2015-09-04

非天夜翔: 将军们的情书 1-10

卷一·诃黎勒将军

1.  没心没肺的皇子

  诸神已死,凛冬将至。
  大陆极北——星之墓园,英雄安魂之地。
  再过数日,玄及也要成为骸骨们中的一员了。
  暗杀者王国一夜颠覆,皇太子玄及家破人亡,更遭多方势力追杀。他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逃出北国境,穿过茫茫冻土,来到星之墓园门口。
  接着就吧唧一声,扑倒在墓园外面,挂了。
  玄及临死前的念头是:怎么就死在这里……还差一点点就能进去了……我不甘心。
  不知过了多久,怯生生的声音传入他朦胧的意识中。
  “玄……鸡?玄鸡?”
  “……”
  玄及勉力睁开双眼,动了动干涸的嘴唇,虚弱道:“是玄及……”
  “嗯。”那少年声音答道:“玄鸡,麻烦你把……大腿掰开一点。”
  两个模糊的人影晃来晃去,最终叠于一处,重合成一张少年俊秀的脸。
  玄及下意识地抬手,却被轻轻按住。
  玄及仍穿着一身暗杀者的紧身服,贴身的劲装勾勒出男子身材健美的体形,手臂上套着淬了剧毒的钢爪,被那少年以棉布裹了起来。
  玄及紧身服上的裂口无数,更有毒箭深扎于手臂,此刻都被少年一一取出,放在床边的一个托盘上。
  “你是……”
  玄及眼望那少年,少年把他的腰牌取下,有模有样地看了一会,又放到一旁。拿出一把剪刀,开始小心地剪开他的紧身服。
  全身衣物因出血而与他的皮肉紧紧粘在一起,少年专注且小心地把衬裤剪开。
  一缕日光从头顶的天窗投射进来,翻滚着照在他的脸上,少年的睫毛沾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少年答道:“辰砂。”
  玄及道:“……神?”
  玄及呻吟一声,又晕了过去。

  北风怒号,犹如千万把利刃在门外卷过,玄及忽地睁开了双眼,剧喘几声。
  他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暗杀者的本能令他屏住呼吸,悄然侧过头,扫视这间黑暗中的小屋。
  辰砂打了个地铺,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毛毯,睡得正香。
  狭小的空间中,杂物堆得乱七八糟,他的脚边放了一个燃着的炭炉,小脑袋抵着一个矮柜,柜上放着一个瓦盆。
  盆里种着的不知是何植物,抽了几根新芽。
  玄及暗想:看来这少年是极北之地的守墓人,且不知自己身份,真是命大。这处能种植物?他是怎么种植的?
  辰砂打着小呼噜,像是有点嫌脚边炭炉太热,朝柜子的一方缩去,盆栽晃了晃,从柜子上歪倒下来。
  一霎那间,玄及掀开棉被,赤条条地扑上前去。
  “哎呀——!”
  还是慢了些许,盆栽离玄及的手还有半尺远,掉了下来,砸在辰砂的脑袋上。

  翌日:
  玄及眼望辰砂,后者把绳子套在狗身上,又拍了拍雪橇,玄及问道:“去哪?”
  辰砂笑答道:“买吃的,顺便送你回家,你家在哪?”
  玄及沉吟片刻,道:“暗杀者王国。”
  辰砂想了想,笑答道:“是玄龟之国?”
  玄及微诧道:“你怎知道?许多年前确实叫玄龟之国。”
  辰砂把玄及扶上雪橇,答道:“师父说的,走吧。”
  虽是短短一日时间,玄及全身的伤口竟是尽数愈合,紧身服下深可见骨的裂口均已结痂,这少年是个药师?医生?玄及心想,不禁又问道:“你师父?”
  辰砂答道:“嗯,她死了。”
  玄及穿着厚厚的棉袄,辰砂则裹得像只雪人,戴了个雪狐皮帽,围巾直拉到鼻子,显是怕冷,只从围巾与皮帽之间的缝隙里,露出两只清澈的眼睛,并不住打量玄及。
  玄及沉默,不再说话,暗杀者的职业本能令他自觉避开交谈——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刺客群体一贯以来与人打交道的原则。
  辰砂看了一会,眼睛眯了眯,像是在笑,少顷道:“走吧!”旋一抖缰绳,狗儿脖颈处悬铃声清脆悦耳,拖着这头一天认识的暗杀者与小药师,奔进了茫茫雪原。
  辰砂在星之墓园活了十数个年头,认识的人便只有他的师父。从小衣食住行俱由师父操办,当师父死了以后,辰砂便不得不离开墓园,出来买东西了。
  在辰砂的概念中,没有男人和女人之分,只知道人和动物的区别。在墓园门口救了玄及,依稀感觉他与自己的师父有什么不一样,却又说不清楚。
  所以他对玄及很好奇。
  除此以外,辰砂的活动范围也很小,每过一段时间,他就捧着师父留下来的一些黄金,珠宝,赶着狗拉的雪橇,穿过茫茫大雪原,寻到人类的居住地,换取一些粮食,炭火等物——这是师父临死前交代的,活下去的方式。
  至于黄金用完了怎么办?他没想过,几只拉雪橇的狗已老得差不多了,狗死了怎么办?他也没想过。
  如果不是玄及的出现,或许终有一天,辰砂将会在星之墓园里稀里糊涂地饿死。
  狗雪橇抵达大雪原与暗杀者王国的分界线,边境有一个极小的村镇,居民不过百户,镇内每半个月,会有一班开往大陆腹地的蒸汽火车。
  铁轨铺到此处便断了,这是南方地区通向北部的最后一个站台,站台背后是漫天的大雪。
  然而今天这人烟稀少的小镇上,居民却俱是忧心忡忡,哨岗多了十来处,全镇戒严。
  天色仍未变暗,满镇空空荡荡,辰砂自然是看不出有何异常的,玄及却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辰砂买好一应生活物事,推开酒馆的门,门上铃铛叮当作响。
  酒馆内只有寥寥几桌人,他拉着玄及在一张桌前坐下,想了想,道:“你怎么回家?”
  玄及答道:“这里有蒸汽车通往大陆,我留在镇上,等蒸汽车通行的时候,就可以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玄及眼望酒馆内另外一桌,那处有数名士兵打量着两名少年,不多时,其中一人离开了酒馆,推门离去。
  玄及忽道:“你有钱么?黄金,白银等。”
  辰砂笑道:“有。”旋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抖了抖布包,十余枚金币叮叮当当,落在桌上。道:“是这个么?”
  玄及强自按捺着内心的罪恶感,拢手一扫,把辰砂交予的金币收了起来。又取出腰牌,郑重塞到辰砂手里,道:“这个送你了。”
  辰砂尚且对自己处身于险境之中茫然不觉,接了木牌,道:“嗯,我会收好。”玄及见他收了木牌,叹了口气,道:“有人问,千万别说认识我。”
  “啥?”辰砂十分懵懂。
  玄及道:“没什么,我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你在这儿等着,千万别乱跑,待会我回来接你。”
  那声音大了些许,传到酒馆旁的士兵耳中,玄及便转身离开酒馆,推门出去。
  他把刚刚认识,且救了自己性命的辰砂留下来,充当吸引注意力的诱饵,自己则籍机逃了。
  辰砂在桌旁坐了一会,过了不到十分钟,十余名士兵冲进酒馆,把他抓了起来。
  “什么事……喂!别动那个,是玄鸡送我的!”
  辰砂挣扎着大喊,倏然后脑勺被枪托猛力敲击,眼前一黑,趴在桌上。


2.  温文尔雅的副官

  大陆自数十年前开始,阳光便被工业的各种污染源赶到了密布的阴云之后。阴云终日不散,在所有国家的天空中徘徊,大地被寒冷笼罩,先知们曾预言:凛冬将至。
  凛冬果然来了,大雪纷飞,旷野中所有的植物都接连死去。唯一的绿色只在贵族们的温室中得以延续。
  一盆绿色盆栽,在黑市中常常能卖到高昂的价格,寻常人家是种不起的,并且也没有温室可供种植。
  此刻,戟天的脚旁就摆着一个做工考究的花盆,盆中抽出几丝绿叶。
  戟天懒洋洋地背靠扶手椅,穿着长筒军靴的两脚交叉架在桌上,军靴靴头擦得铮亮。他眯着双眼,脸上罩着他的军帽。
  将军办公室中,壁炉烧得温暖无比,留声机上唱针划过,优美的女高音流淌而出。
  门被推开,一股冷风扑进房内,掀起桌上文件。
  戟天忙坐直身子,把脸上的军帽笼在那盆花苗上,蹙眉道:“文元,为什么不敲门?!”
  副官文元退了一步,出房,把房门顺手带上,正要重新敲门时戟天哭笑不得,道:“算了算了,什么事?快点说。”
  文元认真看着这名年仅二十五岁的英俊将军,行了个军礼,道:“前天抓到一只暗杀者王国的漏网之鱼。”
  戟天道:“押过来。”
  文元答道:“双腿已被士兵打断,不能行走。”
  戟天微一沉吟,便点头跟随那副官出了办公室,朝长廊尽头的阳台上行去。毕方国军队办事处是个井字型的矮楼,矮楼中央有一个宽阔的中庭。
  中庭处摆放着一辆囚车,囚车里关着一个少年。
  戟天抽了口气,道“女孩?!”
  文元恭敬道:“男孩。”
  少年的两腿被打断,全身满是肮脏的雪水,一头短发纠结杂乱,脸上满是鞭痕,裸着一边大腿,白皙的腿上,露出不少青紫的棍棒印,显是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他奄奄一息地仰起头,以一双空洞且无神的眼望向天空。
  以外貌来判别年龄,不过十六七岁。
  文元递来一面木牌,道:“在他身上搜到的物事。”
  戟天看也不看,便道:“玄及,二十一岁,一百八十公分,暗杀者王国唯一的储君,棕发,紫眸,皇太子,这孩子很明显不是。”
  文元道:“戟天将军说得对,他说自己名叫辰砂,不认识木牌的主人。”
  戟天看着那少年,呼吸急促了些许,颇有点期待他与自己对视。
  然而辰砂快死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被押着到这里来的路上,他的头受到猛力打击,肋骨断了数根,双脚更被打断,以防他逃跑。
  他已陷入弥留状态。
  戟天又看了一会,道:“把他治好,不要拷打,也许是玄及找来的替死鬼,慢慢问。”
  他回到办公室,把花盆上盖着的军帽取了下来,在头上戴正,呆呆站着,留声机中婉转歌声依旧,不知为何,辰砂那徘徊在生死线上的模样,令他想起了某一盆植物将要死去时的光景。
  辰砂险些挂了,然而他的生命力远远出乎军医的意料,总之,他奇迹般地挺了下来。过了不到十天,全身的伤痕逐渐消除,唯有肋骨接续后,还在腋下可摸到一点不太明显的突出。
  今天有人推门进来了,辰砂在无数次被殴打的经历中,学懂了反抗是徒劳的,只会增加自己的伤痕,便不再挣扎,只抬眼看着那人。
  进来的人只是一名普通的军官,他把辰砂带出囚室,走到军人们用的浴室,道:“洗干净。”
  澡堂内满是蒸气,辰砂开始脱下肮脏的囚衣,
  隔间外的军官像是感觉到辰砂的不安,出言道:“你叫什么名字?”
  辰砂答了,军官不闻水声,意识到一事,推门进来,为他拧开了热水开关。
  军官道:“我叫文元,是将军的副官,请你洗快点,将军要见你。”
  辰砂对此一无所知,只以为“将军”是个人名,他见文元语气温和,不像先前殴打自己般的士兵般凶恶,心中稍定。
  热水淋了他满头,并顺着头发滴下,辰砂不住喘息,最后擦干了身子,文元递来一套干净的新衣服,让辰砂穿上。
  洁白的衬衣,漆黑的长裤一上身,辰砂登时像变了个人。文元打量许久,仿佛不敢相信,并暗自钦佩顶头上司的眼力。
  辰砂以手指揉着自己微湿的黑色短发,文元道:“坐下。”接着帮他穿上一双圆头皮靴,稍一思忖,又为他系好靴带。
  文元带着辰砂进了一个狭小的房间,让他坐在椅子上。
  房内只有一盏灯,两张椅子,一张长桌,长桌上静静躺着一面椭圆形的陶瓷盘。
  文元把灯头转过来,光线照在辰砂略显苍白的脸上。他面朝那堵空旷的墙,其实那不是墙,是一面单向的透明窗。
  外间能清楚见到审讯室内的人,而审讯室里却看不到外间。
  辰砂抬起头,方才在浴室中洗了个热水澡,皮肤微现红润,清澈的双眼中包含了一丝期待的意味,仿佛相信自己即将得到新生与自由。
  文元拿起桌上的文件夹,翻了几页,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声音通过背后扩音器传到观察室里。
  戟天头上歪斜地戴着军帽,陷在一张松软的扶手椅中,两手修长的十指互扣,把手肘搁在扶手上。
  戟天略微偏过头,看了身旁的军官一眼,忽然有点后悔了。
  戟天想了想,终于道:“诃黎勒,那小子长得还可以?”
  坐在戟天身旁的人名字叫诃黎勒,诃黎勒将军的肩徽上有五颗星,与戟天相同,俱身属毕方国军队中的最高将领层。他坐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文元温和地提示道:“把手按在那里。”又朝辰砂面前的瓷盘指了指。
  辰砂照做了,并看着文元的脸,尝试着给他一个友好的微笑,说:“谢谢你,文元。”
  文元有点诧异,道:“谢什么?”
  辰砂答道:“你没有打我。”
  文元理解地笑了笑,道:“不要撒谎。”
  辰砂答道:“我从来不撒谎。”
  文元笑着打趣道:“从来不?”
  辰砂认真地点了点头。
  戟天忍不住道:“文元今天怎么了?”
  很显然,这名得力部下所说的话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
  文元问道:“你知道玄及的身份?”
  辰砂答道:“你知道玄鸡的身份?”
  “……”
  戟天忍不住笑了起来。
  文元哭笑不得,辰砂疑惑道:“你不是说,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文元解释道:“你回答我的问题,是,或者不是,知道,或者不知道。”
  “你知道玄及的身份?”
  “不知道。”
  戟天与诃黎勒面前的测谎仪装置亮起了蓝灯。
  “你是暗杀者帝国的人?”
  “不是。”——蓝灯亮。
  “你的父母是哪里人?”
  “我没有父母。”——蓝灯亮。
  “有人让你保护玄及,或者是接应玄及?”
  “没有。”——蓝灯亮。
  文元合上了文件夹,饶有趣味地问道:“你从小到大,从未撒过谎?”
  辰砂点了点头,答道:“对。”——蓝灯亮。
  背后传来陶瓷杯碎裂的声响,辰砂吓了一跳。文元忙道:“走吧,是我的话太多了。”
  文元打开门,把辰砂让出审讯间,他吩咐道:
  “待会见到将军时,不要乱说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吗?”
  辰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文元又说:“他的脾气据说很糟糕,但跟着他,比起永远当一个囚犯,在监牢里关到死,总是要好的。”
  辰砂问道:“为什么打我?”
  文元推开中庭的木门,一股寒风呛得辰砂打了个喷嚏,他忙展开军髦大衣,把辰砂裹在里面,护着他穿过中庭,温言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弄错了,辰砂,我们很抱歉。”
  辰砂对此一笑置之。
  戟天此刻与诃黎勒并肩站在走廊外,一齐眼望穿过中庭,朝楼梯口走来的辰砂。
  戟天道:“诃黎勒,那小子长得还可以?”
  诃黎勒答道:“很漂亮,很有意思,很顺从,很听话。”
  戟天懒洋洋道:“再顺从,没准哪天就被你折腾死了。”
  诃黎勒答道:“我只杀死过一个,别把我说得像个禽兽……”旋道:“礼物收了。”继而朝楼梯口匆匆走去。
  辰砂迈出踏上楼梯的第一步,便与文元一同停下。
  文元站直身体,敬了个礼,大声道:“第二军将军办公室副官文元,参见诃黎勒将军!”
  辰砂心中发毛,不住打量那名男子,这就是文元说的“将军”?
  楼道里柔和的灯光照在诃黎勒的脸上,诃黎勒仅二十八岁,浓眉笔直,鼻梁高挺,干净的脖颈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疤痕像是刀疤,从大动脉处拖到耳根,然而早已淡得几乎无法看见,若不是灯光恰好照在那处,几乎没有人能察觉。
  他的唇厚且坚硬,未刮干净的胡须渣于下巴上显得铁青。双眼露出一股雄狮打量猎物般的霸道神色——并非只对弱小的辰砂而言,诃黎勒无论看谁,眼神俱是这样。
  即使是毕方国的帝王,也无法让他温顺地跪下,哪怕只是单膝下跪。
  然而他却是三名将军中最忠诚的一个,既然永远不会叛变,也就意味着,某些小毛病可以忍受,比方说桀骜不羁,以及杀俘。
  毕竟要培养一名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将军要难得多。诃黎勒是不可取代的,有了他,毕方的皇帝就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诃黎勒的肩膀宽阔,手臂结实,紧身的将军服领口,未扣紧的衬衣现出他性感的喉结。
  他不易察觉地作了个吞咽的动作,接着道:“怎么?”
  辰砂微微蹙眉,退后了一步,道:“血。”
  诃黎勒诧道:“你闻出来了?”
  辰砂点了点头,诃黎勒道:“你的鼻子很灵。”
  辰砂盯着诃黎勒将军靴子前端的血迹,又退了一步,诃黎勒已走到面前,俯首打量着矮了他一头的辰砂,继而伸出有力的手,握在辰砂的手臂上,道:“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戟天与文元在二楼目送诃黎勒的马车离开办事处,戟天忽道:“你撒过谎么?”
  文元笑了笑,答道:“经常撒谎,我的将军。”
  戟天点了点头,道:“我也经常撒谎,人活着……不得不撒谎。那小子一定过得不讨人喜欢。”
  戟天又叹道:“他会被诃黎勒杀死的,可惜了。”
  文元笑着答道:“那倒未必,说不定诃黎勒将军觉得很新鲜。”
  戟天转身进了将军办公室,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道:“这是怎么回事?!”
  文元顺着将军的目光望去,深深吸了口气,只见办公桌上摆放着的那盆花竟是在无人看到的时候,早已疯狂生长,不知何时抽出了无数新枝嫩叶,并结出一串淡紫色的花朵,开得欣欣向荣。
  凛冬呼号的风雪被毫不留情地阻挡在窗外,室内充满了暖融融的春意,那生命力无法阻挡,从花盆中蓬勃焕发而出。
  那是一盆星洲兰,戟天终于亲眼见到,自己亲手栽种的植物开了花。



