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01

脑干缺失怪:芙蓉和竹子怪


我是闻名京城内外的花魁。但我是个男人。
对于一些人来说是美中不足,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则是锦上添花。
直到有天,我在房间内等待那位花重金将我拍下的爷。
门一开,皇帝摘下假发,阴着脸对我说:「好久不见。」


【1】

我叫李秉,当朝丞相李忠义的长子。
在我出生之前,我的老父亲非常希望我是一个女孩儿。
因为太子刚刚出生不久,皇帝就开玩笑道:「爱卿,若你有了女儿,将她许给阿言当皇后,好不好?」
李忠义信以为真,又惊又喜,跪谢皇恩浩荡,回家之后立马付诸行动。
盼星星、盼月亮,他高高兴兴地盼了一年,结果我一出来,是个男孩儿。
母亲程氏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她害怕地看着李忠义,满脸惭愧与惶恐。
李忠义翻了个白眼,当场晕厥。
被下人泼了几盆冷水之后,李忠义清醒过来,看着我的下半身,当机立断,抄起旁边的工具,要让我一劳永逸地变成女孩儿。
幸好旁边的人纷纷扑上去拦住了他,我的太监前途因此被遗憾断送了。
相当遗憾。
程氏颤颤巍巍地提建议,说老爷冷静,现在孩子太小,太危险。与其如此,不如给孩子穿上女装,当成女孩子养一养,大一些再行此仪式。
李忠义扭头瞪她。
总之在我一岁时,皇帝说想看看我。
李忠义忐忑地把我抱到皇宫,和太子放到了一起。
这时候太子已经两岁了,会走路,也会说些话了,但是很少开口,最喜欢的事情是啃自己的脚。
我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坐在一边稀奇地看他。
在我全神贯注地看他吃脚的时候,李忠义面不改色地指着我对皇帝说:「陛下,这是臣女李秉。」
皇帝欣慰地看着我:「不错,能取如此大气的名字,不愧是丞相。」
太子一不小心歪倒了,我乐不可支,掀开了自己的肚兜表达我的喜悦之情。
一时间空气静默,皇帝大受震撼,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再扭头看着我爹,那张和颜悦色的脸要裂开了。
李忠义扑通一声跪下了,哭天喊地地说:「怎么会是个男孩儿?!他们竟然这般骗我!我的秉儿——」
皇帝:「……」
皇帝的脸上像调色盘一般精彩纷呈,憋了半天,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安抚地说:「无碍,我本想让秉儿做阿言以后的皇后。是儿子也好,能接替你做丞相,有他扶持阿言我也放心。你不用担心,以后将他许配给公主吧。 」
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况且退一万步说,公主根本也没出生啊。
李忠义在心里将我千刀万剐,突然脑子抽风地说:「陛下,只要能让太子欢心,秉儿做个男妃也未尝不可!」
皇帝:「……」
皇帝忍无可忍,猛地捏住了李忠义的下巴。
「爱卿,朕有件事要告诉你。虽说丞相的位置可以父传子,但是世人皆不知,男妃的位置也要父传子的。」
我爹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屁滚尿流地逃回家了,甚至忘记了拿上我。


【2】

幸好程氏争气,在一年之后成功生下了一个女儿。
李忠义终于放下了把我变成太监的念头,当然也完完全全地放弃了我,专注地将女儿培养成一个贤良淑德的准太子妃。
将我养大的是乳母。
我两岁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似乎着凉过一次,发了高烧,从此落下了病根。
乳母自己也有个孩子,平时会把我的食物偷一些给自己的孩子吃,这么一来二去,我反倒成了个药罐子。
我不喜欢在家待着,喜欢到处乱跑。
乳母就给我做了一个壶,能带在身上,我每天走到哪儿喝到哪儿,嘴里总是一股苦味道。
隔壁沈家有个爱流鼻涕的小男孩儿,我每次跑出来玩都能见到他。
但是那个小男孩儿身边总是跟着人,看上去也是正正经经的样子。
直到有天他的玉佩掉了,正好掉在我脚下。那个小男孩儿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满地找玉佩,我就过去拍了拍他。
「你好,这是你的东西吗?」
那个小男孩儿愣住了,然后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慌乱地用手背抹了抹脸,要来抓我的手。
我恶寒。
我立马躺下:「你再过来,我就跟别人说你欺负我。」
这个小傻子没听懂,「咚」的一声在我旁边跪下了,满脸义正词严:「谁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打回去!」
我震撼:「你是真的傻。」
小傻子嘿嘿地笑了:「你好看,你能不能当我媳妇?我可厉害了。那样就没人欺负你了。」
我大为震撼。
我说:「我是男的。」
小傻子风中凌乱,满脸不可置信,视线颤颤巍巍地从我的脸上逐渐往下移。
我一把推开他,跑回自己家中。
一推开门,乳母正在榻上抱着儿子戏耍,他儿子身上还穿着我的衣服。
看见我,乳母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似乎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她又慢吞吞地坐下,将孩子抱下来,然后讪笑着问我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屋里很暖和,火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炭火的红光灼得我眼睛生疼。
我抓紧身旁的小药壶,低着头说:「药太苦了。」


