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5

顾了之:霸王与娇花 51 - 57

【第51章】
 
  沈令蓁在霍留行的照顾下渐渐有了些困意,朦胧间,察觉他似乎也跟着打起了瞌睡,但手掌却仍自发地揉着她的小腹,稍一停顿,便像被劈了道雷似的兀自惊醒,继续替她揉。
  她迷迷糊糊的,自觉好像与他说了句,不疼了,别揉了,睡吧,却实则说到了梦里,根本没开口。
  霍留行就这么照顾了她一整夜,直到黎明将近,听见卧房的门被两短三长地叩响。
  沈令蓁正在熟睡中,霍留行悄声下榻,替她掖好被角才移门出去。
  来的是报信的京墨:“郎君,天牢那边已按计划行事,咱们的两个死士都……”
  霍留行点点头:“在河西给他们立个衣冠冢。”
  京墨颔首应“是”,又说:“接下来就看四殿下的了。圣上已连夜将他召入宫中,眼下应当正在亲自审问他。郎君您看,四殿下能否顺利接下您抛给他的这招?”
  按霍家的计划,此次霍留行一共牺牲两名死士,一名扮演成被抓的军中奸细,另一名则扮演成听到风声后,前去天牢将奸细灭口的杀手。
  今夜,“杀手”已经成功潜入天牢杀了“奸细”,然后“不小心”被皇帝布下的天罗地网逮获,当场咬开牙缝中的藏毒自尽了。
  但自尽后,身上却留下了一丝线索,隐约指向其幕后主使者正是四皇子赵珣。
  计划走到这一步,就该轮到赵珣登场了。
  霍留行似笑非笑道:“这点脑子,老四还是有的,天亮后自有好戏,且看吧。”
  同一时刻,福宁宫的宫灯在孟秋黎明的凉风中摇曳出幽暗的火光。
  宫殿内,皇帝披着龙袍坐在床沿,手中明黄色的巾帕正轻轻擦拭着一柄锃亮的宝剑。
  不远处,赵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目光牢牢盯着这一幕。
  “阿珣啊,”沉默良久,皇帝终于开口,“你与太子,是阿爹最喜欢的两个孩子。你们的母亲早早病逝,阿爹却排除万难,空置后位多年,始终未曾立新,为的,正是不愿有人压你们一头。因为在阿爹心中,阿爹的这个位子,只有嫡亲的孩子有资格坐。阿爹的这片苦心,你可明白?”
  赵珣颔首:“儿臣明白。”
  “太子有德,亦有才,却缺了一具康健的身体,阿爹以为,你应当很清楚,只要你稳扎稳打,勤勉有加,忠诚为国,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
  赵珣神情肃穆,也不遮掩:“儿臣清楚。”
  “既然清楚,为何还要做让阿爹伤心的事呢?”皇帝幽幽叹出一口气,抬起一只苍老的,骨瘦嶙峋的手,慢悠悠抚过手中宝剑锋利的剑刃,“外人终归是外人,你在庆阳贼喊捉贼,针对霍家,这些小打小闹的,阿爹都能容你。可你不能为了铲除霍家,无所不用其极,背叛阿爹,你说是不是?”
  赵珣立刻俯身下跪,摇头道:“儿臣从未背叛过父皇,请父皇明鉴。”
  皇帝笑了笑,将一块玉佩掷到他眼下:“这和田宝玉,是去年阿爹寿辰时,你献来那座玉雕余下的废料,可是?”
  赵珣捡起玉佩,眼睛一眯:“是。当初雕制玉雕时,废弃了一部分劣等的边角料,儿臣将它们打成这样的玉佩,赏赐给手下人了。”
  “那你说说看,”皇帝撑膝起来,提剑上前,“这块玉佩,为何出现在了今夜的大理寺天牢?”
  赵珣眉头皱起,面露讶异:“儿臣不知。”
  皇帝将剑搁到了他的颈侧。剑锋一偏,他的脖子上立刻绽开了一溜鲜红的血珠子。
  “朕再问你一次,这块玉佩,为何出现在了今夜的大理寺天牢?”
