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霍留行带兵抵达东谷寨后,战局的风向明显有了压倒性的倾斜。
一方是守株待兔,有备而上,一方却是为活掳“沈令蓁”疲于奔命半夜,纵使是单兵作战能力极强的西羌骑兵,这时候也难免落了下乘。
霍留行不费吹灰之力地动动手指,打了几个手势,便叫西羌人屁滚尿流。
厮杀半个时辰后,战场上已经静悄悄一片,只剩浓重腥臭的血气不断发散,蔓延。
放眼望去,青甲士兵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尸体堆不开,几乎垒成了小山一样高。
这个时候,沈令蓁已经回到半山的三合院。
她起先因为着紧薛玠安危,一直站在底下的塔楼观战,霍留行来了以后,发现她傻站在上头,便叫士兵跟她挥旗,示意她去落脚处歇息。
她见局势稳定了,后知后觉地被那残暴场面搅得胃腹翻江倒海,便受不住地回了这里。
战事结束后,薛玠比霍留行先一步到了三合院。
他是被京墨搀扶进来的,瞧着像是受了几处刀伤,形容相当狼狈,人也清减了许多,加之穿着西羌的战甲,沈令蓁透过窗户望见他时,乍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她立刻起身迎了出去,远远地道:“阿玠哥哥,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
薛玠却好像没听见,轻轻拨开京墨的手,朝他颔了颔首:“不必劳烦,我自己走。”说着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沈令蓁一愣,匆匆忙忙奔上前来:“阿玠哥哥!”
薛玠皱皱眉,停了下来:“你别跌着,慢些。”
沈令蓁气喘吁吁站定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他身上这件满是血污的战甲:“这些血……”
“都是别人的,我只受了点皮肉轻伤。”
她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嗯。”薛玠被她这眼神瞧得偏过头去,“那我先去处理一下伤。”
沈令蓁明显察觉到他的冷淡,猜到他是因为投敌的事情,自觉无颜面对她,所以也没阻拦,只是目送他走到一半,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霍留行的声音:“尸体都点齐了吗?”
“齐了,将军。”
薛玠顿住脚步,回头朝声来处看去,见霍留行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卸下佩剑,继续问身边的士兵:“他们的斥候兵,还有溜回去报信的漏网之鱼,也都确认拦截了?”
“是的,将军。”
沈令蓁听着两人的对话,隐约明白了过来。
她的姑姑作为重要人质,必然被看押在西羌境内,霍留行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直接打进西羌,所以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封锁薛玠倒戈的消息,拖延时辰。
想到这里,沈令蓁松懈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转头看向薛玠,果然见他眼底一黯,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沈令蓁上前拉过霍留行的手,拽着他走到薛玠面前:“郎君,你能不能和阿玠哥哥商量商量营救姑姑的方案?”
霍留行轻飘飘地觑着她:“本来就打算商量。”
言下之意,他思维缜密,考虑周全,为人善良,心胸宽广,用不着她恳请提醒。
沈令蓁瞋他一眼,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腰。
薛玠看着两人一来一去,蹙着眉头垂了垂眼,突然说:“在那之前,霍将军,还有殷殷,我有件事要与你们说。”
两人不解地跟着他进了厢房。
薛玠摘下兜鍪,看了这西羌人的兵甲一眼,转头说:“我在西羌的这阵子,打探到野利冲的一些旧事。霍将军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当年曾是霍家军的一员?”
霍留行瞳仁一缩,“嗯”了一声。
薛玠点了点头:“那就对了。霍将军,你大哥不是长公主杀的。”
沈令蓁呼吸一窒,盯住了霍留行,发现他面上神情不变,牙关却咬紧了。
“野利冲从一开始就是西羌王室的人。当年霍节使培养的霍家军里头,有不少都是流落街头的孤儿,西羌王室看准了这一点,便把野利冲悄悄送过来当奸细。野利冲努力与你大哥交好,花了很多年,成为了你大哥非常信任的战友。
“当年汴京那一战,野利冲假造军情,谎报给了你大哥,说长公主打着劝降的旗号来安抚霍家军,其实本意是为将他们赶尽杀绝,并打探你与孟郎君的下落。当时你与孟郎君刚刚出生,你母亲身体也很虚弱,你大哥义愤填膺,所以才会与长公主拼死一战。
“但长公主并没有对你大哥下死手。战乱中,霍家军曾护着你大哥退到军阵后方,是野利冲给了你大哥要害处的那一刀。那时候整个汴京尸山血海,霍家军覆没,没有人关心少了一具尸体。野利冲正是这样一路潜逃回了西羌,从此飞黄腾达。”
霍留行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脸色却变得煞白。
沈令蓁颤动着长睫,握住了他的手,发现他掌心都是冰凉的虚汗,看向薛玠:“阿玠哥哥,多谢你替郎君查明真相,我先陪郎君去隔壁休息,你也赶紧处理身上的伤,我们稍后再商议对策。”
薛玠默了默,点点头。
沈令蓁半拖半拉地把霍留行带回了隔壁,摁着他的肩,让他在床沿坐了下来。
看他依旧闷声不响,她担心地探了探他的额头与脸颊:“郎君……”
霍留行点点头:“没事。”说着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我之前已经猜到了一些。”
只不过,他只料到谎报军情这个环节,却没料到,野利冲是拿他和孟去非的性命作了文章,激怒了他大哥,最后还对他大哥补了刀。
他说着还笑了笑:“真相水落石出,这是好事,我真的没事。”
沈令蓁站在床前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搂进怀里:“郎君在我面前永远不要说‘没事’,我是郎君的妻子,是可以给郎君擦眼泪的人。”