【3】

但是我实在没想到,那个小傻子傻得刷新我的认知。
第二天早上,有人跑进来,说父亲喊我去大堂。
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奇怪,路上每一个见到我的人表情都很奇怪,直到我见到父亲,父亲满头黑线。
他愤怒地拍了一下板凳,似乎想骂我,但是又往旁边看了一眼。
我也顺着看了一眼。
小傻子用手背擦去脸上的鼻涕,冲着我嘿嘿一笑。
李忠义压抑着怒火:「李秉,沉翊要娶你为妻,你同意不同意?」
我:「?」
小傻子沉翊扑过来抓我的手,声音洪亮地说:「美人儿,你爹好凶!跟我回家吧,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李忠义看上去气得要晕倒了。
我感觉自己脑子突突地跳:「小少爷,你回家吧,行不行?」
沉翊大声说:「不行!要么你跟我回家,要么我就不回家!」
总之最后,我跟着沉翊回家了。
沉翊家里有很多姐姐,都坐在湖边,好像正在聊天,见到沉翊抓着我的手,都笑了起来。
有人跟我说:「呀,翊儿带着小媳妇儿回来啦。」
大家起哄地笑,在笑声中,我听到有人夸我长得真好看。
沉翊把我往怀里揽,骄傲地挺着胸脯,吸着鼻涕说:「那当然了!我媳妇儿当然长得好看!」
我无力反驳。
太离谱了,我找不到有什么合理的地方可以入手反驳。
离我最近的是一个穿着黄裙子、绾着头发的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
她笑着伸手来拽我的胳膊,另一只手也搭上来,似乎想捏捏我的脸。
沉翊心中警铃大作,猛地抓着我的另一只胳膊把我往旁边一拉,面色不善地大喊:「二姐姐,我的小媳妇儿只有我能碰!」
他倒是喊了,我被这一下拽得踉踉跄跄,没站稳直接摔进了旁边的湖里。
沉翊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小媳妇儿」,一边立马就想往下跳。
旁边不知道哪个姐姐眼疾手快地抓着他的后颈把他提起来了。
我没防备,在水里呛了两口水,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游到我身边把我拉了出去。
再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旁边坐了一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沉翊小少爷就坐在他怀里。
看到我醒了,沉翊一下子跳到床上来。
我怕我的太监仕途去而复返,慌乱地躲到一边。
络腮男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真没想到,李忠义那个老粗竟然能有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孩儿。我们家翊儿挺稀罕你的,你们俩就当个好朋友,成不成?以后你天天到我们家玩! 」
原来,这个络腮男是沉翊的父亲沈老爷,是一国之将军。
沈老爷留我在家吃了晚饭,沉翊的一堆姐姐都围着桌子坐着,欢声不断,沉夫人则是抱着我坐在她怀里给我夹菜。
后来在沈翊的强烈要求之下,沉夫人才把我放到他旁边坐着。
直到很晚,沈老爷才派人把我送到家门口。
门口的小厮迎接我,说老爷正在大堂等着见我,又对我耳语说老爷现在火气很大,让我小心些。
我走到大堂,李忠义皱着眉头看我,暴喝一声「跪下」。
我站着不动。
我本来以为李忠义会大发雷霆,打我十几板子,结果他只是啐了一口,扭头对程氏说:「你看看你生了什么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把他关到柴房里,让他反省一晚上!」
有人过来把我拉出去了。
我有点奇怪,奇怪的不是他生气,而是他骂的是「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他一向供着女儿,生怕李怜磕了碰了,李家的升官路从此断绝了。
不知道李怜今天怎么惹他生气,竟然沦落成了和我一样,烂泥扶不上墙。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柴屋有点冷,但是我在沈家玩得有点累,很快也就觉得昏昏欲睡了。
这个时候,柴屋墙上的窗户突然吱嘎作响,我吓了一跳,睡意全无,警惕地抬头往上看。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如果有人想进来杀了我的话,我根本逃无可逃。那我和对方讲条件?说我在家根本没地位,就算绑了我……
「啪嗒。」
窗户被推开,在我紧张到不顺畅的呼吸里,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
李怜笑眯眯地挂在两米高的窗户上:「找到你啦!」
我瞠目结舌。
一时说不上来眼前这一幕到底是温馨还是恐怖。
李怜像猴子一样沿着墙的内侧爬下来,在我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掉进了地上的一堆柴火里面。
然后她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馅饼。
「哥,李婆婆说你没吃晚饭,我就给你留着吃的了!」
李怜突然皱着鼻子:「我本来留了好多好吃的,结果让那姓李的老头子发现了。烦死我了!」
李怜把地上的茅草踢到一边,然后把馅饼举到我鼻子下面。
冰凉的香气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


