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4

非天夜翔: 将军们的情书 21-30

21.  云雾消散的抉择

  大剑被卡在悬崖的缝隙里不住摇晃,泥沙混着雪粉飘然飞扬,一块冰晶被横吹而出,落下十余米的竖直距离,掉在辰砂的衣领里。
  寒意令辰砂醒了。
  “哼哼哼……”
  “哼哼……”
  “……”
  “戟天?!”
  辰砂的手肘擦破了皮,鲜血顺着他的手臂留下。
  “戟天!!”他慌忙扑到数米远处戟天的身前。
  后者手脚张开,呈“大”字型躺在雪地上,殷红的血液从背脊,腰后缓缓流出,浸湿了一块人形的空地。
  “唉哟哟……”
  辰砂舒了口气,忙伸手到戟天脖颈下。
  “别碰我的脖子……”戟天闭着双眼,动了动嘴唇,虚弱地说:“脊椎断成不知道多少截……我好像瘫痪了,老婆?”
  冰冷,发着抖的手掌覆上戟天的额头,辰砂的手中泛起一团光。
  “戟天,对不起。”辰砂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我会治好你的……你不会死。”
  戟天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中见到的是辰砂的手,朦胧的白光把他手掌的纹路映照得清晰可辨,令戟天依稀有种孩提时代的回忆,犹如一头系在纺车上的摇篮床,以及在身上轻拍的女人的手。
  感情线……辰砂手掌上感情线是断开的,戟天心想,他努力想看清楚,那段从小指下延伸到手心中央的,辰砂的掌纹——它像被利剑切断般的一分为二,砍断它的是谁?
  还未想清楚,戟天便不由自主地痛哼。背脊上传来连续不断的“咔咔”声。
  辰砂满额冷汗,手掌顺着戟天的胸腹下移,断裂的肋骨自动接续,粉碎的肩骨从一个奇异的不自然姿态,缓缓回复原型。
  “啊——!”脊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戟天痛得晕了过去。
  “真是区别待遇。”戟天气若游丝,挣扎着伸出一手,把几近虚脱的辰砂搂到身前。
  辰砂茫然道:“什么?”
  戟天摇了摇头,试着活动了一下全身,只余些许酸痛,摔断的骨骼已恢复如常。辰砂俯在他的肩上微微喘息道:“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戟天扑一声笑出来,道:“亲爱的,从上百米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摔成肉泥已经是我骨头硬了。”
  辰砂忍不住又道:“那我为什么没事?”
  戟天笑着道:“我人品比较次,摔下来的时候垫在你下面。”
  戟天脸色已恢复如常,料想无碍,辰砂轻松了许多,转头审视周遭环境,又蹙眉道:“不对!刚才我没躺在你身上,我在你旁边……”辰砂又朝远处一指,一块黑黝黝的大石头下,有一块白色的,发着光的石头,又好奇问道:“我们是分开落下的?”
  戟天忍俊不禁,抬手示意投降,道:“好好,你……嗯,你不怕摔,老公怕摔。”
  辰砂正色道:“怎么可能,快告诉我实话!”说着忍不住去扳戟天的下巴。“你能动了么?还痛不?”
  戟天笑着讨饶道:“不骗你,我真的比较倒霉。”
  话音未落,卡在十余米高处,山石缝隙内的那把大剑缓缓松脱,无声无息地在空中旋转着,折射出白光,发出“呼呼”风声掉了下来。
  辰砂怒道:“别蒙我!你是不是……”
  “铮”的一声在山谷内回荡,大剑落地,入石三分,牢牢钉在了戟天□半寸外,分开的两脚中间处。
  一剑正中胯间,再上一分则是裤裆,准之又准。
  “……”
  戟天嘴角微微抽搐,道:“你看。”
  “哈哈哈——!”
  辰砂再按捺不住,先前一番惊险此刻尽数转化为无奈的大笑爆发出来。
  戟天哭丧着脸道:“你这是幸灾乐祸的笑还是庆幸的笑……”
  “啊哈哈……”辰砂笑得满地打滚,过了半晌,擦去眼泪,凑到戟天面前,在他侧脸上吻了吻。
  戟天的脸霎时唰一下红了,这下又引起辰砂更放肆的笑声。
  “别闹了!”
  “你……你居然也有脸红的时候……太可爱了哈哈哈……”
  “你你你……”戟天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终于灵机一动道:“我儿子呢!摔死了?它还在你衣袋里?!”
  经这么一提醒,辰砂才想起坠下来时,小龟与另外一枚蛋都在自己衣袋里,探手去摸时,外套口袋却已空空如也。
  他慌忙到处寻找,终于在自己落地的不远处发现了小龟。
  它没事,辰砂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好奇地看着它,小龟在一块石头旁,斜斜扒在石上,不知在做什么。
  辰砂好奇地把它掀过来,小龟肚皮下与石角的缝隙中,压着一个蛋。戟天目光落在蛋上,蹙眉道:“它在孵蛋……你从哪得来的?”
  辰砂讪讪交代了经过,把小龟顺手放进衣袋里,又捡起蛋,坐到戟天身旁,道:“后来我在镜子里看到……”
  戟天打断了他的话,饶有趣味地说:“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没碎,你猜它会孵出什么?”
  辰砂不悦道:“让我说完!”
  戟天道:“我知道,我没有生气。”
  辰砂与戟天都静了片刻,戟天方挣扎着坐起,笑道:“我好了,还有点酸痛……”
  北风从深渊的石群后呼啸而来,戟天背靠峭壁坐着,掀开风衣,辰砂会意,便钻进了他的怀抱里。
  戟天道:“我真的没有生气。”他絮絮叨叨地扯远了话题,绕着那蛋的来历不断打转,辰砂缩在他有力的臂膀下,只觉无比的温暖与安全,正如数月前冰风谷里的军大衣里一样。
  辰砂心不在焉地听着,戟天的声音仿佛离他很远,他渐渐想清楚一些事,并从峭壁上钉着的大剑,推出了他们坠下的经过。
  他依稀能看到戟天一手紧紧抱着自己,另一手狠命把大剑钉上悬崖。利剑锋利的刃卷起边口,一路拖着火花,发出刺耳的声音减缓了下坠之势。到了十余米高处时,冲势未尽数消除,大剑卡住,戟天借力把自己扔了出去。自己从高处落下,狠狠摔在了岩石上。
  戟天拿着蛋,在衣襟上来回摩擦,低声问道:“这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
  辰砂迷迷糊糊地答道:“是……我们的血。”
  然而戟天为何不说出经过?
  辰砂渐渐明白了,戟天怕重伤难治,而令自己负罪感过重。
  英俊将军不想让辰砂觉得欠了他,爱情……能否因感激的回报而产生?或许回报之心不能称之为爱情……那也不是戟天他想要的……
  辰砂耗尽力气,思绪游离,眼皮渐重,闻着戟天肩膀上好闻的气味,那是男子气息与香草的混合,他的衬衣总是洗得很干净……
  辰砂睡着了。
  “……一只小奶猫,宝贝你看,喵喵叫……”
  辰砂朦胧地答道:“喵。”
  他听到戟天遥远的笑声,旋安然入梦。
  不知睡了多久。
  “你摔下来了?”沉厚的嗓音。
  辰砂醒了。睁开眼只见六只巨型雪狼张着大口,喷着热气,每只雪狼背上都骑着一名野蛮人,他们呈半环型围住了他与戟天。
  为首的巨狼上骑着一人,诃黎勒!
  辰砂蓦然坐直了身子,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上背脊,顷刻间彻底清醒过来。
  戟天懒洋洋地把长脚交叉,换了个姿势,道:“我的手臂被枕得有点麻,不能动。”
  “你的脚没有麻,放开他,起来。”诃黎勒接口道。
  戴着面具的诃黎勒抬头遥望高处,见到悬崖上一道清晰的,长达六十余的剑痕。
  戟天痞兮兮地笑道:“面具挺酷,哪儿弄来的?”
  诃黎勒不答,二人对视半晌,身后一名雪狼骑兵道:“血狮,把他们带回去?”
  诃黎勒道:“毕方国的戟天将军,你身手不错,跟我们走罢。”
  两条黑布蒙上了辰砂与戟天的眼睛,辰砂被抓上狼背,紧接着,背后一双健壮,有力的臂膀环过他的腰,握紧了缰绳。
  寒风如刀,瞬间从远处飞来,把他的脸刮得生痛。
  辰砂对这双手臂再熟悉不过,诃黎勒曾无数次地抱着他纵马飞驰,也无数次地把从床上逃开的他无情地抓回自己身旁,更无数次地把他抱在怀里……
  诃黎勒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你可以把黑布掀开一条缝看看下面。”
  辰砂问道:“戟天呢?”
  诃黎勒淡然答道:“在后面,我不会杀他。”
  辰砂茫然地把黑布拉上额头些许,朝周围望去。
  漆黑的嶙峋山石上铺着一层层雪,如同黑夜中蜇伏的,身上布满条纹的猛兽,它们不停地朝后掠去,眼前的景象倏然变换,升高,降低,那是雪狼在山石间不停地跳跃。
  诃黎勒道:“这种坐骑是穷奇国特有的,有趣吗?”
  辰砂不答,只道:“我刚才跟着你从悬崖上跳下来……”
  诃黎勒答道:“我知道,戟天救了你。”
  辰砂吸了口气,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裂了,他缓缓道:“你不理我,就那么走了。”
  诃黎勒伸指拽好辰砂额上的蒙眼布,令他眼前再次一片漆黑。
  诃黎勒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会追着我,连命也不顾。”
  辰砂静了许久,耳旁的风声像是切割着他灵魂的呼啸利刃,最后道:“我以后不会再这样。”
  诃黎勒答道:“很好,我希望你能学得聪明点。”
  贪狼雇佣兵团血狮分队的临时基地是一个洞穴群,它们位于与重泽公爵古堡相对的一处高山上。
  高山千年积雪,万年垒冰,血狮接手这处时,便已下令把山顶的积雪用一场人为的雪崩,把它释放干净。
  此刻的山峦□着最原始的背脊,几处洞穴内,火把的明光投射出去——在这漫漫长夜里最黑暗的时刻。
  铜盆燃起烈火,山洞中央摆着一张石椅,椅上铺了一张豹皮,诃黎勒便坐在那椅子上,静静看着面前的二人。
  “你们都出去,把门带上。”
  雇佣兵们退出了山洞,戟天漫无目的地朝身旁摸了摸,牵起辰砂冰凉的手,道:“拜拜喽——”便要朝冷风吹来的方向溜走。
  “没说你,戟天,放开他的手。”诃黎勒冷冷道。
  “啊哈——”戟天笑了笑,道:“还以为你不待见我们。”
  他伸指扯下眉间布条,又解下辰砂的蒙眼布,打量四周片刻,笑道:“好久不见,学长。”
  诃黎勒冷酷得像一块冰。
  戟天笑道:“学长,离开以后,都做了些什么?活得怎样?”
  诃黎勒漠然答道:“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呢?过得如何?”
  双方都静了,过了许久,辰砂注意到,戟天的风衣口袋里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小猫头,灰扑扑的猫毛,祖母绿的双眼,一生下来便有拳头大小。
  辰砂莞尔与它对视,然而戟天伸出一根手指,把它轻轻按回衣兜里,并朝辰砂不易察觉地摇了摇手指。
  这个小动作没有瞒过诃黎勒的双眼,但戟天十分有把握扭转他的注意力。
  戟天道:“学长,我想辰砂在追赶你的时候,嗯……我在后面喊的话,我想你也许听到了,我有必要向你澄清。”
  “‘老婆’的称呼与辰砂的个人意愿无关,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这只是一厢情愿,一个……在我看来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你知道的,我向来油嘴滑舌,吊儿郎当……就这样。”
  戟天侧过身,面朝辰砂,道:“是这样吧?辰砂,令你困扰了,我很抱歉……”
  诃黎勒注视着辰砂,像是在等他开口解释。
  然而辰砂什么也没说。
  “综上所述,我是猥琐的,辰砂是纯洁的。”戟天伤感地笑了起来。
  过了许久,山洞中的滴水落于地面,发出极轻的声响。
  辰砂忽然觉得有一条分岔路摆在了自己的面前,此刻他尚且不知这名为“选择”的滋味。只是感受到一股发自内心地冲动,自己该说点什么,来感谢这个甘愿为自己付出生命的人。
  再见诃黎勒的这一刻,辰砂就像一个辛辛苦苦登上峰顶,却又发现什么也没有的失望旅行者,他决定了回头,下山。
  戟天衣袋里发出闷闷的一声:“喵——”
  像是催促着他的决定。
  辰砂走到戟天身旁,伸手进他衣袋,摸了摸那只小奶猫的头,望向诃黎勒,道:“不,不是他说的这样,将军。”


