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长冬终将过
剧痛犹如地裂的缝隙,从心口炸开,蔓延至全身。
载史玉简中,墨熄单膝跪地,竭力支撑着,却猛呛出口血来。
眼前的阴牢已经破损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又或许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而是他的视野。玉简在不断地褫夺着他的灵流,撕裂着他的血肉,魂灵的痛苦和肉体的煎熬像万钧海水洪流倒灌,压入他的脏肺之中。
玉简那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他耳中盘旋回荡着。
“简有损毁,毁页巨大,若汝执意强读,必遭血肉重创……”
血肉重创……
什么是血肉重创?有什么血肉重创,会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负着使命的忠臣,却要深埋进污脏泥潭里不得脱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却要打碎牙齿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温暖人间的火,却要被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熄,踩灭,碾成残灰。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
墨熄咳着血,压着喉头的破碎哽咽,睫毛颤抖地一合,泪水便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住滚落——他几乎是崩溃了,顾茫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这一辈子,只喊了那么一声大哥,就要将人送上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无罪的,是蒙冤的,却不能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顾茫笑着与陆展星相对结拜磕落时,到底是什么感受……
这世上还有什么血肉重创,能痛过身为一个探子的悲怆?
知不能言,爱不能语。
一双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泽兄弟的血。
眼看着周围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护的邦土,却还要哈哈大笑着,说一句好不痛快!
耳听着母国百姓的哭喊,婴孩的啼哭,战士的怒号,却还要戴上坚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泪,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点的犹豫悲伤。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的顾茫,他的顾师兄,重华的顾帅,明明是一个会努力抱着兵册卷轴,嘟哝着铭记每一个无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爱笑,那么珍视、尊重着每一条性命。
他曾连沙场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伤害,却要用手中的刀,亲手刺进那一具具鲜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呛咳着鲜血,慢慢地挪动着踉跄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遥远的尽头亮着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载史玉简承载的下一个他需要的记忆。
他往前走着。
每一步都像有无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脏,从他躯体内疯狂地攫取着鲜血和真元,他的灵力已经被载史玉简吞吃的所剩无几了,可那个光源离他还是那样的遥远。
遥远得就好像八年的顾茫,背着破旧的小布包,装着义兄的头颅,在夕阳黄昏里,在老叫花悲怆的莲花落中踏歌行远。
“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原来……那个背影不是一个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个英雄的告别。
顾茫站在重华桥上,回头朝着帝都城门一眼眺望,一声喃喃,他知道他将要去打一场无人应援的仗,他将要去赴一场血肉斑驳的局。
他知道自己将入地狱。
他轻轻说一声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着故土能给他的唯一盘缠——那张老叫花赠他的已经冷透的炊饼,他低着头,走到他死去的七万兄弟中去。
顾茫……顾茫……
你停下脚步好不好……我怎么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处行着,眼泪顺着他的面庞不住滚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无数的倒影在蹈舞,在讥笑着他谩骂着他在把过去桩桩件件的恶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脏……”
“你想的是复仇!为了你的野心,为了你的战友,为了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他是无辜的啊……!!!
墨熄几要被那黑暗里疯狂的倒影逼疯,玉简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觉不到,他只想能够涉回时光的河流,去告诉过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这样。
顾茫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复仇,从来就没有什么野心。
他只想守好那七万座碑,和他们一群兄弟生而为人的最后尊严。
他只想看到重华的雪化之后,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红两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黄金台上许给他的那个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们已经被踩作泥灰的身躯上生根发芽,能看到新的取代旧的,芳菲取代鲜血,正确取代错误,欢乐取代悲伤。
他只想看到英雄终不论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终能搁一壶清酒,化一纸安宁。
他哪里有过一丝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带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着踉跄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处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离八年前的那个顾帅近一点。
太痛了……
灵流被汲尽,他不停止,玉简便去汲取他灵核内的力量,似要将他的心脏分割五裂。可是他感到的并不是这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个念头,便是泪如雨下。
他是想,顾茫被摧毁了灵核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般滋味。
他那个其实很怕疼,很柔软,很容易哭的小师兄,是不是曾比他现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么痛了,还要受尽同袍的白眼和误会,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照顾他,没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笑吟吟的顾帅在转身离开重华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顾茫……”在这样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觉。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里,穿着重华军礼服的顾茫走了出来,他笑嘻嘻的,身后跟着陆展星,跟着他战死的那些兄弟们的幻影,赵盛卫平骆小川……都在他周围。顾茫看起来开心极了,比墨熄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干净,都要清秀,都要意气风发。
墨熄向他们走去,顾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瞬的惊讶,最后洇染到纤长的眼尾,却是再灿烂不过的笑容,他张扬地笑着,眉眼里没有半点伤痛和阴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说:“师弟,别哭啦,没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梦想就是这样,我希望有一天,重华也好,这个修真大陆也好,都能变成正确的样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总会越来越好的,就像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是他在学宫时躺在河滩边,与少年墨熄说过的话。
隔着尘世传来,已是泪湿脸颊。
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话……
光芒骤然暗去,顾茫的身影模糊了,军礼服成了雪白的奴隶衣裳,脖颈处勒上漆黑的环钩,陆展星他们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后飞散凋零。
顾茫在黑沉沉的暗夜里跪落,一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像是孤兽般蜷缩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军奋战。
我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个身影越缩越小,越来越佝偻。墨熄忽然疯了般不管不顾地向他奔了过去,怆然道——
“顾茫!!”
顾茫。
我信你……我信你说过的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你能不能回来,你能不能不要一条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顾师兄当了二十余年的奴隶,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虏。
细数下来,竟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渡过。
这个时候墨熄才彻彻底底地明白,其实顾茫从来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从来就没有想过花开了,雨停了,冬天过去了,他一个满身污脏、满手鲜血的人又会在哪里。
而他竟曾和这样一个无私无欲之领帅,说了一句——
“你无所谓更多人的血!”
顾茫哪里会无所谓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杀害了第一个重华无辜百姓的时候。他恐怕就已经将自己在心里埋葬。
玉简尽头的那束光影晃动,那个顾茫起身走的越来越渺远了,他追不上,他开始听到江夜雪的声音似隔着山海传来,在唤着他:
“墨熄!墨熄!!”
“……”
“快醒醒!你再这样强撑下去你的灵核会碎的!!墨熄!!!”