一站一坐,霍留行的额角刚好抵到她细软的腰肢。
但此刻谁也没有心情旖旎。
霍留行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息,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把脑袋枕在她小腹上,轻声说:“好,那你给我靠一靠。”
霍留行很快休整完毕,去找薛玠商量正事。
沈令蓁不放心他,一直挽着他胳膊,粘在他身边,可临入薛玠的厢房时,却被他轻轻推开了:“你也一夜没睡,还是先去歇一觉吧。”
她摇头:“郎君支开我,一定不是好事。”
这就是彼此之间太过熟悉了解的结果。霍留行只好让她跟进来,只是提前打了个招呼,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一会儿要跟薛玠说的事,不是商议,而是决定。”
沈令蓁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在说,这是一个她无法改变的决定。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厢房内的薛玠已经卸下西羌的青色甲衣,正准备将它扔到一旁。
“薛将军别急着丢这甲衣。”霍留行抬手虚拦了一把,“你现在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有机会光明正大带军进西羌的人,这身铠甲,你还有用。”
薛玠顿住动作:“霍将军的意思是……”
他指了指山下的方向:“我要让我大齐的士兵,穿上那些西羌骑兵的甲衣,跟着我们到西羌都城去。”
他说的不是“跟着你”而是“跟着我们”。沈令蓁心头一跳,怔怔地盯住了霍留行。
但她没有在他眼底,看到一丝一毫的踌躇。
薛玠看了一眼慌张的沈令蓁:“我的确打算回西羌都城救我母亲,但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豁出性命也无妨,霍将军却尚有妻眷家人,还是不要为过去的仇恨意气用事。”
霍留行摇摇头:“河西战局始终僵持不下,搅乱敌国都城,正是结束战乱,恢复民生最快的手段,眼下就是一个好机会。你救你母亲,我取野利冲项上人头,只是顺带而已。我不会拿上千名将士的性命成全我的意气,他们就算是死,也要为社稷,为百姓。”
沈令蓁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打起颤来。
因为她听明白了霍留行的意思。
这支假扮成西羌骑兵的大齐军队,其实无异于前去送命的敢死队。
薛玠犹豫地看了看脸色愈发苍白的沈令蓁:“霍将军,你要是信我,就留在这里,让我带兵前去。”
霍留行再次摇头:“你一个人做不到,若有差池,大家的牺牲便是白费。”
薛玠皱了皱眉,半晌后,沉出一口气:“好。”
霍留行立刻转头吩咐京墨:“事不宜迟,你即刻下去点兵,和所有人说明实情,愿意跟我走的,扒了那些西羌骑兵的甲衣,穿戴好在山下等我,不愿意的,就留守在东谷寨,不会受到惩戒。”
京墨领命下去。
薛玠看着红了眼的沈令蓁,拿起甲衣,咬咬牙离开:“我也下去帮忙。”
屋子里只剩夫妻两人。
沈令蓁使劲仰着脸。
霍留行拿指腹拭去她悬在下眼睑的眼泪:“不哭。”
她眨了眨眼,深呼吸几次:“什么时候要走?”
“看点兵的速度,快则半个时辰以后,慢则一个时辰。”
她点点头,哽咽着说:“郎君还记得,去年翻花绳的时候,曾输给我两件事吗?”
“记得,我只完成了一件。”
“那你现在完成另外一件。”
不必她说,他便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第73章】
霍留行这一走,定边军便没了主心骨,他不放心把沈令蓁留在这里,安排了一支军队护送她到霍起那处去。
霍起毕竟已年过花甲,这两年西北战事频繁,他身上新伤累旧伤,几乎不堪重负。孟去非与霍舒仪先后赶至河西后,都劝他老人家退守到前线东南面的西安州养伤。
西安州背靠天都山,前临销黄川,可谓是固若金汤之地,如今又有霍起坐镇,自然成了沈令蓁的好去向。
加之当年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两家人误会解开,霍起想必也能够接纳这个儿媳。
把沈令蓁的行程安排妥当后,霍留行和薛玠便率领着身穿西羌战甲的五千骑兵,捎上蒹葭,假作掳了人质急急赶回羌都的模样,一路北上。
他们的后方,还有另一支大齐骑兵队,在霍留行的安排下做着戏拼命追赶。
霍留行没有时间停下来与薛玠细细商议,所以两人几乎是在马背上见缝插针地交流着。
薛玠一面扬鞭,一面询问与他并驾的霍留行:“这场戏做不了太久,你是怎么计划的?”
霍留行不答反问:“我先问你,你在西羌时,如何能够打探到野利冲的秘密?”
“一次酒宴,野利冲喝大了,跟人吹嘘起当年的事,我在暗处听了墙角。”
霍留行笑了笑:“你不觉得这件事太过巧合了吗?”
“你的意思是,这是野利冲故意说给我听的?”
霍留行点点头。
野利冲比西羌老王更加了解大齐,老王认为,西羌已经顺利策反了薛玠,但野利冲在大齐曾与他交过手,猜到他可能会动摇,所以准备好了应对他临阵倒戈的另一套方案。
“他说给你听,就是盘算着,假如你倒戈了,必然会把当年真相告诉我,我受到激怒后,便有可能为了报仇雪恨亲自杀去西羌。这样,他就可以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了。”
薛玠面色沉下来:“你是说野利冲早有防备?那救人岂不难上加难?”
“不是没有机会。”
野利冲只是西羌的将军,不是西羌的王,不可能凭一己猜测,空口白话地率军行动。何况眼下西羌的兵力大多集中在河西,境内并没有那么充沛的军队资源,所以他必须先确认薛玠这支军队的真假,才能向老王请命。
“靠近西羌边境线时,我们身后这支骑兵队会紧随而至,佯攻我们尾部。你借机向西羌守军求援,让我们遁入关门。入城后,京墨以押送人质为由,先带一队人抽身,利用这段时间差去救薛老夫人。野利冲在见到蒹葭之前,无法确认人质真伪,不会派人冒险对他们动手。”
“京墨离开后,我们这边怎么配合?”
“骑兵队将持续攻打西羌,孟去非也会从河西带兵赶来支援他们,争取搅乱西羌关门到都城沿线的城池。”
“这时候野利冲应该已经确信我们的身份,一声令下,我们就无法再继续靠近都城。”
“对。”霍留行笑了笑,“但野利冲真舍得把我们拦在这么远的地方吗?”