3.  旧情难忘的战神

  大部分的绿叶植物是不允许摆上餐桌的,谁也不敢一叉子下去,叉起价值几万元的生菜叶,放进嘴里大嚼。然而在漫长的,不知道何时才结束的冬天里,人类总能找到一些代替蔬菜,供给身体营养的植物。
  比如说不需要阳光暴晒的寒带小麦,以及各种孢子植物,草菇、蘑菇等。或多或少,贵族家中都设有温室,培植一些常吃的非肉类食品。
  辰砂还是第一次吃到碳烤草菇,草菇淋上以鸡肝调制的酱,油脂浸在洁白的瓷盘中,看得他胃口大开。
  军人用餐的习惯是,低头猛吃,绝不说话。
  于是诃黎勒与辰砂都不约而同地遵循了这点,一大一小像是在飞速比拼着吃饭的速度,淅沥呼噜,叽里咕噜,三下五除二,把餐桌上的食物吃了个精光,辰砂还意犹未尽地端起盘子,舔了舔酱汁。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然而有饭吃,吃得饱,便是好事。吃完会怎样,他没想过。
  诃黎勒看了辰砂一会,像是想笑,然而他大部分时间都酷得很,笑是万万不行的,会令他在属下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辰砂舔完盘子,规规矩矩地坐正,以目光询问地投向一家之主。
  诃黎勒的家只有两层楼,一个管家,一个厨娘,他不习惯有太多人侍候。
  将军吃完饭,起身,上楼,管家上前收拾桌子,道:“跟着将军。”
  辰砂莫名其妙地跟着诃黎勒走上二楼,诃黎勒进了睡房,他不知是否该跟进去,在门外站了片刻,又听门内传出声音道:“进来。”
  诃黎勒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辰砂忐忑地进房,将军已脱了上衣,两手握着哑铃,扩举了数次。
  辰砂从镜内看着诃黎勒,他的胸膛呈现出古铜色泽,像一尊健美的男子雕像。诃黎勒也看着他,二人对视,诃黎勒问:“洗过澡?”
  辰砂礼貌地答道:“刚洗过。”
  诃黎勒道:“把衣服脱了。”
  辰砂满头问号,十分疑惑,伸手到领口去解纽扣,刚解开第一颗,却意识到什么不寻常的事,便停了下来,道:“脱衣服?”
  诃黎勒道:“脱鞋子,脱衣服,然后躺到床上。”
  将军俯身在床头柜内找到一物,那是一个小小的圆盒,盒内装着少许油膏,他忽然道:“三年没打开过,居然还是湿润的。”
  辰砂左脚蹬着右脚跟,除了靴子,此刻解衬衣纽扣的手顿了顿,小心翼翼道:“躺到床上……要做什么?”
  话还未完,诃黎勒已一手揽过辰砂的腰,把他掼在床上,辰砂吓得大叫,只以为又要挨打,下意识地连滚带爬,想逃下床去,却被诃黎勒紧紧抓住脚踝,拖了回来。要再逃开,诃黎勒的大手已从身后挥来,扇在他的耳畔,辰砂登时嗡的一声,眼冒金星,没了力气。
  衣服撕裂的声音。
  辰砂痛苦地喊道:“不!”
  诃黎勒低沉的声音充满了诱惑的磁性:“别怕,我不会在第一个晚上……就弄死你的。”
  那阵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失声大喊,一手伸向床头柜,要去抓柜上的花瓶,不住发抖的手指尚未摸到柜边,诃黎勒有力的臂膀已环过他的腰,握着他的手肘,手臂一格,拿准了位置,“咔”一声把辰砂的左臂卸脱了臼。
  “啊!”
  辰砂又一声失控的大叫,昏了过去。
  昏了几秒后,辰砂又猛然醒了过来。
  诃黎勒的气息粗重,话语却十分冷淡且充满理性,道:“不要挣扎,你逃不掉。”
  辰砂仰起头,大口地喘气,诃黎勒把他紧紧抱在自己腰前,来回轻顶了数下,辰砂痛苦的大叫逐渐转化为无力的呻吟,将军知道差不多了,便把辰砂脱臼的手接上。
  辰砂又伸手去捞床头柜的花瓶。
  诃黎勒彻底勃然大怒,像一只遭到连番挑衅的狮子,吼道:“给我安分点,不然杀了你!”
  他再次一耳光扇在辰砂的脸上,这下辰砂安静了。
  诃黎勒的胸膛温暖,紧贴着他略带冰冷的背脊,是除了涨满的疼痛以外,能带给他的唯一深刻的记忆。
  诃黎勒的手摸在辰砂身上,辰砂的皮肤手感极好,刺猬般的短发间带着青草的清新气味。
  过了许久,将军喘息片刻,完成了他的享受过程,指了指浴室,道:“洗澡。”
  辰砂伏在枕上,竭力挪开些许,诃黎勒吼道:“去洗澡!”
  辰砂一手发抖,摸到被扔在床头的,破破烂烂的衬衣,诃黎勒又道:“衣柜里有小号的睡衣,拿一件穿。”
  辰砂赤着身子,去拉开衣柜,堆积如山的衣服雪崩一样倾了出来,把他压在下面。
  诃黎勒终于破了功,他大笑道:“从前那小子的衣服……”
  辰砂坐在地上,翻出一件蓝色的睡衣,诃黎勒静了下来,眼眶微红,道:“去吧。”
  浴室内传来水声,辰砂对新东西学得很快,已经知道怎样用热水笼头。
  他洗完出来时,眼望诃黎勒,后者正拿着一面相框,认真地看着。
  诃黎勒又看了辰砂一眼,随手把相框扔进壁炉里,拍了拍身旁的枕头,道:“睡吧。”
  辰砂道:“不……不了,对不起。”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走到壁炉前,静静坐下。
  那模样,像是生怕诃黎勒按着他,再来一次。
  说实话,诃黎勒方才确实有过这个想法,然而这小子既然跟了自己,以后的时间必定还有许多,不急在这一时。
  他甚至未曾认真地了解他,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种人?
  诃黎勒隐约有点后悔,他寂寞得太久了,自从曾经的爱人死去以后。
  辰砂搂着一个角落里捡来的抱枕,坐在壁炉前,眼望火焰里的相框。
  相框中的照片上,是诃黎勒四年前的模样,他一如现在英俊,挺拔,他单手揽着一名棕红色头发男孩的肩膀,两人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火焰逐渐蚕食了相框,连带着四年前的诃黎勒与那红发少年,亦化为灰烬,黑屑散进煤块里,辰砂低声唱道:“雪化,雪化,睡醒时天地融化……春天会来……”
  诃黎勒闭上了双眼,疲惫道:“唱的什么歌?”
  辰砂答道:“师父教我的。”
  诃黎勒“嗯”了一声。
  辰砂道:“我可以走了吗?”
  诃黎勒微有点意外,道:“走?去哪里?”
  辰砂道:“我想回家。”
  诃黎勒答道:“不行。”
  辰砂点了点头,侧身躺下,腿间依旧传来阵阵疼痛,窗外大雪纷纷扬扬,他们都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辰砂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雪小了许多。
  他俯到落地窗前,见诃黎勒铲开门口的雪,白衬衣被汗浸得湿透,现出漂亮的背脊。
  辰砂正犹豫着该不该拉开窗子,喊他一声,诃黎勒已接过管家递来的外套,穿好军装,戴好白手套与军帽,出门去了。
  数小时后,管家端上早餐,火腿,煎蛋,又有一个小小的黄金茶碟。
  辰砂好奇道:“这脑袋上长种子的东西是什么?”
  管家答道:“将军特别吩咐,为您准备的草莓。”
  辰砂笑道:“很好吃,还有吗?”
  管家道:“没有了……水果很贵,非常贵,早上将军特地去黑市买来的。”
  辰砂懵懂地点了点头,对“很贵”以及“黑市”这两个概念完全不懂,但猜测是解释没有的原因,便也不再多问。
  四个草莓,辰砂留了一个下来,想了又想,把那一个吃了半个,过了一会,又吃了四分之一个,终于发誓不能把它吃光了。
  他捧着传说中的草莓,走出院外,见到庭院中的温室,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取了个花盆,松土,把四分之一个草莓埋了进去。
  温室玻璃门隔开了声音,辰砂专注地看着花盆,完全没听到诃黎勒回家的马车声响。
  诃黎勒在温室外停下了脚步,从辰砂的口型上,辨认出了他说的话,饶是诃黎勒定力超强,一张脸如冰山般酷得从未有过动静,此时也不禁面部肌肉抽搐不止。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辰砂已经闭着眼,开始了一个神秘的仪式。
  辰砂两手握拳,喃喃道:“发芽,发芽,快发芽;开花,开花,快开花……”
  诃黎勒蹙眉,冷冷道:“脑子昏了?”
  辰砂吓了一跳,把花盆挡在身后,警觉地打量着诃黎勒。
  诃黎勒走上前,推开辰砂,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抠了抠泥土,挖出那四分之一块草莓,又塞了回去。
  诃黎勒问道:“好吃?”
  辰砂茫然点了点头,诃黎勒道:“种不出来,以后别浪费水果,这一点要六枚金币。”
  辰砂这才明白过来,道:“可以长出来……”
  辰砂还想再说点什么,诃黎勒已转身离去,离开温室的那一刻,盆里黑色的泥土“啵”的一声,绽出一缕新芽。
  辰砂惊呼道:“哎,将军!它发芽了!”
  诃黎勒眯着双眼,也不回头看他,只当是少年人的幻想,道:“进来。”
  辰砂把长出草莓芽的花盆藏进一个角落,惴惴跟随诃黎勒进了房间,诃黎勒坐在床上,略有点疲劳,道:“脱鞋。”
  辰砂蹬了拖鞋,把它们叠好放在一起,诃黎勒气不打一处来,命令道:“帮我脱鞋!”
  辰砂讪讪地上前,蹲在地毯上,拉开诃黎勒军靴的鞋带。
  “你应该单膝跪着。”
  “师父说不可以跪。”
  诃黎勒点了点头,道:“很好。”
  辰砂想了想,道:“对不起。”
  诃黎勒道:“算了。”
  事实上诃黎勒今日在军部与人吵了一架,对方的地位比自己高了一级,心头憋闷。然而回家见到辰砂,火气却又莫名其妙地消了。
  他为将军换上棉拖鞋,把军靴提到壁炉前烤火,诃黎勒忽道:“你昨天为什么不哭?”
  辰砂被问到这话,竟是答不出个理由。
  诃黎勒招了招手,张开腿,让辰砂坐到他大腿间的床上,随手一边解开他的衬衣,一边道:“我联系了帝都的一所学校,再过几天,送你去上学。”
  辰砂疑道:“什么是上学?”
  “……”
  诃黎勒揉了揉太阳穴,昏然道:“上学就是……”
  关于上学,就连将军大人也扯不出个二五八万来,绕了半天,答非所问,从什么是上学扯到什么是知识,又扯到什么是老师、教授……辰砂一个接一个的衍生问题把诃黎勒问得晕头转向。
  将军把他搂在怀里,下了个定义,道:“上学就是上学。”
  接着,两人再次上演了一场昨夜的戏码。
  辰砂不停地逃,将军不停地抓,然而这次手劲便轻了许多,日间早已把房中一应钝器收起,不虞有花瓶爆头之险。
  一场猫捉老鼠的追逐战后,结果以诃黎勒再次把辰砂压在身下而告终。
  诃黎勒尚且说不清楚,他为何会对这名少年耿耿于怀,他依稀觉得,辰砂的眼中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求之而不得的,他对辰砂的双眼中蕴含的那种神色十分追求,像一个生活在黑暗里,对某些东西无比渴望的……
  在诃黎勒将军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辰砂已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辰砂受完酷刑,洗完澡,穿上睡衣,朝壁炉旁缩了缩,问道:
  “我可以走么?”
  “去哪里?”
  “回家。”
  诃黎勒叹了口气,道:“不行。”
  辰砂即将要去上学的那一天,雪难得地停了,诃黎勒的心情很好。
  他在浴室里洗完澡,裸着强壮的身体,朝向一面落地镜,刮起了胡子。一把小银刀在他手中转了又转,沿着硬气的脸庞掠过,不小心把脸上划出一道伤口。
  将军侧着头,端详自己脸上的血迹,道:“拿点纱布进来。”
  外间响起拉抽屉的声音,辰砂的目光避开将军的下身,停留于他的脸上,他放下纱布,小心翼翼地以食指沾了些许诃黎勒脸上的血。
  诃黎勒一脸漠然,看着辰砂手指沿伤口缓缓上移。
  血止住,伤口愈合,痕迹消失。
  诃黎勒难以置信地握着辰砂的手指,转头看着他,沉声道;“你还有这本领?”
  辰砂点了点头,好奇道:“怎么了?你没有?”
  “将军,你不能自己止血?”
  诃黎勒拧起双眉,反问道:“有谁知道这件事?”
  辰砂意识到他话中危险的语气,道:“你,我……师父。”
  辰砂从他手里轻轻地取过银刀,帮他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诃黎勒坐在浴缸边缘上,任由辰砂为他刮着胡子。
  “今天要去上学吗?”
  “对,这件事情,不许与任何人说。”
  诃黎勒思考良久,又道:“你是我的人,应该不会被人欺负……”他本想提醒辰砂,只要你不闯祸惹事,便不会有人来惹你云云,但看辰砂这模样,八成也不会去惹事。
  不多时,将军的脸已刮干净,他伸手揽上辰砂的脖颈,示意他俯身,闭上双眼,想和他接个告别的吻。
  将军的双眼闭上又睁开,因为感觉到脖颈处微凉,那把银刀抵在了他的大动脉上。

