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3

顾了之:霸王与娇花 22 - 27

【第22章】
 
  沈令蓁疑惑地拿着那幅字去了霍留行的院子,还没进门,恰见他摇着轮椅出来。
  两人这几日交谈不多,乍一当面还有些不适应。
  沈令蓁是因感受到霍留行近来的疏远,心底揪着小疙瘩;而霍留行呢,是因此前好一阵子,两人都在轮椅上平起平坐,如今沈令蓁脚好了,居高临下之中似透着一股兴师问罪的味道,叫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如此一来,两人竟是隔着一道月门齐齐顿住,相对无言了。
  霍留行微眯起眼,打量一眼她手中的物件,当先开口:“这是?”
  “哦,”沈令蓁回过神,将手中宣纸展开,“这是郎君题的诗吧?”
  霍留行目光一凝,转瞬又恢复泰然,不答反问:“哪来的?”
  “妙灵从大姑娘房里拿来的。”
  霍留行身后,空青和京墨呼吸一窒。
  这幅字应当是郎君几年前的手笔了,因本是随性而书,并非见不得光的物件,他们从前未曾太过留意它的去向,究竟是何时被大姑娘拿走收藏起来的,倒真没了印象。
  只是看眼下的形势,郎君恐怕不得不认下这手字了。
  霍留行的手指在轮椅的木扶手上摩挲几下,默了默道:“是我的不错。”
  沈令蓁眉头蹙起:“这就怪了,虽都是行楷,可我分明记得当初那块帕子上的字迹跟郎君这手笔一点也不一样。郎君上回不是与我说,那是你的字迹吗?”
  霍留行维持到此刻的坦然之色微微现出了松动,轻轻咬了咬牙。
  佩剑与他一样,疤痕与他一样,连武功招式也与他一样,这不该一样的全一样了,怎么该一样的却不按路数来?
  空青与京墨也胆战地眼观鼻鼻观心。
  然后,他们听见霍留行大惑不解地“嘶”了一声:“怎么不一样?那块帕子上就是我这字迹。”
  “不是。”沈令蓁肯定道,“郎君,我从小记忆力过人,绝不会记错。”
  “哦,”霍留行面露迟疑之色,“难道我们所见并非同一块帕子?要不这样,你把你记得的字迹描给我看看。”
  空青对自家郎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无赖精神感到由衷钦佩。只是少夫人平常看着没什么脾气,认起死理来却也犟得很,这事即便遮掩得了一时,怕也遮掩不了一世。
  沈令蓁为难道:“我所见那手行楷笔势刚健,飘若游云,矫如惊龙,以我之能实难写成。”
  霍留行叹了口气,向后叱责:“这么件小事,给了你们多少期日,到现在也没查出究竟,还叫少夫人在这儿劳神?”
  京墨配合地埋下头去:“小人无能,请郎君责罚。”
  沈令蓁一听“责罚”二字就记起好端端挨了十鞭子的霍舒仪,想霍家人动起手来当真要命,赶紧劝道:“我不劳神,不劳神的,只是碰巧发现不对劲,才顺嘴来问一问郎君。”
  霍留行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推测道:“按你如今提供的线索,这帕子从我手里到你手里,中途兴许曾被人调换也未可知。此事从头到尾透着古怪,我暂时也理不出头绪,不如让京墨按新思路再去查查。”
  沈令蓁心中有些狐疑,可见他这模样又不像说谎,思忖半晌点点头,想也只能这样了。
  她说:“如此,郎君若是有可靠的人手,不妨去国公府取一趟帕子,有了实物,这其中的困惑兴许便可迎刃而解了。”
  霍留行笑了笑:“我倒是有人手,只怕长公主不愿将它交给我。”
  “这个简单。到时叫郎君的人替我捎一句口信,阿娘听了,自然会明白。”
  此事正中霍留行下怀。
  他点头应下,见她还未打消疑虑,一副有话要问的样子,突然回头道:“前些天叫你去办的事,办好了吗?”
  空青一愣之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沈令蓁说:“郎君说,少夫人这些天吃了不少苦,他歉疚非常,无颜面对您,叫小人去置办些您喜欢的吃食来讨好讨好您!今早这吃食已经送到了!”
  “……”霍留行冷冷瞥了眼空青。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这可不止是添油加醋,而是颠倒黑白了。
  空青眨眨眼睛,自觉用心良苦,一则转移少夫人当下的注意力,二则也给分房好几日的两人当了一回和事老。
  沈令蓁细细回味了一下空青的话,再看霍留行这个“你多什么嘴”的表情,明白过来,笑道:“原来郎君这几天对我不理不睬,是因为那日吓着了我,自觉歉疚无颜呀?”
  霍留行看着她这喜笑颜开,阴霾尽散的模样,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空青急了,替他解释:“少夫人,您就别为难郎君了,郎君这是不好意思承认呢。”
  沈令蓁连“哦”两声:“那我不为难郎君。”又问空青,“你方才说,今早送到了什么?”
  “荔枝,新鲜的荔枝,从南边快马加鞭运来的!还有一些荔枝做的吃食——荔枝糕,荔枝酒!小人一会儿就给您送过去!”
  沈令蓁点点头,眼看霍留行似乎因为被人揭了心事不自在着,便十分善体人意地告了辞,笑着看他一眼:“那我就回去等着吃荔枝啦。”
  霍留行目送她离开,一声不吭地转头回了院子。
  等四下没了人,空青惆怅望天:“京墨,你说郎君和少夫人可怎生是好啊?”
  京墨瞥瞥他:“杞人忧天什么?总归眼下蒙在鼓里的是少夫人,主动权还在郎君手里。”
  “你说你,分析起阴谋阳谋来头头是道的,碰上这种事就不如我看得清楚了。”空青长叹一口气,“我问你,假如我现在告诉你,不要去想荔枝长什么样,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京墨低咳一声,“荔枝的样子。”
  “是吧?那同理,假如郎君不停告诉自己,别把少夫人当回事,结果会怎么样呢?”
  京墨无言以对了。
  “你看方才,我给郎君搭了个台阶,换作以前他必然顺势下了,如今却不肯拿那些甜言蜜语去哄骗少夫人,这是为何?你再看,郎君这几天不须应付少夫人,本该乐得轻松,但看着却反倒心事重重,这又是为何?”
  不等京墨答,空青已一锤定音:“咱们的郎君,现在很危险啊。”