玉简里的那个顾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墨熄……别追啦。”
雪白又单薄的衣裳在风里轻轻拂动着,墨黑的长发垂在他消瘦的脸颊边。这么多年,从一呼百应的将帅,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复当年康健模样,甚至连瞳眸的颜色都已改变。
可是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与鲜血,藏匿着无数秘密与悲伤的眼睛还是那么亮,还是温柔的,最深的痛苦里,藏着最坚韧的希望。
顾茫道:“别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选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条……那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对的。”
“顾茫……”
“它是对的,所以,我不后悔。”
起风了,吹得顾茫衣裳飘飞,渐渐地整个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样被吹散不见,顾茫最后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灿烂得像是春日里第一斛金黄色的迎春花,勇敢地从经冬的雪色里扎出头来。
仿佛在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春天会来的。
春天已经来了。
猛地一阵强烈的力量将他推出重重黑暗——玉简内那个顾茫的幻影仍在眼前,仍没有散去,而他已彻底回到了江夜雪的宅邸里。
他没有回神,血不住地从皲裂的皮肉,从唇角淌出,但他不觉得疼。他听到江夜雪在焦急地唤他,在替他把着心脉输送着灵力。
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大睁着眼睛,一直都没有眨眼,他怕一眨眼,那个笑容的残痕就彻底消散了,眼泪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流淌下来,淌进鬓发里。
“墨熄……”一探之下,灵力枯竭,那一颗之前就被顾茫毁去的灵核,又已濒至临界,江夜雪也不禁有些哽咽了,“你这……又是何必……”
墨熄没有答话,像是魂灵已经死去了一样。
良久,他才嘴唇翕动,轻轻把手从江夜雪掌中抽了回来。
“墨熄……?”
墨熄挣扎着,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不知是什么支持着他,他竟然还能挣扎着下床,挣扎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江夜雪见他濒临崩溃却还坚持着执拗着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纸:“你要去哪里?”
“……”墨熄顿了一下,说,“回家。”
他要回家去见顾茫……他要回去与那个其实已经恢复了记忆的顾茫诉说所见真相……他要赶回去……
他要赶回去,赶回去说补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补一句八年后的我信你。
对不起……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黑暗也好,污名也好,我与你一起度过,我和你……一起扛……
“他已经不在羲和府了!”蓦地一声,犹如惊雷。
墨熄倏地回头。
江夜雪的脸色更差了,似乎是拿不准说还是不说,但最后他仍是咬牙道:“……在你读卷的时候,慕容怜来过。”
“……”
“顾茫已经被司术台带走了。”
【123】 从此堕深渊
与此同时,重华司术台。
“周长老!”
“参见周长老!”
周鹤是个很严谨的人,他有着良好的更衣习惯。在外,他穿着自己家族的常服,可只要他回到司术台,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他一定都会先去更沐室把司术台的衣袍换上——其实做到他这个位置,当差不穿正装早就没什么人会计较了,但周鹤偏不。
他一定要穿司术台修士的法袍。
重华的每一个机枢都有着一套能够代表他们职能的装束。最受少男追捧的,是墨熄他们军机署的黑色修身战衣,窄袖收腰翻领,缘口配有金扣,襟口配有金穗绶带。最受少女喜爱的则是神农台的衣冠,孔雀丝线织就的青碧绸袍,用沉香熏过,外罩一件素纱蝉衣。
相较而言,司术台的着装就没有那么好看,只一件立领窄袖月白色长衫,并无特殊之处。
对此,有人将周鹤对法袍的执念解释为轻微的强迫症,有人则说他是因为某种迷信,众说纷纭。
而其实周鹤一定要换衣服的原因很简单:
他喜欢自己的这份差事,喜欢到每次接任务都有种莫名的仪式感,而换上法袍一定是这一场仪式的开头。
他此刻正要享用这令他痴迷的狂欢。
“周长老,试炼的蛊虫和法器都已经备好了。试炼体也已经带到了修罗间,目前状况很稳定。”
周鹤正一边沿着长长的甬道往前走,一边调试着自己左手戴着的钢爪指套,闻言倒是怔了一下:“很稳定?有多稳定?”
随侍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过激反应,非常镇定。”
周鹤没立刻吭声,半晌低声说了句:“还真是传说中的‘神坛猛兽’。”
司术台的修罗间建在地下,周鹤靠近时大门的铁链哗啦一声自行缩回,阴刻着刑天绘像的石门一左一右缓缓打开。
一股砭人的霜寒立刻从敞开的石门缝隙中喷出。
侍立在石门左右的守备向周鹤行了礼,而后抖开一件早已备好的黑貂大氅欲替长老披上,但周鹤抬了抬戴着指套的手,示意不必了。径自走了进去。
修罗间是一方约摸五丈宽长的寒室,由于大多试炼都需要在寒冷的场所进行,所以修罗间的内壁是用昆仑万年冰斫砌,四壁天顶脚底都是冰面,乍一看就好像进入了神话传闻中的镜宫一般。
顾茫在修罗间的中央,正闭着眼睛打坐。
周鹤走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当任长老以来接触过不少试炼体,大多数人别说进入修罗间了,押进司术台大门的时候就已经吓得浑身筛糠屁滚尿流。而像顾茫这样没事人一般的,他还真是见所未见。
这人是傻的彻底了,所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吗?还是燎国的黑魔融淬赋予了这具肉体凡胎什么能力,譬如不畏疼痛,不惧生死……凡此种种。那剖析起来该多有趣。
周鹤愈发有些心潮澎湃,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修长的手指按在了腰间的“猎鹰”上。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份也好,反应也罢,都太特殊,所以一向习惯把试炼体当做牲畜来看的周长老居然生平第一次——对于剖析的对象产生了一点好奇。他禁不住思考,顾茫此时在想什么?
而顾茫简直就像窥见了他内心的发问似的,缓缓睁开眼睛,湛蓝的眸子望向他。吐出一个字来。
“冷。”
冷?
就只有这一个念头吗?