  白杨学院的新生

  诃黎勒赤条条地坐在浴缸边缘,深沉的双眼中,目光复杂无比,像是蕴含着某种难言的悲痛。
  他露出一抹猎豹般残忍的微笑,问道:“你想威胁我?”
  辰砂静静看着他,半晌后道:“你不能总是那样对我。”
  “你对我很好,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请你不要那样,我……不太能接受。”辰砂竭力定下心神,断续道:“我可以用别的方式来答谢你,我知道,谁对我好……我不是白痴。”
  诃黎勒以舒缓,沉重的声调道:“用别的方式来答谢我……比如说,让我先穿上衣服?否则一国将军,赤身裸体死在浴室里……”
  辰砂撤了刀,诃黎勒穿上背心,内裤,又坐回浴缸旁,辰砂再次把刀架上,与诃黎勒对视。
  (很明显,辰砂就是个白痴)
  诃黎勒侧过头,挑衅般地现出他硬气脸庞的另一侧,缓缓道:“你知道我脖子上这道疤痕,是怎么来的么?”
  辰砂持刀之手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诃黎勒又道:“曾经也有一个人像你这样,为我刮胡须,结果以刀划开了这里。”
  辰砂深深吸了口气,道:“后来呢?”
  诃黎勒道;“被我亲手割断了气管,只需要……”他伸出手指,弹中辰砂肘部的麻筋。
  银刀掉了下来,诃黎勒反手抄住,伸臂将辰砂一拖,拖到怀中,银刀冰冷的刀背贴着辰砂的喉管处。
  他温暖的气息在辰砂的脸上撩拨,低沉,性感的声音在辰砂耳畔缓缓道:“你会有爱上我的时候,到了那时,你会后悔今天说过的话。”
  诃黎勒松手撤刀,辰砂瞳孔倏然收缩,急促喘息,诃黎勒放开了他,淡淡道:“走吧,要迟到了。”
  诃黎勒护着辰砂,让他毛手毛脚地爬上马车的那一刻,心想:或许自己真该找个女人结婚。若辰砂是他的儿子,儿子定不会把刀架在父亲的脖颈上。
  然而娶一个合适的女人相爱并传宗接代,在现在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一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世界,自植物们在寒冬中开始枯萎的那一年起,大陆上诞生的新生儿中,便形成了男性多,女性极少的情况。
  没有人说得清楚,人类究竟是缺乏了什么营养素,导致这些年一路积累下来,男女比例达到了惊人的120,即每二十个婴儿问世,才有一个女性。
  女人十分稀罕,也十分高贵——至少在她们出嫁之前确实如此,因为要讨得美女的欢心,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不卖力点是不行的。
  况且男人们要面对的挑战往往并非来自于心仪的对象,而是更多的,与自己处于同个境地,抱着同一个梦想的追求者们,竞争过程便如千军万马挤独木桥。
  异常惨烈。
  然而对于毕方国来说,两位军方的最高统帅却在择偶观念上出奇的一致,诃黎勒与戟天俱认为,与其娶个趾高气扬的太太回家,倒不如不娶。
  反正也伺候不好,这年头的娘家人都如狼似虎,一旦冲动失手打了老婆,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幸毕方国仍是帝王执政,男人的地位方得到了保全,不至于沦为女人们的工具。
  诃黎勒眼望马车外的大雪,又想起数日前与自己大吵一架的丹若公主。
  兴许再过几年,毕方国亦要不可避免地,奉丹若女王为至高统治者,到了那时,自己的日子定好过不到哪去。
  须得尽早安排退伍事宜。
  王室贵妇人大部分都请了家庭教师,小姐们只在学校内挂个名,极少来上课,就算见到辰砂,也不会对一名懵懂的,不通人事的少年产生多少兴趣。
  诃黎勒一面思考,一面从车上提下箱子,带着他走进白杨学院。
  “这里就是学校?”
  “是。”
  他们的对答产生回声并远远传开去,登时吸引了出来围观的学生。
  清一色的男孩,十七八岁年纪,各个身着校服,打着领带,围在栏杆后。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诃黎勒将军……”
  “杀人狂……”
  不少人交头接耳,声音在一片静谧里显得十分清晰。
  诃黎勒缓步走到前台,拍响了金属铃,厅中小门匆匆打开,一名戴着眼镜的老妇人迎了出来。
  “诃黎勒将军,欢迎您回到白杨学院,这位就是军部通知我们,要来入学的辰砂先生?”
  诃黎勒礼貌地点头,把辰砂让到身前,答道:“您好,佩兰夫人,这是辰砂,我的养子。”
  佩兰从眼镜片后打量着辰砂,道:“又一位美少年,欢迎您的到来。”
  辰砂报以善意的微笑,道:“您好,佩兰夫人。”
  诃黎勒道:“佩兰夫人是我的老师,也是白杨学院的院长,你在这里必须认真学习,每天都要按时上课,也必须要听她的话,每个礼拜我会来接你回家一次,休息两天。”
  诃黎勒明显地顿了一顿,道:“如果在老师看不到的地方,有人欺负你……”
  他与佩兰握手告别,低沉地,认真地道:“抄下他们的名字,回家的时候,把名单交给我。”
  辰砂忽有点舍不得诃黎勒将军了,他尚未意识到有近三百名少年围在二楼栏杆,竖起耳朵,好奇地听着他与诃黎勒的对答。
  辰砂道:“交给你。”
  诃黎勒道:“是的,我会为你杀了他们,再见,辰砂。”
  那一句“再见”掷地有声,在厅里回荡不绝,诃黎勒转身推开正厅大门,高大的背影消失于风雪之中。
  佩兰夫人许久后方回过神,心有余悸地笑道:“哪位先生愿意带我们的新朋友,去他的宿舍?”
  瞬间二楼走廊上的少年们一哄而散,不见半个人影。
  佩兰夫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朝长廊一指,道:“二楼左手第四间,辰砂先生。”
  辰砂笑着点了点头,道:“我自己可以。”
  他提着皮箱一路上了二楼,躲在宿舍间长廊后的学生们让出一条路,以不善的目光打量着辰砂。
  “你们好,我叫辰砂。”辰砂友善地打招呼。
  所有人俱是一哆嗦,盯着辰砂的脚步,恐怕他会在这走廊里故意摔一跤,接着耍泼大喊大叫,再接着,诃黎勒瞬间赶到,扛起机关加农炮,轰出一地尸体。
  隔天报纸头条:白杨学院屠杀案,杀人狂将军辣手摧毁祖国花朵若干……
  辰砂安全地抵达了宿舍门口,众少年松了口气,目送他进房。旋有名少年意识到一事,嘴角抽搐道:“那那那,那人进了……老大的房间!”
  老大,文术是也,白杨学院中小太保一个,其兄于军部任职,身居高位,一人得道,全家升天。文术同学仗其兄长声威,于学院中□同学,殴打师长,无恶不作。
  佩兰把这两名太子党丢在一处,亦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当然,老妇人绝不会承认自己被文术整得烦了,想借机让诃黎勒宰了那小子。
  只要你有钱,我们一定有教无类——这是白杨学院建校百余年来,不可动摇的原则。
  “新来的?!”
  文术砰的一声,把手撑在刚关好的门上,阻住辰砂去路。
  文术刚睡完午觉,跷了几节课,也正因如此,错过了诃黎勒将军的严厉警告。
  他叼着一根燃了半截的香烟,把帅气的脸杵在辰砂面前,道:“谁让你进来的。”
  文术没穿外套,吊儿郎当地穿着一件白衬衣,袖子卷到胳膊处,露出带着几道淤青的痕迹,显是数天前回家才被家长教训过。
  辰砂道:“你好……我,我……”
  他微张着嘴,表情十分奇怪,像是想笑,认真看又不太像,文术又道:“什么?”
  呛鼻的烟在二人紧挨于一处的脸侧飘荡。
  辰砂像是想说什么,蹙眉以对,文术又凑近了些许,终于明白辰砂的用意了。
  “哈——嚏——!”
  辰砂惊天动地的打了个喷嚏,文术大骂一声“我靠!混账!!”丢了半截烟头,忙不迭地逃开,前去找毛巾擦脸。
  辰砂捡起那半截烟头,皱着眉头闻了闻,判断出这不是好东西,旋把它丢到墙角的垃圾桶里。
  “你好,我叫辰砂。”
  辰砂背对文术,打开箱子,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文术用毛巾擦了脸,左手捞起床头斜倚着的一根铁管子,在右手手掌上拍了拍,眼望辰砂,嘴角现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走了一步,见辰砂把衣服拿了出来,叠在床上。
  再走一步,文术道:“嗯,辰砂,我叫文术,你也好……”
  辰砂取出一叠书,放在床头。
  他觉得这个名字恍惚有点熟悉,像听兄长约略提过,不过那不影响他的行动力,他抡起铁管子,正要朝辰砂背脊挥去,忽地凝在半空。
  辰砂把箱子底的一个花盆取了出来,花盆中长着生机盎然的一小樶绿色植物。
  文术诧异地张开嘴,放下铁管子,道:“多少钱买的?”
  辰砂回头笑道:“我自己种的,叫‘草莓’。”
  文术深深吸了一口气,蹲了下来,认真地看着花盆,少顷用手指拨了拨盆里绿叶,道:“能结果子?能吃?你你你,你居然……种得出植物来?!”
  辰砂笑答道:“对,很高兴认识你,文术。”他伸出手,与文术互握。
  窗外北风怒号,大雪纷飞,文术却从辰砂湿润,温暖的掌心中感觉到了不一般的意味,恍惚盆栽中的植物正在蓬勃地抽枝,展叶,绽放。
  白杨学院的课程十分单调,早间语言课,晨读;上午学习各种知识,历史,人文,下午则在铺了厚厚一层地毯的习武厅内练习击剑。
  辰砂的日程也十分单调,每天穿好校服,打好领带,规规矩矩地扣上第一枚扣子,接着把躺在床上打呼噜的文术,死拖硬拽地拉下来。
  “老大,上课!我要脱你裤子了……”
  “我要抠你鼻孔……”
  “我要朝你嘴里放袜子……”
  “我要……”辰砂眼睛转了转,道:“老大,你的蓝莓要死了!”
  文术猛地弹起来,连滚带爬地裹着被单,扑到窗前,窗前并排摆着两个花盆,一个盆里栽着草莓,另一个盆里,则是文术种下去的蓝莓。
  他确认了蓝莓的嫩芽安然无恙,穿着内裤,得意洋洋地扭动一番,道:“没死,又长大了点!万岁!”
  “不去行么。”
  “不——行——”辰砂终于把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成功地从床上弄出了走廊。顺手帮他拉好长裤拉链,又为他卷了卷衬衣袖子,拖着他上课去了。
  辰砂严格遵守了诃黎勒临别前的命令,念书特别认真,卖力,这是文术万万不能容忍的。辰砂上课,文术则趴在课桌上睡觉,下课后,两人在学生们充满敬畏的目光中,走向食堂,吃午饭。
  当然这敬畏的目光有八分是投向辰砂,两分则是投向不怕死的文术。
  文术吊儿郎当,领带扯得松松垮垮,两手插在裤兜里,衬衣袖子卷到手肘,叼着一根烟。
  辰砂则校服西装扣到领口,打着暗红色领带,着装一丝不苟。
  这两人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跟着这小子一起上课,月考说不定能过,文术心想,月考能过的话,回家也不用挨老哥打了,想到那平时脾气温和,管教自己时,下手却重得要死的兄长,文术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辰砂是诃黎勒养子,果然被管教得很乖,看来没投胎到诃黎勒家,当那个魔鬼的弟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食堂只剩一个鸡腿,买回来,放在盘子里。二人坐好,一齐瞄向那个鸡腿。文术大大咧咧地伸手去抓,鸡腿被辰砂飞叉固定住。
  辰砂道:“凭什么你吃。”
  文术怒道:“我是老大,当然是我吃。”
  辰砂想了想,一手挥舞餐刀,威胁道:“我要告诉将军,他会宰了你……”
  瞬间食堂中乒乒乓乓,杯盘乱响,所有学生抱头鼠窜,唯恐被文术拖了垫背。
  文术把他那痞子型,帅气的脸朝辰砂一杵,险些把他挤下椅子去,怒道:“死就死,吃了再说……你……你敢跟老大抢东西……”
  文术手指抓着鸡腿,辰砂叉子不怕滑,略胜一筹,文术灵机一动,朝鸡腿上吐了口唾沫,辰砂愣住了,文术趁机抢到手里,咬了一口,并朝辰砂报以谦虚的胜利者微笑。
  “哎呀——你!”文术冷不防被辰砂掐住脖子摇来摇去,鸡腿被辰砂抢去咬了一口。
  辰砂有模有样地学着文术,吊起半边嘴角,笑道:“我没有洁癖。”
  俩人把那只可怜的鸡腿抢过来,又抢过去,忽听食堂门外有女子声传来。
  少女的声音:“有什么好吃的……脏得要死……”
  佩兰夫人的声音:“别挑剔了,亲爱的,外面大雪封门,好不容易来一次,您先凑合坐着,我让人马上把桌子擦干净……”
  文术登时心中打了个突,忙毛手毛脚地把鸡腿塞进辰砂嘴里,道:“给你吃了,亲爱的,衣服快给我!”
  他以最快的速度扒下辰砂的外套,后者尚自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文术已如同一名背后上紧了发条的铁皮人。瞬间唧唧咔咔,整理仪容,穿好外套,一扯衣领,把烟头弹得老远,拉直领带,险些勒得喘不过气来。
  文术单手拨了拨额前头发,坐正身子,挺直背脊。
  佩兰夫人让进一名女生,她高贵的棕色卷发如瀑布一般垂落,双眼睫毛修得十分精美,眸子是海般的淡蓝。
  她打量着食堂中仅剩的两人,认出其中一人是文术,这人她见过。
  每当思仙出现在白杨学院,文术便无数次有意,或无意地与她擦身而过。好几次想向自己搭讪,却都被她不留余地的嘲讽讥得落荒而逃。
  文术长相英俊,眉毛与其兄相似,俱是军刀一般的修整浓眉,鼻梁略微鹰勾,薄唇,双目是明亮的深棕色。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纵使整装敛容,眉目间亦有股玩世不恭的气质。
  斯文了说,是少年意气,桀骜不羁,直白了说,就是欠揍。
  看来他的哥哥打他打得还不够,思仙心内暗自好笑,并读懂了这名声在外的流氓,此刻正襟危坐的意味。
  她颇有点成就感,当然,这成就感不可能换算为对文术的好感。
  另外一名男孩则坐在壁炉前长凳上,只穿着薄薄的一件白衬衣,白皙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微现红润。
  他的五官清秀,漂亮,双眼清澈得如一泓止水,这人是谁?文术的小床伴?
  公主思仙打量了辰砂半晌,后者同样好奇地望着她。
  她微微蹙眉,为辰砂的无礼而心下不豫,淡淡哼了一声,自去寻了个位置坐下。
  文术双眼凝视自己鼻尖,额上有一滴汗水滑下。
  辰砂拾起叉子,在文术眼前晃了晃,又满脑袋问号瞄向公主思仙。
  豪华大餐摆上,佩兰夫人一提裙摆,屈身道:“我去为您收拾房间,王女殿下,请慢用。”
  思仙“嗯”了一声,只取过一小盘水果色拉,以银勺挑出小番茄,蹙眉丢到地上。
  辰砂的嘴巴张成“欧”字型,低声道:“哎,老大,那个怪怪的人,有很多鸡腿……”
  文术面部肌肉抽搐,恶狠狠地威胁道:“那是女人……不许乱说话,否则吃了你。”


4.  花盆爆头的老大

  女人?女人心,海底针,谁也猜不到丹若公主爱的是炎枪将军戟天。
  更猜不到,丹若的妹妹——思仙公主爱的是嗜血铁腕,杀人如麻的冰刃将军诃黎勒。
  公主嫁勇将,美女配英雄,世间最完美姻缘,莫过于此。
  然而这对毕方国的皇室姐妹花,却从未朝旁人提起过这点小女人心思,原因无他:要篡位,夺权,是不能投进太多的感情的。否则夺权不成,反赔上了毕方国,权当嫁妆,实是桩蠢得不能再蠢的赔本生意。
  所以公主得不到将军们,便对所有男子都抱着警戒且抵触的情绪,至少,以身份而言,绝不会看上痞兮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六门功课一考——六门鸭蛋的文术。
  文术再怎么装出一副阳光少年的模样也是白搭,思仙公主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起身走出食堂,然而她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回头看了一眼辰砂。恰好文术正在转头,目送她离去。
  两人视线交错。
  那一瞬间,文术心中汹涌的爱的火山爆发了!
  那一瞬间,花开盈野,春回大地,乌云敛去,晴空万里!
  文术的小宇宙中,世纪的恒星温柔地相碰,爆发出最为璀璨的千万星尘。
  思仙冷哼一声,不屑一顾,文术却沉浸在漫天纷飞的花瓣下,直勾勾的双眼失去了焦点,朝后一仰,躺在辰砂的怀里。
  ……
  宿舍里:
  辰砂抓着文术的肩膀,摇了摇他,觉得他今天表现实在是非常诡异,小心翼翼道:“老大?你没事吧?”
  “啊——!”文术充满爆发力地大叫,把辰砂吓了一跳。
  文术倏然伸手,把辰砂抱在怀里,俩人一起滚倒于床。
  “哎哎,老大……”辰砂俩脚乱蹬。
  文术吧唧吧唧在辰砂脸上连亲数下,兴奋挥拳,道;“女人!”
  辰砂一头雾水,从文术身下挣扎出来,试探地问道:“女人是啥?”
  文术激动地解释道:“女人就是女人,胸部比你大,懂?”
  辰砂莫名其妙,道:“胸部大的是女人?”
  文术不答,又朝床上一倒,喃喃道:“女……”
  辰砂拍了拍文术的脸,煞有介事道:“女人。”
  文术喃喃道:“我要追求她,娶她当我的妻子……我要……嗯……我要我要我要……”
  辰砂拣了个花盆,从草莓盆栽里匀出点泥,又从文术的外套口袋中摸出一枚红色的果实。
  那是方才思仙公主挑挑拣拣,丢到地上的小番茄,她离开以后,文术第一件事便是如获至宝般拣回来,捧在手心,珍重带回宿舍。
  文术瞪着眼道:“你做什么!这是她留给我的纪念品!”
  “松手……”
  辰砂拣起床边铁管,不停敲打文术的手背,文术哎呀几声,松了手,辰砂把那枚小番茄埋进泥里,双手握拳,喃喃道:“发芽,发芽!”
  上次种蓝莓的时候,文术就见过这神秘的仪式,知道辰砂想种番茄,忙不迭地站在辰砂身后,微蹲,视线与他平齐,双手环过他的腰,俩人腰胯紧紧贴在一起,文术用力地,响亮地亲了亲辰砂的干净脖颈,道:“亲爱的,加油!发芽……”
  辰砂扎了个马步,置这充满暧昧挑逗的动作于不顾,投入地闭上双眼,喊道:“发芽!”
  然后猛地朝后一蹲。
  “哎哟痛——”文术登时捂着腿间,倒了下去。
  接下去的整整大半天,文术都心不在焉,然而他的转型众人有目共睹——文术居然难得地穿上了校服外套,并端正扣好了衬衣领扣,也打好了领带。
  整装后,文术就像变了个人,校服贴身笔挺,令他修长的身材更现英俊气度。
  文术更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副眼镜,架于鼻梁,儒雅地朝上推了推,道:“亲爱的,你觉得老大今天看上去怎么样?”
  辰砂扑哧一声,继而捧腹大笑,仓皇逃遁。
  “我靠!”文术要追上去,却生怕思仙公主忽然出现,只得稳步下了楼梯。
  午后是击剑课程,辰砂练习击剑亦十分认真,直练得满头大汗,随手拨了汗湿的黑色碎发,卷起袖子,以衬衣不住抖着风,好奇看了文术一眼,道:“老大,你不热么?”
  文术背上厚外套已被汗浸湿了一大滩,他淡定地点头,报以一个白马王子的笑容,优雅答道:
  “不热,亲爱的。”
  “……”
  辰砂一看文术这模样就想笑,他推开了门,文术惊呼一声,扑到窗边,番茄果然发芽了!
  两片嫩绿的椭圆形新叶缓缓展开,它的背后,则是被玻璃隔开的,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
  辰砂高兴地笑道:“这样我们就有三盆……”
  文术道:“太好了!我拿去送她!她一定会喜欢的!”
  辰砂略有点不高兴,敷衍地点了点头,道:“祝你好运。”
  文术兴冲冲地捧了花盆,道:“爱情!我感觉到了爱情!她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辰砂洗完澡,筋疲力尽地睡下,眼望窗外茫茫大雪,哼道:“老大爱她,让她高兴……”
  他对情爱一事完全不懂,却渐渐从文术身上学到了一些,爱情在他的心中,形成了最原始的,朦胧的概念。
  爱她就要对她好,文术对自己很好,诃黎勒将军对自己也很好……
  那感觉让辰砂觉得幸福,快乐,且满足。
  辰砂迷迷糊糊地心想,下这么大的雪,将军礼拜五下午会来接他吗?他有点担心。
  过了一会,文术砰地推开门,眉开眼笑地进来,告诉他思仙公主接受了自己的礼物,辰砂衷心的为他高兴。
  文术则把这里程碑式的进步,尽数归功于辰砂栽种植物的神奇仪式,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辰砂累的很,一面笑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文术,眼皮渐重,于是睡着了。
  