  当夜,霍留行照旧睡在自己的院子。
  空青有心劝他,可眼看他那风雨欲来的脸色,又不敢开口,只好默默伺候他歇下。
  却不料到了熄烛的时辰,京墨匆匆来了,说内院闹出了古怪的动静,他打听了下,听说是少夫人吃醉了酒。
  霍留行皱了皱眉,从床榻上起来:“谁给她吃的酒?”
  空青挠挠头:“难道是今早的荔枝酒?”
  “不是说新鲜荔枝吗?怎么又成了荔枝酒?”
  “是有新鲜荔枝,也有荔枝糕和荔枝酒。”
  霍留行摇摇头,拿手虚虚点点他:“她喝不了酒。”
  空青一噎,心道他也不知道啊,而且今早他说这话时,郎君分明就在一旁,也不知魂游到哪儿去了。
  霍留行披衣下榻,去了沈令蓁的院子,一进卧房就见蒹葭与白露围着她,她披散着一头乌发坐在床榻边,一双脚丫子踢踏踢踏晃着,嘴里咕哝:“我不睡,我不睡……”
  蒹葭和白露听见身后动静,向他行了个礼,解释道:“姑爷,是婢子们失职,叫少夫人一时贪嘴,吃多了荔枝酒。”说着又回头去搀沈令蓁,让她躺下。
  沈令蓁挥挥手,不要她们照料:“你们摁疼我了……”
  两人不好对她动真格,慌忙收手,一时有些难办。
  霍留行看看她酡红的脸色,摇着轮椅上前:“下去吧,我来。”
  蒹葭与白露犹豫了下,颔首退了出去。
  沈令蓁没了钳制,舒坦了,又要跳下床榻。
  霍留行站起来,一把架住了她的咯吱窝:“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去?”
  她像是这时候才发现屋里来了人,歪着脑袋,迷迷瞪瞪地瞅了他半天:“阿爹……你胡子呢?”
  “……”这是一醉回到出嫁前,还以为自己在国公府呢?
  霍留行好笑道:“我不是你阿爹。”
  “阿爹胡说什么呢?”沈令蓁奇怪地看着他,抬手去摩挲他的下巴,“不过阿爹的胡子去哪儿了?”
  他两只手都用来架她胳膊了,腾不出空拦她,只得偏头去躲。沈令蓁不依不饶地追着又捏又摸。
  “闹什么!”霍留行恨恨道,“我不是你阿爹,这儿也不是国公府,你已经嫁人了。”
  沈令蓁被他吼得一骇,垂下手来,转眼就来了哭腔:“阿爹不要我了,阿爹要把我嫁出去……”
  霍留行一滞,松开了她的胳膊:“我……”
  沈令蓁吸吸鼻子,自己爬回了床榻,趴在软枕上抽抽搭搭:“阿爹走吧,我要睡觉了,我会听话嫁给那个大老粗的……”
  “……”
  霍留行掉头想走,迈出去一步又停住,回头把她拎起来,咬着牙质问道:“你说谁是大老粗?”
  沈令蓁一愣:“当然是霍……咦,霍什么来着?”
  连他名字都忘了是吧。
  霍留行吸了口气:“他叫霍留行。”
  “哦,对!”沈令蓁咯咯笑起来,笑完又哭丧着脸道,“阿爹,我一定要嫁给他吗?”
  霍留行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默认了这当爹的身份,问道:“你不想嫁?”
  “我当然不想嫁。”她耷拉着嘴角,“我跟阿爹说,我愿意嫁,都是骗阿爹的,我怕阿爹为我去找皇舅舅出头……”
  霍留行拎着她的那只手松了松,闭上眼叹出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的眼底多了几分确定。
  他问:“你喜不喜欢你皇舅舅?”
  “皇舅舅以前对我还是挺好的……可是这次,我不喜欢他……”
  “那要是以后,我去帮你出头,你会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你皇舅舅那边?”
  沈令蓁一把捂住他的嘴:“阿爹别犯傻,阿爹怎么敢跟皇舅舅作对?”
  他笑着垂眼看她:“这天底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
  她搁下手,拼命摇头:“不行,不行的……我还是嫁人好了,万一那个霍……霍留行长得还不错呢?”
  霍留行扬扬眉:“他就长我这样,你看这算不算不错?”
  沈令蓁眯起眼来瞅他,点点头:“跟阿爹长得一样,那当然是很不错了!”说着又愁眉苦脸起来,“不过他会不会中看不中用呀?”
  霍留行一个板栗轻轻敲下去:“你说谁不中用?”
  沈令蓁“嗷”地抱住了脑袋,躲去床角,警惕地看着他:“不对,不对,阿爹从来不打我的,你不是我阿爹!”
  霍留行跟着上榻,把她堵在了床角:“现在才发现引狼入室,是不是晚了些?”
  眼看他越逼越近,沈令蓁拿手挡在身前,使劲往后缩:“……你是谁?”
  “我是你夫君。”
  “芙菌是什么?吃的吗?”
  “想吃我?你胆子不小。”
  沈令蓁摇摇头:“我胆子很小,我要睡觉了……”她一个激灵从霍留行咯吱窝底下钻出去,正要拿被衾将自己兜头护住,却被一把拽了回去。
  霍留行把她死死箍在怀里,忽然问:“这世间的法则——螳螂吃蝉,黄雀吃螳螂,鹰吃黄雀,那你知道谁可以吃鹰吗?”
  沈令蓁呆滞地摇摇头。
  “没有谁可以吃鹰。鹰是没有天敌的。他们当我是蝉,我却要做鹰。”
  沈令蓁愣了愣:“那是……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场仗,我有把握打赢。”霍留行垂眼看着她,“从今往后,谁欠的债,我找谁去讨,只要你乖乖跟着我,不背叛我,我就护你周全。”
  沈令蓁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眨眨困倦的眼,打出个酒嗝来:“啊?”
  霍留行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黑着脸问:“啊什么啊,我在问你,以后要不要跟着我?”


【第23章】
 
  沈令蓁眼皮子拼命打架,已经快要看不清眼前人,模模糊糊道出一句:“跟着你……跟着你有酒喝吗?”然后头一歪,沉沉枕在霍留行的肩上,不省人事了。
  霍留行一时竟不知该气该笑。
  敢情这一坛子荔枝酒是彻底挖掘了这位大家闺秀深埋在骨子里的纨绔子弟潜质。
  霍留行沉着一张脸,伸出一根指头把那颗脑袋推开,将她放倒在榻,替她盖好被衾,然后把一双手绕到她颈后,摸索着找到风池穴,开始转动着揉摁。
  沈令蓁在睡梦中似乎感到了不适,哼哼唧唧地扭着身子,没几下就蹭开了被衾,一脸的不耐烦。
  小姑娘还挺难伺候。
  霍留行重新替她掖好被角,拿手肘摁住她的肩,接着揉。
  她又挣扎着摇头晃脑,非不让他碰,嫌弃得好像他真是个大老粗似的。
  霍留行摇了摇头:“那我不管你了,明早醒来,头疼的是你。”说着起身要走,只是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指着她道,“我不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人,只此一次。”
  沈令蓁哪顾得上听他叨叨,自顾自睡得酣畅,这下应当是做了个好梦,竟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唇,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霍留行看了眼她鲜艳濡湿的唇瓣,略有些不自然地撇过了头,望着承尘继续专心地替她揉风池穴。
  一炷香后,他才坐回到轮椅上,唤来蒹葭和白露:“你们明日及早备好解酒汤,她一醒,就喂她喝了。”
  白露应“好”,蒹葭眼见他要走,犹豫道:“姑爷今夜也不在少夫人房里歇吗?”
  霍留行瞥了沈令蓁一眼:“不了。”谁知她一会儿是不是又要喊他爹,这当爹的,总不能宿在闺女房里吧。
  想到这里,他停下了摇轮椅的动作,问道:“我与你们国公爷长得可有几分相像?”
  蒹葭和白露一愣,齐齐摇头:“姑爷怎会与国公爷长得相似……”
  霍留行“哦”了声,离开了卧房。
  醉鬼的嘴,骗人的鬼。