见招拆不了招的时候,就要将计就计。既然野利冲在利用霍留行的复仇心理,霍留行同样也可以利用野利冲“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心理。
从当初汴京接风宴上投壶一事可以看出,野利冲对霍家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野利冲自幼跟着霍家军长大,与霍留行大哥的手足情谊,未必全是假的,最后迫于使命,用阴暗的手段杀了他,也因此留下了没能与他光明正大决一高下的遗憾。
如今,霍留行在野利冲眼里,其实就像他大哥的一个影子。霍留行有多想除掉野利冲,野利冲就有多想与霍留行战个你死我活。
对野利冲来说,早早将霍留行拦在边境附近,很可能让他一个返身便被孟去非接应走,那样,一切便是付诸东流。
所以,这个“请君入瓮”的“瓮”要设得深一些,即便野利冲发现军队是假,也会诱敌到西羌内部,然后才开始收网。
薛玠点点头:“好,就按这个计划来。”
一路风驰电掣,两日后,霍留行与薛玠按计划进入西羌境内。
孟去非和霍舒仪率领的大军也在西羌打响了反击战,看起来颇有些因沈令蓁被掳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味道。
薛玠与西羌边城守将商议,自己这支骑兵队被敌军追击两天两夜,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希望能够退守后方暂作休整,得到许可后,顺理成章地深入了西羌腹地。
如霍留行所料,骑兵队一路沿灵州川下游至上游,始终没有遭到阻力。
又一日过去,丑时过半,五千人落脚于距离西羌都城西平府约莫百里的瀚海附近。
横亘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大片广袤的沼泽地。更深雾重,四面水汽氤氲,遥望北面,羌都仿佛成了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
薛玠正站在河边,与霍留行讲着前方的路况:“沼泽北面不远就是护城河,野利冲即便要诱敌深入,也不可能当真引你进入西平府,应该是希望等你绕过沼泽以后,借这一处天然屏障断了我们的退路,把我们一网打尽,所以……”
他话说到一半,霍留行忽然竖掌示停,动了动耳朵,望向了波光粼粼的河面。
薛玠立刻警觉,给身边士兵打了个手势。
士兵将手中火把微微倾斜,照亮河心。
“郎君……”水底下一前一后冒出两颗脑袋。
是京墨与蒹葭。
薛玠脸色一变。一天前,这两人趁孟去非大闹西羌之机,带兵去救她母亲,眼下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霍留行努努下巴,示意几个士兵拉他们上岸。
两人一身狼狈,上岸后,蒹葭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京墨喘着气回报:“郎君,小人失职,没能……”
“我母亲怎么了?”薛玠脸色煞白地上前。
京墨面露不忍,颔首道:“薛将军,薛老夫人心怀大义,不愿您为她投敌,早在您率军离开西羌那日便已自尽。西羌为掣肘您,一直没有告诉您实情。”
薛玠愣愣眨了眨眼,像是听见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结局,悲极反笑出来,喃喃道:“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死死闭上眼,良久后重新睁开,牙关战栗着问,“我母亲的遗体在哪里?”
“薛老夫人应当料到您会寻找她的遗体,担心西羌再次借此威胁您,所以……所以她是在大火中去的。”
那就是尸骨无存,什么都没有了。
薛玠点点头,似哭似笑地应了一声,支着剑望了望无星无月的天,半晌后,反倒冷静下来:“好,好……既然如此,就不必等了……”他转头看向霍留行,“霍将军,行动吧。”
一个时辰后,西平府外,护城河岸,野利冲正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
看着远处黑压压飞驰而来的骑兵队,他身边的副将露出快意的笑:“恭喜将军,猎物果然上钩了。”
“还不一定。”野利冲的神色却有些凝重,“这支骑兵队来势鲁莽,不太像霍留行的作风。”
“您是说……”
“据我了解,霍留行是个相当隐忍的人,轻易不会冲动行事。他在不在这支军队里,还是个未知数。”
骑兵队渐渐逼近护城河,野利冲一双铜铃般的眼眯成一条线,忽然说:“少了。”
副将一愣:“什么少了?”
“骑兵,少了五百,八百……不,一千以上。”
“会不会是为了做戏,中途伤亡了一部分?”
野利冲摇摇头:“他们要杀进西平府,恨不能带更多人,不会做这样无意义的牺牲。”
“那这一千多人被兵分去了哪里?”
副将话音刚落,西面天边,一束赤色礼花倏然升空,炸开了一团血红。
与此同时,骑兵队喊声震天,向护城河方向急速趋近。
西羌不用这种礼花弹,这是大齐人发的讯号。
野利冲眼皮一跳:“西面有敌情?”
副将一头雾水,奔下城楼询问,与上头的野利冲打个手势,示意一切相安无事。
可紧接着,却见第二个赤色礼花在南面炸了开来。
片刻后,又轮到东面。
副将来回奔忙,再三确认,跑上城楼与野利冲禀报:“将军,确认没有接到任何有关敌情的战报!”
野利冲静静看着不远处仿佛受到礼花弹鼓舞,士气迅猛上涨,越驰越快的骑兵队,迟迟没有开口指示。
副将心急如焚:“是哪里出了纰漏?若是一般的敌情,早该被发现,难道真如将军所言,底下这支骑兵队里根本没有霍留行,他和那一千多名骑兵去了别处?”
野利冲眉头紧蹙,默了默,转头下了城楼。
副将追了上去:“将军,末将愿率军前去迎敌,您万万不可离开西平府啊!您若走了,这西平府……”
“区区四千骑兵和一个乳臭未干的薛家小子,你们还守不牢?”野利冲疾步如飞,吩咐城楼下的守将,“点五千精锐,跟我出城。”
五千人很快在野利冲的率领下朝南奔驰而去。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两支青甲骑兵队在瀚海南边迎面相遇。
另一方正是大齐少了的那一千人。
这一千人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列成一个牢不可破的三角阵型,似乎已经严阵以待了很久。
野利冲勒马阵前,握着缰绳的手一紧,知道自己中计了。
没发现敌情,是因为根本没有敌情。
寻常的调虎离山,总该当真声东击西地做点什么,或者烧个粮仓,或者劫座城池。但霍留行知道,那样并不会让野利冲感受到威胁。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真正让人恐惧的,是自己内心制造出来的危机。霍留行其实什么都没做,仅仅是让人在三个不同的方位分别空放了一颗礼花弹而已。
因为不知暗处到底发生了什么,野利冲直觉地认为,只有霍留行才有这样的本事搅弄风云,所以明知这是一出调虎离山,也本着一腔执念追了出来。
却没想到,反与霍留行失之交臂。
现在,这一千人是打算拿命拖住他这支精锐部队了。
野利冲紧咬牙关,高举右手,打下一个“杀”的手势。
战鼓擂动,旌旗飘扬,东升的旭日见证了这场硬碰硬的厮杀。
五千对一千,结局毫无疑问,加之野利冲被霍留行耍得怒火中烧,正是急需泄愤的时候,很快便杀红眼占了上风。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抱着必死之心的大齐士兵,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霍家军。
当一个左胸口被利箭穿透的大齐士兵,奇迹般爬起来又杀了三个西羌人时,野利冲开始对西平府的战况感到了不安。
这一批尚且是缺了主心骨的士兵,倘使霍留行所在的地方,他们的战斗力该发挥到怎样的地步?
