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4

顾了之:霸王与娇花 39 - 44

【第39章】
 
  华灯初上,汴京的夜市繁华如昼。
  此前战时设下的宵禁解除,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京城又回到了不夜天的光景。
  明朝馆里婉转悠扬的袅袅余音引得无数路人驻足,可真能走进去的,却是寥寥无几。
  “明朝馆”中“明朝”一词,取的是“今宵听君歌一曲,一曲流连到明朝”之意。与下等的花楼不同,这里是王公贵族的销金窟,贵人们销的也不是娼妓,而是清倌人的戏和曲。
  当然了,金子面前,没那么多守身如玉到底的清倌人。贵人们听曲听得情到深处,意到浓时,挥挥手一掷千金,也便真与这些才女应了那句“流连到明朝”了。
  霍留行此刻正身在明朝馆中一间雅称“俗客”的厢房里。
  “俗客”是李花的别名。这里的每间厢房都取了个花名,壁画上描的也都是花。
  孟去非叫了两个弹曲的姑娘,一把琵琶,一架秦筝,问霍留行想听什么。
  霍留行笑得坦然:“你别为难我。”
  河西也好,庆州也罢,都少有这样雅致享乐的场子。霍留行真不懂这些。
  孟去非摇摇头,似觉话不投机,十分败兴,想了想,让她们来首《春江花月夜》,待柔柔似水的曲声响起来,说:“还是与你聊正事。”
  霍留行扬扬眉,目光意指两位弹曲的姑娘。
  “放心,两个都是桩子。”孟去非给自己斟了杯酒,递给霍留行的则是茶,“这地方要还安插不上暗桩,我岂不白在汴京鬼混这么多年?”
  妓院,接的客又多是权贵,这里就是消息通。这些王公贵族,说是来消遣,其实许多时候也办正事。
  霍留行笑笑:“那就说说一年前叫你查的事。”
  “这一年来陆陆续续都查遍了,还是没有结果。”孟去非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要不就是腰腹上没有疤,要不就是仿不出你的字迹、声音,要不就是身形跟你差太多,要不就是身手跟你差太远,挖空了都没找着一个能全对上的。”
  霍留行皱了皱眉。
  一年前收到那面从国公府取来的绢帕后,他反倒不着急找到沈令蓁的那位救命恩公了。
  因为那手笔迹,仿得连他自己都辨认不出真假。能够掌握如此本事的人,倘使真对他抱有敌意,完全可以做更有价值的事情,而不必这样故弄玄虚。
  只是虽非敌方,这件事到底还是梗在他心里。因越发认定对方不是简单的人物,继手底下的人百转千回毫无头绪之后,他便把这件事秘密托付给了孟去非。
  “披氅上的徽记呢?”霍留行又问。
  孟去非摇摇头:“不认识,谁也不认识。普天之下不好说,但我保证,大齐之内,真没有哪个家族,敢拿长翅膀的老虎做徽记。”
  虎是什么?虎是百兽之王。百兽之王还长了翅膀,这种徽记,若非皇家御赐,一般人家谁敢用?
  孟去非冥思苦想着说:“不是我迷信啊,你发现没,那绢帕上的两首词,好像跟谶言似的。一开始我们觉得,河西失了这么多年,哪来的烽火狼烟?可现在你看,河西收复了,玉塞和阳关的狼烟可以重新点起来了。再说这‘将军’一说……”
  “明日‘那位’要给你封官,你觉得会封什么官?我猜多半是个中看不中用,听起来名声响亮却不掌实权的。算来算去,只能是朝里那些武散官。”他掰着手指算,“舅舅是从二品的节度使,你的品级得在他之下,那就是正三品的冠军将军,从三品的归德将军,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哎呀,叫什么不要紧,左右是个将军,那不正好又应了那词的说法?”
  霍留行嗤笑一声:“神神叨叨。”
  孟去非啧啧摇头:“你说你读那么多经书修身养性,怎么就没养出点对鬼神的敬畏之心呢?反正我觉得这事有点玄乎,要不你改天去寺庙里求个签,问问天。”
  霍留行嗤之以鼻,偏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差不多了。”
  “急什么,我才跟你说上几句话?你这早早就回去了,能气得着她吗?”
  “指不定已经伤心上了,你表嫂性子软。”
  孟去非摇摇头:“不是我打击你,依我看,人家对你还没到那程度呢。本来就是情窦没开全的小姑娘,好不容易有点苗头,愣是被搅断了一整年。你如今不气她个大发,她铁定不痛不痒,还要通情达理地跟你说一句,逛花楼辛苦了。”
  霍留行一噎,有心反驳,又觉不是没有道理,沉住气喝茶。
  看他百无聊赖,赏曲也赏不出滋味,孟去非敲敲几案,凑近他:“那跟你说个,你感兴趣的消息吧,当初掳表嫂的人,还有陷害薛家通敌叛国的人,我心里有谱了。”
  这正经事一说,霍留行倒是坐住了,一个时辰后才和孟去非散场。
  空青和京墨推着霍留行出来。孟去非摇着折扇走在一旁,大庭广众之下又做回了他的浪荡公子哥,见迎面来个美人,手就伸了出去。
  霍留行叹息:“也不嫌脂粉沾手。”
  “那你也不能强求谁都跟表嫂一样天生丽质,不施粉黛啊。我没你好命,府上几房姬妾一个个为了争奇斗艳,脸都刷得白墙似的,习惯了。”
  孟去非不满地觑觑他,折扇一收,又去张望楼里的美人,这一望,目光落向了木梯边一位摇摇晃晃,面颊酡红的少年。
  少年大概十八九岁的模样,一身墨绿锦袍,打扮贵气,人却很没精气神,一个踉跄坐倒在木梯上,扯着旁边一位姑娘的裙角含含糊糊地说:“那花没处送了……你说我还能……能给她什么?”
  四面唱曲声咿咿呀呀,他这话说的,孟去非没大听清。
  这花楼里难免有失意落魄之人,在外边伤了情,就来寻馆里的姑娘“取经”,他本该见怪不怪,这次却皱了皱眉,轻杵了杵霍留行的肩膀:“哎,你看那是谁?”
  霍留行回过头去,打量那少年几眼,摇头:“没印象。”
  “薛玠啊!”孟去非小声道,“表嫂青梅竹马的那个姑表哥。”
  哦,他就是薛玠,倒是久仰大名了。只是小小年纪上花楼喝酒寻欢,看来不像什么正经人。
  霍留行扯扯嘴角,完全没有自己也正身在此楼中的觉悟,正要一笑而过之时,薛玠却看了过来,一愣之下像是认出了他,跌跌撞撞拨开人群冲了上来。
  京墨上前一步,挡在霍留行身前,颔首道:“薛郎君。”
  薛玠对他视若无睹,一双眼只顾紧盯着霍留行:“果真是你……你头天进京,不好好陪她,上这种场子来?”
  霍留行坐在轮椅上淡淡一笑:“薛郎君醉糊涂了。京墨,去附近找找薛府的仆役。”
  薛玠一把搡开京墨,伸手去抓霍留行的衣领:“我没糊涂!你不要她,你把她还给……还给我……”
  霍留行面色阴沉下来:“薛郎君还请自重。”
  薛玠一张脸涨得通红,弯腰抡起地上一个酒坛子,猛地砸过来。
  空青与京墨正要护主,霍留行一扬手,已然钳住薛玠的手腕。
  轻轻巧巧一下,酒坛子蓦地从薛玠的虎口坠落,孟去非及时一把接住:“哎呀,年轻人火气就是重,别可惜了好酒啊。”说着勾过薛玠的脖子,强行把人扣走了,回头给霍留行使使眼色,示意他先撤。
  霍留行脸色铁青地出了明朝馆。
  此时已近戌时,沈令蓁正在闺房挑灯画画。蒹葭和白露侍候在一旁,对视着大眼瞪小眼。
  方才沈令蓁问花楼是什么,国公爷讲不出口,扯了个谎说,花楼就是卖花的楼,把她哄回了房。
  但卖花的楼哪至于叫做爹的动怒?沈令蓁再不知事,也猜到了其中必有猫腻,又悄悄追问蒹葭和白露。
  两人便实话实说地告诉她,那是男子花天酒地,与陌生女子亲热寻欢的温柔乡,做的呀,通常就是夫妻圆房那事。
  然后,她们便看沈令蓁画画一直画到了现在。
  画几笔,问她们,是不是男子都会去那种地方。
  两人本不该伤她的心,但想着空青的以毒攻毒之法,又决心冒险一试,于是添油加醋地跟她说,去那儿作乐的,都是德行有亏的男子。
  沈令蓁便拧着眉头继续努力静心画画,过一会儿又问她们,国公爷有没有去过。
  女孩家常以父亲为榜样,父亲不做的事,丈夫若是做了,自然会觉不满。
  所以并不知道国公爷到底是否去过花楼的两人,义正辞严与她说,国公爷与长公主成婚近二十年,从未踏足那声色犬马之地半步。
  沈令蓁稍稍有些坐不住了,再画几笔,又问她们,郎君会不会有什么苦衷。
  蒹葭和白露统一摇头,说没有,姑爷去得可开心了,让她不要再替他找借口。
  到了戌时,沈令蓁看着笔下这幅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兰草图,终于放弃了,转头问:“那郎君今夜是不打算回了吗?”
  蒹葭不确定地道:“兴许呢,可能一时玩高兴了,就宿在那里了。姑娘,您生气了吗?您应该生气的,这种情况,您该好好与姑爷闹上一场才是。”
  沈令蓁闷头垂着眼不说话,过了会儿,自顾自爬上了床榻,背过身去:“我没生气,我要睡了,你们出去吧。”
  恰此时,叩门声响起,霍留行回来了。
  蒹葭与白露替他开了门,一看他不悦的神色,立刻识相告退:“婢子们先出去了,姑娘。”
  霍留行一个眼神杀过去:“姑娘?我这姑爷还没死,你家少夫人就做回姑娘了?”
  蒹葭和白露是因此前一年不愿提起“少夫人”这个称呼,让沈令蓁伤心,叫习惯了,还没改过来,忙向霍留行请罪。
  霍留行皱着眉挥挥手,示意她们关好门窗退下,摇着轮椅去了床榻边。
  沈令蓁背着身,显然在装睡。
  霍留行本该上前试探试探她,但从明朝馆回来这一路,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薛玠那脸大如盆的狂言,方才又被下人一句“姑娘”惹怒,此刻心绪相当不佳,便直截了当道:“沈令蓁,别装睡了,起来跟我说说话。”
  沈令蓁早已嗅见一股脂粉气,装睡时还期盼他好声好气地说句“我回来了”,结果他一进门,又是骂她的贴身婢女,又是这么粗暴地命令她,她先前努力给他编造的借口自然都成了云烟。
  她不高兴地爬起来:“郎君要我与你说什么?”
  霍留行一看她这明明已经动怒却仍努力压抑的表情,微微舒坦了些:“什么都行,一年没见,你总有私话与我说吧。”
  “郎君方才在花楼里,应当已经听人说够了吧。”
  霍留行站起身来,坐到床边,笑着凑近她:“生气了?”
  她摇头,撇开眼去。
  “生气了就说出来,藏着做什么?你又不欠我的。”霍留行观察着她隐忍的脸色,“你倒是骂我几句。”
  沈令蓁一脸莫名其妙:“我没有要骂郎君,郎君怎么还上赶着讨骂?”
  “我都这样了,你还不骂,沈令蓁,你心里没我这个丈夫是不是?”
  沈令蓁被他激得挺起了腰杆,正色道:“好,那郎君倒是说说看,你都哪样了?你是不是跟人……跟人圆房去了!”
  霍留行低着头笑得肩膀发颤,有心解释,却又想再看看她终于肯理直气壮与他动怒的模样,于是说了个模糊的答案:“夫妻才叫圆房,那种地方做的事,不叫圆房。”
  不料这句过了头,沈令蓁自发理解成为,他的确与别的女子有了夫妻之实,一时又气又恼,胸脯上下起伏着:“那郎君和别人去做夫妻好了!”说着掀开被衾就要下榻。
  霍留行一把拦住她:“做什么去?”
  沈令蓁鞋袜都没穿,一把推开他,奔到一旁的炕柜边,蹲下来从底层拿出一封信:“拆这个!”
  霍留行低头一看。
  哦,是一年前,他给她的和离书。
  他似笑非笑地道:“真打算拆?”
  沈令蓁被他这笑盯得一阵毛骨悚然,强撑着气势道:“对,我就要拆。”
  “好,那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
  沈令蓁一把撕开封口,将信笺取了出来,展开一看,却愣在了原地。
  这信笺上干干净净,只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沈令蓁,要和离?你想得美。”
  “你……”沈令蓁气急之下,瞠目指着霍留行,“你这人……”
  霍留行笑得坦荡荡,上前捉住了她那根不听话的食指,俯身凑近她,与她鼻尖蹭鼻尖地道:“我这人怎么?”