  沈令蓁沉沉一觉睡得晕头转向,翌日醒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了国公府,定睛细瞧屋内简朴清冷的摆设才缓过神来。
  蒹葭依照昨夜霍留行的嘱咐,第一时刻送来解酒汤:“少夫人,您可算醒了,这都日上三竿,快到午膳时辰了,您快些喝了这碗汤吧。”
  沈令蓁揉揉眼:“我怎会睡了这么久……”又低头看看那碗暗红色的茶汤,“这又是什么汤?”
  “是解酒汤。少夫人,您昨夜喝多了荔枝酒,醉昏了,您都忘了吗?”
  沈令蓁愣愣眨了眨眼,摁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回想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零星片段:“我只记得我看到了阿爹。”说完又觉不该,“想是做梦了吧,梦里天南海北的,阿爹变年轻了,没有胡子了……”
  蒹葭似乎联想到什么:“少夫人,您怕是醉浑了,昨夜姑爷来看过您,在这屋里陪了您好一会儿,事后问婢子,他与国公爷长得像不像……”
  沈令蓁倒抽一口冷气:“我不会将郎君错认成阿爹,在他面前撒了酒疯吧?”
  “看姑爷离开时的脸色,好像是不太好看。”
  沈令蓁的脸一下便热了。她从前在杂书里见过不少形容醉鬼的文章,其形象无一不是死皮赖脸,惹人嫌恶,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也有如此出格的一天。
  她拿手背压一压发烫的脸颊,捏着鼻子喝下解酒汤,匆匆穿戴洗漱好,来不及吃口东西,便立刻去找霍留行赔罪。
  只是到了院门前又心生怯意,担心昨夜做了过分的事,以至霍留行还未消气。
  沈令蓁在月门边踮着脚,朝里张望了一阵,又踌躇着退回到远处,过了一会儿,再鼓起勇气上前。
  如此反复几趟,正是进退维谷之际,空青乐呵呵地来了:“少夫人,郎君叫小人来问问您,您是在治水吗?”
  她宿醉过后脑袋难免混沌,一时没反应过来,惊道:“可是哪里闹了水患?要不要紧?”
  空青愣了愣,笑起来:“少夫人关心民生疾苦,小人深感动容。只是您放心,没有哪里闹水患,是您这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样子,像极了历史上治水的大禹。”
  “……”沈令蓁干笑一声,“郎君还挺风趣。”
  她朝空青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我问你,昨夜郎君从我院子里回来后,可与你们说了什么?”
  有倒是有的,比如霍留行脸黑如泥地问他们,他是大老粗吗?他中看不中用吗?
  但空青不能做背主之事,摇摇头道:“郎君什么也没说。”
  倘使当真没有,那正常的用词应当是“没说什么”,而不是如此刻意强调的“什么也没说”。
  沈令蓁耷拉了眉,想空青肯定是在安慰她。霍留行怕是当真被她惹恼了。
  她又问:“那他现在瞧着心情如何?”
  “原是不太爽利的,但方才见少夫人您在这儿……”他挠挠头,不好僭越地说她鬼鬼祟祟,只好换了个词,“在这儿小心谨慎的样子,倒是笑开了。郎君眼下正要用午膳,您要是没用过,不如一道来?”
  沈令蓁便跟着空青进了霍留行的屋子。
  一进门,就听见他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但凡行事不规矩的,抓着了就赶出府去。”
  昨夜刚不规矩过的沈令蓁霎时停在屏风这头不敢往前去了,耳听得霍留行那边久久没了下文,才蹑手蹑脚挪了几步,扒着屏风边缘探出半颗脑袋去。
  结果,正正对上了霍留行望着这里的一双眼睛。
  她紧张地打了个呵呵:“郎君。”
  “躲那后面做什么?”
  “我听郎君好像在处置犯错的人,想着不好打扰……”
  霍留行收起一本册子,交给京墨,言简意赅:“杀鸡儆猴。”
  自认是猴的沈令蓁心头肉一颤。
  霍留行莫名其妙地瞥瞥她。
  自从借沈宅之行揪出一个奸细后,他就在逐步排查府内其余下人,因如今处处受制于人,凡事不可将动作放得太大,全面清洗必将惹人生疑,所以只能多花些时日慢慢观察。
  倒不知沈令蓁在心虚什么。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用膳。”
  沈令蓁迈着碎步上前,到他身边却没坐下,低头绞着手指:“郎君,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原谅改过自新的人吗?”
  “有一必有二,这种人不值得原谅。”他拿指关节叩一叩桌案,示意她坐。
  沈令蓁巴掌脸皱成苦瓜皮:“我不坐,我在旁侍候郎君,我得向郎君证明,我是值得原谅的。”说着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回忆着别人从前伺候她的样子,开始往霍留行饭碗里头布菜。
  菜堆得像山高的时候,霍留行终于明白了她的战战兢兢从何而来,侧目看她:“你倒还记得昨夜的事?”
  沈令蓁被他锐利的眸光盯得一凛,想这时候若说忘了,兴许更坏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点点头:“记得,我说过,我记性很好的。”
  “那我的意思,你应当明白了?”
  沈令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明白,我全明白。”
  霍留行本想再提一提昨夜被她含混过去的那一问,眼见她这乖顺的样子,又想不必多此一举。嫁都嫁了,不跟着他,还能翻出墙去?
  他说:“坐下来吃。”
  “那郎君是原谅我昨夜的鲁莽了吗?”
  “是。”
  沈令蓁这才坐了下来,因方才已假称自己记得醉酒经过,眼下也不好多问,只安安静静地动着筷子,小口小口咬着一片糖醋藕。
  霍留行看看她:“今早头疼不疼?”
  “不疼。”她摇摇头,“说来奇怪,我听说醉酒之人都要头疼,我这般安然无恙,莫不是天赋异禀?”
  想起昨夜替她按硗的折腾,霍留行觑她一眼:“是,你往后再多喝一些,还能更上一层楼。”
  沈令蓁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喝了,我再不敢喝了。”
  霍留行看她这心虚地埋头舀羹的样子,摇了摇头,真觉自己像是养了个闺女。
  午膳用到后半程,空青来了,找的却是沈令蓁:“少夫人,二姑娘在外头找您。”
  她还没应话,霍留行先冷冷道:“她最近粘你倒粘得挺勤快?”勤快到连他这个兄长的字都随便敢卖了。
  “小姑娘成天待在宅子里无趣嘛。刚好我也闲。”沈令蓁解释,又转头问空青,“二姑娘可是有事?”
  “二姑娘说一会儿想上街去,但大姑娘伤刚好,没兴致出门,她便来问问您要不要一道。”
  沈令蓁眼睛一亮,又黯下去,偏头看了眼霍留行。
  虽说西北此地不重男女之防,但她毕竟从小长在汴京,这抛头露面的事,习惯了不由自己做主。
  霍留行看了眼窗外高悬起的日头:“这时辰外头很热,你不会中暑气?”
  “我没这么……”
  “娇弱”二字还未出口,沈令蓁自我衡量了一番,想到从前夏季并非无此先例,便道:“那好吧,我不去了。”
  “你还因噎废食上了?”
  沈令蓁奇怪地看着他,想霍留行怎么突然变得跟她阿爹一样婆婆妈妈了。
  她撇撇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郎君叫我怎么办?”
  “喝了防暑的茶汤再去。”
  她立时喜上眉梢:“郎君真是足智多谋。”又交代空青,“与二姑娘说一声,我一会儿就来。”
  霍留行想了想,回头问京墨:“今早定边军那边送来的信报,不是急信吧?”
  “不是,但小人方才看了一遍,发现几处可疑,可能需要您尽快过目。”
  “那你派几个府卫跟着她们,确保她们的安全。”
  沈令蓁这才听出霍留行的用意:“郎君不必担心,陪着我们上街,好好处理公务就是。没有郎君,这街上安全得很。”
  “……”真是狗咬吕洞宾。
  京墨心道少夫人这话虽然实诚,却并不是没有道理。
  霍留行却不想再多看沈令蓁一眼,吃到三分饱便回了书房,拿起京墨整理好的信报翻阅。
  这一翻便是大半个下午过去。
  他将信报叠成一叠,搁在一旁,推开一卷羊皮地图,拿手指一点点划过去,慢慢皱起眉来。
  京墨道:“西羌盐、洪两州爆发旱灾已有月余,近一月来,两州饥饿无食的流民不断骚扰边境,时有抢掠之举,主君镇压大小暴乱竟多达十余起,且西羌朝廷对此两州流民的安置举措始终未能落实,赈灾效力极其低下,不知是底下官员层层贪腐,还是上头有意放任。郎君觉得,这其中是否有蹊跷?”
  “光凭这点不好定论,但这十余起暴乱发生的地点的确有门道。”霍留行指着地图,一处处点过去,“都是边境沿线兵力相对薄弱的地方,且打得一手声东击西的好战术。”
  倘使是普通流民,不该一找一个准,也不该有如此无间的彼此配合。
  “那么果真是有军队混进了流民当中,借此天灾有所图谋?”京墨皱着眉头,“只是西羌人到底在图谋什么呢?”
  霍留行蹙着眉没有说话。
  十年前,西羌人夺走河西,尝到了甜头,近年来愈发贪得无厌,明枪暗箭,层出不穷。
  偏圣上心魔未除,不仅不敢收复河西,反在边关一带不断安置中央派来的文臣牵制武将。
  如今霍留行的父亲已六十高龄,又因久经沙场一身伤病,越发不堪支撑;而霍留行对外又是个残废,自然也不会被放在眼里。
  边关顶事的将领所剩无几,西羌人蠢蠢欲动,实属寻常。
  京墨叹了口气,又道:“虽信报中未曾提及一字,但小人想,主君这一月来殚精竭虑,应也已是强弩之末。倘若西羌刻意延迟赈灾,这样下去,恐怕……”
  “若换了从前,我便亲自去一趟了。”
  前些年,霍留行并非始终身在深宅,偶遇突发事件也曾冒险出过几趟行。
  但这个节骨眼,圣上刚起了重新启用霍家的心思,四面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何况赵珣那麻烦精在霍府种下的隐患也未确认清除完毕,他这一去,消失个十天半月,岂能不引人注目?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咣当”一声响,是书房的窗子被风刮上了。
  霍留行循声望去,上前推开窗子,伸出手探了探风,看着天边涌动的层云,脸色渐渐变了:“今早院子里的花草,是不是沾了湿露?”
  “是这么回事,早间还挺凉的。”
  他神情凝重起来:“少夫人回来了吗?”
  “应当还没。”京墨看了眼起风的天,“郎君放心,下人们替少夫人与二姑娘备了伞,不怕落雨。”
  霍留行摇头:“快马加鞭,到街上找到她们,让她们在牢靠的屋子里避一避。也派府卫帮忙疏散外边的百姓,立刻通知知州,准备应灾。”
  京墨一愣:“应灾?”
  “要下雹了。”