【4】

沉翊慢慢长大了一些,而我也是。
他总是能莫名其妙地找到一群人聚集起来,然后大家一起钻到某个地方喝酒、写诗、唱歌。
沉翊在家里的地位明显比我高得多,对待仕途的态度也比我正经得多。
常常聚着聚着,沉翊就会突然站起来,说他爹喊他回家学习。
然后,他瞪着我说:「你们继续,不尽兴不许走,走了就是不给我面子!」
大家嘻嘻哈哈地答应着,一直闹到日暮,各自回各自的家。
我也是,不过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李怜不知道为什么,在爬墙和爬树这些方面天赋异禀,消息比我还灵通,每次我在回家的路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她。
但是我猜测,对于一个爬树爱好者来说,被别人发现应该是最大的耻辱了。
所以我从来没揭穿过她。
不过,对于她这个没正形的样子,不知道李忠义作何感想。
有天沉翊走了没多久,赵子升突然端着酒杯在我旁边坐下。他是赵家最大的儿子,但是个天生的药罐子,大夫说他活不过二十岁,所以一直不被家里重视。
在沈翊的朋友里面,他也是年纪最大的一个,性格相当温和,因为身体的原因很少喝酒,但是写诗的文采一等好。
我笑着接过酒杯。
另一边不知道聊到些什么,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赵子升没看我,感慨似的:「沉翊不错。」
我坐在河边凸起的一块石头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河面上的叶子转了又转,然后顺流而下,漂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赵子升慨叹地说:「别看我们都是名门子弟,实则都是闲人,最受重视的也就只有沉翊了。」
「李秉,我们的关系也就这样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沉翊这样做可全是为了你。你想好怎么报答他了吗?」
说完这句话,赵子升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钻进人群从容地说:「各位,我现在该走了。」
酒杯转到他面前,赵子升抿了一口,摆摆手离开了。
我往树上看了一眼,幸好李怜这时候不在。
风吹进树林,叶浪哗哗。
我知道赵子升说得对,沉翊的确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受重视的。
他是家里的长子,上面全是姐姐,有过的两个哥哥都没到结婚的年纪就死了。
沉翊性格热切,为人也心善,大家闲着没事儿也愿意来赴约,但是沉翊做这些确确实实是为了我。
一方面是排解我不受家里人喜欢的情绪。
而另一方面,他也想让我多建立些和其他名门子弟的关系。
沉翊就像第一次见我那样,还把我当成他的小媳妇儿。
「李秉,你还不回去吗?」
我一惊,抬头才发现暮色渐沉,大家都准备走了。
我叹口气,站起来正想离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水声。
接着脚踝上攀上一只手,我没来得及反应,就直接被拽进了水里。
我落进水里的声音很大,大家还没走远,听到声音都跑回来,把和落汤鸡一样的我从水里捞出来。
不远处的树林里面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像是有人静悄悄地走远了。
「李秉,你怎么回事哇?这都站不稳?」
有人笑着打趣,我回头看了一眼,湖水平静无波,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笑着对众人说:「我没事,感谢各位,大家先回去吧,我等衣服干了就走了。」
众人都走散之后,我低头看着刚刚的湖面。
湖面上渐渐泛起涟漪,从水里钻出一个人来,看着与我年龄相仿,脸上的表情却很稳重……
或者说是很阴沉。
他从水里爬上来,浑身的水滴滴答答,狼狈万分,但是还阴沉着一张脸。
长得还怪好看的。