【第40章】
 
  沈令蓁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胸臆间怒气横冲直撞,这一年多来积攒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和憋闷忽而便像寻着了缺口,一股脑泄了出来。
  她使劲抽回自己的手指,退后一步嗔视着他:“郎君又骗了我!郎君可知我这一年,因了你给的这封和离书,都是怎么过来的?”
  当初回来奔丧,她一路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地赶,到京城第一时刻便去了宝慈宫守灵,不眠不休地又是一阵忙碌,极度疲惫之下整个人脑袋昏乱,懵头转向,反倒没有预想中那么难过。
  直到皇外祖母下葬,那天昏地暗的感觉才姗姗来迟。
  记起皇外祖母在她出嫁前曾因她与霍留行的婚事大病一场,记起霍沈两家的世仇,记起自己在霍府的难堪处境,她根本打不起精神回庆阳,一心只想躲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
  刚好母亲提议,让她去为皇外祖母守陵,她便与皇舅舅请了旨。
  陵园荒僻,无人打搅,日复一日的平静令她渐渐缓转,为这世外桃源的山水所宽慰,她甚至有了出尘的念头,想从今往后若能就这样下去倒也不错。
  可偏偏这时候,边关起了战事,空青将那封和离书交给她时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在她耳畔响了起来——战火纷飞,人如浮萍草芥,生死难料,郎君万一有个不测,有了这信,您这后半辈子也好有个着落不是?
  她想,霍留行是个本事很大的人,一般的困境轻易难不倒他,他这样早早交代好后事,恐怕这一战真是凶险莫测。
  她无从知晓边关的战况,此后便是隔着千山万水牵肠挂肚,夜夜临睡之前,总要虔心祈祷,求上苍保佑边关将士早日退敌,保佑霍留行平安无事。
  “我日日为边关战事提心吊胆,日日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可到头来,这却全都是郎君的算计?郎君分明有把握打胜仗,也知道我不会在家国危急存亡之时弃你于不顾,还故意将这和离书给我,就为让我过得不舒坦,让我时时担心你?”
  霍留行没有答话,低头看了看她的光脚丫。
  “这夏天地上也凉,来,”他将胳膊穿过她腋下,把她提拎起来,让她踩在自己的靴子上,“要骂我,踩着我骂。”
  沈令蓁被他架着,看着他这不咸不淡的神色,气不打一处来地想转身离开,却被他一双胳膊箍得一动不能动。
  “我骂完了,你放开我!”她仰着头道。
  “怎么这就骂完了?”他垂眼笑着,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你说的不错,我为名正言顺重返朝堂筹谋了这么多年,这一仗,不说十成,至少也有九成的把握。故意骗你,让你误以为其中凶险重重,不过是我的私心。倘使没有这封和离书,你还会那样惦念我?指不定过惯了清净日子,你便想从此寡居世外,与我一拍两散,恩仇两清了。”
  沈令蓁无法反驳。
  霍留行对人心的算计,当真准得让人胆寒。
  她为这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力感气急,口不择言道:“那又如何?一拍两散,恩仇两清不好吗?那样,郎君轻松,我也自在!”
  “谁说我轻松,谁给你自在?”霍留行的笑变得有些阴沉,胳膊圈她圈得更紧,“沈令蓁,不管我们这桩婚事背后掺杂了多少阴谋阳谋,我既认了你这个妻子,就不许你不认我这个丈夫。你逃到汴京,你躲进陵园,你现在说着这些我不爱听的话,我都可以接受,也愿意给你时间慢慢来。但你休想跟我和离,休想走得一干二净,我已经付出了,就不能不得到回报。”
  “你真是……”沈令蓁气得接不上话,“真是无……”
  “无赖。怎么骂人都不会?”霍留行笑着把她说不出口的粗话接下去,“我再教你几个词——泼皮,混账,王八羔子,来,多骂两声,乖。”
  “……”
  还把他骂爽了!
  沈令蓁眼看他笑得一脸下作,想离是离不成的,而且她本来也不是真打算离,就是实在气不过,闹上一闹而已,这么一来,心道反正都不离,自己为这和离书的真假吵个什么劲儿呢?于是又追根溯源地回到了最初的话茬儿。
  她急急道:“你这么想捱骂,找外边的姑娘骂你去!”
  霍留行“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不行,那些姑娘长得丑,声音也难听,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不也去得可开心了吗?”
  “谁说我开心了?”
  “蒹葭说的,说你去的时候笑得牙都露了好几颗……”
  霍留行这回可真冤枉,但想通了蒹葭的“好意”,倒也没生气,他说:“我笑是因为能跟去非叙旧,这么多年不见,再碰面自然高兴,所以就去他爱去的地方,陪他听个曲,那儿也有些隐秘的消息来源,顺道能谈谈政事。”
  沈令蓁皱眉盯着他:“郎君只是听了听曲,谈了谈政事?那方才怎么说得好像……”
  “还不是为了逗逗你,让你跟我发发脾气?”
  她这一年过得郁结,总要把心里的苦倒出来一些才好。她不肯主动倒,只能由他激一激她。
  “你看你,见了我,话也不肯好好与我说,憋得不难受?小姑娘就该活蹦乱跳,学什么老成,学什么温顺?”他说着,轻轻一刮她鼻尖,“这么张牙舞爪的多可爱。”
  沈令蓁一愣之下,陡地哪儿一空,像被谁偷走了一记心跳,忽然心慌意乱起来。
  感觉到他松开了胳膊,她忙趁机朝后退,却忘了自己正踩在他的靴面上,这一退,高低不平地一步踏歪,“哎”地就朝床沿栽倒了去。
  霍留行猛地一把扯过她胳膊,下一瞬,重重一声“砰”,他便代替她磕到了床榻上。
  沈令蓁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压着他这人肉垫子,毫发无损。
  她一惊,忙要从他身上起来:“郎君磕疼了吗?”
  “疼啊。”霍留行把她摁回怀里,笑着垂眼看她,“所以你别动,给我抱一会儿,止止疼。”
  抱着怎么止疼?沈令蓁这回听出他话里的调侃,羞恼地挣扎爬起,骂道:“你……你无赖!你泼皮!你混账!”
  她从没说过这样的脏话,一溜儿骂完,还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捂了捂嘴。
  霍留行仰躺在床上快意地笑:“学得挺快。”