  西北地界夏季冷热交替厉害时,下雹本是寻常之事,隔年便有那么一两次,但一般都是无甚妨害的冰粒。
  能被称为“灾”的,落下来的雹恐怕够得上破屋杀畜,损毁庄稼了。
  霍府上下霎时忙乱起来。
  霍舒仪当即便要去街上寻霍妙灵。霍留行拦下她:“我已经派京墨去了,你现在跟着上街是添乱,有这功夫,不如帮着去左邻右舍多疏通疏通,能少一户损失,是一户。”
  她点点头,带上防具,转头奔了出去。
  俞宛江在前厅面色煞白。
  一旁霍留行也双眉紧蹙。他从前行军打仗,对天时颇有研究,落雨起风一说便准,这次倒希望是判断错了。
  只是心中如此念想才刚掠过,天色却在刹那间大暗下来,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下,噼里啪啦的震响便在头顶传开了。
  霍舒仪恰好走进廊庑底下,回头瞧见这铺天盖地,大如鸡卵的雹子也是骇得不轻,慌忙奔进前厅:“阿娘,二哥,找到妙灵了吗?”
  落雹的巨响将她的人声淹没,霍留行和俞宛江凝目望着窗外雨雹的形势,一言不发。
  霍舒仪急得收紧了拳,在前厅来回踱步,听着久久不息的雹声心如火焚。她长这么大尚未见过这等大小的雹子,这么下一场,怕是连普通人家的屋顶都能砸穿,要是走在路上来不及避,当真得破了头。
  小半柱香后,风雨渐止。
  霍舒仪咬咬牙:“我去找妙灵。”
  她说着拔步就走,空青恰好急匆匆三步并两步越过满地的碎雹奔进来:“夫人,郎君,大姑娘,少夫人和二姑娘回了!”
  这时候到了,岂不方才恰好赶着了雹子?俞宛江大惊失色:“妙灵伤着了吗?”
  “二姑娘没事,”空青喘着粗气道,“只是哭着与小人说,少夫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了!”
  霍留行霍然起身。
  俞宛江一惊之下愣了愣,等他走出两步才反应过来,慌忙提醒:“留行!”
  霍舒仪瞪大了眼,拉长着下巴直直看着霍留行的背影:“二哥……”
  霍留行浑身一僵,蓦地停住了脚步。
  空青傻愣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砰”地把他撞回了轮椅。


【第24章】
 
  霍留行自坐上这轮椅以来,从未如此当众失态过。
  这数年间,有旁人险些不小心暴露他的时候,他却没被人抓着过任何的狼狈失算。
  幸而因为下雹,霍府的下人都躲进了屋内,此刻前厅并无杂人,唯一本不知情的,只有霍舒仪。
  只是尽管如此,场面也已十分尴尬。
  霍舒仪纵使再粗枝大叶,亲眼见此一幕,结合看母亲与空青的反应,也明白了究竟。
  她讷讷道:“二哥的腿什么时候好的……”见无人应答,又自己干笑了一声,缓解气氛,“昨日吗?这么好的消息,怎么没告诉我……”
  俞宛江拍了拍她的手背:“阿娘回头与你说。”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皱眉看着空青:“她人呢?”
  “许是进门那一路被雹子堵了,所以过来慢一些。”
  他话音刚落,几人就听见沈令蓁的声音:“嫂嫂真没事,只是蹭破点皮,你别哭了。”
  循声望去,就见廊子那头,霍妙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令蓁反在一旁扶着她的肩安慰她。
  霍留行指着那头质问空青:“头破?血流?”
  空青干咽了一口口水:“是小人的错,一听二姑娘这么说,还没见着少夫人就急得来与郎君通禀了。”
  霍留行闭了闭眼,再睁开,便见沈令蓁已被蒹葭与白露搀扶着到了前厅附近。
  蒹葭一路走,一路拿着一张绢帕要替她擦拭额角:“少夫人,您赶紧坐下来,让婢子好好瞧瞧。”
  霍留行摇着轮椅到门边,肃着张脸道:“还不快过来。”
  空青瞄了霍留行一眼,心道这怎么还迁怒起来了呢?分明是郎君自己没管住腿,少夫人也没错啊。
  沈令蓁看他这怒火中烧的样子,不敢怠慢,赶紧加快脚步,刚跨过门槛,就被他拉低了身子,被迫将额角凑到了他眼下。
  霍留行盯着那块血沥沥的破口。的确不至“头破血流”那么严重,却也绝非“蹭破点皮”这样轻忽。
  也不知上回是谁在这前厅,因为他手肘破了块皮就大呼小叫,轮着了自己,倒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他阴沉着脸,朝空青吩咐:“拿帕子和清水来,还有药箱。”又问蒹葭与白露,“两个人还护不好一个主子?”
  两人垂下头去,一旁霍妙灵抽噎着解释:“二哥哥,不怪她们,怪我……嫂嫂早说变天了,要早些回来,我贪玩了会儿,这才赶上了下雹。路上马车顶被雹子砸穿了,她们要护嫂嫂,嫂嫂却赶着护我,这才没来得及顾上自己的……”
  俞宛江和霍舒仪齐齐一滞。
  霍留行看了沈令蓁一眼,没再说话,努努下巴示意她坐一旁,然后接过空青递来的,沾了水的帕子,掰过她的脑袋,替她清洗伤口。
  水一沾上破口,沈令蓁疼得浑身一抖,想叫,张嘴又忍住,整个人细细打着颤。
  霍留行低头看她一眼:“疼就出声。”
  “不……不疼,我不疼不疼……”她像是自我鼓舞似的,不停重复着这几个词。
  霍留行忽然记起她昨夜醉酒时说的话。
  她说,她不想嫁给他,却骗她阿爹自己是愿意的。
  为了顾全大局,连在最亲的人那里都委屈自己,她到底打算上哪儿喊疼去?
  沈令蓁还在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郎君,这场雹灾恐怕没那么轻易度过,百姓地里的庄稼,圈子里的猪羊若是毁了,他们拿什么吃饭?”
  霍留行手上动作不停:“这事知州很快便会着手操办,如有必要,会开启当地粮仓应急,或向朝廷请求拨款,你不用操心。倒是今日起……”他说着看向霍舒仪和霍妙灵,“在我准许之前,你们谁也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霍妙灵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外边还会再下雹吗?”
  沈令蓁忍着疼答:“你二哥是担心这些天城里会有闹事的流民。这种情形,灾后是常有的。”
  霍留行垂眼看了看她,见她宁愿说话排解,也不肯叫出声,偏头看了眼俞宛江:“母亲。”
  俞宛江心领神会,拉着霍舒仪和霍妙灵离开了前厅。
  空青与蒹葭白露也识相地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霍留行边替她擦洗着,边道:“可以出声了。”
  沈令蓁瞅他一眼。她方才强忍着,是因担心自己叫得惊天动地的,让霍妙灵更加愧疚,不想竟被霍留行一眼看穿了。
  她笑着说:“我现在真不疼了,因为郎君疼我呢。”
  “哦?”霍留行拿过一瓶金疮药,将药粉一点点抖在清洗完毕的破口上。
  “哎呀……呀!”沈令蓁叫得直冒泪花,一双手胡乱借力抓住了霍留行的衣襟,使劲扯着他,“郎君轻……轻点呀!”
  霍留行瞥她一眼,收了手:“好了,这破口暂时不宜包扎,先晾着。”
  沈令蓁还没缓过劲,额角像牵了一根筋,一跳一跳地抽疼,她喘不上气,大口呼吸着道:“可是,可是还很疼。”
  “那能怎么办?这药就是疼才好得快。”
  沈令蓁暗示道:“从前我见阿娘练武受伤,阿爹都会给她吹一吹的……”
  吹……吹一吹?
  霍留行的人生里似乎从没有过这道工序:“用什么吹?”
  沈令蓁看看他,想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吧,说了句“用唢呐吹”就松开了他的衣襟,坐到一边缓劲去了。
  霍留行叹了口气,摇着轮椅上前,一声不响地扶住她的脑袋,凑过去朝那破口吹了一口气,顿了顿,好像觉得力道用得不对,又放轻了一些,再吹。
  沈令蓁看他这专心致志的模样,抬眼望见近在咫尺的,他笔挺的鼻梁,和殷红的薄唇,心间忽然升腾起一种奇异古怪的感受。
  额角是不疼了,可这一口口气吹的,却痒到了心里去,叫她浑身像有虫子爬过似的酥麻。
  她自己也不知何故,慌忙躲开了去:“好……好了,我不疼了,谢谢郎君。”
  霍留行的手还保持着扶她脑袋的那个姿势,僵在半空“哦”了一声。
  沈令蓁侧过身,拿眼角瞄他一眼,见他看着自己,又赶忙收回视线,片刻过后,又去瞄他。
  霍留行低头看看自己:“怎么?”
  “我有没有跟郎君说过,郎君长得很好看?”
  霍留行缓缓眨了眨眼:“你倒是现在才发现?”
  “第一天就发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突然想说。”
  霍留行嘴角一牵,又肃起脸,过了一会儿,别过头去,再次牵了牵嘴角。