周鹤盯着那双透蓝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攫得一些更刺激的情绪。
但是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只要顾茫不想,周鹤怎么能够发现他一星半点的真实情绪——顾茫是什么人啊。
君上钦定的卧底。
潜伏在燎国长达八年的密探。背负着无数误会、指摘、谩骂、人命、自责,还能咬着牙坚持着一条路走到黑的顾帅。
当年他投敌燎国,对方初时不敢信任,亦是百般试炼、施尽毒法,这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秘密,周鹤又怎么可能做到。
“没关系。”周鹤道,“你一会儿就不会在意这种冷了。”
他说罢,抬起手,指节屈了一下,与他配合试炼的随扈们看着命令进入了修罗间。周鹤道:“开始吧。”
顾茫抬起眼睫,透过浓密的长睫毛,看着那一个个月白长衫的司术台修士阵列排开。那些人手上都拖着一只木托盘,里头放着匕首、蛊虫、法器、还有伤药。匕首是用来割开血肉的,蛊虫和法器是用来进行黑魔试炼的,伤药倒是金贵的很,上品天香续命露,在危急时可以吊住他一口气。
离他最近的那个修士托盘里放着一卷雪白的绷带,顾茫知道那不是用来包扎的,是用来垫住他的牙齿,以防他咬舌自尽。
顾茫闭了闭眼睛。
在他现有的记忆里,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见识如此阵仗。
第一次是在燎国——对,尽管时空镜没有归还他所有叛国之后的记忆,但或许是因为太痛苦了,这一段却是例外——
那时候他将陆展星的头颅在唤魂渊之畔埋葬,然后他按照和君上的商议,佯作被逼到了绝路负气而反,投敌燎国。
燎国的大殿铺着金红色的砖石,整个厅堂犹如烈火烧灼,满殿文武俱如妖魔鬼怪,各有各的诡谲之处。年轻的君王戴着冕旒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他才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根本镇不住他座下的这些乱舞群魔,真正做主的是君王身边立着的那个戴着黄金覆面的男人。
燎国的国师。
顾茫记得当时自己单膝跪地,俯首献上自己的投名状——一卷重华近百年来的秘法创立玉简。
虽然已和君上商量,剥去了最重要的几大法术,但这卷轴仍可谓是最重要的重华邦国机密之一。燎国群臣一看到这玉简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发亮的,就连燎君也情不自禁地抻长了脖子,面露喜色,亟欲翻看。
唯有国师一人,透过那张眉眼弯弯的黄金假面轻笑出声来:“顾帅,献礼先可不议,不如先来谈一谈你为何要叛重华罢。”
顾茫便将凤鸣山之败后的遭遇义愤填膺地与燎国诸君陈说,说到义兄被斩首处,竟是声泪俱下,几番哽咽。
其实在他投奔燎国之前,燎国就已经有不少人都得到了风声,他们都已听说了顾茫在凤鸣山兵败之后受到的种种遭遇。此时亲眼所见,加上这样一份窃国玉简,一时间对他的怀疑都削弱了不少。
顾茫最后道:“花国主当年之耻,我亦尽数体尝,与其继续留在重华受人欺辱,不如与花国主做一般抉择,叛出重华。”
花破暗乃是燎国的开国之君,在场又有谁不知道花破暗与顾茫的相似之处?
燎君登时就有些被说服了,嗓音微微发着抖,里头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卿、卿既有如此觉悟,那……”
话说一般,忽觉自己越矩,不由蓦地住嘴,悄眼看向身旁的国师,却对上国师笑眯眯的眸眼。燎君的冷汗瞬时湿透了重衫,喉头吞咽,忙开口道:“那那那皆听国师意见!”
国师这才眯着眼睛,笑吟吟地笼着宽袖转过头,对大殿上跪着的顾茫道:“顾将军神坛猛兽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猛兽归降自然是天佑我大燎国祚,大喜一桩。只不过……”
声音渐渐轻弱下来,国师倏地睁开眯着的笑眼,一双细长眸子隔着黄金假面的挖孔睨向顾茫,里头迸溅着寒光。
“只不过,顾帅啊。”国师道,“你知道花国主叛出重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
顾茫被那双幽寒狭长的眼睛盯着,竟生出种被毒蛇啮咬的痛感来。只见得那国师微笑着,黑眼睛底下却全无笑意——
“花国主可是找了几个自己的贴身死侍,让他们把他绑起来,花了三天三夜,将他一身重华的法咒尽数剖开驱散……又在胸腔血管内注入了黑魔之息。以示他这一生,与重华也好、与他的‘恩师’沉棠也罢,就此恩断义绝。”
他每说一个字,眼里的凶光与残酷就多上一分。
到了最后,那张黄金假面都像是要被他那昭彰的恶给熔穿了,几乎能看到假面后头那张穷凶极恶的脸。
国师森森然微笑道:“顾帅,你既愿跟随花国主的脚步,那么该献上的投名状到底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
……
最后,顾茫被押解到了燎国的淬魂室。
那是与重华司术台非常相似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样的玄冰寒室,一模一样的月白长衫,甚至连装载法器蛊虫匕首纱布的托盘都如出一辙。
审讯与重淬同时进行,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中,他的后背皮肉沿着脊柱被整个划开,吞吃灵力的蛊虫被放进伤口深处,千万根傀儡线沿着肌肉血管扩散,将施展重华法咒的灵流经络一一挑断,错乱,将他的肺腑搅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而那个国师,始终坐在淬魂室的玫瑰紫檀椅上,翘着腿,双手交叠于膝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在他痛苦,在他哀嚎,在他生不如死口角流涎血肉模糊肝肠寸断之际,温柔地询问他:“顾帅。你后不后悔?”
“从白到黑,从黑到白,都是一样的不容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身上注满了黑魔灵流……九州二十七国,也就只有燎国可以收留你了。”
“你对重华的恨,真的有那么深吗?”
顾茫浑身都被自己的鲜血浸满了,但这并不算什么,他所受最痛的还是那犹如螃蟹八爪从他后背深插入他血肉的傀儡丝。
那千丝万缕的钢丝线里,一定有是淬炼了吐真之能的。他一撒谎,那遍布全身的钢线便竖起尖刺,亿万根小刺瞬间在他血肉炸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撕碎!!
顾茫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血、泪、汗……什么都有。
他听到燎国的国师在不无蛊惑地问:你真的恨他们吗?恨到不惜与他们戈矛相向,恨到不惜与他们一生为敌。
顾茫喉管都在阵阵痉挛几欲呕吐,他垂着头,几乎是发出哽咽的笑,他说,是……是啊,我恨极了,恨得太深……
钢刺根根如骨,浑身抖若筛糠。
重华的神坛猛兽,却还是能死咬着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透。还能忍着身心的剧痛,嘴唇颤抖地吐出零碎不堪的字来。
是。
我恨。
我不后悔。
我顾茫从此与重华恩端义绝,我顾茫……叛入燎国,效忠燎国,为报血仇,甘受重淬,堕入魔道,永志不悔。
永志……不悔……
浑浊的血泪流下了,纵横满脸,他被折磨到疯癫,蓬头垢面,犹如厉鬼,悲怆地狂笑着。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守住牙关的,只是每到撑不住的时候,他都会竭力地去回想那过去的一桩桩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黄金台上对他说,顾帅,请你相信孤,孤这一生,从未,也绝不会将你们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贱躯。
他想到陆展星对他说,茫儿,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这个名字便是一阵锥心的痛。
他记得初见墨熄时吹过的夏日清风,记得墨熄侧过脸时清澈的眼眸,记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露的微笑和最后分别时悲伤的眼神。
十余年了。
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他不是没有过冲动想要孤注一掷地答应墨熄的请求,相信他们真的可以越过鸿沟拥有一生一世。
可是……
他们到底还是争不过天,斗不过命。
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小师弟,知道他叛国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应当会恨他吧。
要是恨他,那就好了。
别再那么冲动,千万别傻乎乎地,跟满朝文武对着干,愿意替他作保什么的……千万不要这么做……
墨熄。
对不起。你的师兄,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从前说的每一句爱你,每一个愿意,都是真的。
今后说的每一句恨你,每一次讽嘲,都是假的。
你也千万、千万……不要因为师兄叛国时,你不在我身边,没能劝到我最后一次而固执地钻牛角尖,而感到后悔。
因为……
顾茫的眼泪顺着脸庞不住地无声滚落,和着汗与血,纵横在那张支离破碎,几无人样的脸上。
因为设法调开你去边境,拖延你回国的人根本不是君上……
提出那个建议的人,其实是我!