我想笑:「朋友,你是被别人追杀了吗?」
他看都不看我,拧着自己的衣服,冷酷地说:「与你无关。」
我想笑得要命:「不是吧,我刚刚救了你,你不该以身相许吗?」
这朵出水芙蓉终于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又憋屈地闭上了。
见他这样,我突然来了兴致,绕着他转了一圈,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在水下能闭气那么久,倘若是用在……」
出水芙蓉瞥了我一眼,看来是很谦虚,想听听这项技能的另一个用处。
我说:「要不要亲一下?」
出水芙蓉转身就走了,然后在岸边的石头上踩滑了脚,重新掉进了水里。
我莫名其妙地很想笑,又有点担心他爬上来要杀我。
结果他掉进水里却只是扑腾,把水扑得哗啦啦,人却一直没上来。
我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蹲在岸边把他拉上来,原来是刚刚踩滑的那一下让他扭伤了脚。
现在,出水芙蓉坐在地上,又阴沉又憋屈,大有一股让我别管他,他爬也要爬回家之势。
实话说,我难以想象他这么拽的人在地上爬行的样子。
于是我假装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朋友,刚刚说的话实在冒犯了,想必高洁如你,也不愿意接受我这般龌龊之人的帮助,那你只能自己想办法回去了。」
出水芙蓉脸上红了又绿,绿了又白,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愣神了一会儿,然后抿着嘴从牙缝里面挤出两个字。
「扶我。」
我还想再逗逗他,他又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两个字。
「求你。」
非常有趣。
但是我没想到后来还能再见到那朵出水芙蓉。
那片竹林是我很喜欢的地方,所以即使沉翊不约局,我也会自己一个人过去散步。
我没想到会在那块石头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毕竟是一面之缘,我不敢贸然确定,走过去看了一眼。
果然是芙蓉兄。
芙蓉看见我,眼神变了又变,最后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矜傲表情。
我低着头谦卑地说:「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打扰你了。」
芙蓉脸上的矜傲面具瞬间破碎,满脸阴沉,咬牙切齿地问:「你不记得我了?」
我柔柔弱弱,泫然欲泣:「我这般龌龊,哪敢记得您这样高洁的人呢?」
芙蓉半天没说话,我笑着抬头看他,本来以为又是一张黑脸。
结果芙蓉竟然脸红了,像出水熟虾。
我有点不可置信,凑上去想仔细看,芙蓉猛地退后一步,直接退进了水里。
看来要么芙蓉五行缺水,要么就是我们八字相克。
后来,我们坐在石头上把他晒干,芙蓉跟我大谈特谈生活的苦,我一边听一边惊讶。
主要是没想到这个爱黑脸的太子竟然是个话匣子。
可能实在是在皇宫里面憋得狠了。
上次我把这个小太子一路背到皇宫附近,他可能怕泄露身份,硬是在几百米外的地方就声称自己到家了,然后硬要从我背上下来。
我看着他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漆黑的小路中间,顺便将几个闻声而来的刺客引入歧途。
眼看着天快黑了,芙蓉堪堪止住吐槽,突然看着我涨红了脸。
我问怎么了。
芙蓉腼腆地嗫嚅着:「这地方还不错……以后我会常来这里散心,你不许介意。」
所以他是想再跟我聊天,但却是个薄脸皮。
还怪可爱的。
我捏着随手捡来的树叶,张口还是那句话:「亲我一下,我就不介意。」
芙蓉恼羞成怒:「怪不得你长成这样的皮囊,果然好龙阳!」
我摸了摸鼻子。
他说得对,我开这样的玩笑确实容易让人误会……可惜他实在可爱。
完了,我肯定是被沉翊带坏了。
芙蓉红着脸一瘸一拐地愤怒离场,我满意地在后面喊:「小心点,别又摔到河里去了!」