  她恨恨一跺脚:“郎君都把我带坏了……”
  “坏一点有什么不好?”他撑肘起身,笑着看她,“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令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眼珠子滴溜一转,找茬支开他:“郎君身上太臭了,还不快去换身衣裳。”
  臭是不会臭的。毕竟明朝馆没钱进不去,里头的姑娘也比一般平民富裕,都用上好的香脂粉。但霍留行还是抬起袖子嗅了嗅,顺着她道:“嗯,是太臭了,我去洗洗,你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回了轮椅,唤来空青与京墨侍候他重新沐浴,待回到卧房,却见他好好交代“等我一会儿”的小姑娘已经入了梦乡。
  这回倒不是装的。毕竟已经夜深,方才大吵一架也耗费心神,她大概真是累了,被衾也没盖就昏沉不知事了。
  霍留行叹息着摇摇头,上榻替她盖好被衾,在她身边躺下后刚要阖眼,又觉毫无睡意,干脆支起手肘,偏过头看她。
  看她连卷蛾眉,看她长而蜷曲的睫毛,看她珠玉似的鼻尖,看她薄嫩的耳垂,看她微微张开一道缝的,娇艳欲滴的唇瓣,白皙秀颀的一截颈项。
  他看得极其细致,像在用温润的目光细细勾勒一幅精巧的画,只是再要往下,眼神却骤然收紧,喉结一滚,立刻躺了回去,对着头顶承尘目不斜视地喃喃:“真长大了啊。”

  沈令蓁翌日苏醒时,听说霍留行一早就起了,已经去了宫中。
  圣上今日要在朝会上封赏他,他自然不可缺席。
  昨夜吵架归吵架,到了正经关头,沈令蓁却还是很担心他,怕他那样大摇大摆地入了龙潭虎穴,将腿露了馅。
  倒是赵眉兰在用早食的时候与她说:“放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临门出不了岔子。”
  沈令蓁也便趁机问出了昨夜没来得及消化的疑问:“阿娘,霍家真是从二十八年前就开始筹谋这一天了吗?”
  赵眉兰点点头。
  “所以十一年前……”她皱着眉头想,“十一年前郎君领军北伐,屡立战功,那时也是为了走上朝堂?”
  赵眉兰一时没答。
  沈令蓁追问道:“阿娘,既然如今我们要与郎君齐心协力,您就不要瞒我这些事了,否则我什么也不知道,如何防备敌人呢?”
  赵眉兰叹息一声:“十一年前,霍家以为江山稳固了,皇室应当降低了对他们的戒心,所以有意展露锋芒,企图激起圣上未酬的壮志,令圣上下定决心北伐,让他重新起用霍家。却没料到,这个时机还是算得过早了,霍家的激进换来了一场灾难。当时,你二叔向圣上进言,说霍家狼子野心,所谋必大,圣上便默许了一些动作,以至大齐战败,留行被俘。”
  沈令蓁惊愣在席上。
  原来如此……原来霍留行的腿,还有舒将军的死,都是拜她二叔所赐,难怪霍舒仪对她痛恨至此。
  她默了默,才问:“那现在呢?现在是郎君回朝的好时机吗?”
  赵眉兰点点头:“霍家懂进退,也足够隐忍,十一年前失利后便蛰伏起来,一直等到了今日。现在圣上老了,一生唯一未竞的事业便是北伐灭西羌,再不起用霍家,他就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皇舅舅……”沈令蓁叫出这个称呼,想到霍留行至今仍留有病痛的腿,咬了咬牙,改口道,“那圣上如今对霍家的用心可还存了怀疑?”
  “势随时易,比起大齐内部的纷争,如今西羌与大齐的矛盾更为迫在眉睫,即使对霍家仍心存疑虑,圣上也会先利用霍家铲除了西羌再说。”
  沈令蓁皱着眉点点头,待用过早食便盼着霍留行平安回来,临近正午,才听蒹葭欢欢喜喜来通报:“少夫人,姑爷回了!圣上给姑爷封了个从三品的将军,号‘破虏’,听着是不是很威风?”
  “将军吗?”沈令蓁一愣,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霍留行的出现,也恰好印证了她这模糊的念头。
  他摇着轮椅进来,面上并无封官的喜色,拧着眉头与她说:“你与我出城一趟。”
  沈令蓁迎上去:“要去哪里?”
  “桃花谷。把你此前被掳,获救的经过,详细地查一遍。”
  孟去非那些神神叨叨的话,还有那两首词,终于还是让霍留行不安了起来。
  他不信鬼神,却怕那一句“死别”成为终将应验的谶。


【第41章】
 
  听是要查这事,沈令蓁第一反应有些迟疑,一面想着霍留行这么暴戾蛮横,真要寻着了人,即便依照此前对她的承诺,不会伤害她的恩公,多少也将对他心存嫌隙,一面又想着,如今既是一条船一条心,自该凡事彼此坦诚,彼此信任。
  见她面露犹豫,不等她思考出个结果,霍留行便努了努下巴:“到你书房去。”等进了沈令蓁的书房,又说,“备纸笔,帮我研墨。”
  沈令蓁不知他盘算着什么主意,依言照做,待见他执笔挥毫,在宣纸上写下一行“河西洲头春草绿”,忽然停住了研墨的动作。
  这一行俊秀挺拔的行楷,与此前她在绢帕上所见的字迹简直一模一样。
  听见她惊讶的抽气声,霍留行没有停笔,一气呵成地写完了整首词,抬眼看了看仍在发愣的沈令蓁,解释道:“这是我的另一手笔迹,用作机密事务,天底下没几个人晓得。”
  沈令蓁缓缓捧起宣纸,难以置信地反反复复上下打量:“这当真是郎君本身的字,而非郎君照着绢帕誊抄而成?”
  霍留行继续提笔,随手写了几个与词无关的字,递给她看:“你擅书法,究竟是不是誊抄,一看便知。”
  沈令蓁仔细研究了一下这几个字的笔锋。
  同样的字,若是对照着写,可能临摹得相似,但不同的字,要将神、形、韵、意仿得出神入化,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她擅长此道,自认绝对无法做到如此。然而霍留行此刻信手拈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不像有假。
  更何况,尽管他在她面前一度谎话连篇,却实无必要在这件事上骗她。
  若换作当初,为了冒名顶替她的恩公,作假倒还情有可原。但她如今已然知道真相,这字一样或不一样,都无法改变根本,他又何必费尽力气做毫无意义的事?
  再怀疑他,就是她太过多心了。
  沈令蓁点点头,示意相信他,也明白了霍留行如此执着此事的原因,主动翻找出去年出嫁前描绘的一幅图,递给他:“这是恩公当时穿戴的铠甲和兜鍪,郎君看看。”
  霍留行接过来,拧着眉说:“是大齐盔甲的制式,将级以上。兜鍪雕饰与披氅上的徽记一致,应当位极人臣。”
  沈令蓁点点头:“阿娘也这么说。只是阿娘比郎君更早介入此事,却也始终无一进展。我带郎君去桃花谷看看吧。”