22.  挚爱终生的烙印

  说完那句后,辰砂抬眼望向诃黎勒。
  这个曾经的铁血军人容貌依旧,甚至比他们最初分开之时要更英俊,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意味,像一只雄狮紧盯着它的猎物。
  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击败他,辰砂下意识地心想。
  诃黎勒十分平静,淡淡道:“辰砂,你在撒谎。继文术那小子后,戟天成为你破例撒谎的第二个原因?”
  “我没有!”辰砂略有不忿道,他知道诃黎勒在说什么。
  诃黎勒道:“你先出去,戟天留下。”
  时近破晓,重泽公爵派出数名城堡守卫,各自高举火把,跟随昆布沿着山上的脚印寻来。
  昆布蹲在悬崖上的一处空地前,又抬头眺望对崖,道:“他们摔下去了!”
  守卫悬下绳子,道:“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哪还有命?”
  昆布沉吟片刻,道:“你看,雪狼的爪印!贪狼雇佣兵团!”
  守卫们均是纷纷抽了口冷气,一人便问道:“国家派雇佣兵团来抢公爵的东西?”
  昆布点了点头,落下地面,仔细研究戟天与辰砂小憩的那片地方,道:“你们穷奇国皇室如果想要,让公爵交上去就成了,为什么还要让人暗抢?”
  那守卫茫然摇了摇头,道:“贪狼佣兵团有五千多人的编制,会不会是有人反叛了?”
  昆布蹙眉摇了摇头,道:“我听过这个雇佣兵团的情报,他们管理非常严苛,不可能有人反叛,唯一的可能就是……啊!对了!皇室也不知道有那个金盒子!一定是这样!这不是皇室的委托!”
  贪狼雇佣兵团并非大陆上最强的佣兵组织,却当之无愧是制度最森严的。
  自创始人起,这个团内就形成了等级分明的一整套制度,大部分的委托不可能全团出动完成,分由各个小队进行实际操作。
  如何确保委托有最大的成功率?除了团长,参谋分配委托目标时的识人之能,一旦指派了行动任务,而队长未能完成,便要受罚。
  这个“罚”才是督促全分队英勇奋战,奋不顾身的最大力量。
  守卫好奇道:“怎么罚?”
  火把将昆布颀长的身影投在雪地上,他若有所思道:“完不成任务,等待你的就是屈辱!一个小队里的成员,任务失败,队长和所有部下,要在脸上用烧红的烙铁印上惩罚,失败的次数越多,脸上烙印就越多!”
  守卫们俱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又有人问道:“难怪都戴着面具,这种佣兵团怎么能呆?!”
  昆布笑道:“他们团长自己脸上没一块地方是完好的,据说他也经历过无数次失败,才坐到那个位置上。”
  搜寻小队举着火把,蜿蜒逼近了黑石山。
  辰砂站在山洞外,周围守卫出乎意料地撤了个干净。
  他看了一会连绵起伏的山峦,暗自揣测戟天与诃黎勒会说些什么,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小龟,它舔了舔他的手指,令他镇定下来。
  诃黎勒会怎么做,放他们回去?
  十来个山洞并排朝向峡谷,黑黝黝地像张开口的怪物,辰砂站了一会,忽听某个山洞中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又像是有时断时续的哭泣声。
  辰砂好奇地沿着声音走去。
  “呜呜呜……”
  “呜呜哇哇——啊啊啊!!”一个女人坐在山洞的铁栅栏后,一见有人过来,声音登时抬了两个八度。
  “……”
  辰砂被吓了一跳,险些摔了下去。
  那女人以手腕上的铁镣不停敲打栅栏,同时歇斯底里地尖叫道:“救救我——!快救我出去!钱不是问题!”
  辰砂讪讪地点了点头,抬起一手,示意她稍安,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
  “钱不是问题!我父亲很有钱——!快救我出去——!”
  辰砂左右看了看,没人,铁栅栏上挂了一把近十公斤的黑铁大锁,锁上有三个钥匙孔。
  这个监牢要有三个管钥匙的人汇合才能打开,辰砂明白了,难怪不用设守卫。
  “别叫了。”辰砂小心翼翼道:“我现在就想办法,你叫破喉咙……”
  那女人陡然尖叫道:“我不叫破喉咙!我叫纳会!纳会小姐!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平民!”
  “……”
  辰砂看了那把大锁一会,从衣兜里掏出几颗植物的种子,仔细地塞进了钥匙孔里。
  纳会圆张着嘴,道:“你在做什么……”
  辰砂哀求道:“别叫……”
  他的手掌上泛起一团白光,锁孔中淅淅索索地响起,一丝绿色的嫩芽冒了出来。
  嫩芽越长越多,把大锁的合缝处微微撑开,继而“嗒”的一声轻响,锁头,锁身一分为二,掉了下来,辰砂忙伸手抓住。
  辰砂伸手拉开栅门,纳会登时冲了出来,急切地抓着辰砂的胳膊,指甲嵌入辰砂的手臂里,高声尖叫道:“快带我走!勇士!钱不是……”
  “给我闭嘴!你会把守卫引来的!”辰砂咬牙切齿地抡起大锁在她后脑勺上一拍,纳会风情万种地软倒了。
  辰砂嘿哟嘿哟地把她拖到一块大石头后,藏了起来,把锁挂上,拍拍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凑到诃黎勒的山洞前,竖起耳朵偷听里面的动静。
  戟天的声音:“啊……啊……嗯……哎呀……”
  诃黎勒的声音:“呼……呼……”
  小猫抓狂的声音:“喵喵喵……”
  听到这销魂的混合三重奏,辰砂登时抽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道:“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戟天与诃黎勒都静了,异口同声道:“没什么。”
  诃黎勒冷冷道:“滚,别再让我见到你。”
  戟天赔笑道:“多谢学长。”
  “这个……”戟天还未说完,又听“喵”的一声。
  诃黎勒答道:“不要了,送给辰砂。”
  戟天踉踉跄跄地从山洞里踱了出来,登时被辰砂拉住。
  “你怎么了?!”辰砂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戟天。
  戟天鼻青脸肿,满脸被打得皆是血,嘴角肿得老高,眼周还有一圈淤青,辰砂要伸手去摸,戟天却抓住他的手,示意不用治疗。
  山洞中传出诃黎勒疲惫的声音:“辰砂,你走吧,回去,戟天会照顾……”
  辰砂打断了他的话,接口道:“跟着你太危险了,是么?”
  诃黎勒不答,辰砂又叹道:“将军,你总是这样,发出的命令不让我违抗。”
  诃黎勒淡淡道:“你也一直很听话,这次是我最后命令你,不要再找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诃黎勒又道:“辰砂,你也退役了,不再是我的兵了,只有两个人的草莓军编制,现在解散,走吧。再见。”
  辰砂的声音微有点颤抖,他认真道:“好的,祝你武运昌隆,将军。”
  辰砂转身,不再说话,就这样离开诃黎勒,下了山。
  戟天不紧不慢地跟着辰砂脚步,最后终于提起勇气,追上前去,拉起辰砂的手,轻轻握了握。
  辰砂眼望被打成猪头的戟天,在山下站了半晌,忽然大哭起来。
  “糟了,别哭!”戟天慌了神,忙把辰砂抱在身前,道:“对不起,辰砂,你还想说什么?”
  戟天道:“我们回去?你想对学长说什么?想留在那里?走吧,我们再上去和他认真谈谈……”
  戟天低头,小声问道:“是难过吗?还是高兴?对不起,我不懂……”
  辰砂摇头,把脸贴在戟天的肩前,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穿透了呼啸的寒风,在山谷中飘荡,诃黎勒在山洞中听了一会,叹了口气,起身抽出军刀,架进火盆。
  诃黎勒静静看着军刀尖端在火中烧得通红,过了片刻,把它抬起,将刀侧按在自己英俊的侧脸上。
  “炽”的一声轻响,荡气回肠。
  戟天背着辰砂,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小路下山。辰砂的眼泪冰冷,蹭在戟天的脖颈上。
  戟天问道:“草莓军是什么?”
  “以前从帝都逃出来的时候,我们开的玩笑。”辰砂心情平复了不少,答道:“草莓军只有两个人,一个将军一个兵,我是他唯一的兵。”
  辰砂过了片刻,又呜咽起来,戟天忙道:“以后我们叫什么军,星洲兰军?玫瑰军?”
  辰砂扑哧笑了,道:“你半点也不像个正经将军。”
  戟天笑答道:“正经将军是怎样的?冷血,无情?宝贝,其实我打起仗来,不会输给学长太多,你总是见到我吃瘪的时候,就以为我是个窝囊废,其实老……嗯,其实我很强的!”
  辰砂心情好了些,笑道:“你要是窝囊废,就没有人不是窝囊废了。”
  戟天想了想,又道:“我也有军人的忠诚,对国家的,以及对你的,这是身为一名军人最重要的品质。”
  辰砂忽道:“你那天说,总有一天会爱上你,爱上你了以后会怎样?”
  辰砂想到诃黎勒的那句话,他清楚地尝到了这种滋味,心内悔恨,愤怒,悲伤等感情交织在一处,忍不住又开始难受。
  然而戟天十分莫名其妙:“不怎么样啊,然后我们就结婚贝,钱给你管,乖乖听你的话。我们一起好好生活,每天都做爱……”
  “……每天最少一次,好像有点少,两次?三次?如果你喜欢的话,礼拜六晚上吃完晚饭开始,一直做到天亮……”
  “好了好了!”辰砂的脸登时通红,要寻点什么话来说转移注意力,这时昆布终于举着火把,在山下匆匆寻来,戟天朝昆布挥手,道:“别上来!我们这就下去了!”
  辰砂突然想起一事,瞪着眼道:“糟了!我怎么把纳会小姐给忘在山上了,五万金币啊!!”
  戟天哭笑不得。
  “快停下来!我们回去救她!”辰砂忙不迭地要下来。
  戟天调侃道:“不救了,不许回去,我有的是钱,钱不是问题……”
  辰砂怒道:“不行——!五万金币呢!”
  再回到山上时,数个山洞内却是空空荡荡,诃黎勒率领着他的部属已走得不见踪影。
  残坏的锁仍挂在铁栅栏上,纳会小姐又被抓进了牢房里,突着两眼,一见来人就尖叫道:“快救我回去——!钱不是问题——!”
  昆布快乐地大喊道:“五万金币!钱不是问题!”旋如同猛兽一般扑了上去。
  这对极品父女的委托,终于以昆布得意洋洋地押着五万金币回到城堡胜利告终。
  然而他们马上就面对上了新的难题。
  重泽公爵赖账了。
  重泽公爵突着眼,怒道:“委托书上说得清清楚楚!必须完成所有委托,才能分段领取酬金!”
  纳会小姐叉腰,突着眼,怒道:“父亲!这个人还殴打我!他居然殴打一个女犯人!”
  辰砂嘴角抽搐,抬手比了个中指。
  “他侮辱我——!”纳会小姐嗷嗷地哭了起来。
  鼻青脸肿的戟天懒洋洋坐在大厅沙发上,一手抱着辰砂,他此时对那五万实在没有半点兴趣了。
  只要不拿辰砂抵债,酬金爱给不给,没多大关系。
  然而昆布可不这么想,可怜的团长直着脖子争辩道:“委托书上哪有这么写?!哪有!啊!明明说每完成一个任务就可以领到一笔酬劳,现在是六万,一万线索,五万救人……”
  重泽公爵道:“没有写?委托书拿来我看看。”
  昆布递出委托书,道:“喏,你看,这里没有写的嘛,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重泽公爵拿过委托书,掏出墨水笔,看了一会,在上面涂了几下,庄重道:“现在改了,要全部委托完成……”
  两秒后。
  “我跟你拼了——!!”
  “啊啊啊!!大家一起死——!”昆布的斗志瞬间燃烧到最高点,拔出军刀冲向手无寸铁的重泽公爵。
  戟天忙大叫道:“喂喂不要激动!”
  辰砂喊道:“哎!昆布——!别动手!”
  重泽吼道:“来人!把这个疯子抓走!他要杀人——!”
  重泽身为委托人,若是被雇佣兵一刀捅死,昆布回到雇佣兵之城内就将遭到公会通缉,甚至无法再加入任何团队。
  戟天虽怒却无法,只得牢牢按住昆布,道:“走!别跟这混蛋多说。”
  城堡的大门砰然关上,悲摧的讨工钱未遂的团长,被黑心老板踢了出来。
  “你们太过分了!”昆布大嚷道:“会下地狱的!”
  忽然门又打开,里面扔出一只灰扑扑的小猫,后者抓狂地叫了几声,窜到戟天衣袋里,躲了进去。
  大门再次轰隆关上。
  昆布、戟天、辰砂三个人站在门外,吃了一嘴巴雪。
  昆布可怜巴巴地瞥向戟天,道:“你不怪我吧,兄弟。”
  戟天笑着耸了耸肩,道:“雇佣兵守则只说任务期内不允许伤害雇主,回去交完任务,再来找他算帐就是了。”
  昆布垂头丧气道:“哎,算帐也没钱啊……不如去把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找到?那就有二十六万。”他落寞地拖着步子离开重泽家城堡的铁门前。
  辰砂打趣道:“就算找到了,他八成也会赖账的。”
  昆布恨得牙痒,挥拳道:“你说得对。他们不是好人。”
  “算了,就当白忙活一场!”昆布愧疚道:“没有车回去,我们要走到十里外的镇上,走吧,我背你们俩走过去,都是我害的,对不起。”
  戟天大笑道:“不用你背……”
  辰砂同情地拍了拍昆布的头,正要转身离去那时。
  城堡二楼窗户打开,飞出一个花盆,伴随着纳会小姐的尖叫:“快滚!谁把我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的!穷鬼——!”
  花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咻地飞向大门口三人,砰地一声砸在可怜的昆布脑袋上,撒了三人满身泥。
  泥里有一只尚未发芽的,半霉烂的种子。
  这下就连辰砂彻底炸毛了。
  “我靠!”辰砂抓狂冲回去,昆布忙道:“别!他会去投诉雇佣兵公会的……”
  辰砂捡起那枚种子,念念有词地诅咒着小气鬼暴发户父女,蹲下来把它埋在大门口处。
  “给——我——发——芽——!”辰砂竭尽全力地大喊道。
  扑的一声,泥土中冒出新芽,那是一棵藤蔓类植物,植物越长越大,在目瞪口呆的戟天和昆布注视下,顷刻间缠满了铁门,朝城堡内生长而去。
  “对!”昆布幸灾乐祸地叫唤道:“把门给封住!别让他们出来!”
  戟天大笑道:“不不,让它长到温室去……”
  “加油——!加油——!”
  三人同时在铁门外啦啦队一般猛喊并且各自有节奏地扭动。
  藤蔓发疯一般地生长,越长越大,蔓延了整个院子,拱得喷水池,花园栏杆四分五裂,顶爆了温室,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城堡外被弄得一片狼藉。
  戟天忽然意识到严重性,道:“好了吧,我们走了,让它停下来,不然要赔钱就……”
  辰砂讪讪道:“它好像,不听我的话……”
  “……”
  藤蔓轰然挤爆了城堡木门,里面传来纳会的尖叫以及重泽的怒吼。
  不到一分钟时间,无数粗藤从古堡房间内探出,重重叠叠地交缠在一处,重泽吼道:“混蛋!我要去投诉你们——!”
  辰砂据理力争道:“那是你女儿自己的花盆,跟我们没关系!”
  纳会大叫道:“快救救我们!钱不是问题——!”
  “……”
  戟天笑得肚痛,道:“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三人在门外笑得打跌,藤蔓越长越厉害,玻璃窗稀里哗啦碎了满地,砖石飞散,烟囱倾倒。纳会的尖叫变为恐惧的大喊。
  最后轰的一声,城堡垮了。
  重泽和爱女被藤蔓缠成了粽子,高高举起。
  身为罪魁祸首的植物,还得意洋洋地在平地中央扭来扭去。抓着暴发户父女玩荡秋千。
  戟天已经笑岔了气,拉着昆布辰砂,挥手道:“拜拜——”
  “拜拜——!”
  “我现在委托你们营救雇主!钱不是问题!”重泽奋力吼道。
  昆布想了想,道:“先给钱!六万酬劳!五千营救费!”
  辰砂嘴角微微抽搐,道:“明显太少了……”
  戟天笑着抬手摸了摸昆布的脑袋,道:“我们的团长是个老实人,没有趁火打劫的坏习惯。”
  于是,这棵莫名其妙的植物为他们申了冤,昆布终于得到该得的工钱,捧着六万五千金币,屁颠屁颠地带着团员们回家了。
  戟天也不多说原因,坚持只要分五千金币,昆布瞪着眼道:“那怎么行!”
  辰砂虽不知其意,但想戟天的坚持一定不会没有道理,遂也附和了他的看法,昆布僵持不下,只得把六万金币作为共用团费,回到雇佣兵之城后捧着去存起来。
  昆布回去交委托,戟天则带着辰砂在雇佣兵之城与自由之都的分岔路口下车。
  “去自由都市做啥?”辰砂在站台上张望,好奇道。
  戟天微笑,小心地护着辰砂上了另一辆公共马车,找到靠窗的位置让他坐好,如释重负地坐下,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
  “带你去个好地方,逛街买东西……”戟天笑吟吟地看了辰砂一眼,又道:“顺便登记结婚,领张婚姻契约书。”
  说话间戟天屈起长脚,朝内缩了缩,给刚上马车的一名老妇人让出座位,自己则紧紧搂着辰砂,俩人挤在车窗旁,登时充满旖旎气氛。
  辰砂大觉尴尬,转头朝窗外望去。
  平原道上的积雪洁白,干净无比,依稀只像他与戟天此刻的心情。
  玻璃窗映出辰砂哭笑不得的表情,以及戟天专心致志,用高挺的鼻梁蹭着辰砂脖颈的景象。
  辰砂不自在地又躲开些许:“谁说要和你结婚了啊。”
  戟天厚着脸皮道:“这还用说么?像我这么好的人,不跟我结婚,要跟谁?”
  刚坐下的那老妇人感激地点了点头,笑道:“小伙子是个好人,谢谢你了。”
  戟天礼貌地点头,大大咧咧地凑过来,要吻辰砂,坏笑道:“你看,她也说你应该和我一起。”
  辰砂咬牙把戟天英俊的脸推开一点点,然而位置上实在太挤,挣扎不得,只得任由他蹭来蹭去,占尽便宜。
  辰砂转过头,讪讪道:“我比较喜欢购物,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
  戟天认真道:“你看,全世界都想让我们在一起呢,你弱小的反对无效……星洲兰将军命令你,我唯一的,亲爱的小兵,别再妄想挣扎了。”
  戟天温暖的手覆上辰砂的侧脸,令他再躲不开去,继而深深吻上了他的唇。



23.  财源广进的名店

  “我不。”
  “求你了亲爱的……”戟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道。
  “我不!”辰砂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戟天无语凝噎,道:“你这样让我怎么办,老公会很没面子的。”
  辰砂一怒掀桌而起,义正辞严地宣告道:“我不——!”
  辰砂想了想,道:“要花这么多钱,不!”
  戟天拿着结婚登记表格,站在婚姻登记处涕泪横流,风中凌乱,道:“哪有结婚不办婚礼,不请客吃饭的,你这不是要老公的命吗!”
  “再说,表也不填拉。”辰砂威胁道。
  戟天吓得变了脸色,忙道:“好,不办就不办,以后再补。”
  辰砂拇指蘸了红墨水,在表格上按稳,补充道:“婚礼什么的,最讨厌了!”
  一锤定音。
  按戟天的想法,把老婆娶回家后,起码要拿存款的一半——十万金币出来,带着好不容易追到手的辰砂回帝都去,宴请第二军的所有战友,皇宫贵族,朝廷大臣吃顿饭。再请来德高望重的佩兰院长主持婚礼,戟天穿红军服,肩挂金穗,腰佩银刀。辰砂穿黑色礼服,耳上戴黄金百叶飞冠,钟声敲响,花瓣满天,白鸽齐飞,全城雀跃……
  办完婚礼以后,英俊军官抱着宝贝老婆回家,欢呼着数礼金,清点礼物。
  铺张浪费是决不可行的,辰砂坚决声明了这点。于是他们的意见在填契约书时产生了分歧。
  戟天忙解释花了钱结婚,收回来的礼金一定有多没少,绝对划算。
  辰砂则认为无论收多少,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不是我们割肉,就是来宾放血,贪官污吏,米虫皇室也就算了,怎么能坑一年军饷不到百枚金币的穷大兵们的钱?
  要请吃饭就大方点,别收礼,然而自己掏钱办婚礼却得花整整十万,这是砍了辰砂头也大方不起来的。
  辰砂对“填完这张表就结婚了”毫无概念,只觉二人关系根本没多大变化,好奇地趴在柜台上张望片刻,见柜台后的办事员把表格收走,锁进一个箱子里,傻乎乎地问道:“这样就可以了?”
  办事员瞪了他一眼,道:“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戟天也好奇地问道:“这样就完了?”
  “……”
  办事员哭笑不得道:“你们……”
  戟天嘿嘿笑道;“我们都是第一次结婚,不太熟。”接着把辰砂给拖走了。
  上马车。
  “以后如果我欺负你了,你可以到这里来,凭指纹领取那张表格离婚……”戟天把车帘拉好,又拖来炭炉,为辰砂弄了个温暖的座位,一边碎碎念道。
  辰砂道:“二十个金币,可以买四块巧克力,老……老……戟天,你今天怎么跟昆布说话这么像。”
  马车行进中。
  戟天呆呆傻傻的继续说道:“然后你可以要求离婚,他们会把老公抓走喔,关在牢里,这样财产就都是你的了,你可以带着它去找个更好的……”
  辰砂哭笑不得,摸了摸戟天的额头。
  “哇啊啊啊——!我爱你!老婆!”戟天像个大男生地瞎嚷嚷,一把将辰砂按住,狠命吻了起来。
  “喂喂……”辰砂狠命乱推。
  下马车。
  新婚小两口手拉着手,在自由都市最繁华的地方漫无目的地瞎逛,辰砂另一只手握拳,抵着路过的商店墙壁,发出叽叽的声响,手上戴着刚买来的钻戒。
  戟天走路打着摆子,沉浸在莫大的满足中,几次偏离行进轨迹,险些撞到灯柱,道:“你在做什么?”
  辰砂道:“我试试这个贵的要死的钻石是不是真的很硬。”他对四千金币买回来的,不能看不能吃的一对结婚钻戒兀自心痛不已。本着物尽其用,不可浪费的原则,决定拿它来沿路乱刮商店橱窗的玻璃。
  这个欠抽的举动得到戟天的大力支持,反正开心就好,大不了赔钱就是,钱不是问题。
  辰砂忽然停了下来,道:“这店卖的什么?”
  戟天恍然大悟道:“太好了,正想带你来这里,我先前订的一本杂志上有推荐这家店……”
  辰砂一头雾水,跟了进去。
  “欢迎光临夜之魔法屋。”店员是清一色的漂亮男孩,各自工作装笔挺,彬彬有礼,见到戟天这英挺的高个子时俱是眼前一亮。争先恐后地迎了出来。
  店员众星拱月地把他围住,反把辰砂丢到一旁,无人理睬。
  “先生第一次来?”
  戟天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是、是的……没想到这个店还真……热情。”
  辰砂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被货架上的商品吸引过去,一名斯文的中年男子从店后走出,推了推眼镜,礼貌地说道:“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
  辰砂朝戟天摆手示意他不用过来,端详货架上玲琅满目的盒子,道:“这是什么?”
  “您看的这个是悬挂绳床,做爱时可以让受方躺在上面,四边绳子都是活结,绑起来,拉开四肢,尤其是大腿,可以为双方增添情趣。”
  “……”
  辰砂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那中年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辰砂,仿佛在想象他被软绳捆绑后的景象,辰砂摸了摸鼻子,终于知道这家店是做什么的了。
  “这是水床,行房事的时候会随着夫妻之间的行动节奏而微微摇晃,增加……”
  辰砂讪讪道:“不……不用说了,你也……很热情。热情过度了,你们老板真会做生意。”他又碎碎念道:“居然还有卖这种东西的,老板脑子一定是进水了……”
  中年男子笑道:“我就是老板,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辰砂恨不得找个墙角的狗洞钻进去。
  “你们店里经常……嗯……算了。”
  老板解释道:“像您二位这样的客人比较少,大都是老头子带着美少年来找点新奇的小玩意。”
  老板见辰砂满脸通红,便理解地笑了起来,这类少年他见了很多,也知道该如何推销自己的产品,遂温和道:“性是人类的第一本能,本店卖的道具都能在某个程度上营造爱情气氛,所以叫爱情魔法屋。”
  辰砂的尴尬感消褪了些许,老板作了个‘请’的手势,道:“这附近都是充气娃娃,我想您一定不需要。这里有本店的一些新品,让我为您介绍看看。”
  “这是精心设计的几款男体纹身水印纸,贴在赤裸身体的手臂,肩背,腰腹以及大腿上会带来美感,做爱时带来情趣。身材好的攻极力推荐,洗澡的时候可以洗掉。”
  辰砂看到封面盒的包装,脑中想象戟天贴上纹身后的效果,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这是复古的战裙,仿真金属靴以及半裸的胸口皮革扣……”
  “战裙算了……”辰砂吐了吐舌头。
  老板善解人意地笑道:“旁边这里是受专用的内G点震动器以及跳蛋,不过您应该不喜欢,嗯,那位先生……”
  辰砂傻乎乎道:“他叫戟天。”
  老板续道:“戟天先生的身材很好,手指长,鼻梁也很高,您用不到这个。”
  辰砂呆头呆脑道:“内G点是什么?”
  他拿起那个盒子,看到一排小字。
  模仿仙德法歌大神鬼斧神工的巧妙设计:U型内G点震动棒!
  U型棒左半部分沿直肠探入体内,隔着内壁高频率刺激前列腺,另半部分延出体外,于腿间反复震动,令您不须用手便能体验到高潮!
  辰砂忍不住说:“如果用这玩意儿打蛋会有什么效果……或许这东西的发明人还应该再添加点小功能,让它一边震动一边唱歌,更有情趣。”
  这下轮到老板哭笑不得了。
  “您的意见很好,回头我就让厂商加个唱歌功能……”
  “您知道吗。”老板开始调戏辰砂,道:“受其实是很占便宜的,有内G点前列腺,还与攻一样有外G点——阳具前端,与龟头相连的那根筋。把握好分寸,同时一起刺激时那种感觉十分美妙。”
  某个问题一直在辰砂的心里憋了很久,这次终于提起勇气问道:“受是什么?”
  “……”
  老板摔倒了。
  老板花了半天时间才解释清楚“攻”“受”“总攻”“总受”以及“翻身”“互攻”等的定义,开始推销另一件商品:“这个很适合受用,是个柔软的震动按摩胶皮套。”
  疑?辰砂发现了新大陆,接过那个透明的,软软的,圆柱状的胶皮粗管子,手感很不错。
  它的一端是椭圆形封口,封合处有一个小小的开缝,另一段则呈喇叭状打开。道:“这个是怎么工作的?”
  老板道:“把它沾点水,套在自己的阳根上,开启开关,它就会持续震动,内壁有很多突出小点,都是按男体兴奋点分布,当然也可以交给攻,把它这样翻过来,内外翻转,套在攻的阳根上,进入受的体内,等于增大增粗辅助器材,但那一般太刺激了,不推荐这样用。”
  “而且如果对爱人条件不满足,要求套上去增大……或许有点伤他的自尊心。”老板又忍不住笑道。
  辰砂道:“不用手,它自己就会动?”
  老板道:“用能源石驱动,开口在这里。”他指着胶皮粗管边一个不显眼的开关,“一小块二号规格的能源晶石,就可以让它在最大功率下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用完能源后,可以抽出能源晶石,使用家庭充能器。”
  不知为什么,辰砂突然想到昆布套上这个透明软套的情形,一面热情四溢地大喊“啊啊啊,喔喔喔——!”
  嘴角不禁抽得变了形。
  “四十八小时!”辰砂道:“连着用上两天两夜,不就完蛋了……”
  #@!$%&*……老板的嘴角也开始跟着一起抽了,他道:“如果用最小功率,可以用七十二小时……”
  辰砂脑袋上灯泡叮的一亮,道:“我买这个了,多少钱。”
  既然是老板,辰砂就数出五十枚金币,省略到柜台缴费的过程,收起胶皮套,漫无目的地继续逛。
  辰砂的最初目的只是想着:万一与戟天在一起,会如被诃黎勒那野兽般的侵犯般痛苦时,便把这柔软的胶管给他套上,让他自己折腾个够。
  老板成功地做成了这个说不清是腹黑还是天然呆的白痴受的第一笔生意,继续推销道:“这些也是今年的新款,叫‘毛绒情趣套装’。”
  辰砂微张着嘴,认真端详挂着的十来件毛绒公仔装束,毛绒公仔都有成人身体高。双手更是稍微加长了点。
  “目前有狮子、老虎,豹子,大狗,大猫,上古怪龙,狐狸,喜洋洋,灰太狼等造型……”
  辰砂仿佛被一道彪悍的电流穿过全身,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道“喜洋洋灰太狼是什么?”
  老板一本正经道:“那是脑残的发明,忽略它吧,让我为您介绍前面几款。”
  辰砂理解地点头,道:“我光听那名字就……觉得很可怕。”
  老板又道:“虽然是套装,每套却只有一件,是让攻受两人一起穿的,使用起来限制很多。”
  “首先只能采取背入式,其次背入后……用里面的软带子把彼此手腕,脚踝,腹部,两腿系在一起。穿上这身套装,两人就紧紧贴在一起,完全不分开。”
  辰砂不由得惊叹设计师彪悍的思维。
  老板口若悬河道:“这要求攻的体能,身材都要很好,四肢也要有力,强壮,能负担两个人的体重而行动自如。穿好套装以后,戴上帽子,拉上拉链,这种紧紧贴在一起的感觉很不错。转头还可以随时接吻,攻方每作出一个简单动作,比方说俯身,下身随之进行抽出,插入……就彻底绑在一起,不会分开了。”
  他随手取过那件老虎帽,戴在自己头上晃了晃。
  “但我们进货直到现在,一套也没卖出去。”老板幽怨地说道。忽地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这里还有一根尾巴,是极少给攻方专用的道具,穿好衣服以后攻可以把尾巴的一头……”
  老板取来挂在衣服里的豹子尾巴,把根部指给辰砂看,解释道:“其实是根光滑的胶制震动棒,可以同时刺激攻的前列腺,估计这发明太狠了,没几下就把攻催到高潮……除了当兵的,多半都受不了连续几次射精的过程。”
  辰砂同情道:“你……用过吗。”
  老板连忙摆手,显然是自己也不太指望能卖掉这毛绒套装。辰砂却问道:“两人穿一件衣服,不会很麻烦么?”
  老板笑道:“里面有专用的软束带,可以把双方绑在一起,具体就像这样。”
  老板让辰砂转了个身,让辰砂踩上自己的靴背,身体与辰砂的背脊贴在一处,双手展开,正想与他手指交扣,吃点豆腐。
  “老婆!”戟天酸溜溜在货架后看了半天,此时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辰砂笑道:“你终于逛完了?”
  “多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店员集体躬身,恭送消费了上千金币的大财主帅哥。
  先出店的辰砂在街道旁站了许久,脸冻得发红,呵出一口气道:“你买了啥?给我看看?不能用塞进我身体里的奇怪东西。”
  戟天抱着一个大口袋,侧身轻巧避过,无比严肃道:“能放进你身体里的东西只有一样,老公的唧唧!”
  马车叮当作响到了,戟天笑着把辰砂让上车。
  昆布还没到家,戟天匆匆写了张字条留在桌上,便入房内收拾好两人的随身衣物。少顷一手提着旅行箱,另一臂挟着辰砂,再次出了门。
  “喂喂去哪里……”
  “去度蜜月,什么都不懂的笨老婆。”
  “度蜜月是……”
  “不要问我度蜜月是什么,总之就是去一个地方。”
  跟戟天在一起容易滋长人的惰性,脚酸了有人背,肚饿了有人喂……永远不用担心认路,认车等问题,短短片刻辰砂还未看清楚马车班次,便到了车站,又被一路抓着上了蒸汽车。
  蒸汽车呜的一声,缓慢轰隆开动,时间刚刚好,戟天还不忘在月台上买了两个红豆铜锣烧,方便堵住十万个为什么的嘴巴。
  “去什么地方?”辰砂问道,同时伸手到座位前的桌上,把不停伸爪子去欺负小龟的小奶猫抓走。
  “喵!”
  “喵你个头!”辰砂扣着手指,轻轻在猫咪鼻子上弹了一下,奶猫愤怒地跳下桌子,朝戟天怀里钻,逃了。
  此时并非旅游旺季,车厢内空空荡荡,只有他俩,小两口并肩坐在舒适的软靠背椅上。
  戟天惬意地揽着辰砂,把脚搁上对面椅子,笑吟吟道:“带你去老公的家。”
  “那是我真正的家,养父留给我的封地,毕方国边境上的萨斯领……是个小村镇,有温泉,有免费旅店,交给一位老管家打理。那里所有产业,以前都是我的,现在都是你的。”
  温莎领位于南之毕方与东之腾蛇的交界处,腾蛇之国素来以学术闻名,人民安居乐业,钻研艺术,文化等领域,从不轻启战端。
  这使得它常年远离战火。连带着与毕方之国的边境也太平无事。
  久而久之,两面环山并拥有温泉的温莎领,成为一个静谧的独特城镇,犹如世外桃源般不受大陆政权的争斗干扰。
  许多年前,有一名萨斯领的世袭伯爵在领地内拣了一个男孩,并把他带到帝都,又过十余年,伯爵膝下无子便死去,男孩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继承人。
  男孩便是戟天。
  最后一站到了,下车的乘客只有两人。戟天租了一辆运货的马车,载着他的行李、老婆,沿小镇中央的道路驱向山腰。
  皑皑白雪到了山谷外便倏然散去,现出漫山遍野的冬青木,地热令这里的植物躲开严寒,生长得欣欣向荣。小镇依山环水,复古的路灯绽放着温和的橙黄色光芒——已是薄暮时分。
  路灯整齐地排向远方,犹如安静的通向仙境的道路,天空中飘下小雪,落在偶尔穿梭的马车顶棚上。
  虽是小镇,镇内却到处都是开张做生意的商店,食店,面包店等玲琅满目,刚放学的孩子们牵着父母的手,立于路灯下等候校车。
  放眼眺望,半山腰处有一座连绵近千米的旅店,旅店后笼了一层朦胧的雾气,终年不散。
  “那里就是山上的温泉,现在是淡季,入住的旅客不多。”戟天见辰砂看得眼睛发直,饶有趣味地为他解释道:“每年腾蛇,毕方都有不少人拖家带口来这里度假,镇内也是以经营旅游产业为主。”
  辰砂失声道:“毕方国里有这种地方?”
  戟天笑着反问道:“比帝都和自由都市好多了?”
  辰砂点了点头,道:“我要是住在这里,估计一辈子不想出去了。”
  戟天答道:“不出去,哪有军人誓死保卫国家呢?国家没了,这里也就没了。父亲还活着那时领地的税收倒是不少,但我接手六年,一个铜币也没要,都免税了,偶尔回来度假看看。”
  “是领主大人——!”
  有小孩嚷嚷道,追着马车,朝戟天挥手,戟天善意地笑道:“我回来了!宝贝们,当心路滑,别追!”
  一入温莎领,辰砂便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里。他倚在戟天的肩上,安静嗅着他衬衣上的香草气息。英俊的领主是这里的偶像,然而他却完全是属于他的,他的浪漫,温情以及人格几乎无可挑剔。
  辰砂忽然有点不满,这样的一个男人居然曾经是军官,为国家浴血奋战在前线,毕方国却没有给他一个应得的待遇。
  两排整齐的路灯从山腰的大路上伸到小镇,戟天手腕一抖缰绳,铃铛清脆作响,路灯一齐亮起,暖洋洋的光芒照着点点纷飞白雪,远处温泉旅店已清晰可见。
  “伯爵府就是温泉旅馆,平时全面对外开放。招待镇民,游客,做生意,混点闲钱。”戟天又道:“老婆,我们在这里要度过足足一个月,玩的东西很多,你不会气闷的。”
  辰砂看着旅馆外立着的木牌,上面写着:欢迎来到温莎领
  “过几天带你去热湖里钓鱼,宝贝。”戟天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就像拿出宝物讨爱人欢心的小伙子:“湖里……”
  辰砂笑着接口道:“温泉湖里的鱼都稀奇古怪,有的嘴巴很大,有的眼睛很突……”
  “对对”戟天笑着说:“书上看来的?就是这样,每年这里有个钓鱼节,会奖励一笔钱给那些钓到最奇怪的鱼的游客。”
  “还可以去捏温泉黏土,做陶器,山下有不少店,烈酒和桉树叶薄荷糖,酒心巧克力是温莎领的名产。”
  戟天跳下马车,优雅地躬身,伸出一手,把辰砂牵下车,亲了亲他的手背,抬头时那湛蓝的双眼中的温柔神色,令辰砂心中一动。
  “星洲兰,太漂亮了!”辰砂笑道,他沿路走进庭院,发现院里四处都种着星洲兰。温泉水从后山引来,绕着百余平方的花圃纵横交错,六十四盏温室灯取代了阳光,安静地焕发着温暖的橙光。
  旅店高处挂着招牌,上书“冬青木居”。
  戟天笑着叩响冬青木居的大门,领主回家令老管家瞠目结舌且表现出了难得的啰嗦。
  上百名侍应争先恐后地出来,列队迎接,辰砂万万没想到戟天居然这么有钱。
  辰砂开始计算养这么多人花费要多少:“他们的薪水……”
  “不用你发,这家店很能赚钱,过几天让管家大叔给你汇报一下账目?”戟天调侃道。
  老管家亲自拿来钥匙,提起箱子,带着辰砂与戟天上了五楼,这里是全伯爵府的顶楼,也是对游客们封闭的。
  老管家问道:“少爷晚上要吃点什么?”
  戟天笑道:“还是旧规矩,烤鹅来一只,多准备点蔬菜和水果。”
  管家恭敬地退了出去,辰砂眼望这收拾得干净且舒适的房间,忽然又想起诃黎勒家的二楼,这是除了将军的府邸之外,第一个再次给了他家的情愫的地方。
  此刻辰砂尚且不知这种情愫有个特定称呼,叫传说中的“嫌贫爱富”,不然为何昆布那小房子不被列入考虑范围?好吧那不重要。
  戟天唰一下拉开窗帘,落地窗外,全镇景色映于眼中,山下满城灯火。
  小两口并肩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温馨的夜景,过了许久,戟天道:“喜欢吗?”
  辰砂点了点头,道:“太喜欢了。”
  戟天道:“房间外面,客厅角落里有个小门,门外是个回廊,直通山腰上的第一个温泉湖,那里有个小瀑布……是热泉上游,领主专用。”
  辰砂突然发现戟天像是突然变得很拘束,这真是奇了怪了。
  戟天微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辰砂的头,道:“我一向不太喜欢被人服侍,所以我们在这里住……嗯,大部分时间得自己动手,宝贝。”
  戟天起身去找玻璃杯,道:“老公倒水给你喝,老婆。”自己却口干舌燥,先喝了一口水。
  又静了片刻,辰砂石破天惊地说道:“那个……我现在要脱光吗?”
  “现在要做什么?我我我……我……去洗澡,然后躺着不动?”辰砂又想起每次一进卧室,诃黎勒直截了当的命令‘脱’。
  “……”
  戟天险些被呛死,道:“没那回事……你……”
  他收拾了东西,取来两件浴袍,翻出先前于魔法屋里买的一点东西,放在木盆里,又不自然地用毛巾盖住,拉起辰砂的手,道:“走,我们去后山看看。”
  “我还没喝水。”
  “不用了,待会那么大一湖水,你可以随便喝,都是山泉水……”
  “温泉里有硫磺!喝下去会拉肚子的……”辰砂抗议道。
  热泉瀑布仅有三米高,从石坡间冲下,蒸汽蔓延到近十米开外,远处树上满是积雪,由远而近,积雪逐渐在热气下消融,露出黑色的岩石背脊。
  偌大的温泉湖显是经人工完善过,湖底不深,滚烫的热水清澈见底,第一道山中奔腾出的热流经过此处,又层层灌向三楼,四楼的湖泊,形成星罗棋布的山中泉水群落。
  辰砂站在湖边,呆呆看着那道瀑布,被热气蒸得有种眩晕与不真实的幸福感。
  戟天站在辰砂身后,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肩膀,解开辰砂上衣纽扣,道:“刚进去的时候很烫,小心别鬼哭狼嚎的。”
  辰砂正要回答,戟天的手指却已滑进了他的衣领,他不自在地去按戟天的手,抬起手来,却微一迟疑。最终点了点头,任由他解下自己的衬衣。
  直到全身衣物褪光,辰砂已是脸上通红,忙不迭地跳进了水。
  紧接着是惨绝人寰的一声嚎叫:
  “烫死我拉——!”