原本预计一个时辰便可结束的一场交锋,在这些大齐人狡猾而顽固的抵抗下,仿佛怎么也看不见尽头。
最后结束战事,竟已到了日头当空的午后,而野利冲的身后,也仅仅只余两千活人。
放眼望向这一片尸山血海,这场把对方杀得全军覆没的仗,让他赢得并不痛快。
野利冲闭了闭眼,一刻不停地整饬军队,拨转马头,准备赶回西平府,刚要下令,却见一骑快马从北面远远驰来。
那西羌士兵勒停马后,几乎连滚带爬地翻了下来,神色慌张地回报道:“将军,西平府在一个多时辰前被大齐攻破,霍留行与薛玠已杀入城中,还有……”
野利冲咬牙切齿地道:“还有什么?”
“还有那个孟去非,居然……居然沼泽行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横渡瀚海,也带了一万兵马赶到了西平府……”
野利冲脸色铁青地一脚把这报信的士兵踹出一丈远,恨恨朝身后扬手:“回城!”
孟春时节的夕阳总带着些许冷意。
哪怕天边殷红一片,看着灼热,伸出手却也只能触及温凉的风。
正如西平府城中的这一场杀戮,漫天的火箭滚烫地落下,扎进体肤却是透骨的寒。
由上自下俯视,三条主街,三位身先士卒的将军动作出奇的一致,每杀一拨守军,便带兵往前推进十丈,而后打出一个“放箭”的手势,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三条主街上的西羌士兵溃乱逃散,渐渐没了声息。
霍孟薛三人经历了漫长的进攻后,在主街尽头的路口会师。
孟去非与霍留行久别重逢,颇有些老哥见老哥,两眼泪汪汪的意思,一看他和薛玠,气喘吁吁先倒苦水:“哎你们身上这绿绿的铠甲配上血真好看,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一身臭烘烘的沼泥。”
霍留行笑了一声:“回头拿西羌人的血给你好好洗洗。”
玩笑两句,两人很快恢复了正色,看向了身后的士兵。
加上孟去非横渡瀚海带来的兵马,杀进西平府的共计一万余人,现在只剩下寥寥三千。
恰此刻,京墨驰马趋近,回报道:“郎君,该撤了,不出两炷香,野利冲就会攻入城中。”
“河西那边呢?”
“西羌已经撤军了。”
羌都失守,附近大片城池也被孟去非搅得鸡飞狗跳,西羌老王无力再去争夺河西,自然不得不撤回那边的驻军。
霍留行此行正是为了解除河西危机而来,如今目的达到,城中幸存的大齐士兵也所剩无几,便该及时撤退了。
否则等援军赶到,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那就走呗,”孟去非用沾满泥巴的胳膊勾过霍留行的肩,“陪你去杀姓野的报个家仇,就回河西养老去了。”
霍留行淡淡一笑:“人家姓野利。”
两人拨转马头,正欲扬鞭,却齐齐停顿下来,看向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薛玠。
他正高踞马上,遥望着西羌王宫的方向,双目通红。
孟去非到西平府后,大致听说了薛玠的遭遇,见状猜测道:“薛老弟,你不会还想干票大的吧?”
薛玠偏过头来,“嗯”了一声:“你们先走吧。”
“哗,薛老弟,别想不开,你这单枪匹马可是有去无回的。”
“我知道。”薛玠的神情异常平静,“我本来就回不去了。”
不管苦衷多苦,他终究为了一家之私犯了投敌叛国的罪。就算将功折罪,也永远抹不去这个污点。
青山等闲笑,枯荣凭君意。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本是任他选择,可他选错了。
他的母亲为了薛家的磊落,不惜大火焚身。他今日若不能够做些什么,百年之后也无颜见她。
“薛玠,”霍留行叫了他一声,“你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我孤家寡人一个,无所谓身后事,你快回去吧,别让殷殷担心。”他说着,冲霍留行和孟去非笑着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朝王宫方向扬鞭而去。
霍留行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最终还是朝身后三千骑兵打了个“撤退”的手势。
孟去非紧随其后,一惯嬉笑的脸此刻却格外肃穆。
临近城门,他突然一个急停,勒住了缰绳:“留行。”
霍留行跟着停下来,叹了口气。
孟去非“哎哟”一声:“你这表情,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见他皱着眉不说话,他朗声大笑,“别这么看着我嘛,我就是觉得薛老弟说得挺对,西平府是什么地方啊,一辈子可能也就进来这么一次,人都到人家老巢门口了,怎么能不干票大的呢?”
霍留行刚要张嘴,孟去非立刻竖掌打住他:“哎,别!你这有家有室的,还是不要凑这热闹了,再说我们仨挤一块儿做什么呢,兵分三路才有胜算嘛,你现在出城跟那姓野的周旋周旋,权当给我这条命多争取点时间了。”
当夜戌时,西安州守军营不断有士兵跑进奔出,跟霍起汇报西羌和河西的战况。
河西那处,自孟去非和霍舒仪北上后,便是霍夫人俞宛江在坐镇。霍起本欲尽快赶过去,但一则伤重有心无力,二则霍留行传信来说,河西的压力很快便会减轻,请他不必来回操劳。所以他就留在了西安州。
沈令蓁到这里已有两天,和同样无处安身的霍妙灵一起住在后勤营里。军营虽安全,却都是男人,她们不便走动,只能成天待在营帐里。
此前在东谷寨与霍留行分道扬镳时,空青被支来了沈令蓁身边。于是她每天的消息来源,便是空青的转述。
但今夜,空青久久没有出现,军营里的气氛也尤其紧绷,沈令蓁猜测,应该是战事快要有个结果了。
霍妙灵揣着颗心,隔两炷香就问外边的士兵一次,阿娘怎么样了,阿姐怎么样了,二哥哥怎么样了,去非表哥怎么样了,士兵只能为难地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接近丑时,空青终于回到后勤营,站在沈令蓁的营帐外小声询问:“少夫人,您歇着吗?”