  孟秋七月,桃花谷甜香四溢,放眼望去红艳艳一片,轻轻一晃树枝,饱满熟透的桃子便咚咚地往下掉。
  不过两人此行是为办正事,便也无心赏景摘桃,一路直奔目的地。
  沈令蓁循着记忆带路,霍留行摇着轮椅跟在她身后,入谷后千回百转地过了一道又一道弯。
  越往深处走,越无人烟,他的脸色也便越难看。
  沈令蓁背后不开眼,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待走到一处小山丘后,还因终于摸索到位置欣喜地指指前边,回头道:“就是这里了!这儿就是当时我与阿玠哥哥……”
  霍留行此时已经脸黑如泥。
  沈令蓁指着前边的手指一缩,看他这仿佛要杀人的表情,小声接上:“……分别的地方。”
  “哦。”霍留行沉出一口气,暂且不与她这婚约在身还与表哥“私会”的劣迹计较,把注意力挪回到正事上,看了看附近四通八达的羊肠小道,“从这里将你掳上马车,起码有四条道能够离开桃花谷,出谷以后,每条道又各有分支,稍加计算,最终去向不下十种。掳你的人应当在每条路上都布置了迷惑人的假象,所以国公府与薛家的府卫才无法精确把握你的位置,迟迟没能找到你。”
  “郎君的意思是……?”
  “意思是,倘若你那恩公是在这里发现你被掳,从桃花谷出发营救,理应很难在那么短的时辰内找到你,所以要么,他只是在路边偶然遇上你的马车,要么,就是从什么渠道得了消息,有了先知。”
  霍留行在原地想了想,继续问:“还记得走的是哪条路吗?”
  沈令蓁摇摇头:“那马车中途经过了哪里,我实在不清楚,但我记得恩公救我的那处悬崖。”
  京墨与蒹葭将霍留行“搬”上马车,一路颠簸过后,又到了一处鸟不生蛋的荒山。
  时隔多日,光秃秃的悬崖边早已没了打斗的痕迹,但眼看沈令蓁下马车后便畏不敢行,脸色煞白的样子,不难想象彼时情状之惨烈。
  霍留行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让她回忆着描述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形。可沈令蓁记性再好,也无法在吓蒙了的时候关注到太多打斗的细枝末节,回想着颠来倒去地说了几句,却并无太多有价值的讯息。
  “……杀光了那些人以后,他就带我避进了那个偏僻的山洞。”沈令蓁说。
  “还记得怎么从这儿去山洞吗?”
  她摇摇头:“那会儿头晕眼花的,太想吐了,记不清具体的路线。不过郎君若想知道山洞的位置,可以问问阿娘身边的亲信,他们之前查过这事,应该还记得。”
  “那倘使叫你再去一次,你可还能认得出那个山洞?”
  沈令蓁肯定点头。
  霍留行想了想,叫空青折来一根细枝桠,挑了一块干净的沙地划起来。
  三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动作,片刻后,便见一副路线图初露雏形。
  他拿着枝桠对照着图上一道道分叉笔划,跟京墨和蒹葭说:“从这个口子进去,应该是一段很长的荆棘路。往东走约莫半里地,路面会渐渐宽敞起来,等看见三条岔路,选中间那条再走半里地,然后往北深入,直到看见一条小溪,沿下游走到尽头……你们依照这个路线,带少夫人去看看。”
  两人记下路线领命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蒹葭搀着气喘吁吁的沈令蓁回来:“姑爷真是太神了!”
  沈令蓁也是满脸惊讶:“郎君怎么知道,那小溪的尽头就是恩公带我去的山洞?”
  霍留行摩挲着指尖,慢慢锁起了眉头。
  他当然不知道,沈令蓁的恩公带她去了哪个山洞。
  他只是刚好熟悉这附近的地形,凭着记忆,结合距离、隐蔽性、安全程度考量,选择了一个最容易躲过敌手的山洞,选择了一个倘若换作是他,会带沈令蓁躲进去的地方。
  那个人,竟连脑子都跟他长得一样。
  愈是深入查探,事态的发展便愈发离奇得无法用常理思量。
  这件事一次又一次地超过了霍留行的预期,以至回城一路,他甚至对孟去非那个去寺庙里求签的提议产生了心动。
  心动不如行动,临近国公府时,他与沈令蓁说:“我要去趟孟府,先送你回家。”
  沈令蓁闷声道:“郎君又要和表弟去花楼吗?”
  霍留行握拳掩嘴,隐秘地笑了笑,出口语气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嘚瑟劲:“不去,去了又有人要跟我吵架。”
  “那为何还特意撇开我……”
  自然是因为,走投无路求神拜佛这种事,在媳妇面前做起来怪丢面子的。
  但沈令蓁本就一直因为不被霍家信任而伤心,霍留行想来想去,觉得若非当真紧要的关头,还是不抛下她为妙。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那你与我一道去吧。”
  因霍留行对京城一带的佛寺不那么了解,而沈令蓁历来大门不出,同样一窍不通,两人还是在中途拐去了一趟孟府,让孟去非这个百事通引荐带路,随他去了宝兴寺。
  这间佛寺占地算不上广,只一处三进二重的院落,但因地理位置极佳,就建在外城,无需劳累上山,所以香火一惯十分旺盛。
  只是求签一般都在清早,眼下已近黄昏,这个时辰香客倒不多。
  飞檐挑角的赤金色建筑矗立在前,寺内一派庄严肃静。
  一到地方,孟去非就乐不可支起来,压低声,弯着腰与霍留行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我们一世英名的霍将军还真沦落到迷信老天的地步了。”
  霍留行黑着脸不说话。
  孟去非也不在沈令蓁面前下他面子,相当识相地拍着他的肩膀宽慰:“没关系,这叫不耻下问嘛。”说着领他入了佛堂,十分熟稔地点了三炷香,递给霍留行,“你就跪这儿……”
  他话说到一半,“哎呀”一声:“你这腿也没法跪啊。”
  “不跪不行?”
  “不是不行,而是不灵。反正都来了,总归是严谨些,照规矩更好。”孟去非想了想,一指沈令蓁,“要不表嫂来?”
  这倒也合情合理。反正那恩公也是沈令蓁一直想找的。
  沈令蓁便接过了香,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拜上三拜,敬香后,照孟去非教的,将签筒高举过头晃动,心中一面默念着所求之事。
  一根签条很快从签筒中掉落。
  沈令蓁捡起来一瞧,看上头写着“第二十八号签”,起身转手交给一旁负责解签的僧人:“劳请师傅替我解惑。”
  那僧人看了看签条,垂眼掐指算了算,颔首道:“女施主这签条,应的是八个字。”
  “八个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沈令蓁一怔,看看霍留行,又看看孟去非。
  她的眼前,除了解签的僧人,就只有他们啊。
  三人无法当众详细商议此事,但相比一头雾水的沈令蓁,霍留行心中似乎有了什么计较,盯住了孟去非。
  孟去非被盯得毛骨悚然,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是我!”
  霍留行沉着脸道:“你跟我到马车里来。”
  这一年多,他查遍了所有人,的确只漏下了“灯下黑”的孟去非。
  孟去非急得跳脚,一路骂骂咧咧地跟他上了马车:“表兄弟之间的信任呢?真不是我啊!”
  沈令蓁听了霍留行的嘱咐,乖乖等在车外,只觉里头像在杀猪,一会儿传来拳打脚踢的动静,一会儿传来腰带崩散的响声。
  孟去非嚎得她心惊胆战:“哎你住手!你别扒我衣服啊!我发誓,真不是我,我要是说谎,就让我后半辈子不举!”
  安静了一会儿,霍留行的冷哼声响起来:“那这是什么?你解释解释。”
  “是我前年冬天练武时留下的疤,跟表嫂那事没关系!”
  沈令蓁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霍留行移开了车门,与她道:“你来看看他腰腹上这道疤。”
  她犹豫了下,站在车外没动,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样不太合适吧?”
  霍留行也知道不合适,但这事没别的办法,他隐忍道:“就看一眼,算是我准许的。”
  沈令蓁只得进到马车内去看,这一瞧,见孟去非麦色肌肤上确实有道寸长的刀疤,只是与她记忆中,恩公腰腹上的疤痕位置对不齐。
  她肯定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孟去非重获新生,理直气壮地朝霍留行骂:“听见没?你真是疯起来连亲表弟都能杀!我看那签条说的分明是你!指不定是你自己哪时候失心疯,跑来汴京救了表嫂,救完拍拍屁股走人,忘了个干净!”
  “我失心疯?我救的?那我腰上怎么没疤?”霍留行咬着牙,一把抄起他的衣裳,劈头盖脸冲他砸过去,“闭嘴,穿好!”
  非逼着沈令蓁来看别的男人赤身裸体的,不是他自己吗?孟去非肺都给他气炸,匆匆忙忙穿戴妥帖,一转头,却看他把自己脱光了。
  “……”这是叫沈令蓁洗洗眼睛还怎么着?
  霍留行拧着眉,一本正经,昂首挺胸地与沈令蓁道:“那疤痕到底什么样,你来我身上比划比划。”


