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1

肉包不吃肉:余污 68 - 72

【68】 再信我一次

    顾茫没有说话,蓝眼睛望着黑眼睛,香灰在他们身周寂寂拂过。
    江夜雪的叹息仿佛又在耳畔响起,江夜雪告诉他过的——
    “弗陵君走的那一年,墨熄只有七岁。”
    “被副帅背叛,身首分离,灵核剥体。未寄的书信中还写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你与他做了差不多同样的事情,你让墨熄怎么原谅你。”
    烟灰风吹散,香火迷蒙。顾茫低声呢喃道:“墨熄,我觉得,我也……不想打仗。”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为什么,他心喉酸涩,几近哽咽。他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一句是真心的。
    是墨熄不懂他,是墨熄误会他。
    他怎么会喜欢打仗呢……那么多人死,尸山血海,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怎么会喜欢。
    他不是为了翻身在打,不是为了功名在打,不是为了自己的出路在打——不然他看不到那么多鬼,看不到他们在质问他,在责备他。他一直都活在罪孽里。
    “我知道……你的那种心情。”
    你失去父亲的心情,我是懂的。我懂的啊……
    墨熄不置一言。
    在他父亲的坟茔前,他不想争吵,他曾经无比相信顾茫视人之生命与人之情义为最重,但如今他只觉得顾茫的话很可笑。一个说过“不能太念旧情”的人,一个能为了复仇把尖刀对向昔日手足的人,怎么会明白他的心情?
    他与顾茫不一样,他根本无法从心底割舍旧情旧意,就好像直到如今,他仍是不爱闻桂花盛开的甜香。
    就好像他一直都忘不掉他父亲生前的林林总总,尽管那时候他还那么小。但只要他想,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曾经的一幕幕。看到墨清池站在月桂树下,背影挺拔高大。
    他甚至无法喜欢自己的武器,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忘不掉自己曾经问过父亲的那句话——“阿爹,你的武器是用什么做的?”
    就像诅咒一样。
    墨熄看着“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这一行金字,轻而易举地就能勾勒出当年墨府后院的一草一木。还有他与父亲的那段约定。
    他闭了闭眼睛,说:“你不会懂我。”
    他从七岁起,就明白了战火意味着什么。用了最残酷的代价——他父亲的性命。
    当时墨熄年幼青涩,小孩子一开始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很厉害,只觉得那些打打杀杀的快意恩仇说不出的吸引人,所以当时缠着他父亲问的,几乎都是关于武器的事情。
    他喜欢父亲穿上戎装的样子,军容庄严,气宇轩昂。
    他喜欢父亲奔赴战场,在他心里爹爹是不会输的,战火给墨家带来的只有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全不知道战火会从他身边带走什么。
    而墨清池呢,当时大约是觉得稚子年幼,讲那些生死道义之事太过沉重,于是便笑着回答他道:“爹有两把,一把是率然的魂魄所铸,那是我们墨家的家传兵刃,以后也会传给你。另一把呢,就是爹年轻的时候,刚刚进入修真学宫时得到的。”
    墨熄满目钦佩,仰头攥着父亲的衣袖道:“我要看我要看!”
    墨清池站在桂花树下,拾去墨熄额角落着的细花,而后掌心一抬,笑着道了句:“啸月,召来。”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手中飘飞而出,点点灵光汇成一只抹香鲸的形状,优哉游哉地游过桂树,尾巴一扫,刹那满庭桂雨。
    小小的孩子站在父亲腿旁,惊奇地睁大黑眼睛,仰头望着。
    “化刃。”墨清池一声令下,抹香鲸的灵体迅速化作一道金盾,被墨清池握在手中,墨清池低头朝儿子一笑,“啸月是一尾成了精的鲸鱼灵核所铸,化刃之后,是一块盾牌。这就是爹的第二把武器。”
    他当时又是羡慕又是好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盾身。
    “所以修士用的武器,都是灵体化成的吗?”
    “几乎都是。”墨清池笑道,“铜铁铸的兵刃,往往承受不了灵流,而且不能结契召唤,必须时刻配在身边。所以没什么人会选择凡铁。”
    墨熄彼时听得似懂非懂,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又去看那块盾牌:“爹,我也会有吗?”
    “你是墨家的独子,今后会进入修真学宫,当然也会有。”
    墨熄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初生牛犊,对武器与死亡都未生敬畏之心,只觉得这样很厉害,他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跨上战马,南征北战。
    他那时候没有经过生离死别,只莽撞无知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喜爱那种浴血生涯。
    长弓破风雪,马革裹尸还。
    好一场英雄梦。
    墨熄忍不住抬手摸着父亲的盾牌,眼中光亮闪动,问道:“那我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和爹爹一样的大鱼?”
    墨清池低下身子,与儿子尽量齐平,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学宫的长老会交给你一个委派,你在那个委派里,会召唤出与你魂魄最贴近的一柄神武。对,你可能得到跟爹一样的大鱼,也可能是别的,飞禽走兽,灵木异花,皆有可能。”
    “一进学宫就有吗?”
    “差不多是这样。”墨清池笑道。
    “那我们快去修真学宫吧!”他拉着父亲的衣摆,眼巴巴地,“明天就去好吗?”
    “哈哈,明天不行。最起码也要等到你七岁,比七岁更小的孩子,学宫是不收的。”墨清池耐心道,“等你七岁了,爹就请奏陛下,允你入学宫。然后你就可以接受那个委任,完成委任之后,我们的火球儿也就是个真正的小修士了。”
    不谙世事的他正露出点高兴的神色,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犹豫道:“阿爹……”
    “嗯?”
    “那个委任,难吗?我会不会通不过,被赶回来?”四五岁的孩子,终究是忐忑的。
    “不会。”墨清池笑道,“傻子都能过的委任,躺着都能过,闭着眼睛都能过,你一点都不用害怕。”顿了顿,忽然一拍头,“对了,还会有个师兄或者师姐陪着你,万一有什么难处,他们也会帮你的。”
    他这才放心了。父亲这番话令他听得神往,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马上就快快长大,好赶紧也得一柄属于自己的武器。
    阿爹说,七岁就带他去。
    所以他每天就盼啊,盼啊,数着日子盼着七岁。甚至拿了一本重华大历,每天上床睡觉前都认认真真地在大历上划下一笔。
    每记一笔,就好像离他纵横捭阖的战神之梦又近了一步。他喜欢打仗,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武器,修炼精进,长大成人,而后与父亲并肩作战——多痛快。
    再后来,燎国来犯,墨清池像往常一样挂帅,赶赴疆场。
    那一年,墨熄终于盼到了他的七岁。
    可他盼来的并不是灵武,也不是入学,而是一纸军报关山万里,未及他反应过来何谓生死,墨府已白绫垂落,王宫已丧钟长鸣。
    “弗陵君殁了——!”
    举城哀声,纸钱飘落一地,像下了经年不化的大雪。
    所有人都在哭天抢地,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熟的,寥寥数面的,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墨府洒泪祭酒,母亲已好几次哭得人事不省,那个虎狼之心的伯父当时也是做尽惺惺之态,悲痛地操持着义兄的丧礼。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就连君上来时,也是一身素白。
    “我失弗陵,如失肝胆……”老君上的头搁靠在棺木上,涕泪纵横,哀声哽咽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群臣更是跪地一片,哭声恸天。
    正厅外,祭奠的金银元宝堆作山高,大祭司吹响牦牛灵角,一道金光从棺木里飘然而出,点点金光化作一尾游曳的鲸鱼,在大殿内盘桓数圈,游出庭外。
    庭外的桂树早已没有桂花了,大鱼游过,也再不复当年满庭桂雨的景象。
    它向高天一冲而上,自云海归去。
    “神武已解。”大祭司吟唱道,跪地叩首,“魂兮——安宁——”
    众人纷纷哭拜道:“弗陵君英烈。”
    “英灵归来——”
    这一群白色的魑魅魍魉中,只有墨熄没哭,他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怔忡而茫然地看着。谁去了?