这种情况,沈令蓁自然歇不成,正和霍妙灵一起挑灯抄经书,为前线祈福。
听到空青的声音,她立刻迎出来:“前线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主君猜您也在挂心,请您跟他一起上城楼去等。”
沈令蓁点点头,嘱咐霍妙灵好好待在营帐,跟空青上了一辆马车。
空青一面驾车,一面回头与她说:“少夫人别太紧张,戌时那会儿,主君得到消息,说西羌王宫起了大火。小人猜西羌乱成这样,一定是大齐占了上风。”
“西羌王宫起了大火?”沈令蓁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呀,郎君他们真敢做,小人也好想见见这等大快人心的场面。”
“那起火后,郎君,阿玠哥哥,还有孟郎君都还留在西平府吗?”
“戌时那会儿的战报说他们兵分了三路撤离,眼下不知都到了哪里。河西腾出来的兵马也已分三路前去接应,接到人后,会以礼花为讯知会彼此,所以主君才打算上城楼去等第一手消息。”
沈令蓁明白过来,半个时辰后,跟着空青上了西安州北城门的城楼。
霍起负手站在城垛边,听见身后动静,回头向她招了招手:“孩子,过来吧。”
沈令蓁到西安州后,仅仅与霍起见了刚开始那一面。当时霍起卧伤在榻,营帐内也有士兵进进出出,两人便没能说上什么话。
所以尽管知道霍起已经晓得了当年的真相,沈令蓁看到他仍有些紧张,慢吞吞到了他跟前,垂着头叫:“霍节使。”
“嗯。”霍起看她一眼,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睡不着吧?”
沈令蓁低低“嗯”了一声。
“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守不住河西,才叫他们冒这样的生死大险。”
沈令蓁飞快摇头:“不是的,河西这么一条狭长的走廊,本就是易攻而不易守的险地,除非是天上的神仙,才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
霍起侧目看她:“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
“那我就多说点。郎君说过,战场上没有十万周全之事。就算他们不去攻打西羌,换一种战术,同样也有冒险和牺牲。所以这个决定,并不是谁人造成的恶果,您千万不要太过介怀了。”
霍起笑了笑,捂着心口咳了两声。
沈令蓁担心地瞅着他的脸色:“霍节使伤势未愈,要不我在这儿等着,您下去避避风吧。”
“叫阿爹吧。”
“啊?”沈令蓁一愣之下明白过来,支支吾吾地“哦”了一声,“阿爹……您要不要下去避避风?”
霍起摇摇头,负在身后的手扶上了城垛。
沈令蓁也便不劝了。
两人在城楼上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后边空青人已呵欠连天,眼睛却死死瞪着北边晦暗的天空,瞪到眼睛已经分不太清颜色的时候,忽然眼前一花。
他使劲揉揉眼,盯住了湛蓝夜空里炸开的那朵赤色礼花,一个激动跳起来:“是礼花!那是礼花吧!”
他话音刚落,第二束礼花也从另一个方向升到了半空。
沈令蓁扶着城垛的手颤抖起来,蹙了一夜的眉头终于解开,只是很快又皱了起来:“怎么只有两束?”
霍起咬紧后槽牙:“再等等。”
这话是在说给沈令蓁听,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可是他们等啊等,直到黎明拂晓,云破日出,也没有等到那第三束礼花。
【第74章】 结局·上
城楼上的气氛越来越死寂。
行动无疑是成功了,可这兵分三路撤退的人,却有一路始终没有得到接应。
沈令蓁不敢去想到底是谁出了事。
晨曦渐渐漫过城垛,金光照在她的脸上,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空洞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
直到一阵踏踏马蹄声从黄沙弥漫的远方传来。
沈令蓁愣了愣,朝声来处定睛望去,看到地平线的尽头,大齐的赤色旌旗随风猎猎翻卷,有一骑快马先于众骑兵,正朝城门飞驰而来。
马上人微微仰着头,目光紧紧锁定在城楼上她所在的方向。
一夜枯等,这一场四目相对,像隔了千年万年。沈令蓁瞬间热泪盈眶,转过头,提着裙摆飞奔下城楼。
霍起苍老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尖锐的马嘶声中,霍留行一勒缰绳,翻身而下,喘着气朝城门方向张开双臂。
沈令蓁一路跑出城门,飞奔着扑进他怀里。
他低头拥住她,因气息不稳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恢复了平静:“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沈令蓁使劲点着头,眼泪决了堤似的滚落下来。
“哭什么?傻。”霍留行轻轻揉着她的发髻,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自己也红了眼,悄悄眨掉一颗眼泪。
“没……”她呜咽着说,“就是想郎君了,我就是太想郎君了……”
霍留行闭上眼,手臂收得更紧。
紧随而至的马蹄声打断了这一出别后重逢。
沈令蓁从欢喜激越中醒过神来,松开霍留行,望向勒停在城门前的骑兵队,目光一遍遍来回地扫,却没找到熟悉的脸孔。
她擦擦眼泪,胆颤地问:“郎君……阿玠哥哥和孟郎君呢?还有舒仪,怎么也没见舒仪?”
霍留行沉默下来,看向她身后,拖着伤病的身体走下城楼的霍起:“父亲。”
霍起点点头,按着心口缓了缓劲:“说吧,怎么回事?”