【第42章】
 
  他这大喇喇袒胸露乳的模样,真像一道四射的金光直逼两人面门。
  孟去非险些一屁股跌下去,沈令蓁也被这一片雪亮晃得撇过头躲闪,两只手推出去在半空中挡了挡:“郎君别着凉,只露下边一点点就够了……”说着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霍留行扬眉看着她。
  沈令蓁透过指缝觑见他一脸的不舒爽,只得为难地伸出一根食指,郑重其事地道:“……那我来了。”
  霍留行努努下巴。
  她撇开不自在,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在霍留行身上划起弧来,从侧腰轻轻划到他的小腹,一边解释:“就是这样一道,两端伤口浅一些,中间特别深……”
  孟去非不可思议道:“确定是两端浅中间深?”
  沈令蓁朝他点点头。
  孟去非刚要张嘴与霍留行说什么,却见他一瞬不眨地盯着那根点在他小腹的手指,像在欣赏绝世名画似的出了神。
  沈令蓁正准备收手,察觉指下异样,“咦”了声:“郎君的肚子怎么变硬了?”
  “……”霍留行扒拉开她的手指,开始整理衣裳,“这叫热胀冷缩,受了凉,肉缩结实了,自然就硬了。”
  孟去非“啧”一声,嫌弃地看着他:“你倒是听见方才表嫂说什么没?两端浅,中间深,你看这是什么武器伤的?”
  霍留行这点一心二用的功夫还是在的,只是刚刚仅仅把她的话听到了耳朵里,而非脑袋里,眼下一经孟去非提醒,立即恢复了正色。
  沈令蓁还没明白两人的严肃从何而来,又听霍留行问:“掳你的那批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就是普通的短刀。”
  “直刀还是弯刀?”
  “直刀。”
  “没有斧?”
  沈令蓁摇头。
  孟去非狐疑道:“表嫂认得斧吗?”
  她飞快点头:“当然认得!我虽不懂武,却还是见过下人砍柴的。”
  霍留行与孟去非对视一眼,神情更凝重几分。
  “怎么了?”沈令蓁问。
  “你方才形容的伤口,像是大型弯头斧所伤。按你描述,那批人手中没有斧器,那就说明,这个伤口未必是救你时留下,他也许在遇见你之前还曾遭遇过其他敌手。而这弯头斧,正是西羌人在战场上惯用的武器。”霍留行解释道,“只是那个时候,大齐与西羌并无战事。”
  孟去非又问:“先不管到底是不是西羌人,这弯头斧可不是常人好消受的,他那伤势看着如何?”
  沈令蓁一回想起这个就发憷:“皮肉都翻卷着,花花白白模糊一片,当时血一直涌,瞧着挺严重的……”
  霍留行皱起了眉。
  孟去非大大咧咧地下结论:“那完了,八成,不,九成活不下来。”
  沈令蓁一惊。
  霍留行虚虚拦了孟去非一把,叱道:“你别吓唬她。”
  “我实话实说啊,把话讲明白,也免得你们老为个死人分神不是?这弯头斧拦腰砍下去,把人劈成两半都不难,按表嫂所说,那花花白白的想必就是体内的脏器。你也算铁打的体格,伤到脏器暴露的地步,换作是你,熬得过去吗?”
  沈令蓁脸上血色全无,战战兢兢地看着霍留行,在等他的回答。
  然而霍留行却迟迟没有说话,半晌后,看着她摇了摇头:“去非说的对,这是硬伤,生还的可能很渺茫,他能强撑着救下你,已经是奇迹了。”
  沈令蓁攥在衣袖的手打了个颤。
  当时那批贼人持的是刀,她自然以为那是刀伤,又被吓昏了过去,根本不晓得后事如何,也不晓得救她的人已是这样的强弩之末。
  难怪他没能救她回家,只是把她就近送到了附近的隐蔽处。
  事发以来,她先被阿爹安慰着,说没见尸首便说明人还活着,后又误认霍留行为恩公,欢欢喜喜地打算报恩,却不曾想,原来她想找的人,很可能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她甚至没能为他上一炷香,也不知他是否入土为安,葬在何处。
  孟去非感慨着:“难怪一直寻不着人。那人没了,可不就是远在天边吗?至于近在眼前,难道是说葬在附近?”
  霍留行飞去一个眼刀子,示意他少说两句,看看低着头这一言不发的沈令蓁,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同身受来。
  倘使换作是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必也不会愿意让沈令蓁亲眼看见他的尸首,而会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
  孟去非闭了嘴,看着沈令蓁心如死灰的表情,叹了口气。
  他这表哥可真是惨,像薛玠这样的情敌,纵使与沈令蓁有打小的情分,好歹总能争个高下,那已经死了的疑似情敌,可怎么争,怎么比?
  霍留行坐到沈令蓁身边,把她揽进怀里:“他没走在你面前,就是不想让你伤心难过。你现在好好的,他也开心。”
  沈令蓁偎着他,抓着他的胳膊,点点头:“我好好的。”默了默又重复一遍,“我好好的。”

