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1

肉包不吃肉:余污 78 - 82

【78】 情苗

    核舟于浮云天幕中翱翔,画舫速度与之并齐,但距离却拉得很远,显然慕容楚衣对江夜雪的厌恶已经到了极致,便连并架同驱都不愿意。
    黄昏时分,夕阳堕入云海深处,流淌在舟楫边的霞光犹如人间江河。顾茫没见过世面,一直扒在船舷边张看,那双雨水洗过般的蓝眼睛里,一会儿映着金鸦西沉,一会儿又映着山遥水阔。
    正看得起劲,忽然有东西戳了他小腿两下。
    顾茫回头,第一眼没瞧见人,目光低下去,这才看到原来是个被施了法术,会走会动的陶瓷佣人。这佣人画的十分粗陋,眼睛一只高一只低,鼻子嘴巴更是挤做一团,顾茫看得好笑,哈哈笑出声来:“这是谁捏的?哈哈哈,这也太丑了吧!”
    船舱的竹帘一掀一落,江夜雪藕白衣衫,从里头出来。他坐在灵力流转的木轮椅上,对顾茫道:“是你捏的。”
    “……”
    看顾茫吃惊又迷茫的神情,江夜雪笑了一下:“是很早之前,你还在行伍之中的时候,你看我在捏泥人,于是非得跟着做一个。只不过你那时候耐心不太好,做事总是心血来潮虎头蛇尾,随我捏了一半,你就嫌烦了,只敷衍了事画了个五官。”
    “原来是这样……”
    顾茫打量着那只丑陶俑,想到它竟出自于自己之手,感情有些微妙。
    而这陶俑瞧上去确实有些年岁了,一些漆料都已经掉去了颜色。它绕着顾茫打转,歪嘴巴一开一合,笨拙迟钝地说道:“吃饭、吃饭。”
    顾茫在两袖深处摸了摸,无奈道:“我可没带什么好吃的,再说了,你一个泥土做的人,你要吃饭干什么?”
    丑陶俑还是执着道:“吃饭,吃饭!”
    顾茫心道,这固执而眉眼拧巴的样子跟墨熄居然有点神似。不过这话也只能在心里头随便想想,无论让墨熄本尊知道了,还是让重华那些痴恋羲和君的女人知道了,都够他喝一壶的。顾茫打发它:“没有可以给你吃的,快走吧。”
    丑陶俑伸出小手拽他:“吃饭,吃饭!”
    江夜雪笑道:“它不是在问你要吃的,它是让你进舱里去吃饭。”
    顾茫原以为这种“远行”只能随意塞点干粮,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坐下来吃饭,不由奇道:“是你做的饭吗?”
    “不是。”
    “那算了。”顾茫摇头如拨浪鼓,“羲和君做的根本没法入口。”
    江夜雪道:“我在核舟里放了几个这样的小泥人,给它们施了些法术,饭菜都是由它们做的。虽然只是些粗茶淡饭,但……”他顿了一下,笑道,“还是比羲和君做的要好一些的。”
    顾茫这才放了心,但他随即又转头看了一眼相隔遥远的画舫,问道:“我们不叫小龙……咳,不叫慕容先生来吃吗?”
    “小舅他不会来的。”江夜雪神色微微黯淡下去,于夕阳沉色里显得晦暗不清。他指尖轻动,木轮椅便调转了方向,往船舱内进去,“我们走吧。”
    舱内也有两个陶土小人在来回忙碌着布菜倒茶。不过它们俩比起顾茫做的那只可真是好看太多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一男一女,憨态可掬。
    桌上的菜肴确实不算上乘,但清爽可口,茶水也清冽甘甜。顾茫不爱喝茶,江夜雪也备了一壶温酒。
    墨熄道:“少喝点。”
    江夜雪温声道:“香雪酒,并不易醉,他若喜欢,你便由着他吧。”
    顾茫舔舔嘴唇,憨然一笑。
    墨熄扫了一眼他伸出来舔舐唇瓣的湿润舌尖,有些不悦道:“清旭长老,他是戴罪之身,你又何必以昔日之礼待他。”但话虽这么说,还是由着顾茫去了。
    香雪酒确实不易醉,但酒毕竟是酒,顾茫一时贪杯,觉得甜丝丝的非常好喝,多饮了些还是有些上头,再加上小陶俑做的饭尝起来别有一番新奇滋味,船舱里添菜添汤也都是由它们来进行。顾茫为了多看几遍陶俑舀饭时笨手笨脚的有趣模样,愣是比平时多塞了三碗。
    吃完饭后,他们各自回舱歇息,由于顾茫灵流不稳,在慕容怜手下时曾有灵力暴走的情况,而他们的核舟飞行于高天,不可涉险,墨熄要尽量时刻看着他,所以这天晚上,顾茫和他是睡在同一间船舱内的。
    “好饱……”顾茫捧着肚子哼哼着,一头栽倒在床上。
    “起来。”墨熄有洁癖,拎着他逼他,“去洗了澡再睡。”
    顾茫不肯:“我不洗。”
    “你不洗就滚甲板上去打地铺。”
    顾茫就真的抱着被子,准备去甲板上吹风入眠。
    墨熄剑眉怒竖,将他拽回来,厉声道:“谁让你出去的?躺下。”
    顾茫睡眼朦胧地,蓝眼睛仿佛飘着雾气的湖面:“我能不能不洗澡啊?”
    “不能。”
    “求你了,羲和君……”
    “不可以。”
    “主人。”
    “不行。”
    “公主。”
    “你在故意惹我生气吗?”
    顾茫撇了撇嘴,委屈地:“好师弟……”
    “……”墨熄磨着后槽牙,“顾茫你给我清醒点!”
    顾茫眉毛都要皱成团了,慢慢地缩起来:“真不想洗……我浑身都没力气……要不你帮我洗吧?”
    墨熄原本还是严师般的厉色,猝不及防被他回了这么一嘴,顿时有些语塞,神情也颇有些尴尬。这样一来,训斥人的威严霎时便减弱了三分。
    “……你想都别想。”
    顾茫叹了口气,往床上一栽,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被褥里,看样子就打算这样安寝了。墨熄左右拿他没辙,只得自己去梳洗的地方将澡洗了,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他原以为顾茫是为了不洗澡所以故意耍赖。可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见到顾茫整个人缩在床褥深处,捂着胃皱着眉头,低声地哼唧着,柔软的黑发垂落在苍白的脸颊边。
    这时候再装已经完全没必要了,墨熄怔了一下,意识到他是真的不舒服。于是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顾茫床前,低头问他:“怎么了?还难受?”
    顾茫纤长的睫毛颤动,微微掀开一道缝来,透蓝的眼睛带着些水汽,有气无力地瞥了墨熄一眼,嘟哝道:“嗯。吃多了……太撑,胃疼。”
    “…………”墨熄沉默半晌,吐出一个字来,“该。”
    但还是在顾茫身边坐下了,沉着脸对顾茫招了招手:“滚过来。”
    顾茫犹豫一下,心道这人平日里就惹不起,现在自己气虚体弱就更加惹不起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让滚那就滚吧。于是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滚到墨熄手边,叹了口气:“还要接着滚吗?”
    墨熄道:“躺着别动。”
    顾茫就躺平如咸鱼。
    但他这时候衣衫已经很凌乱了,襟口大敞着,露出下面大片紧实的、带着旧疤的皮肤。墨熄看了一眼,眼神有些暗,他抬手先将顾茫的衣领重新拢好,然后才把手贴在顾茫的胃部,慢慢地揉起来。
    顾茫嘴唇吧唧了两下:“公主,你这是在惩罚我吃多了吗?”
    墨熄没好气道:“你说呢?”