【5】

有天我正躺在家里的柴火堆上看书,忽然门被推开了,光照在我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但是很快,这光又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我抬头一看,发现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沉翊。他走到我跟前,导致我不得不抬起头来仰望他。
这几年,我和沈翊很少再像以前那样聚会了,关系慢慢生疏起来。
尤其是最近,不知道沉翊在忙些什么,我连他的面都很少见了。
现在沈翊猛然出现在我面前,还是这种角度,我不由得好好打量了他一下。
沉翊这几年个子长得很高,脸上的线条也变了,乍一看我什至觉得陌生。
此时沉翊站在我面前,眼睛亮亮的,整个人容光焕发。
我不禁被他感染了,从柴火堆上支起上半身,笑道:「真是稀客啊,沉翊,什么事情这么高兴?说来让我听听?」
沉翊摇摇头,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才满脸嫌弃地对我说:「不是吧,李大少爷,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等我忙完现在的事情,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点点头:「不错,我很期待。那样的话我就只能给你卖身当小媳妇了。」
沉翊仰头,笑得特别开心。
一时间我觉得好像又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毫无隔阂。
虽然现在也没什么忧虑就是了。
沉翊坐在柴火堆上和我聊了很久的天,但是始终不肯告诉我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但是提到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又不对劲,显得亢奋又忧虑。
其实我是有点担心的。
临行前沉翊说想抱抱我,差点没把我勒死。
沉翊走了之后,我坐在柴火上回想刚刚的事情,李怜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身上脏兮兮,头发乱糟糟,脸上的表情也兴奋得要命。
一个个的,今天这都怎么了?
我刚想开口,突然觉得她的鞋上脏得太奇怪了,像是踩过了血。
但是李怜按理来说不会被别人欺负,看她现在这个精神状态,也不像是受伤了的样子。
她还在我身边上蹿下跳,我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你今天把别人打出血了?」
李怜瞪大双眼:「哥,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
谢谢,但是没人想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李怜笑嘻嘻地盘腿坐下:「我今天在路上见义勇为了,哥,救下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姑娘。」
我心里还在想着沉翊的事情,没当回事。
李怜突然指着我身后说:「哥,你身上那是什么?一块玉吗?」
我愣神,李怜从我身后扯出来一块玉佩,在我眼前晃了晃。
那是沉翊的玉佩。
我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李怜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在山谷里面经过成千上万次回响,然后传进我的耳朵。
「哥,你怎么这个表情……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我猛地站起来。
「是我的,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但是沉翊不在家。
沈家的侍卫冷漠地将我拒之门外:「如果没什么要事的话,我们不能让您进去。」
他们从来没拦过我,是沉翊不让我进去。为什么?
为什么?
沉翊消失了整整五天,终于在第六天的时候,我清晨醒来,下人告诉我昨天晚上沈家被满门抄斩了。
我没反应过来,问:「为什么?」
下人嘀嘀咕咕地说:「好像是三少爷猥亵公主,皇上龙颜大怒。」
沈家的三少爷,那不就是沉翊么?
我突然反应过来,从床上滚下来问他:「你刚刚说什么?沈家被……抄斩了么?」
下人点点头,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已经听不见了。
沉翊那天偷偷塞给我的玉佩还放在我的枕头旁边,但是人已经……死了么?
别说沉翊不是会猥亵的人,就算他真的那样做,也不至于满门抄斩。沉翊到底在做什么?
我脑子大乱,抓着玉佩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
我一个没站稳摔倒了,玉佩从我手中飞出去,在门槛上摔裂成两半,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我将它们捡起来,握在手心里出了门。下人在后面追着喊我,我说我出门去散散心。
恍恍惚惚间,我走到了那片竹林,再往前一点就是那条河了。
我的心脏突然疯狂地跳动起来。
靠着石头有个人正在坐着,他穿着白衣服,背对着我,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他不是沉翊。
宋如言看我失魂落魄,皱着眉问:「你怎么了……你摔伤了?」
我挤出个笑容:「太着急来见你,在路上摔了一跤。」
宋如言今天格外严肃,没像以前那样和我嘻嘻哈哈,而是沉着一张脸,低声对我说:「最近朝政要变天了,你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
宋如言接着说:「皇帝现在快死了,该动作的都要动作了。他只有一个儿子,另一个继位的人选是没出息的侄子,不能让他背后的那群小人得政。」
不得不说,宋如言越来越自觉了,比小时候有责任心多了。
他小时候想到自己要当皇帝就愁得要命,现在倒是考虑怎么才能对社稷百姓更好了。
宋如言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对我说:「还有件事情。最近沈家和李家闹着要谋反,皇上发现了,正打算把两家都抄斩掉。」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都是武官,能有现在的地位,全凭着当年和皇帝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这种时候最容易发生动荡,皇帝想要架空他们两家的地位,换其他文官来治国理政。 」
「李、沉二人考虑欠佳,只觉得自己要不被重用了,所以才会在这时候商量谋反。」
这听起来骇人,但其实也很符合李忠义的性格。
他这十几年来估计都在等着李怜当上太子妃,自己能和皇帝联亲,没想到把皇帝熬死了,自己也只沦落到了一个家道没落的结局。
宋如言表情忧心忡忡的,但是还在嘴硬:「这只是我听说的,但是沈家已经没人了。不管怎么说,你最近少和李家的人来往,注意安全。」
我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赞同吗?」
宋如言摇摇头,低声地说:「我很痛心,但是沈家的事情我没有拦住……咳,我又不能决定,我又不是皇上,对吧。」
我愣愣地看着他,但是宋如言没看我,声音低但是很坚决:「……我会尽自己的努力,阻止李家被抄斩的。」
沉默。
宋如言搭了一下我的肩膀,站起来说:「我该走了,你最近多保重。」
我突然觉得手心里硬硬的,有东西,展开一看,我还一直攥着沉翊裂成两半的玉佩。
我对宋如言说:「我相信你。」