  礼拜五上午:
  金属钟敲响,众学员纷纷走进教室,各自就位,准备墨水笔,填写月考答卷。
  文术坐得端正笔挺,并眼望教室右侧,单独辟出来的一处位置。
  那里摆着一张单独设立的桧木课桌,课桌后是华丽的扶手大软椅,椅中垫了十几个天鹅绒软坐垫。
  思仙公主慵懒地缩在坐垫中,捧着一个手炉,像只正在孵蛋的小母鸡。
  文术薄唇稍动,不易察觉地朝身旁辰砂道:“番茄花盆早该换好看点的……”
  辰砂笑道:“考试拉,还想东想西的。”
  旋接过发到课桌前的考卷,文术又道:“你瞧瞧她,她在看我么?”
  辰砂怒道:“考试!小心下午被你哥打死!”
  文术只得讪讪接过考卷,辰砂又好气又好笑,看了一眼,埋头书写。
  同一时间,帝都皇宫。
  诃黎勒心不在焉地望了窗外大雪一眼,瞥见长桌对面的戟天将军,后者嘴角现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诃黎勒拧起浓眉,戟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财政大臣的报告令将军们昏昏欲睡,诃黎勒手中的墨水笔在纸上划了几个圈。
  他在想辰砂的第一次月考。
  从此又想到,以前在白杨学院念书的时候,戟天每次月考都比自己高出几分。
  当然,击剑课上,戟天也永远不是自己的对手。
  戟天是功课上的第一,自己则是武术上的第一……然而将军要带兵打仗,武艺再高,作用终究没有知识的地位来得重要。
  辰砂从未接触过课本知识,又是插班生,估计会比文元的弟弟考得还差。听说文元那个不成材的老弟每门课程都是零分?辰砂考不到负分,两人一起吊车尾倒也有可能,若是骁幸某门课考了两三分,嗯……
  老天保佑,辰砂千万不要被文元家的废柴带坏,否则……
  诃黎勒颇有点不耐烦,只听财政大臣罗罗嗦嗦报告了半天,无非就是六个字——削减军费开支。
  皇太子的声线阴柔像个女人,他柔声道:“诃黎勒,戟天两位将军认为如何?”
  丹若公主的声线则沙哑像个男人,她笑道:“玄龟之国的战事已经平定,国内急需减税,降轻人民的负担,如果诃黎勒将军愿意解除帝都一半御林军武装,让他们参加大型温室的栽种……”
  诃黎勒的声音沉厚而无情,道:“御林军减少百分之五十,皇上的安全谁来保证?”
  丹若公主笑道:“外有戟天将军征战,内有诃黎勒将军防守,我们最大的敌人玄龟之国已经没有抵抗力了,帝都哪来的危险?”
  “父皇?”
  丹若朝皇座上垂老的帝君投去询问的目光。
  毕方国帝君瓮声道:“你说的有道理。”
  诃黎勒道:“不可能,无法答应你的条件,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不需要再说。”
  这话一出,皇太子登时疑惑地打量着诃黎勒,他并不知亲姐丹若公主在之前曾与诃黎勒大吵之事。
  帝君点了点头,道:“诃黎勒,你说的也有道理。”
  戟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忍不住道:“诃黎勒,百分之五十的兵员,对于你来说,未必不能发挥出百分之两百的战力。”
  帝君瓮声道:“戟天,你说的,也有道理。”
  “……”
  诃黎勒峻声道:“我负责的只是皇上与皇太子的安全。”
  丹若针锋相对道:“我也是皇家的人,你思考问题能不能以国家的利益作为出发点,把你那招摇过市的忠诚暂时收起来?”
  诃黎勒冷冷道:“我的忠诚只相对于皇上以及皇上的继承人而言,你不是继承人,公主殿下,我只听从皇上的命令以及提议,下一年,削减兵员的计划我不同意!”
  会议桌上静了片刻。
  帝君慢条斯理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
  众人哭笑不得,早已习惯了帝君的行事作风。
  上次戟天派兵前去攻打玄龟之国,就在皇帝的拖泥带水下,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来制定战略计划。
  戟天与丹若交换了个眼神,前者懒懒道:“既然大家都有道理,那就……下次再说?”
  帝君闭着眼,昏沉道:“很好,今天会议到此为止。”
  丹若道:“父皇,我送您回去。”
  帝君已颤巍巍地站起,由皇太子与公主扶着回后殿。
  诃黎勒则看也不看戟天一眼,转身匆匆离开皇宫。
  文元在远处道:“诃黎勒将军!”
  诃黎勒不理会他,文元从背后快步追上,笑道:“戟天将军的马车已回府,诃黎勒将军可介意让属下搭个顺风车?”
  诃黎勒在马车前停下,看了文元一会,语气森寒,道:“可以。”
  两名身为家长的军官同乘一车,前往白杨学院。文元接文术回家,诃黎勒则前去接辰砂。
  大雪茫茫,铺天盖野,这是今年最严重的一场雪灾,沿路民居有不少俱被雪掩埋掉近半。
  文元想了许久,终于找到话题,笑道:“辰砂是个聪明,认真的孩子,看来这次月考又该是舍弟垫底了。”
  诃黎勒点了点头,表示非常同意文元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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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砂确实非常聪明,考试还有近半时间,他的考卷已工工整整地答完,开始检查答案了。
  文术倒不去偷看辰砂的答案,他认真地写完了自己的考卷,能答就答,不会答的地方,也在答题的空白处,把题目原封不动地照抄了一遍。
  这样显得试卷上都有字,美观大方,是个好办法。
  文术道:“亲爱的……嘘。”
  辰砂偷偷看了文术的试卷一眼,作了个“哟”的口型
  他没想到文术也写了这么多,赞许地朝他点头,认为文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劲。
  文术以手肘碰了碰辰砂,小声道:“亲爱的,把答案抄一份给我……”
  辰砂蹙眉不解,文术又朝远处教室另一侧的思仙公主努嘴。
  思仙咬着墨水笔的末端,皱着小巧而修得细细弯弯的眉毛,辰砂明白了。
  辰砂心内天人交战,最终无可奈何地,左手五指作了个愤恨的,凌空虚抓的动作,右手扯过一张草稿纸,开始抄答案。
  文术把辰砂递过来的答案照着又抄成自己的笔迹,辰砂笑了笑,点头夸他聪明。
  文术得意洋洋,低声道:“爱死你了。”
  辰砂脸上一红,文术把稿纸折成飞机,朝思仙公主射了出去。
  纸飞机轻飘飘飞过数十名学生的视线,不少人议论纷纷,尝试着伸手去抓,文术威胁地咳了一声,教室内安静了。
  英勇骑士送来的答案,落在了美丽公主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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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月考结束,钟声响起,放学了。
  考场内学生欢呼,交上试卷,逃出了教室,文术笑着说:“我去她宿舍的走廊里等她……你回家去,下礼拜我给你带好吃的。”
  辰砂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文术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伸手捏了捏辰砂的脸,抓起书包便一溜烟跑了。
  教室内大部分人纷纷离开,辰砂却不急着走,他来到窗边,坐上一张课桌,两脚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双眼充满期待,目光穿过了大玻璃窗,望向学校大门口。
  思仙公主却依旧静静坐在扶手椅中,拥着她的十几个抱枕,许久后,好奇地看着辰砂,开口道:“你在等谁?”
  她的声音十分甜美,听在耳中,像是吃了一块蜂蜜软糖。
  辰砂笑了笑,他的侧脸轮廓如同雕琢般精致,嘴角扬起的一抹温柔的笑容,令思仙公主为之心动。
  他的耳根白皙而干净,碎发沿着均匀地铺在耳后,思仙公主的目光沿着辰砂的额头下移到他修整的双眉,落在他柔和的鼻梁上,如流水一般的曲线直蔓延到他温润的唇。
  他的双唇一定很柔软,带着春天的芬芳。
  辰砂并不转头,他随手挽起袖子,笑了笑,道:“我在等待爱情。”
  那句话浪漫无比,思仙公主的脸红了。
  教室中静得只剩两人的呼吸声,思仙又以她优美的声音道:“刚才考试的答案,是你写给我的?”
  辰砂答道:“不是我,是文术老大。”
  思仙忍俊不禁道:“他?怎可能,交白卷的家伙,能写出这么多答案来?”
  辰砂笑道:“为了让你们快乐,我们都在努力,我能做到,为什么他不能做到?”
  他漆黑的睫毛仿佛沾了一层雾气,思仙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辰砂忽然道:“老大在等你,你不去谢谢他么?”
  思仙笑着正想说几句什么,听到这句,脸色阴沉下来,道:“关你什么事?”
  她想与辰砂说几句话,对这漂亮的少年充满好奇心,想对他的身世一探究竟,然而辰砂已下了逐客令,她把手炉摔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走了。
  辰砂不知所措,吐了吐舌头,完全想不到女人这玩意,为什么上一刻还在笑,下一秒又发这么大的火。
  他弯下腰,把手肘搁在膝上,一手撑着下巴,忐忑不安地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他终于见到熟悉的马车,诃黎勒来了!
  他欢呼一声,兴奋地跑回寝室,前去收拾东西,回家。
  回家?辰砂站在宿舍门口,停下脚步,紧接着笑了笑,推开门,笑容凝固在脸上。
  “老大?”辰砂试探地上前去,晃了晃背靠着床,身上有股怪味道的文术。
  那气味令他微微皱眉,他捡起文术身旁的玻璃瓶子,闻了闻,气味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他从标签上看明白了,瓶子里的液体叫做“酒”。
  烟味呛得他十分难受,辰砂把窗口拉开一条缝,冰冷的寒风吹了进来,冷不防被文术踢了一脚,险些摔倒。
  辰砂蹙眉,蹲在文术面前,摸了摸他帅气的脸,问道:“老大,你怎么了?”
  文术醉得两眼通红,看来辰砂在教室里确实坐了很久,文术竟是喝了七八瓶烈酒。
  辰砂掰开文术的手,取出抱在身前的瓦盆,瓦盆被摔崩了一角,还好,番茄苗没被摔断。
  辰砂端起花盆,看了一会,把花盆的缺口旋转,朝向文术的脸,继而小心翼翼地凑上前。
  文术额角肿了个大包,恰好与花盆的缺口相吻合。
  于是辰砂顿悟了!


5.  妒火中烧的公主

  在这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世界里,不管是少年,还是成年男人,往往都分不清友情与爱情的界限。
  这两者本来就不易辨析,尤其是在双方彼此保守了同个秘密,达成一致默契的时候。少年人之间的感情基础,总是比友情来得深刻许多,又尚未跨入爱情的领域。曾有一位哲人将之笼统地称为“战友情愫”。
  没有异性作为调情对象,自然而然的,男生们就把贵族恋爱的那一套,带到了同伴的身上。
  比如说:文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脾气,以及呼唤钟无艳时那“亲爱的”三字有效咒语,事实上这一称呼在学院中十分正常、普遍,他甚至说不清“亲爱的”有什么涵义。
  辰砂同样也不知道,然而通过今天的事,他知道了一点……只是一点。
  辰砂再不通世事,也明白文术受了极大的伤害,不是因为额头上光芒四射的大包,而是比这更严重的,眼睛看不到的,心中的挫折。
  文术受了伤,令他心里十分不舒服,悲伤更甚于当事人。
  “喂,老大,你在哭吗?”辰砂难过地摸了摸文术,尝试着让他坐直。
  文术的声音嘶哑且低沉,有一瞬间与诃黎勒的声调重合。
  “老子对她……这么好,这么爱她……那小娘儿们。”
  辰砂道:“女人?”
  文术歇斯底里地喊道:“女人——!”旋即把辰砂推倒在床上,野兽般地伏了上去。
  “哎,老大!呜……”辰砂使劲挣扎,文术带着酒气的嘴在他脸上乱蹭乱亲,辰砂用力推搡,双唇已被文术牢牢封住。
  文术的舌头撬开辰砂的牙关,带着一股酒精的味道侵袭进来,他的吻霸道而火辣,辰砂气息一窒,衬衣被揉得凌乱,瞬间没了力气。
  文术几乎是发泄地,疯狂地亲吻着辰砂,最后彼此间俱接不上呼吸,剧咳了几声,辰砂终于恢复了清醒,猛地推开文术,道:“是我!老大!”
  辰砂不断急促喘气。
  “我知道是你,亲爱的……”文术冷冷道。
  辰砂瞳孔倏然收缩,瞳中映出文术充满了眼泪的,明亮的深棕色双眸。他们胯间隔裤厮磨的那物,俱是起了反应,硬得互相抵着。辰砂尴尬地屈起一脚,尝试掩饰,膝盖抵着文术的胸口,不让他靠近。
  文术再次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辰砂吼道:“别这样!我不喜欢!”
  辰砂的膝盖猛然使力,文术认真的吻与他的唇轻轻一触,便被顶得身体后仰,辰砂顺手操起床头的铁管子,朝着文术侧脸挥去。
  文术大叫,摔在地毯上,昏了。
  辰砂闭上双眼,叹了口气,擦去嘴角接吻后的湿润,吐了口唾沫,俯身上前,把文术抱了起来,摸摸他红肿的侧颔,以及肿得老高的额头。
  文术的伤势复原了,唯剩邋遢的,脏脏的外表,以及被自己扯得纠乱的头发。
  辰砂把文术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半抱着他下楼。
  文术被走廊上的风一吹,便即醒转,冷哼一声,道:“你们都是……混账。”
  “你下手真……狠,老子记下了。”
  辰砂低声道:“对不起,老大,别难过了。”
  辰砂又学懂了一件事:爱情有时并不会得到回报,至少文术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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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杨学院正厅中,站满了前来接孩子的家长。
  诃黎勒与文元所站的一小块地方,自然是没有人敢靠近的,诃黎勒曾经杀过大厅中不少贵族的父母——在四年前,称为“帝都流血夜”的那场政变中。
  毕方国四大将军死了两个,满城贵族有一大半被抄了家,其中不乏无辜的,统计错误的大臣家属。
  诃黎勒一手拿着名单,另一手握起军刀,对着名字,连着捅死五百余户,共计一千多人。皇室才下令调他回防,并告诉他:将军,你刚才有很多人杀错了。
  诃黎勒冷漠地点了点头,扔了名单,军刀诤然归鞘。
  杀错了就杀错了,还能怎样?反正照着名单杀,不关他的事。
  自此杀人狂威名远扬,冰刃将军的名字以一把简单的军刀,刻在了帝都所有贵族的心上。
  大厅中诸人恨得诃黎勒牙痒,当然,将军是毫不在乎的,他现在最在乎的,是佩兰院长手上捧着的东西。
  诃黎勒看着佩兰院长手中那厚厚一摞月考试卷,心里直发毛,佩兰推了推眼镜,诃黎勒与文元并肩走上前去,周遭贵族家长纷纷恐惧地,自发地让开一条路。
  佩兰有礼貌地笑了笑,道:“诃黎勒将军请稍等,等我念到名字您再过来。”
  文元尴尬道:“舍弟……”
  佩兰淡淡道:“文元阁下也请稍等。”
  文元微张着嘴,完全不敢相信佩兰说了什么,那捧试卷从上到下,是从最低分的学生开始念名字,每次文元前来,第一个名字俱是“文术”,令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今天佩兰示意他“稍等”!
  这真是文元这辈子听到的最美妙的词语了!
  佩兰清了清嗓子,念了一个学生的名字,厅内响起小声的窃笑,那名学生脸色通红,硬着头皮上前领考卷,当场被其父扇了一耳光,拽着衣领拖走了。
  文元激动得耳朵里冒出不少蒸汽,只要不拿倒数第一,得几分都是赚!
  佩兰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文元终于欣喜万分地捧到了其弟的考卷——十七分,不及格。
  这真是极大的一个进步,那十七分比任命他成为戟天将军副官的委任状更精致,连带着文术鸡飞狗跳的字也优美了不少。
  文元认真地把它折好,放进贴身口袋里,决定回家后把这张试卷用相框裱起来,挂在客厅的墙上。
  诃黎勒看了文元一眼,目中颇有点温暖的笑意,文元知道他想说什么,心情大好,笑着答道:“他没有作弊。”
  诃黎勒答道:“撒谎不是好习惯。”
  佩兰手中的那叠考卷越来越薄,诃黎勒的心情也越来越好,随着三百余张考卷变为两张,诃黎勒唯一的念头就是上前搂着老佩兰亲一口!
  佩兰以优雅的声音念道:“第二名,思仙殿下。”
  在角落等候了许久的思仙公主这才上前,恹恹地扯过考卷,随手揉成一团。
  此时诃黎勒与文元方发现了她的存在,诃黎勒正想说点什么,佩兰又道:“第一名,辰砂阁下。”
  诃黎勒礼貌地点了点头,接过考卷,佩兰微笑道:“您的养子学习很认真,而且很聪明。”
  诃黎勒老脸一红,瞎扯道:“他一向如此,从前就很聪明。”忽意识到了不妥,道:“辰砂与文术还未下来?”
  佩兰提起裙摆,道:“我上去看看。”
  厅内家长与学生都走光了,只剩文元,诃黎勒与孤零零的思仙公主,长公主丹若今天参加会议后,在皇帝身旁待了很久,无暇来接小妹。
  她被一个人丢在白杨学院里,此刻听到诃黎勒与佩兰院长的对答,明白一事:诃黎勒将军有一名养子在学院念书,所以特地来接,到底是谁?
  她瞥了诃黎勒一眼,诃黎勒正转过身,思仙把目光移开,打了个响指。
  公主身着珍珠色百褶拖地长裙,扬起一手,柔嫩的指尖上腾起一团火,把那张考卷烧了,优美的手势,恬静的面容,无可挑剔。
  火光忽明忽暗,映在她美艳的脸庞上。她婀娜的身形在窗外的茫茫大雪衬托下,形成了十分动人的剪影。
  诃黎勒沉声道:“皇室守则第七条,不应在公众场合施展血裔异能。”
  思仙公主淡淡道:“将军也知道思仙是皇室?”
  灰烬散在公主裙上,被她随手抖开,思仙随即缓缓转身,打量着诃黎勒。
  文元上前一步,温和笑道:“下官文元参见公主。”
  思仙道:“滚开,谁与你说话了。”
  文元并不着恼,礼节到了,便退避一旁,诃黎勒问道:“公主为何烧了考卷?”
  思仙不答,避开诃黎勒冷酷而看穿人心的视线。反问道:“辰砂是你的养子?”
  她知道辰砂是谁了,一定就是他!
  脑中是辰砂柔和清秀的面容,眼前则是诃黎勒英俊刚毅的外表,再联想到三年前,诃黎勒亲手杀死了另一名少年的往事。
  她彻底想明白了。
  想明白的瞬间,心头蓦然冲起妒忌的火焰,熊熊地燃烧!
  诃黎勒答道:“是的,公主认识辰砂?”
  思仙冷冷答道:“不认识。”
  妒忌的火焰——持续熊熊燃烧中。
  诃黎勒道:“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公主殿下今夜可有兴致,与我们一同共进晚餐?”
  思仙嘲讽地扬起细眉,道:“去当灯泡?”
  诃黎勒笑了笑,不再作答。
  思仙愣住了,那尚且是她第一次见到诃黎勒的笑容,她怔怔地站着,回味良久,心头如同被大锤猛击一计。
  她后悔了,正要开口答应,诃黎勒脸色一变,蹙眉喝道:“怎么了?!”
  辰砂半抗半抱,一手搂着文术,踉踉跄跄下楼。
  思仙公主一句:“既然如此,我就……”还没说完,诃黎勒已离开了她的身前。诃黎勒满腔怒气,抓起辰砂,不由分说,拖起他就走。文元忙抱起弟弟,匆匆跟上。
  “他他他……老大他喝了那个叫‘酒’的东西……”
  辰砂的肩膀被诃黎勒抓得生痛,一面解释一面离开了学院正厅,又回头看了思仙一眼,
  最后的两名男生也被家长接走了,厅外冰天雪地,厅内……思仙孤苦伶仃。
  辰砂同情的眼光,令思仙心头妒忌的火焰,产生了地裂天崩的新一轮大爆炸。
  马车开向文术与文元的家。
  文元之父为国捐躯,其母则在接到配偶死讯的当天远走他乡,自十四岁起,文元便与弟弟相依为命,收殓父亲,管教幼弟,无疑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文元道:“谢谢你,我很抱歉,辰砂。”
  辰砂心神不宁,随口答道:“没……没什么,别打他,我很喜欢老大。”
  诃黎勒脸色冷得像块冰,沉声道:“你脸上有股酒味,怎么来的?”
  辰砂打了个寒颤。
  文元忙赔笑道:“是被舍弟带坏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他,将军请勿动怒。”
  辰砂避开诃黎勒的双眼,道:“我……只喝了一点。”
  诃黎勒眯起眼,道:“只是因为喝酒?”
  辰砂脸,眼俱不红,没有半分酒色,唇间散发着浓烈的酒味,然而说话时,呼吸却十分清新。诃黎勒察觉到不妥,遂问“脸上”而非“嘴里”,他又怀疑地看了醉得不省人事的文术一眼。
  他隐约猜到了真相,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辰砂深深吸了一口气,文元又笑道:“他从来不撒谎,将军阁下,您忘记了?”
  诃黎勒与辰砂俱是静了,过了片刻,辰砂结结巴巴道:“对,我……喝了很少的酒,很难喝,就……吐出来了。”
  诃黎勒终于“嗯”了一声,道:“我相信你。”
  那是辰砂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撒谎,这个谎言对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与罪恶感,以至于在未来的许多年后,仍然像一个屈辱的烙印,不可磨灭地留在他的人生中。
  文元不停地赔罪,道歉,一再保证回去后会严厉管教不成器的弟弟,才抱着他下了马车。
  车上只剩诃黎勒与辰砂两人,车窗外呼呼大雪掠过,辰砂一直避开将军的视线,双眼无神地看着他腰畔的金色军刀。
  辰砂抬眼,发现诃黎勒看着自己。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诃黎勒不自然地望向别处,眼神复杂,令辰砂琢磨不透。
  “把名单给我。”
  要批量杀人,名单就是必不可少的,诃黎勒非常喜欢这件东西,遂成为了他的第一个话题。
  辰砂讪讪答道:“没有人欺负我……”
  “都学到了什么?”
  “栽种技术,军事,战术,政治,地理学,击剑……”
  “交到几个朋友?”
  “一个……文术。”
  诃黎勒顿了一顿,想起与戟天同窗共读的时光,片刻后问道:“从朋友那里学到了什么?”
  辰砂低声道:“学到分享,互相关心,彼此帮助,以及……女人,爱情。”
  诃黎勒显是意外之至,道:“废柴想追求女人?”
  辰砂蹙眉怒道:“他不是废柴。”
  诃黎勒道:“十七分,怎么不是废柴。”
  辰砂扬眉与诃黎勒对视,道:“他很努力。”
  诃黎勒漫不经心道:“你更努力,所以显得他是个废柴。”
  辰砂笑了起来,诃黎勒道:“你该告诉他,想追求女人,凭他的本事远远不够,要变强,懂么?”
  辰砂一笑,二人之间的气氛便缓了,辰砂想了想,答道:“我懂。”
  诃黎勒又道:“你懂?你也想追求女人?”
  辰砂摇了摇头,道:“我想追求你,我也要变强。”
  诃黎勒先是一楞,继而爆出一阵大笑。
  将军与他的养子终于回到了他们的家,辰砂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这里温暖且舒适,与诃黎勒短暂的分别后,更令他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诃黎勒推开门,亲手为辰砂脱下外套挂好,又扯下自己的白手套。用他温暖的大手牵起辰砂的手,带他走进饭厅。
  灯光调得黯淡,留声机抒唱着沉缓的男中音,饭桌摆上了美味的晚餐——两杯淡酒,草莓沙拉,熏羊排,栗子炖鸡。
  洁白的桌布上置了两架精致的,纯银的烛台,烛台上插着点燃的蜡烛,火光不住跳跃。
  辰砂诧异地惊呼一声。
  餐盘边还摆着一个水晶花瓶,瓶里插着两朵小小的星洲兰。
  诃黎勒笑道:“喜欢?我从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那里偷来的花,估计他明天要找我拼命了。”