    这也真不怪顾茫小人之心,主要墨熄这人性子太拧巴,之前来来回回为难过顾茫太多次,所以顾茫觉得他这微有些用力的揉按也是惩罚方式的一种,只是这种方式并不太难过,虽然被揉的时候感觉怪怪的,不过胃部的不适居然也在这一下一下的按揉中变得和缓。
    顾茫躺在床上,渐渐的目光就有些朦胧。最后终于头一歪,脸靠着墨熄的手臂,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他又做梦了,那些失去的记忆又在他锈蚀的脑海中散发出朦胧光亮。
    他梦到了低矮的帐篷,帐篷外呼啸的风,鼻腔里是梨花白的气息,还有墨熄身上那种蜜一般的味道。
    是弱冠之夜。
    之前他只梦到墨熄吻了他,然后记忆就中断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顾茫都在迷惑于接下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人当时的状态都让他觉得燥热不安。而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酒力的催熏,再加上墨熄此刻正在他床边帮他按揉着抽痛的胃,那一下一下有力的节奏似乎与记忆里的另一种律动就此重合。就像云开雾散,他忽然就想起来了。
    就是在这天晚上,他揣了一本旧书摊淘来的春图,满腹坏水地打算给墨师弟一份成人之礼,却没想到引火烧身,最后被墨熄拽着倒在了行军榻上……
    并不结实的木板在他们身下发出吱呀的异响,他被墨熄整个笼在压在困在身下,鼻腔里充斥的都是对方的气息,他无路可去。
    他不记得墨熄那时候对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墨熄的手已经在解他的腰封——那双手是紧张的,犹如一个男孩在拆他渴望了许久的贺礼。
    而顾茫自己,当时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他甚至觉得自己比墨熄更紧张,因为一直以来,他在墨熄面前都是游刃有余的,是一个包容者与守护者,他是墨熄的“哥哥”。
    可是当他被这个青年沉重的身子密实地压迫裹挟时,他忽然觉得这长久以来的地位颠倒了。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宠爱的、保护的、唯恐别人伤害的小公子其实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乖顺又守礼。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肩背宽挺,力道惊人的男人,而他在此之前居然觉得这个男人需要且只需要他一个人的引导与保护。
    他喉结攒动,舔了舔湿润的嘴唇,眼睛左右不安地移动着,他想试图找回自己熟悉的兄长感,可他找不回来。
    映在他眸中的,是墨熄那时候情动的脸。
    那张英俊的、年轻的、禁欲的脸庞上,有爱欲的雾霭笼罩着,以至于让墨熄那双平日里冷冽克制的黑眸显得有些迷茫,犹如误坠了欲望陷阱的雏兽。
    雏意味着青涩、莽撞、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要破发。
    兽意味着本性、野心、蓄着无边无际的欲望要宣泄。
    顾茫被那双眼睛盯着,直兀兀地盯着,丝帛落了,像是贝壳被撬开,露出颤抖的鲜蚌与隐秘的深海的气息。
    柔软的蚌肉被烫热的指掌握住,那种感受让他忍不住闭气眼睛发出一声低喘,他喉头吞咽着,然后慢慢睁开湿润的眸……他看到了墨熄此刻的样子——那真是……那真是极刺激又极可怖的。
    年轻男人的胸膛宽阔,腰身细瘦却肌肉匀实,那时候的墨熄身上还没有太多疤痕。尤其是心口。那时候的墨熄心口还是完好无损的,没有顾茫后来亲手捅下的那一道伤。
    顾茫看着这具强悍的躯体,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凝滞了,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明明是他要保护的人,却以占有者的姿态强硬而不容置否地索取了他。他当时的酒喝多了,无法承接太多的细节,但他能轻易拾回被师弟剖开时的那种滋味。
    很痛。非常痛。
    墨熄那时候太年轻了,也太莽撞,隐忍了那么长时间不去占有自己渴了许久的男人,当他终于克制不住的时候,那种压抑已久的对爱的欲望其实是近乎报复地在爆发。
    顾茫记得自己当时好像说了很多胡话,为了面子,为了第二天还能坦然相处,亦或者是为了别的一些什么,自己好像忍着痛忍着崩溃和痛楚,一直在说自己玩过无数的男男女女。墨熄本来就不擅长也不懂得该怎么行此之事,听顾茫这样说着,他就愈发有些焦躁不安,力道也愈发地失控。
    他记得墨熄后来把他抱起来,让他半靠在床头。
    烛光下,青年的眼眶是微红的,那种红是因为怒气、不甘、爱欲、以及委屈……
    青年捧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脸颊,最后起来,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那张清俊的、禁欲的脸庞因为偏执和爱意几乎有些令他觉得陌生。
    他在完全侵占他之前,说了一句话:“师兄,你好好看着我,然后你再低头看看你自己……我不管你之前上过多少人,我要你看清楚……”
    那种即将被索取的悬而未决的刺激,伴随着青年幽深的,伤心的、爱欲涌流的眼神。
    “谁是你这里的……”墨熄按着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润是如此清晰可感,沉哑的嗓音几乎和爱欲一起猛地抵到顾茫魂灵深处去,“第一个男人。”
    顾茫一声闷哼,脖颈脆弱地仰起,他颤抖着,魂魄都像被撕碎了,双目颤然大睁,他的眼泪流下来,那战场上怎么也不会折的腰,一下子就软了,眼前眩黑一片。
    他意识不到什么,痛,热、呼吸都能把人灼伤,心跳都如雷响。他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颤栗,五内血肉都在焚烧。
    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大睁着湿润的双眼,看着光影在帐篷的天顶流淌,仿佛天河在两人交缠的魂灵上方穿行而过,一切都是混乱不堪的。
    顾茫记得自己被墨熄把控于指掌之中,初时这个男人的情绪还很克制,但到后面,这个年轻人的欲就冲昏了头,热度像野火一样烧上来,汗珠像是实化了的爱意将两人紧密连接。他觉得自己像是对方手中的软泥,四肢百骸都被烈酒泡酥,在灼烫的空气化为汩汩炎流,随着意识而去。
    他的记忆有些碎乱,但他仍能回忆起墨熄当时微微张着喘息的性感的嘴唇,能想起墨熄附在他耳边低沉的声嗓,还有在那昏暗的光线中悍然而完美的身体。
    这是在做什么呢?
    这些举动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意味着什么……如今的顾茫统统不清楚,他只在这场回忆的梦境里感到了同等的刺激。
    但那刺激力又裹挟着如此沉重的不安,更令顾茫感到无所适从。
    这样的肢体交缠,亲密无间——意味着什么?是某种缔约,还是某种占有欲的宣誓?
    墨熄说,你看清楚,谁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那种语气,又偏执又伤心,又温情又狂炙……就那样直白地煎熬着他的心。
    这梦不记得持续了多久,到了最后一切都是模糊而粘稠的,光影混乱。而忽然某一刻,一种过于强烈的浪潮涌上来,顾茫忍不住发出和记忆里一样的沙哑低吟:“……师、师弟……你……”
    犹如一脚踩空,顾茫猛地睁开眼睛。
    他剧烈喘息着,激烈的战栗后便如潮汐降落,他浑身都汗湿了,湿润的嘴唇微张着,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双蓝眼睛朦朦胧胧地抬起——
    他的眼神仍是迷茫的,无助的。濡湿的。
    他有些不辨今夕何夕,这是他在过去任何时候都没有过的感受。从前梦就是梦,醒就是醒,他还从来没有在惊醒之后还有这样强烈的虚幻感。
    他在原处缓了好一会儿,静了好一会儿,喘了好一会儿,呼吸才逐渐地慢下来,蓝眼睛里也逐渐地有了焦点。
    他慢慢抬起头。
    还在核舟上,还在船舱里。帐篷和青年时的他们都不复存在了,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中。顾茫喉头咽了咽,像是刚从寒潭泅渡上岸的弃犬,缓然抬起湿润的蓝眼睛。
    对上的是灯烛映照中,墨熄那张明显有些僵硬的脸。
    顾茫指尖仍发着抖,生涩而茫然地喃喃:“墨熄?”
    “……”
    他仍是不明所以地:“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说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看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还有……
    顾茫不用具体把自己的症状描述下去,墨熄的目光往他下面一掠,将亵裤上所有狼狈与湿润尽收眼底,而后陷入了更诡异的沉默中。

    《如果让角色们演电视剧》
    墨熄:我选择《哈利波特》,因为在那里唯一魂魄分裂的人只有伏地魔,那顾茫就不可能魂魄分裂了。
    顾茫茫:我选择《舌尖上的中国》。(采访员菜包:???那里面的主角可是食物啊,你想穿成被煮了的肉吗??)
    姜拂黎:我选择《财富人生》。
    慕容怜:我选择《金三角》,我可以趁机多抽点A+的大烟。
    江夜雪:我选择《四大神捕》,我可以照样坐轮椅。
    慕容楚衣:我选择《哆啦A梦》。
    岳辰晴:我选择《红楼梦》,我演贾宝玉,我舅演林黛玉。(菜包:你想法很危险。)
    花破暗:我需要选吗?我只活在传说当中,好吧,那我选《老师的诱惑》……没这本剧?好吧,那就《火影忍者》吧,毕竟又称《杀师忍者》,符合我的人设。
    沉棠:我随便,只要别让我演《孔子》,什么有教无类,都是骗人的。


【79】 不知羞耻

    顾茫在他面前低着头,脸上还有梦境残存的潮红,呼吸也仍有些急促。他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裤子:“这是怎么回事?”
    顾茫蓝眼睛睁着,瞧上去特别像一只纯洁无邪的小狼崽子,只是狼崽子说的这个话题也太尴尬了。墨熄这人脸皮薄,从前顾茫揣着本春宫图兴冲冲地来给他做“弱冠启蒙”这种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我……”顾茫为自己的这种身体反应而感到不安,“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是不是病了……”
    墨熄神色微妙,沉默良久,问:“你梦见了什么?”
    “我……我又梦到你弱冠的那天晚上了。”
    “……”
    顾茫垂下湿润的睫毛,眉心皱成一团,他几乎是困顿地:“梦到你和我在帐篷里,你压着我,你让我往下看,然后跟我说,要我看清楚……”
    他如今失了神识,寡有廉耻,所以这些赤露的话语他都能镇定自若地说出来。如果他会形容,他可能真的会用这般纯澈的语气说出“你在干我”这种话。
    幸好他并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但墨熄的耳根仍是红了。
    “你想要我看清楚,谁才是——”
    “我知道了。”墨熄蓦地打断了他的话,抿了抿嘴唇,薄红一直在他耳廓蔓延,漫到了耳朵尖,“你不用再说了。”
    他当然记得自己那时候讲的每一句话。他在做爱时,讲的本就不多,更何况那是他第一次侵占顾茫时说的句子——
    别看墨熄在床上特别能折腾人,每每都会把顾茫做到哽咽腰软,哭着求饶。但如若他不被逼到极处,是不太会说什么荒唐话的,倒是顾茫,不知为了惹他炸毛还是纯粹就是嘴上闲不住,总是会在抵死缠绵的时候道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言语。
    那些话当时就像烈火烹油,烧的年轻时的墨熄愈发激情难抑,世上一切都成了柴和火,唯独怀里抱着的男人是水,他一下一下地从深处探得甘泉,来止这焚心的炙热。
    所以他才会那么冲动,那么偏执,那么不可遏制地说了句:你看清楚,谁是你这里的第一个男人。
    顾茫怔怔地问:“我们那时候是在做什么?”