  寻人的事到这里走成了死局。
  沈令蓁遭受打击,难免颓然,好在刚巧来了事叫她分心忙碌——她得随霍留行搬家了。
  霍留行正式封了官,虽说是暂时只需每月初一、十五上两日大朝会的虚职,却也不可能长住妻室娘家,而得正正经经开府。
  此前庆阳霍府由俞宛江主理家事,沈令蓁身份尊贵,轮不着办那些繁琐的事。但如今在这汴京霍府,她成了女主人,肩上自然便添了许多担子。
  接连半月,她跟着季嬷嬷学东学西,又因霍留行一句“庆阳沈宅的格局不错”,便督促着底下人到圣上赐的新府照葫芦画瓢地依样布置,移栽了许多秀致的花草树木进去。
  七月末旬,搬进新府的那日,霍留行倒是被这焕然一新的宅子瞧亮了眼。
  眼看着府门前张灯结彩的景状,又看数十个仆役忙前忙后,热热闹闹地朝里搬着木箱,他在照壁前轻轻喟叹一声。
  沈令蓁正站在他身边有模有样地朝仆役们指点江山,指着这个箱子说“轻些易碎”,指着那个箱子说“搬进库房”,听见他这一声叹,停下来道:“这乔迁的喜日子,郎君叹什么气?”
  “不是说了要给你一个家吗?”霍留行笑了笑,“高兴。”
  沈令蓁心中隐隐一动。
  她知道这个家有多来之不易。这是霍留行用过去一年,甚至或许是过去几十年的血汗挣来的。
  她看着他诚恳道:“我会好好住的。”
  “……”霍留行看她这实诚劲,摇着头笑了笑。
  沈令蓁做起正事来一丝不苟,待清点完毕行李,才随他入里去,一面与他说:“郎君说要按庆阳沈宅来布置,但这时节不同,花草没法一致,现下芙蕖开得不盛,倒是桂花飘香了,我便改了改。”
  霍留行哪里会对这些琐事要求如此严苛,不过是见她近来心绪不佳,给她找点事做罢了。再说当初一进沈宅便相见恨晚的人可不是他,而是她。
  他说:“什么花在我眼里都一个样,看不出多大分别,你照自己的喜好来就是。”
  不料这般体恤之言,却换来沈令蓁一声低低的嘟囔:“我就知道……”
  霍留行一头雾水地侧目看她:“你知道什么?”
  “郎君根本不懂这些文雅之物,当初送来陵园的那些花,肯定都是交给手下人操办,不曾亲自过问。”
  霍留行一愣。
  嚯哟,那她可想错了。他连手下人都没交代呢。
  霍留行本就极擅忍耐,是秉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既盘算好了待时机成熟回汴京,这期间自然一直专心于大局。
  边关战事胶着,他要运筹帷幄,要制敌于千里之外,哪来的闲功夫变着花样逗她开心?知道她安然无恙也就足够了。
  只是这么说来,他在忙着保家卫国,却竟有人趁虚而入地撬他墙角?
  霍留行的脸色在短短一瞬间变幻莫测起来。
  沈令蓁立刻摆手:“我没有责怪郎君的意思,国难当头,郎君本就不该为我分神。况且蒹葭和白露怎么也逮不着郎君的人,想来那也是郎君身边一等一的高手,这排面,已是很大了。”
  “哦。”霍留行点点头,心道这墙角撬得不留姓名,还挺有道德,既然这人要做君子,那就别怪他做小人了。
  他说:“你理解就好,当时我也是分身乏术,实在顾不过来。”
  沈令蓁点点头,善解人意道:“郎君已经很有心了,那阵子时时能见着千奇百怪的花,倒也是件趣事。”
  霍留行露出慈父般的微笑,转过眼,目光却狠狠刮着一旁的京墨: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去给我查,好好查!


【第43章】
 
  乔迁之日历来是主人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尽管霍留行以战事方休,边关将士尸骨未寒,不宜大肆操办为由,省去了宴请宾客这一环,却拦不住宾客们主动上门来。
  毕竟面对像霍留行这样因功建府,初入朝堂的仕人,朝臣们本该在这一天派人送来贺礼,以示今后勠力同心辅佐圣上,共振大齐之意。甚至许多品级靠下的官员,一则为全礼数,二则为表交好,也多有亲自登门道贺的。
  一大清早,府门前的爆竹噼里啪啦一放,各方来客便接踵而至了。霍留行在正厅坐下后,几乎就没机会挪过位。
  碰上品级一般的官员,沈令蓁不必出面陪同接待,便在后方替他把关贺礼。
  好在她此前与季嬷嬷学了一阵,也自幼见识多了奇珍异宝,清点礼单时,对这贺礼的划分尚算游刃有余,碰上过分贵重的物件,就叫人悄悄给身在厅堂的霍留行递话。霍留行待客之时,便能把握好分寸。
  如此一整日过去,两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虽是一刻不曾停歇,却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临近黄昏,来客渐渐少了,沈令蓁刚松一口气,却听门房来报,说贵人的轿撵落在了府门前,这回来的,是朝中四皇子与二皇子。
  这四皇子便是圣上的嫡次子,曾经到过庆阳霍府的赵珣。以他跳脱的性子,今日会来凑这热闹,实在不奇怪。
  但这二皇子虽是除太子以外,一众皇子中最为年长的,却因是庶出,身份地位不比嫡子,向来为人十分低调本分,极少主动参与政交。他会亲自下驾,倒是沈令蓁意料之外的。
  皇子光驾,沈令蓁不得不放下手头事务,随霍留行一道恭候在厅堂。
  赵珣自踏入府门便一路朗声笑着,似在与身边兄长夸赞这宅子别具一格,颇有江南一带的风致与意趣。
  长他一轮的赵瑞反倒声不高,话也不多,只是轻轻附和着他。
  见两人跨入厅堂,沈令蓁立刻碎步上前,福身行礼。霍留行因腿脚不便,仅行坐礼,请两位贵人恕罪。
  赵珣摆手示意无妨,落座上首后见兄长还杵着,反客为主地说:“二哥坐啊。”
  赵瑞这才无声入座。
  霍留行亲手斟了两盏茶,让沈令蓁端给两人。
  “得二位殿下光临寒舍,留行不胜荣幸。这是南边来的太平猴魁,近日秋老虎势头正猛,这茶是祛火解乏之物,二位殿下若不嫌弃,可尝一尝。”
  赵珣接过茶呷了一口,点头称赞:“是好茶!表妹夫这儿如今真是好气象啊,随手一壶太平猴魁,竟都比我府上那些粗茶地道精细多了。”又转头问赵瑞,“二哥你说是不是?”
  赵珣呵呵笑着避开话锋:“这茶尝着清淡爽口,确实不错。”
  霍留行给沈令蓁使了个眼色。
  沈令蓁心领神会,面上吩咐蒹葭去备茶叶,一会儿拿些送给两位贵人,心底却大呼累得慌。她的这位四表哥,怎么连壶茶都要拿来做文章?
  喝过了茶,入了正题,赵珣击一击掌,叫随从将乔迁贺礼送上。
  这贺礼是一尊荧荧透亮的和田玉雕,雕了座高约一尺的观音像。
  “表妹夫啊,我这人呢,也不喜欢来虚的,看你与表妹成婚日久,一直没个喜讯,就送来一尊送子观音像。这人到中年,多子多孙才是福嘛!”
  沈令蓁瞅着那送子观音,涩涩地吞咽了一下。
  霍留行笑着谢过赵珣的好意:“四殿下实在有心了。”
  赵珣摆摆手示意不客气,又指指身边的赵瑞,替他解释:“哦,我这二哥,是方才半道碰巧与我遇上,被我临时拽来的,怕是没备什么礼,表妹夫别介意。”
  “四殿下言重。”霍留行笑着望向赵瑞,“二殿下下驾到此,已是令寒舍蓬荜生辉了。”
  赵瑞神色尴尬:“我府上刚巧到了一批东边运来的鳆鱼,晚些时候送来给霍将军。”
  赵珣笑起来:“二哥这礼送得倒是‘实在’!”
  沈令蓁不忍见赵珣欺负这老实兄长,忙打圆场:“二表哥是说那海里来的鳆鱼?我最爱吃这个了!”又与霍留行说,“郎君生在西北,或许不晓得鳆鱼的好,若说那松茸是山珍一绝,那这鳆鱼便是海珍之冠,肉质极其鲜美,相当贵重难得的!”
  霍留行笑着看她一眼,又谢过赵瑞。
  两位贵人送到了礼,也便不再久留,与霍留行闲谈几句就离开了。
  人一走,沈令蓁倒是好奇起来,她那浑身带刺的四表哥,不仅对霍留行说话夹枪带棒,连带对自己的兄长也是如此。可赵瑞为人如此忠实,何以惹来这般敌意?赵珣又为何非要把他拖到霍府来,给他一顿难堪?
  她心有疑虑,还没来得及问问霍留行,却听门房通传,说府外又有来客,这回是薛家的嫡长子。
  薛玠似乎本是打算送了礼就走,不预备入府的,但门房见他在附近徘徊踌躇了半天,便想着还是来通报一声。
  提起这个名字,沈令蓁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太自然。
  霍留行瞥她一眼:“你与这姑表哥多久没见了?”
  她诚实道:“桃花谷那面之后便再没有碰过面了。”
  当初从庆阳回到汴京后,她在守灵之余,记起定边军的奸细泼脏水给薛家的那桩事,曾托母亲提醒薛家,让他们注意防范小人。
  于是这件事便由赵眉兰处理了。后来沈令蓁很快奔赴陵园,也没有特意去与薛玠碰头。
  霍留行努努下巴:“你若想见,就去见。”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大方,沈令蓁还是摇摇头:“不见为好。当初阿玠哥哥在桃花谷私下约见我一事,因我被掳传到了圣上那里。想必圣上也猜到了,他那时有意插手我与郎君的婚事,因此对他乃至薛家都不太有好感。薛姑父是朝中为数不多掌兵权的武将之一,如今本就有人盯着他,要拉他下马,我若在这个时候与阿玠哥哥来往,更是对薛家不利。”
  霍留行本是抱着“堵不如疏”的态度,打算给薛玠一个与沈令蓁说开的机会。
  但沈令蓁的这个答案,简直比她直接去见薛玠更扎霍留行的心窝子。
  他“哦”了声:“你倒是很替他着想,那就让他继续在外边瞎晃悠吧。”说着摇着轮椅离开了厅堂。
  沈令蓁撇撇嘴,看了眼连背影都很小气的霍留行,转头吩咐:“蒹葭,你去替我与阿玠哥哥带个话,就说天色将晚,让他早些回家用晚膳吧。”
  蒹葭领命而去,到了府门外,见薛玠站在一棵桂树底下,正望着霍府的门匾出神。
  她上前去,向他行了个礼,将沈令蓁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薛玠认得沈令蓁这个贴身婢女,听罢目光微微一动:“真是她亲口吩咐你的?”
  “婢子不敢假传少夫人的话。”
  薛玠笑了笑:“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家去。”他说着抬脚就走,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道,“你家姑爷……这些日子对她好吗?”
  蒹葭一愣,忙点头:“姑爷待少夫人很好。薛郎君何出此言?”
  薛玠皱了皱眉:“我见过去一年,你家姑爷对她不闻不问,来汴京头一日又去了明朝馆。”
  蒹葭笑着摆手:“薛郎君误会了。姑爷去明朝馆并没有做逾越之事,这过去一年,也并非对少夫人不闻不问,而是隔三差五便送花给少夫人呢!”
  薛玠一愣:“送花?你家姑爷也……”他话说到一半顿住,蹙起眉来,“你怎么晓得,那是你家姑爷送的花?”
  “姑爷亲口与少夫人承认的。”蒹葭一愣之下听出不对劲,“难道那花不是……”