24.  火烧眉毛的战事

  在温莎领的日子是辰砂长这么大以来,觉得最美妙的。
  温泉,钓鱼,美味的食物,友善温和的镇民,这地方是个桃源。辰砂甚至开始在日历上算天数了——他无论如何不想离开,结束蜜月。
  对此戟天的观点则是,再好的地方住得久,也就没多大感觉了,每年只能回来两个月,就像好东西不能多吃,否则一定会吃腻的道理。
  当然,今年还欠一个月假期,年底再来,那时候是严冬时节,也是旅游旺季,戟天信誓旦旦安排好,并赌咒发誓,写好节目单,才哄得辰砂好过了些许。
  这是辰砂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而过了许久之后,再想起温莎领,他仍畏惧着不敢回来,生怕残忍地打破了美好的回忆,令它云雾消散。
  但纵然是短短的一个月时间,这个蜜月仍未圆满度完,而是被一位访客提前打断。
  清晨,辰砂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起身,床头柜上照旧有戟天准备的玫瑰花茶。
  他喝了一口,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便裹上风衣,趴到阳台上朝院子里张望。
  一名身着军服的军官风尘仆仆地站在院外,对戟天焦急地说着什么。
  辰砂认得那身军服,帝都第一军是蓝军,而第二军是红军,那军人穿的正是一身暗红色,如同静脉血般的深红,他是第二军的人,戟天的老部下。
  发生什么事了?辰砂不禁微微蹙眉,他预感到会有麻烦了。
  “我正在度蜜月,亲爱的弟兄……啊哈,忘了那些事儿吧,我请你喝蜂蜜酒,吃烤鹅……”
  “将军!”
  “别这么大声,你会把将军夫人吵醒的,他睡得很晚……”
  那军官沉默半晌,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双手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恭敬捧着,戟天不接,他就不再站起来。
  戟天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接过那个信封,道:“进来歇一会吧。”
  军官起身,道:“国难当头,事态紧急,希望将军早日回来,下官不敢多耽搁了。”说完竟是一拍衣上雪屑,啪的双脚合拢,敬了个军礼,匆匆离去。
  来时一行军靴印,去时一行,通向山下。
  辰砂穿着睡衣下楼,最近入住旅店的客人多了不少,早间旅店餐厅内有人三三两两喝着咖啡,悠闲地看着报纸。
  旅店内俱是自助式三餐,辰砂在餐厅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端来牛奶,取了一只烤鹌鹑,心不在焉地拿刀切着,思考戟天的事。
  那只可怜的烤鹌鹑恍惚变了砧板上的丹若公主,被他一点点地肢解。
  戟天正匆匆走进餐厅,与辰砂打了个照面,道:“什么时候起来的?”
  辰砂伸手道:“给我看看。”
  戟天莫名其妙道:“看什么?”
  辰砂没好气道:“别藏了,那个牛皮信封,我刚看到你拿着它进来的,交出来呀。”
  戟天不回房间拆信,特地躲到餐厅,便是不想让辰砂知道。然而他耸肩摊手,装傻道:“什么牛皮纸信封?”
  辰砂想了想,腾地把戟天扳过身,抽出塞在他背后腰间的那个大信封,得意洋洋的晃了晃。
  戟天哭丧着脸道:“你越来越聪明了……”他拉过一张椅子,与辰砂面对面坐下,拉着他的手,认真道:“宝贝,你别生气。”
  辰砂不答,拆开那信,里面掉出两个五金星肩徽。
  “玄龟国入侵毕方边境,要报一年前的仇,还未宣战便发动突然袭击……”
  辰砂把信一摔,怒道:“我还在度蜜月!凭什么公主,不,女王让你回去就回去!”
  戟天静了下来,片刻后道:“这件事情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责任,我并非忠于王室,而是忠于国家,我必须去。”
  辰砂道:“你已经退伍了!”
  戟天道:“我与诃黎勒学长同时退役,文元接管了第一军,但第二军统帅暂时空缺,论资历无人能取代我。你知道的,枪兵营很难指挥,却是对付刺客最有效的杀着。只有我回归军队,才能打赢这场战争。”
  辰砂赌气道:“不行,你已经不是将军了。”
  戟天道:“我是的,你认真想想,宝贝。”
  “国家如果没了,温莎领早晚也会沦陷,我虽然不在你的身边,但却无时无刻不在前线保护你。”
  辰砂道:“我们可以离开,去当雇佣兵不是更好么?我恨这个国家,我对它没有半点感情,毕方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好东西,唯一有的只是痛苦的回忆……”
  戟天笑道:“毕方给了你凯旋之子,炎枪将军,第二军的统帅,你忘了?”
  辰砂安静了,他再无法对这诚恳的,温柔的男人发怒,然而他的心底依旧是不服气的。
  戟天道:“我不会为国捐躯的,放心,老公逃起命来一向跑得很快,我见情况不对,战场上拔腿就跑,行了吧?”
  “……”
  辰砂哭笑不得,浑未意料到戟天前一句还是大义凛然的宣告,后一句又恢复了那吊儿郎当的德行。
  辰砂道:“好吧,我要跟你一起去。”
  戟天却道:“不行,这个没得商量。”
  辰砂大声道:“为什么!”
  餐厅内的客人纷纷侧目,戟天抬手示意没事,低声对辰砂道:“我们结了婚,丹若一定很不甘心,会来找你的麻烦,你不能留在军队,我给你安排了去处。”
  “你必须到雇佣兵之城去,跟昆布一起,他能保护你的安全,战争结束后,我就来接你。”
  辰砂扬眉道:“‘必须’去?”
  戟天意识到说错话,道:“不,我错了,老婆,我‘请求’你去。”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辰砂生硬地答道:“你们都是一样的,总把我当作温室里的……”
  戟天略有点不耐烦道:“老婆,我是真的爱你,你如果在军队里,会令我无法专心作战。”
  辰砂理解地点了点头,放下信件,道:“哦,原来是怕我拖累你,好的,我明天就去。”说完不再吭声,回了房间。
  那夜戟天一宿无眠,坐在卧室的书桌后,埋头看着军报,这次玄龟国的大举进攻颇为棘手,时隔一年后,玄及率大批刺客卷土重来,毕方无可用之将,边境六省沦陷,国门大开,帝都随时便有被攻破的危险。
  英俊将军的眉目间充满忧色,辰砂却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
  他们都睡不着,辰砂以为戟天看一会,便会过来抱着自己,说几句话,然而戟天手头的军务非常重要,他没有时间了,更无暇去哄辰砂,战事迫在眉睫。
  戟天足足写了一晚上的军报分析。
  直到天亮时,戟天才把报告写完封好,为辰砂收拾了行李,又塞进不少零食,才俯到床前,想吻一吻辰砂的脸,把他叫醒。
  辰砂却是睁着眼,一晚上没睡。
  戟天温柔地吻了吻他,道;“老婆,对不起,你以后会明白的,我是为你而战。”
  辰砂气也消了,敷衍地点了点头,戟天帮他穿好衣服,系好靴带,裹上围巾,又道:“困么?待会蒸汽车上可以睡一会,但要小心钱包,别被偷了。”
  “喏,这些,这个,都给你。”戟天把钱和晶石卡放好,放在辰砂的衣袋内,笑道:“军队包吃包住,我用不着钱。我只要把结婚契约带着,想你了,就拿出来看看。”
  “宝贝如果没事做,可以让昆布带你去自由都市购物,逛逛,买点好东西等我回来,我们一起玩。”
  戟天想起了什么,又笑道:“当然,你赚钱的本事厉害得很,说不定一眨眼的工夫,等我凯旋归来,你就是大财主了,老婆。”
  辰砂道:“好了知道了,走吧。”
  戟天在房间里找了半天,讪讪道:“我们的儿子们呢?”
  “……”
  辰砂哭笑不得,四处翻找,最后终于提着戟天的两只军靴,从靴筒里倒出小龟和小猫来。
  戟天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边一个,塞进辰砂的风衣口袋里,吃完早饭,与辰砂手牵着手,片刻不放,离开旅店。
  戟天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大通话——睡觉前要记得刷牙,不许到处看帅哥,路边小吃摊的东西不能乱买,要听昆布的话云云……直到送上蒸汽车,让他坐定。
  车厢内本就没几个人,辰砂困倦无比,朝座椅上一歪,又看了看戟天,不情愿道:“戟天,再见。”
  戟天笑着亲了亲他的脸,道:“很快我们就可以再见了。”那小猫倏然从辰砂的风衣口袋里蹿了出来,躲进戟天衣袋里。
  “哎哎——”辰砂瞅见小奶猫逃了,忙喊道。
  戟天已下了车,笑着喊道:“怎么了?!”
  辰砂郁闷不已,蒸汽车即将开动,不能下去追了。
  戟天犹自不觉,透过车窗,微笑看着辰砂,挥了挥手,道:“我爱你!”
  直至蒸汽车呜一声开动,轮轴的轰隆声与白茫茫的蒸汽充斥了天地,辰砂才呆呆地望着远处月台上那个小黑点,直至它彻底消失于视野之中。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分离。
  自这日起,毕方举国迎战玄龟,南与北,冰与火的两大国度决死的战役,正式拉开序幕。
  百战百胜的炎枪将军正式回归帝都,再次戴上神器戒指,肩头挂上五星军徽,瞬间鼓舞起了全国上下的士气。
  帝国两大战神之一的诃黎勒已如流星般消逝,然而还有戟天。
  戟天复役的当日,前线军人得到消息,死战不退,玄及率领的刺客军团顿觉压力倍增。
  所有冰风谷守军都传达着一个消息:戟天将军归队了!援军马上就要来了!坚持住!
  丹若女王钦赐荣光宝刀,郑重交到戟天手中,当日封将,戟天身着鲜红军服,新订制的军帽以毕方神鸟金羽型镶边,全帝都军民为此欢呼,战神再临,必将解救国家于危难之中。
  戟天没有辜负袍泽们的期望,受册封后第一时间召集起四万人的军队,改番号为“星洲兰军”,整合了原诃黎勒率领的军刀队中间力量,以及神枪手营。
  仅用了三天,大军便赶赴前线。
  前线捷报一封接一封传来,三场战役后,戟天以多次伏击,各个击破的战术,一举歼灭了玄龟国的左翼部队上万人,继而衔尾追杀不休,把玄及再次赶出了冰风之谷。
  但他的战斗还未完全结束,戟天站在冰风谷前,蹲下身去,温柔地扫去国界碑上的雪,那块石碑是他亲手所立,碑下埋着爱人的断指。
  戟天站起身,号令军队再次集结,并朝前线请求物资支援。
  戟天要在冰原上与玄龟国的军队展开大决战,必须把他们全部彻底打残,打得无力再来复仇,若有可能,他也许会采取最狠的手段——亡国灭种。
  这次战争结束后,戟天不想再领兵出征了,因为家里有人在等着他。
  同一时间:雇佣兵都市。
  辰砂在蒸汽车上睡得迷迷糊糊,下车时不知该换什么马车,绕来绕去,竟然迷路了。
  他在自由都市下车,又浪费了不少时间才转对车,找到昆布佣兵团的驻地。
  这完全不能怪辰砂,谁叫戟天保姆太能干了呢?要知道整整接近半年时间内,辰砂可是第一次单独行动。戟天居然忘了把地图画出来,并写好马车班次,蒸汽车班次包括路口朝左拐朝右拐等事……真是失策。这个粗心的错误导致他的路痴宝贝差点被拐走了。
  幸好辰砂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驻地。
  “昆布——!”辰砂喊道:“我回来了!”
  房子安安静静,昆布不在家,院中打扫得井井有条,辰砂推开温室的门看了一眼,发现盆栽都浇了水,脱线团长应该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会。
  他没有钥匙,只好坐在台阶上等昆布回来。
  然而辰砂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是,他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不见昆布,却等来了另外一个人。
  “亲爱的,找得你好苦。”
  “……”
  当文术出现在庭院门口时,辰砂愣住了。
  他这才想起,自寒假那夜,自己不告而别后,就再没有与文术打过招呼。
  文术长大了,他帅气的脸上,痞样消失无踪,身穿帝国军第一军的深蓝色笔挺军服,熨得十分平整,手上戴着白手套。
  文术制服的金扣直系到脖颈,军帽戴得端端正正。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令辰砂有种诃黎勒再次出现的幻觉。
  “老老老,老大。”辰砂不自然地站起身。
  他想上前与文术拥抱,心里却十分忐忑,与这位人生中最好的朋友分别许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恐怕文术还在生气,辰砂惴惴不安道:“那晚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连信都没给你……留,就跑出来了。”
  文术漠然看了辰砂片刻,道:“你也知道我担心你?你也知道我足足找了你一年?!”
  辰砂的负罪感瞬间达到顶点,低头道:“老大,我错了,对不起。”
  文术缓缓走上前,辰砂低头看着他擦得铮亮的军靴头靠近,再抬起头时,发觉文术已高了他不少。
  他站在台阶上,文术站在院子中,二人身高恰好平齐,文术拉起辰砂的手,与他对视。
  文术帅气的脸庞,深棕色的瞳孔一如往昔,他认真道:“亲爱的,走吧,我来带你回去。”
  辰砂倏然一凛,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辰砂甩开了文术的手,退了一步,背靠木门,质问道:“文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25.  漫天飘雪的告别