霍留行把经过大致跟霍起解释了一遍。
昨天傍晚撤退关头,薛玠为了死在烈火中的薛老夫人,决定还西羌王宫一把火。孟去非跟着起意,认为可以借此尝试刺杀西羌老王。
这当然不仅仅是报私仇或逞英雄。
他们大闹西羌,的确结束了河西战乱,但这与去年休战的结果一样,都不是长久之计。要让西羌彻底疲软,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老王,引发王室王位之争,挑起西羌内战,让西羌开始长久的内耗。
孟去非作此提议时,城内仅剩的三千骑兵为这一计划热血沸腾,纷纷请命,称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霍留行放弃了保守撤退的战术,将三千人二分,一半跟随他出城迎战野利冲,一半在城内助孟去非与薛玠一臂之力。
霍留行亲手斩下野利冲头颅的时候,城内王宫失了火。孟去非派人传口信告诉他,刺杀行动成功,自己与薛玠打算一东一西分头撤离,让他不必返城,率军往南走,替他们引走一部分追兵。
这就是三人兵分三路撤退的起因。
但现在,孟去非却失踪了。原本并未去到西平府的霍舒仪也不见了。
霍留行目前尚且不清楚,西羌王宫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玠呢?”霍起皱着眉问。
霍留行看了眼沈令蓁,默了默说:“伤势有些重,一条胳膊没了,还在路上。”
沈令蓁骇得捂住了嘴。
“放心,性命保住了,只是暂时昏迷着。”霍留行拍拍她的肩,又跟霍起说,“去非和舒仪的情况,要等薛玠醒来以后才能知道。”
几人暂时回到西安州军营落脚,正午时分等来了护送薛玠的马车,将他抬进了营帐。
满帐子的人围拢在他床头,既是在等他醒,也是在等孟去非和霍舒仪的消息。
薛玠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沈令蓁坐在床沿,看他缓缓睁开了眼,忙让蒹葭去外头叫霍起与霍留行,一面低声唤他:“阿玠哥哥,阿玠哥哥……”
薛玠慢慢回过神来,哑声道:“殷殷……”
他像是吃痛似的,皱了皱眉,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袖口。
沈令蓁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可薛玠却笑起来:“殷殷,我用这条胳膊,亲手杀了西羌老王……真痛快,真的好痛快……”
沈令蓁忍着泪,点点头:“阿玠哥哥是大齐的英雄。”
薛玠眼底微微一黯,又宽慰她似的笑起来。
霍留行和霍起恰在此刻入了营帐,身后跟着挂心姐姐去向的霍妙灵。
两人还没开口,霍妙灵先着急地奔进来:“薛将军,我阿姐和表哥呢?”
薛玠收敛了笑意,用左手把自己撑起来。
沈令蓁赶紧去扶。
他轻轻推开她,抽着气下了床榻,朝霍起与霍留行跪了下来。
这个动作,就连不谙世事的霍妙灵也猜到了含义,惊恐地瞪大了眼。
薛玠跪在那里,咬了咬牙:“孟将军与霍大姑娘……没能撤出西羌王宫……”
霍起身子一晃,被霍留行扶住。
霍妙灵愣了愣:“怎么会?我阿姐不是没去西平府吗?”
薛玠看着霍妙灵解释:“你姐姐在城外看到王宫失火,似乎误会是霍将军被困在里面,所以带兵赶了过来。当时孟将军留在王宫断后,我先一步撤离,刚出西平府,就听说你姐姐从另一路杀进了王宫。”
霍妙灵嚎啕大哭起来:“那为什么你可以撤离,他们却不行呢?”
沈令蓁忙把她揽进怀里安抚。
薛玠垂了垂眼,跟霍留行说:“昨天夜里,孟将军骗了霍将军。我们放完火后,形势不容乐观,根本没有一东一西分头撤退的可能。当时我已重伤,本没打算活着走出王宫,准备和剩下的骑兵掩护他一人离开,可是他说……”
“他说,西羌老王死了,大齐的外患解除了,内忧却还在。只要他活着一天,汴京的前朝旧臣就无法放下心中执念,专心辅佐新帝。即便新帝如今清明,也无法保证往后不会被权力腐化了初心。所以,他这条命,丢了比留着好。他不在了,朝堂上下便可团结一心,新帝也不必惦记着他,防备着霍家。他这一死,是死得其所,是皆大欢喜。”
霍留行闭了闭眼。
沈令蓁不死心地再问:“按这说法,舒仪的援军是在你离开后才赶到的,她有没有可能救了孟郎君呢?”
薛玠皱眉摇了摇头:“霍大姑娘也只有一千兵马,要杀个来回本就难如登天,我在城外只等到西羌人说贼人已死绝的消息。”
一屋子的人齐齐没了声,只剩更漏点滴依旧不停,好像在说,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不会再有他们所期待的奇迹。
大齐初荣元年春,西羌进犯河西,终以战败收场。
所有在此一役中牺牲的大齐将士皆按律享朝廷抚恤,建祠立庙,封叙女眷,荫补子嗣。
另有战死西平府的孟家遗孤孟去非与霍家大姑娘霍舒仪,被新帝分别追封为定西将军与荣安县主。
罪臣薛策之后薛玠以戴罪之身功过相抵,不予惩戒,放归民间。
河西节度使霍起功成身退,告老还乡。
大将军霍留行兼河西节度使一职,暂守河西。
战事结束,河西山川里的血色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被冲淡,霍留行奉圣命投身于重建河西的要务,接连两月,忙得脚不沾地。
两月后,清明时节,河西霍府。
淅淅沥沥的雨成日下个不停,霍留行腿疾又犯,沈令蓁不许他再外出奔忙,义正辞严地摁着他在家休息。
霍留行本打算去看看护城河修缮得如何了,这么一来只好作罢,只是在家中一时却也无事可做。霍起带着俞宛江和霍妙灵,在战事结束后回了庆阳霍府,这河西霍府眼下只有夫妻两人,难免稍显冷清。
他便跟沈令蓁一起坐在廊庑底下看雨。
看着看着,两人突然异口同声地说:“要不……”
霍留行笑了笑:“你先说。”
沈令蓁挽着他胳膊提议:“我是在想,这清明的日子,要不我们今天去看看孟郎君吧?”