【6】

自从我记事以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找李忠义。
距离上次已经过去了几天,这几天我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得相当好,该吃吃、该笑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李忠义对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满脸嫌恶与恼怒,但是今天好像还平添了几分心虚。
我开门见山地说:「你想谋反?」
李忠义猛地缩了一下,好像我不是问了他一句话,而是拿着刀子捅了他一下。
知道自己的反应已经泄露了真相,李忠义也没再隐瞒,而是梗着脖子说:「关你什么事!」
我平静地说:「沈家全家都死了,你觉得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看李忠义的反应,好像我又捅了他一刀。
他哆哆嗦嗦地说:「皇上已经知道了?但是……但是……他不会杀我的……」
李忠义抬头看我,浑身颤抖,面色惨白:「我当时在战场上救了他啊……他还说……他还说要让李怜当……不该这样的……」
我没耐心和他掰扯:「是不该这样的,但是你自己非要犯蠢。」
李忠义面如死灰:「秉儿,秉儿,你能不能救救我?我该怎么办……」
我说:「只有一个办法,父亲。」
我说:「我拿着你的头去见皇上,或许还能将功补过,救下全家人的性命。」
我的话音落下,李忠义突然就不颤抖了,面色也红润起来了。
他挺着腰杆骂我是孽子,声音重新变得有底气了。
我没耐心再和他讲道理,要么他一个人死,要么连累全家都死,他自己同样活不了。
我从怀里掏出带进来的刀,走向这个从来没正眼看过我的所谓的父亲。
李忠义见大势已去,缩在桌子后面,哆嗦着嘴唇破口大骂。
我抬起胳膊,脑袋突然被狠狠砸了一下,手里的刀啪地落在地上。
昏迷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是同样没正眼看过我的母亲。
她此刻瞪圆了双眼,眼里全是血丝,颤抖着说当时不该将我生下来,或者我就该死在柴房。
她一只手高举着砚台,另一只握着刚刚我掉在桌子上的刀,似乎要向我刺来。
没关系。
或许宋如言的警告不无道理。
「少和李家的人来往,注意安全。」
算了。