  这柄染血的剑,还有称呼的改变,语速的放慢,都意味着,这位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帝王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赵珣却反倒愈加挺直了腰背,仰起脸与他对视,咬字清晰地道:“儿臣不知。”
  剑锋再侧,剑刃已经将要入肉,赵珣脖子上淌的血几近浸透他的衣襟。
  他唇色渐黯,神情却依然不改,不紧不慢地说:“儿臣今夜得到消息,听说霍家从定边军押解了一位通敌的奸细入京中大理寺。儿臣猜测,这等机密消息不会无故泄露,应是父皇刻意放出,为引蛇出洞之用,故儿臣虽有心替父皇与朝廷分忧,前去天牢查探,却因担心被卷进这趟浑水,暂时按兵未动,佯装不知。倘使父皇口中的背叛是说这件事,儿臣承认。但除此之外,儿臣绝未做过第二件对不起父皇的事。”
  “若父皇已在心中将我定罪,今日可以摁下这柄剑,但儿臣一死,陷害儿臣的蛇蝎之辈定将逍遥法外,到时,蒙在鼓里的父皇与大齐也将继续遭受磨难,儿臣为此,恐怕永也不能瞑目。”
  因失血,赵珣的脸色愈渐苍白。皇帝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把剑往边上一丢。
  “咣当”一声清响后,皇帝理了理龙袍,朝殿外淡淡吩咐道:“四殿下不慎自伤,无法出席今早的受降仪典,领他到延福宫,好好诊治照看。”

  黎明日出,天光很快大亮,辰正,大齐对西羌的受降仪典在紫宸殿内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准时召开。
  大殿之上,宦侍高诵降书条款,一说西羌承诺归还河西领土,愿对大齐俯首称臣,年年按制进京上贡;二说西羌承诺赔偿大齐相应战损,计黄金五十万两,白银两百万两,战马三千匹;三说西羌承诺此后永不主动发起对齐战争,永不主动挑起两边争端,破坏双方友好和平;四说西羌热爱中土文明,愿令三王子嵬名赫留京学习汉文,汉礼,三年之内,若不学成,绝不召回。
  这第四条内容,倒叫在场朝臣略感意外。
  当初霍留行前去与西羌谈判,谈来的,就是包括割地赔款在内的前三条。这第四条,显然是皇帝在昨日晚宴给西羌来了个下马威后,临时添加上去的。
  霍府内,正卧床歇养的沈令蓁听说此事后,同样有些疑惑,待霍留行参加完仪典回来看她时,抱着汤婆子问他:“这就等于是将嵬名王子当作人质扣留在京城了?”
  “身体还没好就天天操心这些?”霍留行在床沿坐下来,试了试她手中汤婆子的冷热,给她换了个新的,“现在不是嵬名王子了,圣上还给人家赐了‘赵’姓。”
  这是有意一步步渗透侵蚀西羌王室,连姓氏都要给他慢慢颠覆了。
  “西羌竟也愿意接受?”
  “为鱼肉时,能保住命脉便已知足,还有余力管那俎躺着舒不舒坦,刀是横着切,还是竖着切吗?西羌是此次的战败方,除了屈从别无他法。”
  沈令蓁忧心忡忡:“但我看以西羌人的秉性,这屈从也仅仅只是暂时的而已,圣上此番行事太过,反倒容易激怒他们,令他们有朝一日蓄力反扑。”
  霍留行点点头:“你说的不错,否则他们也不会派个如此弱质的三王子来汴京。”
  西羌早就料到大齐会得寸进尺,所以才故意让那位不堪大用的王子来签订降书。从一开始,西羌王室就打算好了牺牲嵬名赫。
  可惜就连沈令蓁也看透了的人心,他们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圣上却一叶障目,如此自负激进。
  朝中不是没有官员对此产生异议,但降书已定,再多探讨也无意义。
  而这种时候,霍留行自然也不可能做出头鸟。
  扫了帝王的兴,那是要惹祸上身的。
  “但也不必杞人忧天,父亲已重新被任命为河西节度使,有什么风吹草动,终归有霍家先顶着。”霍留行宽慰她几句,“你好好躺着歇息,我去盯一盯二殿下那桩事。”

  沈令蓁身体还虚着,卧床一整日,连用膳也是在床边,到了深夜,迟迟不见霍留行来她院子,一问才知,他被圣上急召入宫了。
  原来赵珣没有出现在今早的受降仪典,疑似被软禁在了延福宫,这个讯息让赵瑞产生了错误的猜测,误道霍留行此番安排的那位假奸细,要针对的人不是他,而是赵珣。
  因霍家步步紧逼,且西羌人眼下正在汴京,赵瑞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通敌之事败露,终于不得不顺水推舟,打算趁皇帝怀疑赵珣,将这脏水泼给弟弟,派人前往赵珣的府邸,塞了一封密信到他书房,以作最后一击的罪证。
  然而这把火,点燃的却不是赵珣。
  半个时辰后,禁军迅速包围了赵瑞的府邸,将他秘密羁押入大理寺天牢。
  沈令蓁听说消息,只剩摇头叹息。
  都说凉薄最是帝王家,可天家其实也并非当真绝情,只是那点微薄的情谊有亲疏之别,放在心上的儿子,总归要给个机会自证清白,看不上眼的,便连句辩驳也不让当面说了。
  当然,转念一想,沈令蓁觉得,也许她还是把人想得太过良善了。
  皇帝之所以给赵珣机会,故意在他府上设下埋伏,等陷害者上钩,不过是因为心性多疑,不相信摆在浅显处的线索,也不认为赵珣会傻到把这样一块能够表明身份的玉佩交给自己的死士罢了。
  眼看霍留行一直没回来,而她歇了一天,身体稍有好转,沈令蓁干脆披衣下榻,去了前院等他。
  刚穿过廊庑,却见京墨脚步匆匆,神色凝重地从府外回来。
  沈令蓁当即叫住他:“看你这脸色,可是郎君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京墨摇摇头:“少夫人放心,宫中一切顺利,只是郎君昨夜听了少夫人的话,让小人去查了查那位野利将军的事迹,小人刚刚发现了一些古怪。”
  沈令蓁快步上前:“郎君还没回来,你先与我说说。”
  因此事本就是她先提醒霍留行的,京墨也没有瞒她的必要,跟她到书房后回报道:“小人查到,这位野利将军身世成谜,是个没有来路的孤儿,从出生到少年时期的背景都是一片空白。”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此人在西羌有了名号?”