是我……
是我软弱了,我不敢让你看着我走,我不敢再听你一句劝,再看一遍你伤心的眼神。我怕你看着我,我就走不了了。
对不起,我必须远行,我一定要走——对不起,我最后还是选择了重华,选择了我的兄弟们,选择了这一条路,而割舍下了你。
对不起……
又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一路淌入他的眼眶里,故人那清俊的侧脸顺着他的泪水蓦然滑落,墨熄消失了。他在一片模糊的猩红中看到凤鸣山的烈火与兵败。看到山河涂肝脑。看到那些曾与他围炉而坐,与他雪夜饮酒,与他共同进退与他谈过柴米油盐,江山意气的人,都在冥河对岸回望着他。
顾茫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幻觉,好像自己正浸沐在这茫茫冥河里,亟欲泅渡过去,亟欲抓住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手——
等等我。
等等我,我来了,我带你们回家,我接你们回去。
可就在这时,一阵擢筋剜骨的剧痛猛地袭来,贴合着他脊柱白骨的魔爪钩吸饱了他身上所有的重华术法灵流,从他皮肉翻开、裸露在外的白骨上猛地后抽——!!!
“啊……!!”
七万的袍泽,清白的魂灵,期许的未来。
就在这一狠戾至极的撕扯中化归了虚无……黑魔灵力则混合着狼妖之血汩汩地注入他体内。
他眼前那些灿笑着的袍泽兄弟们的脸在一片猩红里渐行渐远……
顾茫哽咽了。
他知道,从此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再也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他们中间。
“啧啧……”国师适时地捏起了他的脸,伸出拇指摩挲着那张血泪斑驳的、污脏的脸,轻声道,“顾帅。你心痛了吗?遗憾你那光明正大的母国的术法被就此剥离?”
顾茫痉挛着,哆嗦着,他的肉体并不坚强,他其实是很怕疼的,也很怕苦,怕到指甲边缘生了倒刺都不想拔,生了病连药也不愿喝。
但是柔软的身体并不一定就装载着同样柔软的魂灵,顾茫抬起眼来,双目赤红的,喑哑道:“不。”
“……”国师颇为意外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却没从那双黑眸中看出任何的动摇与欺骗来。
顾茫柔软的唇瓣颤抖着,他虚弱地,却固执地低声道:“我不后悔,我想要报仇……”声泪俱下,他蓦地垂下脸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哀嚎着,“报仇!!!”
国师的神情终于有些动摇了。
他松开了捏着顾茫下巴的手,慢慢地抬在旁边,屈了一下:“来人。”
旁边的侍从看到国师的指令,立刻道:“听候国师差遣!”
国师道:“把燎国的黑魔法咒——都烙刻到他的骨上。”
“是!”
他吩咐完这句话后,抬起手来,犹如某种地位的认可般,将那双沾着鲜血的手覆在顾茫的发顶,摩挲着。
“顾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国师的深褐色瞳仁里有令人琢磨不透的光影在流淌,“这意味着,你这一生,哪怕失去记忆、哪怕打碎筋骨、哪怕剜目割舌,只要你浑身上下哪怕还有一根骨头在,你就会被黑魔法咒所左右。永远无法摆脱。”
“你能用的、你会用的,刻进骨子里的,将永远是我们这受世人唾弃的肮脏法术,你永远也忘不掉。”
他说完,咧开白齿犬牙,森森一笑。
“恭喜你,顾帅。你是我燎国的人了。”
……
视野变幻,梦醒交错。
那张覆盖着黄金假面的面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周鹤颦着眉的脸。周鹤用猎鹰的刀尖挑起顾茫的下巴:“你在想什么?”
顾茫没吭声。
他不知道自己曾经究竟算不算是个还能交代的过去的将军,但是,至少后来,他都一直在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密探。
尽管记忆分崩离析,他自己也有很多困惑不能解的地方。
但他一直都死守住了他的秘密。
无论是对燎国,对陆展星,还是对墨熄。他都守住了自己绝不该提的真话。
这样看来,他这密探至少目前而言,当的并不算那么失败。
周鹤大抵是被他的沉默触怒了,有些阴森地说道:“我倒要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法咒光阵亮起,四面窜出飞锁,将顾茫四肢与脖颈尽数扣住。
周鹤吩咐左右道:“开始吧。”
【124】 丈夫亦有私
只要有邦国,便会有黑暗。
而一个邦国的秘术台,永远是那个国家最肮脏、最血腥、最见不得光明的地方之一。无论是燎国还是重华都是一样的。
周鹤坐在铺着银狐裘软垫的玫瑰圈椅中,翘着长腿,侧脸支颐,望着眼前的景象。
黑魔试炼非常残酷,但也很快。
从他下令开始,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试炼已经进行了两轮。顾茫被锁链绑缚着吊起,由于术法需要,周鹤并没有给他使用任何麻沸镇定的药草,也就是说每一刀的穿刺,每一只蛊虫的啮咬,顾茫都是能感觉到的。
纱布横勒在口中垫着柔软的舌头,已经被血浸湿。从旁的小修士取下来一块,捏着顾茫已经昏迷过去的脸庞,再换上新的。顾茫对此毫无反应,他秀长的脖颈无力地垂落,那张脸已经比冰面还苍白,就连嘴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
周鹤问:“灵流如何。”
“非常虚弱。”
“心脉呢?”
“极度紊乱。”
“……”试炼中有三大标尺。灵流、心脉、精神力。如果不是怀着“把这个试炼体搞死也无所谓”的心态,这是三个必须要时刻盯梢的关键。
周鹤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顾茫那张惨淡无人色的脸,指甲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圈椅扶手。
除了君上的试炼交代之外,他还有……那个人的嘱咐需要完成……
但照现在这个情况下去,顾茫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没有谁可以在灵流和心脉都濒至临界时继续被折腾下去。
他会崩溃的。
周鹤蹙起眉头,咬着下唇闭着眼睛暗自焦虑,捏着圈椅的指节慢慢松开,有些烦闷地吐了口气,几乎是放弃地问:“精神力如何?”
负责监守着顾茫状态的修士指尖抬起,覆在顾茫早已被冷汗湿透的前额,一探之下蓦地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次。
“……”
周鹤不耐烦道:“怎样。”
“回、回长老。”小弟子转过头磕磕巴巴地说,“顾……咳,试、试炼体的精神力仍很强大,神智并无崩垮迹象!”
周鹤脸色一变!