  “辰砂。”
  “别过来。”辰砂冷冷道,并错身朝后躲闪。
  话音刚落,驻地院子四周冒出无数埋伏着的军人,辰砂想通了,这是有预谋的,丹若要绑架他回帝都去。
  为了戟天,为了他自己,决计不能回去。
  辰砂一个箭步,退到温室门口,操起靠在矮桌上的一把长花铲:“不要过来!我会杀了你!”
  “等等,辰砂你听我解释!你们别乱来!”文术忙吩咐四周士兵不可轻举妄动。
  辰砂抬起铲子,遥遥指向文术,道:“滚出去!”
  文术十分恼火,此次跟随自己前来缉拿辰砂的士兵俱是兄长文元所派,名为协助,实是监视。
  丹若女王的命令是:若缉拿不成,就地格杀。
  文元将军的命令则是:决计不可伤害辰砂性命。
  这两条命令本就互相矛盾,丹若那没脑子的家伙只以为杀了辰砂,再使些手腕,定能挽回戟天。
  然而文元跟随戟天,担任副官之职已久,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辰砂如果死了,戟天一定会发狂,所以无论如何不能伤害他。
  这就造成了文术如今尴尬难处的局面。
  辰砂抡起花铲,说时迟那时快,文术扯下军刀佩鞘,架住迎面而来的利器!
  铲子尖端磨得锋利,与文术军刀砰然相碰,辰砂竟是虎口发麻。
  “相信我,辰砂……小心!”
  辰砂在矮桌前冷不防绊了一跤,仰天摔倒,文术一步冲上前去,挑飞了铲子,辰砂两手空空如也,随手捞了个花盆,没头没脑便把花盆朝文术掷去。
  文术不及闪躲,登时被砸破了额头,深吸一口气,怒火再难抑制,吼道:“你他妈的真下狠手!我就站在这里不动!有种你杀了我!”
  辰砂躲进温室,花盆接二连三飞来,碎了满院瓷片与泥土,文术冲上前去,抓住辰砂的手,院外传来昆布充满朝气的大喊。
  “哪个混蛋欺负我的辰砂——!”
  “昆布!”辰砂挣扎,死命甩开文术。
  文术看到辰砂手中钻戒,忽地一楞,明白了为何丹若会下活要人,死要尸的命令了。
  “你……辰砂,你和戟天结婚了?”
  “还给我!”辰砂又生气又难受,一巴掌掴上文术的脸,吼道。
  昆布终于出现,一脚狠狠踹飞门前敌人,怒斥道:“哒哒哒!你们是谁!进我家怎么不敲门!”
  昆布一出现,所有人的注意力登时被他吸引过去,反而忽略了辰砂与文术,所有人拔刀上前,高处房顶上狙击手砰砰响,枪弹齐射!
  这时辰砂方真正见识到特种兵战士的实力,昆布顺手拔出背后大剑,那把大剑正是戟天惯用的兵器,枪响,昆布把剑妙到毫厘的一抡,铛铛之声大作,连着十数发铜壳弹头钉在剑背上!
  昆布大喝一声,持剑横扫,砍瓜切菜般扫飞了冲上前来的敌人,身周尽是呼呼风声,不断有人冲上,又不断有人飞出院子。
  短短片刻,文术见无人能挡,军刀诤然出鞘,迎了上去,喝道:“你们退开!”
  军刀抖开一片滴水不漏的银光,叮叮声不绝,瞬时与昆布交换了数十招,文术暗自心惊,这次终于遇上了膂力更强的对手。
  辰砂迷迷糊糊地看着,忽然明白了,文术竟能挡住昆布,剑术已非昔日白杨学院时可比,先前与自己交手实际上是连番忍让,不愿恃强凌弱。
  昆布扎了个马步,背持大剑,借腰马之力横扫,“当”的一声,大力激得文术虎口爆裂流血,撒手掉了军刀。
  继而昆布横剑拍向文术腰间,喝道:“滚吧!”把他挑得飞出街上。
  昆布这才大剑驻地,傻乎乎道:“没事吧!我担心死你了!老婆!”
  “你……”辰砂咬牙道:“别学戟天说话,笨蛋!”
  屋外毕方国士兵越来越多,成了包围之势,更有人爬上房顶,居高临下,密密麻麻近百人,昆布与辰砂只有两人,成了相持不下之局。
  昆布把辰砂护到身后,热情的问道:“对了!你怎么来拉?”
  辰砂道:“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事……现在怎么办?!”
  昆布茫然摇了摇头,道:“我们冲出去?逃跑?”
  辰砂哭笑不得道:“跑得出去才有鬼!”
  文术抹了一把摔出的鼻血,无奈道:“辰砂,跟我走吧,不要挣扎了,免得连累你的朋友。”
  辰砂尚未答话,昆布却已昂首答道:“我不怕连累!”
  “……”
  辰砂忽地注意到庭院内散落一地的花盆,心头一动,有了主意。
  他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抓我?”
  文术扶着栏杆站定,一手紧紧握拳:“你还不明白?丹若和思仙两姐妹,恨你恨得要死。”
  辰砂怒道:“关我屁事!给我全——部——发——芽!”
  辰砂蓦然喊出没头没脑的这句话,令文术先是一楞,继而满庭院中的植物疯狂地生长起来。
  这是什么?!是法术?!
  毕方国士兵尚未回过神,各种花,草,藤蔓,就连戟天留在温室中的玫瑰都倏然窜起,玫瑰枝干冲向院外,带刺的枝条扎得士兵们疼痛大喊。
  文术的双眼中满是恐惧神色,道:“辰砂……辰、你是什么人?!”
  玫瑰花枝密密麻麻地筑起了第一道防线,粗大的枝干上满布尖刺足有手臂般粗细,文术万万没想到,植物竟能成为如此强大的武器,花枝揪住一人,便把其重重绞住,花刺深扎进去,撕下敌军的皮肉。
  登时院外到处是血,士兵们抽出军刀,惶恐地乱劈乱砍。超自然的力量令他们胆寒不已,纷纷掉头逃跑。
  文术见再奈何不得辰砂,只得吼道:“别抓了!打不过!都回去!”
  “废物!谁让你跑的!”
  一声女人尖叫。
  辰砂还未认出那女人是谁,忽觉一阵灼热之力冲到面前,对街高处的丹若女王一袭鲜红长裙,亭亭而立,一手握着洁白的圆球,另一手朝辰砂指来。
  刹那间丹若的双眼幻化为血般的赤红,一股红光从她手中的蛋形物发出,笼罩了她的全身。
  下一刻,火球接二连三的飞来,撞上满院的植物,噼噼啪啪发出爆炸,并开始熊熊燃烧。
  辰砂犹如仍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面前的变故。
  昆布护着辰砂朝房子内退去,然而丹若手掌一推,巨大的火球飞来,激起震撼全城的爆炸。
  火海中,昆布喊道:“你快走——!”
  “昆布——!”辰砂惶急地喊道。
  冰原旷野,玄龟之国与毕方之国接壤处:
  毕方迎战玄龟的第六十三日,戟天已完美地剿灭了玄及所率领近半的军队。
  刺客在战场上最恐惧的就是远程打击职业,枪兵目光锐利,能及时发现在雪地中潜行的白衣刺客,并予以有效,必死的一击。
  枪兵营、军刀队,骑兵冲锋,射击掩护,配以各种奇兵突袭,兵种搭配漂亮地诠释了戟天的作战艺术。
  这一仗,戟天杀了整整两万人,只多不少。
  戟天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少杀点人,唯恐背负了太多的杀孽,会连累了辰砂。然而最后他还是决定了能杀就杀,一了百了。
  老天总是很公平,谁做的事由谁来偿还,不会认错人。
  戟天绕过自由都市,战线已前推到烟煤镇——当初他在雇佣兵团里护送芙蓉夫人落脚的地方。
  这次他仍小心地吩咐属下,不要拆了黑店,那是有他与辰砂记忆的地方。
  再过几日,便可循平原道攻向暗杀者之都。
  该不该继续行军?戟天深思良久,一个从帝都来的人帮助他决定了主意。
  将军营帐内。
  文术摘下军帽,把一封帝都发来的命令放在戟天的桌前。
  “你的脸怎么成那样了?”戟天陷在松软扶手椅里,懒洋洋地把脚搁在办公桌上,挑衅地摇了摇,肆无忌惮地嘲道:“看来文元这保姆亵职了,没把你管好。”
  文术的头发烧得焦黑,头皮烫伤近半,冷冷答道:“跟我哥没关系,自己烧的,我喜欢。”
  他的左脸被烈火毁了小半边,皮肉烧伤疤痕清晰可见。
  “把脑袋伸进壁炉里可不是聪明人做的事。”不用问,戟天也能猜到,在战事全面告捷的当下,文术是过来混军功的。
  好歹文元当了这许多年的副官,戟天虽不屑,却终究给了个面子,把文术暂时提拔为自己的副手。
  戟天准备把人情做足,既想混军功,军功就都给他了。
  他放下脚,翻出一份第二军的兵力报告,交给文术,道:“给你了,回去熟读。”
  戟天打定主意,再过几天便要不声不响离开,让文术带领大军回去邀功请赏,顺便把第二军也交到他手里,从此以后爱怎么折腾,就让女王与她的两名将军折腾去。
  文术接过报告,沉默地退出营帐外。
  戟天哼着歌,开始收拾行当。
  他把军服整齐地折好,压上军帽与肩徽,想了想,决定不把金色的戒指归还了。就这样连夜离开了大军。
  雪地中的脚印延伸至远方,戟天完成了他对毕方之国的最后使命,心情轻松无比,准备回家陪老婆。
  然而他走了没多久,便在文术的面前停了下来。
  “你要去哪里?”文术问道。
  戟天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尾指上的神器戒指,安静地看着文术。
  金色戒指折射出一缕微光,照上文术的眼睛,颇有点威胁的意味。
  戟天笑吟吟地开口道:“第二军从此交给你了,只要上交一份逃兵报告,所有军功都归你,还想要什么?太贪心可不好。”
  文术漠然道:“谢了,戟天,但我是奉了王室命令来的,女王命令你必须归国。”说完他伸出手,摊开手掌,手掌上躺着另外一枚戒指——辰砂的结婚钻戒。
  大火烧毁了他们的家。
  火一起,四周混乱无比,辰砂落在文术手中,被拖出院外,昆布隔着大火吼道:“辰砂!不要怕!我会来救你的!”
  但辰砂听不到,他被呛得晕过去了。
  目标人物得手,毕方军不再与昆布纠缠,护着思仙公主火速逃出了雇佣兵之城,此刻聚在街道两头看热闹的雇佣兵们,方幸灾乐祸地着手救火。
  这时间他们仍不清楚交战双方的冲突为何而起,更想不到这场火竟会彻底改变了大陆的未来。
  辰砂就这样被押回帝都,囚禁在皇宫里。
  那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囚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关押在何处,每天只有很少的食物与饮水。偶尔那扇铁门上的窗户会打开。
  “文术——!”辰砂大骂道:“有种就杀了我!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戟天厉害得很,你们不会得逞的!”
  文术认真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辰砂,但请你不要绝食,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文术从囚门的铁窗外递来一个包裹,道:“里面是食物,你多吃点,过几天就能放你出去了。”
  “滚!”辰砂吼道:“你这个怪物!你怎么不被烧死!”
  文术站了一会,把布包伸了进来,它落在地上,掉出水果与面包,冷肉。
  脚步声回响于安静的走廊中,囚室里不到片刻便又把布包摔出,食物落得满地。
  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欢呼声,令辰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分辨出“战胜”“万岁”等词,戟天凯旋回来了?他一定有办法救自己出去,他很强,也很聪明。
  辰砂自我安慰了一会,蜷在囚牢冰冷的角落里,忐忑想了许久,再次入睡。
  翌日,他开始吃东西了,不能死,要等戟天来救。
  然而一天天过去,辰砂依靠送饭的频率判断,离大军凯旋已过月余,昆布没有来,戟天也没有来。
  某天,囚室的门终于打开,依旧是那张怪物的脸。
  文术低声道:“走吧,她们决定先让你出去。”
  辰砂被关了两个多月,一身臭烘烘的,身体虚弱至极,连走路都走不稳,文术背着他,回了自己的家。
  “我哥说,你第一次来帝都也是这么狼狈。回去我帮你洗澡,你一定很不舒服吧。”
  “毕方对不起你,辰砂。”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一定得活着,否则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或许是文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辰砂,他开始服从文术的安排。
  文术从那天起,与一名军官两人交替,寸步不离地监视着辰砂,让他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并看着他吃饭。辰砂沉默得近乎恐怖,从不与文术说一句话。
  另外一名军官在场的时间极少,唯有文术必须睡觉时,他才从客厅进来替班,并紧紧盯着辰砂。
  文元则极少回家,兴许是搬进了皇宫里,家里就只剩这三个人。
  那天辰砂瞥见被押在沙发下的一张报纸,标题露出一角:
  军事法庭今日审理叛国……
  曾密谋杀害帝君罪犯……
  辰砂正想去抽出来看看,文术却把他推开,把报纸揉成一团,扔了。
  十天后,辰砂的脸色好看了些许,不再是那缺乏营养而苍白的模样,清晨时,他听到皇宫传来十二声钟响。
  辰砂睁开双眼,发现文术沉默地坐在床边,注视着自己。
  文术不自然地把头别过去,生怕辰砂看见了自己烧伤的左脸。
  吃完早饭,文术说:“辰砂,今天我们一起出去外面走走。”
  辰砂不置可否,文术把一根黑色的布条系在辰砂的眼前,令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辰砂听到抽屉与金属的碰撞声,知道文术找了把枪。
  他要杀了自己?辰砂不由得心底涌起一阵寒意。
  “我还没跟戟天告别!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文术,别杀我!”辰砂哭道。
  “起码让我跟他见一面……你把我的戒指也拿走了,上次离开他的时候,我还在生他的气……我要是死了,就什么也……”
  文术的声音不住发抖,道:“我怎么会杀你……别怕,没有人会杀你。”
  辰砂这才平息下来。
  文术牵着他的手,带他登上一辆马车,马车开出帝都,朝城外的旷野中驰去。
  马车经过白杨学院门口,二楼宿舍窗后,趴着不少张望的少年。
  曾经他们也是这样,并肩坐在窗台前,吵吵闹闹,等待各自的家长来接。
  今天又是周末了——大陆历七四零年,九月,十三日,星期五。
  “我们要去哪里?”辰砂茫然问道。
  “老大,放了我好吗,戟天现在一定不要命地想办法救我,我们一直都是朋友,不是么?”
  他抬起颤抖,冰冷的手摸了摸文术的头。
  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手指沿着文术的额头朝下,摸上他的脸颊。
  “我记得是左脸,现在还疼吗?”辰砂小声问道。
  辰砂摸过的地方,烧伤的疤痕逐渐消失,辰砂又低声道:“别哭,老大,我不恨你了。”
  文术转过头去,拼死不再让辰砂触到自己的脸颊。
  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文术解下蒙在辰砂眼前的黑布条,适应了光线后,辰砂第一个见到的人是……
  “戟天!”辰砂迈向前一步,他看到戟天背后的远处,停着一辆板车。再环顾四周,发现足有上千人围着旷野。
  包括文元,文术两兄弟,还有许多辰砂与诃黎勒一起生活时,见过却叫不出名字的军官,他们静静站在一条雪线外,注视着旷野中央的这对爱人。
  戟天被铐着双手,抬起手来晃了晃,笑道:“老婆——!我可想死你了!”
  辰砂大哭起来,扑进戟天的怀里。
  “别哭,别哭。”戟天动作十分笨拙,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给辰砂擦眼泪,又道:“他们打你了么?”
  辰砂摇了摇头,戟天道:“你吃得不太好。”
  戟天温言道:“宝贝,听我说,我们只有很短的一点告别时间。”
  辰砂点了点头,戟天抬起手来,把铐在一起的双手从辰砂头上圈着放下去,搂住他的腰,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俯首道:
  “事情是这样的……不怪你,女王早就打算对付我了,是我害你吃了苦,对不起。”
  戟天略抬起头,朝文术与文元两兄弟笑了笑,又低声温柔道:
  “老婆,毕方国决定把我流放,知道流放吗?”
  “女王要把你扣押在帝都,我们谈好了条件,很多人见证。只要我走,她就不能伤害你。你看,那里有辆车,我很快就要走了。”
  辰砂看到了拖车,定了定神,知道戟天不会死,松了口气。
  戟天微笑道:“我猜她们会把你关在文术的家,你回帝都以来,是住在文家吗?”
  辰砂点头道:“是,回来以后就住那儿。”他生怕戟天听了心痛,略过了那段囚禁的日子。
  这是他这辈子撒的第二个谎。
  戟天道:“我都想好了,待会就去求诃黎勒学长,请他帮忙,再叫上昆布,花点钱,委托雇佣兵协助我,一定能救你出来。
  “你要相信我,起码先活下去。”
  辰砂呜咽道:“好的……我等你来。”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戟天静了一会,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辰砂哽咽道:“你会回来救我的,对吧?”
  戟天答道:“说不定过两三个月我就杀回来,带你回家了,要相信老公的本事。”
  戟天说完又笑道:“你摸摸看,我的口袋里有什么?”
  辰砂依在他怀中,伸手去他军大衣的口袋里,“喵”的一声。
  “还有。”戟天笑道:“喂老公吃?”
  辰砂摸到一小块巧克力,撕开糖纸,喂进戟天的嘴里,戟天舔了舔嘴唇,开始认真地与辰砂接吻。
  他们彼此紧紧拥抱,站在凛冽的寒风与漫天大雪里,世间仿佛再没有什么能把这对爱人分开。
  然而巧克力终有融化的时候,辰砂带着苦涩的眼泪把它咽了下去,结结巴巴道:“对不起,戟、戟天,我离开你的时候……”
  戟天笑道:“我们这么相爱,你怎么可能会生气?”
  辰砂眼中满是泪水,正要再说点什么,身后不远处的文术却道:“时间到,戟天将军。”
  文术走到他们身旁,戟天自觉地放开了辰砂,文术冷漠地伸出手臂,戟天动了动,探出臂弯,笑道:“架这边,让我再看一会。”
  于是文术一臂架在戟天的臂弯里,他放慢了步子,朝前走去,戟天则背对远方的马车,面朝辰砂,踉踉跄跄地跟上文术的步伐,不断倒退。
  他迷恋地看着站在原地的辰砂。
  “别过来,待会摔倒了!”戟天笑道。
  辰砂几次冲动要追上去,却被文元牢牢抓住,挣扎不得。
  戟天渐行渐远。
  辰砂的声音被呼啸,凌厉的寒风掩盖:“……你一定要……”
  戟天喊道:“我会的!”
  辰砂全身的血液涌上脑中,一片眩晕,天与地不停地打着旋,戟天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渐不可闻。
  “……我爱你……老婆!”
  辰砂竭力大声道:“我也爱你!”
  但他的声音很小,瞬间便被北风盖过。
  接着,那颗混了安眠药的巧克力起了作用,辰砂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戟天道:“药效发作了么?”
  文术不答,两人机械地朝拖车走着。
  戟天又道:“最后一句也许没听到,他没有回答,你帮我转告他。”
  文术漠然答道:“他听到了。”
  戟天停下脚步,道:“行了。”
  文术道:“戏要演完。”
  戟天恋恋不舍地眺望来时的路,他看不见辰砂,只能从许多人站的地方模糊辨认出他倒下的方位。
  戟天又被拖着踉跄退了几步,他在雪地中留下了一行清晰的靴印,不知不觉已从辰砂的身前通到板车旁。
  戟天坐在板车末端,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早已不可辨认的辰砂。
  那里有太多的人,戟天分不出哪一个是他。
  戟天忽然道:“我又改变主意了,别把信给他,太残忍了。”
  文术把车辕套上,抽出腰间的手枪,叹了口气,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了。”戟天答道。
  北风犹如千万把无情的利剑拔地而起,飞向灰色的天空。
  “砰”的一声巨响,枪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老马嘶鸣一声启程,两行车辙的印痕间,殷红的玫瑰怒放。