    谁殁了……
    谁是英烈?
    谁为英灵?
    英烈,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小到大一直听在耳里的两个字,陡然间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那么陌生。
    他曾经觉得闪耀炫目的字句,他曾经无限向往的战场,到底是什么?
    “英灵归来——魂兮长宁——”
    不不,他陡地战栗起来。他不要英烈,他不要他父亲做什么英杰,他只想要他的爹爹站在庭院里,秋天的时候带着他去采满庭桂花,酿一壶甜酒。
    他只想他爹爹回来,回来拉着他的手,低下来笑着跟他说:“小火球,你今年七岁了,爹带你去学宫,你要听话,好好跟着长老们修炼。”
    他这样想着,就好像真的瞧见爹爹站在门口,回过头来,朝他倏尔笑了。
    “火球儿。”他跟他说,“好孩子,你过来,再让爹看看。”
    墨熄恍惚着向那天光映日里的身影走去。
    突然间,送葬的鞭炮炸响了,噼啪破碎的声音,像惊醒了灵魂深处的一场梦。
    “爹?”他茫然地,“爹,你在哪里?”
    你、你在哪里?
    门口没有人,只有白帛在低低地垂摆着。
    他手指冰凉,便在那过于残酷一刻,恍惚明白了“死”意味着什么,他忽然失声大叫,喊着阿爹,朝着大殿外奔追而去。一众臣子见状更是又惊又哀,拭泪不断。他伯父匆匆步出来,一把抱起挣扎不止的墨熄,红着眼眶道:“熄儿听话,来伯父这里,来伯父这里……”
    “我看到爹了!我看到他的!”他大喊着,喊着喊着就忽然失了音调,扑在伯父怀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我看到他的……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七岁的孩子声嘶力竭,一声凄厉过一声,眼泪已淌了满脸。
    到最后,嘴唇哆嗦着喃喃的,就只有那一句:“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七岁。
    他盼星盼月,认认真真,和他爹爹一起期盼着的七岁。
    原来竟是这般光景。
    原来这就是战争。也是荣光的代价。
    大半年后,他的诞日到了。他依旧穿着守丧的衣裳,最精细的丝线,最考究的做工,墨家哀荣备至,地位更盛从前。可那又怎样呢。
    他来到轩窗边,窗外的桂花又开了,亭亭翠翠的碧绿落满金色的繁星,每一颗都像去年的倒影。他在馥郁的清香中坐下来,拿出画了两年多的重华大历,那上面已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还有几天能过七岁的诞辰?”经年前自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彼时墨清池把大手摁在他的头上,慈爱地揉了揉:“不急。”
    “可我很急啊爹爹。”他嘟哝道,“好想略过这两年,一睁眼,直接就到七岁了。”
    墨清池大笑起来,那笑声从清晰到模糊,最后成了窗外轻柔的树叶梭梭。
    墨熄当时未解将来会如何,他只觉得这两年既漫长,又无聊,想急着度过,好赶紧到七岁那天,好离他向往的战场越来越近。可是他不知道,原来他匆忙盼着过去的两年,将会是他一生之中,拥有阿爹的最后一段时间。
    从今往后,无论他有多懊悔,变得多懂事,他也再回不去——那曾经被他嫌弃的,恨不能不要的。
    最后七百余天。
    他抱着那本大历,大历的划线永远地停留在了重华大历十六年的除夕。他们接到战报的那一日。
    “阿爹……”他轻轻地念了一句,“我们约好的日子到了。我可以去学宫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答他。再没有人回答他。
    墨熄把头深深地低埋下去,蜷在桌前,肩膀微动,终究是泣不成声。
    “爹爹……我们不打仗了好不好……你不要走……你回来啊……”
    你回来啊……
    英烈两个字太残忍了,我只想你站在明堂里,秋天的时候和我一起看桂花又开。
    你回来啊……
    等我长大,换我去疆场好不好?我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我也不再喜欢征战,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想在你身边。
    我想你回家。
    阿爹……
    “……你永远不会懂我。”云雾缭绕的战魂山顶,已至而立的墨熄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弗陵君的玉碑上驻留几许,而后转向顾茫。
    他淡淡地对顾茫道:“如果你不是为了一己之义沉溺于战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投敌燎国。”
    “……”
    “重华是对不起你,我们是欠了你。但是摆在你面前的路不止一条,你要叛国也不止一个去处。但你偏偏选了燎国。”墨熄黑眸清冷,“你想的是复仇,为你的野心,为你的战友,为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墨熄……”
    墨熄几乎是自嘲地:“对不起,是我没用。哪怕以性命为质,也没有换来你当年的回头。”
    顾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太黑太冷,太深邃,里头载着长达七年的失望,在天光明敞的战魂山巅显得如此清晰。顾茫心里陡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激荡。
    他不知道那激荡究竟算是何种心情,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墨熄这样的神情。他不想让墨熄一直这样看待自己。
    心血翻涌间,一句话冲口而出:“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这句话犹如一支冷箭,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猝不及防。
    墨熄微微睁大眼睛,那张俊美的脸上有诧异,也有极罕见的茫然,甚至还有些恍惚:“什么?”
    顾茫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站起来,逆着天光看着他:“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东西。从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现在的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不喜欢被人背叛。”
    料峭寒风吹得他白色衣袍呼呼飘飞,一朵厚重的云层正在此时自白日前缓然移过,万道金光犹如羽箭穿林,自顾茫身后射落。好像要把昨日的什么人伏杀。又好像要把什么人的心洞穿。
    昔日的神坛猛兽立在墨熄跟前,逆光之下墨熄看不清他的脸,但抵达耳中的声音竟如未失记忆前一般坚实。
    “我想赎罪,不想让你失望。”顾茫道,嗓音里天生的那种力量叩击心魄,“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
    袍袖飘飞。
    顾茫在墨熄跟前半跪下来,第一次地,真正意义上垂了头颅,恭敬的,愧疚的,怀着希望与热,负着鲜血与冷,他低声说:“求主上,教我。”
    墨熄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两下拍掌声,一个薄烟般幽冷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感人啊,这是唱哪出?浪子回头金不换?啧啧啧,我可真要被感动死了。”


【69】 我心可鉴

    两人回头,见慕容怜白衣飘飞,擎着管烟枪,懒洋洋地从暗处走出。
    战魂山的山巅除了这些英雄碑之外,还有八尊足有十人高的玉像,分别雕刻着重华立国以来的七位君王以及一位最了不起的国师。慕容怜方才就隐在其中一座雕像后面,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墨熄起身,居高临下睥睨着他,冷淡道:“望舒君,你至于这么无聊?”
    “本王祭拜先父,祭完之后想俯瞰人间好景,思忖浮生若梦。所以站在这里看山看水看浮云。”
    慕容怜眯起眼睛,嘬了口烟,慢慢吐出来:“不然羲和君以为我愿意听这么可笑的对话?什么‘我想赎罪’,呵呵,真是笑掉我的牙了。”
    他洁白的丝履踩着青玉板路,径直走到他们面前,满怀恶意地将顾茫上下掂量:“宝贝儿,你知道你从前是个什么货色吗?”
    顾茫的镇定几乎能把人气死,顾茫说:“知道。我是个叛徒。”
    慕容怜吐着烟圈,脸色不虞地冷笑道:“哟,原来你清楚啊。我以为你在羲和府好日子过的,都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了呢。”
    墨熄不动声色地迈了一步长腿,挡在了慕容怜和顾茫之间。
    墨熄道:“慕容怜,你管的未免太宽。”
    慕容怜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养出来的狗,我说两句都不行了?”