    “……”
    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墨熄的答复,顾茫更茫然了,他喃喃地:“那种感觉太奇怪了,明明很疼,但是……”
    墨熄蓦地睁大眼睛。
    疼?
    顾茫觉察到了他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墨熄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几乎是有些艰难地:“你觉得……疼?”
    顾茫坦诚地点了点头:“很疼。”
    “……”
    “你进来的时候,太硬了,太热,又很……大,所以特别疼。”
    “……”
    墨熄一时间像被鲠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真形容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第一次从顾茫口中诚实地表述他们第一次云雨时的感受,居然是在顾茫记忆支离破碎后。
    尽管他并不迟钝,他能从顾茫当时的反应力看出自己其实做的并不那么温柔,因为顾茫哭了,顾茫后来没有办法动弹,甚至还有血……
    但当他理智回归,又是无措又是心疼地亲吻着师兄的发心,喃喃着和他道歉的时候,顾茫睁着那双含水太多的黑眼睛,墨黑的眼珠转过来,将他的年少青稚尽收眼底。
    他的顾师兄,他的顾茫哥哥,浑身汗湿,一身狼狈地在他身下,却对他说:“……没事的,不疼。”
    顾茫说不疼的时候,长长的眼尾都还是湿红的,鼻音也很重,嗓音因为身体的无力而显得尤为柔软。
    他到底还是他的顾茫哥哥,好面子,能包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会不会真的让他心爱的小师弟难受,尽管他自己并不那么的舒服。
    刺激是有的。但怎么会舒服呢?
    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又不是天生就要被人占有的,他也根本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红。他连去青楼都不过是个幌子,每次只听个小曲嘻嘻哈哈调笑两句就溜走了,他还要去打杂洗碗,去赚那一点点可怜的贝币,换些点心,换点什玩,好哄那小少爷别再为了家庭的阴云而难过。
    他一直都在“哄”着墨熄。甚至连这件事上,他也是矢口否认了自己的大部分的痛苦,而笑着承认了自己少部分的欢愉。
    “只有……疼……吗?”
    顾茫看着他,心里忽地模糊地生出了些不确定。尽管墨熄也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声线也一直都压得很正常,但顾茫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就像一株比墨熄早生了许多年的桂树,一直在为墨熄遮风挡雨。而墨熄是一棵柏,一棵松,一棵随便什么天生了不起的树种。墨熄的落魄也好,无助也罢,都只因他还没有彻底成长。顾茫就在此之前一直护着他,对那些企图把这棵树苗摧折的狂风怒目而视,摇着满枝芳华说,别欺负他了,有什么冲我来。
    后来这棵松柏长大了,成了参天巨木,可年少时在他身边陪伴他的那颗桂树,因为天生就只是一棵桂而已,它还是那么小,并不能与他比肩。
    这是命注定的东西,生来就写好了结局。
    桂木渐渐地开始仰望柏树,开始活在柏树的阴影里。再后来,争也争不过那些高大的树木,得不到养料,也汲取不到阳光。它再也开不出什么灿烂的花来了。
    再后来,它烂了根,它枝叶蜷曲,它枯萎了。
    没谁会相信这样一株佝偻羸弱的小树,曾经为它身边那颗接天蔽日的参天巨柏遮过风雨,挡过霜雪。
    只有它自己那腐烂的木头心脏里,还记得柏树还是一棵树苗的样子,那么弱小,青稚。于是当它某一日倒下来了,化为泥化为尘化为土,它还是选择成为他脚下的春泥,它还是习惯性地、自不量力地想要照顾他。
    顾茫照顾墨熄,便是这样一种刻入骨髓的,根深蒂固的本能。
    所以哪怕他失忆了,他还是能在这种时候,敏锐地发现墨熄的不对劲。
    他最终还是在犹豫后,对墨熄说:“不,也不是只有疼。”
    顾茫顿了顿,又思忖道:“我觉得我是喜欢的。那感觉很好。”
    顾茫抬起脸,那张因为回忆旖旎而犹带春色的脸庞望着他,顾茫说:“我好像是被你需要的。”
    墨熄一下子顿住了。
    “被你需要……很好。”顾茫轻声说,“不是恨,不是发泄,你能从我这里得到快乐,我觉得……很好。”
    墨熄轻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顾茫凝视着墨熄的眼睛,那神情竟和当年的顾师兄有七分相像,“我在说我那时候的感受。就是你弱冠的那一夜,我都记起来了,一些感受我想不明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另一些,我知道我很喜欢。”
    心像是被重重擂了一下,自从顾茫叛变后,墨熄就一直在迷惑顾茫曾经对待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他常常觉得顾茫从前是在敷衍自己,是在应付自己,是随意与自己玩乐,或者被缠得没有办法。而当这一声“喜欢”跨过八年的岁月长堤落至他耳畔,他忽然不知当如何适从。
    “我一直住在你这里,没有帮过什么忙,还总是惹你生气。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还能这样让你喜欢呢?”
    墨熄怔了一下,最后倏地起身,他喉结攒动,眼眶微红地瞪着他:“谁、谁说我喜欢你了?”
    顾茫道:“可我记得你在梦里,是高兴的。”
    “……”
    “尽管你好像很凶,好像很生气。但我能感觉到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
    “……”
    顾茫道:“你喜欢和我做那件事,对不对?”
    这是墨熄第一次在失忆后的顾茫面前如此的兵荒马乱。他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却还绷着自己的冷脸。
    “那,那都是你胡乱做的梦,我看你是药吃多了,梦和现实都分不清了,你……”
    话蓦地顿住。
    因为顾茫显然不认为墨熄说的是真的,而他说又说不过墨熄,也不会想到其他任何的法子,所以他循着本能,忽然起身,一手扯过了墨熄的衣襟,将他拽下来,而后重重噙住了墨熄的嘴唇。
    嗡地一声。浑身的血都在一瞬向大脑急速而去,墨熄霎时间眼前仿佛江海浪涌,一片空白。
    就像曾经多少次发生过,而墨熄又多少次梦回过的那样——顾茫搂住他的后颈,将他揽下来,濡湿的唇瓣贴上他的唇瓣,含吮着磨蹭,润软的舌头探进他的唇齿之间与他交缠,缠绵翻搅在一处。
    纵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是分崩离析,身体的反应却是真实的,这亲吻和梦中一样令人意乱情迷,渐渐地,两人的呼吸都不由地急促起来,熏得周遭空气都变得那般灼热。正当顾茫情不自禁,血流烫热时,忽然舌尖一痛,继而猛地被墨熄推开。
    “你……”
    墨熄喘息着,一贯冷淡薄凉的嘴唇因为方才的激情而染上淡淡的绯色,竟更比平日显得动人。只是这美人此刻剑眉怒竖,眼睛里的光简直要化作实剑将顾茫整个洞穿。他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揪着被顾茫揉乱的衣襟,狠戾道:“你,你简直是……不知羞耻!”
    顾茫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墨熄刚那一口也太狠了,像是慌不择路的兽类,直接将他咬出血来。但顾茫总算确认了一件事情——
    “你在骗我。”
    墨熄:“……”
    “那不是梦。是真的。”顾茫往墨熄的下方扫了一眼,说道,“你刚刚,顶到我了。”
    “…………”
    几许之后,墨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哗地撩开帘帐浑身散发着煞气地走了出去,顾茫跟在他后面想追,墨熄怒而回首,耳缘在淡淡月色下透着鲜明的红,他黑眉怒竖,指着顾茫道:“你给我老实在这里待着!今晚之事谁也不准说!不然我回头就把你送回落梅别苑去!”
    顾茫道:“你去哪里?”
    “用不着你管!”
    “但你不跟我一起睡了吗?”
    墨熄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你给我听着姓顾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今天这么失礼放肆的举动我不跟你计较是我看在你脑子不清楚,但我教过你之后,你若还敢——”
    一时语噎,这位“君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顾茫方才的那种流氓举动,只得恶狠狠道:“你若还敢再做同样的事情,勾引于我,我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语气凶恶,但配上那双一开一合,被亲的色泽暧昧的嘴唇,那气势不免就弱了几分,非但没有震慑到顾茫,反而让顾茫脑海里灵光一动,和过去被自己撩到恼羞成怒的墨师弟相重合。
    尽管当时的那么多具体细节都已经无从修补了,但是那种心情却犹如揭开了封泥的窖藏,泛出浓郁的酒香。
    顾茫低下头,忽然忍不住和从前一样噗嗤笑了。
    他不笑倒还好,一笑,墨熄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三个度,手指咔哒咔哒捏得直响。不过好在顾茫虽然有些记忆,但还不至于真的和当年一样好惹事。他这低头一笑,纯粹只是本能反应,见墨熄不高兴了,又立刻敛了笑痕,乖乖地在床上跪好。诚恳道:“对不起。你要不喜欢,那我就不做了。请你不要送我回落梅别苑。”
    墨熄这才怒容未消地出去了。
    一走到船舱外,墨熄正好和江夜雪撞上,江夜雪坐着木轮椅,仰头看着墨熄,愕然道:“羲和君,谁惹到你了?你怎么这么生气?”