26.  戟天的情书

  玄及率领三名贴身侍卫,沿着平原道潜入了毕方帝都外的白桦林中。
  这三名侍卫都是玄龟国数得上的高手,玄龟大军败退只是一个烟雾弹,真正的杀着直至此时才开启。
  玄及即将展开他扭转战局的计划,若成功了,从此毕方不再是威胁。
  然而他在白桦林外停了下来。
  “将军,前面发现一辆拖车。”
  深度昏迷的戟天蜷在车斗边缘,温热的血液从他肩头涌出,浸满了车板,把木板染成紫黑色。
  他的一头棕发被血块与冰晶粘在一起,紧紧闭着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部下回报道:“霰弹枪,以心脏为目标定点四周发散,二十六枚子弹,胸口,小腹,左肩,左臂重伤,肺部中弹六发,但巧妙避开了心脏要害,濒死状态,急救后还有生存希望。”
  “行刑枪支于大陆历七零六年批量生产,弹头采用铜铝合金。”
  玄及探手去摸戟天脖颈的大动脉,发现这昏迷的男人头部始终朝向来时的方向,推断得出,戟天中弹后倒在车斗里,又艰难地调整了一次方位,才闭上双眼,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玄及还发现了一件东西——戟天手上的钻石婚戒。
  行刑后的第七天,又是一个星期五,毕方国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宴。
  文家二少爷成为全帝都谈论得最热烈的话题,此人在帝都红得发紫,原因如下(官方消息)。
  一:前第二军统帅,炎枪将军戟天在取得冰风谷胜利后嗜血好战,意欲挑起颠覆全毕方国、乃至整个大陆的另一场大规模战争。
  皇室万万没料到戟天居功自傲,遂派出文术上尉携女王密信前去劝说。文术值此危难之境,视生死于度外,毅然奔赴前线。
  二:文术直斥戟天之非,单枪匹马深入军中,与戟天斗勇斗智。亲手擒住戟天,以大义规劝,并力挽狂澜,平息了四万人的兵变,收编星洲兰军旧部。
  三:接管兵权后,文术再次率军冲出冰风谷,对玄龟国军队实行了无情的打击,将国境线朝北足足推进了百余里。创下毕方开国以来,我军损伤最少,歼敌数量最多的记录。
  但这次胜利却给文术上尉留下了脸上的伤疤,并将伴随他一生。
  男人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戟天与诃黎勒两名叛贼便是最好的例子。
  帝都日报还特地发表了一篇社论,名为《伤痕是男子汉的徽章》,同时间,皇室为了表彰这位伟大的英雄为毕方作出的贡献,将他连提三级,升为将军。
  文术抓牢了第二军的兵权,接替了戟天的位置。
  从这一年起,毕方军部进入了文家兄弟掌权的时代。
  就在街头巷尾无数民众正在对文术的丰功伟绩谈论不休时,毕方国高层抛出了另一个重磅炸弹。
  思仙公主下嫁!文术将军即将于本月迎娶!
  全城欢庆三天三夜,十万人亲眼见证这场世纪婚礼!
  一瞬间整个帝都的节日气氛空前高涨,寒冷带来的颓废一扫而空,那名曾经肩挂五星勋章,一身鲜红军服,领兵出征的英雄戟天,早已被扫进了舆论的垃圾堆,化为历史的尘埃。
  人民夹道欢呼,思仙公主站在婚车上,绕城一周,她恬静地微笑。
  文术戴上了遮去半边脸的银色面具,面具上闪着寒光,更添一分神秘与冷酷之感。婚车在皇宫前停下,他彬彬有礼地伸出臂弯让公主搭着,接她下车。
  红地毯铺到皇宫大门口,大钟敲响,礼炮齐鸣,大臣们纷纷祝贺,文术点头回应,却依旧不露半分微笑。
  宣誓,交换婚戒,水到渠成后,公主身周围上无数贵妇,众星捧月般的被拱着,她们地位尊贵无比,文术面前却乏人问津,唯有几个拍马屁的老家伙。
  军官都躲得远远的,不用说他们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文术抽身离开,在花园的另一端,他终于找到了辰砂。
  辰砂坐在长桌角落,叽叽咕咕地吃着一大盘烤肉,显是十分满意。
  文术抱着椅背,坐了下来,取下面具,晃了晃,道:“亲爱的,喂老大吃点。”
  辰砂爱理不理道:“叫你老婆喂。”
  文术愁眉苦脸道:“她不爱我,你给我吃点吧,啊……”他煞有介事地嚼着辰砂喂来的烤羊肉,又道:“那边的鸡肉也给我吃一点。”
  辰砂怒道:“滚!”
  文术笑了起来,看着辰砂,戟天离开后,辰砂的情绪已不再低落,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人有希望总会过得开心很多,仿佛又恢复了白杨学院中充满阳光的那个辰砂。
  文术谁也不想见,只想与辰砂在一起,他的心情才会变好。才能真正的放松下来,至于他在行刑那天做了什么,从来没有说过。
  “结婚感觉好吗?”辰砂问道。
  文术翻白眼答道:“站得很累。”
  辰砂讥道:“你不是一直很想娶她的么?”
  文术道:“我后悔了。”
  辰砂又道:“你很快就要觉得失落了。”
  “???”
  文术对这个问题十分狐疑,他认真地想了很久,点头道:“我已经觉得很失落了,亲爱的。”
  辰砂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你需要春药,毛绒套装,G点按摩棒那些吗?我知道一家店卖这个,我还有打折卡……”
  “……”
  文术激动道:“太好了!你要陪老大一起用吗?”
  辰砂恶狠狠挥起叉子,朝桌上一插,诤地钉在文术指缝间隙中。
  数日前,辰砂为文术准备了一千金币的结婚礼金,并无论如何让他收下。并答应出席他的婚礼。
  接着他提前饿足一天,眼冒金星地单手扶墙,拿着请柬进来皇宫,准备吃请。
  结果就是,现在吃撑着了,他只得艰难地再次一手扶墙,挪出皇宫去。
  “你这个白痴……”文术哭笑不得,搂着辰砂,让他上了门口的一辆马车。
  “文术将军。”
  文术拉上车帘,冷冷看着那名传令兵。
  “那是为公主殿下准备的婚车,宴会完毕后,您需要与她一起搭车回家。”
  文术戴上面具,纠正道:“这是我的马车,我愿意让谁坐就让谁坐。”
  他不再多说,勒令打道回府,把公主丢在皇宫里。
  文家多了不少皇宫中派来的侍女与仆人,本十分宽敞的三层小楼忽然变得拥挤起来,文术特地为辰砂布置了房间,位于三楼。
  文术与思仙的新房则在二楼,辰砂茫然看着那些搬进来的宫廷侍者,并朝他们问好。
  得到的回应是无一例外的——所有人都鼻孔朝天,眼睛长在头顶上。
  文术道:“亲爱的,我去接母老虎了。回来我们再一起想办法收拾这些人。”
  辰砂肚皮鼓鼓地十分惬意,躺在床上,道:“去吧去吧,晚饭不要叫我了,我吃不下了。”
  文术这才莞尔出门。
  文术抵达的时间刚刚好,他站在大门口,见文元小心翼翼地护送着丹若与思仙两姐妹出来,三人有说有笑。
  文元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个白色的长信封,交给思仙。
  文术眯起了眼,知道这是戟天留下来的信件。
  文元兑现了他的承诺,没有让任何人拆开过它。
  文元温和笑道:“……他脾气很糟糕,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但我相信他会是好丈夫,请殿下您不要在意他某些粗鲁,无礼的行为。”
  “要知道,太会说甜蜜话儿的男人往往都不那么可靠,我的殿下。”
  思仙笑了笑,盈盈道:“我明白,这就走了。”
  她挽着文术的手臂,与亲姐告别,上了婚车,宫廷侍人夹道欢送,为思仙终于嫁出去而感到由衷的欢欣。
  辰砂躺在柔软,温暖的床上,虽有点惆怅,他却不得不承认,文术是个顾念旧情的人,把他照顾得很好,唯恐他受了半点委屈。
  这房间从前是文术与文元睡的,他买了一张新的床与厚厚的软被让辰砂用,墙边仍贴着泛黄的旧照片,辰砂取下一张来看了看,那是文术小时候过新年,在皇宫门口拍的。
  辰砂把它小心地贴回去,并知道这些回忆对文术来说弥足珍贵。
  外面传来马车与交谈的声音,辰砂好奇心起,扒着窗台从三楼望下去。
  马车从街道另一面驰来,文术牵着思仙下了车。
  思仙进门便斥道:“准备洗澡水,窗帘怎么还没换成白色的,累死我了!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都进去!”
  思仙脸色不善,一副文术欠了她几百万金币,还再接再厉不停朝她借钱的表情。
  辰砂吐了吐舌头,打定主意在有人来救之前,尽量不惹这讨厌的公主就是。
  然而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他不惹公主,公主要惹她。
  公主嫁进来的当天晚上,辰砂没有下去吃饭,也没有找文术说话。
  当晚他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书,脚上勾着床尾的椅子,一晃一晃。
  晚上十点,女仆怒气冲冲地踹开他的房门,恶狠狠道:
  “给我安静点!你吵着殿下了!”
  “哦——”辰砂不敢再碰那张椅子了。
  很大声么?我怎么不觉得,明明垫了地毯。
  辰砂蹑手蹑脚下床,贴在地毯上听了一会。
  他听见文术低沉的声音,以及思仙公主咯咯的笑声,过了一会,笑声变为放肆的尖叫。
  小夫妻的初夜十分开心,只听不清楚她在笑什么。
  结婚了,她一定很高兴,老大也很高兴,辰砂郁闷地心想,恹恹地躺了上床,不再去听。
  其实楼下的交谈是另外一个版本:
  思仙笑道:“哦——呵呵呵呵,你脸上那块红印就像永恒冰原的地图——你到镜子前面看看?像不像?”
  文术漠然答道:“很好笑么?再好笑,你也得看一辈子。”
  思仙愣住了。
  文术又嘲道:“我只要不照镜子,就永远都看不到,但你每天都得看着,是谁更好笑?”
  文术说完这句,冷不防扑上去,把整张脸凑到思仙面前,挑衅地侧过脸,眼中露出鹰隼一般的凶光,沙着嗓子低声道:“看清楚了么?再研究一会?你还觉得它像什么,嗯?”
  “走开——!”思仙高声尖叫,两脚乱踹,怒道:“你这个变态——!”
  文术冷笑几声,扯过一个枕头,垫在耳旁,侧身背对思仙,沉默不语,在地毯上睡了一夜。
  翌日思仙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慵懒坐到餐桌前,仆人端上精致早点,她忽然发现辰砂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悠然自得地吃着早餐。
  当然,没有人服侍他,辰砂习惯了自己动手,食欲很好。
  思仙公主把银勺一摔,怒道:“谁让你到这张桌子上来吃饭的!”
  辰砂笑答道:“你老公。”
  “……”
  思仙额头青筋暴突,尖叫道:“你没有这个权利——!这里现在是我说了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至今思仙都牢牢记得诃黎勒那不屑的目光与辰砂同情的一瞥。
  辰砂听话的点了点头,道:“哦,还好我已经吃完了。”
  他收拾盘子,放到洗碗槽,道:“祝您用餐愉快,殿下。”接着自顾自地上了楼。
  思仙的肺简直要被气炸了。
  于是思仙的新婚生活便从此多了个难题——斗小三。她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给辰砂使绊,然而辰砂这人却滑不溜手,完全抓不到任何把柄,一有风吹草动,跑得比兔子还快。
  思仙正在减肥,辰砂就倚着楼梯扶手嘎巴嘎巴地吃零食;思仙早上起床开窗正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见到辰砂捧着花盆蹲在院子里念念有词;晚饭后思仙呆得无聊气闷,只见文术和辰砂两人埋头坐在茶几边,各自拿着一把剪刀,聊得不亦乐乎。
  “嘿嘿今天报纸上的笑话很好笑,剪起来贴在你的本子上……”文术道。
  思仙算是郁闷到家了,然而数日后的一事,终于促使她下定决心,打破那个对已死之人的承诺。
  一天清晨,文术赤着上身坐在窗前,辰砂抓了一小捧窗台上的雪,反复搓揉,让它化在手心里,继而覆在文术下巴上。
  “别治疗。”文术拉开他的手,认真道。
  辰砂叹了口气,沾湿那把小银刀,仔细地为文术刮着胡渣。
  文术自嘲道:“这张脸是通行证,可以混饭,混军饷,混老婆,获得尊敬。除了不想照镜子,还是很划算的。”
  辰砂银色的刀锋沿着文术的英俊侧脸轻轻刮下,看着这熟悉的好友,忽觉得这样也不错,烧伤并不能掩饰他的本质,一如帝都这污秽的局面,仅仅是暂时令他屈服。
  他的容貌依旧有种流氓般的帅气。
  辰砂相信文术此刻隐忍,只是积聚着一股能量,等待某日的爆发。
  他发自真心道:“老大,你还是挺帅的。”
  文术静了,片刻后道:“你还生气么?”
  辰砂答道:“不生气了,我想了很久,你在火里把我救了出来,我很感动,我知道女王那时候想把我烧死。”
  辰砂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你是在保护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老大。”
  文术答道:“嗯,我爱你,辰砂。”
  辰砂笑答道:“我也爱你,老大。”
  文术失落地笑了笑,伸手去摸刮得干干净净的脸,穿上衬衣,戴好银面具,道:“我去上班,晚上见,亲爱的。”
  他推开门,思仙公主立于门外。
  文术与思仙对视一眼,继而反手关上辰砂的房门,朝思仙道:“你要是敢动他……我,你,我老哥,你姐,我们就一起死,你尽可以试试。”
  思仙冷笑目送文术离去。
  当天下午,辰砂正在用手中的小银刀切着植物根茎,调制几种药水,他认为,这些药水或许可以在戟天来接他的时候派上用场。
  先做足准备总是好的。
  三点多的时候,门被推开,辰砂抬起头,蹙眉望着思仙,不知她又要如何。
  这尚是文术成婚后,将军府的女主人第一次到三楼来。
  他坐着,她站着,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什么事,殿下?这是我的房间,请您出去。”辰砂扬眉道。
  思仙公主扬手,一封雪白的信落在桌上,她盈盈笑道:“这是叛国贼临死前写给你的,看看吧,祝你愉快,辰砂。”接着思仙再不多话,转身离去。
  辰砂深吸了一口气,以银刀小心地划破封口,展开信纸。
  他的手不断发抖。
  辰砂吾爱:
  嘿嘿,还记得我们的初夜吗,宝贝。
  老公是个处男,处男的第一次都很快,幸好当时你没有发现,不过我猜你也不知道这个说法,你一直都很笨。
  好,不笑话你了,现在听我说,老公写这封信的时候蹲在监牢里,所有的武器都被收缴,这次恐怕是插翅难飞了。
  宝贝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老公很可能不会再回来。别哭,嘿嘿,我宁愿看到你,在被我连着好几次干上高潮的时候流下眼泪,不过那说不定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了。
  老公是个吊儿郎当的流氓,对吧?不过流氓也是有爱情的,你被流氓看上,真是倒霉了。
  让我想想,开始爱上你是在……军部看到你的第一眼?在雇佣兵团里遇见你?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对你的感情责任居多,冲动的热恋反而占得很少。
  但在我们第一次分开,我站在蒸汽车的站台上,亲眼送你离开那时,我便下了个决定。
  老婆!我离不开你,要时刻和你在一起,把我能找到的,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你!
  别人?让他们滚蛋吧,靠边站吧!你注定了是我的,你为我而生,我也为你而生,不是么?
  不过说句实话,笨蛋老婆,你不懂,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力无法更改的因素,它们在左右着我们的爱情和命运,包括硝烟四起,疮痍满目的国土;人与人之间的仇恨;腐朽的政权以及永不止息的杀戮。
  还有我们头上永远笼罩大地的乌云,以及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漫长冬天。
  你有非同寻常的异能,你能唤起生命,修补生命,当我第一次见到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是宿命派来结束冬天的人。
  但我却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从未提出过我的猜想,或许老天正因此要惩罚我,把我们强行分开,更害你吃了这么多苦。
  呜呜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你会生气吗?我只陪你走了很短很短的一段路,从我们去年认识开始到今日,一共是十个月零七天。
  我真是个混蛋。不过没有办法,我尽力了。
  丹若只会把你软禁一段时间,等到我们的事情逐渐被所有人遗忘,或许不出两三年,我想你就能逃出来。这是一个艰巨而困难的任务,但我相信凭你的意志,一定能把它完成。
  老婆,我相信,你的使命就是结束这个漫长的冬天,让阳光再次回来。在那之前,你不可以死。
  加油,小笨蛋,别想我了,我不值得你爱。你看,我都丢下你,一个人死翘翘。你还是……找个(钢笔涂抹的痕迹)……嗯,随便你吧,我不说什么了,死人是没有想法的。
  我被枪决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别想个没完,总之,丹若早就想杀我,这事与你无关。是老公没用,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好吧,还是说几句正经的,这张纸没位置了。
  我在生与死河流的彼岸看着你,等着你,到了寒冬消散,春回大地的那一天,如果你还爱我,那么就抛弃一切,踏入死亡的世界来找我吧。
  我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努力赚钱,骗钱,买房子,买车,买有温泉的旅店等待着你。
  没有一个人能说他永远爱另外一个人,因为我们都无法确定永远有多远。
  我唯一能说的只有: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
  你看,我做到了,老婆,其实这很简单。
  我爱你,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你永远的:戟天
  辰砂颤抖的手几乎无法握住那信,他听到马车回家的声音,铃铛声极远,从院内传来。
  “我回来了!”文术大声道。
  辰砂不停发抖,眼中噙满泪水,他把信折好,看到信封中还有另外一张纸。
  那是一直收在戟天衣服口袋里的结婚证,它被揉得皱巴巴的,边缘破了几处裂口。
  文术的脚步声上了三楼。
  辰砂双眼失神地看着他们的结婚证,戟天的手指印红得触目惊心,仿佛是文术的手枪轰出的一个血洞。
  “亲爱的——”文术走近长廊末端辰砂的房门。
  辰砂抓起桌上的银刀,猛然拉开门,冲了出去。
  ——卷二·戟天将军·End——