  蒹葭这一去,等赵瑞的鳆鱼送到东厨下了锅都还未归,直至晚膳时辰才匆匆回来。
  沈令蓁人已在席上,正等霍留行来用膳,见了她怪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阿玠哥哥与你说了什么要紧话?”
  “还真是要紧话。”蒹葭把方才的前后经过囫囵讲了一遍,“薛郎君说,那花是他送的!”
  沈令蓁一愣:“可是郎君分明说……”
  “薛郎君本无意打扰您,只愿您收到花高兴就好,可见姑爷这样欺骗您,他说他实在觉得荒唐,这才必须将真相告诉您。”蒹葭展开一张长长的字条递给她,“少夫人您看,这是薛郎君方才列的单子,夏秋冬春,所有的花都在上头了。”
  以沈令蓁的记忆力,一目十行扫过一遍,便知的确不假。
  这个脸比城墙厚的骗子!
  她气极反笑,抬手一巴掌就要拍到几案上,落到一半又猛地抓住自己的手。
  拍疼了多不划算。
  气没处泄,沈令蓁脸涨得通红。蒹葭在旁替她顺背,一耳朵听见轱辘声从外边廊庑传来。
  沈令蓁迅速将薛玠的字条藏进袖口,深呼吸几口缓了缓,笑对霍留行:“郎君来了。”
  霍留行刚刚得到京墨查探回来的消息,知送花人原是薛玠,正沉浸在不爽之中,对她淡淡“嗯”了一声。
  还有脸冲她摆脸色。
  沈令蓁咬咬牙,笑着迎上去,接过空青的活,推着霍留行的轮椅说:“郎君快些来用膳,这鳆鱼炖汤,头一锅最是味美。”
  霍留行看她这格外热情的样子,皱了皱眉,对空青和京墨使了个眼色。
  两人耸耸肩,齐齐表示不解。
  沈令蓁亲手盛了一碗浓汤,往里加了两只鳆鱼,递给霍留行:“郎君趁热吃。”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汤,莫名被她这热切的眼神瞧得有些心虚,抬起头试探道:“有话与我说?”
  “被郎君发现了,”沈令蓁笑眯眯地说,“是我有求于郎君。”
  霍留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很是大度地挺直了腰背:“你但说无妨。”说着状似漫不经心地塞了一只鳆鱼到嘴里慢慢咀嚼,上位者的架势摆得十足。
  还但说无妨呢。
  沈令蓁心底冷哼一声,面上却依旧笑着,托着腮道:“是这样的,我方才逛了一圈家里的园子,总觉那花圃还缺了点颜色。我觉得郎君此前最后一次送来陵园的花特别好看,却不知那是什么品种,还得请郎君解惑。”
  霍留行舀汤的动作一顿:“家里这红红绿绿的已经快填满了,要那么多花做什么?”
  “可就是好看啊!”沈令蓁轻轻扯着他的衣袖,“我与郎君成婚这么久,从没让郎君给我买珠宝首饰,锦缎华服,如今就这么一点心愿,郎君也不肯依我吗?”
  依,那必须依。
  霍留行咬咬牙:“但你也知道,那花不是我亲自安排的。要不这样,你说说看,它长什么样,我想办法去替你弄。”
  沈令蓁比划着道:“那花每朵都有七瓣,每瓣都是不同的颜色,分别是——赤橙红绿青蓝紫,闻着还有奶香气呢!”
  “……”
  霍留行看了一眼京墨和空青:还有这种花?
  两人齐齐小幅摇头:闻所未闻。
  霍留行低咳一声:“哦,我去找找看。”
  “郎君用不着找,问问上回替你给我送花的手下不就行了吗?”
  他微笑道:“你说的对,是我舍近求远了。”
  让他找,让他找,让他找得满头大汗,找得地老天昏!
  沈令蓁呵呵一笑,开始低头吃菜,正觉快意,忽然听见筷子落地的清脆响声。
  她一愣,抬头看去,竟见霍留行当真满头大汗地捏着自己的喉咙,像被掐岔了气似的昏了过去,“咚”一下栽歪在了轮椅上。
  蒹葭和白露一声惊叫。
  沈令蓁蓦地站起:“郎君,郎君你怎么了?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咒你的!”
  空青和京墨也大惊失色,急急奔上前来。
  只是此刻厅堂上惊慌失措,乱成一团的众人还不知道,他们的郎君当下突发的病症,在千年之后会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学名,叫做——海鲜过敏。