怎么可能?他接手司术台那么久了,别说熬到第二轮试炼了,能在第一轮中期还意志不崩的人已是凤毛麟角,那还得是身板特别结实,耐磨耐操的那种人。可顾茫的身体状况明明并不好,燎国的重淬在他身上留下了种种旧伤,落梅别苑三年更是将他摧折得清瘦羸弱,如今他的心脉和灵流都撑到了极限。
他怎么还能……
周鹤倏忽起身,大步走到顾茫身前,催动法术抬手去探那冰凉的额头。
一触之下,更是心惊!
……
顾茫的意志完全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如果撇开这具血迹斑驳的身躯不看,周鹤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已经被黑魔试炼摧残到昏迷的人的精神力。那好像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坚定,太执着,也太强大了。
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长老,接下来怎么办?试炼体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但是按精神力来看,或许还能……”
周鹤打断了弟子的询问,他盯着顾茫的脸,心里陡生一阵强烈的不安。
由于私交关系,除了完成君上的黑魔试炼之外,他还另外秘密地接了一个挚友的嘱托——
他需得错乱顾茫的记忆。
虽然他并不知道顾茫的记忆有什么值得打乱的,本来就已经是个失忆的人了,脑子也不好使,但既然“那个人”开了口,他一定会买对方的面子,会照着做。
只是他原本以为待试炼完成之后,趁着顾茫神智崩溃至极再行此举会更为方便。但是现在看来,事情恐怕并不会像他预料的那般顺利。
周鹤思忖片刻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
左右退下了,周鹤上前,抬起猎鹰,指节将它一寸一寸地擦亮。
刺刀近前,冰冷的刀面贴上顾茫同样冰冷的脸颊。神武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个人躯体里装载的强韧魂魄,嗜血良多的“猎鹰”不由地在周鹤掌中兴奋地发起抖来。
周鹤俯身,嘴唇贴在顾茫耳侧,对那个昏迷中的男人喃喃低语:“顾帅,我经手了千场试炼,将无数铁骨硬汉捏成了一滩泥水——唯独你是个例外。说句实话,周某人很佩服你。”
猎鹰的光芒闪动,慢慢变得刺眼耀目。
周鹤道:“只可惜,我受人之托,必须乱你心智。”
“……”
“抱歉了。”
他手一捻,猎鹰在他掌中化作数道透明的锁链,那些锁链只有柳枝粗细,在他手指间犹如小蛇般摆动着,悬停在顾茫的头脑旁侧。
“猎鹰。”周鹤低声命令道,“乱魄!”
最后几个字从薄唇间飘落,猎鹰像等待已久的捕猎者终于等到了主人的令下,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紧接着那些细锁倏地飞出,尽数钻入顾茫的头颅!
“啊——!!”
霎时间,血流如注……
顾茫被这爆裂的疼痛给刺醒,他蓦地仰起头,纱布紧勒着的口舌间发出含混的呜咽……他已经力竭,叫不出太大的声音了,只是眼泪顺着血污斑驳的面颊簌簌滚落下来,一双湛蓝的眸子大睁着,瞳孔剧烈缩拢。整个吊在半空的人,挣得捆缚着他的铁链哗啦作响。
神武化作的细链在他颅腔内疯狂地游走流荡,像个肆无忌惮的入侵者,啸叫着打破他所有的记忆。
那些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好不容易拾回的,那些好不容易拥有的……
弥足珍贵的清醒。
顾茫大睁着湛蓝的眼睛,在地裂天崩般的剧痛里,塞外边关里兄弟们的欢嚷,被抹去。
黄金台风雨里君上的许诺,被抹去。
阴牢寒室里陆展星悲怆而豪迈的笑声,被抹去。
记忆深处,墨熄温柔地望向他的那双眼睛,无数次说过的爱和真心……被……抹去……
猎鹰每撕裂一段记忆,顾茫就在竭力地将它们聚拢,他抗拒着,因为绝望而发着抖。他已经被被洗去过一次神识了,如今却又要在周鹤手里再走一遭。
他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甘——
为什么要这么待他……为什么要将他逼到这一步为什么?!!
他为了那个更好的九州,他献出了自己的血肉、兄长、良知、爱侣、清名。
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甚至都以为自己确实叛国叛邦,以为自己确实不择手段。
他甚至曾因此痛苦地跪在墨熄面前,跪在慕容怜面前,跪在战魂山的那些英烈墓碑前,一个一个地叩首,想着如何能够重头来过。
后来天见垂怜,时光镜阴错阳差令他恢复了那些叛邦前的记忆,虽然这些记忆是那么得痛,但是至少——
至少他能知道自己是个密探,是个卧底,是重华刺入燎国肺腑的一把先锋之刀。
他不是叛徒……
顾茫的眼泪成串地滚了下来。他能有的就那么一点点,他只想记得自己是什么!
为什么还要夺走。
他的嘴被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但那双蓝眼睛几乎是哀求地望向周鹤——这是试炼到现在,顾茫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是一个被逼到绝路的幼兽,在哀哀地看着面前的猎户。
他的意识反抗换来了猎鹰锁链更疯狂的穿刺,顾茫蓦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嚎,他脖颈的经络暴突,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被纱布堵着嘴,却还哀泣着发出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含混悲号:“不要……”
求求你,不要了……
不要抢走我的神识。不要抢走我的记忆。
我才刚刚拥有它们那么一会儿啊……
我还来不及去看一看北境军,看看曾经与我同行的那些少年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样。我还来不及在重华的街头巷陌走一走,看看我的邦国有没有比从前更好。
我还没来得及,去唤魂渊边,去埋葬大哥头颅的那一颗老槐树下祭一壶酒,焚一株香。
我还没来得及将我那傻公主的后路安排妥当……
我不想忘记。
我不想!!!
竭力相抗让周鹤手中的神武竟发出了嗡嗡颤鸣,猎鹰像是扑杀不到猎物一般爆溅了绝望又愤怒的华光。
“砰!”的一声。
顾茫颅内的灵流细锁竟然尽数收了回来,重新化作一把血迹斑驳的匕首形状。
周鹤大吃一惊,竟是后退一步,瞪着失败了的神武,又抬头瞪着顾茫,渐渐地面如土色。
怎么会……?这个人究竟是为什么……
他未及想完,顾茫已弓下身子,鲜血从他额侧的伤处汩汩流下,可那并不算什么,他五脏六腑的心血都像是在方才那一瞬耗透了。他佝偻着,不住地痉挛哆嗦着,鲜血大口大口地从口鼻呛涌出来,勒在他唇舌间的纱布已经被尽数染透。
也就在这时,周鹤听到修罗间外传来嘈杂的响。
似乎是守在外面的司术台弟子和什么人吵起来了,可是周鹤一时有些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石门轰然打开——
周鹤见到了一个和顾茫差不多一样狼狈的男人立在修罗间外面。所有的弟子都围着他,阻拦着,却又不敢真的动手,只怯怯地簇在他周围。
周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道:“羲和君……”
【125】 带你离炼狱
墨熄站在门外。
他看上去像是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脸色白得像纸,衣衫上尽是斑驳血迹,眼神则乱得可怕。
除了墨熄之外,同来的还有江夜雪,但是江夜雪似乎是为难极了,神情惨淡地坐在轮椅上,哀戚又无奈地看着石门内外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啊,同样的满身血污,同样的伤痕累累。却同样的固执,心不可摧。
墨熄一看到顾茫就崩溃了,他好像怎么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又好像承受了叠加的痛楚。他挪动脚步,向顾茫走过去,可也只有前几步可以说是走的,到了后面,成了奔,成了踉跄,成了跌跌撞撞。
“顾茫……”
轻弱的喃喃从青白的唇角滑落,反复两遍,情绪像卸了辔般不可遏控:“顾茫,顾茫!!”