卷三·文术将军

27.  走马转灯的晚宴

  “你杀了他——!”辰砂失控地大喊,一拳揍在文术的脸上。
  文术打了个趔趄,倏然间心口一凉。
  辰砂另一只手上紧握的银刀捅进了文术的肋下,文术艰难地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辰砂。
  “你……”
  “你杀了他——!”辰砂疯了,他猛然扑在文术身上,死死扼着他的喉咙,把银刀拔出,双眼中尽是血红之色,又狠狠一刀捅了进去。
  文术干咳了几声,失神地望着辰砂两眼。
  文术瞬间又挨了一刀,肩膀,大腿,小腹,手臂,在那短短半分钟内,被辰砂发疯般地捅了十余刀。
  “我……辰砂。”文术大声咳嗽,发出干呕的声音,倒了下去。
  楼下仆役听到响动,并见血液顺着楼梯滴下来,慌忙上前察看,这一下登时全将军府都炸了锅。
  “将军被杀了——!”
  恐惧的呐喊传遍房内,辰砂还未清醒,扑在文术身上,按着他,反手握起锋利的银刀在文术身上乱扎乱捅,鲜血狂喷,溅得他两手,满脸都是血。
  文术“荷荷”地叫着,像只垂死的野兽,他竭尽全力抬起一只血手,摸了摸辰砂的脸。
  辰砂的动作缓了。
  文术口鼻内源源溢出鲜血,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文术收回手,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揭开被染得殷红的衬衣,手指向自己的左胸,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他艰难地拉起辰砂的手,指引他把银刀捅进自己的心脏。
  然而他拉不动辰砂,辰砂吁出一口气,终于恢复清醒。
  “你……你杀了戟天。”辰砂悲恸地大哭道。
  辰砂放下银刀,哭着伸手揽过文术的脖颈,把他抱在身前。文术答道:“是、是……”
  辰砂在文术的额头上吻了吻,咽下眼泪道:“我原谅你,文术。”
  文术终于捡回一条命,全身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他的身体因失血过多而变得冰冷,并不断痉挛,然而性命还是无碍。
  辰砂轻轻松手,放开文术,接着起身,安静地穿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戟天的情书依旧躺在桌上,辰砂把它小心地折好,收进衣袋中。
  辰砂走到窗户旁,闭上双眼,一头从三楼栽了出去。
  三个月后。
  玄龟之国的使节团抵达毕方帝都,带来了求和的文书。
  撕毁国界条约的是他们,悍然发兵侵略毕方的是他们,被戟天打得落花流水的是他们,而如今,低声下气前来求和的也是他们。
  毕方的军人不介意再痛打落水狗一回,毕竟与玄龟之国的连年交战中,双方都埋下了刻骨的仇恨。
  然而丹若女王却优雅高贵地接受了使节团的文书与礼物,并设宴招待。
  所以这一仗等于是白打了,除了为国家疆域增加一点冰封旷野的荒地外,没有丝毫收获。
  而不久前军事会议上所下的决策:来年入春攻陷暗杀者之都。在玄龟国的使节努力下也成为泡影。
  女王主动设宴,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更邀请军方将领到场,以消弭双方的仇恨。
  圆舞曲荡漾于金碧辉煌的皇宫中,贵妇与英俊的军官们各自翩翩起舞。
  文术端起红酒杯,微笑着朝辰砂使了个眼色,并望向角落里的玄龟使节团,示意他帮个忙,招呼一下。
  辰砂无可奈何地耸肩,懒洋洋地走到舞池的最边缘处,调笑道:“嗨,小美人。”
  八月穿着黑色的公主服,抱着小熊,两脚正无聊地晃荡,她一见到辰砂就认出了他。
  八月兴奋道,她的双眸清澈明亮,充满喜悦道:“啊……是你!”
  辰砂微微蹙眉道:“您认得我?”
  八月诧道:“你不是辰砂大哥哥吗?”
  辰砂点头道:“辰砂,毕方第二军文术中将,麾下副官,我们在哪里见过?”
  八月眼珠转了转,道:“你救过我的命,忘了吗?还有玄及哥哥……你、戟天、昆布先生护送芙蓉大婶……”
  要是芙蓉在场,说不定得把八月手臂拧成乌青一边骂道你才大婶你全家都大婶……然而辰砂听到这话,只是扬眉答道:“嘿,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你叫什么名字,小美女?”
  思仙本倚在桌子另一头,打量着辰砂与八月,此刻端着酒,走过他们的身旁,笑吟吟道:“大哥哥在骗你,八月札,他前段时间生了一场大病,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
  八月愣住了,辰砂自觉地躬身,拉起思仙玉手,礼貌地亲吻。道:“是的,我的殿下。”
  辰砂作了个“请”的手势,道:“我们到外面走走?”
  八月跳下椅子,与辰砂拉着手走出了宴会大厅,辰砂临走时不忘与思仙点头,思仙公主看了许久,才转身入内,与文术走进舞池。
  辰砂穿着黑色军装,白色衬衣的袖口与领口外翻,双眸如暗夜繁星,容貌俊美无比。
  他伸手撩开八月札柔软的头发,把她抱上花园里一个圆柱形的平台,自己则站在地上,这样两人恰好等高。
  辰砂笑道:“你会跳舞吗?”
  八月礼貌地答道:“玄龟贵族十岁才学跳舞。”
  辰砂点了点头,道:“我教你?”
  殿中小提琴的悠扬乐声传来,辰砂拉着八月的手,有模有样地移动脚步,嘴里轻轻哼着节拍。
  “一、二、三——二、二、三……左脚,右脚……”
  “你不是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吗?怎么会记得跳舞?”
  “有些东西,只要学会,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比方说走路、游泳、谈恋爱……”辰砂温柔地微笑道。
  “咦——?”八月好奇抬头,朝辰砂肩膀后眺望。
  “怎么了?”辰砂瞬间抽出腰畔军刀,转身,将八月札护在身后。
  他见到围墙上有抹金色一晃,便匆匆消失了。
  “什么人!”辰砂喝道,把八月抱下平台,道:“你进里面去,别声张,我去看看。”
  紧接着辰砂跑到院墙下,纵身一跃,单手攀上墙头,翻了出去。
  八月札莫名其妙地回了舞池,文术见只有她一个人回来,便问道:“辰砂呢?”
  八月朝墙外指了指,抱着辰砂的军帽,怯怯道:“金色头发的稻草人。”
  “……”
  文术顾不得多问,匆忙追出了花园。
  “金色头发的稻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半条街,在远离皇宫的一条小巷里停下,他喘了一会,抬头,发现巷子的另一段已站着守株待兔的人。
  “站住。”辰砂手中军刀斜指,冷冷道:“对帝都的街道半点不熟,也敢来玩暗杀?”
  昆布直起身,高兴地叫道:“辰砂!我来救你了!”
  辰砂拧起眉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昆布满脑袋问号,拇指朝着自己戳了戳,讨好地靠近前去,道:“老婆!我是昆布布啊!”
  “……”
  辰砂怒不可遏,军刀唰然一挥,架在昆布的脖颈上,道:“你是什么人!再不说杀了你!”
  这下昆布彻底懵了,他十分无助地伸出手,在辰砂眼前晃了晃,道:“怎么会这样……你傻了吗?辰砂?”
  辰砂侧过军刀,把昆布的脖子划开一条浅浅的口子,血滴在地上。
  恐怖的静谧。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你生气了,辰砂。”昆布茫然道:“你是气我来晚了吗?”
  辰砂冷冷道:“为什么说‘救我’?”
  昆布结结巴巴道:“戟天……戟天因为你而被处死,你忘记了?我很难受,那天你被抓走,我听说他们枪毙了戟天,先在冰原外找他,找了三个月,据说他的尸体被狼吃掉了。”
  辰砂蹙眉道:“戟天是谁?”
  “他前段时间从高处摔了下来,什么都忘了。”文术的声音在小巷另一段响起。
  文术冷冷道:“死心吧,我不杀你,你最好快点滚,辰砂现在过得挺好。”
  辰砂见文术来了,便收刀归鞘。
  昆布深深吸了口气,诤然抽出背后大剑,转身面朝文术,喝道:“我要和你决斗!”
  辰砂失笑道:“你是白痴吗?居然把背脊朝着敌人?”
  昆布双手握紧大剑,仇恨地盯着文术,倔强道:“辰砂,你不是敌人,他才是。”
  辰砂懒得再理会这傻子了,朝文术道:“不能放他走,这人有特殊的目的。找几个人来把他铐上吧。”
  昆布道:“喂,这个给你,辰砂。”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掌大的乌龟,看也不看,朝后递去。
  辰砂接过来看了看,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旋把那讨好地伸出头的乌龟甩到一旁,发出“啪”一声。
  他再次抽出军刀,架在昆布脖子上。
  文术道:“让他走,副官,这是命令。”
  辰砂道:“他的存在有内情。”
  文术答道:“你不会想知道内情的,我们回去吧。”
  辰砂只得不情愿地转身,两人就这么把昆布与小龟扔在巷子里。
  “长官,那个男人是特种兵……”
  “叫老大。”文术不悦道,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烟。
  辰砂拿出打火机,两人站在皇宫前的雪地上,“嗒”一声轻响,文术的烟燃着了。
  文术猛抽了几口,吁了口气,道:“以后再见到他,什么都别问,直接让他滚。”
  辰砂“嗯”了一声,文术捏着烟头,把自己抽到一半的烟递到辰砂嘴里,道:“我先回去看看,你抽完就进去。”
  接着文术摸了摸辰砂的头,转身进了宴会厅,只余下辰砂静静望着雪地出神。
  管风琴的声音远远传来,辰砂眯起眼,叼着烟,仿佛抱着一个无形的舞伴,原地踩着音乐的节拍。
  “想当女人?”皇宫高墙上不知何时蹲着一个人,他看了辰砂半晌,饶有趣味地问道。
  辰砂停了动作,认真注视着那名与黑夜同为一体的刺客。
  “你又是谁?”辰砂呸掉烟头,冷冷道:“今天莫名其妙的人还真多。”
  玄及笑了笑,道:“跳个舞?”紧接着轻身落地,手腕一抖,收回钢爪。
  辰砂道:“使节名单里没有你。”
  玄及柔声道:“我是谁很重要么?”
  玄及牵起辰砂的手,和着远处传来的音乐,在雪地里试了试脚步,搂着他的腰,身体贴在一处,道:“你长大了,辰砂。”
  辰砂不置可否,随着玄及的狐步舞旋转,玄及低声道:“你愿意来玄龟国么?我们一起生活。”
  辰砂嘲道:“神经病,连名字也不报,你想说什么?今天都喝酒喝昏了么?”
  玄及也不在意,便笑道:“我叫玄及,你好,初次见面,我爱上你了,请接受我的追求。”
  辰砂“嗯”了一声,道:“你好,我叫辰砂,不要妄想了,回家冲个冷水澡,清醒一下,洗洗睡吧。”
  玄及眼中蕴着笑意,辰砂读出了那微笑的意味,道:“你在等什么?这么有时间?”
  玄及抱紧了辰砂的腰,一面跳舞,一面悠闲答道:“在等尸体被发现。”
  辰砂道:“哦?谁的尸体?我的?”
  玄及道:“全世界的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再伤你一根手指头。”接着特意握了握辰砂的左手,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
  两人的舞跳到一半,倏然间皇宫内传来恐惧的尖叫:“女王陛下——!”
  玄及敏捷地退开三步,笑着挥手道:“再见!辰砂!”
  丹若的半边乳房被血淋淋地抓了下来,胸腹破开一条大口,肠子流出,一根玉簪刺在喉咙中央,瞳孔缓缓扩散。
  文元朝他的弟弟吼道:“负责保卫的是谁!你刚刚去了哪里!内宫怎么会刺客!”
  “公主殿下!”
  思仙看到那场面已晕了过去,侍女慌忙把她抬走,文术深吸了口气,文元又大骂道:“去把辰砂找来!快!她要死了!!”
  文术冲出皇宫花园,顾不得解释,一把横抱起正要进来的辰砂。
  辰砂挣扎着下地,看到被撕掉近半张人皮的丹若公主,呆住了。
  文元颤声道:“能救吗……辰砂,你能救吗?!”
  刺客下手极狠,虽揭开了丹若的腹部,造成全身多处伤口,却令她无法出声求救,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吊了接近半小时的性命,只剩一口气。
  辰砂退了一步,道:“我我我,我要回家拿药。”
  文元吼道:“文术去!”
  辰砂道:“不不,将军不知道我放在哪,我得自己去!”
  文元道:“文术你带他回去!快!”
  一匹马载着文术与辰砂朝着将军府飞奔,辰砂在后门处翻身下马,道:“你在这里等我。”
  辰砂跑上三楼,开灯,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亮。
  “嘘,辰砂!”玻璃窗外的阳台上蹲着一个人,昆布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在了这里。
  昆布敲了敲窗子,辰砂上前拉开落地窗,道:“又是你,有什么事?”
  昆布道:“我刚看到玄鸡,玄鸡怎么会在这里?他杀人了吗?杀了谁?”
  辰砂道:“还没死,女王。”
  昆布道:“不懂吗?戟天是你的爱人啊!她杀了戟天,你还救她?跟我走吧,辰砂,别呆在这里,我很担心。”
  过了许久,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辰砂点了点头,道:“行,带我走。”
  半小时后,辰砂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拖车上,昆布则赶着那辆车,偷偷出了帝都城门,一个守卫也没有。
  今夜一切都诡异得非同寻常。
  辰砂拆开那个白色信封,问道:“这是什么?你从哪里找到的?”
  昆布答道:“我把那家人的抽屉都翻了一遍!这是戟天留给你的信,我没有拆!”
  辰砂又道:“从哪里找到的车?”
  昆布道:“几个月前,在白桦树林里找到的!”
  辰砂点了点头,他忽然发现一匹战马守在平原道中央,便把看到一半的信收好。
  文术冷冷道:“你又要去哪里?”
  辰砂道:“不去哪里,跟着这个叫昆布的人。”
  文术道:“你不回去了?女王怎么办?”
  辰砂漫不经心道:“她杀了我的爱人不是吗?那就让她下地狱吧。”


28.  逐渐回暖的凛冬

  于是丹若女王顺应民意地死了。
  士兵把来宾挨个搜身,将八月札的玩偶熊撕成两半,八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身扑到侍女的身前。
  “发生什么事了?”石韦问道,这次出使任务由他全权负责,他嗅到了不平常的意味。
  士兵粗暴地答道:“闭嘴,别多问!”
  回到使馆后,石韦拉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道:“八月,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动,我出去看看。”
  八月坐在椅子上哭个不停,石韦顾不上哄她,忧心忡忡地离开使馆,前去打探消息。
  玻璃窗上响起轻叩,八月止了哭声,怯怯走到窗前。
  一只布偶熊在窗外晃了晃,八月破涕为笑,打开窗子,惊呼一声。
  邋里邋遢的男人从窗外翻了进来,稳稳落在地上,八月登时掩住口鼻,打量他许久。
  他的回字型胡子像是许久未刮,沿嘴角长到下巴,一头肮脏的棕发散发着难闻的臭味,身上衬衣油腻且满布血迹。
  然而那男人双眸却湛蓝如海,充满了水波般的清澈温柔。
  男人笑道:“八月札,喏,你的小熊补好了,别哭。”
  八月终于想起这个人的名字,道:“戟……”
  “戟天。”戟天笑着接口,又问道:“辰砂呢?我好不容易才进城里来,怎没见到他?”
  三个月前,玄及派出所有随行刺客,押送濒死的戟天回国。却还是低估了他的生命力与武技,身上捆了五六条湿牛筋绳,并处于重伤濒死状态的戟天,在恢复两成体力后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三名看押人员,在前往烟煤镇的路上逃脱。
  戟天伤势未曾完全痊愈,拼着一口气逃出生天,在北方徘徊许久,体力不支,跑一段路便得停下歇息,逃逃停停,唯一的目标便是回到帝都去,找到自己的爱人。
  玄及却在城内等候了足足一个月,不见护卫回来,知道坏事,但这时石韦率领的使节团已经到了。
  丹若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签下合约后,玄及观察良久,改变了主意。
  翌日,发生了三件事。
  皇室发布公告,丹若女王因病瘁死,思仙公主继位,成为新的继承人,毕方国再次政权更替。
  大陆极东之地,珊瑚港远洋海面上,封冻冰面破开,从海底浮出一座巨大岛屿,岛屿上出现一座神秘漆黑宫殿。
  同时间,一辆拖车穿过平原道,前往雇佣兵之都,昆布赶着车,文术与辰砂各自坐在车斗两侧,驰向他们的未来。
  他们在雇佣兵之城下了马车,昆布深吸一口气,没精打采道:“有钱吗,辰砂。”
  辰砂耸了耸肩,答道:“一分钱没有,军饷都花光了。买烟,买酒。要钱做什么?”
  昆布解释道:“上次我们租来的房子被这混蛋害得烧了个干干净净,房东让我赔他十万金币。”
  辰砂笑着朝文术道:“听了到么?都是你害的。拿钱出来赔。”
  文术道:“一分钱也没带出来。”
  昆布把裤兜掏了个底朝天,空空如也,道:“我去借点钱,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赚钱还债!”
  昆布看了文术好一会儿,像是想赶他走,辰砂忙道:“我不管他从前做过什么,但至少现在,他是我的朋友,也没地方可以去了,回国就是死路一条。”
  昆布只得道:“好罢,但我不会原谅他的!”
  于是重新成立的昆布佣兵团,再次搬回了那个狭小、潮湿的地下室。文术睡壁炉前,辰砂睡床,昆布睡桌子下面。
  昆布去接任务,文术坐在桌子前,看着辰砂擦干净左轮枪的弹匣。
  小乌龟在辰砂手旁爬过去,拱着一个子弹骨碌碌地过来,朝辰砂推了推。
  “你都想起来了么?”文术突兀地说道。
  辰砂茫然抬头,道:“什么?怎么说?”
  文术道:“你从哪里知道药方的?”
  辰砂接过小龟弄来的子弹,把它放进弹匣内,合上,发出金属的“卡擦”声响。
  辰砂答道:“源于直觉。我还觉得昆布这个人可以信任,有很多话想问问他。”
  文术道:“如果他说我杀了你的爱人,你会为戟天报仇么?”
  辰砂手头一顿,过了片刻,答道:“不会。”
  辰砂用手指穿过扳机,旋着手枪,作了个瞄准的姿势,目标是文术的头。
  他答道:“我只记得生病的时候,你一直在床边照顾我,不吃,不喝,不睡……”
  文术漠然道:“那是因为都是我害的,你从三楼头朝下栽了下来。”
  辰砂放下枪,随口道:“从前的事我不管,只知道在我生病的时候,你对我好。”
  文术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辰砂忽抬头道:“什么声音?昆布回来了?”
  他们听到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刮着门。
  文术起身去开门,两人目光落在门口的一团绒球上。
  “喵……”那绒球放下爪子,虚弱地叫唤道,辰砂辨认出是一只很小的流浪猫,只有两三个月大。
  流浪猫的身上许多处带着伤口,仿佛是曾穿过荆棘丛,被挂得脱了毛,露出粉红色的肉来,血液已凝在皮毛上,结成暗红的硬块。
  “谁家的猫,怎么照顾的。”辰砂微有点忿意道。
  流浪猫外表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后腿还折断了一根,它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来,在辰砂靴子边蹭了蹭。
  本就狭隘的家里又多了一名成员,目前总计有三个男人,一只龟,一只猫。
  大家挤在一起,昆布倒是觉得没什么关系,除了规定辰砂文术不许抽烟,要抽到外面去抽以外,别的都可将就。
  昆布接到第一个任务回来了,任务目的地是大陆极东海岸的腾蛇之国,珊瑚港。
  珊瑚港在数百年前因盛产珊瑚,沉香而得名,然而凛冬来临之后便因大面积海域封冻而荒废。大部分住民拖家带口,朝内地迁徙,如今珊瑚港已成为一个极小的渔村。
  渔民们谋生的方式就是每天拖着雪橇,徒步行走到海面中央,在冰层上凿开洞口,放下鱼饵钓鱼,以维持生计。
  然而就在数月前,出海的渔民从某一天起,便没有再回来过。渔民陆陆续续地失踪,引起了村长的恐惧,再过几周,远方冰面上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岛屿。村长派人前去调查,千辛万苦抵达岛屿前时,发现只有一个巨大的水坑,岛屿消失了。
  回到岸边,过了几日,岛屿再次出现,如此反复。
  “海市蜃楼?”文术问道。
  辰砂一面小心翼翼地给小猫洗澡,一面笑道:“岛上一定有宝藏。不然不会这么神神秘秘的。”
  昆布笑道:“真有宝藏就好了!我们可以换个房子!”
  辰砂漫不经心道:“还有五天过新年,新年后出发?”
  昆布道:“明天早上就去!”
  文术不悦道:“起码过完新年再走。”
  昆布道:“三个穷鬼叮当响,过什么年?坐在家里喝西北风吗,不行!”他把一个皮箱放在桌上,道:“辰砂,这里都是你以前的东西,寄放在雇佣兵公会里快半年了。”
  说完昆布缩进桌子底下,裹好毛毯,开始睡觉,不到片刻就打起了呼噜。
  辰砂坐到桌前,打开了皮箱,里面有几本书,数包密封的零食。
  零食已经坏了,他随手扔进垃圾桶,见到书里夹了一张纸条,写着:老婆,要想我。
  箱底还压着一根毛茸茸的老虎尾巴,尾巴旁边又有另一张纸条:老婆,想我的时候可以用这个。
  “……”
  辰砂把箱子合上,极轻声地叹了口气。
  小猫蹲在桌前,睁着泪汪汪的双眼注视辰砂,仿佛猜到他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
  辰砂微笑着伸出手指,勾了勾它的下巴,温柔道:“终于知道回来找我了?”
  小猫耷拉着头,喵了一声,像是在认错,辰砂随手摸了摸它的脑袋,道:“回来就好。”
  翌日他们启程前往珊瑚港,昆布佣兵团遭遇了世上最为严重的经济危机,连蒸汽车票也买不起了,如果这次任务不能顺利完成,也许他们要徒步走回雇佣兵之城。
  昆布买了两张货运长途马车的“蹲票”,与文术一左一右,夹着辰砂上了马车。文术自小在帝都长大,其兄是军部高干,向来锦衣玉食,何时坐过这种货车!当即叫苦连天。
  劣酒的气味充斥了整个货车厢,他们蹲在一大袋黑麦粉旁,对面是顶着酒糟鼻子,吐出呛鼻烟圈的矿工,又有老妇人裹着厚厚的长围巾,坐在车斗另一头。鸡在脚边咯咯地叫,一只公山羊则嚼着辰砂的衬衣领子,口水滴滴答答,粘上他的脖子。
  文术如丧考妣地帮辰砂赶开那只山羊,昆布倒是不以为然道:“等任务完成,我们就有钱了!到时带你去吃好的,辰砂!”并提防地朝文术瞥去不友善的目光。
  那老矿工“哈哈”地笑了起来,道:“这年头钱可不容易赚,小子们!辛辛苦苦赚钱,要娶老婆?!”
  辰砂笑道:“是呀,今年风雪不如去年大,新年雇佣兵们都不愿意接任务,就趁着这时候赚点。”
  老矿工若有所思道:“你们知道么,前年年底开始,这天气越来越暖了。”
  昆布一个激灵道:“什么?”
  老矿工呵呵笑道:“你们在地面上生活的人不如我清楚,去年整整一年,冻土冰结线往地面移了接近五米,矿窑里的岩层正在缓慢解冻,苔藓浮出石面,大家都说,凛冬即将过去,春天快来了。”
  文术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不自然地看了辰砂一眼,又道:“真的?”
  老矿工答道:“传说神派出了阳光之子,再过几年,漫长的冬季就会结束,春回大地……”
  辰砂对文术的目光视若无睹,表情如常,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老矿工神秘地说道:“两年前,毕方与玄龟国的大战,听说天空云层打开,投下阳光,瞬间复活了几万人,那回事你们知道不?”
  文术嗤道:“谣传。”
  老矿工神秘莫测地笑了笑,道:“别不信,东方腾蛇国大规模开采磷石,硫磺,沼泽森林开始回暖,冻土融化,再过几天,通过泽地的时候,你们就能看到了。”
  辰砂好奇道:“泽地是什么地方?”
  文术道:“腾蛇国内的一片沼泽地,相当于毕方的帝都。课本上提到过,你忘记了?”
  辰砂茫然地摇了摇头,文术又解释道:“那里埋着四神兽的尸骸,住了不少腾蛇国的先民,凛冬来临之前,他们就已经退到沼泽林里。泽地有埋藏在地下的沼气,点火后可以引燃,就像地热能源,提供整个森林生长的力量。”
  昆布插口道:“泽地有蛇,也有各个民族的图腾,腾蛇族人以守护那些图腾为己任,等待阳光再度降临大地的那一天,就像从前的远古星之墓园,埋了无数英雄的骸骨,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听到星之墓园四字,文术不禁打量辰砂的表情,辰砂却恍若不觉,笑道:“腾蛇之国,他们的守护神兽是一只蛇?”
  正说话间,货车在平原道旁的一间店前停了下来,结束了他们短暂的交谈。各人纷纷下车去采购饮水食物,或是活动身体,休息一段时间继续启程。
  昆布斜眼道:“别下去!我们没有钱,这里是黑店,骗人买东西的。”
  车夫嘴角微微抽搐,显是吃了黑店老板回扣被昆布一语道破天机。
  辰砂笑道:“没关系,我就下去看看,不买东西,待会就上来。”
  昆布道:“你一定会后悔死的!”话音未落,辰砂已经下了马车,文术便也跟着下来。
  昆布料事如神,辰砂果然后悔了,转过黑店的拐角,老板娘正围着围裙,对着一个炭炉,烘烤金黄色的蜂蜜蛋糕。
  辰砂咽了下口水,道:“这个多少钱?”
  “五枚金币一磅。”老板娘头也不抬地把大块蛋糕翻了个面,现出金灿灿的,略有点焦的底部,香气扑鼻。
  辰砂暗道:我忍。
  接着转身装作没看到,艰难地,一步三回头地把脚步挪开。
  文术莞尔看了许久,想了想,探手进怀里,摸到一个纯金打造的军功徽章。转身离开辰砂,自己进了店内。
  “老板,这个换点金币用。”文术把那个纯金的徽章拍在柜台上。
  辰砂朝前走了点,绕过拐角,蛋糕的香味还是不断传来。他郁闷极了,想到昆布从前八成也是被那蜂蜜蛋糕诱惑了很久,心理才稍微平衡了一点。
  倏然间一个蒙着脸的,脏兮兮的男人倏然间从拐角后跳了出来。
  “哇啊——!”辰砂被吓了一大跳,警惕地从腰间抽出左轮手枪。“什么人!”
  “爱与正义的使者!”
  “天在召唤!地在召唤!世界在召唤!!黑暗中的一丝光明——拯救穷人的英雄!阿鲁巴巴二世!”
  那男人一身臭烘烘的,剑士服十分破烂,活像个潦倒的乞丐。
  他用一块红色围巾把头脸遮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清澈的双眼中荡漾着一丝温暖的笑意,就像个落魄的王子。
  辰砂愣住了。
  那男人煞有介事地闷着嗓音道:“上天知道了你卑微的,想吃蜂蜜蛋糕的愿望!于是神,它派我来满足你!”
  他把一个大纸袋不由分说地塞进辰砂怀里,道:“不要问我是谁,只需要记住这个名字!在危难中呼唤我!”
  “我是阿鲁巴巴二世!光明的战士!只要你心存爱与勇气,我就会在第一时间出现!”
  说着食中二指并拢,潇洒地一挥,作了个“再见”的手势。
  “哎!等等!我靠!”辰砂倏然回过神来。
  那男人抱头狂奔,跑得没影儿了,紧接着,黑店另一面传来老板娘的尖叫:
  “抓贼啊——!”
  “……”
  文术远远喊道:“你先卖我蛋糕再抓!喂!别乱来!”
  辰砂嘴角抽搐,探头看了一眼,见老板娘挥着锅铲,与文术大声吵着什么。他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回了马车。
  老板娘蛋糕失窃案寻找罪魁祸首而不得,文术倒霉地背了黑锅,被暴打一顿后才说明白不翼而飞的蜂蜜蛋糕与自己毫无关系。
  文术讪讪地抱着纸袋,挤上马车,满头面粉的狼狈模样惹来昆布肆无忌惮的嘲笑。辰砂与昆布正津津有味地分吃着蛋糕。
  马车再次启程。
  “哪来的?你不是没钱么?”文术一见之下顿时觉得被耍了。
  辰砂笑道:“地上拣到的,老大,我给你留了点喔!”
  昆布不屑道:“他自己也买了!不给我们吃!小气鬼!”
  辰砂笑得打跌,文术的郁闷心情已达到顶点,气鼓鼓地把蛋糕朝辰砂怀里一塞,用外套蒙着头,躺下睡了。
  辰砂和昆布有说有笑,文术侧过脸,从外套缝隙下望向来时的路,忽然发现了一个人。
  他坐直了些许,屈起手臂,拦住辰砂的视线,眯起双眼。
  戟天颀长的身型立于小店屋顶上,脖颈处围着那条鲜红的围巾,围巾在风里飘扬。他目送马车驰上平原道,缓缓离去,确认他们已看不到他,便跳下屋顶,开始奔跑。
  戟天背着一把大剑,不紧不慢地跑在马车后面,追赶着他的毕生所爱,徒步跑向千里之外的珊瑚港。