    “他现在是我手下的人。”
    墨熄语气不善,慕容怜脸上那层薄如蝉翼的伪饰便也一揭而落。
    “不用你特意强调,我也已经看出来你确实挺把他当人的。英烈埋骨战魂山,唯有重华子民可叩拜。”慕容怜蓦地挨近墨熄,眼中精光攒动,咬牙道,“怎么着啊羲和君,你是不是还把顾茫当兄弟呢?如此敌我不分,接下来要不我们干脆铺个红毡毯,鸣着炮洒着花把燎国的国君也带进重华英烈陵观光一番算了?”
    他这样咄咄逼人,墨熄尚未理会,顾茫却开了口:“我是来道歉的。”
    慕容怜仿佛听了个莫大的笑话:“道歉?”
    顾茫以为是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又道:“我来道歉,向他们——”他回头看了看矗立的英烈碑,“我是来向他们谢罪的。”
    这回慕容怜直接哈地笑出了声来,水烟枪缀着的流苏随着他的笑声而微微拂摆着,慕容怜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哈,谢罪?谢罪?”
    他狐一般的眼蓦地盯向顾茫,脸上笑容未散,眼底狠戾已出,如此混杂一谈,那张苍白的脸庞便显得格外狰狞。
    “你要怎么谢罪,你想怎么谢罪??”
    “别笑死我了顾茫,你以为你膝盖一软跪在墨熄他爹的墓前磕两个头化一点纸就是谢罪了?重华万千英魂还容不得你这么糟践!”
    墨熄怒道:“慕容怜!”
    “怎么了你还不让别人和他说话了?你还不让我指摘两句了?”慕容怜蓦地回头,“火球儿,你我从小都没了父亲,我望舒府哪里不如你,由得你这样喝令我?!你老子我老子都在这山上躺着呢!你不介意他进来,我介意!不行吗?!!”
    说着,抬手凌空朝顾茫狠狠一点:“你看看他!他这优哉游哉的样子算什么谢罪!!”
    顾茫忽然上前几步,越过墨熄,走到慕容怜面前。
    他道:“我没说这就是谢罪。我不聪明,但我知道这远不够。”
    慕容怜怒道:“放屁!你不是笨。你是太聪明。在落梅别苑装乖巧认命,到了我们墨帅手里,又开始装懊悔,来烧两张纸钱博同情!”
    “顾茫,你是不是觉得重华战死的英烈特别好买通啊?你是不是觉得两张冥币就能把你的过错一笔勾销前尘尽释了?你是不是觉得重华英烈后嗣都和你家羲和君一样好打发啊?”
    顾茫笔直地看着他,说:“我没有。”
    “那你这个贱种今日就不该进来!”
    慕容怜说着,蓦地用烟斗勾住顾茫的后颈,烟斗很烫,烫得顾茫猛然一颤,但是顾茫没有挣开,犹如某种决心的表呈。他一声不吭地用透蓝的眼睛盯着慕容怜的脸,烟滤里的浮生若梦残灰沿着他宽大的衣襟落下去,星火烫破了他的皮肉。
    他没有躲,可墨熄却看不下去了——无论是因为顾茫,还是因为英烈陵庄肃,他都不想再看慕容怜把这出闹剧继续。
    他一把握住慕容怜的胳膊,把烟斗从顾茫脖颈后挪开。
    烟口磕着的地方皮已经被烫破,暴露出鲜红的肉,慕容怜犹嫌不够,怒道:“墨熄,你他妈的给我松手!”
    “慕容怜,你想在战魂山撒野吗?!”
    “是你带叛徒来恶心重华历代英灵!你还有脸说我?”
    “他是来谢罪的!”
    “就谢你爹!!他谢了其他人吗?!他跟其他人跪了吗?谢什么罪!就是在讨好你想要日子过得舒坦!我看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样?是不是要去君上面前给他请个功啊?你知道他有什么居心吗?!!”
    怒焰炽盛之间免不去推搡动手,不过应当说是慕容怜向墨熄动手,而墨熄一直隐忍着没有在战魂山陵园内动粗。顾茫见墨熄被慕容怜连戳带推,想去拉架,却不料慕容怜蓦地回首,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
    顾茫脖颈的红莲咒印蓦地一亮,却克制住了没有爆开。因为他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他知道这里不该动武,更不该见血。
    慕容怜一掌掴落仍不解恨,这张脸在他瞧来说不出的复杂与恶心,于是当胸狠一脚踹在顾茫胸口,顾茫避闪不及,被他踹翻在地,跌在青玉长阶上,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
    顾茫狠一抹嘴角的血,抬头望了慕容怜一眼,他眸中兽性攒动,但仍是狠然压下,他喘了口气,垂落眼睫,推开墨熄想要扶他起来的手,竟用袍袖将地上血迹细细擦净。
    慕容怜眯起眼睛,余怒未消而指尖微颤:“你这是做什么?”
    “不该把这里,弄脏。”顾茫说完,复又将脸扬起。“我说我想赎罪,是真的。”
    “……”
    “说不会再背叛,也是真的。”
    慕容怜:“……”
    “我没有撒谎。”顾茫犹带淤血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开合着,“我今天跪在这里说的,都是真的。”
    那双透蓝的眼睛太干净太清澈了,慕容怜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袍袖下的手摩挲着自己拇指配着的一枚宝蓝色指环,肌骨的那种颤抖愈来愈无法克制。似乎想把自己心里生出的那股情绪强压而下,慕容怜顿了片刻,忽然咬牙道:“好。”
    “你要谢罪,要磕头,要从头来过对不对?”
    顾茫坚定道:“是。”
    慕容怜仰头喘了口气,目光再投向顾茫时闪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袖掩下的手指几乎要把那枚宝蓝指环扣进自己掌心里。
    “陵园万冢,无论新老与否,是否因你而死,你一个个跪过去。每跪一个,重复一遍叛臣顾茫,万死难赎血罪。”
    “你只有把这座山的每座坟都跪过去,才勉强有资格说一句。”慕容怜俯身,带着烟气的脸颊贴近顾茫的耳鬓,“你有诚心,谢罪万灵。”
    说完,慕容怜直起身子,看了墨熄一眼,似乎早已料定了墨熄定不会同意,于是复又对顾茫道:“不过,说到底如今你也是羲和君的人,做不做我也命令不了你什么。一切都看你自己有几分悔意。”
    顾茫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丝毫地停顿,他从地上起来,灿阳金光照着他红肿的脸颊和唇角的血渍,他说:“我做。”
    我说过我是真心的。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再也不回头。
    慕容怜听到他这么快就答应,脸上的表情已不知是狞笑居多还是惊愕居多,又或许有些除了他自己谁也琢磨不透的秘密藏匿其中。
    慕容怜眸光闪动,轻声道:“你可不要后悔。几万座坟,三天三夜也未必叩得完。”
    顾茫道:“那就四天四夜,十天十夜。”
    他甚至还转头看了墨熄一眼:“我想给你看,我的心。”
    墨熄早已指捏成拳,却一直没有说话——他太了解顾茫了,看到顾茫的眼神光,他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不让顾茫做,犹如不让猛兽嗜血,顾茫绝不会甘愿。
    再者,慕容怜所说也确实不错。
    小恶回头尚需代价,何况顾茫背负的是横尸遍野,万里血膏。
    但墨熄仍是低哑道:“顾茫,你想清楚了。就算你跪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原谅你。不管三天三夜还是十天十夜,哪怕你磕死在这座山上,你在重华也仍是一个罪臣,什么都不会改变。”
    顾茫只重复道:“我想给你看我的心。”
    墨熄胸前如同巨石重擂,两次重复,他忽然明白了顾茫的意思。
    顾茫并没有奢望过所谓的罪孽与背叛一笔勾销,顾茫也早已清楚罪孽和背叛都不可能就此磨灭。
    他只是想活得和从前的自己不一样,他只是觉得从前的自己不对,他只是,他只是想……
    “你看了之后,如果愿意相信我,能不能教教我该这么做,这一次,我不想再走到弯路上去。”
    墨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心痛得几乎要就此跪落。山顶的寒风间,他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血流又是那么冰冷。
    他看着顾茫仰着的头,尚且浑然无知的脸。
    良久之后,他听到有人说话,那嗓音哑得厉害,后来他才发现那个说话的人竟是自己。他叹道:“顾茫,别傻了。你并没有路。”
    顾茫微微睁大眼睛。
    慕容怜脸色一变:“墨熄——你别把……”
    但墨熄不听,他心如刀割,喉间沥血,却仍一字一句地,说的那么冰冷,那么狠戾。
    “你没有路了。君上定你的是死罪,你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随时随刻等着被拿来做黑魔试炼。”
    慕容怜怒道:“墨熄!!你疯了你把这事告诉他?!”