  兴许是在霍留行身边待久了,沈令蓁越多参与到汴京这些尔虞我诈中,便越发敏锐,一句问话,一针见血。
  京墨皱着眉答:“二十八年前,大齐建朝开始。”


【第52章】
 
  霍留行在垂拱殿一坐便坐到了丑时。
  可怜的老皇帝乍知逆子造下的罪孽,“伤心”得彻夜难眠,便拉了霍家这位“知心”的功臣唠嗑,从对赵瑞的惩戒手段,说到对赵瑞手下余党的清查办法,再聊倘若太子不堪支撑,往后储君之位该落谁家的惆怅。
  整整两个半时辰,聊得霍留行脸上君子如玉,心里暴跳如雷,惦记着失去了他这双圣手的沈令蓁该怎样度过这漫漫长夜。
  临近寅时,老皇帝十分体恤地说,哎,刚好,你看你赶着宫门上钥之前到,这会儿又恰巧等到了宫门下钥,都不必走后门了。
  霍留行“感恩”地离开了垂拱殿,与侯在宫外的空青接上了头。
  “还以为天亮前等不着郎君了。”空青呵欠连天地给他使了个眼色,是在问,皇帝没为难他吧?
  霍留行笑了笑。
  皇帝今夜当然不是找他来吐苦水解闷的。
  坐了这么多年的皇位,哪怕老了,脑袋不如从前灵光了,那股精明劲却也早已深入骨髓。
  这一日夜之内一波三折,即便起初被人牵了鼻子,到赵瑞引火上身,自投罗网的那一刻,老皇帝怎么也该回过神来了——若非背后无人操纵,这一幕接着一幕的戏码,未免上演得太过流畅。
  赵瑞有罪是真,自然要严处,但那个一手造就赵瑞倒台一事,连他这皇帝的鼻子都敢牵的人,同样该给个教训。
  在老皇帝看来,纵观此事首尾,这人只有两个人选,其一,便是给他出谋划策,建议他引蛇出洞的霍留行,其二,便是在遭人诬陷后,从容冷静,自证清白的赵珣。
  从公理上讲,皇帝应当认为赵珣的嫌疑更大。
  一则,那块玉佩理应不该出现在霍留行手上,而更像赵珣利用信物自导自演了一出被人泼脏水的戏码。
  二则,此事比起对霍家,对赵珣的好处更直接也更大:扳倒了赵瑞,赵珣不仅少了个争储的对手,还可作为受害者博取父亲的怜惜——毕竟按正常发展,错怪了他的皇帝,事后必要对他有所补偿。
  然而从私情上讲,皇帝当然是偏袒儿子,而戒备着霍留行的,于是便有了今夜这一场看似交心的密谈。
  从头到尾,皇帝所问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试探霍留行的态度。两个半时辰的持久战,只要他对答时稍有不慎,这个宫门,就未必能顺顺利利地走出去了。
  不过眼下看霍留行一笑,空青就晓得,他已通过这场对谈,将祸水重新引回到赵珣身上。
  想曹操,曹操就到。
  洗脱嫌疑之前,一直被软禁于延福宫的赵珣也恰在此刻乘着轿撵出了宫门。
  空青刚要将霍留行扛上马车,便借着远处守值人手中的灯笼看清了来人。
  霍留行也停下动作,朝赵珣颔首行礼,看着他脖子上厚厚一圈纱布,关切道:“四殿下受伤了?要不要紧?”