29.  歇斯底里的村长

  珊瑚港,赛连村。
  村长热情无比地率领着一干村民,大清早就在渔村外等候远道前来的雇佣兵们。
  然而看到衣衫褴褛,饿得面黄肌瘦的“昆布佣兵团”,村长脸色马上就变了。
  老村长笑容僵住:“只……只有三个人?”他又不信任地反复打量那辆狭小的长途货运马车,仿佛在等待上面陆陆续续走出几百个人来。
  昆布热情洋溢地大喊:“对,三个人,分钱的时候大家拿得多!”
  辰砂低声道:“到底有多少酬金?”
  昆布伸出一只巴掌,文术与辰砂同时倒抽一口气,反问道:“五万?”
  “五百。”昆布答道,继而迎上前去,自来熟地拍了拍老村长肩膀,道:“老人家,别担心,有我们在,一切都可以解决的!”
  “……”
  文术恨恨道:“要探索那个莫名其妙的宫殿岛屿,三个人的命只值五百,也太廉价了。”
  辰砂看了一会,微笑道:“他们也很可怜么,都穷成这样了,又不想离开家园,钱不是最重要的……虽然我们也很穷,走吧。”
  村长态度冷淡了不少,像是难以相信这三个小伙子能胜任他们的工作,带着昆布走向村子里的酒馆。
  岛屿像是周期性地出现,至少在昆布他们抵达赛连村的时候没有。昆布便先在酒馆内住下,一应费用俱要自己掏腰包,只得答应老村长,这笔钱从酬金内扣除,让他先垫着。
  人到了,神秘岛屿却总是不见踪影,昆布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忽然遭了晴天霹雳,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如果岛屿一个月都不出现怎办?在找到那玩意并进去之前,他们把那五百金币的预算花光了,再做完任务不就得倒贴钱了?!
  昆布哭丧着脸,在遭到辰砂的一顿痛殴后,每天喃喃对着并不存在的仙德法歌大神膜拜不休,期待岛屿快点来。
  然而封冻的海面上空空荡荡,又过几天,新年来了。
  酒馆内冷清得很,文术掏出先前以金质军章兑换的,剩余的几个零钱,去买了两大瓶烈酒,坐到昆布身前。
  “来,喝酒。”文术笑道。
  昆布耷拉着头,没精打采道:“辰砂呢?”
  文术道:“海滩上散步。”
  昆布点了点头,文术又善意地安慰道:“明天那个岛就来了,放心。”
  昆布敷衍地与文术碰了碰酒瓶,此刻他对文术的敌意已不如先前强烈,多少可以接受了。
  文术道:“昆布,我可以追求辰砂么?”
  昆布喝了口酒,被呛得猛咳数声,斩钉截铁道:“不行!他是我和戟天的老婆!”
  空旷的海滩旁布满了漆黑的礁石,一望无际的苍白冰面外,寒风仿佛有形的刀,在乌云下来回穿梭。
  辰砂坐在一块礁石上,忽见到石缝里有只什么东西爬了进去。
  “寄居蟹?”辰砂自言自语道,接着好奇地伸出手去抓。
  半分钟后,他的胳膊卡在石缝里,拔不出来了。
  “……”
  “阿鲁巴巴二世,救命啊——”辰砂仰头,手肘兀自卡着,不上不下,以一个十分艰难的姿势呼救。
  阿鲁巴巴二世没有出现,另一个人却来了。
  辰砂倏然一楞。
  玄及哭笑不得道:“你这个笨蛋。”
  辰砂定了定神,道:“你怎么在这里?”
  玄及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抱着辰砂的身子,帮他缓缓把手肘退了出来。
  “你接到了调查腾蛇宫的雇佣兵任务?”玄及问道,并低下身,手腕一翻,弹出钢爪,朝石缝里刮了刮,掉出一只浅蓝色的冰海寄居蟹。
  “我在玄龟国的古籍里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玄及饶有趣味地说道:“与岛屿有关,就带了点人,到这里来调查。”
  玄及将冰海寄居蟹递到辰砂的手里,道:“送给你,喜欢吗?”
  小东西缩进壳中,冒出咕噜噜转的眼睛,打量着辰砂。
  “什么重要的事?”辰砂问道。
  玄及微笑着作了个“嘘”的手势,神秘兮兮道:“现在不能告诉你,一切都只建立在我的猜想之上。”
  忽然间,寒风像是换了个方向,原本从陆地刮向海洋的风齐刷刷地转头,由远方吹来,飞向辽阔广袤,且寸草不生的海岸线。
  玄及道:“每个月的月初,这座岛屿都会出现,马上就是新年的第一天,你看,它来了。”
  庞然巨岛如同海洋怪兽的背脊,从冰层下拱出,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封冻的海洋表面瞬间如蛛网般破开,喷出十余米高的海水,冲向天空。
  裂纹直延伸到岸边。
  “辰砂?你去哪?!”玄及道:“回来!我还有话说!”
  辰砂朝渔村内跑去,头也不回地作了个手势。
  “昆布!”辰砂气喘吁吁地冲进酒馆,猛力摇晃烂醉如泥的昆布,又去拉文术。
  文术醉得趴在桌子上,转过头,伸出手,摇摇晃晃地去摸辰砂的脸,道:“亲爱的,我赢了……昆布……不讨厌我了……”
  在他的眼里,辰砂已变了两个。
  辰砂无可奈何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把他拍倒在桌子上。
  他掏出风衣口袋里的两只宠物,放到文术与昆布中间,叮嘱道:“别乱跑,我出去一会就回来。”
  玄及在礁石上等了许久,辰砂才再次回转,喘了一会,道:“他们喝醉了。”
  玄及微笑道:“走,我们上岛去看看。”
  岛屿的再次出现惊醒了整个渔村的住民,岸边围满了人,指指点点。玄及横抱起辰砂,在厚重的裂冰上来回跳跃,不断接近黝黑的宫殿。
  巨岛破冰处附近,不知何时出现了上千名玄龟国刺客,团团围住,构筑起了有力的防线。
  辰砂一手揽着玄及的肩膀,意识到什么,问:“渔民失踪就是你下的手?!”
  玄及微一颔首,道:“进去是死,留在外面也是死。为了保守秘密,偶尔的杀戮是必须的。”
  辰砂微微蹙眉,为这个说法而心中不快,他挣扎着下地,道:“我自己能走。”
  玄及也不介意,在岛屿边上把辰砂放了下来。
  “你们在外面守着,这次不用集结部队了。”玄及吩咐士兵们道。
  “什么意思?”辰砂疑惑道。
  玄及不予置答,他们眼望海水褪去,现出宫殿全貌。辰砂忽然感觉到有股来历不明的力量在呼唤着自己,就在这宫殿深处。
  紧闭的大门在辰砂的手掌前缓慢大开,发出刺耳的锈声。
  玄及紧紧跟在辰砂身后,寸步不离,两人沿着那潮湿的,腐朽的石路走向黑暗的宫殿深处,大门轰然合拢,门缝合上的霎那间,有道身影倏然贴着墙飞了进来。
  玄及瞬间转身,警惕地盯着大门。
  “怎么了?”辰砂转身道。
  玄及摇了摇头,答道:“没什么。”
  门关上了,四周漆黑一片,辰砂从怀里掏出打火机,啪嗒一声,小小的火苗燃起,照亮了他们身周的一小片地方。
  “小心,地面都是海藻,很滑。”玄及紧紧牵着辰砂的手,接过打火机,跳跃的火苗映在他俊秀的脸上。
  玄及漆黑浓密的睫毛影子投在墙上,那侧面的剪影漂亮完美。
  辰砂看了一会,道:“朝哪里走?”
  玄及道:“我也是第一次进来,这扇门,上次我用尽方法也打不开,看来这次是对的,需要钥匙……朝里面走看看。”
  宫殿深处有一团暗淡的蓝光,他们朝那蓝光走了一步,金属摩擦声铮铮不绝,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分解,组合。
  辰砂与玄及一同屏住气息,玄及拿着打火机,手臂划了个圈,照向巨大的石柱后,声音停了。
  恐怖的静谧,两名少年都不敢出声,过了许久,辰砂方问道:“那是什么。”
  玄及道:“也许是防盗的机关,别过去,我待会喊‘跑’,你就别管我,朝前跑。”
  然而意料中的机关没有出现。
  他们继续朝前缓慢走去,石柱后,探出半截金色的铁管子,戟天松了口气,以右手不断拧动左臂上戴着的金属炮。
  这玩意儿太久没用,卡住了,戟天郁闷得很,决定回去以后一定要给它上油。
  玄及的话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待会如果有危险,不要动,相信我,我虽然是个窝囊的刺客,但也可以保护你。”
  辰砂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因为我比你更窝囊吗?”
  玄及哭笑不得道:“不是那个意思。”
  咔嚓一声,打火机合上,走到近前,辰砂才发现,那个蓝色的巨大光球是浮在空中的。且足足有房子般大小。光球中笼着一只通体洁白的水蛇。
  “腾蛇,果然让我找到了,谢谢你,辰砂。”玄及仰头端详巨大的水蛇,它的眼脸足有车轮大小,此刻却是闭着的。
  “这就是神兽?它怎么了?”辰砂微诧道。
  玄及答道:“它快死了,这只蛇没有用,我只要它的蛋。”说着抖出刚爪,小心翼翼地指向腾蛇的腹部。
  玄及的语气透出一股迷恋,狂热的思想,正如某个千辛万苦的寻宝人获得了宝藏,而这宝藏可以帮助他统治世界。
  他的眼中投出近乎灼热的,□裸的希望,那是目标近在眼前,只差一步便要获得成功时的欣喜。
  辰砂察觉到不妥,按在玄及的手上,道:“别杀它,你要它的蛋做什么?”
  “不要插手。”玄及的声音低沉下来,道:“神兽产卵后,母体就会马上死亡,你救不了它的。”
  “我很抱歉,辰砂。”
  “不,等等!”
  辰砂转过身,拦在玄及与那团光球中间,蹙眉道:“告诉我,你究竟……”
  “耐心一点,我马上就要死了。”女人温柔的声音从光球内响起。
  辰砂心头一凛,转过身,愕然与玄及一同注视着那只巨大的白色水蛇。
  “你就是阳光之子?”腾蛇睁开了它巨大的双眼,双目如同明黄色的灯光,照射着玄及与辰砂两人。
  玄及挥出钢爪,不由分说地把辰砂拉到自己身后,道:“请把你的蛋交出来。”
  腾蛇温柔地说道:“玄龟的传人,你无法胜任,只能交给他。”
  辰砂结结巴巴,在巨蛇的注视下十分紧张,半晌后道:“阳光……什么的,是说我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充满疑惑,正要问时,腾蛇却低下头,微微张开口。
  一团光华流转,洁白的,手掌般大小的石球拖着晶莹的碎光,飞出光团外,落在辰砂手掌中。
  辰砂道:“这是你的蛋?有什么用?”
  腾蛇的声音虚弱了许多,道:“好好照顾它……以后……”
  “……”
  辰砂抓狂道:“喂!不带这样的啊,先别死!我还有话要问你!”
  包裹着腾蛇的蓝光倏然消失,玄及喝道:“小心!”他拖着辰砂猛地朝后拉扯,两人退开几步,房屋般大小的腾蛇轰然落地。
  它的骨骼仿佛尽数折断,蛇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瘪下去,污黑的腐烂臭水刺得辰砂几欲作呕。
  辰砂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着蛇头:“别死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交代清楚!”
  腾蛇从尾部开始腐烂,短短数十秒,死亡已蔓延到大半个蛇身,它艰难地以腹部支起头,答道:“你是……阳光之子,神兽们必须……服从于你……凛冬……春……”
  “阳光之子是什么意思?”辰砂焦急地问道。
  腾蛇断断续续道:“是……是……就是……”
  “是什么?!快说!”
  “是……”
  腾蛇脑袋重重拍在地上,挂了。
  “……”
  “去你的,耍人吗?!”辰砂只想把手里的蛋摔出去,忽地改变了主意,转身朝玄及道:“你一定知道的对吧,告诉我。”
  玄及不答,笑了笑,伸出手,道:“把蛋给我,以后你会知道的。”
  辰砂蹙眉道:“不行,你要蛋做什么?这可是神兽。”他并没有告诉玄及自己已有两只神兽——虽然那俩小玩意怎么看怎么不像,弱智兮兮的。
  玄及道:“我要解救这个世界,让四季恢复运转。”
  辰砂扬眉嘲道:“然后呢,自己当大陆的皇帝?”
  玄及微一愕,便笑道:“怎么可能,这个愿望需要我们一同完成,你可以监督我,现在,请你先把蛋给我。”
  辰砂收起腾蛇蛋,正要再说点什么,倏然衣领一紧,被抓了过去。
  “你……”
  辰砂眼前一黑,在昏过去之前,终于明白到,这个人时友时敌,立场不明,自己居然会蠢到相信他,实在是犯下一个极大的错误。
  玄及一手握着那蛋,在黑暗中沉吟片刻,另一手抱起辰砂,正要朝外走。
  倏然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强大得无以伦比的冲击力把他轰得平地飞起,身体如断线风筝般狠狠掼在墙上!
  “啊哈——当心捏爆了小蛋蛋,亲爱的玄鸡鸡——”戟天从柱子后转出,调侃道。
  玄及口中鲜血狂喷,吐了满身,一道红光从炎枪炮口跃出,笼罩了他的全身,准星落在他的胸口上。
  又是轰隆一声,玄及背倚墙壁,无处可逃,再度挨了一炮,身体软软地垂了下来。
  架在左眼前的透明虹片自动收拢,戟天上前去抱起辰砂,殿外已传来撼门声及玄龟国刺客们焦急的喊声。
  “起来。”戟天横抱着辰砂,冷冷道:“我知道你们王八国的乌龟壳盔甲都坚硬得很,挨两炮是小意思。”
  玄及猛然咳了几声,在墙边挣扎,手中仍死死握着那枚腾蛇的蛋。
  “四神兽的蛋有什么用?与辰砂又有什么关系?”戟天道。
  玄及以仇恨的目光望向戟天,断断续续道:“你……恩将仇报,混账……你这个……”
  轰隆声越来越响,宫殿地面朝下一陷,戟天险些站不稳身子,目中现出恐惧的神色,抱着辰砂冲向大门。
  宫殿巨大的金属门朝两侧垮下,冰冷漆黑的海水轰然卷了进来,腾蛇死后,岛屿竟是沉了下去。
  “啊啊啊——!”
  “辰砂——!”玄及拼尽力气喊道。
  戟天抱着柱子,紧紧把昏迷不醒的辰砂固定在身前。
  辰砂被冰冷彻骨的海水一冲,登时清醒过来。
  “戟……”还未喊出那个名字,瞬间在寒冷中猛烈咳嗽,海水灌到身前,辰砂闭上眼,戟天也闭上眼,他吻上了他,一串气泡从彼此的嘴角冒出,戟天猛地一蹬石柱,抱着辰砂朝海面游去。
  漩涡如黑洞,在数秒内无情地吞噬了整座岛屿,巨大的吸扯之力把宫殿卷进了大海的深渊。
  赛连村敲响了又一年清晨的旭日钟,七点了。
  与此同时,岸边所有人看着那巨大的岛屿倾斜,并沉入大海。
  万里封冻的海面在那一刻瓦解,无数浮冰朝漆黑的漩涡中重重卷去。
  远道而来的海鸟衔着冬青木枝在洋面上低掠而过,极东之地的乌云不知何时消散,一轮火红色的朝阳在海平面下跃出,把曙光投向茫茫大海。
  浮冰互相碰撞,叮当作响。
  笼在大地上的厚重云层仍未散去,然而破晓时分的希望已可依稀见到,凛冬在新的一年到来之时,缓缓走向终点。
  “起来了!”老村长愤怒地以手杖敲击昆布与文术的头,把酒瓶扫到地上,发出哗啦啦的碎响。
  “雇你们这些佣兵回来没有半点作用,岛都沉了!还在这里喝酒!算完钱给我滚回去!”村长怒不可遏,挥舞着手掌斥责道:“一共是两百二十七枚金币!你给我听好了!”
  酒馆外喧哗声不休,一致要求声讨这群吃饭不做事的雇佣兵团。
  村长眯起眼,冷冷道:“还有一个小子呢?”
  “我们在海滩上发现了他——”村民抱着呛进不少海水,而再次昏迷的辰砂冲进酒馆内,大声道:“快把火生旺一点,拿点酒来!这小子快不行了!”
  文术头疼欲裂,从桌上起身,道:“什么……”见到冻得嘴唇青紫的辰砂,吓得变了声调,扑上前道:“你没事吧!”
  昆布无意识地不停挥手,像要赶开苍蝇,听了许久,他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道:“我出去看看,文术你照顾辰砂!”他把文术推给大声叫骂的老村长,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向海滩。
  戟天猛力把辰砂推上岸时,自己几乎被彻底冻僵,几次竭力划水,手掌攀着礁石又再次滑落,被海水一冲,哆嗦着于远隔百米的另外一处艰难地爬上海滩。
  戟天喝了满肚子海水,在岸上趴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来,眼见村民们抱走了辰砂,他焦急地大喊,“辰——”声音却被冻得发抖。
  戟天悲摧地挣扎站起,要追时却一个趔趄,再次摔倒。
  昆布充满疑惑,眺望远洋,一缕微风吹来,他注意到海滩上朝自己不断蠕动的那个男人。
  “伙计!”昆布弯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戟天头发上结满了冰,哆嗦着抬起头,与昆布对视一眼,继而死死抱住了他的脚。
  昆布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鬼啊——!”立马转身,一面疯狂蹬脚,一面没命逃跑。
  辰砂身上裹了一条厚厚的毛毯,坐在壁炉前面。
  文术双手环抱着他,两人一同望向愤怒声讨他们的渔村住民。
  任务失败了,这倒霉催的,死掉的一人一个没回来,也没调查出个二五八万,岛屿还沉了……无数唾沫在酒馆内飞溅,村民指手画脚。
  辰砂忽然从那嘈杂的话中分辨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酒馆内吵得人十分难受,辰砂却像是置身安静的旷野中央。微风把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带进了自己耳内。
  门外,戟天两臂互抱,哆嗦着道:“他他他……他不爱我了吗……他还记得我吗,昆布、布……”
  昆布答道:“我猜他是假装的!你进去试试!”
  戟天哭丧着脸道:“我我我,我不敢,万一、万一……”
  昆布不由分说,把戟天推了进来。
  酒馆内登时安静了,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戟天,怎么又有个高个子想不开跳海?这年头流行自杀吗?
  辰砂与戟天默默对视。
  文术低声道:“辰砂,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他就是戟天。”
  辰砂笑了笑,并不回答。
  戟天喘了许久,才发着抖道:“我我我、回、回来了,老婆。”
  辰砂伸出一手招了招,笑着答道:“才回来呢,你的猫都回来很久了。”
  戟天筛糠般地走上前去,战战兢兢,拉着辰砂的手,跪了下来,把他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
  戟天暖和了些许,他温柔地吻了吻辰砂,仿佛不久前的生离死别十分短暂,只是他走出街角买了个面包的时间。
  辰砂欣然俯在戟天的肩膀上,没有哭,也没有激动地大喊,似乎知道他只是离开了一会,早就料到他不会死。
  “啪啪啪——”昆布开始大力地鼓掌。
  “啪啪啪啪——”不明所以的村民们也跟着昆布,开始一起鼓掌。
  掌声飞出酒馆外,在天空下飘荡,夹杂着老村长愤怒的咆哮:
  “你们在演戏吗——!再狗血也没用!都给我还钱!违约金!伙食费!住宿费——!!!”