    墨熄清俊的脸庞仍有些薄红,他抿了抿唇,不去看江夜雪的脸,只道:“没谁惹我。你来做什么?”
    江夜雪笑道:“我来送被子。需要吗?”
    “不需要。”
    “那顾茫呢?”
    “他热得很,不如让他睡凉席。”
    “……”江夜雪叹了口气道,“你又和他吵架了?”
    墨熄怒而拂袖:“那还不是他自找的!”
    “你和他也真是。”江夜雪微笑起来,“从前顾茫顽劣的时候,就爱惹你生气。现在都成这样了,怎么还是能把你惹成这样。……不过再怎么不高兴,还是给他添一条被子吧,他身子不比从前了,畏冷,若是着了风寒,带在身边反而会有诸多不便。你也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墨熄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伸手将江夜雪抱来的被子拿了,生硬道,“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江夜雪说罢,忽然注意到墨熄脸上的某处异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羲和君……你嘴唇怎么了?”
    墨熄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唇瓣,还沾着血:“……没事。门上撞的。”
    江夜雪:“……”
    好不容易把江夜雪哄走了,墨熄抱着被子回到船舱里。
    舱内无人,顾茫已经去洗澡了,也是,顾茫方才做了那样的梦,连亵裤都……
    墨熄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情形甩掉,可仍是不可自制地想起顾茫方才眼眸湿润,眉眼含情的模样。
    他的心跳罪无可赦地激烈起来,墨熄暗骂一声,将被子丢在了顾茫的床上,自己头也不回地出了舱去,而后在甲板上吹了一整夜的风。
    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顾茫和江夜雪前后从各自的船舱里出来。
    江夜雪见墨熄坐在船舷边,于是一边扎着墨黑的长发,一边笑道:“羲和君起得好早。”
    顾茫却道:“……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江夜雪愣了一下,看了看顾茫,又看了看墨熄,正想问什么,就听得墨熄恶狠狠地对顾茫道——
    “你闭嘴。”
    “……”
    “昨天的梦你一个字都不许——”
    “我一个字都不会提的。”墨熄话未说完,顾茫就自己接茬道,“我只是忘了记忆,并不是忘了感觉。”
    他顿了顿,说道:“我能感觉得出那是一个秘密。我不会说的。”
    江夜雪在旁边,虽不知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既然两人这般对话,想来也不是什么该过问的事情,他也识趣地就不吭声了。
    又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梦蝶群岛上空,江夜雪拿出指针罗盘,默念咒诀,罗盘发出熠熠辉光,指向东南方向的一座小岛。自云间向下俯瞰,只见整座岛屿草木繁茂阴气森森,上空淡淡的黑紫色妖气犹如熏烟,盘旋缭绕……
    江夜雪道:“这下面就是蝙蝠岛,我们到了。”

    顾茫茫:公主是少女攻,不接受反驳。
    墨熄:反驳。
    顾茫茫:呸!你明明这么少女!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让我攻?
    墨熄:你以为你的脸皮很厚吗?你都是装的。
    顾茫茫:至少有一条我不是装的。
    墨熄:什么?
    顾茫茫:我确认我活儿比你好,虽然缺乏临床经验,但是我理论经验一定比你丰富!换我攻你,我一定不会让你痛的!
    墨熄:……滚。


【80】 叨叨小猪妖

    两艘舟楫破云而出,一齐下降,随着黑云散开,陆地越来越近,他们看清楚了蝙蝠岛的细貌——岛屿不大,建物隐匿于林木之中,中心矗立着一座妖塔,檐角峥嵘,金顶耀目。
    要知道塔这种东西,在修真大陆一般是修来用以镇压妖魔的,瓦檐边上往往会缀有镇魂铜铃,砖面上绘有符箓法印。不过蝙蝠岛中心的这座塔却并非如此。
    它一共七层,每层该挂铜铃的位置都悬挂着一颗骷髅人头,那些人头已经完全朽烂,随着岛上的腥风,正在幽幽地摆晃着……
    江夜雪与慕容楚衣各自催动灵流,画舫与核舟落了地,径直便着落在了蝙蝠岛中心的这座塔前。
    四人下船之后,舟楫便化为尺寸大小,被收入乾坤囊中。抬头望去,见这座宝塔周围空寂昏幽,再仔细一看,发现瓦檐之下蜷倒着密密麻麻上千只蝙蝠。由于此时正是白日,这些蝙蝠都在昏昏熟睡。
    江夜雪喃喃道:“人祭塔……”
    顾茫问道:“什么叫做人祭塔?我只听说过镇妖塔。”
    江夜雪道:“道理差不多,人修塔是为了镇妖,妖修塔则是为了困人。这座道是蝙蝠妖岛,岛主自然不会是修士,而是蝙蝠精怪,修此塔是为了将活人困囿其中,以备不时之用。”
    “什么不时之需?”
    江夜雪面色不太好,轻声道:“说不准,有的妖物吃人,储着便是当做粮食。有的妖物喝血,那就……”
    他话未说完,慕容楚衣已径自上前,二话不说,一道符纸击在祭人塔的正大门上,只听得一声闷响,古塔结着咒痕的门被砰地震开。
    慕容楚衣一挥臂间拂尘,将塔内涌出的瘴气拂开,侧过脸,黑褐色眼珠冷冷转过来:“江夜雪,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说书的?”
    说罢头也不回进入塔中,那一袭洁白身影,顷刻便黑暗吞没了。
    江夜雪他们也很快跟了进去,人祭塔的一层大厅内空幽昏黑,八根粗壮石柱凶危奇诡,耸入塔顶。那些石柱上雕刻着繁复花纹,然而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们全都是由一根根的白骨堆在一起垒成的,而在那八根塔柱上还倒悬着数以万计的蝙蝠。
    这些蝙蝠和外面看到的那种不一样,它们每只都有成人高,蝠膜却不是黑灰色的,而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白。透过这层蜷缩着的白膜,可以看到它们之中的很多身躯已成人形,只不过有的变得多,有的变得少。
    变得多的那种,除了两只蝙蝠翅膀外几乎已与常人无异。而变得少的那一种,则只是演化出了人的双足,其余位置却仍是毛乎乎的蝙蝠模样。
    举目望去,这些犹如蚕蛹蜕变似的蝙蝠精密密麻麻悬遍了整座塔,没有上万也有数千。
    顾茫担心会吵醒它们,声音很轻地问道:“他们是在睡觉吗?”
    墨熄摇头道:“是在闭关修炼。古书上记载过这类精魅,是火蝙蝠。”
    顾茫关心的东西一贯很现实,他扫了一遍像酱鸭似的挂满了七层塔的那些火蝙蝠们,问了墨熄的第二个问题:“它们好对付么?”
    墨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火蝙蝠是由九华山上,一种名为羽民的半妖半仙所繁育衍生出的物种。”
    “它们居然是仙?”顾茫打量着那些龙骨突起浑身蓄毛的怪物,先想道,那一定很难打!然后又想道,这些小老弟和自己想象中的仙相差得也太远了。
    他一边这样犯着嘀咕,一边瞄了站在前面的慕容楚衣一眼。
    要他说,仙人好歹也该长得像慕容楚衣这样,凌波出尘,容姿清雅,感觉没风他的衣帛发带都在飘摆。这些半老鼠半人的怎么也搭不上边儿啊。
    幸好墨熄接下去还有话未说全,及时挽回了顾茫对仙的印象,墨熄道:“火蝙蝠不算半仙。我方才说了,它是羽民的后嗣,羽民是半仙半妖,其中有一些妖性强烈的,它们荒淫堕落,与兽厮合,诞下了混合着兽血的怪物,便是这些火蝙蝠。”
    顾茫掰着手指算得颇为认真:“那就是……半仙,半妖,半兽?”
    “仙的血继承得微乎其微。”墨熄道,“说是半兽半妖也不为过。”
    顾茫于是又把话题绕回最开始的那一个上面:“那他们好打吗?”
    “灵力高强,但是头脑愚钝。所以不算太难。不过这里是火蝠妖的聚集地,能别动手最好还是别动手。别去叨扰它们。”
    说罢转头看向江夜雪:“清旭,你能探出这里是否有岳辰晴的踪迹么?”
    江夜雪道:“我试试。”
    他说着,从乾坤囊里取出一张符纸,朝纸张轻吹一口气,符纸便化作了一只灵雀翩然飞舞入空。
    “去探一探辰晴的气息。”
    灵雀领了命,柔柔荡荡往塔顶飞去,可是就在它飞到三层高的时候,它忽然发出尖叫,紧接着翼翅忽然被一捧无形的火焰燎着,顷刻便化归一缕青烟!
    半空中则浮起了八个猩红大字:
    “异族欲入,以血祭之。”
    江夜雪皱眉道:“看来要往塔上走,无论是我们,还是灵蝶灵兽,都必须先奉上鲜血。”他说完之后,转头看向了妖塔中心的那一池血浆,陷入了沉思,“是要将鲜血滴入其中么?”