  赵珣原本无关痛痒的伤口,被这一问,像给烫了一把火星,咬牙切齿地疼。
  当初霍留行乔迁时,他曾主动登门表明立场,暗示自己支持霍家铲除赵瑞。因此奸细入京后,他笃定霍留行将有所动作,一方面准备好了看霍家与赵瑞鹬蚌相争的好戏,另一方面也打算好了,在必要时站在霍家那边,先将赵瑞端了再说。
  昨日凌晨被急召入宫,他猜测到应是霍家人在天牢那边做了布置,可直到看见那块玉佩,才真正惊心于霍留行城府之深,也终于意识到,自以为掌控着此局的他,其实被人耍了个团团转。
  霍留行根本不是鹬蚌,而是渔翁。
  这位渔翁一早就盘算好了,除掉赵瑞,却也不给他赵珣落着一丝一毫的好处,反要把他也拖进泥潭。
  皇帝对他这嫡亲的儿子还有父子情分在,不至于因他演了一场“自污”的戏便下狠手惩处他,却会在心中暗暗记他一笔。
  可偏偏就是这样,才更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有冤亦无处申辩。
  霍留行把他们赵家人,一个个都算准了。
  赵珣心中恼恨,面上依然摆出谈笑的姿态,走下轿撵,挥退了宫人,然后说:“一点小伤,不劳霍将军忧心。霍将军若是得闲,倒可关心关心它们。”他扬扬下巴,意指道旁被萧瑟的秋风吹得落叶满天的几棵大树,“这长得太过高大的树容易招风,今日枝繁叶茂,明日便枯萎朽烂了。”
  霍留行在宫里跟老皇帝玩了大半宿山路十八弯的文字游戏,面对这种唇枪舌剑,已经懒于雕琢嘴上的文采,只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听不懂地说:“可是臣不关心大树,臣只关心殿下。臣来京城前曾整治了庆阳府中几个被人买通的内鬼,深知其中苦楚。方才臣在陛下那里,看见一块他人陷害殿下用的玉佩,十分担心殿下府里也出了家贼。殿下回府之后,还请当心排查。”
  “……”这还有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套在等着他呢?
  赵珣用上二十多年练成的上位者修养,才压制住了怒火,没有骂出心里那句“睚眦必报的老贼”,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了。
  空青也用上了十多年练成的老戏骨修养,才憋住了溢到嘴边的笑,一脸严肃地颔首目送贵人登上回皇子府的马车。
  待回到霍府,避开闲杂人,他才好奇道:“郎君当真收买了四殿下的人?”
  那怎么可能呢?霍留行才搬来京城多久,赵珣也不是吃干饭的。
  这事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孟去非的。
  酒肉歌舞,玉石珍器,这些都是富家子弟的专长。去年皇帝寿辰时,赵珣托人从西南寻一块世间独一无二的和田宝玉,孟去非一听说“独一无二”,就想这玉指不定将来能做做文章,在它运到京城之前,便早早从中做了手脚,留下了一些边角料。
  这种虽然暂时看不见用处,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埋个伏笔的功绩,孟去非多年来恐怕还积累了不少。
  霍留行笑了笑:“就算收买不到,让我们四殿下也体会体会抓贼的快意不好吗?”说着摇着轮椅,往净房去了。
  此时已接近黎明,他匆匆沐浴后,听京墨回报了野利冲的消息,却因接连两晚无眠,精力不济,暂时理不出头绪,先去了沈令蓁的卧房,准备歇一觉。
  沈令蓁昨晚一直等他到子时,实在等不来才一个人睡下,此刻也还困倦着,隐约感到身边多了个人,睁不开眼,身体却捱了过去。
  这怕是前天夜里被霍留行悉心照顾,捱着他暖炉似的身躯睡舒服了,上了瘾。
  眼看她半梦半醒间还记得靠过来,霍留行倦意顿消,突然又不困了。
  他摸了摸被衾里塞着的汤婆子,发现凉了,干脆把它拎到了床下,然后将沈令蓁搂进怀里。
  沈令蓁将醒未醒间挪了挪身子,也像前夜那样去抱他,结果手一伸出去,没抱着他的腰,不小心往下了些。
  霍留行猛地一个激灵头皮炸麻,一时竟也忘了挪开那只压着他的胳膊,直到很久之后,沈令蓁迷迷糊糊地察觉不对劲,睁开眼来,低头要往那奇怪的地方看去。
  霍留行下意识一把推开她。
  沈令蓁整个人滚向床角,“哎哟”一声呼痛,彻底醒了。
  霍留行立刻惊坐起:“撞疼没?”
  沈令蓁揉着本就坠胀难过,又受到致命一击的腰,欲哭无泪地挡开他伸过来的手:“郎君不愿我抱可以直说,怎么还打人呢!”
  “……”霍留行摇头,“不是,我……”
  他迟滞半晌,哀叹一声:“我不小心的,你过来,我看看哪儿伤着没。”
  沈令蓁缩头缩脑地躲在床角,义愤填膺地看着他,摇头示意不过去。
  霍留行有心上前,一离开被衾的遮挡,又怕被她瞧见不太合适的场面,左右为难之下,决定走为上计,唤来蒹葭和白露给她检查有没有磕着,自己则转头去了净房。
  一大清早来了这么一出意外,蒹葭和白露一头雾水地问沈令蓁,姑爷是不是欺负她了。
  沈令蓁也是莫名其妙,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委屈道:“我就是被汤婆子烫醒了,想把它拿掉,结果中了郎君一招。”
  “汤婆子?烫醒了?”蒹葭奇怪地拎起床下已然冷却的汤婆子,“少夫人,您的汤婆子在这里,而且早就凉了呀。”
  沈令蓁一愣之下伸手去探,“咦”了一声:“那我刚才是摸着了什么?”
  蒹葭和白露愣了愣,迟缓地眨了眨眼,彼此对视一番,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蒹葭:要不要说啊?
  白露:不说吧?