    “那你想怎样。让他满怀期待地赎罪,到死的那天再跟他说对不起你之前做的都是无用功?”
    “……”
    墨熄把目光重新转了回去,对顾茫道:“既然你要这么做,我就把真相告诉你。可能明天,可能明年,最后总是死,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顾茫没说话,睁大的眼睛慢慢地低下来,长睫毛垂着,在海水般深邃的蓝里投落暗香疏影。就在慕容怜与墨熄都以为他会就此作罢的时候,他却忽然低声道:“我知道了。”
    山风呼啸,似金鼓鸣响,又像亡魂低泣。
    “但是没关系。因为我想,哪怕能重来一天,哪怕能好好过一天,也是对的。”
    脸庞仰起,竟似从前那个在绝境围困里也向死而生的炽烈少年。
    顾茫道:“能走多远走多远,明天要我死,我就做一天的好人。明年要我死,我就做一年的好人。”
    ——“这是我最后能做到的。”
    这是我颠沛流离那么多年,最后能求的一缕问心无愧。

    人物小卡贴
    岳辰晴
    身高:176cm
    身份:四舅舔狗
    说人话:一心向四舅学习的中阶炼器师
    社会地位:因为没有人和他竞争完全不知道人心险恶的傻白甜沙雕小公子
    说人话:岳家唯一传人
    最爱:四舅
    最讨厌:有人骂他四舅
    最喜欢的颜色:白色
    最讨厌的颜色:紫色
    最喜欢的食物:花糕
    最讨厌的食物:各种内脏
    梦想:得到四舅的亲传指导


【70】 从头来过

    一滴露水从柏叶上滴答而落。
    墨熄宽袖在清风里猎猎飘飞,他站在战魂山英烈陵的松柏坡上,遥望着逶迤碑林之间,那个小小的影子。
    这是第一日的深夜,星垂四野。
    与慕容怜一番交锋后,顾茫就真的在战魂山一座坟接一座坟地磕了过去。慕容怜给他的明明只是羞辱,顾茫却把这当做了一条出路,他用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固执,想要以此证明自己重新萌发的心志。
    “你真的要这么做?”
    “真的。”
    “哪怕什么都不能改变?”
    “能改变的。”顾茫说,“至少我自己能好受些。”
    于是慕容怜知道自己得逞了,而墨熄知道顾茫已做出选择不会回头。
    后来,慕容怜走了,墨熄也必须离开。顾茫一个人在鸟雀啁啾的墓园叩首跪拜,后来,倦鸟也归林了,夕阳坠落,吴钩霜寒,万籁俱寂里,唯顾茫是这座亡人之城的动静,一叩一拜。
    再后来,墨熄放心不下,又独自返回了战魂山顶,他不便于露面,于是站在松柏坡上遥遥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顾茫跪了一夜,他便也在树下看了一夜,待到天明破晓,有扫墓祭拜的人来了,墨熄也就悄无声地离去了。他还有朝会,并不能时时刻刻留在英烈陵。
    不知是不是慕容怜在刻意煽风点火,顾茫在战魂山叩拜英灵的事情就像插了翅膀,不消一个上午,就传遍了整个重华城。
    “这厮又在打什么算盘?”
    “听说是忽然之间开了窍,觉得自己以前做了错事,想要谢罪啦。”
    “他真有这份心?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去看看吧?”
    重华城的高阶显贵,白日里是没有任何空暇去战魂山找事儿的,但是还有些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散人,听到这件事就和蚊子嗅见了血一窝蜂地涌去了英烈陵,说是去扫墓,其实也就是为了去亲眼见见这番热闹。
    这些人尽管碍于羲和君的面子,不会直接去和顾茫为难,但冷言讥讽的却不再少数。
    于是顾茫跪着,而他们却以袖掩口,互相低语:“还真跪得有模有样,以前他在望舒君的别院里伺候客人的时候可没见着他态度这么好。怎么到了羲和君手里调教了半年许,乖巧成这样了?”
    “羲和君手段好呗。”
    “要我说,羲和君这人吃软不吃硬大家都知道,姓顾的一定也是摸透了羲和君的性子,所以假装忏悔,惺惺作态,骗人骗鬼。”
    “原来如此!还是你说的有道理,哎呀,是啊,真要他真那么愧疚,为什么不干脆自尽?”
    “果然还是个骗子!”
    顾茫充耳不闻,便在这指指点点中拾级而上,一边拜,一路磕,口中不断重复着慕容怜教过他的话:“叛臣顾茫,万死难赎血罪。”
    他念的那么虔诚,好像这句话像是一句往生咒,能将他罪恶的魂灵从无涯苦海里渡出。
    可恨他的人太多了,唾弃他的人太多,他在苦海里挣扎,岸上的人却朝他砸石头,跟他说回去吧,溺死吧,你这一辈子也就配这样的结局。
    顾茫在这逆流中不断重复着跪拜的动作,额头千次万次磕在硬冷的石面上。他脚步沉重,身体颓唐,但眼睛却闪着光亮,支撑着他拾级而上。
    弯下他的脊骨,低下他的头颅。
    “叛臣顾茫。”
    虔诚合掌,从天地金辉,到夜幕苍茫。
    “万死难赎血罪……”
    到第三日的时候,天空阴云密布,重华城下起了绵绵春雨,顾茫衣着本就单薄,在料峭春寒凄风楚雨里跪的久了,身子终是有些撑不住。他手足并用强撑着爬上又一层石阶,在第一个玉碑前跪地。他嘴唇翕动着,想说话却实在发不出声,雨水顺着他的脸庞凄迷而落。
    他仰起头,仰望着那巍峨庄严的英烈碑。
    “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灵长眠。”
    原来已磕到了慕容怜的父亲……
    顾茫看着那一行威严的金字,碑文那么清正肃净,而他像蜷缩在神祇前的一滩烂泥,一抔土灰。他嘴唇哆嗦着,已经几乎发不出声的喉管蠕动着,努力地低喃开口:“叛臣顾茫……”
    春雷惊动,沉闷犹如天幕化作巨鼓被轰然擂响。
    顾茫颤抖地抬起像是灌了铅的双掌,在额前合十,而后合上眼睛,佝偻地蜷跪下去。
    “万死……难赎血罪……”
    天雷空破。
    仿佛被此雷霆之威震碎,这一跪之下,顾茫没有再起身。三日三夜的叩首,不眠不休,终于让他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见他狼狈不堪地倒在了雨里,蜷在了慕容玄的墓前,那些原本就是来瞧热闹的人就像秃鹫闻到了死物,立刻凑上去靠近了看。他们睨着那具湿淋淋的单薄身子——顾茫暴走事件他们是知道的,因此顾茫清醒的时候,他们并不敢太过放肆,讲话也多是悉悉索索的。但顾茫此时昏迷不醒,疲惫至极,某些人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这个狗奴才,说是诚心谢罪,还没磕完就软弱不堪地倒下去了,真晕还假晕啊?”
    “踢一脚不就知道了。”
    于是有人上前踢了踢顾茫苍白的脸颊,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顾茫有任何动静——“他是真的昏死过去了!”