6.  风中凌乱的刺客

  吃过晚饭,回到卧房。
  诃黎勒将军足足禁欲一礼拜,酒劲上涌后,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他连再动一个手指头都觉得浪费时间,关上门便命令道:“脱衣服。”
  辰砂笑道:“将军,我想和你谈……”
  诃黎勒不由分说把辰砂按在床上。
  辰砂道:“等等……呜……”
  诃黎勒如同充满春情的雄狮,他急促地扯开自己的衬衣,丝毫不顾辰砂想说什么。
  于是一礼拜前的闹剧再次上演,将军无数次把衣衫凌乱的辰砂捉回面前,辰砂又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下逃离。并且一面挣扎,一面喊着我想对你说,不是这样的,你让我说完……诸如此类。
  最终诃黎勒将军失去了耐心,一掌扇在辰的脸上。
  吃饭那会,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浪漫了,事实上辰砂的惊慌以及抵抗,令他觉得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诃黎勒的声音中多了一分不容抗拒的意味,抱着辰砂的腰,狠狠把他搂到身前,道:“不需要谈,只需要服从我的命令。”
  “啊……”
  诃黎勒在他耳旁享受地低声道:“我现在相信你……没有与那废柴……”
  “啊……呜……”辰砂痛苦地抓着床单,全身不住痉挛。
  将军抱着辰砂,道:“别乱动。”
  辰砂的痛感逐渐减轻,诃黎勒才道:“好些了么?”
  辰砂勉力点了点头,断续道:“为……为什么说,说……”
  辰砂艰难地咽了下唾沫,几近失去了意识。
  诃黎勒又道:“我知道你没有,也知道你不那么痛了。”
  “闭上双眼。”
  “啊!”
  辰砂发出屈辱的大叫,两眼失神,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向大雪飘扬的远方,他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窗外是茫茫的大雪,大雪中出现了一个人,是玄及!
  玄及依旧穿着那紧身的暗杀者装束,修长的手臂以钢爪攀在屋檐上,透过玻璃窗注视着房内坦露躯体,紧紧抱在一处的辰砂与诃黎勒。
  玄及就像是雪地里的一只黑色猎豹,紧张得全身微微颤抖,修长的身体充满了爆发力。
  辰砂茫然地与玄及对视,那玻璃窗中映出的景象,正是玄及眼里的一幕活色生香的画面。
  画面中,诃黎勒从背后搂着辰砂。
  玄及的眼神在辰砂的身上不断游移,辰砂语无伦次地连声大喊,几乎要崩溃了。
  辰砂只觉那是梦,然而一波波侵袭而来的酸麻感提醒了他,这不是幻觉!
  玄及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啊——!”
  欲念冲垮了他的理智,他想认真思考关于玄及的事情,然而在这情况下却是绝不可能的。
  辰砂的意识逐渐模糊,呆呆看着玄及,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只觉这种感受舒服难言,让人发疯。
  玄及咽了几次口水,极其迷恋地看着他。
  玄及伸出手,像是想摸一摸辰砂,手指触到了冰冷的玻璃窗,瞬间意识到不妥,一个翻身,消失在窗外。
  “你在想谁?”
  诃黎勒依旧闭着双眼,嗅着辰砂脖颈的气味。
  “啊!啊!别,太难受……啊!”辰砂把脸闷在枕上,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在想谁!”诃黎勒喝道。
  辰砂艰难地仰头,大口喘息。
  辰砂终于得到了片刻歇息的机会,他抬眼望向玻璃窗,玄及消失了,手指印却还留在窗外。
  诃黎勒的声音沉厚,他抱着辰砂,沿着他清秀的脸一路亲吻,朝下直到肩膀,脖颈,胸口,小腹。
  辰砂伏在将军的肩上昏昏欲睡,听着热水流淌的声音,嗅着温暖的蒸汽,被抱进浴缸,又抱出浴缸,干毛巾摩擦的感觉令他十分惬意。
  诃黎勒将军放他侧躺在床上,拉起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腰间,彼此互相抱在一处,终于难得地让他说话了。
  “昨天晚上,你想对我说什么?”
  辰砂喃喃道:“我想……要的不是那样。”
  诃黎勒嘲道:“还不满意,要怎么样?”
  辰砂吁了口长气,架在将军腰部的脚微微痉挛,显是因那疯狂的余韵而产生了条件反射般的恐惧,他答道:“不知道……”
  继而闭上双眼,睡着了。
  诃黎勒实在说不清楚他在迷恋什么,辰砂虽然长得很漂亮,然而相貌这种玩意,终究抵不过年华;再漂亮的人也有老的那天,况且美的概念,在不同人的眼中定义更是五花八门,辰砂也万万不至于达到一回过头就造成蒸汽车脱轨,火山爆发,路上马车撞成一团的那个地步。
  将军阁下只觉得自从辰砂来到身边,他的心情就无时无刻都好得很,恍若在这漫长的冬季里见到了一线温暖的阳光。
  说到底,诃黎勒对两手沾染的血腥并非毫不在意,归根到底终究是杀的人多了,麻木了,既得不到救赎,索性就乖乖下地狱,不再挣扎的破罐子破摔想法。
  然而辰砂的存在却像是为他的生活找到了一个理由,诃黎勒的心情就像种出了一盆植物,亲眼看着它成长般充满期待。
  当然,在这之前,才长了一半的盆栽要认真监守,不能被人搬走,比如说文术。
  想到文术,诃黎勒便吩咐道:“我不允许你与文元家的废柴……”
  辰砂彻底怒了,把餐叉一摔:“他不是废柴!”
  诃黎勒笑了起来,认识辰砂后,他笑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辰砂忍无可忍道:“我不允许你嘲笑他,他是我的朋友。”
  诃黎勒打趣道:“你不允许我?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诃黎勒带着一点激怒辰砂的调侃味道,孰料辰砂却静了下来。
  辰砂生硬地答道:“我很抱歉,将军阁下。”
  诃黎勒蹙起眉头,知道辰砂生气了,辰砂的反应令他捉摸不透。
  军人有一个坏毛病:对自己骑过的东西都会产生感情,并把其习惯性地归为所有物——不管是马还是人……事实上,将军也一直带着独占性的目光来审视辰砂,至于辰砂在想什么,他从来没有花时间去揣测。
  辰砂默默吃完早餐,道:“我走了,再见,将军。”
  诃黎勒微有点不高兴,但还是把他送上了马车,道:“今天军部有会议,我不送你去了。”
  辰砂想了一会,又要分别一礼拜,他还是朝诃黎勒笑了笑,想籍此缓解先前小小的冲突。
  然而诃黎勒已经把车帘放下,没有看到辰砂的笑容就转身走了。
  辰砂抓狂地作了个虚抓的手势,把皮箱塞到座椅底下,朝后一倒,嘴里咕叽了几句,非常郁闷。
  辰砂走进学院大厅,抬头看了二楼回廊一眼。
  思仙公主两手搭在栏杆上,优雅地俯视厅内来来往往的男生,与辰砂对视一眼后,心头妒火继续燃烧,并扬起她高傲的小脸,转身离去。
  公主大部分时间是享有特权,爱来不来的,思仙居然会来上学,在别的学生眼中是件不寻常的事。辰砂却没有想太多,匆匆回了宿舍,发现文术还没有来。
  诃黎勒将军告诉他,废柴的这种表现叫做“失恋”。辰砂叹了口气,不知道倒霉老大失恋完以后又得挨一顿打,会不会自寻短见。
  一次失败没什么,他想了好几个办法,帮助文术继续追求女人,也想了很多办法安慰他。
  辰砂看了窗台一眼,三盆植物并肩生长,欣欣向荣,他低声道:“女人……”
  辰砂调整了三盆植物的顺序,把依偎在一起的蓝莓与草莓挪开,留出位置,再把番茄塞到它们中间。
  文术带着大包小包的食物推门进来,瞪着辰砂,吼道:“亲爱的!想死你了!”
  辰砂笑了起来,文术操起袋子朝辰砂怀里乱塞乱锤,两人闹在一处。
  从这一天起,文术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对名传千古,流芳百世的文术将军少年时期,在学院中的性格成型,许多年后,史学家们有着众说纷纭的解释。
  有人认为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因为文术是距离“阳光”最近的人。
  有人则认为是量变引起质变,因为文元的棍棒、拳头积累到了一定层次,产生的效果发生了质的飞跃。
  有人却认为在这转变中,思仙公主功不可没,因为失恋总能在极大程度上扭转一个人的性格,不成圣,便成魔——我不下地狱,谁要下谁下。
  总之,文术每天按时起床,打好领带,穿起烫得平整的外套。不再跷课,并学着辰砂,上课时认真地开始做笔记。也不再无时无刻都叼着烟头,在学院里出现。
  辰砂寝室的空气清新了很多,文术偶尔会到走廊里抽根烟,他俩便并肩坐着,把头靠在一起,说说无关紧要的话,然后文术掐灭烟头,回去继续做功课。
  夜晚北风呼啸,寝室里亮起橙黄色的台灯,文术与辰砂各自低头看书,灯光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投于墙壁上。
  文术背对窗口,打了个呵欠,乏乏地抬头,看了辰砂一会,辰砂睫毛笼着一层柔和,温暖的光。
  辰砂笑道:“看什么?”
  文术道:“你真漂亮,诃黎勒将军平时都怎么对你?”接着喝了点水。
  辰砂漫不经心地答道:“回家的时候他经常操我。”
  文术的水喷了一桌,伸手去捞布来擦,辰砂诧道:“怎么?”
  文术呛了个半死,道:“没,没什么。”
  辰砂头也不抬,接着道:“一操就是一晚上。”
  文术把杯子彻底碰翻了,他对着两人的影子,发了一会呆,看着水逐渐漫进地毯里,留下一个深色的印。
  文术忽道:“你喜欢被……那个?”
  辰砂答道:“不,很痛……有点难受。”
  文术道:“那个字,不能乱说。”
  辰砂笑了笑,道:“知道,我只对你说。”
  文术叹了口气,辰砂似乎能感觉到他的不开心,忽笑道:“不说这个了,我告诉你一件事。”
  “嗯?”
  “想追求女人,就要让自己变强。”
  “诃黎勒说的?”
  “是,而且我觉得,不管追求谁,都得……都得这样。”辰砂抬头,笑吟吟地望向文术,道:“懂么?老大?”
  文术点了点头,舔了舔嘴唇,道:“我哥也是这么说的,他让我认真点,别再……这么没出息,等我以后当了将军,嗯……”
  文术抬眼望向辰砂,与他对视,搜肠刮肚,想一个承诺,足够表示对他的感情的承诺,然而他从辰砂的表情中发现了一点异常。
  文术猛然转头,望向辰砂的目光落点——自己背后的玻璃窗,峻声道:“你看到什么了?”
  他俯到寝室的玻璃窗前,辰砂道:“没什么!”
  文术唰的一声拉开窗户,寒风卷了进来,他趴在窗户上朝外张望,以手指去摩挲窗台上的几道刮痕。
  文术狐疑道:“钢爪类武器?有刺客?”
  辰砂吸了口气,道:“你怎么知道的?”
  文术向雪地里望去,道:“废话,念书不行,你老大我,好歹是个打架高手。”
  辰砂道:“我……嗯,我好像看到一个人。”
  文术缩回上身,目光落在窗台前的盆栽上,想了想,觉得它们的位置有点奇怪,还未想清楚,便拉上窗,转身道:“亲爱的,你看到那个人……”
  话还未说完,只听背后发出炸响,窗户爆裂,寒风裹着玻璃渣无情地卷了进来,在文术脖颈上划出无数血痕。辰砂大叫一声,文术未曾转头,玄及手中钢爪交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玄及把玻璃窗上半部分蹬得粉碎,继而手中出爪,撕开窗帘,同时一脚狠狠踹在文术背上,把他踢得直飞出去。
  玄及把手中窗帘一卷,挡住飞向辰砂身上的玻璃渣。单膝跪地,稳稳落定,一臂轻巧前探,利爪恰好架在仓皇翻身的文术脖颈上。
  玄及轻声道:“你好,辰砂,请不要轻举妄动,我不会杀他,也更不想伤害你。”


7.  五雷轰顶的院长

  皇族都有异能,这是上天注定的。大陆上的四个国家在很久以前,都拥有自己的守护神,守护神的存在,赋予它们子民中的皇族一项特殊能力。
  随着诸守护神在寒冬中接连死去,血裔的能力逐渐被时间削弱,传到当下,隐隐成为无关痛痒的小把戏,唯一的作用便是证明他们血统高贵,出身于皇族而已。
  毕方国的护国血裔是火焰,自诃黎勒见到辰砂施展他那匪夷所思的,能快速愈合人类身上伤口时,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各种异能。
  然而在他的知识范围中,尚未曾听说有哪个国家皇族的护国血裔是“生命”“治疗”抑或其他,或许会是哪个早已湮灭在历史之中的偏远小国?
  诃黎勒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辰砂不会是玄龟国的皇族,因为玄族的皇家异能是“水”,恰好与毕方国的火焰针锋相对。
  玄及是玄龟国的皇太子,自然也拥有水的异能。
  “辰砂。”玄及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
  玄及手腕一抖,收回右手的钢爪,修长,白皙的手指交错,在桌上拈了几滴水,施展异能。
  指缝间焕发一点蓝光,蓝光无声无息地延长,化为一根旋绕的冰丝。
  冰丝末端一顿,一粒晶莹的水珠破开,层层舒展,绽放出一朵巧夺天工的蓝色花朵。
  玄及笑道:“送你的。”
  辰砂笑了笑,道:“真漂……”继而微一蹙眉,急促喘息,双眼失神,倒了下去。
  玄及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辰砂倒地的瞬间,摸到床脚的铁管子,手腕一甩,把那铁管沿着地毯在桌下抛向文术。
  玄及正要上前察看,又猛然转身。
  “狗娘养的!”文术大吼一声,单手挺起铁管,以击剑技艺直刺玄及背脊!
  玄及吸了口气,知道中计了。
  玄及钢爪错开,险之又险地架住当胸一式,钢铁互碰,迸出几星火花。
  “啊啊啊——死吧!”辰砂操起椅子当头就砸,玄及哭笑不得道:“别乱动!我不想伤你!”
  文术舞开铁管,呼呼风声伴随狂攻骤扫,膂力极大,全挑玄及关节处下手,玄及暗道轻敌了,竟低估这名少年武力。
  若是一对一,要放倒文术本是不难,然而旁边又有不断干扰的辰砂,令玄及应付得左支右拙,煞是郁闷。
  算了,先逃再说,玄及单手撑在桌上,借力一跃,双脚蹬墙。
  “哪里跑——!”辰砂充满气势的大喊,继而抛出蓄势已久的超级暗器——呼呼旋转,黑泥飞溅的5kg重陶瓷大花盆!
  砰的一声,准头取得极好,在玄及跳跃的瞬间正中其后脑勺。
  玄及提到胸前的一口气散了,摔倒下来,直挺挺地“大”字型趴在床上。
  文术问:“什么花?”
  辰砂尴尬道:“番茄……”
  文术点了点头,道:“算你识相,没拿蓝莓盆砸他后脑勺。”
  辰砂摇着尾巴道:“怎么敢,老大打起架来真是厉害!”
  文术又道:“过来过来。”一手拉过辰砂,把他护在身后,上前检视一动不动的刺客,道:“昏了?”
  辰砂接过文术的铁管子,朝玄及身上试探地捅了捅,赞同道:“好像是,怎么办?”
  文术想了想,道:“你在这守着,我去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临出门前又吩咐道:“你看他动了,后脑勺上猛敲,懂?”
  “嗯!”辰砂乖巧道。
  文术出去了,辰砂看了玄及一会,把他翻了个身,免得在枕头上闷太久挂了。
  玄及直挺挺地躺着,他贴身且单薄的暗杀者装束极完美地衬托出了年青、修长的男子身材。手臂,双腿,长靴,俱显露出流水般健美的男子曲线。唯在腰下围着一袭牛皮的战甲。
  这身薄薄的连体衣服,穿了就像什么也没穿,他不冷吗……辰砂心想。
  他把花盆端起,放回窗台下,花盆上面又多了个缺口,形状与玄及的后脑勺吻合,不禁暗自好笑。
  辰砂倏然转过身,发现玄及嘴角动了动,他正拿不定主意敲不敲,心下又有点不忍。
  他充满疑惑地观察片刻,突然发现,玄及胸膛的起伏停止了。
  没气了?!不会吧!辰砂如遭了晴天霹雳,忙伏身到玄及面前,侧着耳朵去听他的呼吸。
  “你又不是没看过。”
  “哎哎!”
  玄及声音中笑意盎然,快如闪电地在辰砂耳朵上轻轻吻了一下。
  “再见!辰砂!”
  紧接着,玄及一瞬间身体后移,抽身荡出窗外,像一只夜空中的黑隼,消失在大雪之中。
  文术提着绳子进来了,一见人没了,便怒道:“废柴!看个死人都看不住!”
  辰砂讪讪地吐了吐舌头。
  直到这时,冷风卷进室内,大流氓与小白痴才意识到一个灰常严重的问题。
  玻璃窗没了……今、天、晚、上、完、蛋、了!!!
  时间到,熄灯,锁门,文术把桌子竖起来,拦在破窗前面,等明儿白天校工来修。
  文术把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来,自己的,辰砂的,都堆到墙壁边缘,拍实,在床上筑了个巢,然后道:“你……睡里面,我我我,睡外面。”
  辰砂自觉地爬进巢里,文术也爬了进去,拉起被子,盖在俩人身上,背对床外,面向辰砂。
  文术把辰砂唧一声挤在墙壁上,辰砂则像只可怜的寒号鸟,不住瑟瑟发抖,俩人就这么抱着准备睡觉了。
  一旦不活动了,开始睡觉的时候总是特别冷。
  “你你你……你你,认认……识,那小……子?”文术冷得直打颤。
  辰砂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答道:“我我我……嗯,嗯,旋鸡,鸡鸡鸡……”
  文术道:“嗯……嗯。”
  辰砂道:“别跟你哥……哥……缩、缩……”
  文术道:“好,好,不,不缩……以后……当当当,当了将军,我,我……保护你……睡睡睡,吧,吧!”
  那是之前二人闲聊时,被玄及打断的最后一个话题,文术居然还记得。
  辰砂拖着鼻涕,感激涕零地点了点头,对文术的承诺热泪盈眶。
  “……”
  于是一夜过去,上午校工来叮叮当当修窗户,辰砂头好壮壮,牙齿好,胃口棒,啥事没有,连着唤了几声,文术才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
  辰砂稀里糊涂,帮文术打领带那时,文术又吸了下鼻涕。
  辰砂伸手一摸文术额头,哦,果然发烧了。
  “老大,你好像病了!”
  文术顶着俩黑眼圈,朝床上一倒:“啊——不能跷课……”
  辰砂哭笑不得,把文术的领带扯下来,一头绑在他的脚踝上,另外一头绑在床脚上,急急忙忙地走了。
  找佩兰院长要了几份药材,调了退烧的药,回来匆匆喂他喝下,辰砂又飞速跑去上课。
  一天课程俱是心不在焉,中午辰砂带了牛奶与面包回来,摸摸额头,文术的烧已经退了,他才真正放下心。
  辰砂把牛奶放在床头柜前,拉过一张椅子,俯在书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他写写停停,又想了想,略抬起头,看到窗台上的三个花盆。
  花盆不知何时被动过,草莓和蓝莓又依偎在一处,长得生机盎然。
  本来杵在中间的,崩了两个大缺口的可怜番茄则被孤零零的摆得老远,番茄苗耷拉着头,蔫了。
  文术醒了,问道:“写什么。”
  文术喝了几口牛奶,又睡下,一脚像青蛙般不自然地蹬了蹬,怒道:“你拴狗呢!”
  辰砂哈哈大笑,煞有介事道:“没写什么,我问将军一件事儿。”
  文术十分好奇,辰砂封好信,匆匆出去寄信了。
  帝都城内信件往返只需一天,辰砂去信,含糊地假设了一个状况,那就是:当有人蹬破窗玻璃,袭击寝室时,自己该如何拒敌?
  至于诃黎勒接到自己养子的咨询信后会如何作想,就只有天晓得了。
  周末回家一定会遭到无休无止的盘问以及拷打,但辰砂的思考能力远远没有达到那个境界,先问再说。
  翌日诃黎勒的回复送到,没有信,只有一个木匣,辰砂打开木匣,里面装着一把做工精致考究的左轮手枪,里面填了六发子弹。
  “那是什么。”文术哼哼道,爬起来伸长脖子偷看。
  “没什么。”辰砂在书本上学到过一点枪支的用法,他把枪藏在背后,蹙眉道:“你病还没好,不能去上课!”
  文术怒道:“我要去厕所!”
  文术头晕眼花地去了一次厕所,又回床上坐着,并且十分自觉地,把自己脚踝上拴着的领带系好。
  “……”
  “我再睡会儿。”
  辰砂笑着说:“我去给你买饭。”
  他把左轮手枪别在后腰上,威风凛凛地杀进了食堂。
  绕出走廊那时,迎面匆匆走来一人,与辰砂撞了满怀。
  “哎!”
  “呀!”
  辰砂拉着思仙公主的手,搂着她的腰让她站起,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思仙脸上一红,挣扎着起身,转头离去。
  辰砂目送思仙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点了点头,果然是女人。
  军部大楼:
  戟天将军打了个呵欠,喝完手旁半杯冰冷的咖啡,放下架在桌上的两只长脚。
  他把一本画册扔到一旁。戴好军帽,想了想,朝走廊尽头诃黎勒的办公室走去。
  留声机依旧唱个不停,戟天将军离开的第三分钟后,玄及瞬间从门外闪身而入,“咯噔”一声,顺手扶起门后倾倒的星洲兰花盆,继而拉开戟天的抽屉,不停翻检。
  他找到一份封皮上没有半个字的文件夹,翻开迅速地看了一遍。
  四页纸,只用了二十秒时间。
  玄及把文件夹塞回抽屉的同时,注意到最底下的圆盘,盘中放着一颗黑色的珠子。
  他眯起双眼,认出那是一个测谎仪。
  皇宫:
  “那小子真的从来不撒谎?”
  丹若公主拈起一根镶有珍珠的银色发簪,闭上双眼,优雅地娓娓道。她的男人嗓子与这美丽动人的外表实在不符。
  文元听在耳中,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捧着一个黑色的水晶珠子,静静听着,不置评价。
  文元深棕的瞳孔中映出一点蓝光。
  丹若手中调试着的是另一个测谎仪,她把发簪探进盘底的缺口,寻找着某个开关,蓝色光点便在黑球上来回游移,像一个不安分的小精灵。
  过了许久后,文元道:“或许是,嗯……殿下打算顺便杀了辰砂?”
  丹若咯咯地笑道:“我怎么敢杀诃黎勒将军的人呢?”
  黑色水晶珠上叮的亮起红光。
  “……”
  丹若不是毕方国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公主,却确实是最笨的。
  她完全忘了自己手里捧着测谎仪,谎话被当场揭穿,一张美丽的脸瞬间涨成紫青。
  文元的眼神里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道:“殿下,属下是您的人。”
  丹若尴尬咳了一声,只听测谎仪的圆盘中传来“咔”的轻响。
  “好了。”丹若淡淡道:“把它带着,出去等吧,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文元接过圆盘,微一躬身离去,走了以后,丹若又羞又怒,随便摔了几个茶杯,把发簪折成两半,丢进垃圾桶里。
  辰砂买了一托盘吃的便匆匆回去宿舍,走到自己与文术的寝室外,他停下脚步,发现门开了一条缝。
  文术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枕畔多了一朵黄金打造的花,辰砂微微张嘴,诧异那手工制造花朵的精巧程度,拈起来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又摸了摸文术的额头。
  辰砂依稀记得那朵花在哪里见过,他想起来了,这是思仙公主的佩饰。
  “刚有人来过?”
  “没有。”文术咕哝不清,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睡了。
  辰砂没趣地看了一眼窗台上的番茄,脑袋耷拉了下去。
  “吃饭了。”
  文术呼呼睡着,辰砂想了想,上前轻手轻脚地把黄金花朵拿走,藏在先前装枪的木匣里。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然而这个行为,过了不久便给他们带来了一件大麻烦。
  文术下午仍在睡觉,辰砂心情忐忑地前去上课,他狐疑地看了思仙公主的座位一眼,那张天鹅绒大软椅是空的。
  这个时间点,思仙公主正与佩兰院长挨个寝室进行搜查,为了找回她“失窃”的皇家首饰。
  查到文术与辰砂的宿舍时,佩兰院长从木匣内找出了那朵黄金胸花。
  “文术阁下!”
  文术一个激灵坐起身,愣愣看着思仙与佩兰。