  蒹葭:可是少夫人迟早要知道这些的。
  白露:那要不……你说?
  蒹葭吸一口气,张嘴又顿住。
  沈令蓁怪道:“怎么了?你二人可是有事瞒我?”
  “少夫人,”蒹葭眼一闭心一横地道,“您说的,那可能是圆房的用具……”
  沈令蓁听她来来回回解释了一通原理,脸颊生红,只觉方才碰着霍留行的手都烫了起来,左一声“哎”,右一声“啊”。
  “这……你的意思是,那样郎君会很难受吗?”
  “通常是的,少夫人。”
  沈令蓁一想起方才自己错怪了霍留行,顿觉惭愧起来。
  待两炷香后,霍留行装得若无其事地回来,便从她的眼中,再次看见了当初那种慈母般的怜惜之意。
  沈令蓁语不惊人死不休:“郎君,我才知道,原来你因为没有与我圆房,一直默默承受着本不必承受的痛苦,我……我对不住郎君。”
  “……”
  见他噎住,她支支吾吾地说:“都怪我一直不懂事……郎君,你还难受吗?要不我们把这房圆了?”
  “……”


【第53章】
 
  沉默良久的对视之后,霍留行露出了“我很好”的微笑:“怎么还道听途说上了,谁跟你讲我难受?”
  “郎君就不要扯谎逞强了。”沈令蓁叹息一声,“郎君翻花绳时答应过我,只跟我说实话的。”
  这怎么还摁着人头,逼着人承认呢?霍留行重承诺不错,但也是要面子的。
  从翕动的鼻孔到欲语还休的嘴巴,他几乎用所有的五官在守信与脸皮之间挣扎。
  这有苦难言的样子落进沈令蓁眼里,叫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咄咄逼人了。有些事,也许看破不说破就好。
  沈令蓁沉吟片刻,摆摆手解了他的围,十分善解人意地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哦,那郎君没有想圆房,是我想圆房了,郎君现在方便吗?要是方便的话,我们择日不如撞日……”
  “……”
  这不懂事其实未必是坏事,坏的是懂一半,不懂另一半,就像此刻眼神真挚,神色坚定的沈令蓁。
  霍留行咬咬牙:“懂怎么圆房吗,你就择日不如撞日?就知道点皮毛还煽风点火上了。”
  她给他一凶,气势弱下来:“方才蒹葭大致,大致与我讲了几句……”
  “那她没跟你讲,这月事期间圆不了房?”
  沈令蓁低低“啊”一声:“还有这讲究?我不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垂垂眼,又瞅瞅他,“那等过几天,我再与郎君约定圆房的事?”
  按沈令蓁的性子,怕是说到就会做到,过几天又要殷切地询问他,什么时候与她圆房。
  但霍留行没有抓紧办这事,其实有他自己的考量。
  当初新婚时,他没打算跟沈令蓁圆房,是因视她为仇敌,如今虽早已改变了心意,却改变不了两家人之间最根本的矛盾。
  进京以来,他对她不是从未有过旖旎情动的想法,却不曾像去年在定边军的破茅屋里那样,放任自己的冲动。
  因为他始终记着,在东谷寨的那一夜,霍起说,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永远不可能接受这个儿媳。
  假如当下,他与沈令蓁有了夫妻之实,让她怀了他的孩子,不论是他的父亲,还是英国公与长公主,必然都无法轻易对这样一个结合抱以欢喜疼爱的态度。
  一个生来就不被祝福的孩子,这样的存在,一定是不幸的。
  因此现在,还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
  他在等,等汴京的局势稳定下来,等两家人在朝堂上的合作有了一定的进展,等他父亲与长公主有机会当面对谈,到时候,再考虑这些私事。
  而既然眼下不打算要孩子,他也就不会与沈令蓁有夫妻之实。这闸口一旦开了,恐怕就再难关上了,他不希望往后,沈令蓁一面要满足他的欲望,一面又要避免怀上孩子,不得不喝伤她身体,也伤她心的避子汤药。
  相比这样的后果,如今偶尔的心痒真算不了什么。他本就是擅长忍耐的人,情动时,想想大局,也就一盆冷水把自己浇熄了。
  但他此刻不晓得怎么跟沈令蓁解释这些。
  原本她什么都不懂,也不会主动提起圆房,自然是最好的。这下她有了意思,他去推脱,那也要伤她的心。
  面对沈令蓁真诚的提议,他只得含糊道:“医士不是说你身体里有寒气吗?这事伤筋动骨的,等你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这么严重吗?”她惊讶道,“那人家都是怎么过来的?”
  霍留行“啧”一声:“人家是人家,你这身娇体弱的,跟人家比什么比?”