【第44章】
 
  见空青和京墨手忙脚乱地,又是翻霍留行的眼皮,又是探他的鼻息与脉搏,沈令蓁近不了他的身,一晃眼,注意到了那碗鳆鱼汤。
  她心里的诅咒哪可能这样灵光,霍留行除了腿这老毛病,平日里素来身体康健,好端端起了急症,多半应与席上吃食有关。
  她立刻交代:“白露,快验验这汤!蒹葭,赶紧去请医士!”
  沈令蓁说完一回头,看空青和京墨已经扛起霍留行往卧房奔去,刚要跟上,一抬脚却是一顿。
  这府邸是圣上所赐,如今府内下人并非皆是霍家心腹,说不准被安插了一二眼线。霍留行头天刚搬进来,想必还没来得及进行排查,此刻他人失去了意识,昏迷中难保不会将腿露馅。
  这也是空青和京墨没有当场救治霍留行,而先将他扛走的原因。
  这个时候,她不能乱了阵脚瞎忙活,得寻个由头让下人安分些。
  “吩咐下去,全府上下所有人等一律到前院静候查审,不经允许,谁也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沈令蓁没有明说下达这指令的缘由,但晚膳席上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众人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一时间人人自危,满府的仆役齐齐聚到了前院。
  沈令蓁有心去瞧瞧霍留行,迫于形势却不得不坐镇厅堂,心中一刻不停地思量着,到底是谁下的如此毒手?难道她那送鳆鱼的二表哥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么一想,这位二皇子似乎的确有些可疑。
  毕竟大齐嫡庶之别相当分明,一个当真忠厚老实,毫无野心的庶皇子,实在犯不着叫身为天之骄子的嫡皇子那样刻薄针对。
  赵珣之所以处处摆着高人一等的架子,全因当今太子自幼体弱多病,活到如今三十多岁,给人的印象便是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嫡长子若是没了,依照嫡庶长幼之序,自然该由他这嫡次子继承储君之位,故他一直以来,俨然是在以未来太子的身份自居。
  也就是说,赵珣针对的人,应当多半是不利于他竞争储君之位的。
  既然如此,他此番这样下赵瑞的面子,岂不说明,赵瑞很可能也是他的绊脚石?
  沈令蓁突然萌生一个猜测:会不会赵珣今日并不是来找霍留行茬的,反而是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提醒霍留行,赵瑞是他的敌人?
  思量间,一炷香时辰匆匆过去。空青快步来到厅堂,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与沈令蓁道:“少夫人,郎君情况危急,您赶紧去看看吧!”
  沈令蓁猛地站起,眼皮子刚一跳,就见空青给她抛了个颇有几分邪魅的眼神。
  她一愣之下心中一定,面上不改慌张,急急去了霍留行的卧房。
  刚一进门,京墨便迎了上来:“少夫人放心,郎君并无中毒迹象,吐了一场已将胃腹排空,眼下虽未恢复意识,脉象却平稳下来了,只等医士查明具体情况,对症下药。”
  “那方才空青这是?”
  “您刚刚做得很好,空青这是顺水推舟,趁机确认府内眼线的身份。”
  遭遇如此变故,圣上安插进府里的眼线必然要与宫中通风报信。可方才事出紧急,他们确实慌得没有余裕去盯人。幸而沈令蓁及时集合了所有仆役。如今霍留行这边的情况已然稳定,再若有人出动,便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他们这是趁机将事态严重化,打算一举钓出眼线。
  毕竟圣上的探子,与此前赵珣在庆阳买通的霍府小厮有所不同,不宜随便清理,于霍留行而言是个不小的麻烦。但一旦确认了身份,往后有所防备,即使这棋子还安着,也等同是废了一半。
  因此今日可算是因祸得福。
  沈令蓁松了口气,疾步入里察看霍留行的情况,见他仰面躺在榻上,呼吸发沉,脸色泛红,从耳后到脖颈都冒起了一颗颗殷红的疹子。
  她一面伸手探他汗涔涔的额头,一面回头问京墨:“当真不是中毒?怎么瞧着这么瘆人呢?”
  “席上食物都是事前查验过的,郎君在汴京的确四面皆敌,却理应不会有人拿这样下乘的法子害他,少夫人安心。”
  京墨话音刚落,蒹葭便带着医士来了。
  沈令蓁一看这白胡子老头十分面熟,是国公府常用的医士,猜到应是阿娘亲信,放心地给他腾了位置。
  医士坐在榻沿,替霍留行诊过脉,又检查了那碗鳆鱼汤,问道:“霍将军此前是否极少食用海味?”
  京墨道:“是的。郎君不爱吃海味,且在边关也没机会,应当只在许多年前,来汴京时吃过那么一两回。”
  沈令蓁微微一愣,又听医士接着说:“人各有体质,甲之蜜糖或是乙之砒霜。霍将军便是不宜食用海味的人,尤其是像鳆鱼这类大补之物,往后切勿再让他沾染。幸而这回吃得不多,催吐也及时,没什么大碍,不过免不了得受几天皮肉之苦。一会儿我开个方子,里头有内服的药,也有外敷的药,你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好好分辨清楚。”
  京墨颔首记下,转头看沈令蓁一脸的垂头丧气,宽慰道:“少夫人不必自责,连小人们,包括郎君自己都不知道这事,更别说是您了。”
  沈令蓁点点头,看着满身狼狈,惨兮兮的霍留行,叹了口气。
  明明不喜欢海味,还津津有味地嚼下了鳆鱼,要不是她亲手盛的汤,他大概根本不会碰这锅东西,也不会遭这个罪吧。
  京墨接过医士的方子退下,煎好药回来时,见沈令蓁正用巾帕替昏睡中的霍留行擦拭额头的细汗。
  一见他来,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接过他手中汤碗,小声道:“我来吧。”
  京墨便将内服药与外敷药的用法都与她解释了一遍,然后退了下去。
  沈令蓁把汤药温在小火炉上,正准备继续照看霍留行,刚走到床榻边,却见他嘴皮子忽然动了动,喃喃了句什么。
  她本不想刻意听人梦呓,自觉有些窃听墙角的嫌疑,可又忍不住好奇,想这骗子不知还有没有什么瞒她的事,或许会从中透露出来,便轻声与他打了个招呼:“郎君,我要来听你讲梦话了哦。”
  霍留行这次当真不省人事了,这样都没醒转,嘴皮子还在动。
  沈令蓁见他并无异议,便将耳朵慢悠悠凑了过去,结果却是听得一愣。
  他哑着嗓子在说:“……不是这朵,这才六瓣,你瞎?”
  “这也不是,缺色……”
  “养你们什么用,都给我挑粪桶去……”
  沈令蓁哭笑不得。
  都病成这样了,竟还在费尽心机地圆谎,还有脸迁怒无辜的手下?
  她正觉愤慨,忽又听他嘀咕道:“我知道她在耍我,她高兴就行,我乐意……”
  沈令蓁一愣之下讷讷地眨了眨眼,愁眉苦脸起来:“郎君怎么总有办法叫我心软,”她哀叹一声,“该拿郎君怎么办才好啊……”

  霍留行醒来的时候,一眼看见沈令蓁趴在近他咫尺的榻沿睡着了,只是气息不沉,似乎睡得很浅。
  他捏了捏干涩的喉咙,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皱了皱眉,尝试着咳嗽发声,刚一咳,沈令蓁就醒了。
  她蓦地爬起来,低低“哎”一声:“我怎么睡着了……”看霍留行满脸痛苦,赶紧端来汤药,拿勺子搅匀了,“郎君快喝了这药。”
  霍留行出声困难,清了半天嗓,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沈令蓁解释道:“郎君吃鳆鱼吃坏了身子,睡过一觉,许多后起的症状都慢慢发作了,眼下喉咙可能有些肿,暂时出不了声,身上疹子恐怕也得痒上几日,别的倒是没有大碍。”
  她不说还好,一说,霍里行立刻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痒,皱着眉头就要去抓脖子。
  沈令蓁赶紧拦下他:“别抓,医士说抓了容易感染,好得慢,还会留疤,郎君先把这药喝了,能止痒的。”
  她说着,舀起一勺汤药就要喂到他嘴边去。
  霍留行倒是乐意享受她的照顾,然而此刻身上奇痒无比,实在忍不了这样的慢动作,直接拿过汤碗一饮而尽。
  沈令蓁将空碗放回到几案上,一转头看他又去抓背了。
  她忙再拦:“郎君忍忍呀!”
  这忍痛容易,忍痒难。霍留行捏紧了拳头,努着下巴示意那喝空了的汤药,满脸质疑,大概在问:不是说好了能止痒吗?
  沈令蓁好笑道:“哪有这么立竿见影的,郎君稍安勿躁,医士还给你开了外敷的药,那个起效或许更快些。”她回头取来一瓶药膏,“郎君哪里最痒,我来给你上药。”
  霍留行只觉上半身到处都有蚂蚁在爬,一把脱了中衣,指指胸腹与腰背,“嗯嗯哼哼”了几声。
  沈令蓁大概听懂他在说“哪儿都痒”,一看他白皙的肌肤上大片大片的红疹子,也不必他指挥了,食指蘸了药膏就对着地方抹上去。
  霍留行此刻没有心思旖旎,不停嘶哈嘶哈地抽着气,拳头握紧了又放,放了又收紧,等前胸后背,脖子耳根都涂满了药,还是觉得不解痒,又要去挠。
  沈令蓁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能挠,郎君听话些!”
  霍留行咬着牙,看了眼紧闭的门窗,确认影子不会投到外边,掀开被褥就跳下了床,开始在屋子里疾走,一边呼哧呼哧地晃着拳头深呼吸。
  沈令蓁又觉好笑,又觉同情,看他无声暴怒着走了半天,建议道:“郎君越是想它,越觉得难耐,不如做些别的事打发打发时辰,等药吸收了,应当会好过一些。”
  霍留行停下来,怒看着她:“嗯嗯嗯?”
  他在说:做什么?
  沈令蓁拍拍自己跟前的小圆凳:“郎君坐这儿来。”说着起身去炕柜里翻找起什么来。
  霍留行光溜着上半身,穿一条裤衩撑膝坐下,一抬头,看见她手中多了一根红绳。
  她说:“我们来玩翻花绳。”
  霍留行给她气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是一串声调起伏的哼哼嗯嗯。
  沈令蓁猜他在说:我霍留行一世英名,你叫我玩这种幼稚玩意儿?
  “郎君没玩过这个,才不晓得它的乐趣。”沈令蓁将红绳打了个结,一看霍留行似要愤然起身,忙摁住他道,“郎君试一试嘛,我们来比赛,看谁先翻不出花样,便算谁输,输的人得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霍留行来了兴趣,扬扬眉道:“嗯嗯嗯?”——你说的?
  沈令蓁点点头:“我说的。”
  霍留行笑了一声:“嗯嗯嗯嗯嗯。”——那你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