【第25章】
 
  替沈令蓁处理完伤口,霍留行就出府去察看灾情了。
  庆阳此地近十数年来未曾遭受过如此严重的雹灾, 虽有霍府府卫及早出动, 疏散了街市附近密集的人群, 大大减少了百姓伤亡,但房屋、农田、牲畜却未能得以幸免。
  像霍府这样的大户, 房屋砌造得坚实,还不至于因为一场雹灾便损毁。然而城内多的是家宅简陋的布衣门户,城外更有靠着茅草屋过活的穷苦人家, 安身之所毁于一旦,又突然之间失去了生计,自然乱成一团。
  从事发起, 城里城外都是哭天抢地的哀嚎,流民四处奔散。
  幸而这边关地界的官员也是见惯了风浪的,当地知州反应迅速, 立即着手赈灾事宜, 开始在城内搭建简易的安置棚, 开放粮仓,亲力亲为地安抚百姓。
  霍家带了个头, 主动拿出家用,剩下当地几家富户也跟着捐了不少财物。
  到了深夜, 局面稍稳, 霍留行也就打道回了府。
  霍家任的是定边军的职事, 对庆阳当地的事务不宜插手过多, 做到这份上就该退居其后了。
  霍留行一进门, 就见京墨匆匆迎了上来:“郎君,老夫人请您回府后去她院里一趟……”他说着压低了声,“估计是为了前厅那件事。”
  京墨午后与沈令蓁的车驾失之交臂,过后赶回府,已听空青说了霍留行当时的失态。
  霍留行淡淡一笑,似乎并无意外,开口先问:“少夫人歇下了吗?”
  “应是歇下了,但亥正那会儿,蒹葭曾传人问府里可有止疼的药,像是少夫人伤口疼得睡不着。”
  “你叫蒹葭留着门,我一会儿就过去。”
  “郎君今夜歇在少夫人那里?”
  霍留行点点头,转头先去了俞宛江的院子。
  院内烛火通明,俞宛江撑额坐在堂屋上首位置,似已等侯他多时,见他来,立刻挥退了四面下人。
  霍留行给她行了个颔首礼:“母亲。”
  “留行,你应该晓得,母亲为何唤你来这里。”
  “我知道。”
  “这么多年了,你处事向来谨慎周密,为人亦冷静自持,人无完人,偶有失算自然无可厚非,但你不该……”俞宛江说到这里,叹出一口气。
  霍留行摇摇头:“我承认,今日之事是有不妥,未曾酿成大祸亦属侥幸。但是母亲,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俞宛江皱起眉来:“你曾与母亲说,这夫妻之道,你自有分寸。这些日子以来,沈氏的为人的确无可挑剔,可你要记得,她始终是长公主之女,她的背后始终有个赵家,你对她如此用心,又如何对得起你兄长与生母的在天之灵?”
  “母亲也说了,她的为人实在无可挑剔。从当初茶楼那夜,她为我舍身忘己,到后来舒仪几次三番顶撞于她,她忍气吞声,大度容人,从未摆过一分一毫权贵的架子,再到今日突遭险难,生死攸关之际,她第一时刻惦记着妙灵的安危……难道她不是爹生娘养,没有家人疼爱吗?她待我,待我的家人如此掏心掏肺,仁至义尽,倘使今日,我为告慰兄长与生母在天之灵而刻薄于她,那么明日,我又该怎样偿还对她的亏欠?我负起了为人手足,为人子的责任,便要为此抛下为人夫的责任吗?”
  “留行,你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镇国长公主与霍家结下的仇,难道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吗?你既要与长公主清算旧仇,如今却又认下沈氏这个妻子,将来该如何收场?”
  霍留行笑了笑:“母亲认为,何谓报仇雪恨?难道是一命抵一命?倘使一命抵一命便是报仇雪恨,不必蛰伏二十七年,我早可以杀进汴京。”
  “自然不是一命抵一命。我们所有人,不过都是复国的棋子,最终要做的,是将孟家的孩子送回皇位。”
  “既然如此,长公主欠霍家的债,为何非要以命偿还?迄今为止,我所有的决定皆基于大局,我不会做自寻死路的事。母亲,沈令蓁姓沈,不姓赵。”
  “你是说……”
  霍留行笑了笑:“母亲细细考量便可发现,沈家大房与皇室的关系理应并非铁板一块。倘使长公主与圣上当真如此亲密无间,那么,早在二十七年便已到婚嫁之龄的长公主为何迟迟不曾定下姻亲,为何在多年后嫁了个在朝并无实职,且胸无大志的空壳国公,又是为何,至今只有沈令蓁一个女儿,却无一子能够承袭沈家爵位?这么多年,她在回避什么,退让什么?”
  俞宛江目光微微一动。
  “可纵使她如此回避,如此退让,到头来,圣上却连眼也不眨一眨地,便要她唯一的女儿去替他们还债。随同圣上打下大齐江山,为朝廷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付出这么多年,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您认为,长公主如今对圣上,对皇室还存了几分情谊?”
  更何况,霍留行早已从沈令蓁身上,试探过长公主对圣上的态度。
  当初赵珣来府,沈令蓁待这个表哥客气疏离,并举例太子坠马一事,借以提醒他小心。她既自幼出入皇宫,却与皇室表亲来往甚少,那么这背后一定有长公主的教养。
  后来说起救命恩人一事,沈令蓁坦诚,长公主并未将此事对圣上和盘托出。这又说明,长公主在沈家的事上有她的私心。
  再是沈令蓁醉酒当夜吐露真言,说自己因赐婚一事对圣上心有不满,又说国公爷曾有意为她出头。这更进一步说明,沈家大房对圣上已是怨而不敢言的态度。
  正是那一夜,听了沈令蓁看似迷糊实则真心的话,确信沈家大房与皇室的关系已然如履薄冰,霍留行才下定决心,给出了那个只要她不背叛他,他就护她周全的承诺。
  他说:“长公主此人,论识人心,认形势,比圣上在行。若我猜得不错,她对皇家已经死心了,对依然忠心于圣上的沈家二房恐怕也是不甚亲近的态度。她现在要的,只是保住沈家大房这一件事,只不过没到迫在眉睫的时刻,尚在摇摆该往哪条船靠罢了。而我想做的,就是让沈家大房彻底下水,上我霍家的船。这位镇国长公主欠霍家的债,便用她大半生积蓄的全部筹码来还,母亲认为,如何?”
  他送她一出美人计,他便还她一出将计就计。
  两只鹰一起啄起那龙来,总该快一些吧。