  沈令蓁“哦”了一声,隐隐觉得他这态度不太对头。
  方才蒹葭与她说时,并没有提到这么严重的后果,而且她那两个贴身婢女向来当她是宝,若真像霍留行说的那样,这是不适宜她做的事,她们根本不会与她提。
  想到这里,沈令蓁又恍惚记起,当初新婚当夜,霍留行对圆房一事的态度。当时她不明白,现在回头一看,便发现他很明显是找了个借口在回避。
  她隐约明白过来,霍留行到底在考虑,为难什么。
  沈令蓁方才当真没多想,只觉这本是夫妻应当完成的礼仪,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让霍留行难受呢,当下回过味来,一时又觉得尴尬,又觉得堵心。
  但这次,她是真的应该看破不说破了。真说破了,霍留行顾忌到她的情绪,只会更为难。
  她呵呵干笑着,打马虎眼,说:“那我就先好好养身子吧。”
  但沈令蓁不会演戏,霍留行从她这不自然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皱了皱眉头:“你别多想,我……”
  “郎君昨夜都没睡吧,”她直接打断了他,拍拍床榻,“快上来歇歇,我已经睡够了,这就先起了。”
  沈令蓁说着便下了榻,唤来蒹葭与白露替她穿戴洗漱。
  眼看她若无其事地与婢女说说笑笑,打定主意不再讨论这事,霍留行摁摁酸胀的太阳穴,只得叹了口气,上榻补眠去了。
  这一觉睡到大中午,霍留行再次醒转,是听见沈令蓁在叫他“郎君,郎君”。
  他睡觉前一直惦记着这小姑娘是不是伤心了,做了个浑梦,梦到她难过得跑了,一睁眼看到她坐在自己床沿,迫切地看着自己,倒是莫名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
  “郎君醒了?”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霍留行抓住她的手,“嗯”了一声:“怎么了,一个人无趣了?”
  沈令蓁因他这热切的举动,联想到早上的事,一时有些不自在,被他揉在掌心的手略微僵了僵,又很快掩饰过去,由他握着,笑道:“不是,是早上郎君睡着以后,太子殿下那边托人送了一张请柬来,说邀请郎君与我下午去皇家猎场观赏围猎。我看现在时辰差不多了。”
  虽名为邀请,说叫他们夫妇有空可以去观摩观摩,但这太子的邀请,说到底也是谕令,真要不给面子,那哪里行。
  所以沈令蓁再有心让霍留行多睡一会儿,也不得不叫醒了他。
  霍留行一听正事,收敛了与她温存的心思,放开她的手,撑肘起来:“说的几时?都有谁参与围猎?”
  “未时开始,说是太子殿下为表达此前缺席接风宴的歉意,这回做东,让几个世家子弟陪着嵬名王子与野利将军一道猎上一场。郎君要去吗?”
  赵琛体弱,本身不擅长骑马打猎,特意安排了这一出,必然有目的。
  既如此,霍留行自然要看看赵琛想做什么,而那位可疑的野利将军又会否耍出什么花样来。
  他点点头:“去。”
  “那我这就去准备。”沈令蓁正要唤人来伺候霍留行洗漱,又记起一桩事,“不过太子殿下好像晓得郎君昨夜应召入宫的事,所以刻意交代了,说这只是私宴,郎君若在歇息,不出席或晚些出席也无妨。郎君觉得,太子殿下这是单纯体恤郎君,还是在暗示郎君什么?”
  霍留行想了想,笑着点点头:“这位太子殿下倒是有点意思,那我就听他的,晚些到吧。”

  未时开场的围猎,霍留行与沈令蓁晚了半个时辰才到皇家猎场,入场时,正见观赏席的上首,太子与太子妃说说笑笑地眺望着远处围场内,几位世家子弟与野利冲、嵬名赫一起策马猎杀群狼的场面。
  底下几位受邀来此的武将及女眷吃着茶果,议论着围场内的情形,时不时鼓掌叫好。
  霍留行领着沈令蓁,上前与太子及太子妃请罪,称因身体不适,来晚了。
  赵琛摆手示意无妨,好像也不在意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叫宦侍领他入席,而后便看似津津有味地继续观赏起了围猎。
  沈令蓁从前极少出席这样的血腥场合,但嫁了个将军,也不好在外表现得太过柔弱,尽管心有不适,入席后,还是瞄了一眼围场。
  这一望去,便见每个人背上的箭支,箭尾部分都涂着不同的颜色以作区分,众人像是在比赛谁打到的狼只多。
  四面传来又一声叫好,有女眷夸赞道:“小殿下骑射之术如此了得,今日可要拔得头筹了!”
  沈令蓁正思考着这句“小殿下”是指谁,就听上首太子妃谦逊道:“羲儿还小,不过起势猛一些,后继便无力了。”
  这话一说,她便明白过来了,这“小殿下”说的是太子的嫡长子,今年刚满十四岁的赵羲。
  沈令蓁有些讶异,赵琛应当并非争强好胜的性子,怎么今日却叫自己的儿子如此大出风头?