【7】

「怎么关键时候偏偏睡得像死猪一样……」
「哥!完蛋了!快醒醒!哥!」
李怜的声音将我从无尽的黑暗中唤醒,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头上被砸过的地方痛得要命。
李怜的身影在我面前晃了晃,三个身影重合成一个,然后在我面前大吵大闹。
「哥!快起床!逃命了!快点逃命了!」
抄斩了么?看来宋如言没拦住皇上。
毕竟登基的是谁还没决定,随便拿什么都能轻易地威胁他。
可以理解。
头很痛,李怜的一个身影时不时还会分成三个。
我觉得已经无所谓了。
自从前几天知道沉翊的死讯之后,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了。治国理政的书看了一本又一本,书里头头是道,天下生灵万千,没什么再和我有关了。
我想跟李怜说不用管我了,自己能逃命的话她能跑得更快。
但是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了。
宋如言拿着刀站在门口,目光先是在李怜身上停留了很久,然后游到了我的脸上。
我说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门外夜色漆黑,各种声音此起彼伏,门里安静又明亮,宋如言站在明暗交汇的门槛上,手里提着沾着血的刀。
血顺着刀尖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宋如言茫然地看着我。
像是终于被什么击溃了。
这时候李怜突然从旁边飞出去一个砚台,砸中了宋如言的腹部,把他砸得跪倒在地。
李怜喊了一声,拽着我就从窗户飞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家,到底从哪里来的这些蛮力。
不去征战沙场真是她的损失。
李怜抓着我一阵疯跑,跑得我头昏脑涨。后面很快传来了追赶的脚步声,李怜和我跑到死胡同。
我忍着一阵阵疼痛,对李怜说:「前面没路了。」
李怜说:「垃圾。」
我:「……」
不管怎么说,最后我们两个人都成功地从墙头上翻了过去。
土地爷保佑,感谢李怜的天生蛮力。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墙头后面是个妓院,欢声笑语如海浪般一阵阵传来。
李怜还想再拽着我跑,但是我的身体状态已经支撑不住了。
而且我有预感,他们应该不会再追了。
宋如言看到我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他会觉得我也参与了谋反吗?
不过都无所谓了,我让李怜自己逃走,自己打算就待在这里缓一缓。
看李怜的表情,她非常担心我和这里的女子抢饭碗。
真是的,我是那样的人吗?天生丽质又并非我的过错。
李怜前脚刚走,后脚我就被两个提着灯的女子找到了。她们在看见我的脸之后,面上的惊惧之色化成了狐疑。
我心生一计,梨花带雨道:「姐姐们救救我,我被那负心男抛弃,现在无处可去了。」
两个女子:「?」
大概我的演技真的很有说服力,老鸨神色凝重地打量了我很久,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别自卑,虽然你是男人,但是说不定有人就好这一口。」
我从善如流:「您说得对。」