8.  头昏脑胀的圆盘

  测谎仪:又名“仙德法歌蝈蝈滑溜溜魔法弹跳水晶球”,四千年前,传说中的仙德法歌大神亲自制造,无说明书,无保修卡,无发票,无保险,运行原理不明,若强行拆装将产生惨绝人寰的大爆炸。凡造成任何伤亡,制造者一概不予赔偿。
  此乃三无机械产品,使用时需摒退旁人,沐浴洗身(参照辰砂第一次使用前场景),并喃喃默诵:“仙德法歌大神保佑我”若干次。(不强求一定念,念了更安全。)
  测谎仪圆盘部分表面光滑,背后有一小孔,是该机械唯一的纰漏之处,以探针类尖锐物拨动,可自由选择闪灯时喜欢的光芒颜色……不要怀疑,这是制造者一贯以来的恶趣味。
  出厂设置默认为真话——蓝灯,谎话——红灯。
  使用者可以随时调整这两种灯代表的颜色。所以说,神的心思很难猜。
  当然,大部分人不知道这个小孔的特殊作用,丹若公主智商一般,好奇心却极旺盛,这满足发现测谎仪附加功能的两个必须条件:不怕死以及喜欢乱捣鼓危险器械。
  世上只剩两具测谎仪,其中一具在白杨学院院长办公室的窗外,另外一具,则早早就等候在了皇宫门外。
  玄及充满疑惑地看了窗户里一眼,诃黎勒推开门走进了院长室。玄及马上伏身下去,身体绷直,躲在屋檐下,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听着里面传来的朦胧声音。
  佩兰夫人叹了口气,起身打开书柜,淡淡道:“请坐,诃黎勒将军。”
  诃黎勒的视线滑过脸色铁青,坐在角落里一张大软椅上的思仙公主,最后落于坐得端端正正,表情茫然无比的辰砂,以及病恹恹的文术身上。
  诃黎勒沉声道:“院长,请不要浪费时间,我不是来喝咖啡的。”
  佩兰夫人关上壁柜,坐回办公桌后,推了推眼镜,道:“辰砂阁下有偷窃行为。”
  辰砂怒道:“不是这样的!”
  思仙如汽笛一般尖叫道:“贼!你这个贼!”
  诃黎勒道:“闭嘴,辰砂。”
  思仙轻轻叹了口气,诃黎勒道:“你为什么陷害他?”
  思仙正要开口,听到这话后,浑不敢相信般的神情愕然,她像只离了水的鱼般直翻白眼,酝酿良久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佩兰院长冷冷看着这一幕。
  “他偷了我的东西!你反而说我陷害他——!”思仙歇斯底里地尖叫,伴随着不死不休的嚎啕。
  “诃黎勒!”
  诤的一声,诃黎勒军刀出鞘,架在思仙粉嫩的脖颈上!
  佩兰院长勃然大怒道:“我不允许你这样!诃黎勒阁下!”
  另一把弯刀出鞘,几乎是同时指向诃黎勒咽喉。
  佩兰夫人冷冷道:“阁下,请不要忘记,你的击剑术是我亲手所教。”
  室内静得恐怖,空气如黏液一般凝滞,思仙吓得全身发抖,恐惧已经达到极致,辰砂,文术俱是屏住气息,不敢作声。
  佩兰院长从她的眼镜后投来凌厉的目光,峻声道:“偷窃是一项极其严重的罪名,我能理解您的心情,阁下。”
  “现在,请您收回武器,在我的面前,不需要力量,白杨学院只需要理智,以及公正。”
  诃黎勒冷哼一声,与佩兰院长同时收回军刀。
  佩兰夫人缓缓道:“我已经派人通知文元阁下,请他借军部的测谎仪一用。”
  诃黎勒道:“力量才是最好的测谎仪。”
  佩兰夫人意味深长道:“诃黎勒,你会为自己惹来麻烦的。”
  诃黎勒竟是不再看辰砂一眼,无人再敢说话,过了许久,文术才低声道:“亲……辰砂。”
  辰砂“嗯”了一声,文术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辰砂低声道:“那不是我偷的。”
  文术道:“我知道,为什么她的东西会在我们房间里?”
  文术与辰砂的交谈在这一片静谧中显得特别清晰,传到其余数人耳中。
  辰砂静了很久,才答道:“我讨厌她。”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件东西在枕头上,以为她来看过你,我不想……不是太……愉快,不想让你知道,就把它藏了起来,对不起,老大。”
  文术淡淡笑了笑,道:“没关系,我也讨厌她。”
  佩兰夫人打断道:“过于诚实有时反而不是一件好事,两位先生。”
  诃黎勒毫无预兆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办公室内唯有思仙公主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心下咬牙切齿。
  叩门声起,文元进来了,带着丹若公主亲手交予他的测谎仪。
  文元温和道:“舍弟又为您添麻烦了,夫人。”
  佩兰从眼镜片后瞥向文元,道:“您请坐,这件事情目前与他毫不相干。”
  文元把仙德法歌蝈蝈滑溜溜魔法弹跳水晶球安放在院长的办公桌上,微笑道:“辰砂是个好孩子。”
  佩兰推了推眼镜,道:“既然将军相信,就请辰砂先生坐过来。”
  辰砂把手按在圆盘上,诃黎勒道:“告诉院长,你从来不撒谎。”
  佩兰夫人蹙眉,显是略觉诧异,道:“不用这样,你只需告诉我,你是否……”
  诃黎勒沉声道:“告诉她,辰砂。”
  办公室里又静了。
  数人带着期望的目光望向辰砂,辰砂按在圆盘上的那只手竟是不住发抖。
  辰砂的眼中充满无助与茫然,然而那求助的眼神却不知该投向谁。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他闭上眼,喘息着颤声道:“我……从来不撒谎。”
  测谎仪上蓝灯亮起,佩兰院长为之动容,继而瞥向思仙公主,后者面如止水,不见丝毫异常。
  她说:“轮到我了?”
  诃黎勒将军一哂起身,道:“我还有事,告辞。”
  佩兰院长道:“为时过早,阁下,这是破案,不是思想品德检测。”
  思仙公主把手按在圆盘上,娓娓道:“我在学院的走廊上与辰砂撞了一跤,他抱着我的腰,把我扶起来,又摸了我胸前一把……”
  佩兰斥道:“这话太无礼了,公主殿下!”
  思仙尖叫道:“让我说完!”
  “……我当时头很晕,很紧张,一路跑回宿舍后,就发现我的胸针不见了。”
  ——蓝灯亮。
  众人俱是坐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思仙,又去看测谎仪,这是怎么回事?
  佩兰夫人疑惑无比,终于缓缓道:“这中间或许有误会,辰砂先生,请把手按在盘上。”
  佩兰夫人道:“你说,你没有偷。”
  辰砂已经完全晕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关窍,他跟着道:“我没有偷。”
  ——红灯亮。
  佩兰夫人道:“你在撒谎,辰砂先生!”
  辰砂道:“我没有!”
  ——红灯亮。
  诃黎勒打断了对话,道:“辰砂,你说,你没有抓公主胸部的想法。”
  思仙再次大哭起来。
  佩兰夫人怒不可遏,道:“诃黎勒将军!”
  辰砂吼道:“我没有那种龌龊的想法——!”
  ——红灯亮。
  “……”
  文术深深吸了口气,几乎无法相信。
  藏身于窗户外的玄及终于判断出蹊跷。
  玄及眼角余光瞥见白杨学院后门外的一辆马车,那是文元的车,车外站着一名军服笔挺的传讯兵,有了办法。
  他转头要下去,忽觉得有点不妥,紧接着耳朵有点痛。
  玄及的耳朵上边缘,被寒冷的温度粘在铁窗台上了……
  佩兰夫人淡淡道:“这很明显了,诃黎勒将军,您的养子需要退学,同时接受来自皇族的质问。”
  诃黎勒不为所动,保持了沉默。
  辰砂绝望地分辨道:“我没有撒谎。”
  测谎仪红灯亮。
  辰砂终于在一团乱麻中理清了思路,道:“测谎仪坏了!它一定是坏了!”
  ——机器没动静。
  “……”
  “???”
  过了一会,测谎仪才想明白该亮什么灯,红灯亮了一下,又改成蓝灯闪了闪,最后恍然大悟,蓝灯大亮,表示它没坏!
  不仅仅辰砂,现在就连测谎仪自己也彻底晕了,诃黎勒道:“文元,这是上次辰砂用过的那个?”
  辰砂恨不得把这劳什子东西给狠狠摔到玻璃窗外去,然而文元还未回答,叩门声再次响起。
  众人目光瞥向门外,一名身材颀长的士官压低了帽沿,耳朵上包着一小块白色的纱布。
  他推门而入,道:“第二军戟天上将,命下官把测谎仪送来白杨学院。”
  文元眯起双眼,认出那士官正是自己麾下通讯兵服饰,这是谁?
  士官的视线在军帽下扫视,笑问道:“哪位签收?”
  诃黎勒以食指叩了叩面前的茶几,士官把测谎仪放下,转身时与辰砂茫然,无助的双眼对视,嘴角现出狡猾的微笑。
  他不易察觉地朝辰砂挤了挤眼睛,躬身道:“下官告退。”
  诃黎勒道:“这是军部的?”
  士官点了点头,继而不再多言,转身出门。
  诃黎勒冷冷道:“文元,你带来的是皇宫那件?”
  文元无法再瞒,只得答道:“是的,将军。”
  诃黎勒道:“为何不说?”
  文元温和笑道:“您没有问,将军。”
  办公室中再次恢复了沉寂,剑拔弩张的气氛在诃黎勒手指间悄无声息地漫开,那股杀气笼罩了所有的人。
  诃黎勒漫不经心道:“很好,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公主殿下先请。”
  思仙公主晕了过去。
  半小时后,白杨学院敲响了放学钟,佩兰院长亲自把诃黎勒将军送到大门外。
  她礼貌地说:“我很抱歉,将军阁下。”
  诃黎勒不置可否,两人停在大门口处。
  佩兰又道:“没有人能从不撒谎,请您宽容他与公主殿下。”
  诃黎勒出了口气,戴上白手套,扶正军帽,冷冷瞥了高处一眼,辰砂正透过宿舍的玻璃窗,惆怅地目送将军离去。
  将军不再回头看,走了。
  皇宫寝殿:
  戟天猛咳几声,脸色苍白,胸口裹着的绷带渗出血水。
  丹若公主冷冷道:“你装给谁看?”
  戟天暧昧地笑道:“诃黎勒刚来过,装习惯了,一时没调整回来。”
  丹若道:“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待着,不能再露面了。”
  戟天想了想,耸肩道:“可惜了,本来我有一个完美的新年假期,还想着能与诃黎勒家养的小家伙……”
  丹若脸色酷寒,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要在我面前提到辰砂。”
  丹若趾高气扬地离去,临走前回头问道:“诃黎勒怎么对你说的?”
  戟天笑道:“他说: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若战死沙场,家眷托付予我,让我代为照顾。”
  丹若要说什么,戟天又笑嘻嘻道:“你动不了那孩子。”
  丹若愤恨地把门摔上。
  冬天最冷的时候要来了,最后一次月考,文术终于如愿以偿地及格,而辰砂依旧是第一。
  考完后,学院就将开始为期一个月的新年假期。在酷寒中,帝都的能源已远远跟不上消耗速度,几乎所有的行政机关都将停止运转,整个大陆进入冬眠期。
  “我怎么就喜欢上她了呢……”
  “真是瞎了我的狗眼,聋了我的狗耳……”
  文术絮絮叨叨,为自己在辰砂接受测谎时,心里的一刹那动摇与怀疑而不断忏悔。
  辰砂莞尔道:“别说了,又没怪你。”
  文术道:“你看,开花了!居然在最冷的时候开花了!”他欣喜地面向那盆蓝莓,小心翼翼地以手指碰了碰。
  辰砂头也不回,自顾自地扒在窗边张望,贵族们的马车停在白杨学院校门外,挤成一团。
  丹若公主走在最前,把思仙甩开一大截,两姐妹打着雪伞,上了马车。
  文术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又把两盆花都收进箱子里,道:“走,下去等着。老大陪你等到诃黎勒来再回家。”
  辰砂失望地点了点头,大厅内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文元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报纸。
  “辰砂。”文元放下报纸,起身笑道:“诃黎勒将军最近非常忙,他本想让戟天将军陪你过新年;但长官出了点小麻烦,今年的新年,也许你要和我与文术一起过了。”
  辰砂十分疑惑,却也不便多问什么,只得跟着文家两兄弟上了马车。
  那张报纸静静躺在椅上,无人再去留意。
  头版头条:玄龟国余党大举入侵,戟天将军雪夜莫名遇刺
  副标:国难当头军人必须服从命令,杀人狂诃黎勒豪言血洗余党
  文元回到家,取下客厅墙上的画框,拿出文术那张十九分的试卷,换上六十二分的期末考卷,规规矩矩挂好。
  “吃饭了吃饭了,辰砂你别看!”
  文术老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辰砂拖到饭桌旁。
  文元为辰砂拉开椅子,让他坐定,笑道:“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辰砂尚且是第一次受到外人的这种礼遇,十分不自在,点头笑道:“请不要太客气,文元……将军。”
  文元温和笑道:“跟文术一样,叫我大哥就是。”
  “愿春回大地。”
  “春回大地。”
  两兄弟各自动起刀叉,桌上置着大盘小盘的肉食,珍菌,文术与辰砂面前又各有一个金黄色的蜜橘。
  辰砂有点好奇,道:“春回大地是祈祷词?我怎么没听将军说过。”
  文元笑道:“他不相信有神的存在,所以从不祈祷。”
  文术一面切着牛排,一面问道:“杀人狂做什么去了,新年也不过,辰砂要在我们家住几天?”
  文元略一迟疑,便避开弟弟的问题,笑道:“辰砂在家里,都怎么过的?”
  辰砂想了想,道:“也没怎么过,每次放假回家……将军都……”
  “咳!”
  文术提醒后辰砂才想起那个字不能乱说。
  “吃饭,睡觉,那个……我,就这样。”辰砂尴尬地笑了笑。
  文元道:“新年长假有一个月,你和文术正好做伴,功课做完以后……”
  文术失声道:“一个月?!”
  文元略有不悦,蹙眉道:“你不喜欢辰砂在我们家里?”
  文术讪讪道:“没有的事。”他与辰砂交换了一个充满疑惑的眼神。
  文元不敢再多说这个话题,端起酒杯,道:“快过新年了,文术有什么愿望?”
  文术百无聊赖道:“认真念书,有出息,当将军……”
  文元打趣道:“娶个女人当妻子?”
  “算了。”文术触电般答道。
  文元与辰砂俱是笑了起来,文元又饶有趣味道:“辰砂呢?”
  辰砂想了想,道:“希望世界和平。”
  文术哭笑不得道:“你不能许点实际些的。”
  辰砂讪讪道:“我从书上看来的,嗯,再加个实际的好了,春回大地?”
  文术失笑道:“这更不实际。”
  辰砂道:“努力……让阳光回到大地,干杯。”
  文元与文术俱是举起酒杯,彼此喝了,祝酒的那时,都觉得自己的愿望太大,力量太渺小。然而当许多年后再想起时,却不得不惊叹:命运竟能把他们缓缓推向愿望的终点,而从未令人察觉。
  门铃响起,文元放下餐巾,前去开门。
  辰砂道:“我怎么觉得文元大哥今天怪怪的。”
  文术低声道:“我也觉得……”他朝客厅看了一眼,继而离开位置,弯腰一溜烟出了客厅。
  辰砂傻乎乎跟着文术,两人躲在客厅的沙发后,偷听文元从门廊处传来的对话。
  客人是另一名从前线赶来的军官。
  军官显是风尘仆仆,一路未曾歇过,疲惫道:“诃黎勒将军日前抵达前线,这次作战十分艰难,送来的战报中提到,玄龟余党似乎十分清楚我们的兵力,以及作战方式。将军让我前来询问,物资何时才能送达。”
  文元答道:“煤大约要三天,食品或者需要更久。军刀骑士队顶不住?”
  军官道:“顶不住,太冷了……接近零下二十五度的低温,钢铁类兵器以及枪支都被冻住,没有煤与固体燃料,将军只能率部属进行白刃战。对方是刺客兵种,骑兵对上刺客,十分危险,将军多次负伤……”
  文元作了个“嘘声”的手势,沉吟不语。
  军官又道:“军部发出的物资,要拖到后天才装车,前线实在是等不及了,目前需要火药,煤,烈酒以及面粉,药品,非常需要。戟天将军在皇宫内殿养伤,属下甚至见不到他一面……局势十分危险,还请文元阁下……”
  文元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在军部休息一晚上,我再想办法。”
  军官焦急道:“尤其是药品,药品目前受到皇宫内的管制,酷寒中伤口裂开后,无法愈合……又有大部分兄弟被二次冻伤……”
  文元点了点头,道:“你去休息吧,我尽力,本来应该留你吃顿饭……但我今天有客人。”
  辰砂从沙发后探出头来,看了那军官一眼,小脑袋马上被文术按了回去。
  一眼的印象,却令辰砂心里像被捅了一刀。
  那名军官他见过,他曾经为诃黎勒赶过马车,一身军服笔挺,修整。
  然而今天站在文元大门口的模样,却是浑身上下多处血迹,脸上满布硝烟的黑色炭痕,手臂军服破口中隐约可见翻出的,泛白的皮肉,他满身是雪,肩上,军帽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军官答道:“不敢叨扰,下官告辞。”
  文元送走军官,忧心忡忡坐回桌前,扫视文术辰砂一眼。
  两名少年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文元笑道:“文术,好好招待辰砂,我晚上有事得去军部一趟。”
  人工檞寄生从房顶流泻而下,在蒙了一层雾气的玻璃窗边缠绕,把远处的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
  白点在空中朦胧地飘着,那是彻天彻夜的大雪,自寒冬降临大地的第一天起,便从未止息。
  辰砂洗完澡,抱着膝盖坐在文术的床上,朝外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墙上以图钉固定了半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男人,肩上扛着小时候的文术,另一手则拉着半大的文元。
  两兄弟的头发都乱糟糟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照片被撕去了半张,料想另一半是个女人,而女人的容貌,兴许早已在他们的回忆中变得模糊不清。
  辰砂叹了口气,心想这是一个只有父亲的年代。
  文术从浴室里走出,道:“杀人狂强得要死,不会有事的。”
  辰砂接过他手里的浴巾,帮文术擦干净他一头深棕色的短发,道:“他们没有药。”
  文术静了片刻,道:“我哥去准备了,你看他一吃完饭就走,到现在还没回来,不要担心,辰砂。”
  辰砂点了点头,满脑子都是军部,诃黎勒,那负伤前来的军官。
  他依稀可以想到,军官在大雪中屹立于皇宫门外,等候接见的景象。
  “睡吧,一起睡。”文术朝床上一倒,道:“过几天新年,老大带你去皇宫里玩。”
  辰砂掀开被子盖在两人身上,默默不语。
  文术十分疲惫,转身抱着辰砂,很快便入睡了,辰砂仍看着窗外的大雪出神。
  午夜时,文术打着呼噜,蹬了被子,睡得半身横了过来,一脚架在辰砂脖子上。
  辰砂轻轻搬开文术的脚,蹑手蹑足爬下床去,换了一身衣服,找到诃黎勒交给他的那把左轮枪,收进风衣的衣袋里。
  雪靴,黑风衣,围巾,毛线帽,手套,穿戴整齐。
  辰砂瞥见文术书柜里的一瓶酒,他知道这不能算“偷窃”,便把它拿了过来,揣在怀里,接着偷偷推开门,离开了文元与文术的家。