  她忍着不适,定睛去看场上战况,果见赵羲猎到的狼只数量遥遥领先,排在第二的是薛玠,第三则是与薛玠差不离的野利冲。
  其余众人,除了实在不擅长武艺,当真猎不到狼的嵬名赫,更像是在陪赛,故意让着赵羲。
  今日太子做东,在场之人多拍拍赵羲这小皇孙的马屁,倒也实属正常。
  就连因此前投壶一事心有怨气的薛玠,也努力控制着分寸,只赶超野利冲,而退居赵羲之后。
  沈令蓁知道今日这个局背后应当有文章,有心看出点花样来,便一直紧盯着场中弯弓搭箭,追逐群狼的众人,看到血溅满地的场面,脸色虽不好看,却也没移开眼。
  “不舒服就别看。”霍留行偏过头,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
  沈令蓁看着他,摇头示意无事,却不料两人的目光同时离开围场的这一刻,四下众人忽然惊叫起来。
  两人蓦地转回头去,这一眼,便见赵羲身下的马不知怎么受了惊,突然撞破围栏狂冲了出去,眼看就要将他甩离马背。
  离赵羲最近的薛玠立刻策马赶上去救人。
  野利冲却后来居上,比他更快一步,猛地抛掷出缠在腰间的一根绳索,勾住了赵羲的马,而后旋身腾跃而起,半空中连翻两个筋斗,稳稳坐在了赵羲背后,一个发狠的使劲,帮他一把勒停了马。
  四面大骇的众人长吁出一口气的时候,霍留行却滞在了原地。
  沈令蓁一偏头,发现他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担心道:“郎君怎么了?”
  霍留行死死盯着围场,一言不发。
  怎么了?
  野利冲方才那一凌空换马的招式,是霍起多年前所创,教给霍家军的绝学。


【第54章】
 
  观赏席众人惊魂未定,围场那边更是一片纷乱,周围的侍卫与宫人齐齐朝赵羲涌去,询问他是否受伤。
  倒是太子与太子妃处变不惊,事发至今并未阵脚大乱。
  当事人赵羲也很快镇定下来,下马后朝野利冲拱手致谢,反过来安抚四下比他年长的一众世家子弟。
  这番超脱年纪的沉稳姿态,给人的观感颇为舒适。不论是有讨好的意思,还是当真发自肺腑,观赏席的几位朝臣都交相称赞起来。
  只除了薛玠的父亲,薛策。
  方才沈令蓁与霍留行错过的那一眼,正是薛玠为赶在野利冲之前射中一匹灰狼,急切出手时将箭射偏,让箭簇擦着了赵羲身下马的马屁股,才会导致那马忽然受惊。
  一众世家子弟中断围猎,簇拥着赵羲回到观赏席。
  薛策起身离座,跪在了太子面前,叩首道:“犬子箭术不精,险些伤了小殿下,还请太子殿下降罪。”他说着,微微抬起头,给脸色铁青的薛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跪着。
  薛玠张张嘴,似乎要解释什么,却被薛策一道严厉的目光盯死,只得咬咬牙,跟着跪了下来:“请太子殿下降罪。”
  赵琛面色如常,不见怒色:“本宫没有参与围猎,就不插手这事了。”他温和地看向一旁的赵羲,“这事该如何处理,羲儿来说吧。”
  赵羲负手在后,很有些小大人的模样,笑着说:“这比试切磋,本就难免磕碰,何来有罪之说?若真要责怪薛郎君箭术不精,那我这骑术不精的,岂非也该受罚?我们和和乐乐围猎,不必为这点意外的小事降罪于谁。”他说着看向跪伏在地的薛玠,“薛郎君,今日这赛事的初衷只是取乐,你也别太在意胜负输赢,我们过后有机会,再好好尽兴地比上一次!”
  薛玠颔首:“谢两位殿下开恩。”
  赵羲抬抬手,示意薛家父子平身回席,又看向野利冲:“不过这罚是免了,赏却不能少,今日多亏野利将军出手相救,才叫我免于受伤。父亲,我想在这里,替野利将军向您讨个赏。”
  赵琛和煦一笑:“你说吧,要如何赏?”