孟去非与霍舒仪死在西羌王宫,遗体自然是找不回来了。霍舒仪的衣冠冢立在庆阳,但孟去非的,却在河西。
因为霍留行记得,当日在西平府准备撤退时,孟去非曾说:“陪你去杀姓野的报个家仇,就回河西养老去了。”
霍留行轻轻一刮沈令蓁的鼻子:“倒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郎君在这儿等一等,我这就去准备物什。”
蒹葭白露和京墨空青忙活起来,替他们准备酒菜与马车。
一个时辰后,两人到了附近山中,孟去非的衣冠冢前。
细雨蒙蒙的山里,扑面而来浓郁的青草气,蒹葭在一旁打着伞,两人站在伞下,刚弯身开了坛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京墨立刻拔剑出鞘。
霍留行和沈令蓁回过头去,见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后边,一个身穿布衣的男孩怯怯地望着他们,摆着手说:“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
霍留行眯眼打量男孩几眼,让京墨把剑放下,然后远远地问他:“那你是什么人,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男孩小心翼翼地上前来:“有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大姐姐,给了我一些银钱,说今日若是有人来这衣冠冢祭奠,就把他们带到我家去做客。”
沈令蓁皱了皱眉。这衣冠冢除了她和霍留行,理应不会再有别人来了。
她问:“什么大哥哥大姐姐?”
那男孩仰头看着沈令蓁,答道:“那个大姐姐说话凶巴巴的,穿着男装,”又看向霍留行,猛地一愣,“哎,那个大哥哥跟你长得好像啊……”
【第75章】 结局·下
山脚下,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一男一女正在叽里呱啦吵嘴。
“都到这儿了,为什么不让我上山见我二哥?”霍舒仪恨恨折断一根树枝,朝孟去非劈头盖脸地砸去。
他灵活闪身躲开,避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后面,唉声叹气:“大妹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这假死兹事体大,你要露面,至少等朝廷那边局面稳定了再说嘛!”
“天天再说再说,这都两个月了,谁还巴巴地惦记着你的死活!你可别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了!”霍舒仪气不过,又砸一颗野果过去。
孟去非稳稳接住,咔擦咔擦啃了起来,边说:“这不是眼看两个月过去,局面稍微稳定了些,我就依了你,把咱们的消息透露给你家里人了吗?要不是你成天在我耳边嚷嚷,我都没打算让人知道这事!哎呀,你再等一阵子,我就放你去见他们,行不行?”
霍舒仪一脚踹飞一块石头泄愤:“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种事!”
说来实在太倒霉。两个月前,她误以为被困西平府的人是霍留行,不管不顾地带兵前去驰援,却在王宫里遇到了以一敌百,正跟人拼杀的孟去非。
虽然不是霍留行,可也是自己人,加之孟去非当时浑身浴血,那种关头,她当然不可能见死不救,便与他并肩打了一场恶仗。
可是到底寡不敌众,他们很快就全军覆没了。
已然到了强弩之末的孟去非拼着最后一口气,拉着她冲进火海,故布疑阵,让敌人误以为他们死了,实则和她一起混进了死尸堆,趁翌日西羌运送死尸出宫的时机逃了出来。
那之后,她本打算立刻联络霍留行,却被孟去非一而再再而三地拦了下来。
他说,两人是一起“死”在西羌王宫的,若是她突然“活”了,朝廷必然要对他的死心生疑窦。
“有你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霍舒仪越想越气,恶狠狠瞪他一眼,“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要不是她那一场误打误撞,给了孟去非残喘的机会,他的确不可能活着走出西羌王宫。
他原本也是真打算好了以死成全大局,死前发挥发挥余热,能杀几个就杀几个。
孟去非嘴硬:“呵呵,你以为我稀罕被你救吗?我本来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死也死得干干净净,被你一搅和,为了保你命,又是冲火场,又是埋死尸,到现在身上还一股味儿!”
霍舒仪张了张嘴,还要再争,突然看他耳朵一侧,神色微微一变。
“来了来了,他们下来了,撤!”孟去非上前一把拽过她手腕,拉着她一顿疯跑,一直跑出三里地才停下来,松开了她。
霍舒仪气喘吁吁地指着他,怒到说不出话来。
这见不得人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好不容易喘停了气,她忍耐着问:“你这一招行不行啊?他们没看到我们露面,能确信我们还活着吗?”
光凭那男孩三言两语,当然不足以让霍留行确信,但是……
孟去非笃定一笑:“我让他们去的那户人家,有位故人,会让留行明白我的暗示。”
霍留行和沈令蓁跟着那男孩,到了城里一户单扇宅门的布衣人家。
这来时一路,两人心底自然都隐隐有了一种猜测,但河西战事虽止,世道却仍不安宁,霍留行为人向来谨慎,不至于轻易听信一个孩子的话,所以到了地方,还是让京墨和蒹葭先一步入里打探。
京墨这一去,回来的时候神情诧异,与马车内的霍留行回禀道:“郎君,你猜这里头住的是谁?”
“我要是猜得到,还让你进去打听?”
京墨一噎,不卖关子了:“这里头住的,是那男娃的祖父祖母。那位祖母从前曾在霍家当差,正是孟郎君当年的乳母。”
沈令蓁一愣,过耳不忘之能,让她迅速记起了当初霍留行被野利冲重伤时,孟去非在汴京霍府跟他说的话——哎你别说,昨夜刚得到消息的时候,我真在想,你要是这么死了也不错,我就立马去找我当年那个乳母,让她骗大家,其实你才是孟家的主,这样我就逍遥快活了。
那时候,孟去非开玩笑说自己不想干这复国的活了,如果霍留行死了,他就让当年负责调包孩子的乳母撒个谎,骗大家说,其实调包成功了,霍留行才是前朝遗孤。这样,大家就不必再为所谓的大业拼死拼活,而他也可以金蝉脱壳,当个真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沈令蓁的确记得,孟去非说过,那位乳母当年抱着霍留行前往京城时,在半道被人发现拦截,因未能完成霍家交代而心生有愧,后来便辞行回了河西乡下。
所以,所有的环节都对上了。
那位与霍留行长相相似的男子,引他们来到这位乳母的家门前,就是为了让他们记起那段有关“金蝉脱壳”的言说。
孟去非说这事的时候,只有霍留行和沈令蓁在场。
也就是说,引他们来这里的,只能是孟去非。
沈令蓁在想通前因后果后,激动地抓住了霍留行的胳膊:“郎君,我想的对不对?”
霍留行的脸上露出了两月来最为轻松畅快的笑,朝她点了点头,又咬牙切齿道:“这小子,自己逍遥快活便罢,把舒仪也给拖下了水。等来日见了面,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我们不能现在就去找他们吗?”