    哗地一下子热闹起来,便如堤坝撕开个口子。
    “让他来战魂山磕头的,又不是让他来战魂山睡觉的!”
    “该打!”
    说来也是有趣,此刻聚集到战魂山的这些人,大多都并不是什么将门虎子,英烈之后。真正与顾茫有直接血仇的那些高阶贵族并不会特意爬那么久的山,哼哧哼哧花上一整天就为了瞧个热闹,他们只想看到顾茫伏法,如果不能伏法,他们宁可不去看这个人,看着还嫌恶心。
    而至于手中真正掌握着能力与权力的那一簇人,譬如梦泽公主,譬如姜拂黎,譬如岳钧天慕容楚衣,这一层的贵族与能臣,就更不可能来趟着一趟浑水。
    所以说物以类聚,能特意凑到山顶上看顾茫出丑的都是些品性相似的蝇苟之徒,大多没什么本事,也闲得发慌。明明顾茫并无直接欠着他们人命债,这波人却比真正的英灵后嗣还要情绪激动,意欲打抱不平。
    而这世上的打抱不平大抵可以分为两种:
    一是真的心意难平,有事说事。
    二是真的无所事事,没事找事。
    此刻围聚战魂山之流自是属于第二种,但除了这些没事找事的人之外,也有零星几个真正来战魂山祭拜扫墓的路人撞上了这一幕。于是一团粥粥乱象中,忽然传出一个孩子轻轻的声音,脆生生的童稚音色,带着哭腔,再也忍不住了呜咽道:“叔伯姨娘,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打他了……”
    话未说完,就被一只大手捂住。
    那些人回过头来,初时不知是谁家千金居然敢直接开口阻拦,还有些慌,心道别是什么大贵族家的闺女吧?但当他们看清说话的人时,心慌简直荡平得比涟漪还快,转瞬换作凶狠嘴脸:“长丰君?你女儿又在发什么疯?”
    原来方才出声的孩子就是小兰儿。
    小兰儿今日也虽父亲来陵园祭扫,没想到竟会遇上如此情形。
    她自患病起就处处遭受白眼,没人敢跟她玩耍,没人愿意听她说话,除了爹爹,就再也无谁与她笑过。
    虽然在药师府一见,她与顾茫其实只说了几句话,但就那几句,那一只停在她鬓角的蜻蜓,竟已是她那么多年第一次得到的天真烂漫。此时见到大哥哥被这样欺辱,眼泪不禁簌簌地滚了下来。
    长丰君忙道:“对不住,对不住。”
    那些人却不依不饶,嘲讽道:“说你女儿是疯狗还真没错,居然帮着这种恶心东西求情。”
    “管好你女儿的烂嘴吧,她现在还能在学宫上课都是我们看你可怜,给你的机会,要是不识相,迟早挖了她这祸患的灵核!”
    竟更有甚者,尖酸刻薄道:“长丰君你女儿别该是小小年纪就好色吧,看上这条狗啦?”
    如此龌龊言论,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的父亲都不可能忍得下去。但长丰君并不属于“正常”一畴的。他是已经被逼到绝境的麋鹿,面对磨牙吮血的虎狼,他能怎么办?哪怕再气,气得撕心,气得发抖,他也只能把怒焰强忍下去。
    尽管他脖颈的经络都暴起了,他也只能陪着笑,喏喏的。
    他们说得对,小兰儿经不住任何一个小错了,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挖去灵核,逐出学宫。
    长丰君一边躬身道着歉,一边仓皇把女儿抱起,带着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出了陵园,他一松开捂着兰儿的手,小丫头就哭了。
    她伏在他背上,哽咽道:“爹爹,那个大哥哥到底犯了什么错……”
    长丰君摸着她的头发:“死罪啊,叛国死罪。兰儿,不要再多话啦。”
    “没有办法原谅他吗?”
    “罪无可赦,没法儿原谅的。”
    兰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淌落:“可是……可是……”
    她被父亲抱着走下山道,她伏在父亲肩头,看着顾茫和那一圈人在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小孩子不谙世事,更不知顾茫早已无父无母,她哽咽道:“可是他这样……他的爹娘看到了……该有多痛啊……”
    如果他的爹爹妈妈看到了。该有多痛啊……
    可是小兰儿并不明白,顾茫没有爹娘了,他很早就失去了他的亲人,然后,失去了他的兄弟,失去了他的军队,失去了荣耀与声名——如今他除了一身污泥别无傍身之物。没人会为他痛,只有人为了他的痛而抚掌称快。没有人会在乎他的。
    而那个唯一可以陪伴他的人,也被命运与地位的枷锁捆缚着,早已身不由己。

    “羲和君。”
    军政署的明堂内,完成了公务的墨熄正准备离开王城往战魂山去。顾茫在陵园的这段时日里,墨熄每天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军务,然后就来到松柏坡上远远守着顾茫。
    但是今日,他却被侍官叫住了。
    “何事?”
    “东境急报,君上请您速去金銮殿夜议。”
    墨熄正欲扯松军袍领襟的手顿住了。
    侍官冰雪聪明,立刻觉出异样:“羲和君可是另有要事?”
    “东境什么状况?”
    “云国倒向燎国修黑魔之道,暗蓄了大量阴兵,东境的三座小镇百姓俱被屠戮杀害……”
    墨熄修长白皙的手指将刚刚松开一些的军政署衣袍重新理好,说道:“你回禀君上,我整理过往阴兵宗卷后,立刻去金銮殿议事。”
    “那就恭候羲和君了。”
    于是,金銮殿的那个人一夜无眠,秉烛夜谈。
    而战魂山的那个人,一夜昏沉,无人去管。
    第四日清晨。
    顾茫从昏迷中醒来。
    他模模糊糊睁开眼睛,天已经放晴了,他躺在积水里,渺远清澈的青天仿佛一抬手就能触碰到。顾茫动了动,觉得身上莫名多了几处伤口,但他没有在意。
    “唔……”他揉了揉自己头上肿起来的一个包。
    是昏过去时摔的吗?还是头磕多了所以肿了……
    他想不明白,于是不去再想。
    还剩最后十几排石碑了,他慢慢爬起来,掬了点慕容玄墓碑前的积水,也没有嫌脏,慢慢地喝到肚子里,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继续往前磕去。
    就像雨过天晴,云色舒朗,他觉得自己的罪孽似乎也终于能少去那么一寸一毫。他没有停,他在向自己梦里的厉鬼幽魂跪拜,在向过去与未来跪拜。
    一级一玉阶。
    一碑一亡人。
    墨熄是在半个时辰之后来的。在军机署熬了一整夜,连续二十几个时辰不曾合眼令他眼圈都是红的。别人熬夜忙完军务之后是赶紧回家休息,他却跟中了魇似的提着军机署准备的早点吃食,独自来到了战魂山。
    已经第四日了,顾茫在这里拜了四天。四天四夜不眠不休对于从前的顾帅而言或许不算什么,顾帅有最强大的灵核,足够支撑他像火炬一样旷日持久地燃烧光和热。
    但是现在的顾茫还剩什么呢?只一具破损的残躯,一个破碎的魂灵。
    可他还要撑着。
    墨熄就这样默默地,远远地看着顾茫。
    第九千一百六十一块碑……第九千一百六十二块碑……
    顾茫在跪着,他就在替顾茫数着。
    就快了。
    就快跪完了。
    到了晌午时分,顾茫终于重新爬到了墨熄父亲的英灵碑前。他像个泥潭里打过滚的小叫花子,浑身上下都是泥水,脸也脏了,额头也破了,膝盖早已血肉模糊。但他眼睛亮的出奇,任何一个看到这双眼睛的人都不应当怀疑他的真心,击碎他的希望。
    顾茫仔仔细细地磕了三个头。
    结束了。
    他重重松了口气,踉跄着想要站直身子,可因为跪得实在太久,他一站起来就往地上栽去——
    可预料中的痛,却并没有来。
    忽然有一阵风掠来,有人扶住他,将他满身污泥的身躯带进怀里,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很淡,却是顾茫熟稔的栀子蜜香。那个人的手虽然竭力克制,却在微微颤抖。
    顾茫回过头,看到墨熄的脸。