    墨熄道:“试试看吧。”
    于是四人走到了血池旁边,墨熄卸下腕袖束着的暗器匕首,往掌心一割,而后将匕首递给了江夜雪。等每个人都滴了数滴鲜血入池,这满池的血液便忽然翻沸涌动起来——
    忽然,血水哗地四溅,从里头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紧接着冒出了一只通体散发着红光的异兽!
    顾茫惊道:“这是什么?!”
    血雾飞溅中,但见那异兽虽然有着人的身躯,五官却活似一头豪猪,獠牙上翘,周身毛色赤红若火,眼瞳颜色更是丹如旭阳。它擎着一柄开山斧,甩去血池里的血水,打了个剧烈的喷嚏,开口便骂:
    “直娘的贼,这几天是怎么回事?三番五次有人闯塔,难道都他奶奶的活的不耐烦了要来给蝠王殿下当点心吃?”
    江夜雪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山膏……”
    此一兽是九州大陆众所周知的怪兽,然而顾茫缺了记忆,根本不知道,他见其余三人都是一副了然的样子,不禁有些急,但他又不太好意思问别人,便小声问墨熄:“什么是山膏?”
    墨熄答道:“是一种自古就有的恶兽,长得像猪,丹赤如火,平日里没别的喜好,唯独就爱骂人。”
    顾茫心道,那这只猪的爱好倒是跟你挺像的,不知你俩在一起吵上一架,看谁又会赢。
    山膏呼哧气喘地用它那双小猪眼在四人身上依次看过去,果然一开口便是大骂:“废瘸子,死面瘫,蓝眼怪和小娘们儿,你们四个东西擅闯蝙蝠之塔,扰我清梦,当真讨厌至极!”
    顾茫听它这般称呼他们,立刻对号入座,他默默掰着手指算道:废瘸子是江夜雪,蓝眼睛是我,公主和小龙女都挺面无表情的,不过公主长得挺拔高大,所以小娘们应该是说比墨熄矮了半个头的慕容楚衣,那墨熄就是死面瘫啦。
    “尔等来此地是为何事?!还不速速招来!”
    对方毕竟是远古灵兽,江夜雪行了一礼,说道:“舍弟几日前来梦蝶岛,自此踪迹杳无,唯一的讯息便与这座蝙蝠岛有关,所以我们才擅闯贵宝地。”
    “你弟?”山膏眯起眼睛,“哈哈,你是个大瘸子,你弟难道是个小瘸子吗?”
    江夜雪当真是好脾气,喜怒不行于色,说道:“舍弟身体康健无虞。”
    “哦,那不瘸的小子嘛……我这几日确实曾见过一个。是不是穿着白底金边衣衫,讲话叽叽喳喳,一看就长了个猪脑的废物点心?”
    慕容楚衣和江夜雪的神色都微微变了。山膏话虽说得难听,但形容的确实像是岳辰晴没错。江夜雪立时又行一礼,说道:“请教先生,不知这位少年如今身在何处?”
    这江夜雪也真是太厉害了,对着那么颗猪脑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称之为“先生”,可山膏却并不买账,它哼哼唧唧道:“死瘸子嘴甜也没用,老夫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我且再问你一遍,你弟弟是不是一个叽叽喳喳,一看就长了个猪脑的废物点心?”
    “……”江夜雪不愿附和他骂自己的弟弟,正当踌躇之际,忽听得慕容楚衣在一旁冷冷道:“不错。蠢笨啰嗦,白衣金边。就是他了。你可知他的下落。”
    “嘿,你这孙子倒是承认的爽快。”山膏的红豆小眼转向慕容楚衣,“只不过你一个大男人家,腰细脸俏像个仙子,阳刚不够实在也是丑陋得紧。”
    “我问你那个少年如今在哪里。”慕容楚衣耐心很差,已有不耐,字句铿锵地逼问道。
    或许是因为慕容楚衣的目如焰电,气势着实太强,山膏居然呆头呆脑地一愣,然后才说:“若你问了我就答你,那我岂不是颜面全无?”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眼睛:“你待如何。”
    “那自然是一切都要按我山膏大爷的规矩办!”
    慕容楚衣黑眉竖立:“什么规矩。”
    山膏哼唧两声道:“哼哼!此事说还有一番渊源!我且先问你们,你们知道这塔原先是做什么用的吗?”
    “人祭塔,便是关押活人之用。”江夜雪答道。
    “死瘸子说的不错,不过我梦蝶岛灵气丰沛,岛上众妖已逐渐修得辟谷之道。蝠王一心想要得道飞升,百年来极少行杀孽,更无需再掠人类为食。这塔嘛,也就慢慢荒废下来,如今已成了蝙精们闭关修炼的地方。”
    江夜雪温声道:“既是如此,舍弟留于岛上也并无什么用途,可否请你家殿下行个好,放舍弟与我等一同归去?”
    “嘿,你死瘸子想得也太美了。蝠王虽然不主动捉掠修士。但你那个猪脑弟弟自己撞上门来,还触了王上的大忌,放了他?啧啧啧,哪儿有这么容易。”
    江夜雪道:“他犯了什么大忌?”
    山膏嘿嘿一笑:“还是那句话,你问,难道我就该答吗?一切都要按你大爷我的规矩来。”
    慕容楚衣已经被惹到了临界,他蓦地一挥拂尘,虽尚未有出手之意,但眸间已然是星火四溅,他眉宇低压,怒道:“都问了你是什么规矩,何不快说?!”
    山膏獠牙龇翘道:“小娘们儿长得细皮嫩肉的,脾气却糙过我这大老爷们,够辣的。行啊,大爷我告诉你便是。”
    他顿了顿:“大爷我替蝠王镇守此塔,轻易也不伤人,若遇到你们这些修士造访,有事相询,我便可以大发慈悲地回答你们三个问题。不过每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尔等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你们可要想好了,问,只能问三件事。代价却是下至一根汗毛,上至三魂七魄……怎么样,你们真打算这么做吗?”
    慕容楚衣眼也不眨:“第一问,岳辰晴如今人在何处。”
    “哟,爽快,这就问啦。”山膏掐指一算,说道,“你这第一个问题倒是不值价,大爷我也不诓人,这样,来个交换,我便把他的下落告知于你。”
    “你想换什么。”
    山膏舔了舔肥厚油腻的嘴唇:“大爷我喜食人之痛苦。别人越痛苦的过去,我便咀嚼得越有滋味。”他说罢,不怀好意地将四人来回扫了一遍,“你们几个,若是愿意老老实实站着,让我从你们脑子里摄出点痛苦的秘密来滋补一番,那我便回答你们第一个问题。”
    因此事涉及其余三人,慕容楚衣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头看向了他们。
    墨熄心道,既然山膏统共可以回答他们三个问题,那么绝不应该在第一个问题时就将山膏想要的所有东西都满足。不然第二、第三个问题又当以什么来换?不过尚未等他开口,就听得身边的顾茫忽然说:“猪兄,我们不该这么算吧?”
    山膏瞪大眼睛:“怎么不该这么算?”
    顾茫道:“你看,我们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却要从每个人身上都收一次痛苦记忆,你这也太不厚道了。”
    山膏不服道:“大爷我哪里不厚道?!”
    顾茫道:“你刚刚自己讲的,只与我们做个交换。一物换一物,那么我们每问一个问题,你应该都只能摄取一次记忆。对不对?”
    “……”
    “所以你每回答一个问题,只能选择一个人来摄念,而不是四个。你堂堂一个上古大神,总不该投机取巧,说话不算话。”
    “你——!”山膏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猪脸涨得发红发紫。
    它面子受挫,原想下个逐客令,赶这群人回去,但它也能隐约感知到在场这四位都是苦主,这些人的痛苦吸取起来自然滋味醇厚,美味至极。到嘴的肥鸭子岂有放走的道理?
    山膏只得粗声大气道:“行行行!那就一个问题换一段痛苦!不过由不得你们自荐,大爷我要自己挑!”
    顾茫学着他的语气,笑嘻嘻道:“行行行,自己挑就自己挑。来吧,你是要死瘸子,面瘫脸,还是要小娘们,蓝眼睛?”
    山膏仔细将四人又都打量了一遍,猪鼻子吸吸嗅嗅,嗅着他们魂魄深处的苦味。他越吸越贪婪——顾茫是奴籍出身,缺了两魄。墨熄父亲早逝,母亲背叛,还被爱人当胸捅了一刀。慕容楚衣双亲见弃,自幼失孤。至于江夜雪,那更加不必说,简直天煞孤星的命。
    山膏的喉头不禁吞咽起来,他简直都想食言而肥,把他们几位的记忆全都吞吃入腹!
    不过人要脸树要皮,山膏也好面子。虽然这些人闻起来可口异常,但也没到让它无法自制的地步,于是它清了清喉咙,做了个决定:“那就你吧,就你,死瘸子你过来。”
    江夜雪淡笑道:“怎么。先生是觉得我活得最苦么。”
    “缺胳膊少腿,就你了。你难道不愿意?”
    “能救辰晴破困,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江夜雪道,“不过先生要吃的既是秘密,那我自然不希望他人知晓。痛苦的记忆可以供先生摄取,但先生绝不可将之透泄。这一点,先生可否应允?”
    山膏道:“记忆入我之口,便成了我的食物,焉有吐出来的道理?放心放心,大爷我绝对不说。”
    江夜雪温和但却并非痴傻,他说:“空口无凭,先生可否立个妖之誓?”