9.  吊儿郎当的上将

  凌晨,军部后门处,路灯闪了闪,暗了下去,继而完全熄灭,飘着大雪的天空开始显出一丝苍白的灰光。
  辰砂在夜色中偷偷摸摸地跑上前去,选了一辆马车,掀开一辆车斗上盖的棉絮就朝里钻,脑袋上被木箱子磕了个包。他讪讪下来,左掀掀,右掀掀,终于找到车队末尾一辆看上去比较空的马车,爬进车里藏好。
  文元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在与诃黎勒派来的传令兵交谈。
  帝都上前线支援的士官们各自上了前面的几辆马车,扬鞭启程,街口拐角处,又有一人走来,把一个装满面包的牛皮纸袋放在座位上。
  他裹紧了军大衣,笑着挥起马鞭,道:“驾!”最后一辆马车也缓缓出城。
  十分钟后。
  “虽然只有半车药品……”文元与那前线来的传令兵并肩匆匆走出后门,俩人傻眼了。
  文元蹙眉道:“还有一辆车呢?!”
  毕方与玄龟国的边境线是座连绵千里的峡谷,峡谷再往东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苔藓冰原,冰原北部是极寒之地——辰砂来的地方。
  冰原南面,则是玄龟之国的领土,玄及率领上万名刺客徒步拦腰切断了毕方国的警戒线,一举拔除诸多驻军点,仿佛对毕方的军力布置了如指掌。
  诃黎勒率领骑兵冲出峡谷,在冰原旷野中扎营,原因无他,在峡谷,高地以及山石的掩护下与刺客群体作战,无异于找死。
  唯有在地势平坦开阔的旷野上,骑兵占据了冲锋的高速,才能摆脱刺客附骨之蛆般的纠缠。
  风雪之中,五辆装满了煤与药品的马车先行出发,马车出发后,帝都军部派出最后的二十辆蒸汽货车进行物资装填,将于三天追上开往前线的车队。
  军官懒洋洋挥起马鞭,他所驱赶的是最后一车,车斗上蒙着几层白色的棉被,棉被之下是药品与煤。
  他把装满面包的纸袋放在车夫位旁,偶尔喝一口烈酒,警觉地凝视前方茫茫大雪,马车在山道上微微颠簸。
  穿过峡谷,便能抵达前线苔藓冰原。
  一只手从车斗伸出来,在军官的屁股后面摸来摸去,摸到他塞在后袋里的钱包,试了试手感,抓回车斗。
  辰砂咬到咸咸的牛皮,呸了一口,继续伸手去摸。
  辰砂终于如愿以偿地摸到了一个面包,咕叽咕叽一会,躲在车斗里把面包吃完了。意犹未尽地咂嘴,从棉被的缝隙里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打算继续偷面包吃。
  那名军官肚子也饿了,伸手拿了一个吃。
  接下来就是你一个,我一个,你又一个,我又一个……很快就吃完了。
  最后军官摸到瘪瘪的牛皮纸袋,略有点诧异,转身松开缰绳,在座位下找来找去。找了半天,不见掉落面包,于是充满疑惑地把纸袋揉成一团扔了。
  过了一会,辰砂偷偷摸摸地把军官的钱包塞回他的后袋里,轻轻伸手指戳了戳他的屁股,确认钱包放好,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开始睡觉。
  峰顶上有一枚小小的石子落了下来,声音被北风呼号所掩盖,继而滚起一团小小的雪球。
  雪球越滚越大,轰的一声摇撼了半个山头的雪,如巨浪般直掩下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那军官似乎早已察觉,猛然勒住缰绳。
  “捋——!”
  军官喝住惊慌失措的马,车一停,辰砂在棉被下醒了,转身在车斗的连接缝隙处朝外望去。
  驰在前面的数辆马车发现异状,纷纷驻足停下,有人跳下车,朝山谷跑来。
  “怎么了!”
  “没事——!小范围雪崩!”
  只听那军官又喊道:“清不出雪,你们先去!还有半天的路程!让兄弟们来帮忙——!”
  前方数名军人应声赶着车走了,那军官在位置上坐了一会,打量四周环境,辰砂则在车斗后打量着他。
  军官像是确认安全了,从后裤袋里摸出钱包打开,低头看着钱包里的东西,辰砂伸长脖子望了一眼,看见那上面是两个小孩儿的照片,吐了吐舌头。
  军官笑了起来,喝了口酒,顷刻间剧变突生,身后一抹寒光勾住了他的咽喉!
  辰砂吓得把头缩在被子里,不住发抖。
  一个声音冷冷道:“部队,番号,军衔,你没见到戟天?”
  军官扬起头,鼻中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答道:“第一军,特种兵405营,上尉,没见着戟天将军。”
  那声音又道:“把手抬起来,帝都的蒸汽车走哪条线?识相点。”
  军官沉默了,抬起手,过了一会,严峻的表情一松,嬉皮笑脸道:“唉唉,那个,商量一下成不,待会要是动起手,千万别打脸……”
  “……”
  这军人语调说变就变,那声音的主人仿佛完全没有预料到,痞子军官眼角余光瞥见一件白色的狐裘袄,答道:“大哥……怎么称呼?是来劫药的?实话告诉你,这车是酒……别别别,别杀我!”
  痞子军官说到此处,松了握着酒罐的手,那罐子落在雪地上,咕噜噜倒出大半瓶,烈酒的气味浓而醇厚,数名刺客俱望向地面。
  那声音嘲笑道:“监守自盗。”
  军官略有点尴尬,道:“药在蒸汽车上,走的不是这条线……现在去还来得及……哎呀,哎呀——”
  话未说完,脖上钢爪又是一紧,那声音道:“你们看着他。”
  周围数名玄龟国的刺客沉默上前,各伸兵刃,从数个方位架住那痞子军官。
  军官一面想着脱逃方法,一面道:“这里是半车酒,半车煤……饶了我吧,东西拿去也没用,浪费时间,我还得被杀人狂捏死,不如你派人现在去追前面几辆车,自己留在这看着我,我要骗你了,你再杀我,怎么样?”
  那声音略一迟疑,像是在考虑他的提议,随即辰砂见到一道光透进来,便朝车里缩了缩。
  前来劫车的那名刺客头领见到车斗里果然是数筐黑煤,便点了点头,微一沉吟,吩咐手下道:“留两个人看他,其余人去追。”
  军官“嘿嘿”一笑,道:“别拿爪子架我脖子上了,我很弱的,是个和平主义者。”旋拿眼去瞥车斗后的那少年刺客,只见其身材不高,裹着一袭厚厚的白皮袄,头上戴着一顶做工考究的狐尾皮帽,面容清秀温柔。
  军官长相十分英俊,短短的一眼对视间,竟是令那名少年脸上泛红。
  军官在心中不断猜测那少年的来历与身份。
  “叛国贼。”那少年不屑道。
  那军官脸皮甚厚,只笑着道:“兄弟,喝口酒?”旋以军靴轻轻踏住地上酒罐,挑起那酒瓶来,酒瓶划了一道弧线,噔的一声,稳稳落在车栏上,溅出几点酒。
  少年放松警惕,手腕一抖,以钢爪去撩棉被,军官心中打了个突,脸色却是如常,正要说点什么时,剧变再生。
  一把银色左轮手枪杵上了那少年的胸口。
  “别动——!”辰砂紧张无比道。
  刺客们完全没有预料到,车里竟还藏着个人!
  电光火石的瞬间,那军官一秒内抽出腰间军刀,身体直直退了半寸。
  只听两声惨叫,鲜血在雪地上溅开!
  “别回头看!”军官喝道。
  “啊——什,什么?”辰砂正想回头,却被喝住。
  他握枪的一手不住颤抖,军官杀死两名刺客后,第一件事便是把温暖,修长的手指覆上辰砂冰凉的手背,帮他握稳那把枪。
  整个过程仅不到十秒,少年微张着嘴,脑海中一片空白。
  军官松了口气,朝那少年刺客抛了个暧昧的眼神,道:“小混球,把你的脏爪子收起来。”
  辰砂试探地以枪管朝前,在那少年胸部捅了捅,朝昆布投去一瞥询问的目光。
  军官笑道:“对,是个女人,我们抓到了一条大鱼。”
  货车藏在几块大岩石后,拉车的马被军官赶走了,各自掉头朝苔藓冰原上跑去。
  军官脱下大衣,裹在辰砂的身上,让他在岩石后面的货车旁坐好,把捆成粽子的少年朝地上一扔,道:“在这里等我,不要出来。”
  辰砂微微蹙眉,见到那人的军服肩徽上有五颗星,与诃黎勒一样?赶车的也有五个星星?
  辰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过他递来的匕首,军官又道:“发现她挣扎,你就把刀子捅进去,别手软。”
  军官砍开两名刺客的尸体,看得辰砂一阵哆嗦。
  他把刺客尚未完全冷却的血液撒在雪上,拖向一处,又把几截断肢零散放到开阔地中央,摆出一个姿势,便匆匆赶回来,躲进岩石后。
  军官朝辰砂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继而拿着辰砂的左轮手枪朝向外面。
  他湛蓝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像一只狡猾的,等待猎物的雪豹。
  派去追车的刺客们回来了,显然一无所获。然而见到满地的血,俱是不约而同地背朝大石,望向山谷的高处。
  一共有八名刺客,没有人交谈,在军官陷阱的迷惑下,作出了同样的决定,俯身在雪地中轻手轻脚地行进。
  第一声枪响,辰砂被吓了一跳。
  那名被虏少女的眼睛无力闭上,泪水滚落于雪地。
  军官的嘴角微翘,轻扣扳机,又一枪。雪地中传来愤恨的呐喊。
  “在石后!隐蔽!”
  辰砂吸了口气,军官又连着“砰砰”两枪,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呐喊此起彼伏。
  四周静了下来,军官舒了口气,伸个懒腰,转身坐下。
  “别看了。”那军官道。
  辰砂探出头看了一眼,愣住了。
  “你你你,你只开了四枪?”
  军官微笑道:“是的,四枪,八个人。”
  “杀人狂的东西我用不惯,换了自己的,还能多少省点子弹……可惜这天气太冷,我的能源枪不好用。”军官拍了拍辰砂的脸:“小子,衣服给我,快冻僵了。”
  “……”
  辰砂难以置信地看着雪地里横七竖八的尸体,道:“你你你,你怎么做到的?子弹会拐弯?”
  军官穿上厚风衣,敞开扣子,让辰砂钻进怀里,摘下军帽扣在辰砂的头上,军帽太大,掉到辰砂的额头。
  辰砂者傻乎乎地抬起头,只见那军官手指头比了个枪的手势,眯起一只眼,笑道:
  “选准方位,一枚子弹可以穿过两个人。你要知道,玄龟国的刺客一向很蠢,只知道动刀子,不知道躲子弹……”
  那被俘少女双眼噙满泪水,终于知道了军官的身份,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众人前来劫车,会踢到这么大一块铁板。
  军官又饶有趣味地笑道:“你看,她心理素质不行。”
  辰砂略一思索,明白其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怎么办?”
  军官道:“等。”
  他把长脚朝那少女身上蹬了蹬,毫无怜香惜玉的念头,把她蹬到货车下,懒洋洋道:
  “等杀人狂来找我们,希望他看到我们这么亲热……不会把我一刀捅死。”
  辰砂笑了起来,只觉这人挺有趣的。
  那英俊军官的怀抱很温暖,帽子罩在脸上,又有一股好闻的香草气味,军大衣也洗得很干净,柔软,辰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仿佛听到身旁小声的争吵以及怒斥。
  还有那名军官的笑声。
  他被抱了上马,小心地放在诃黎勒身前,不断颠簸,朝前线的军营赶去,颠簸中,辰砂醒了,抬起头时,一阵尖利的冰屑铺面而来,只得朝诃黎勒胸口缩去。
  诃黎勒胸膛,大衣上的腥气呛得他直恶心,那是汗水,血液以及冻伤纠结多日后的气味。
  “醒了?”
  辰砂点了点头,道:“你怎么一个人走了,也不说一声。”
  诃黎勒沉厚的声音带着久违的温暖,道:“这句话该是我问才对。”
  辰砂道:“你杀了很多人,血腥气很重。”
  诃黎勒“嗯”了一声,道:“我很久没洗澡了,不像戟天那小子爱干净。”
  辰砂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翻开诃黎勒的军服外套,再解开他的衬衣纽扣,发现将军胸膛上有三道一尺来长的创伤,皮肤触目惊心地外翻,且显露出鲜红的肉。
  辰砂道:“冻伤,钢爪抓伤。”
  诃黎勒勒停马匹,道:“能治么?这伤口影响了我的作战能力。”
  辰砂手指微微发抖,把那裂开皮肤勉力合到一处,以手掌来回抚摸,诃黎勒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显是极痛。
  过了一会,辰砂松了口气,道:“好了。”
  诃黎勒不再说话,沉默中,辰砂忽笑道:“你是不是该说句谢谢?”
  诃黎勒扬眉嘲道:“我供你吃,让你住,缴你上学,上前线英勇奋战保护你,在床上满足你……你给我治个伤还要我说句他妈的谢谢?!”
  辰砂窘得无以复加,诃黎勒的大笑声回荡于雪中,策马疾驰,奔向军营。
  面前是呼号的北风,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苔藓冰原。
  背后是神祗般连绵的白色山岭,拦于退路,不允许军人们的离开。
  天空是飘扬的大雪,身旁到处都是满身伤痕累累的骑兵,煤与烈酒一到,下发到各个营与小队,兵士们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三三两两聚在燃起的火堆旁,满脸炭黑地围着这难得的温暖。
  一个个都显得麻木、疲惫。
  然而纵是被无休无止的拉锯战摧残了身心,骑兵们仍是腰佩军刀,不显丝毫胆怯,端正坐在篝火旁,就像无数屹立在风里的乔木。
  这就是诃黎勒带出来的兵。
  马匹在冰原上分散开去,啃着所剩无几的冰苔藓,数名士官把一只临死的马放倒,割断了它的咽喉。
  辰砂看在眼里,忍不住道:“杀马?”
  诃黎勒面无表情道:“杀马。”
  “物资来了!传令,不许再杀了!”诃黎勒扬起马鞭,指向几名士官,他们齐齐敬礼,将军不再多说,掉头带着辰砂回了自己的营帐。
  “你们做得很好。”诃黎勒淡淡道:“你与戟天抓回来的女人,是玄龟国余孽中的公主,或许以后会成为他们的女王。”
  他一面说,一面把衣服解开,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疤,辰砂吸了口气。
  诃黎勒道:“烤你的火,别过来。”
  辰砂坐在炭炉前,问道:“公主?”
  诃黎勒脱去被血液粘在身上的衣物,全身赤裸,赤脚站在营帐门口冰冷的雪地上,答道:“她叫凝水,是玄及的姐姐,你记得玄及么?把你丢下自己逃跑的那个。”
  辰砂道:“记得,你要做什么?”
  诃黎勒答道:“洗澡。”便不再说话。
  诃黎勒从营帐顶上抓下一把冰雪,按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深呼吸。
  辰砂静静地看着,那捧白色的雪水在诃黎勒略显古铜色的脖颈上化开,顺着流过他有力的手臂,健硕的胸膛,沿着他胸口缓缓淌下。
  雪水被诃黎勒顺手抹在轮廓分明的腹肌上,长期骑马锻炼而来的腹肌充满了均匀的美感,他的胸膛硬硕如铁,手臂,两腿修长,一身肌肉分明,有股隐隐约约的爆发力,更有着野兽般的美感。
  站在朦胧的天光下,他全身的轮廓正如健美的男神,小腹下的体毛茂密,旺盛,充满了男子的生命力。
  诃黎勒身下那物软垂于胯间,即使在这未硬起时亦有近十公分长,辰砂脸上一红,别过头去。
  诃黎勒笑了笑,转过身去,现出光裸且纠结的背脊,臀部。
  他扯过一条毛巾,把身子擦干,上前坐到床边。
  辰砂朝榻旁缩了缩,道:“你还有点小伤……我,帮你看看。”
  诃黎勒含糊地应声,便躺了下来,闭上双眼。