霍留行摇摇头:“河西尚且不安生,汴京那边的局面也未全然稳定,他现在不冒险露面是明智之举,若为一时团聚坏了大局,这心血就白费了。”
“那我们赶紧回家写封密信给庆阳,也好让阿爹和婆母放心。”
霍留行点点头。
既已打听到这户人家的身份,明白了孟去非的暗示,两人便觉没必要进门叨扰人家了,让京墨准备启程回府。
可这时候,却听马车外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是谁在门外呀——?”
霍留行看沈令蓁一眼。
“那郎君就下去打个招呼吧,怎么说也是位故人呢。”
霍留行现在凡事都听沈令蓁的,便牵着她下了马车。
不料那荆钗布裙的老妇人,一瞧见沈令蓁便大惊失色地倒退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瞪着眼,盯住了她的脸。
沈令蓁被她这仿佛见了鬼的表情和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躲,却因考虑到这位是长辈,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
那老妇人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姑娘……是你吗姑娘?是你回来了吗?”
沈令蓁一愣。
什么叫回来?她从前从未到过这里啊。
霍留行把沈令蓁往身后稍稍一掩,刚要与老妇人解释两人的身份,却听她再次开口:“二十九年前那个人是你吧……是不是你?”
霍留行和沈令蓁被这个敏感的数字一怔。
二十九年前,那正是大齐改朝换代,霍留行与孟去非出生的那年。
沈令蓁鸡皮疙瘩直冒,愣愣地道:“老夫人,您是不是认错了人?我才十七岁呢。”
老妇人一愣,神情恍惚地碎碎念道:“哦,对,是你,也不是你……那姑娘说过,她是从很多很多年以后来的……”
霍留行眉心一跳,与沈令蓁对视了一眼,似乎都想到了什么。
“老夫人,您在说什么?”霍留行皱着眉试探道。
老妇人眼神渐渐清明,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了劲,看着霍留行慢慢红了眼圈:“这么说,难道你是留行?”
霍留行点点头:“您怎么知道?”
老妇人一下子热泪盈眶起来:“我……我……”说着又看向沈令蓁,“因为二十九年前,我在抱着你去京城的路上,见过这位姑娘……”
沈令蓁傻在了原地。
若换作常人,此刻必要以为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得了失心疯,可是她与霍留行不同。
他们曾经亲身经历过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沈令蓁从霍留行身后慢慢走了出来,走到老妇人面前:“您仔细看看我,您当真没有认错?”
老妇人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那时候,你的样子比现在年长几岁,气色很不好,骨瘦如柴的,但的确是这张脸……”
沈令蓁回头看了霍留行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意思。
原来,曾经回到过去的,不止是他,还有她。
沈令蓁握着老妇人的手说:“老夫人,我们能进屋听你讲讲当年的事吗?”
老妇人把两人迎进了屋,给他们斟了茶,缓了缓神才开始讲。
她说,当年两个孩子的调包计划,用了计中计的手段,本是有机会瞒过汴京皇家的。可就在她抱着霍留行去京城的路上,“沈令蓁”出现了。
“当时我孤身一人抱着留行走夜路,准备把他交给接应人,快到地方时,却被那不知从哪儿来的姑娘拦了下来。她跟我说,不能把这个孩子送去京城。”
“我以为是计划败露了,吓得转头要跑,那姑娘却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求我相信她,说这个孩子若是去了京城,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她说她是从很多很多年后来的,在她那里,留行代替去非到了京城,去非则留在边关霍家,调包计划成功了,可是最后,他们谁都没有得到好下场。”
“我本不信,可那姑娘哭得声泪俱下,实在不像坏人,我便问她,那她是谁。她说,她本该是霍家二郎的未婚妻,可因为留行与去非对换了身份,所以她在十五岁那年,被许配给了去非。”
“我问她,那她是去非的妻室吗?她说不是,皇帝赐婚以后,她被贼人掳走,落了一身的伤,婚期便推迟了,伤未痊愈,她的外祖母又因病过世,她为守孝,不得不再次拖延婚期。”
“我又问,那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说她也不清楚,她本该死了,也许是上天眷顾,让她在油尽灯枯之时得到一个改变这一切的机会。她说,上天送她来到这一夜,来到这个地点,一定有缘由,她想,能够改变留行命运的方法,就是阻止这一场调包。”
沈令蓁和霍留行齐齐怔愣着沉默了。
“我又好奇她年纪轻轻,为何会成了这副模样。她说她当年被贼人掳走时受的伤落了病根,身体早早便衰败了下去,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我看她面色蜡黄,形容憔悴,当真像是将死之人,动了恻隐之心,正犹豫该不该信她的话,她却撑不住了,最后恳求我,千万不要把留行送到京城去,然后便咽了气。”
老妇人说到这里,神情变得有些惊恐:“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倒下去,然后一眨眼,她的尸骨就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沈令蓁哽咽着说:“是因为这样,您才相信了她,对吗?当年调包失败,其实是您跟皇家告了密?”
老妇人点点头,羞愧地低下头去:“我不知道自己那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后来便因无颜再见霍家主君,躲到了这里,也从没对谁说起那夜的事。但这些年,我总是反复梦到那一夜,梦到那姑娘的脸……”
所有的谜底,到这一刻都揭开了。
霍留行当初便很疑惑,他回到桃花谷救人一举,理应只是让他与沈令蓁的关系提早变得亲密起来,却没道理改变这么多政局的走向。
现在这么一来,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原来,早在他改变沈令蓁的命运之前,沈令蓁便先改变了他和孟去非的命运。
让他提早成为大将军,让河西提早恢复和平的人,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在寒冷的冬夜,用最后的生命,苦苦求来一个转机的小姑娘。
幸好如今,那些苦,她再也不必受了。
霍留行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拍了拍老妇人的手背:“谢谢您愿意相信她,老夫人,您做的对,我和去非,还有大齐都要感激您当时的作为。”
老妇人愧疚了大半辈子,此刻终于真正得到了解脱,潸然泪下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霍留行带着沈令蓁起身告辞。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走出宅门,看见淅淅沥沥好几日的雨竟然停了。
雨后初霁的天湛蓝无比,沈令蓁望着敞亮的天光,忽然说:“郎君,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吧?”
霍留行牵起她的手,偏头笑了笑:“当然,以后每天都会是好天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