    山膏毕竟是猪为原身,十分贪食,他急于吃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原本也并没有兴趣要将摄来的记忆乱说,因此立刻竖了两指,立了个妖之誓言。
    “这下总可以了吧?就你这个死瘸子事多!”
    江夜雪温尔一笑:“那便由君采撷了。”
    顾茫与墨熄也无拒绝,于是山膏便仰头张口,站在血池中央,发出啸喝之声。随着他的啸叫,周遭狂风骤起,数道黑色的烟雾从四人胸口腾溢而出,尽数涌入山膏口中。
    等风熄浪止时,山膏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唔,不错,好吃。只是你个死瘸子,想不到你痛苦的记忆竟然跟这——”
    江夜雪微笑着打断他:“先生可是忘了方才答允过什么?”
    山膏住口不说了,但不知为何,它自咀嚼完江夜雪的痛苦后,视线便不停地往慕容楚衣身上瞄去,晶晶小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泽。
    慕容楚衣拂袖道:“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东西了,说,岳辰晴在哪里。”

    顾茫茫:山膏山膏,你看,你是妖怪,我被重淬过,身上也有妖兽的血,咱俩是同胞鸭!
    山膏:你待如何?
    顾茫茫:所以你这个吃别人记忆的特技能不能传我鸭?
    山膏:你要学这个技能干嘛?
    顾茫茫:这样我就可以吃记忆,不吃饭了,可以给茜茜公主省钱鸭!
    阿莲:呸,你住我别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给我省钱?火球他富得要死好不好!!你要不要这么护着他!辣鸡狗男男!瞎了我的钛合金眼!


【81】 时光镜

    慕容楚衣拂袖道:“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东西了,说,岳辰晴在哪里。”
    “他嘛……”山膏的猪鼻子哼了两下,“此时此刻,他便被关在这座塔的塔顶第四间暗室,外头有两只高阶蝙蝠精镇守,身上缚着十二道吸血古藤,光凭你们四个就想救他,嘿嘿,难啊。”
    慕容楚衣冷笑道:“不过是两只妖精,十二道绳索,拦得住什么?”说罢抬手一挥,臂腕中的拂尘忽地化作一把银光熠熠的长剑。天雷电火在剑身上嘶嘶流窜,慕容楚衣双指合一,说道:“照雪,乘风!”
    长剑照雪华彩闪烁,飘动间剑光映亮了慕容楚衣的脸。
    照雪薄轻,所以他御剑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太相同,剑并不被踩于足底,而是化作团团银色剑光,犹如流风回雪,萦绕于他身畔,凝筑剑气助他凌虚御风。
    山膏见了,红豆小眼顿时瞪得如黄豆大:“你、你们这就走了?你们难道不问第二个、第三个问题了吗?!”
    “用不到了。”
    山膏急了:“你们不想知道那个小猪脑犯了什么大忌吗?”
    慕容楚衣救人简单粗暴,干脆道:“没兴趣知道了。”
    这还了得?山膏顿时大怒:“你姥姥的!那老子不是亏大发了?只吃一人份的痛苦记忆,塞牙缝都不够的!不行!你们不许走!必须给我问!不然就老老实实再给我奉上两份记忆,否则大爷我断然饶不了你们!”
    江夜雪耐心道:“先生如何就吃了亏?说好了最多问三个问题,又没说一定要问满三个问题,如今楚衣觉得一个答案就已足够救人,那自然——”
    他话未说完,就见得山膏抡起开山巨斧,怒不可遏地往地上一劈,霎时血池红波涌溅,腥浪四起,江夜雪站的位置离山膏最近,眼见着就要为那刃气所伤,墨熄正欲召来吞天结界,却忽听得“砰”的一声爆响!
    一道灵流嘶嘶涌动的金色符纸打在了江夜雪面前,撑开强劲的守护屏障,将山膏巨斧的威力尽数屏于界外。
    墨熄蓦地睁大了眼睛:“顾茫……”
    挥出符咒的并非江夜雪自己,也非慕容楚衣,四人中反应最快的居然是顾茫!
    守护符爆散的强烈光芒里,顾茫逆光而立,灵流劲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拂动。一瞬间别说是墨熄了,就连江夜雪都错愕地看着顾茫的背影——
    竟与多年前并肩作战的顾帅重合。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战魂山巅,顾茫对他的恳求犹在耳畔。墨熄看着顾茫此刻融于金光的身影,胸腔内的那个器官竟如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攫住,猛地抽疼。
    顾茫确实一直都在努力和从前的自己靠拢。与那个没有背叛的,与他们生死与共的顾帅靠拢……
    “猪兄啊,你想要吃痛苦记忆,你说就是了,动什么手?”
    顾茫说罢衣袖一挥,金光结界蓦地消散。
    “来,我的也给你攫取,这总好了吧。”
    他说着,上前几步,一脚踩在了皲裂的血池边沿石块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随便吃。”
    山膏贪心不足蛇吞象,又指着墨熄和剑光环绕的慕容楚衣:“那他们呢?他们的我也要!”
    顾茫抬了下眉:“他们的我可做不了主。不如你自己问问?”
    如今他们四人身在孤岛,岛上塔中尽是妖物,能不惹还是不惹为妙。慕容楚衣广袖一拂,眉目隽冷:“要拿便拿,赶快。”
    山膏生怕他们反悔,迫不及待地隔空吸纳,先是从慕容楚衣胸襟处汲取了丝丝涌涌的黑气,尽数吞入自己腹中。接着又夺了墨熄淤积于心中的痛苦。
    可这些苦楚落腹之后,山膏内心的燥火非但没有止歇,反而愈发贪婪——它因为妖族契约已经困守此塔数千年了,先蝠王在的时候食人戮命,它便也跟着吸了不少苦水。但如今这位女蝠王却一心想脱离妖躯,飞升成仙,是以百年以来从未主动要过活人性命。这么久了,山膏唯一直接接触过的修士,也就只有前几日跑来的岳辰晴。
    岳辰晴自幼丰衣足食,孩子心境又好,大大咧咧,脑子里实在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山膏吞噬起来也就分外无趣。
    但今日可不一样。
    墨熄和慕容楚衣的苦楚一入口,山膏便如饿久了的人陡地尝到了热气腾腾浓香扑鼻的鲜肉,竟有些不愿撒手。
    不过它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远古之兽,多少还有些控制力,它狠了狠心,将猪眼从这两位身上挪开,转向顾茫,粗声大气道:“行!味道不错!最后再吃你一个,大爷我就由你们去了!”
    顾茫笑道:“哎哟,那可真是多谢你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了。”
    他这番说话的语气,神态,和过去的顾茫实在太像。事实上这段时日以来,墨熄一直觉得顾茫在不断地往从前的顾师兄贴近,而这一刻顾茫笑吟吟地与山膏交涉的模样,简直像是岁月溯回了一般。
    山膏脑子不好使,听不出嘲讽,还以为顾茫是在真心实意地夸赞它,于是颇为气傲地哼了一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对顾茫摆了摆手:“那是自然,大爷我言出必行,何时有过反悔的时候?”
    说罢就开始吸纳顾茫的痛苦。
    黑气从顾茫胸腔深处淌涌而出,化作一缕黑色的烟线飘于空中,而后流入山膏大张的嘴巴里。
    山膏只吸了第一口,就蓦地闭上了嘴巴,而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向顾茫,那晶晶红豆眼中闪动着异样精贼的光泽。那光泽给顾茫一种感觉——这头猪似乎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顾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着笑道:“噎着了?”
    山膏的猪鼻子里往外喷着气,它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水却已然流了下来。
    它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眼前这个瞧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青年体内,竟蕴积着不亚于成千上万人堆积出的痛苦!但是很奇怪,它没有办法探得他完整的记忆,它能感受到他的苦难,却无法得知那些苦难的真正缘由。
    这就像闻到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饕餮美味,却始终隔着距离,吃不到,磨得他饥肠辘辘,心肝儿都跟着肠胃一道揪紧。
    “你失去过很多记忆……”山膏喃喃道,“真可惜,真可惜。连忘了都觉得那么痛,如若你能想起来……那滋味儿,简直……”
    它猛地吸溜口水,眼中精光迸射。
    墨熄见它面露狰狞之色,蓦地一凛,厉声喝道:“率然,召来!”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山膏把自己方才说的“言出必行,何曾反悔”抛之脑后,它自血池一跃而出,似恶兽扑食,口涎横流面目狰狞地朝着顾茫疾掠而去!
    墨熄厉声道:“小心!”掷出符咒,将顾茫笼于结界之中,紧接着一道火光噼啪燃起,映亮了古塔厅堂。
    率然横空破风,墨熄手擎长鞭,立于山膏面前,目光戾然:“孽畜,你简直是得寸进尺!”
    山膏仰头狂笑道:“得寸进尺?那又如何!”
    它那双凶狠猩红的贼眼睛越过墨熄,盯向他身后的顾茫,舔着嘴唇道:“想不到竟有如此上品的怨戾之人送到老子面前!老子误中蝠族圈套,千百年来不得不在着血池之中,替蝠王镇塔守卫!若我设法将你记忆闪回,趁着你痛苦,将你拆吃入腹——那么我——那么我……哈哈哈!我就自由了!我就自由了!!!”
    墨熄心中一凛:记忆闪回?什么意思,难道它能……恢复顾茫的记忆?这怎么可能?!