【8】

于是生活安定了下来,我迅速地成为了楼里的招牌。
每天都有小姑娘腼腆地敲开我的门,问怎么做才能像我一样媚态百生。
我只能惋惜地告诉她们,这是性别决定的,然后看她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开。
春去秋来,我在妓院的生活还算丰富。
每天忙着学习各种乐器,上台表演,搔首弄姿。
如果有哪个小姑娘遇上了难缠的客人,就去帮忙解决一下,敬杯酒再下点药把他迷晕。
闲得没事的时候,就听她们倾诉来到这里之前的故事。
在这里的生活除了有些辛苦,其实也蛮有趣的,但她们还是很向往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看着她们眼睛发亮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丝生活的意义。
有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看着门被推开,惊讶地发现来的人是许久没见过的少时好友——赵子升。
他看见我也很吃惊,但是比起我在妓院,他更吃惊的可能还是发现我还活着。
于是我们聊到现状,聊我当时怎么死里逃生;聊最近匈奴跃跃欲试,他的弟弟赵清去了战场;聊宋如言登基后,赵家的家势也不如从前。
赵子升叹了口气,跟我说这也是不可避免的现象。
之前朝中的高官大多都是武将,跟着先皇一起在沙场上出生入死,所以才都封了高官。
可惜他们要么不作为,要么乱来,捅的娄子一个比一个多,先皇大概也是后悔得要命,打算清理一下给儿子铺条路。
更何況在那個節骨眼上,李家和沈家還商量著要謀反……
趙子升說到這里戛然而止,似乎是怕我傷心,故意岔開話題,又聊到他在沙場的弟弟趙清。
趙清最近寫來家書,字里行間隱隱暗示自己有了喜歡的人。也不知道他在軍營里哪來的女孩子可喜歡,就算喜歡上了個男人……
趙子升又打住了,我知道他在暗示我和沈翊。
猶豫再三,我還是問了出來:「當時沈翊的事情,你還知道什麼嗎?」
趙子升低頭看著手里的茶杯,說:「沈翊是個很單純的人。」
「他是沈家唯一的兒子,你又不被家人重視,所以李、沈二人就商量著讓他當新皇帝。」
「沈翊在這件事情上犯了蠢,他什麼也不考慮,只想著當了皇帝就能要什麼有什麼,身邊的人也能要什麼有什麼。」
「其實治國什麼的他一點都不會,就算成功了,他也不會是個好皇帝。但是他是個好人。」
「沈翊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李秉,你應該比我清楚。」
「我還是想替沈翊問一句……你到底怎麼看待他?」
還有什麼意義呢?
沈翊已經死了,當時不會說的話,現在更不會說。
我沉默不語,趙子升看著我,低低地說了最后一句。
「李秉,我不知道你在這里干什麼、心里在想些什麼,但是沈翊肯定希望你過得好。」
話音未落,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亂,我聽見老鴇顫抖的聲音,還有許多姑娘的哭聲。
我將趙子升藏起來,這時門也被推開了。
幾個喝得醉醺醺的胡人闖進來,老鴇帶著哭腔,眼里滿是哀求之色。
「這是尊……尊貴的使者,只有你能招待了。」
我點點頭說:「別擔心,幾位請進。」
他們橫七豎八地坐在床上,有個人靠在床頭,似乎被什麼東西硌到了,不耐煩地罵著找到了那個東西。
是沈翊的玉佩。
剛和趙子升聊完,我腦子中思緒還混亂著,沒來得及阻止他,他就把玉佩從窗外扔了下去。
像鳥,像沈翊倏然墜落的生命。
他們喊我「男美人兒」,叫囂著「合并天下」的話,聲浪一波高過一波,翻涌的天花板從四面八方將我席卷。
天旋地轉,我腦中的弦一下子就斷了。
用杯子將其中一個人的后腦勺砸開的時候,溫熱的液體濺到我臉上。
我以為是那個人的血,然后突然發現我似乎在流淚。


【9】

宋如言得知使節死在妓院之后,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但是他覺得使節死了的消息應該瞞一下,不能惹怒匈奴,要把主動權交給前線。
作為緩兵之計,他希望從妓院挑個人,打著長樂公主和親的名號,做緩兵之計。
沒什麼好說的,我責無旁貸。
男公主就男公主,我小時候還差點當太子妃呢。
幸好走到一半,傳來前方戰勝的消息,我在半路拐了個彎,快快樂樂地回到了妓院。
聽說有個驍勇善戰的將軍,長得也很清秀。
還有小道消息說他要當駙馬了。
我這時候還在看樂子,完全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
誰能想到這個驍勇善戰的將軍,會是我那爬樹翻墻、無所不為的親妹妹李憐。
她還狗膽包天地把皇帝帶到妓院來了!
而且這位臉黑得像鍋底的皇帝,還出手闊綽地賞了我一塊沉甸甸的金子。
于是我被塞進屋里,耐心等候宋如言來「寵幸」我。
別說,還怪期待的。
宋如言風風火火地沖進來了,臉比我想象中還要黑。
我以為他會有很多問題想問我,結果這家伙進門之后就開始瘋。
宋如言發完瘋之后抱著我不動彈了,嘴里開始嘟嘟囔囔地說話。
他說當時先皇把刀塞給他,讓他要麼去殺了李忠義,要麼就在他面前自殺,然后讓那個侄子來當皇帝。
他說他晚上做夢總是夢見許多不同的臉,說自己是沈家的人、李家的人,來找他索命。
有時候他白天微服出門,聽到百姓夸自己,會覺得自己做的都是正確的,但是晚上那一張張臉最后都會變成我的臉,問他到底有沒有心。
他夢到我死了,他自己墜入竹林里那條小溪,冰冷刺骨,深不見底。
宋如言不說話了,眼淚流了我一脖子。
我眼前浮現出許多畫面,慢慢閉上眼,伸手抱住了他的背。
「宋如言,夏天要到了,那條溪里的芙蓉也開了。」
「我們明天一起去看看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