    墨熄一直在暗处忍耐着,煎熬着,陪顾茫等着这一场谢罪的终结。而这一切结束后的搀扶,他等着,已经等很久很久了。
    顾茫看了看墨熄,又看了看墨熄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慢慢地,他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几乎算是轻松的笑,可是眉眼倏地弯起,眼泪却烫热地滚落了。
    顾茫心知丢人,胡乱抹了一把,他想说话,可重复了几万遍“叛臣顾茫,万事难赎其罪”之后,他喉结滚动,一时竟也不会再说别的了,只又哭又笑地看着他。
    他太笨了,破损的脑子转不过来,可他急着想表达自己,手忙脚乱间顾茫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你明白……我的心了吗?我没有骗你。”
    顾茫一字一句,笨拙地厉害,他努力想咧嘴露出个笑,可泪水又禁不住地先滚了下来。
    “我没有,说谎。”
    “……”
    “是真的……这一次……都是真的……”
    墨熄的魂灵都快被私心与国仇撕成两半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最后只沉默着将顾茫扶到山巅的休憩石凳边。
    顾茫望着山阶林立的玉碑,他喃喃道:“真好,我都跪完了……”
    山巅的清风轻轻吹着。
    “可以重新开始了……”
    此刻顾茫每说一句话都像在拿刀子割墨熄的心,他低下头,他把一只楠竹饭壶在石凳上放落,这只壶是他从军政署的膳堂里直接拿来的,施加过灵力,菜肴的滋味与温热都能在壶里得到很好的保存。他把里面的食物端出来。
    他不去看顾茫,低声道:“先吃饭吧。”
    草菇瘦肉生滚粥,米糕,酱汁浓郁入口即化的东坡炖肉,配着甜面酱的黄瓜细段,还有几个宣软的馒头。
    墨熄把筷子递给他。
    顾茫并没有接,他有些窘迫地伸出灰乎乎的手,努力在衣服上蹭了蹭,发现怎么也蹭不干净,于是呆坐远处出神。
    墨熄叹了口气,拿出自己洁净的帕绢,用引水符倒了点水在上面,然后对顾茫说:“手拿来。”
    “脏的……”
    墨熄没再说第二遍,只将顾茫的手拉过来,指尖相触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顾茫的手在自己掌心里颤了一下。
    墨熄低着眼帘,用沾了水的帕子慢慢地、仔细地将顾茫的手擦拭。
    最后那双手干净了,他原本洁白无垢的手绢却污脏了。
    墨熄道:“吃吧。”
    顾茫看着馒头和肉,他是真的饿得厉害了,喉咙吞咽着:“吃肉和馒头,可以不用筷子吗?”他举起刚刚擦完的手给墨熄看,“你看,干净的。”
    “……”墨熄扫了一眼,那些细碎的伤疤在洁净的手掌上反而愈发刺目,他将目光转开去,说道,“就今天一次。”
    顾茫立刻点了点头,饿惨了地抓起馒头咬了一大口。
    墨熄明明自己也枯熬了一夜水米未进,却还是看着他,竭力以一种并不太在意的语气道:“没人和你抢。”
    回应他的是顾茫的停不下来的凄惨吃相,和塞满了馒头的嘴里发出的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
    墨熄的语气于是又软了些,轻轻地:“……你慢点吃。”
    回应他的又是一声意义不明的喉音,堵在馒头和烧肉里。算起来他们已经太久没有那么平和地独处过了,墨熄竟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像过去一样摸摸他的头,但最后只是抬了一下手,没有碰上,便就垂落了。
    可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也被顾茫觉察到,顾茫误会了他的意思,愣了一下,塞着一嘴的馒头,却还用颤巍巍的手把剩下的一半掰开。
    蒸汽窜上来。
    顾茫把小的自己留着,大的递给他,腮帮鼓鼓,蓝眼睛水洗过般清透地睁着。
    “你也饿吗?”


【71】 戴罪重活

    墨熄怔了一下,慢慢道:“……不用了。”
    “你不喜欢的馒头的话……肉也有,也分你。”
    墨熄把脸转了开去,以此掩饰住自己眼眶的微红发烫:“我刚吃过,这些都是你的。”
    顾茫这才安心地继续咀嚼了。
    吃完饭后,两人一同下山,道路又陡又远,顾茫不喜依靠别人,便一跛一拐地在前头走着,墨熄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背景是如此熟悉,多少年前也曾有一个年轻将领这样固执地率着他的手足同袍们跋山涉水,披荆斩棘。
    他并非特别高大,因为无暇顾及军容而总是脏兮兮的,甚至有些猥琐,有些佝偻,好像妄图撼树的蜉蝣,随便谁伸出根小拇指就能把他碾死。可是这只蜉蝣被戳倒了一次又爬起来一次,死乞白赖,生命顽强,怎么也打不倒。
    他曾是整个军队的不馁战神,给与无数人以战胜的信念,回家的希望。
    或许正因为如此,墨熄曾以为自己非常渴望看到顾茫的忏悔与道歉,可真的见到顾茫俯仰在一座座林立的墓碑前叩罪苍天时,墨熄得到的却只是更深的痛。
    顾茫弯下脊骨的样子不好看,他支离破碎的神情不好看。
    没几个人喜欢看强者变得佝偻,何况那人曾是你的光明。
    正出着神,顾茫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怎么?”
    顾茫指着眼前的三岔口:“不记得往哪里走了。左边吗?”
    墨熄往左手边遥望一眼,见那边林木倒伏,僻出了一块空地,拉着戒严链,有两个王城的高阶禁卫守在那里,身后是结界光芒阻断,看不到结界后的具体情况。
    墨熄道:“那是战魂山禁地,无人可进。往右边。”
    顾茫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个神秘的禁地,眼眸逐渐有些涣散与朦胧,仿佛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竟露出了些悲伤的神色。
    墨熄问:“你怎么了?”
    顾茫未答,而此刻恰逢日暮晚钟,苍凉的钟声自城郭内悠远响起,回荡在天地之间。山林间起了风,从禁地深处滚涌向山路逶迤。一时间万木萧瑟,鸟雀扑飞,顾茫便在这清风里慢慢地阖了眼睛。
    “不知道。”顾茫说,“但我好像,曾经梦到过这里……”
    这人神神叨叨的一句话自不可信,这块禁地由君上划出的时候,顾茫已经叛变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来过这个地方。
    墨熄道:“这里从没有人能进去,十二时辰都有重卫结界把守,你怎会来过。”
    顾茫动了动嘴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嗯”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往反方向去了。
    回府后,因为连日的跪拜又累又饿,顾茫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就进窝里呼呼大睡了,再没提起这件事情。
    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等他再次醒来时,瞧见墨熄站在桂花名堂里,一袭黑金衣袍,负手而立。听到身后的动静,墨熄回头,抛给他一个卷轴:“接着。”
    “这是什么?”
    “《术法初窥》与《重华旧史》的合录。”墨熄道,“你有心回头的意思,昨天我已与君上说过了,这书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顾茫原本在哗啦来回翻动着这本竹简,一听此话,倏地抬起头来,眼睛发亮:“他答应让我从头来过了吗?”