    顾茫他是缺了两魄,并不是普通的失忆,怎么……
    他未想完,就见山膏猛地振臂一挥。
    只听得“砰”地爆响,血池中如潜龙搅浪,巨鲸翻波,涌起比先前都要疯狂的巨浪,在这楼宇堪危的阵势中,血池深处哗地浮出了一个足有十人高的庞硕异物!随着那东西出水,血浪四下汹涌,掀起层层浪潮猛地掀于岸边,似万点琼花碎于砖石之上。
    血水淌落,那巨物自一片猩红中露出原貌,墨熄猛地怔住,继而浑身血液似在一瞬间全部冻住了——
    “时光镜?!!”
    这面浴血而出的镜子在猩红落尽后,散发出瑰丽金光,镜子边缘以阴刻手法篆着上古符纹。镜面照不出任何人影,只蒙着茫茫一层大雾,雾中闪烁着明暗不定的时空之光。
    真的是……时光镜……
    此镜墨熄只在学宫的书籍中读到过,它与修真大陆流传的三大禁术有关,那三大禁术分别是:重生术、珍珑棋局与时空生死门。在苍茫岁月长河中,有关于重生术的传说比比皆是,珍珑棋局次之,而时空生死门则是三大禁术里最为神秘的一个。
    相传,只要有人掌握了这一门禁术,便能撕裂时空,回到过去,逆转未来。但是此法实在太多邪门,卷宗失佚残损,唯有只字片语的记载,便也是真假难分。并且听说妄行时空生死门禁术者,最后的结局往往是暴毙惨死,尸骨无存,不得善终。因此除了极个别执念极强的疯子,没有谁会对这一门禁术产生兴趣。
    但是时光镜却是不同的。
    时光镜在九州大陆的各种古籍中都有迹可循,传闻中,它是上神伏羲创研时空生死门时留下的遗物,有着和时空生死门相似的效果,同样能带人回到过去。不过因为它只是个雏形,所以它虽能营造出一个过去的虚像,却并不能真正的改变什么。
    也就是说,修士进入镜子世界后,虽可以对过去的遗憾进行修补,但这种修补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当修士离开镜子世界的那一刻,他在过去做的所有改变都会被抹杀,镜中过去,便如那浮生一场,大梦醒来,现实仍然是现实,不会有任何更迭。
    因此,这时光镜还有一个更合适它的名字:黄粱镜。
    昨日种种,不过黄粱梦三千。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作为炼器大师,自然也对时光镜早有了解。饶是慕容楚衣这般镇定寡情的人都微微变了颜色:“时光镜是神族宝器……怎么会在这里?”
    江夜雪道:“恐怕不是完整的镜子,看它的左边。”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时光镜的左半边,果见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这面十人高的镜子竟只是时光镜的一小部分残片!
    但就算是残片,力量也足够惊人了,只听山膏龇牙大吼一声:“苦恨入血骨,泉下不得销——阵开!”开山斧一指,刚刚从顾茫胸腔里吸纳的一缕黑气径直打入镜面!
    随着这缕黑气入镜,镜子里的迷雾急湍流淌,似滚滚岁月风起云涌,紧接着一道刺目金光从镜子里迸射出来。山膏吼道:“苦主堕入!”
    这一声犹如招魂,与这段痛苦记忆不相关的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唯独顾茫大喊一声,忽地跪跌于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墨熄惊道:“顾茫?!”
    顾茫仿佛被数千道看不见的傀儡线绑缚了四肢手脚,他双手紧紧攀着青砖地面,骨骼经络根根暴起,却仍被那无形的引力牵扯着往时光镜拽去。于此同时,山膏又发出了好几声尖锐至极的怪叫。
    慕容楚衣环顾四周,剑眉低压道:“不好!”
    只见古塔的阴暗处忽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红光,远看犹如长夜点燃千万灯火,犹如星河灿烂,但这般壮美景象并非如此风雅,而是意味着栖停在古塔角落的那些蝙蝠精被山膏的呼啸声唤醒了……四周开始响起潮汐般窸窸窣窣的低鸣声,那低鸣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后犹如骇浪惊涛卷地高起!无数的蝙蝠精朝着他们飞袭而来!!
    慕容楚衣眼中杀机毕露,抬手一挥,喝道:“照雪,摧千山!”
    笼在他身周的长剑忽然在他身后化作雪沫翻涌的灵力浪潮,朝第一波逼近的蝙蝠精迎头而上!哗地巨响,白色灵力浪潮和黑色蝙蝠海犹如龙虎相争,猛地绞杀一处,斗得难舍难分。
    而与此同时,时光镜对顾茫的牵引之力又强了数成,顾茫猛地匍倒于地,死死拽住手边的白骨塔柱,却还是抵不住镜面可怖的召唤。
    自古进了镜中的人,九死一生,江夜雪原本是在帮着慕容楚衣抵御蝙蝠狂流,但转头见顾茫应对得如此吃力,又欲腾手去助顾茫一臂之力。
    但他还未及出手,墨熄的率然已劈杀而至,将顾茫紧紧裹挟。墨熄对江夜雪道:“不用管,有我!”
    他说着,一把将率然蛇鞭拽回,将顾茫抱在怀里。抱住顾茫的那一刻墨熄就知道时光镜的召唤有多可怖了——那种无形的吸力来源于镜子的神造之灵,凡人之躯根本抵挡不了太久,他抱着顾茫,便与顾茫一同被拽着向镜子方向吸去。
    江夜雪道:“墨兄——!顾兄!!”
    这曾是江夜雪与他们沙场征伐时对他们的称呼,后来江夜雪腿废了,再也不便远征,再后来他们一个成了羲和君,一个成了清旭长老,往来应酬,都已习惯了这般规矩疏冷的官名。
    可这危急时刻,江夜雪喊的还是年少时的相称……
    金光越来越强,牵引之力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被拽入镜中,回到顾茫极痛苦的一段过去——九死一生,九死一生。
    多少人进了这镜子,还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顾茫虽对此镜毫无了解,但他毕竟被燎国重淬过,身上有种本能的兽类直觉,随着两人离镜子愈近,顾茫在墨熄怀里挣扎起来:“松手!”
    墨熄没有吭声,反倒是让率然将两人缠绕更紧。
    顾茫蓦地抬眼,眸中有着异样的光彩,他厉声道:“你留在外面,可以给他们帮忙!放开!”
    墨熄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放开——你不必跟我一起——!”
    墨熄怒道:“闭嘴!!”
    金光再强数成,这回就连率然缚着石柱也无法阻止时光镜的威力了,率然倏地崩作点点红光,犹如红霞飞舞,回到墨熄身体之中,消失不见。
    失去了率然的护佑,两人立刻被时光镜猛拽过去。而几乎同一时间,数万破暗而出的蝙蝠精击破了慕容楚衣的照雪神武。慕容楚衣见状,刷地抽出匕首,雪亮的刃光照着他决绝的凤眸,他毫不犹疑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心,抬起手来,将血洒入空中。
    他这是在以灵血吸引这些嗜血的蝙蝠,以自己为饵……
    江夜雪失声道:“楚衣!!”
    慕容楚衣划下一道结界,将自己困在其中,强大的灵血吸引了所有的蝙蝠,顷刻就将结界团团包围攻杀成群。皓白的身影连同结界一道被吞没了,只听得他的声音从里头厉声传出:“江夜雪!让那破镜子停下,快点!我撑不住太久!”
    一前一后,一边是慕容楚衣被吸血蝙蝠的狂流围攻,唯一的防护结界随时便会破裂,一边是墨熄顾茫已经被时光镜扯拽到了最边沿,眼看就要双双坠入这上古神镜当中。
    江夜雪脸色苍白如纸,墨熄则怒道:“哪有这么容易?!帮慕容把火蝠和山膏都退了!然后再设法回来解决这面镜子!”