10.  触目惊心的头条

  诃黎勒将军躺了不到一会,便有人前来报告公主之事,他匆匆起身,穿上衣服,离开营帐。
  辰砂在帐篷门口站着,望向灰白的天空以及远处面无表情,昏昏欲睡的骑兵们。
  他看了一会,回营帐内搬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近百人分布在营地空旷处边缘,看着这来历不明的少年吃力地从将军帐篷中拖出桌椅,摆上一个药箱,并坐在桌子后。
  辰砂敲了敲一个铁盆,学着文术那流氓的腔调吆喝道:“瞧一瞧看一看,上药不要钱。”
  “……”
  天色渐晚,诃黎勒与戟天并肩走出。
  “帝都究竟在想什么?枪兵不来,让你一个废柴来支援?”
  “哦不不,亲爱的,你要知道,丹若殿下连废柴也不打算派给你。”戟天诚恳道。
  诃黎勒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戟天又笑吟吟道:“我可是偷溜出来的,在这种低温里,能源枪以及炼金装甲很快就会失效。”
  戟天调侃道:“或者我这个废柴可以率领一个小队什么的,在你冲锋陷阵时……负责保护你家小的安全。”
  诃黎勒停下脚步,像是想扁戟天一顿,想了想,还是放下拳头,冷冷道:“后天蒸汽车抵达,辰砂必须跟车回帝都去,你既然来了……”
  戟天作了个“哦”的恍然大悟口型,道:“我用剑的本事忘得差不多了,正好一起回去。”
  诃黎勒冷冷道:“你、休、想……我若死了,你也回不去。”
  戟天赔笑道:“学长,你何苦呢,你要是死了当然就管不到我了……”
  诃黎勒漠然道:“在那之前,我会先捅死你。”
  远处哨声传来,拖长的警戒哨音只响了一半便断了,瞬间诃黎勒与戟天脸色大变,戟天神情一凛,诃黎勒吼道:“有人袭营!”
  “抢战俘的!你领兵前去营门口!”
  戟天与诃黎勒达成共识,各自分头如箭般飙射而出,隐没在营帐中。
  辰砂的医护桌前不到短短的二十分钟便排起了长队,此刻哨岗消息一到,所有士兵如临大敌,登时转身散了。
  一个看上去像小队长的人大声下令道:“各自归队!留十人在此守护!”
  辰砂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桌前的骑兵们便散了,剩十余个人抽出军刀,团团围住了桌子。
  “我该进去吗?”辰砂望了望将军营帐,毕竟诃黎勒临走前吩咐他呆在帐篷里。营帐旁又有一个小帐篷,那里关押着先前抓回来的公主。
  “不。”一名士兵回答:“留在这里,躲进桌子下面。”
  辰砂捞起医药箱,躲在桌子底下,只听远处又传来一声临死的惨叫,拦在面前的士兵瞬间闷哼一声,身上鲜血狂喷,倒了下来。
  连着数声痛吼响起,辰砂在桌底望出去,四处俱被溅上了触目惊心的鲜红!一具具拦在外面的身体接连倒下,钢铁长靴已踏到了桌前!
  辰砂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恐惧,抡起医药箱在桌子底下横扫出去,玄及一脚踹上木桌,浑没意料到桌下有彪悍人士埋伏,登时被扫中小腿,冷不防大叫一声。
  桌子砰然飞出,玄及失了平衡侧摔下来,与辰砂对视一眼。
  “你!”
  玄及完全没想到桌下的人会是他。
  “你……玄鸡?”
  辰砂朝后退去,掏出左轮手枪,咔的一声,弹轮旋转,蓄势待发。
  玄及像是松了口气,一手撑地跃起。
  “我姐姐被关在哪里?”
  “你别过来!”辰砂喘着气,眼望四周的尸体。
  玄及视那枪为无物,淡淡道:“诃黎勒快完了,跟我走,辰砂,带我去救姐姐,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玄及难得的不再穿着深棕色紧身衣,而是换上了一身袭营的白色钢铁铠甲,反光的钢铁胸甲,护膝、长靴,与那白茫茫的雪地同成一色,唯有暗红色的双眸以及深红色的头发显得十分突兀。
  “这铠甲不怕子弹,你射不中我的头,辰砂。”玄及温和笑道:“而且我知道你也不会开枪。”
  辰砂又退了一步,玄及伸手道:“跟我走吧,上次的事很抱歉,我会报答你的,辰砂。”
  “不。”
  话音落,辰砂“砰”地开了第一枪,枪口硝烟弥漫,子弹只在玄及胸口上留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玄及脚步一顿,淡淡道:“我很难过,辰砂。”
  “难过就到角落里去哭一会,乖。”
  “啊啊啊——!”辰砂大叫。
  一声轰然大响,玄及修长的身体直飞出去,胸口钢甲上多了一个漆黑的圆印。
  金属旋转声,摩擦声此起彼伏,戟天左手小手指上的黄金戒指瞬间分离,化为数片碎屑漂浮于空中,继而重重包裹住了他匀称的手臂。
  鳞片蔓上手背,手腕直到手肘,无数金片互相牢牢嵌合,形成一个覆盖了整只手臂的护腕。
  护腕下伸出一根扳机,探入他修长的五指间。
  戟天握住腕炮的开关,扬手把炮口指向玄及。
  合金鳞甲不断延伸,缠绕到耳畔,伸出一片紫色的透明晶石片,架在戟天将军的左眼前。
  那只眼微微一眯。溜达-论坛
  戟天微微活动了一下脖颈,笑着望向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玄及。
  玄及两脚乱蹬,艰难地坐起身,吐出一口鲜血。
  戟天将军笑道:“感情不要压抑,适当纾解有益健康。”
  玄及双眼盯着炮口,点射的后座力令戟天微微一震,又是一声巨响,撼中玄及胸口正中央,把他轰离地面,断线风筝般飞出近十米。
  “别这样!”辰砂吼道。
  戟天抬手止住要上前的辰砂,笑答道:“他没死。”
  “这是什么铠甲?果然对冲击力的抵抗……嗯……”戟天忽地把炮口传向天空,猛地一炮!
  “回营帐里去,辰砂!”戟天喝道。
  那处有一只巨大的雪鹰被轰成肉末,高空有身着白色紧身服的刺客跃了下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雪鹰掠向毕方国的军营,天空中密密麻麻都是飞禽,每一只飞禽背上都载着一名刺客。
  “这是要做什么?”戟天眼望无数下雨般落地的刺客,抬手又是一炮,把掩到前来援救玄及的敌军轰得粉身碎骨。
  戟天护腕中探出一个圆盘,圆盘开始疾速旋转,爆破声连响,飞弹呼啸着射出。砰砰声震得辰砂耳膜剧痛,头晕眼花。
  连着轰了近百发,到处都是断肢与碎肉,头颅,炎枪将军的武器开始降温,冷却,再装填。终于有刺客抢到近前,抱走了玄及的身体。
  “玄龟国逆袭!”诃黎勒策马从军营的另一面狂奔而来,“大营守不住!他们不要命了,拔营撤退!”
  戟天深深吸了口气。
  军刀闪着寒光,从诃黎勒手里旋转着飞出,诤然把靠近辰砂的又一名刺客牢牢钉在地面。
  诃黎勒吼道:“快走!”
  不得不说,诃黎勒即使不擅长于雪地作战,歼灭方式与戟天差得太远,然而他对形式的判断力还是出奇精准的。
  第一军全军后撤,无疑于是极其正确的战术,面对倾巢而出,越来越多的玄龟国刺客,且战且退能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己方的伤亡。
  两军相持不下数日,此刻玄龟国猛攻开启,竟是连后备兵员也一起派出,漫天都是雪鹰,遍地俱是鲜血,
  雪地像一张巨大的紫色的地毯覆盖,并且随着诃黎勒的不断后退,那张地毯还在一点点地蔓延。
  戟天带着辰砂纵马疾奔,跟随最后一波殿后军退向峡谷,道:“以命换命的打法,他们是疯了?照这样还进不去山……就该都死光了。”
  “敌首领刚才对你说什么,辰砂?”
  辰砂道:“他说,将军完了。”
  戟天沉吟片刻,忽地色变道:“诃黎勒!”
  诃黎勒已守在山谷前,到处都是厮杀声与临死的呐喊,戟天的声音被淹没在噪声里。
  戟天将军把辰砂交给另外一名骑兵,吼道:“带他走!沿山脚退后!”
  继而狠命催动战马,朝诃黎勒冲去。
  辰砂头晕脑胀,转头再看四周,到处都是残破的躯体,粘稠的血液,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更带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回忆。
  辰砂不知道身前那骑兵是谁,他甚至连他的脸也没看清楚,声音也听不仔细,摇摇晃晃的颠簸中,那骑兵被天空中射来的一根利箭穿透了背脊,栽倒下马。
  “你快……逃。”骏马停驻,骑兵倒在血泊里。
  “你怎么样了!”辰砂忙不迭地下来,伸手去按他的胸口,然而利箭穿透心脏,那人已死了。
  辰砂再抬头时,马匹已跑得老远,他被扔在雪地里了。
  辰砂茫然地掏出左轮手枪,一再告诉自己要镇定。
  戟天用了四发子弹,自己用了一发,还有一发。
  辰砂射杀了冲上前来的一名刺客,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战场上走着,靴下印着粘稠的脚印。
  刺客们的攻势稍缓,然而却死死拦住了毕方国军队的反攻,以生命为代价,把他们逼进了峡谷内。
  辰砂抬起头,眺望远方身着青蓝色军服的毕方国军人,视线转到峡谷两侧的高山上。
  “不——!”他绝望地大喊。
  无数利箭在翱翔于长空之中的雪鹰背上飞出,穿破了茫茫灰白色的云层,一根根地钉在峰顶。
  高山两侧同时崩了一角,万年积聚的寒冰在巨响声中沿着斜坡滑落,露出黑黝黝的光裸的岩石表面。
  一切声音都离开了自己,如城市般巨大的两块冰峰无情地砸向峡谷中,轰的一声,世界静了下来。冰块把上万人压在了下面,无分敌我。
  紧接着,大地不易察觉地微微震动,震动越来越明显,恍若神祗的大手操起鼓槌,不停地擂动着这被冰雪覆盖的平原。
  数百年的积雪在这一刻倾盆而下,地动天摇,呼啸着如海浪般席卷了战场。
  最后一波雪鹰掠过地面,数百人跃下雪地。
  玄及剧烈地咳嗽,咳出一口血,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峡谷,身后带领着他的亲卫。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跪在雪地中,喃喃道:“愿我们死去的弟兄安息。”
  所有人跪了下来。
  玄及微微抬头,望见了什么不寻常的物事。
  雪线与血域中间的一点,迸发出一道金色光芒,光芒从那点焕发而出,继而冲破了乌云。
  “不——!”辰砂的声音响彻旷野,令玄及心头一颤。
  那声音正来源于峡谷与血域的正中央,冰原上所有的苔藓发了疯一般生长,地底下传来奇异的声响。
  “嗡”的一响,笼罩于苔藓冰原上长达数百年的乌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客们惊呼道:“阳光!”
  温柔的阳光笼在他们的身上,令玄及全身一阵不由自主的发麻。
  他的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仰头,见到和煦的暖日。
  温暖的阳光照在冰雪上,几乎要把玄及的双眼灼瞎,冰山的棱角反射出炫目的光华,继而所有的冰雪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没有融水,没有污渍,就像被凭空蒸发般的不留痕迹。
  阳光照在垂死的人的尸体上,把生命注入他们的躯壳。
  继而一声炮响,峡谷内爆出一道能量炮的轨迹,摧枯拉朽般把刚站起来的刺客撕成碎片。
  戟天喘息着,把炮口通红的,滚烫的炎枪架在岩石上,滋的一声冰雪留下一个漆黑的烫痕。
  戟天仰头,双眼迷离地望向天顶。
  光线一现即逝,北风吹起,乌云再次掩盖了天空,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戟天断断续续道:“刚刚那是……神迹?”
  诃黎勒把折断的左臂咬牙接上,道:“神已经死了。”
  他猛然抽出军刀,道:“给我杀——!”
  毕方国军队在这一声号令下,再次冲出峡谷,无情地朝敌人杀去。
  玄及单膝跪下,抓着辰砂的手,把他拖了过来。
  他把辰砂抱在怀里,后者已彻底昏了过去。
  玄及吩咐道:“不能再打了,传令,暂时退兵,等候交换人质。”
  玄龟国的皇太子横抱辰砂,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战场。
  玄龟国的军队退了,融冰后,大雪再次开始飘荡。
  诃黎勒发疯地在战场上寻找,戟天集结部队,发现毕方国骑兵只折损了一千余人,玄龟国刺客留在战场上的尸体却足足有九千余具。
  按双方兵力估测,目前玄及的部下应不到五千,只需乘胜追击,玄龟之国从此便要在大陆上除名了。
  然而戟天还未来得及布置下一步作战计划,敌军便送来了一个木匣。
  戟天接过信使送来的物事,道:“诃黎勒将军呢?”
  部下答道:“清场。”
  戟天点了点头,打开那木盒,看了一眼,安静许久,把木盒中的一截小手指拣出来,盖上盒盖,道:“送到诃黎勒将军的营帐里去。”
  盒内还有一把银色的左轮手枪,以及一封信。
  信上提出了交换条件,毕方、玄龟二国以峡谷定下界限,互不侵犯,并把玄龟国被掳公主送来,与人质辰砂交换。
  耽搁一天,便砍辰砂一根手指。
  信上没有再说什么,玄及在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人了,横竖都是死。
  戟天红着双眼,把那根手指埋在山谷下的雪地,叹了口气。
  他直起身,见到山谷内驰出一辆蒸汽车,车上有皇家的徽标,两名衣着华丽的官员从车上下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向军营跑去。
  诃黎勒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军营,眼望角落里靠在一处的两具尸体,道:“那两个人是谁?”
  戟天双手十指交握,放在身前,坐于靠背椅,脸上罩着他的军帽,淡淡道:“帝都派来的钦差,要求你把公主押回去。”
  诃黎勒道:“枪伤?”
  戟天答道:“我杀的。”
  诃黎勒顿了顿,取过毛巾擦手,上前去开木盒,冷冷道:“帝都捎来的?”
  戟天答道:“玄龟国。”
  诃黎勒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道:“为什么不等我杀。”
  戟天不为所动,道:“你杀人总是砍成两截,太脏。”
  诃黎勒上前去掀开戟天的军帽,看了他一会。
  戟天双眼微红,道:“对不起,没保护好他。”
  诃黎勒出了口长气,道:“明天换人质,去找个人来把这两具尸体埋了。”
  戟天直到这时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翌日戟天在埋了辰砂手指的那处立起一块石碑,当作玄龟之国的边界,之后便带领部分骑兵启程回了帝都。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诃黎勒签订了停战协议,交出凝水公主,并换回来脸色苍白的辰砂。
  “对不起……将军,给你添麻烦了。”辰砂的手上包着纱布,在两国数千名战士的注视下踉踉跄跄地走向诃黎勒。
  “将军。”辰砂道。
  诃黎勒道:“将军偶尔也有吃败仗的时候,没什么好抱歉的。”
  大军拔营而去,退回了山谷中,留下一千名驻军把守国界,诃黎勒带着他的养子归国。
  冰风峡谷外的神迹成为了一个谜团,无人得知那缕奇迹的阳光究竟是为停战,还是为助战而来。
  帝都:
  这注定是一个人心惶惶的新年。
  “号外!号外!”报童起劲地吆喝道:“前线战事重大头条!”
  杀人狂将军割让边界,毕方军人败退冰风谷
  诃黎勒将如何面对全国质疑?皇室阵前换将又应如何自处?
  玄龟威胁临近,毕方根基动摇
  “号外!”报童吆喝道:“杀人狂有望在新年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四年前帝都流血夜,无辜枉死之人即将沉冤得雪!号外!!”
  午夜,将军与辰砂在除夕的倒数欢呼声中抵达帝都,回到家后,诃黎勒换上一身干净的军装,便坐在厅中沉默不语。
  诃黎勒在沙发上坐了一整晚,沉默得可怕。
  三点,他起身取来一条毯子,盖在辰砂的身上,继而到书架上拿了一张信纸,一支笔。
  四点,他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客厅中只有墨水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钟摆的滴答作响。
  五点,他把纸折好,放进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静静看着辰砂,辰砂蜷缩在沙发的另一头,倚在扶手上,安静熟睡。
  时针嗒的一声轻响,重合于六点的刻度盘。
  “当!”钟声把倚在沙发另一边的辰砂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诃黎勒随手晃了晃酒杯,红酒在杯壁上留下一层琥珀色的淡膜。
  “别过去,回来。”将军朝走向窗户的辰砂吩咐道。
  诃黎勒想了想,又说:“让我抱抱你。”
  辰砂笑着回头道:“等等,太暗了。”
  他唰然拉开了窗帘,窗外是漫漫大雪,雪中站着愤恨的国民,不停挥拳呐喊。胸口挂着纸作的告示牌,数名年轻人把一个纸做的诃黎勒的画像烧毁。
  辰砂认得出告示牌上的那行字:“愚蠢的,自毁前程的莽夫!”
  自毁前程……辰砂默默地再次拉上窗帘。
  诃黎勒漫不经心道:“看什么?”
  辰砂笑答道:“没什么。”
  他走到将军身前站着,屈起一膝跪在沙发边缘上,诃黎勒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了辰砂,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他拉起辰砂的手,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
  过了一会,将军抬起头,放开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到辰砂手里。
  “我现在要出去一会,马上就回来,如果我不在家的时候,戟天来接你,你看看这封信,再给他看。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辰砂心头一凛,抓着诃黎勒的大手,道:“什么意思?”
  诃黎勒起身道:“帮我打领带。”
  辰砂为诃黎勒打好领带,帮他取过军帽戴好,诃黎勒站在门口,像是想转过身,说句什么。
  “辰砂。”
  辰砂紧张道:“将军,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诃黎勒不再说话,走出门外。
  大门砰然关上,令辰砂心头一颤,紧接着,厚重的木门后,传来无数痛苦的呼喊声,逃命声。
  世界静了下来,辰砂轻轻把门拉开一条缝,马路上是数十具尸体与满地鲜血。
  一行靴印弯出大路,通向远方。
  诃黎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