    墨燃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曾经告诫过你,无论你做再多补偿,君上也绝不可能收回处你以极刑的谕令,无论你做什么弥补,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明堂内花影温柔,字句却残酷。
    “你还是会被用作黑魔试验,等到失去完利用价值后,你还是会死。”墨熄顿了顿,问,“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我知道。”
    墨熄闭了闭眼道:“你过过脑子,想清楚再回答我。”
    “我跪了四天了,想得很清楚。”顾茫却很坦然,他的坦然甚至能让墨熄轻而易举地联想到从前那个天塌下来也能一肩扛着的男人。
    “我知道,君上让我学这些,只是想要再‘利用’我。与其让我白吃饭,不如让我做了事再吃饭,这个道理我懂。”
    墨熄道:“也不止如此,他让我教你这些东西,是还希望你能回忆起一些有用记忆。”
    “那有什么不好?”顾茫道,“我也想知道在自己身上曾经都发生过些什么。想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手指紧捏,陷入掌心。墨熄道:“……话我今日都与你说清楚了。你若要选这条路,真到了临刑那一天,别怨重华待你无情。你别不甘心。”
    “我肯定会不甘心的,但你也会死,我也会死。”顾茫爱惜地摩挲着手中的竹简,仿佛摩挲着自己的未来,他有着近乎兽类的直白思绪,“但只要之前还能活好一点,那就活好一点。”他说罢抬起头来,清冽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墨熄。
    “不然我为什么不干脆明天就死呢,还好过一天天痛苦。”
    墨熄竟是无言以对。
    好像无论在无赖的顾帅面前,还是在无知的顾茫面前,他最后都会落到这样的一个境地。
    墨熄沉默地与顾茫对视一会儿,而后道:“以后每日戌时来我书房前。我会尽力教你。”
    顾茫抱着卷轴,点了点头。
    从这天后,墨熄便开始教顾茫一些无需调用太多灵力的初阶法术,并与他讲一些重华旧史。依照姜拂黎的说法,这些都是顾茫曾经学过的,二次修习有助于唤醒顾茫缺失的记忆,确实是比较好的一种恢复方式。
    就这样日复一日,时间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暮春。
    期间顾茫陆续又回忆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但或许是因为姜拂黎开的宁心药效用太好,所以顾茫想起的往往都只是无关痛痒的碎片,大多都是跟学宫修行有关的内容。这些记忆派不上什么用场,最大的用途恐怕就是让顾茫多少找回了些从前的影子,不再那么痴痴傻傻。
    他有时会像顾帅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路,有时又如同狼犬般蹲在角落里默不作声。有时讲话会格外机灵且妙语连珠,有时候却又磕磕巴巴一字一顿什么也说不清楚。
    最让墨熄心烦的是,随着顾茫部分记忆的回复,这个人开始无意识地重复很多以前说过的话,比如好几次自称为“老子”,差点被李微打断腿。又有好几次称墨熄为“墨师弟”,差点被墨熄打断腿。
    如此一来,顾茫就要在本能与规矩中找个平衡,这往往导致他一句话说了半截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诸如他曾想帮李微清扫院子,突如其来一个灵光闪过,他就挥着手撸着袖子大步走近,口中嚷道:“来来来,让老——”
    老子的“子”还没说出口,对上李管家审视的目光,便又立刻从顾帅的影子里惊得脱了身,忙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磕磕巴巴道:“扫地,帮、帮你。”
    久而久之的,顾茫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总会呆呆地张嘴站在天井里出神,别人冷不防叫他,他回头时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在顾茫和顾帅之间挣扎切换。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怎么说话才不会惹人讨厌。这直接导致他与人交往常是干巴巴地瘪瘪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李管家中肯地评价道:“撇开罪人身份不看,那小模样还是挺可爱又可怜的。”
    墨熄对此只是一声冷哼。
    不过冷哼归冷哼,只要是朝休,闲来无事时,墨熄还是会在府中督教顾茫看书。顾茫和从前年少时一样,喜欢写草书,不爱描正楷,喜欢《术法初窥》,却不爱读《重华旧史》。不过这一日,顾茫却一反常态,当墨熄回来的时候,瞧见他正坐在太湖石旁边,伴着庭中湖水粼粼,一边咬着苹果,一边将《重华旧史》读得津津有味。
    事出有异,墨熄不禁走到他身后,俯身低头看着顾茫盯了半天的那一页,出声道:“怎么,对这段感兴趣?”
    他嗓音低缓极富磁性,嘴唇刚好就贴在顾茫耳侧,不禁把顾茫一烫一惊,回头瞪他,半块苹果还含在湿润的唇齿间。
    这一下两人距离挨得极尽,墨熄差点被他的嘴唇碰到脸颊,顾茫倒还没觉得有什么,墨熄却本能地耳根涨红,蓦地直起身来。顿了半晌,僵硬道:“以后不要这样忽然回头。”
    顾茫咕咙一声把苹果咽了下去,舔舔嘴唇:“是你忽然在我身后吭声,还离得那么近。怎么怪我?”
    “……”
    这种话,换作几个月前那个完全狼化痴傻的顾茫是绝不可能说的,但现在顾茫会说了,说的时候眉眼间还颇有从前顾师兄蛮不讲理的神气。虽然墨熄知道现在蛮不讲理的人是自己。
    “你要再顶撞,今晚就来书房抄《伏昼天劫志》。”
    顾茫张了张嘴,战神顾茫的狂傲魂灵让他想说些什么,但叛臣顾茫的壳子最终还是泄了气,蓝眼睛里又换作了那种逆来顺受的乖顺。
    墨熄吃不准哪一种情况更叫自己不开心。
    不打算继续这个恼人的比较,墨熄微抬下巴,点了一下顾茫手中的竹简,说道;“怎么总看这页?”
    “哦……”这一卷讲的是重华三君子之首,戒定慧里的慧。这百年间戒与定的称号都给了后人,只有慧,除了他,至今无人能够配得上。
    顾茫忽然指着君子慧的小像,说道:“因为这个人我有点眼熟。”


【72】沉棠花破暗

    “……”
    墨熄双手抱胸长腿靠立,倚在顾茫身后的廊柱边:“你觉得君子慧眼熟?”
    “嗯,我觉得我见过他,但我把他忘了。”
    墨熄微抬了剑眉:“君子慧几百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怕是认错了人。”
    顾茫却不甘心,盯着画像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最后笃定道:“我肯定见过和他相似模样的。你说他会不会飞升成仙了,所以一直没有死?”
    “不可能。”
    “为什么?”
    “君子慧最后死于灵核损毁,那也是他的封神之战。”墨熄道,“自此之后,重华再无第二个‘慧’。”
    都是经历过灵核损毁之痛的人,顾茫下意识地一抽,问道:“他的灵核是因为什么毁掉了?也是因为做了坏事吗?”
    “君子慧从来含霜履雪,行比伯夷,若你要说他做过什么错事……大概就是破例收留了一个学宫弟子。”墨熄顿了顿,“他信错了人。”
    小像所绘的那个男子躺在卷轴所附的缣绢内,目光宁和平静,似含悲悯,又存温柔。
    顾茫喃喃道:“信错了人……可这些书中都没有写?”
    “《重华旧史》只是一本简史,不载生平,只载所创法术与功绩,你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那你能跟我讲讲这些名堂吗?”顾茫说着干脆从回廊长凳的另一边回转,长腿往凳上一架,充满期待地望着墨熄。
    墨熄:“……坐好,不要像个流氓。”
    顾茫不情不愿地把长腿放了下来。
    左右也没有什么事,墨熄略作思忖,将脉络捋了捋,便与顾茫讲起了这段往事。
    “君子慧名叫沉棠,曾是修真学宫的大宫主兼国师。在他主掌学宫的那段时期,重华出了无数将才宗师,也创出了许多异术心法。当时曾有一种传说——无论资质再差的弟子,只要得到沉棠宫主的指点,便能脱胎换骨,有所成就。所以人们都称他为‘点石成金君子慧’。”
    顾茫道:“那不是大家都求着要他来教?”