    说完这句话,两人再也无法抗御,被牵力猛地一拽,拽入了滚滚的镜中岁月——
    在被镜子吞噬之前,墨熄瞧见的最后情景是江夜雪操纵木轮椅来到慕容楚衣身边,解开乾坤囊,数十只木竹机甲落地,化作擎刀侍立的武士。
    而后他便眼前一黑,与顾茫一同跌进了时空的深渊里,什么也意识不到了。


【82】 重返八年前

    墨熄睁开眸子时,映入眼帘的是暗青色流云纹幔帐,帐帘轻轻飘拂,碎了外头的朦胧天光。
    他心有一瞬的茫然,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随即意识到,是了,他与顾茫一同被吸入了时光镜中,这是上古神镜投射出的过往岁月。
    虽然这并不是真正的时空之旅,但镜中世界与真实世界其实是分毫无差的,他可以与当年的人发生对话,可以对当年的事进行改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回到过去了。
    而且是一段对于顾茫而言极度痛苦的过去。
    这个认知让墨熄心跳蓦地加速,他立刻从床上坐起,一头黑玉般的墨发流散满肩,他一把将幔帐掀开——这是羲和府自己的卧榻处。他环顾四周,房内的布置和如今相差的并不远,只是武器架上少去几柄刀剑,墙上还挂着一幅广陵桃花图。
    走到窗台摆着的日晷边。这日晷是岳府所制,终年流淌着金色灵流,只需以指节轻扣,它便会浮现出今夕何年、此为何时。墨熄抬手在日晷的灵流光面上轻轻一点,犹如涟漪四散,日晷上显出一行篆书小字来。
    墨熄看着日晷显出的年月,胸腔内那个器官的跳动越来越厉害,面色也愈来愈苍白……
    果然是这一年。
    果然回到了这一年……
    他蓦地闭上眼睛,睫毛细微地颤动着,喉结上下滚动。
    他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一年,顾茫因凤鸣山大败被削权贬职,陆展星被斩首,王八军残部被羁押。
    是顾茫决意叛变的那年。
    而这一天……墨熄苍白修长的手指尖抚过一尘不染的日晷,摩挲着上面流淌的字迹,心头的苦涩如黄云蔽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一天,则是他受命北去,离开帝都的日子。
    当时顾茫已经饱受迫害,终日在瓦肆窑子里嘻嘻哈哈地度日,他几番劝阻无用,于是只能等着岁月将顾茫的伤痛抚平。他那时候太天真了,觉得顾茫会和从前一样挺过来,忍过这些苦楚与困难,他觉得总有那么一天。
    可他失策了。
    顾茫没能撑过这关,当他完成使命返回帝都时,顾茫已经离开了重华——又过几月,前方沙场传来了顾茫叛变、投归燎国的消息。
    他甚至没有觉察到顾茫的异心,没能在了解顾茫心意的情况下,和顾茫好好地谈一谈。
    他甚至没来得及和顾茫说上几句话,没来得及在顾茫还未一脚踏入地狱前,做出最后的挽留。
    可此刻他竟回到了这一年这一天,回到他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返至的时光里,回到……回到这或许能够扭转命盘的时刻。
    哪怕知道时光镜无法真正的改变过去,墨熄的心还是一下子像被烫着了似的揪紧,他甚至来不及将衣冠穿戴整齐便蓦地推门而出。八年前的艳阳猛地照到他脸上,将他眼眸刺得酸涩生疼,他却不愿闭眼,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近乎贪婪地望着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隅。
    拐角处忽地传来一声惊讶的轻轻的叫声,“哎呀”,随即仓皇道:“问主上安!”
    墨熄转过头,胸腔中又是一阵异样的翻腾——
    这一年,李微还没有来到他的府上,此刻向他打招呼的是当时羲和府收的一个叫做霜秋的大丫鬟。这姑娘是墨熄在路边看到的一个可怜乞儿,墨熄不忍她被不怀好意的男子欺辱,于是将她收留在府中。墨熄见她做事聪明伶俐,曾有过将她任为羲和府大管家的念头,但不久后发现她竟是慕容怜派在他身边的暗子,对他竟存勾引谋害之意,于是便将她逐出了宅邸。
    霜秋端着水盆,柔柔欠身:“主上今日午睡醒的好早,我这便去催人给您准备茶点。”
    墨熄当年怜其孤苦,对她一直十分客气,然而此时回头再看,只觉得分外恶心,于是拂袖道:“不必了。”
    “主上可是没有胃口?我前些日子酿了一些清冽爽口的梅子酒,若是主上不嫌弃……”
    墨熄硬冷道:“我说不必了。”
    霜秋终于觉出墨熄的状态有些不对,她不敢再冒进,于是低眸屈膝,行了一礼,柔声道:“是。”顿了顿,又颇不甘心道,“但我、我……也只是关心主上,还望主上勿怪。”
    墨熄虽对她颇为厌烦,但他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也懒得和一个女人计较,更何况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给我备一套常服,我要出门。”
    “主上要出城吗?”
    墨熄顿了顿,说道:“入宫。”
    依照上古残卷中对于时光镜的记载,进入镜中的人会完全回到当年的情形之中,体态、样貌、思想,都将被还原。而他之所以还能留有现世的记忆,想来是因为他是跟随顾茫一同被挟入镜中的,他只是一个误入者。
    至于顾茫……恐怕已经完全被逆转成了当年的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镜子外穿过来的,更别提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墨熄此刻去城内找人,能找的只是当年的那个顾帅——那个正处于人生低谷,极度落魄的顾师兄。
    这意味什么?意味着自己竟有机会能和叛变前夕的顾茫相交谈!
    想到这里,墨熄的手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八年后的自己,穿过时光,即将面对八年前的顾茫。
    他可以问顾茫很多事情,可以清楚地看到顾茫叛变前夕的精神状态,可以探知顾茫当时的心情如何,可以知道叛变前的具体细节如何……
    甚至,可以试探出自己当年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顾茫叛国的结局。
    尽管这种尝试是无济于事的,当江夜雪把他们从时光镜里救出来后,所有的改变都会烟消云散,但至少墨熄觉得,那些困扰了他八年之久的疑问、困顿、痛苦与不解,或许都能在这番交谈中得到一个解说。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去王城一趟。
    “羲和君!”
    “拜见羲和君!”
    入宫城,羽林低首抱臂行礼,他们头上鲜红的羽雉簌簌抖动,甲光在旭日映照下直晃人眼。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即使墨熄此刻内心复杂紊乱,也不由地注意到了其中一些熟悉的面孔。
    回廊拐角的那个士卒,八年后成了学宫的守御长老。
    站在宫阶石兽旁的羽林右将,后来被君上赐给了望舒府,成了慕容怜的贴身近卫。
    头戴七珠红缨兜鍪的那个少年,后来因为重华王城内的一场妖火,于火海中因救人而丧命,还是墨熄亲自替棺椁里的人配上的英烈帛带。
    还有一些后来被他遴选,挑入北境军的士卒。
    这些人日后或穷或达,或生或死,此时都并不知晓他们的未来与命运。只有墨熄自这些活生生的故人之间走过,犹如在这些年自己反复做过的梦里穿行。他看过这一张张脸庞,像是看着一个个来自八年前的游魂,那么得不真切。
    最后他来到了金銮大殿。
    初登王位的君上正靠在绣有团龙锦纹的软枕垫上,单手支颐,闭目养神。珠玑旒冕于他清秀的面目前微微晃摆,将他的神态切割得愈发破碎难辨。
    八年前的君上与现在比起来,显得更为清瘦乖戾。这也难怪,那时候先君驾崩,国纲不稳,内忧外患都很棘手,君上眉眼间的戾气自然要较后来重得多。
    “参见君上。”
    “哦,羲和君来了。”君上眼皮动了动,舒开眸子,一双眼睛幽深寒冷,径直锁向了殿前站着的墨熄。
    那目光纵使再克制,也透着一股子虎狼之息,匿藏着警觉、凶狠、凌厉。
    墨熄被这种过于冰冷的目光刺到,他猛地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既愤怒、又痛苦——从前君上对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这种态度,后来他立下了天劫之誓,注定此生绝无可能再背叛重华、背叛王座上的人,君上对他的戒备才逐渐松弛。
    可是此刻,站在殿前的是未曾立誓的墨熄。
    君上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头不曾有锁镣束缚的虎狼猛兽。当年自己尚且年少,感受还不那么鲜明,但此时回头再看,君上目光里的戒备简直令他遍体生寒。
    “羲和君今日就该出发前往北境封地,教习法术了。”君上慢悠悠地说,“这个时候来宫城见孤,难道是有什么事情?”
    墨熄行了一礼,说道:“是。确实有事。我想缓些日子再去北境。”
    “哦?”君上眯起眼睛,“为何?”
    “身体不适。”
    跟君上这只狐狸拆招,用别的理由都不行,唯独说身体不适,君上才会难以拒绝。再加上墨熄从前绝不说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根本没有无事称病的前科,才更可信。
    果然,君上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一边自高座上打量着墨熄,一边沉吟道:“是么……严重么?不如孤选个上佳的神农台药修,去羲和君府上为羲和君调理?”
    “只是疲惫多梦,日夜难眠而已。”墨熄道,“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不必劳烦神农台。”
    “这样。”君上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那么羲和君需要推后多久?”
    墨熄在心中算了顾茫叛变离城的日子,是在他离开帝都的七天后。这一次他并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于是墨熄道:“十日。”
    君上没有立刻答话,那双寒潭深水般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墨熄的脸。
    良久,才轻轻笑道:“羲和君沙场征伐这么多年,多少次受伤都不以为意披挂上阵。怎么如今却因为个失眠之症,将孤交与你的正事一拖就拖十天?这个时限,也未免太久了吧。”
    墨熄不与他辩,只道:“若非心力不支,也不会来向君上请延。”
    “羲和君东征西战难得想要个休息,孤若不肯,实在太不够人情。”君上拨弄着手腕上绕着的珠串,悠悠然,“不过羲和君既为重华肱骨重臣,孤要你亲自完成的重任自然很多。若是延你十日歇息,后头的事情恐怕不好安排。”
    他顿了顿,笑道:“三日,你看如何?”
    “……”
    三日?
    三日后陆展星东市问斩,为什么偏偏要卡在这一天?陆展星死后,顾茫的反应想必十分激烈,可君上却要他在这时候走……
    墨熄问:“请君上再宽限两日,五日可否?”
    “否。最多只能准你三日。”君上微微一笑,“要是再多,那孤可实在无法调剂之后的要务了。”
    “君上……”
    君上已然主意抵定,他打断了墨熄的话:“羲和君不必再说,既然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府歇息吧。”
    稍事停顿,又意有所指道:“失眠烦闷当养心,某些会让羲和君心浮气躁的人,羲和君最近还是少见为好。”
    墨熄遥望着鎏金高座上的君王,而君上也透过簌簌晃动的旒冕俯视着他。
    墨熄轻声道:“君上是在说顾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