纵使灵核濒临崩溃也不管不顾地召出了率然,一鞭抽断捆缚着顾茫的锁链,那具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墨熄张开双臂拥住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走……没事了,我现在就……”怀里的人是那么冷,指尖冻得青紫,额角淌着黑红的血。
墨熄颤抖地伸出手,去解勒在顾茫唇舌间的纱布,他的视野以及被泪水所模糊,眼泪淌下来,落在顾茫脏兮兮的、小小的脸庞上。
其实他的师兄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大的人,生的稚嫩,天真,眉眼里总有一种天生的孩子气。是环簇在他周围的人习惯了他的坚强,他的勇敢,他冲锋陷阵的锐气与无微不至的温柔,所以他成了他们的灯塔,被他们看得那么战无不胜。
可是此刻抱着他,才发现怀里的人是那么伶仃瘦小,岁月带走了顾师兄与顾帅的活力,留给顾茫这个人的,只是一身的疤痕。
这些伤痕,新的也好,旧的也罢,都在墨熄眼里交织,于是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涌上心头,他那么清晰地意识到——
顾茫已经被摔碎了无数次了,袍泽的死亡,大哥的问斩,密探的身份,燎国的重淬,效敌五年间被迫杀死的手足同袍。
他被命运一次又一次从高处推下,砸得支离破碎,可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把自己拼凑回一个人样。
他真的很尽力、很尽力地在粘合自己了,换作其他人或许早已被碾作了粉碾作了尘或许就再也站不起来。
可是顾茫一直在咬牙坚持着。
因为,他身后有他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他前方有他一直渴望着的黎明。
“顾茫……”
猎鹰给顾茫的刺激太大了,纵使顾茫最后将它挣脱,他好不容易恢复了的记忆还是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他转动那双含着泪的,清明的蓝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向墨熄。墨熄确定有一瞬间顾茫仍想伪装得很坚强,顾茫甚至想要推开他,可是抬起的手被墨熄捉住了,墨熄捉住那只冰冷的、被铁锁勒出紫痕的手掌。
顾茫的眼皮无力地半睁,几乎是涣散地看向他,半晌道:“墨熄……”
“是我,我在,我在。”墨熄哽咽着,捉过顾茫的手,湿漉的睫帘颤抖着,在指尖吻下,“我在的……”
顾茫怔忡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中支离破碎地打着转,似乎随时随刻就会消散掉。那些风雪连营的夜晚,那些学宫夏日的午后,弱冠那一夜的抵死缠绵,他的公主殿下一遍又一遍地许诺着他们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像覆了一层雪,又一层雪,大雪在他的颅海内飘零覆压,想要把过往的痕迹一点点地都遮盖掉。
顾茫知道自己恐怕再坚持不了多久了,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剧痛压入他的五脏六腑。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最爱的人此刻就在他身边,而他却要将他遗忘掉。顾茫在这剧痛中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甘与软弱。
他忽然用力回握住了墨熄的手,他大睁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望着墨熄的脸,极沙哑也极轻弱地:“我……”
可他该说什么呢?
我不是叛徒?
我不是坏人?
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愿与你在一起,不是有意疏远你。
你能不能相信我?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啊。
哪怕临到了此时,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说不出口!
黄金台的风雨隔着那么多年的湍急岁月浇在他火烫的心头,将他唯一那一点自私的火种熄灭掉,他仿佛听到了君上的声音,似是恳求又那么威严——挟持着他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的那个梦。
“孤可以与你承诺,孤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个英雄不论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来。”
英雄不论出身。
人人得之公允。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陆展星一样卷入新旧势力的斗争,含冤而死。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他一样,护不好自己的兄弟,做不成想做的事情……一生都在因为出身卑贱而备受打压。
再也不会有相爱的人,因为血统而躲躲藏藏,不敢把真心交给对方……
“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顾卿。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黄金台的雷霆闪电仿佛又一次在他心头擦亮。他睁着双眼,把所有生而为人的自私一一掐灭,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是。
他是探子。
从他答应了君上请求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有后路可以回头。
可是……
就像是上天怜悯他,就像是上天都觉得他这一生的苦楚里终该有一场甘甜。他虽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却听到墨熄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了一句:“我信你。”
“……”蓝眼睛茫然而迟钝地转动过来,愣愣地看着墨熄悲伤的脸庞。
“我永远都信你……再也不会离开你。”
顾茫知道自己该吃惊,该问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该问他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遭遇了些什么——可是或许是他的神识已经乱了,他最强烈的感受竟是潮涌般的委屈。
我信你。
叛国五年,归乡三年。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他梦里睡里都渴望着有人跟他说的这样一句话,可谁都没有跟他说过,谁都没有施舍过他这三个字。
直到今天。
这些年密探的生涯,终究是太苦太苦了。
顾茫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他哽咽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喉咙里都是血,他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嘴唇翕动着,瑟缩着、哆嗦着、无声地哭花了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这是墨熄认识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见顾茫哭得那么伤心无助。墨熄抬起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抚摸着那张脸,他想要替顾茫将眼泪拭去,可是却笨拙地越摸越脏了。
墨熄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淌,他手指颤抖得厉害,他摩挲着顾茫柔软却冰凉的脸颊,他不擦了。他注视着顾茫,周围这么多人,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愿顾了,他只垂着湿漉的长睫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未几,他哑声道:“师兄,对不起,是我让你等了太久。”
“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把顾茫抱起来,手臂绕架在肩上——直到这时候周鹤才如梦初醒地喊住他——
“羲和君!”
“……”
“你知不知道顾茫是君上钦定的试炼体,他……”
墨熄没有让他说完,凤目蓦地抬起,眸眶是红透的。
“君上钦定了他很多事情。有的根本无人知晓。我现在只想知道君上他给你下达这个任务的时候他是否问心有愧。”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鹤转头厉令,“拦住他!”