  从俞宛江的院子出来,到沈令蓁房中时,霍留行见她并没有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几案前对着一面铜镜托着腮。
  听见轮椅轱辘的动静,她惊讶回头:“郎君怎么来了?”
  霍留行瞥瞥她:“我不能来?”
  “能,当然能。这里是郎君的府邸,郎君就是要上房揭瓦,那也是无人能拦的。”她起身去迎他,“只是前一阵子,郎君都宿在自己院里,我还以为……”
  “我睡在那里,难道不是因为你说,与我同床夜里睡不着?”
  沈令蓁摸摸鼻子:“那噩梦都过去这么久了,现在不会了。”
  “那从今日起,我就宿在这里。”
  沈令蓁弯下腰看他:“我这样对郎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不是不太好?”
  “……”脚长在他身上,谁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霍留行气得不轻,一指铜镜:“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照镜子,不嫌吓人?”
  哪知沈令蓁一愣之下,背过身去,闷声道:“嗯,我也觉得我现在挺吓人的。”
  霍留行笔挺挺指着铜镜那根食指骤然一弯,回忆起进屋时所见,她在铜镜前愁眉苦脸的样子,恍惚明白过来什么。
  沈令蓁伤在额角,破口虽被碎发遮掩了些,但眼下细瞧起来还是相当明显。她这是担心自己将来会留疤破相。
  他方才图解气一时嘴快,实则并无深意。
  他默了默,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令蓁皱皱鼻子:“我去睡了。”说着转身朝床榻走去。
  霍留行探身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转过来我看看。”
  沈令蓁极少有特别忸怩的时候,这回却摇摇头,坚决不肯转脸。
  想来也是。白日里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她才一言未发,可女孩家又有哪个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他肯定道:“放心,不会留疤的。我给你用的金疮药,对付这种伤口绰绰有余。”
  沈令蓁微微别过头,捂着额角拿余光瞅他:“真的?”
  “千真万确。若是留了疤,你拿我是问。”
  沈令蓁这才慢吞吞转过去给他看。
  霍留行抬手拂开她的几缕碎发,仔细瞧了瞧:“过十日就不明显了,再一个月能好透。”
  她耷拉着眉点点头:“那我这一个月都不好看了。”
  霍留行好笑道:“人家闺阁女子是怕嫁不出去才愁这愁那,你嫁都嫁了,还怕什么?”
  “我怕郎君……”她说到一半顿了顿,“我怕郎君觉得我不够赏心悦目,就不搭理我了。”
  霍留行心道他又不是她,嫁个人还要瞧对方好不好看。
  他说:“我待你如何,与你相貌无关。”
  沈令蓁皱了皱眉,突然感兴趣起来,压低身子,撑着他轮椅的扶手:“说来奇怪,郎君为何从未夸过我的相貌?在汴京时,常有人说我长得好。郎君怎么看我呢?”
  霍留行眨了眨眼,打量她几眼:“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我看你,与看妙灵差不了多少。”
  这话倒不假。霍留行毕竟长了她一轮,时常看她便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且她是水灵精致的长相,瞧着比她的年龄还要娇小一些,若对这么个小姑娘有什么“秀色可餐”的起心动念,倒觉有些下流不堪了。
  沈令蓁似乎有些失望:“哦,是这样……”说着又埋怨起来,“郎君心里怎么想的,竟就怎么说出来了。郎君以前讲的话明明挺好听,近来却愈发不喜欢说那些。”
  那是因为,以前那些都是假的。
  “那你再好好长一年,一年后我定发自肺腑地夸你好看。”
  “郎君怎知我一年后一定好看?”
  “底子摆在这儿了,能差吗?”
  沈令蓁一下高兴起来:“郎君真是高瞻远瞩,独具慧眼!”
  霍留行看她这兴高采烈得要转圈的样子,摇摇头,自己也笑了,正要叫她去睡觉,忽然听见叩门声:“郎君,小人有要事通禀。”
  是京墨的声音。
  霍留行摇着轮椅出去:“怎么?”
  京墨压低声道:“北边传来急信,主君怀疑定边军出了内鬼,只是今夜又有一场西羌流民暴乱,主君旧伤复发,如今正在前线勉强支撑大局,后方的事,实在分身乏术。”
  霍留行蹙起了眉头,正是沉默时刻,见沈令蓁穿戴好了衣裳,从卧房内走了出来:“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留行给京墨使个眼色,示意他进来,待阖上门,才答:“是有些麻烦,我得去定边军一趟。”
  他要离开的事,瞒不住沈令蓁这个枕边人,她如今既心向于他,不如如实告知。
  沈令蓁一愣:“今夜?”
  “最迟明日。我这一走归期未定,府里可能还有四殿下的耳目,需要你与母亲替我打好遮掩。”
  “可若是真有耳目,光靠我与母亲,恐怕还是太过冒险。”
  霍留行和京墨齐齐沉默。沈令蓁便知道了,此事应当事关紧要。
  她皱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郎君,我有个计策。你看,我与大姑娘若是当着府里下人演一出不和的戏,接着我伤心离开,搬去沈宅,母亲劝说无果,为不得罪我,便叫你陪我一起去沈宅住一阵子,这样,你不就顺理成章地离开霍府了吗?”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这主意倒是不错。”
  霍留行摇摇头:“那我走了以后呢?如今城中流民四散,赈灾事宜尚未落实,随时可能出现骚扰,她一个人住在沈宅,半夜有流民找上门来怎么办?”
  “郎君可以派些人在沈宅保护……”她说到一半停下来,摇了摇头。
  也不行,且不说派的人是否可靠,若是这样兴师动众,有心人必要想方设法地到沈宅查探。如此,也就失去了最初设这个局的意义。
  “那若是郎君带少夫人一起离开呢?如此,即便有个万一,沈宅那处被发现是空的,只要少夫人在您身边,便可将这事遮掩成别的。左右定边军还是主君的地界,且郎君此去并非上阵打仗,仅仅在后方周旋,少夫人跟着也并无危险,只是……”
  只是难免要辛苦一趟。
  霍留行蹙着眉头看了沈令蓁一眼。
  她立刻拼命点头:“为了郎君,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风餐露宿算不得什么!”见他仍在思虑,她轻轻扯了扯霍留行的衣袖,“而且郎君,你这一走,我一个人在这里会闷坏的,我不想跟郎君分开……”
  霍留行看了眼她扯着他衣袖的手,默了默,点点头:“好。”


【第26章】
 
  翌日, 沈令蓁便干劲十足地将昨夜安排的戏明明白白地分给了大家。
  在霍留行的事上,众人倒是空前的一条心, 暂且放下成见一道配合她。
  先是清早, 一家子围成一桌用早食, 众人对沈令蓁嘘寒问暖,尤以霍留行“你额头受伤了怎么拿得动筷子”这样无微不至的过分关照最为扎眼。
  饭毕,席间备受冷落的霍舒仪在回院子的路上与沈令蓁狭路相逢,冷嘲热讽地说, 富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就是娇贵。
  蒹葭愤愤不平地顶了一句嘴,更激起霍舒仪的怒火,两边争来嚷去, 一时不可开交, 最后沈令蓁主动退让,伤心地回了卧房。
  午后, 委屈不已的沈令蓁命下人收拾行囊, 决定搬离霍府, 住到沈宅去。
  俞宛江听说消息前来劝和,阻拦无果, 只得与霍留行商量, 说如今城内局势正乱,放她独自一人在沈宅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不如由他陪她去那里住一阵子散散心。
  傍晚, 霍留行与沈令蓁顺理成章地离开了霍府, 入夜后, 借流民的乱流作掩,悄悄从沈宅后门走暗巷出了城。
  因尚处在庆州地界,霍留行不可明目张胆地骑马,便与沈令蓁一道坐在马车中,只是省去了轮椅这一环。
  虽是为公出行,沈令蓁却心绪大好。她本已作好准备,此行多半没法捎上婢女,不想霍留行却考虑到她不能缺人伺候,主动准允了蒹葭随行。
  沈令蓁便是从这一细枝末节瞧出了深意。
  霍留行此行难免有走动的时候,腿脚一事等同于直接暴露给了随行的人。他待她贴身婢女的信任,正是对她更进一步的接纳。
  为赶时辰,马车出城后驱得飞快,途径崎岖山路,上下颠簸不止。
  遇一处大坑洼,马车倏尔颠起,沈令蓁整个人身子一轻,跟着蹿起老高,心惊肉跳之时以为自己又要光荣负伤,结果头皮却轻轻擦过了一只宽厚的手掌。
  她一愣,望望头顶,这才发现霍留行抬着胳膊,把手搁在了她与车顶之间。
  她赶紧去握他的手:“撞疼郎君了吗?”
  霍留行拨开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轻飘飘道:“你道我是你?”
  “可这么一直举着胳膊也太累了,我自己扶着些就行了。”
  “你不行。”
  霍留行笃定地看扁了她,果不其然,再遇坑洼,紧紧抓着车内扶手的沈令蓁依旧被颠得蹿起,全靠他在旁看顾。
  她丧气地看看身边始终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的人:“为何郎君坐得这么稳当,我却怎么都不行?”
  “你若事事都行,我倒无事可做了。”
  沈令蓁瞅瞅他,又看看那只护在自己头顶的手,忍不住笑起来:“郎君对我真好。”
  还行吧。
  霍留行面上表情无甚波动地瞥了眼她上扬的嘴角,那只手倒像受了鼓舞似的,自发举得更端正了。