    “并不用求,沉棠有教无类,自己就是学宫之主,每一个进入学宫弟子他都悉心关注。”墨熄顿了顿,“甚至包括,学宫奴仆。”
    墨熄接着道:“当时修真学宫里有个小奴隶,不甘一生与人低头,渴望像修士一样能有唤雨呼风的能力,所以每次沉棠开坛讲经,他都会借着打扫坐席的名义,磨磨蹭蹭在杏坛旁边蹭听。”
    “啊……这么明目张胆,人家不赶他走吗?”
    “其他长老或许会,但沉棠不会。”墨熄道,“那个奴隶也是吃准了沉宫主与人为善,所以才盯着他的课听。并且他的头脑很聪颖,沉棠与弟子说的话,他差不多都能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顾茫举手道:“我知道了!然后那个小奴隶就自己偷偷修炼,练成了一个非常厉害的人,并且和海棠公主打了起来——”
    墨熄一怔,素来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些极难得的茫然:“和谁?”
    “那个和梦泽一样的那个了不起的公主,海棠公主。”
    “……是沉棠宫主。而且学宫宫主和梦泽公主也不是一个意思。”
    顾茫道:“好吧,反正听起来都一样,那就沉棠公主吧。”
    墨熄嘴角微抽,从前顾师兄调侃他的时候,总喜欢管他叫公主殿下。这家伙管其他男人叫公主的爱好,居然到了现在都没有变动。
    墨熄颇为头疼地抬手,修长宽颀的手指贴着额头揉了揉,他不想与顾茫细究公主一事,于是冷静一会儿,接着道:“你前半段猜的不错,那个奴隶确实是在自己偷偷修炼,但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结灵核是个凶险的过程,结出的灵核天赋越强,修士受到了磨难便越大。那个奴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潜力如此惊人,竟在开始结灵核的最初就失控暴走,引发了学宫屋舍暴燃,他偷炼法术的事情也就此败露,被扭送到了沉棠宫主跟前。”
    顾茫听得全神贯注,见墨熄停在这里,不由追问:“那之后呢?沉棠公主废掉了那个奴隶的灵核吗?”
    “不。那个奴隶的灵核当时还未结出,正处于凝聚阶段,整个人痛苦难当。沉棠知若是无人出手引导相救,此人必然暴体而亡。于是他心生恻隐,最终违反了当时‘奴隶不可修行’的规戒,助那人度过劫难。”
    庭院中的草木摇曳,墨熄抬眼看着水面粼粼波光,接着道。
    “沉棠助那人渡劫之后,此人连连跪谢,说自己结草衔环难报活命之恩。沉棠见他颇有灵根,又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一时心软,便禀明君上,破例收了他做学宫弟子。”
    顾茫感叹道:“这个奴隶运气也真好。对了,他叫什么?”
    “他无父母起名,平日里学宫管事都按他的奴籍编号,叫他十三儿,沉棠收了他之后,便给他改了个名字。”墨熄稍事停顿,说,“叫花破暗。”
    沉棠花破暗。
    仿佛为这名字所惊,庭中鸟雀飞起数只,越过高啄的檐牙,向天空飞去。
    墨熄瞥了顾茫一眼。
    这倒是个很有趣的状况,花破暗这个恶名就像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仿佛连说出这三个字都会遭到怨灵诅咒,直到如今重华还不太敢轻易提及此人。但顾茫听了这大魔头的名字,就像听到什么阿猫阿狗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只问:“花破暗就是沉棠公主信错的人吗?”
    “不错。他就是沉棠错付之人。当时沉棠根本不知道自己收了个什么孽畜,也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为祸患九州近百年的魔头亲口许下了名字。他还只以为自己是如往昔一样,做了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小事。”
    说到这里,墨熄低头望着沉棠的画像浸润在阳光里,笔墨绘成的眉目温沉柔和,仿佛也正在与后世之人隔着岁月的川流相望。
    “一年一年过去,花破暗确实没有辜负沉棠的用心,变得越来越强大,为重华屡立奇功,受到君上的器重与嘉奖。君上甚至动了废除奴隶不可修行的禁令,希望得到更多如他一样的不世之材。”
    顾茫越听越惊异,原来重华在那时候就已经有过想要启用大量奴隶的念头?他忍不住问道:“废成功了吗?”
    “没有。废令并不是那么草率的事情,君上决定先允许花破暗去民间遴选一批有慧根的奴仆,教导他们修行问道。”
    顾茫似乎稍有失落,但仍叹道:“这样也挺好了,至少有了个机会能证明自己……”
    墨熄却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证明自己?……对,他们是证明自己了。不过证明的不是灵力可观,而是狼子野心。”
    说着,视线与那双河海般透蓝的眼睛对上:“顾茫,你知道重华的贵族们为何对奴籍修士如此忌惮?”
    顾茫摇摇头。
    “因为这件事情花破暗做过,君上给了他组建军队的权力,可他最后竟用这柄尖刀刺向了重华王城。”墨熄神色晦暗道,“花破暗带出的修士没想着报效邦国,而是想要改天换地,将整个重华闹得地覆天翻。他反了。”
    顾茫沉默了,渐渐地琢磨过了味儿来:“……所以我从前有的那支军队,也和花破暗的很像,对不对?”
    “……是。”墨熄沉默一会儿,慢慢道,“很多人都在你身上看到了花破暗的影子。当年花破暗谋事,尚有沉棠宫主出手阻止,若你再犯,重华势必又是一场大劫,这一次更不知何人可阻。”
    顾茫脸色微微变了,他捏着竹简的指节略发白,低声问道:“我和他像吗?我和花破暗?”
    “……”看出了顾茫的不安,墨熄语气微和,说道,“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人。虽然你确也叛国,但花破暗他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他为了让手上的奴隶修士迅速壮大,抓了很多蝶骨美人席留作军用。”
    “蝶骨美人席又是什么?”
    “一种特殊体质的人。”墨熄似乎对此很是厌恶,不愿多说,只简单道,“可以做双修炉鼎,或者直接拿来喝血吃肉。只要吃掉这些人,哪怕再普通的小修,都可以在修为上得到迅速提升。花破暗便是靠这种吃人的残暴方式迅速栽培了一群誓死效忠他的奴仆,甚至开国立业,在重华北境自立为王。”
    墨熄说着,抬手掩了顾茫膝头摊开的《重华旧史》,低头道:“说了那么多,我来问问你,现在你知道花破暗是哪个国家的开国元君了么?”
    顾茫愣愣地,犹豫道:“……是……燎、燎……”
    “没错。”墨熄神情慢慢地严肃下来,“燎国开国主君花破暗。他便是重华第一次信任奴隶的恶果。”
    墨熄原本只是想与他一诉重华与燎国的前史,并没有影射顾茫的意思。可是说者无意,听着有心,顾茫一下子陷入又尴尬又赧然的境地。他竟像被掐住了咽喉,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这段时间,随着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失忆前的自己越发不可理喻。尽管重华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至少它曾经试探着想要改制,想要变好,但它却反而遭受了算计——譬如它信任了花破暗,花破暗却反手给了以沉棠为首的贵族们一刀。
    换成是他,他能无所顾忌地再一次信任一个奴隶出身的人吗?
    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是下一个花破暗,会不会缔造出第二个黑魔燎国。
    在这样的情况下,重华还是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无论出于制衡、利用、亦或是别的什么理由,重华第二次把权力交到了一个奴隶手里。那就是他和他的军队。
    老君上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用了多大的勇气?
    可是顾茫最终还是成了次一等的花破暗。他虽然没有率军起义,但他叛逃了,甚至还逃到了花破暗所创的那个国家。
    他还是走上了与花破暗相似的路。
    顾茫哑口无言,龃龉很久,才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竹卷。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是世上最无力的话,顾茫已经在英烈墓碑前重复了万千遍。
    墨熄怔了一下,明白过来了顾茫的意思,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候他听得顾茫低声问:“那沉棠公主呢?他最后是怎么……灵核尽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