墨熄是真的疯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掌心中映照出影影绰绰的蓝色光芒。江夜雪见状面色煞白:“墨熄!停下!!”
他怎么会停呢。
他和他的师兄之间,可是隔了八年的时光。
他如果轻易就停下了脚步,又该怎么追上那个八年前背着小小包袱,孤独踏歌远行的顾茫。
墨熄闭上眼睛,怒喝一声:“吞天!召来!!”
一道劲风卷地而起,幽蓝权杖蓦地在掌中显形,墨熄感到自己心口一阵皲裂刀绞般的剧痛,有鲜血从他唇角沁出——他的灵核开始崩裂开细细的痕缝,每一丝每一缕的术法都在对他的身体造成难以逆转的重创。
墨熄的眼眸被权杖的锋芒照亮,他催动灵力,吞天抽展开来,化作十尺有余比人更高的权杖,白柄金首太阳纹饰,内嵌的蓝宝石发出耀眼华光。
铮地一声鸣响!
完全状态下的吞天灵流力强悍震荡,只一点地,便震起灵力波流,有几个较弱的弟子竟直接被压迫地半跪在了地上。
“羲和君……”周鹤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你知不知道……机寮私斗,释放神武,你这是犯了军戒的!”
“参我吧。”权杖的蓝金色华光照在墨熄清俊而苍白,却异常决绝的脸庞上,“我等着。”
周鹤:“……”
江夜雪:“……墨熄……”
吞天是能在一招内伏尸百万的可怖神武,虽然无人信墨熄真的会拿它来对付重华的人,但这完全体的太阳锋芒权杖握在他手里就已经足够骇然了。别说是司术台,哪怕是高手云集的军机署也不会有人敢拦着他。
墨熄扫了一眼诺诺不敢上前的众人,紧扶着已经昏迷过去的顾茫,他带着他,两个遍体鳞伤的人依偎扶持着,慢慢地走出了这血迹斑驳的地狱里。
【126】 重伤
周鹤眼瞧着墨熄带着顾茫离去,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长老,您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速去禀报君上!就说墨熄目空国法,擅闯重地,违背君诏,内庭私斗!”
江夜雪蹙眉道:“周长老,此事状况复杂,君上此刻又御体欠安,还请你三思妥当。”
周鹤怫然大怒:“姓江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江夜雪:“……”
“今日他一个军机署的人敢擅闯我司术台,从我台内劫人,我若还能忍气吞声,今后脸往哪儿搁?!我知道你是他兄弟,但你最好弄清楚了,你兄弟现在触了王法!怎么着,你要包庇他的罪行?!”
说罢哗地一挥衣袖,周鹤对手下厉声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禀奏君上!?”
“是!”
半个时辰后,羲和府。
黑魔试炼给顾茫造成的损害太大了,以至于顾茫出了司术台就陷入了昏迷,这之后也一直没有清醒。
而在这长久的失神中,顾茫做了个很深重的梦。
梦里,他和墨熄都只有二十出头。他们一起走在重华城郊的长堤上,是个黄昏,旭日卸去了一半浓妆,绯红的胭脂和绚灿的金粉涨腻于天际,浮作云霞万里。
他折了一根狗尾巴草,边走边甩,说:“真想不到君上点兵点将,最后点了你去攻打璠城。”顿了顿,“第一次挂帅吧,你紧不紧张?”
墨熄垂着眼帘,没说紧不紧张,只说:“我会赢的。”
顾茫笑道:“这就对了,你记住啊,当领帅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垮。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不跨,其他人就能从你身上看到希望。要是连一军主帅都没有魄力,这支军队就是一盘散沙,士卒们再是冲锋陷阵都没有用。你是一军之魂,当你挂上帅衔的那一刻,就要对每一个兄弟的性命负责。”
墨熄点了点头,抬起手,逆着熟金色的夕阳,看着顾茫的脸。
“我会的。”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你等我回来。”
顾茫笑道:“怎么忽然这么严肃,是有什么要紧事?”
这个年轻男人很是认真,又很是笨拙,偏偏还要撑作镇定:“君上说,若是我此战告捷,他便允许我离开墨家独立门户。”
“……所以呢?”
墨熄咬了下嘴唇,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先是把头偏过去望着粼粼河面,碎金般的光照映在他的眼睛里,浮在他的睫毛上。
不知是因为晚霞绯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墨熄的脸看上去竟有些红了,尤其是耳朵尖,薄薄地充着一层血色。
“我可以有自己的宅院了。”
顾茫:“……”
他当时也是迟钝。两个人其实都是初次有爱恋的对象,事实上谁都没比谁高明到哪儿去。顾茫迷惑不解地看着墨熄,实在不明白墨熄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犹豫一会儿,说道:“好啊……那……恭喜了?”
而几乎是同时,墨熄轻声问:“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
顾茫:“……”
墨熄:“……”
两人面面相觑着,墨熄那张清俊秀美的脸庞更红了,他轻咳一声,似乎是想拾掇自己的尊严,又似乎是不想把对方逼得太急,所以长睫毛闪烁着垂落,说道:“不、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图、图纸我都看好了,我……”
越说越觉得尴尬得不行,他越是欲盖弥彰,就越是把那些柔软又青涩的心思都抖落无疑。
镇定如墨熄,最后竟是把顾茫推开,自己走到堤坝边缘以手加额,几乎是有些绝望地喃喃低语着:“……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
顾茫记得自己当时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笨拙又倔强地向自己示好的样子,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他这个小师弟啊,仗还没打,还没出征,却笃信了一定会赢,居然还自己偷偷跑去看起了图纸……想到最后,却有些心口发酸。
他知道墨熄待他从来都是真挚的。
只是他不敢拥有罢了。
但或许是因为墨熄很快就要到前线去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心底里原本就藏着一些私心,于是当时他并没有拒绝墨熄的提议,这可把那个年轻的男人开心坏了。
那天他与墨熄都没有回各自住处,而是在城外的客栈里翻云覆雨了一整个晚上。到最后他实在被折腾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脸埋在凌乱不堪的枕褥里,纤长的眼尾挂着因为太过刺激而淌落的泪珠。他哆嗦着,颤抖着。
他在意识模糊之际,听到墨熄轻声对他说:“有个东西,想要送给你。”
他没有力气多问,而墨熄捉住他揪着床单的手,宽大的手掌一一覆住顾茫的手指。他感到手背上传来细微的刺痛,紧接着两人相连的手心手背都亮起了红色的光阵,顺着紧握的手,一路浮移到颈侧。
顾茫因为缠绵的余韵仍有些恍神,无力地问:“是什么?”