  一路飞赶,从夜色深浓到晨曦渐露,再到夕阳西下,日落月升,又到天光乍破,如此一日两夜过后,马车终于将要驶离庆州。
  这十八个时辰,京墨和蒹葭在外轮流赶车,其间换了三次马。霍留行耳听八路,全程无眠,沈令蓁则靠着车壁一路睡睡醒醒,饿了就塞块干粮,渴了便就着壶喝几口水润润嗓,一路至此,已被摧残得十分昏沉。
  马车骤然停下的时候,她打个激灵,迷迷糊糊地问霍留行:“到了吗,郎君?”
  “还在庆州与定边军的交界处,只是停下来歇歇。”
  她立刻强打起精神:“郎君,我是来帮你,不是来给你添乱的,你不必为我耽搁行程,我们一鼓作气进城吧。”
  霍留行摇摇头,好笑道:“不是我有意迁就你,而是前方临近白豹城,驻军复杂,形势未明,得叫京墨先去探探路,左右都得滞留此地,顺道歇息歇息也不是罪过。”
  沈令蓁这才放心跟他下马车,只是下地一刹头晕目眩,腿脚也针刺似的发麻,软倒着便向后栽去。
  等在外头的霍留行及时接稳她,抱小孩似的将她一把竖抱出了马车。
  沈令蓁气弱地拽着他的腰带缓劲。霍留行拍拍她的背,抱着她的肩,回头吩咐蒹葭:“去附近找点野果,挑熟的,分不清哪种可以吃就都摘回来,我来筛。”
  蒹葭惊愕地盯着霍留行直立的腿看了足足五个数,再瞅瞅沈令蓁毫无意外之色的脸,赶紧点点头,匆匆去了,跑开的时候,还似没反应过来,一个踉跄差点摔趴。
  沈令蓁脸贴着霍留行的前襟缓了好一阵,腿脚才恢复知觉,站直了身子。
  她抬头望望天,环顾四周,发现此刻应当临近辰时,这里是一处树荫浓密的山林,前边一条窄溪淌着涓涓细流,周遭尚算阴凉。
  霍留行将披氅展开,铺在溪边的平地,扶她坐下,然后回头去取水壶,走到溪边灌水。
  沈令蓁在马车里坐了两夜一日,再坐反倒更觉吃力,眼见他走开,便一步不肯离地跟了上去,边问:“郎君,这山里的溪水喝下去不会闹肚子吗?”
  他拔开瓶塞子,回头看她一眼:“我喝自然不会。你就算了,老老实实喝家里带出来的茶。”
  她点点头,蹲下去看他动作,见溪水咕噜噜地灌进壶里,正觉有趣,忽然眼前一花,视线里多了一片黑黢黢的长条形阴影,还没反应过来,眼睛便已被霍留行一把捂上。
  紧接着,耳边响起“嗤”地一声。
  沈令蓁呆愣愣地眨着眼,睫毛密密刷着霍留行的手掌心,隐隐预感到什么,颤着声问:“郎君,这是……”
  霍留行一手蒙着她的眼,一手将一柄拇指宽的刀放在溪水里清洗赶紧血迹,然后捡起一根树枝,单手将一条断成两截的蛇挑到了溪对头的树丛里。
  待收起刀,他才将手放了下来:“没什么。”
  但沈令蓁还是因为嗅见空气中的血腥味猜到了究竟,浑身鸡皮疙瘩直冒,一溜烟跑远了去,安安分分坐回到披氅上,缩手缩脚地瞪着一双眼,警惕着四面“敌情”。
  霍留行想笑,又忍住,走到她旁边坐下:“有我在,你怕什么。”
  沈令蓁白着脸摇摇头,示意不怕,眼睛却还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附近地面,余光瞥见霍留行仰头要喝水,赶紧制止他:“郎君,那溪里有……这水怎么还能喝?”
  霍留行不以为意:“那有什么?”
  沈令蓁一把夺走他的水壶:“不行,不行,这水不能喝了。马车上还有一些茶水,我去拿。”
  霍留行一把拽住她,拿回水壶:“瞎忙活什么?从前行军打仗,渴得厉害的时候,好不容易找着一条河,就是里边堆满了尸体,浸着人血也要喝,这算哪门子事。”
  沈令蓁不知怎么,听得鼻头一酸,慢吞吞坐了回去,看着他道:“郎君从前是不是过得很苦?”
  霍留行淡淡眨了眨眼,倒也不否认:“生逢乱世,不可避免。”
  “我在汴京锦衣玉食的时候,郎君却在尸山血海里保家卫国……”沈令蓁垂下眼来,“我要是能早些认识郎君就好了。”
  “早些认识又怎么?把你的锦衣玉食分我一些?”
  沈令蓁认真地点点头。
  霍留行发笑:“那我恐怕不会领你的情。”
  “为何?”
  因为十年前尚且年轻的霍留行免不了锋芒毕露,绝不可能咽得下气,接受仇人女儿的恩惠。
  若非北伐那场磨难让他吃了教训,磨平了棱角,他根本不知道,人在夹缝,若学不会忍,那就是死路一条。
  想着这些,霍留行出口时却换了一种说辞:“因为我那时候很顽劣,看到你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是要拿蚱蜢吓唬你的。”
  沈令蓁一愣之下被逗笑,笑过以后又说:“郎君,其实你现在也挺坏的吧?”
  霍留行略有些诧异地侧目看她。
  “那个温文尔雅,和煦斯文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郎君。郎君是因为什么把锋芒都藏起来了,但这样一定很累。”沈令蓁偏头注视着他,“所以,倘使郎君想歇歇,大可在我面前放下那些,只做自己,我不怕郎君凶巴巴的样子。”
  霍留行一怔。
  蛰伏十年,一人千面,连他自己都忘了真正的霍留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却在这一日的清晨,在这荒烟蔓草的无名山林里,听见一个小姑娘说,他可以不必在她面前做一个戏子。
  就像一颗石子直直投进了一潭深渊,将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搅得稀烂,霍留行的眼底霎时掠起潮起潮涌。
  沉默半晌,他盯着她说:“沈令蓁,这可是你说的。”
  沈令蓁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我说的呀。”

  约莫一个时辰后,探路完毕的空青回来了,与霍留行回报:“白豹城目前并无敌情,郎君可带着少夫人放心前往。”
  “住处都安排好了?”
  京墨点点头:“老地方。”
  “你和蒹葭护送她过去,我骑马改道办正事。”
  沈令蓁一愣:“郎君骑马会不会暴露……”
  他摇头:“我会乔装成士兵。”
  沈令蓁点点头,目送他骑上马绝尘而去,而后重新回到马车,去了白豹城。
  白豹城此地接近庆州,相比定边军更北的地方还不算人烟稀少,进城以后,街边客栈倒是一家家林立得不少。
  霍留行安排的这间从外边瞧名不见经传,生意看似也并不兴隆,但内里却秩序井然,收拾得十分规整。
  沈令蓁想到京墨那句“老地方”,猜测这客栈兴许本就是霍家的地盘。
  到时已近黄昏,她拖着快散架的身子骨进了厢房,连被褥干不干净也来不及顾忌就一头栽上了床。
  蒹葭正想给她斟碗水喝,一转头却见她已然睡熟,为免吵醒她,也没替她更衣,只给她盖了一层薄被便阖上门退了出去。
  沈令蓁一觉睡沉,再睁眼,却是被一声破窗而入的响动惊醒了。
  她还发着懵,刚要惊叫,却见来人一把摘下了遮面的兜鍪,给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声道:“是我。”
  沈令蓁这才借着屋内烛火看清是身披铠甲的霍留行,而窗外夜色已浓,看起来像是下半宿了。
  她拍拍胸脯,稳了稳心神,掀开被褥下榻:“郎君事情办得如何,可还顺利?”问罢见他铠甲上沾染了大片鲜红的血迹,吓了一跳,“郎君受伤了吗?”
  “肩上一点小伤。都是别人的血。”霍留行活动了下筋骨,卸下沉重的铠甲,“叫蒹葭帮我打盆清水来。”
  沈令蓁立刻去与守在走廊的蒹葭递话,再回来,便见霍留行已褪干净了上衣。
  顾不得羞,她急急上前,想察看他的伤情,待见确实只是肩头被划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才松了口气。
  霍留行看看她:“见血不晕?转过去。”
  沈令蓁也是情急才大了胆子,一听这话,再分辨到四下弥散的浓重血气,顿时有些目眩,赶紧背过身去。
  却不料背过去的一瞬一晃眼,无意瞥见了霍留行光裸洁净的腰腹。
  那里平平整整,并无任何一道凹凸狰狞的伤疤。
  沈令蓁一愣,“咦”了一声:“郎君上回在汴京伤得那么深,那儿怎么竟没有留疤?”