30.  日进斗金的奸商

  昆布雇佣兵团的四名团员徒步走上平原道。昆布伸长了脖子,朝茫茫西方望了一眼。
  “从这里走回家,我们只要走半个月就到了!”昆布热情洋溢地宣告道:“大家加油!”
  “是——”文术、辰砂、戟天无精打采地附和道。
  辰砂走了半小时,脚就开始酸了。万能的老公自然要挺身而出,充当骡马一类的代步工具。
  “接下去你要去哪?”戟天背起辰砂,晃晃悠悠地一边走,一边问走在前面的文术。
  文术看也不看戟天,答道:“不去哪,辰砂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戟天道:“无家可归的感觉真糟糕,听说你不久前刚结婚,妻子也不打算要了?”
  文术强忍着怒气道:“那不是我的家。”
  戟天笑道:“老婆在的地方就是家,你再不回去,是打算……”
  辰砂道:“戟天,闭嘴。”
  老婆有令,戟天斗小三的兴奋心情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得讪讪地闭嘴。
  昆布却听到三人的对话,高兴地转过头道:“对,兄弟,别赶他走!他救了你,我误会他了,现在文术是我们的朋友,伙伴,不是么?!”
  昆布走慢几步,搭着文术,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
  戟天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不该拿炎枪抵押在村长那里的。”辰砂道:“结婚戒指有钻石,不是现成的么?”
  戟天调侃道:“那怎么行,婚戒比我们的伙食费贵多了。”
  辰砂差点呛着,忽然一辆马车驰过,四人忙挥手大喊:“喂——!等等!”
  马车片刻不停,车厢内丢出一块香蕉皮,径自消失在远方。
  昆布赌气地朝大路中间一躺,不动了。
  昆布团长舍身忘我,发挥了大无畏的牺牲精神,终于截住一辆通往自由都市的马车,搭上了顺风车。
  兵分两路,各自赚钱,昆布回雇佣兵之城去回报任务,顺便看看有什么任务可以接;文术看了辰砂与戟天一会,在戟天充满敌意的注视下,只得悻悻地追上了昆布。
  辰砂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戟天醋劲还真大,道:“我们去哪,怎么弄钱?”
  戟天拍胸口道:“一切包在老公身上。”
  辰砂对戟天的信心接近盲目,跟在他身后,两人手拉手,走向自由都市的……垃圾堆。
  “老婆别过来,脏得很。”
  “居然是捡垃圾!”
  戟天在垃圾堆里用大剑拨来拨去,寻找着什么,头也不抬地笑道:“还不都是你害的,老公的身家都被你败光了,拿二十万金币买什么去了,养小白脸了?嗯?”
  辰砂抓狂道:“没有!都被文术的哥哥收缴起来了。”
  戟天作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拣了十来个空的铁罐头,去寻水龙头。
  “空罐头能变出钱来吗?”辰砂傻乎乎地问道。
  戟天又顺手拣了个破破烂烂的马车轮子,道:“这个里面垫点棉布,可以给我们的儿子作窝。”
  “……”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辰砂只觉这次真是落魄到家了,几次要上前帮忙,戟天又死活不肯,道:“罐头边缘很锋利,别割破手了,你看着。”
  戟天一会儿就把空罐头,玻璃瓶洗得干干净净,手指头也被割破了好几处,流出血来。
  辰砂把他的手指治疗好,戟天在罐头外包上布,用大剑随处铲了些泥装好,拍严实,道:“老婆,你带种子了对不?埋点进去,浇水,我们去卖花。”
  辰砂明白过来,欢呼雀跃地开始老本行,并唏嘘道:“你真是无所不能。”
  “嘿嘿,光凭老公,也没本事让花发芽。”戟天谦虚地笑道。
  他们捧着十来个装满泥土的铁罐头,走进市中心人气最旺的花店旁的一个小巷子里,片刻后又捧着十罐玫瑰花走了出来。
  “老婆真厉害!”戟天由衷地赞叹道,并掏出几个小玻璃瓶,装满自来水。
  辰砂疑道:“水又干嘛用的?别在这里摆摊,这家老板跟我有仇,他会喊城管……”
  戟天神秘地眨了眨眼,扯住辰砂,道:“听我的,就在这卖,我有办法。”
  于是辰砂与戟天再次蹲在某花店前,开始叫卖他们的玫瑰。
  一如许久前与诃黎勒蹲在这里的感觉,辰砂觉得那陌生且不真实,就如隔了两辈子般。
  他开始组织叫卖的台词,且十分可惜文术没跟来,否则以他那死缠烂打的脾气,一定能很快把花给卖完。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喊,戟天就扯着嗓子交换道;“美丽的小姐们,英俊的先生们,都来看一看,这里出售爱情!”
  戟天一开口,辰砂就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
  戟天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人也邋遢不堪,胡须更是许久未刮,沿着下巴生长,成了性感的“回”字型小胡子。然而这乞丐般的装束却丝毫不掩他落魄王子般的气质,偶有马车路过,车上贵妇便被他湛蓝色的明亮双眼吸引,下车来询价。
  不一会儿,地毯前便聚满了男人,女人。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玫瑰花……”有人打趣道:“老兄,多少钱一罐?”
  “摆在窗台上很温馨。”戟天避开价格问题,挨个以手指逗弄花瓣,让人看清楚:“可以送给您的爱人,上面施展了魔法,你会获得爱情!”
  “行了行了。”众顾客啼笑皆非,显是这种生意词听多了。
  一名淑女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安静的辰砂,问道:“这些玫瑰都是您的小男友种的?”
  戟天笑道:“我们一起亲手栽植,前几天私奔出来,身上没钱了,换点金币花,一百八十枚金币一盆。”
  “……”
  “太贵了!”顾客散了七成,一贵妇哭笑不得道:“温室里只卖一百四十……”
  戟天道:“行,既然您开口了,就一百四十!爱情不能用金钱来衡量。”接着一拍膝盖起身,端起一盆花,小心地用布包好,朝那贵妇递过去。
  贵妇斥道:“我没说要买……”然而戟天灿烂的笑容与辰砂可怜巴巴的注视,却令她完全无法拒绝,她眼珠子转了转,道:“再便宜点,一百枚金币。”
  戟天先是一怔,而后道:“呐,美丽的夫人,您别还价了!我送您一瓶爱情培养液。”说着回身道:“宝贝把培养水拿出来,那个那个……”
  辰砂一头问号,戟天又指了指,辰砂递过装着自来水的玻璃瓶,戟天把玫瑰花交到贵妇手里,一手握着玻璃瓶,另一手指了指,诚恳地压低了声音,说:“这是温莎领运来的植物培养液,您拿回去试试看,浇在玫瑰上,花会开得更加鲜艳,拿来栽种其他植物,不到三天,一定能发芽。”
  贵妇满脸疑惑,打量戟天许久,他那诚实无比的表情找不出半点撒谎的迹象来,贵妇道:“真的?”
  戟天手指点了点那瓶自来水,道:“千真万确!您先试,不行的话明天这个时候,过来找我退钱,我们会在这里摆摊三天,我与那家花店的老板……”说着回头指向花店玻璃门,“……达成协议,租用他门口摆摊好几天呢!”
  贵妇被推销得晕头转向,付了一百八十金币,一手捧着玫瑰花,另一手捧着自来水,云里雾里地走了。
  辰砂嘴角几乎要抽到天边去,道:“奸商……”
  戟天嘿嘿一笑,继续叫卖。
  不到片刻,花店的老板出来干预了。
  “谁让你们在这里卖花的!我的生意还做不做……”老板一见辰砂,双眼突出,捋了衣袖,暴跳如雷道:“好哇!又是你——!”
  辰砂条件反射地跑了开去,戟天忙上前去拦着老板,道:“哎哎哎,老兄您等等,别生气……”
  花店老板转过身,吼道:“那小子……”
  话未完,戟天漂亮至极地挥出一拳,正中那老板鼻梁。
  花店老板昏了过去。
  “……”
  辰砂吸了口气,戟天瞬间伸臂,把花店老板挟着,又以身体挡住街道行人视线,碎碎念个不停,道:“有话好好说么,您看有什么不好说的……”接着手肘顶了顶他下巴,令他脑袋一点一点。
  戟天就这么扶着一个晕死过去的人,假装勾肩搭背,转进了花店里。
  辰砂笑得满地打滚。
  过了片刻,戟天从店里走出,帮花店关好玻璃门,又把“营业中”的牌子翻了个面,让“暂停营业”那面朝向街道。拍了拍手,揽着辰砂蹲下,继续叫卖他们的玫瑰花。
  “你……”辰砂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戟天神秘兮兮地笑道:“我把他藏在花架下面了,估计得好一会儿才醒,加油,赶紧卖。”
  自来水加罐头玫瑰的组合,不到半个小时便已卖光,一千八百枚金币进账,辰砂开心得嘴角抽筋,拉起戟天,偷偷摸摸地溜了。
  “我们再去捡垃圾吗?”
  辰砂一手抓着块超大排牛奶巧克力吧唧吧唧地吃个不停,另一手与戟天牵着,走在街道上。
  戟天随手转着那个破破烂烂的马车轮子,想了想,笑道:“先回家休息好了,让昆布租个大点的房子,休息几天,买了花盆再来。”
  正要离开自由都市之时,一辆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车帘掀开,探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朝他们微笑道:“两位先生,你们好!”
  辰砂满嘴糊着巧克力,茫然地望向那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人穿着白色衬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彬彬有礼道:“好久不见,忙么?来聊聊天喝杯咖啡?”
  “你认识他么,老婆?”戟天朝辰砂问道。
  辰砂想起来了,讪讪道:“你忘了?你也见过他,是爱情魔法屋的老板。”
  半小时后,爱情魔法屋的里间。
  留声机里播放着奇怪的歌,男声低沉舒缓,女声喜悦,听得辰砂满脸通红,遂低下头去翻看茶几上的杂志。
  杂志里全是裸体男人,健壮的男人搭配清秀的少年,照片上都是□,模特儿以各种奇怪的,高难度的姿势彼此结合,演示做爱时的新奇体位。
  辰砂把书合上,过了一会,又忍不住想翻,伸手去揭开。
  戟天却津津有味地看着另一本,从杂志后面抬眼,朝辰砂笑道:“这家出版了许多性爱普及读物,老公从前都有订喔!”
  辰砂面红耳赤,道:“你订这个做什么?”
  戟天一本正经地答道:“认真学习,充实自己!我看了很多本,就是为了和结婚的时候,快快乐乐地生活!”
  辰砂这才知道,戟天初夜时的丰富经验,技巧居然都是从杂志上学来的!这些画册简直就是祸害……
  中年老板把咖啡壶放在小茶几上,为辰砂与戟天注入咖啡,香气四溢。
  “刚刚我看到两位在春意屋前面卖花?”
  戟天衣服肮脏,却不以为意,翘着二郎腿,搂着辰砂,靠在沙发上惬意答道:“最近经济状况出了点小问题,没办法,赚点钱零花。”戟天笑着,一手搓了搓手指,道:“老兄生意一定不错,借点钱来用用?”
  老板笑了笑,略推了下眼镜,兴趣盎然地问道:“上次本店的产品,两位用得怎么样?还合心意么?”
  戟天点了点头,猜测这多半是产品客户反馈一类的环节,答道:“只用了一次,很不错,我家宝贝非常喜欢。”
  辰砂喝了口咖啡,埋头翻看杂志。
  画册上的裸体男模个个露骨得很,背后式,前入式,配以文字说明,赤裸裸的性爱说明书此刻看在辰砂眼里,已不如从前刺激难以忍受。
  辰砂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健美的攻位男模身上,心想这些人全身肌肉跟打了激素似的,身材还没戟天的好,要是戟天和自己拍……还没想完,便听老板说道:
  “店里有个三万金币的活,需要招聘特别模特……两位打算试试看么?”
  辰砂一口咖啡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擦拭。
  戟天的脸唰一下红了,忙谦让道:“不了不了……我老婆脸皮薄,脱光衣服做爱,拍照什么的……估计受不了。”
  说着就起身要走,老板忙挽留道:“不是给杂志拍照,别紧张,听我说。”
  老板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研究出一批新产品,需要请人来作测试。这个测试比较消耗攻方的体力,对受方则没有太大影响,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求双方都能反复进入高潮……”
  戟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东西给我,回家测试?”
  老板想了想,道:“三万金币,签订合同,在我们这里用,有……嗯,有几个测试员观察,但您可以放心,他们不会进入房间,只会在单向玻璃窗户后看一眼,简单地记录几个数据。”
  老板又道:“房间里是绝对安全的,两位只需要把新产品试着用一用,就可以离开了,如果觉得不太好意思的话,还可以戴上眼罩,面具等等,总之不会拍照。您也不会看到任何人,就当作是在旅店里度假。”
  “三万金币,您两位不妨考虑一下?”
  辰砂嘴角抽搐,道:“这、这也太夸张了一点吧……”
  老板诚恳道:“测试员也不会与你们见面,我保证不进去看,全程保密,做完出来以后,拿了金币就可以走人。”
  戟天摸了摸鼻子,道:“有这么好的事?”
  老板无可奈何地耸肩,笑道:“最近人难找,尤其是身材符合标准的……之前倒是有两位,很可惜,不久前测试的受忽然死了。”
  “……”
  辰砂突着眼,心里涌起一阵恐惧,道:“被被被、被人操……被‘那个’死了?”
  “不不”老板忙解释道:“是回家的路上碰到军队打仗,遇见逃兵。”
  “哦——”辰砂这才放心地点头,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戟天。
  老板掏出一份合约,放在茶几上,搓了搓手,笑道:“这是合约和产品的简介,两位可以看一下,不急着决定。”
  他知道戟天与辰砂需要单独商量,便转身离开房间,带上了门。
  老板出了会客室,匆匆穿过店后的小巷,推门进了一间密室,坐下舒了口气,道:“抱歉,刚才在忙生意,让您久等了。”
  “血狮先生,最近上头有什么指示?”
  老板打量着面前表情平静的男子。
  诃黎勒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进入自由都市时已摘下了蛮族的面具,脸上疤痕却十分明显。
  光线从密室的小窗内照了进来,落在诃黎勒的肩膀上,黑西装上铺了几星尘埃。
  诃黎勒冷冷道:“眼镜蛇,你的正职是雇佣兵。”
  老板笑了笑,道:“雇佣兵也是需要钱的,做点小本生意很正常,不然靠团内那点可怜的预算,哪里足够提供大陆各地的情报呢?”
  代号为眼镜蛇的老板,正是穷奇国家国立雇佣兵团的一名要员,专管自由都市以及全大陆的情报网,经手而过的情报几乎从未有过差错,也正因如此,自其加入佣兵团以来,脸上从未有过伤疤。
  眼镜蛇接过诃黎勒递来的信件,展开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终于要攻打毕方国了?”
  诃黎勒漠然道:“是的,团内需要扩招,国库的钱周转太慢,团长让我在你这里抽调资金,募集临时雇佣兵,配合军队,作为外应。目前是进攻毕方国的最好时机。”
  眼镜蛇眯起眼,从金丝眼镜后仔细端详诃黎勒的表情,后者平静如水。
  眼镜蛇问道:“执行这种任务有什么感想。”
  诃黎勒冷冷道:“你问得太多了。”
  眼镜蛇笑了起来,答道:“我理解您的感受,当然也了解您的过往,不要忘记,您进团时候的资料,团长便是从我这里取走的。”
  诃黎勒道:“没有感想,我现在的身份是一名雇佣兵,只需执行任务,毕方与我无关。”
  眼镜蛇点了点头,道:“谁率领军队和雇佣兵团?”
  诃黎勒答道:“我。”溜达整理
  眼镜蛇明白了,笑道:“看来血狮大人前途无量。”
  诃黎勒嗤道:“他要以我的名义铲除毕方国军队毒瘤,毕竟,有几个大义凛然的藉口,打起仗来总是顺心得多。”
  眼镜蛇头也不抬地看着那封信,又问道:“毒瘤是谁?”
  诃黎勒答道:“一个叫文元的人,前炎枪将军戟天副官,你不认识。”
  眼镜蛇道:“我知道这个人,他的弟弟名叫文术,成了流浪狗,现逃亡到雇佣兵之城,不知道加入了哪个佣兵团,正在调查中……”
  “您说如果他加入了临时招募队伍,掉头攻打自己的祖国……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情,嗯?”
  眼镜蛇笑了几声,诃黎勒却冷漠地注视着他,道:“废话少说,快给钱。”
  眼镜蛇收起信,道:“我现在去拿,您稍等,血狮大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诃黎勒等了许久,不见眼镜蛇回来,他不耐烦地以手指叩击桌面,最后走出巷外,进了爱情魔法屋。
  长廊尽头,闪身躲出两个人,门“吱呀”一声合上,诃黎勒蹙眉,认出戟天的身影,遂匆匆跟上前去。
  几个男人拿着文件夹走来,好奇地打量了诃黎勒一眼,推开另一扇门,进了隔壁房间。
  诃黎勒沉声道:“等等!你们在做什么?”
  “宝贝,你洗澡干嘛要关门……”戟天可怜巴巴地贴在浴室门外,听着浴室里的水声,大灰狼尾巴摇来摇去:“一起洗嘛。”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辰砂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又有“嗯嗯啊啊”的声音,像是在做着什么奇怪的事情。
  戟天登时竖起耳朵,辰砂怒道:“这有什么好听的,不要贴在门上!”
  戟天灰溜溜地蹲到床边,翻看摆在床头柜上的魔法屋产品。
  “你不能进来,这里是观察间……喂,先生!顾客请到外面去!”
  几名测试员手足并用地去拽诃黎勒,却被他挥开。
  “这里是做什么的?”诃黎勒沉声道:“做什么的,说!”
  军刀铮然出鞘,架上了其中一人的脖颈。
  后者哆嗦道:“是……测试新产品的。”
  诃黎勒道:“新产品?”
  他把目光投向透明的墙壁,墙壁后光线充足,是个宽阔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张洁白的大床,灯光从天花板上落下,照在辰砂一头湿漉漉的短黑发上。
  辰砂戴着一个蝶型眼罩,不自在地伸手拽了拽它,诃黎勒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又望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浴室的戟天。
  辰砂此刻望着那堵墙壁,他看不到墙壁后有谁,只知道有人在那后面看着他。
  诃黎勒狐疑地看着辰砂,辰砂也充满疑惑地看着诃黎勒。
  两人互相打量了片刻,辰砂忽然挥拳道:“喝啊——!”
  突如其来的动作把诃黎勒吓了一跳。
  辰砂“哈哈哈”地大笑,自得其乐地笑了一会。无聊地呈“大”字型倒下,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