“一个很小的剑阵。”墨熄松开他的手,结着细茧的指腹抬起来,轻轻抚摸过顾茫的颈侧,“我知道总有人会欺负你,他们怕闹事,不敢动术法,只敢逞些手脚上的便宜。”
他睫毛垂落,侧过头在顾茫的颈侧亲吻了一下。
“我留了一滴血,结成了这个阵,我还没有给它凝神化形,所以你想凝成什么样子都可以,一个字一朵花……什么都行。我不在的时候,它会保护你。当然如果你不想要……你也可以将它封印。”
顾茫一边被他轻柔地吻着,一边伏在床褥间默默地听着。
他心里头百感交集,有些想高兴地笑,又有些难过得想哭——他其实并不会住到墨熄的宅邸里。
那是宅邸,不是家。
家是两个人能够光明正大地、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不用躲躲藏藏,犹如偷情一般地欢爱,犹如错事一般地掩埋。
墨熄或许能够给他一个栖落之处,却并不能给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们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拒绝墨熄,可此刻看着这青年认真又恳求的模样,他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身体已被他的小师弟弄软了,他的心更是早已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几乎是被歉疚驱使着侧过脸来,抬手抚摸着墨熄的脸庞。
“只有你给我留剑阵吗?”
“……嗯?”
黑眼睛温柔地笑着:“那要是有人欺负你呢?”
墨熄:“……”
自然不会有人敢占墨公子拳脚上的便宜。可是仿佛是两个注定不可能走到最后的人,偏要在对方身上留下点什么只有他们互相知道的秘密,顾茫咬破自己的手指,侧翻过身来,指尖点在墨熄颈侧,认真地化开一朵红莲。
然后他捉着墨熄的手,覆上去,笑道:“我也留一滴我的血,你替我演化成守护剑阵,算我也陪着你。好不好?”
墨熄的眸中有非常明亮的光彩亮起。那光彩让顾茫看得是如此地不忍心。
墨熄道:“……好。”
他说着,从背后抱住他,温热的胸膛贴住顾茫弓着的背脊,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亲吻着他的脖颈、瑟缩的耳垂。
“要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
当时的画面和墨熄的声音都开始渐渐渺远,像所有被猎鹰刺穿的记忆一样,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要等我。
一切都会变好的。
顾茫在自己的深层意识里挣扎着,蜷跪着,对那个满心虔诚的墨熄不住地道歉——对不起,我也希望我能一直等着你。
我也希望一切都会变好。
我一直都相信你。
但是……墨熄,有些事情总得有人要去做,有的牺牲总有人要去完成。当命运找上你的时候,你不想做个懦夫,就注定只能面对。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个未来,那个家,你都已经跟我描绘过了,我已在你的眼睛里度过了那样美好无忧的一世一生。
已经足够了。
所以,当你万丈荣光凯旋归来的时候,看不到我……也不要难过……
我是爱你的。
我这一生中,说过的每一句爱你,都是真的。
……
墨熄……
昏迷中,依然有泪水顺着顾茫的眼尾滚落,渗进鬓发里。
一群术士守在顾茫床边忙碌着,为首的大长老沉声道:“凝血阵,再开三个。神庭、风池、人迎三个穴道落定魂针。”
说完却不见配合的小徒有动静,于是白眉怒竖:“走什么神?还不快点!”
小徒慌忙应了:“哦……哦。”目光仓皇从顾茫脸上移开。心中却仍忍不住犯嘀咕——想来黑魔试炼是真的痛。
不然,这个顾茫怎么在昏迷之中都还哭了呢……
他的师父催促道:“三穴落针,手势要稳。”
“是!”
药修们聚集在羲和府的寝卧床榻前。淡墨色回纹罗帐低垂落,狻猊金兽里燃着安神宁心的香薰,可却镇不下屋内紧张的气氛。神农台的医官进进出出,处理伤口洗下来的血水换了一盆接一盆,煎好的汤药,调好的敷剂也一样接一样地送进来。
没人敢说话,细密的汗珠沁在每一个修士和仆奴的额前。
屋里一共两个病人,一个是此刻躺在床上的顾茫,另一个则是坐在桌几边的墨熄。
谁也不知道墨熄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伤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伤成这样了却还浑不在意,只在意床上昏迷着的那个……
那个叛徒。
神农台被急召来医病的修士们心里头其实疑惑极了。
一个药修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羲和君,上品生肌膏拿来了,您的伤……”
“给他。”
小修士:“……”
“这些上品伤药都给他用。”墨熄眼圈通红地,视线片刻也不曾从床上移开,“我没事。”
唯一一个负责给墨熄疗伤的药修脸色蜡黄,欲言又止:大哥!您有事啊!您这灵核都快崩裂了,您怎么会没事呢?
但是瞧见墨熄那样固执的神情,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沉默着在屋子里外来回奔忙。
正忙得焦头烂额,忽然有个小家奴紧张地跑进来:“主、主上!”
“怎么了。”
“君、君上派了赵公过来宣旨,说,说是让您快去外头接诏。”
墨熄没吭声,也没动,他一只手仍支在漆黑发亮的檀木桌上,由药修给他治疗。过了一会儿,他淡薄的唇间落下四个字来。
“让他等着。”
满堂皆惊,有个正端着汤药进屋的小修士差点把碗都打翻了,瞪大眼睛惊恐地看了墨熄一眼。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羲和君难道是疯了?
小家奴磕巴道:“这这这……这怎么能……”
墨熄眼也不眨地重复,这次干脆只有两个字了:“等着。”
“……”小家奴没办法,只得又跌跌撞撞地出去了。墨熄依旧盯着床上那个被法咒光阵所笼罩的身影。
一把银髯的药修长老之前就说过,顾茫的体质被燎国改造得太诡异了,身上涌流着非常重的阴气,仿佛是一具被千万人所诅咒的躯体。
重华对这种体质的人本来就很陌生,加上顾茫受的伤又重,这些药修各个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稳住顾茫的性命。却无法挽回他头脑再次受到的重创。
药修长老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问道:“神识如何?”
一直在施法稳固顾茫脑颅的修士脸色青白得厉害,显然已是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却还是摇了摇头:“……快绷不住了,他本来就少了两个魂魄,现在更是……咳咳咳!!”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是力竭呛血。
墨熄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如坠冰窟。
“什么意思?”
“……”药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低眉臊眼的,谁也不敢先做回答。
“他会变成什么样?”
这时候到底还是只有长老能出来说话了,药修长老的神情非常地难堪,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恐怕会……什么都不记得……不会说话……如果崩溃得厉害,甚至还可能损及双目……”
墨熄霍地起身,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了,原本就色泽浅淡的嘴唇更是渺然无色。一直在稳着他心脉的药修被他忽然暴乱的灵流猛地震开,失声道:“羲和君,您不能再妄动啦!您——”
话音未完,就被一个轻叹着的缥缈女音给打断了:“墨大哥,你得了我的灵核,就是这样糟践自己的么。”
众人齐齐回头,俱是低首行礼。
“梦泽公主!”
“参见梦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