【第27章】
 
  霍留行动作一顿。这一天天的,怎么不是跳进了坑,就是在跳坑的路上?
  他顺着沈令蓁的目光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腰腹,迟疑着“哦”了一声,解释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家里的金疮药很好使吗?”
  沈令蓁讶异道:“这么长,这么深的刀口也管用吗?”
  她的确不懂伤口复原的道理,只是记起他上回说,就连她额角这样的小伤都得一月才可好透,那么据此推算,即使他身上那道刀口能够恢复如初,起码也得花上一年半载。
  可如今距离桃花谷一事分明才过去不到三月。
  沈令蓁眨眨眼,疑惑地弯下身去打量他的“伤疤”,却被霍留行抬手挡开:“管用还不好?难不成你盼着我留疤?”
  “当然不是。”她摇摇头,看了眼他遮掩的手势,面露古怪,不由疑心道,“郎君,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霍留行眉头微微拧起。
  沈令蓁木然半晌,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我知道了,难道郎君的体肤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霍留行沉默地看她许久,最后撇开眼,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你宁愿相信这样的奇人异事,也不去试想别的可能?”
  沈令蓁勉强维持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蒹葭恰在此刻送水进来,眼见屋内气氛不对,脚步猛地一滞。
  霍留行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搁下水出去,而后绕过面前的沈令蓁,慢条斯理地洗起了帕子。
  沈令蓁背对着他呆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颤抖起来。
  当一件事尚未得到结论的时候,世人总想听实话,听真相,于是便不顾一切地去琢磨,去摸索。
  可当事情的结论已然在心底根深蒂固,面对它即将遭到连根拔起的危险,他们反而会不由自主地去远离,去逃避。
  毕竟倘使谎言足够美好,又何必非要将它撕烂?
  沈令蓁不是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只是不愿意知道。
  可霍留行此刻打定主意的沉默却逼得她不得不去设想。
  她缓缓转过身去,看他一言不发地擦拭着被箭镞擦伤的肩膀,曾经被她一厢情愿忽视掉的那些线索忽然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
  打从一开始,霍留行就没打算将自己的一切向她这个枕边人和盘托出。
  既然如此,霍府的库房为何光明正大地摆着那柄佩剑?他又为何毫不忸怩地允许她进入他的净房,目睹他锁骨下方的伤疤?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个十年如一日地掩藏着自己的秘密,连最亲近的家人、家仆都瞒得滴水不漏的人。这是个生死攸关之际,为免在敌人面前暴露破绽,敢拿性命作豪赌的人。
  他这样谨慎,这样隐忍,这样缜密,又怎会想不到,一柄佩剑加一块伤疤已足够她确认他的秘密。
  霍留行绝不会犯这样低下的错误。
  除非,他根本不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根本不知道,那日在汴京的深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自以为有理有据的推论,原是一场巧破天际的误打误撞。
  沈令蓁呆滞地盯着他,喃喃道:“原来郎君一直在骗我吗……?”
  霍留行处理完了伤口,重新穿戴齐整,正视着她道:“是。”
  她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所以那日,郎君根本不曾去到汴京,也根本不曾遇见我,救下我,之所以冒名顶替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只是因为担心我会告发你的秘密,这才企图挟恩稳住我?”
  “是。”
  沈令蓁不可思议地道:“郎君就没想过,纸团永远包不住火,真相终有一日会像现在这样被揭穿吗?”
  “想过。”
  “那郎君就不怕我此刻转头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
  霍留行淡淡看着她:“你会吗?”
  沈令蓁瞧着他笃信无疑的表情,突然被气笑了:“郎君怎能事到如今还这样高高在上?你抢占他人以命换取的恩义,坐享其成,又玩弄我于股掌之间,蒙骗我如此之久,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与懊悔吗?”
  霍留行慢慢眨了眨眼。
  倘若毫无歉疚,今夜他大可继续胡说八道,瞒天过海,而不必主动卸下盔甲与武器,像眼下这般任她嘲讽,任她宰割。
  但懊悔却当真一点也没有。
  彼时的他没有更好的选择。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人的功劳据为己有。
  他问:“我若说有,你当如何?若说没有,你又当如何?”
  沈令蓁被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热血蹭蹭上涌,脸颊涨得通红,开始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一边拿手掌扇着风,像要将自己的怒气拍散了。
  “霍……”她蓦地顿住脚步,急急出口一个姓氏,又克制着停下来,没有无礼地直呼其名,“你真是太让人可气可恨了!”
  她说着跺跺脚,拔腿便要往外跑,可指尖刚触到门栓,却被一股蛮力给扯了回去。
  霍留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头看着她:“做什么去,这就要将我卖了?”
  沈令蓁原本根本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一层,只是现下单纯不愿与他共处一室,不愿多看他一眼罢了,可眼见他事到临头仍旧只在乎着自己那个破秘密,更气不打一处来,违心地道:“对!我就是要将郎君卖得一干二净,要将郎君的欺君之罪讲给全天下的人听!”
  霍留行脸一黑:“要同我荣辱与共,要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初这些话都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沈令蓁仰起脸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但却不是说给郎君听的!我要荣辱与共的人,要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是我的救命恩公,不是厚颜无耻,鸠占鹊巢的郎君你!”
  霍留行瞳仁一缩,攥着她腕脖子的手骤然用力。
  沈令蓁疼得“啊”出一声。
  他眼神一闪烁,瞬间又松开了劲。
  守在走廊的蒹葭匆匆赶来,敲了敲门道:“出什么事了,少夫人?”
  沈令蓁忍着疼要答,抬眼瞧见霍留行仿佛要杀人的目光却又吓噎住了。
  “少夫人!少夫人您说话呀!”蒹葭急得拍起了门。
  霍留行绷着脸答:“没事,屋子里有只老鼠,我抓了。”
  蒹葭松了口气,但似是因为没听到沈令蓁的声音,依然不太放心,站在门外不肯离开:“少夫人从未见过老鼠,可是吓坏了?”
  霍留行望着的确吓坏了的沈令蓁,扣着她手腕的拇指轻轻摩挲了她几下,提醒她好好作答。
  沈令蓁被他摸得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眼下看他便如同看那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豺狼虎豹。
  她缓了缓劲,尽可能声色平静地朝外道:“我还好……”
  蒹葭这才放心走远。
  霍留行松开沈令蓁,回头斟了碗茶水,仰起头一饮而尽,耳边却仍回响着她方才掷地有声的那句——我要荣辱与共的人,要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是我的救命恩公,不是厚颜无耻,鸠占鹊巢的郎君你!
  他咬了咬牙,再喝一碗。
  三碗过夜茶喝完,他重重搁下茶碗,回头看向颤巍巍缩在一旁的人,脸色铁青地道:“沈令蓁,你要卖我,得看清形势。这里不是汴京,也不是庆阳,这里是遍地霍家人脉的定边军,是你插翅难逃的白豹城。我有的是法子让你闭上嘴巴。”
  沈令蓁扶着门柱一抖,忽然记起庆阳沈宅,那位背叛他的小厮的下场。
  但这个节骨眼,服软却实在太叫人委屈了,她犟起来,抬头挺胸,强装镇静地道:“我是皇室宗亲,是镇国长公主和英国公的女儿,你若是敢杀我,当初也就不必大费周折地扮演成别人来欺瞒我了!”
  “你倒是挺拎得清?”霍留行笑着一步步逼近她,“但我提醒你,不是只有死人才会乖乖闭嘴的,这世上除了活人和死人,还有很多生不如死的人……”
  沈令蓁一点点朝墙角退去,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你……你胡说!你不敢对我滥用私刑!”
  霍留行似乎被她这一句“滥用私刑”逗笑了,再进一步:“说的不错,这夫妻之间不叫‘私’,难道叫‘公’?我要用的,就是私刑。小姑娘,你涉世未深,许多事尚且不懂,真将我惹了,我叫你好好懂上一懂。”
  沈令蓁后背顶到墙面,再无路可退,眼看快要急哭。
  霍留行低下头去,与她鼻尖蹭鼻尖地笑着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怕了就乖一点,多些为人妻者的自觉,别再想着卖我,也别再跟我提你那个救命恩公,否则等我找到他,第一时刻杀了他,晓得了吗?”
  沈令蓁一双手死死扣着墙,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道:“我听你的话……你不要动他……”
  霍留行笑意一敛,眼见她服了软,却全无得偿所愿的爽快,反觉胸臆之间闷堵了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就连仅仅被箭镞擦了一下,蚊子咬似的伤口都莫名其妙像被撕裂一样隐隐作痛起来。
  他退后一步,闭了闭眼:“好好待在这儿,不要耍花招,也不要妄想让蒹葭替你筹谋什么,你有圣上与镇国长公主撑腰,她没有。”
  他说罢夺门而出,与走廊里的蒹葭擦肩而过后又倒退回来,吩咐道:“她被老鼠吓得不轻,你好好陪着她。”
  蒹葭不敢耽搁,立刻去了沈令蓁的房间。
  霍留行则转头进了另一间厢房,朝京墨招招手,示意他来。
  京墨眼看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状,心里一凛,眼观鼻鼻观心地跟了进去。
  果不其然,一阖上门,便见霍留行面冷如霜地叱责道:“汴京那些酒囊饭袋成日里都在做什么?叫他们查个人,查到现在毫无音讯!”
  “郎君是说少夫人的救命恩……”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四个字。”
  京墨为难地低下了头。
  受之恩惠的是郎君,恨之入骨的也是郎君,这可真叫人百思难解。
  霍留行默了默,沉出一口气,指着沈令蓁厢房的方向问:“我这些日子如何真心实意地待她,你都看在眼里。那人不过是救了她一命,何至于叫她如此死心塌地,何至于叫她将我贬得如此一文不值?”
  京墨心道那救命之恩确实比所谓“真心实意地待她”更重一些,刚打算宽慰宽慰霍留行,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不对劲来:“郎君,少夫人难道已经知道了真相?”
  霍留行点点头。
  京墨霎时紧张起来:“那您打算拿少夫人怎么办?”
  霍留行一脸不舒爽地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什么怎么办?我还真能动她一根毫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