  赵羲沉吟了一会儿,答道:“野利将军不日便将离京,想来颇为挂心孤身留在这异地他乡的嵬名王子。我想,不如一会儿让嵬名王子到宫里挑些他喜欢的物件回去,嵬名王子在这里住得好,野利将军自然也就放心。这对野利将军来说,应是最能够解燃眉之急的赏赐了。”
  这话一出,在座众人无不为赵羲此番八面玲珑的言辞所惊。
  沈令蓁暗吸一口气,同样讶异于,这十四岁的少年怎会被教养得如此精明能干。
  赏罚分明,大度容人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对待野利冲和嵬名赫的态度。
  野利冲是仆,嵬名赫是主,虽然功劳的确是前者的,但若忽略后者而赏赐前者,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不将西羌王室放在眼里的嫌疑,可若赏赐后者而忽视前者,又有抹灭恩情,过分高高在上的嫌疑。
  现在这么一圆,既给野利冲贴金,又给嵬名赫脸面,便是两全其美。
  方才那场惊马因薛玠而起,显然不是太子这边设计安排的戏,而是事前无法预料的。前后短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从未有人教过赵羲一字半句,这少年却能够从慌乱受惊到此刻落落大方,妥帖善后,实在叫人意外。
  沈令蓁隐约想通了,太子方才有意不插手此事,以及今日设此私宴的原因。
  赵琛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或许自知时日无多,又见二弟赵瑞因通敌入狱,四弟赵珣野心勃勃,同样绝非良善,所以开始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
  他病了一辈子,却要在最后的关头强硬起来,要趁自己还有口气,给大齐找一个可堪大任的继承人。
  赵羲这个嫡长子应当是他亲手带大培养,虽年纪尚幼,头脑却丝毫不逊于成年男子。
  赵琛打算在这政局动荡的节骨眼,让西羌人看看,他大齐并非已经没有德才兼备的优秀皇子皇孙,也将自己的态度表露给底下人,暗示朝堂上下那些动摇于储君人选的朝臣,现在站好队,还来得及。
  在沈令蓁看来,赵羲骑术上的欠缺无可厚非,他事后的处理方式,俨然已经非常漂亮地完成了赵琛希望达到的目的与初衷。
  在场之人谢恩的谢恩,夸赞的夸赞,又回到了和和美美的气氛。霍留行也早已面色如常,神态自若地喝起了茶。
  但沈令蓁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霍留行在皇家人面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若仅仅只是看到赵羲惊马,他方才的脸色不会差成那样。
  一离开皇家猎场,坐上马车,她便要急急询问霍留行,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他却先她一步吩咐车夫,说不回霍府,去英国公府。
  “郎君方才到底怎么了?”沈令蓁担心道。
  霍留行在她面前自然不必再装,神色严肃凝重起来:“我怀疑野利冲可能跟霍家军有些联系。”
  光是那个招式,其实还说明不了问题。这凌空换马虽是霍起独创,但霍家人毕竟与西羌交手多年,若是西羌出了个武学奇才,在战场上照葫芦画瓢地学了去,也不是毫无可能。
  但霍留行却忽然由此想起了一桩事。
  去年霍起在镇压西羌流民暴乱时,曾在一战中断了两根肋骨。
  当时霍起与他说,自己是因在对敌时,瞧见流民堆里有个中年人,长得很像从前霍家军里的一个孩子,一时出神,才被敌人钻了空子。
  而那个孩子,正是霍起从边关捡来的孤儿,且与他的大哥情同手足,只是可惜最后跟他大哥一起战死了。
  霍留行不确定这两件事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同样四十岁出头,同样是孤儿,并且早年背景空白,二十八年前才突然在西羌横空“出世”的野利冲,却让他产生了求证的念头。
  霍起眼下远在河西,且不说书信来回是否安全,首先需要花费的时间便太久了,所以霍留行打算先去一趟英国公府,问问亲身经历了当年战乱的长公主。
  沈令蓁回到娘家,也没来得及与爹娘叙叙旧,便被赋予了一项重任——给野利冲画幅人像。
  霍留行不好在天子眼皮底下与西羌使节有私下来往,也没理由让早已不问政事,退居内宅的长公主见到野利冲本人,只好用这种方式替代。
  幸而以沈令蓁的画技与记忆力皆是绝佳,不多时便作成了画。
  霍留行一看这人像,不说十分,也该有九分相像了,便拿给了赵眉兰:“劳请长公主分辨分辨,画上此人是否眼熟?”
  赵眉兰微蹙着眉,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摇头。
  “若说或许是二十八年前,曾在霍家军当中见过,长公主可会有印象?”
  赵眉兰仍是摇头:“时隔太久,就算真有此人,应当也认不出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霍起会记得一个二十八年前的人,是因为那是当年自己亲手捡回军中带大的孩子。可对赵眉兰来说,对方与她至多几面之缘,且还经历了少年到中年的相貌转变,没了印象也实属正常。
  “没帮上郎君。”沈令蓁叹息一声。
  霍留行摇头示意无妨,将画像收拢起来,因急于回去继续调查此事,当即与长公主及英国公告辞,只是临出府门,看沈令蓁颇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便提议她单独留下来:“都进家门了,就跟阿爹阿娘好好吃个饭,我等晚上戌时左右再来接你。”
  沈令蓁今日格外思念爹娘,其实与早上因圆房一事勾起的伤心也有关系。听他这么一说,一面对此提议有些心动,一面又放心不下他。
  “看郎君好像脸色不太好,郎君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我是你吗?”霍留行扬扬眉,努努下巴示意她回去。
  “那郎君回去以后再好好补一觉,”沈令蓁边重新往国公府走,边一步三回头地叮嘱他,“晚上要是累了,也不必亲自来接我,叫京墨跑一趟就好。”
  沈令蓁说是这么说着,却晓得霍留行对她着紧,随她怎么劝,到时候大抵还是要亲力亲为的,却不想到了晚上戌时末,发生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霍府来的人,既不是霍留行,也不是京墨与空青,而是一位普通的仆役。
  当然,说普通应当也不普通。沈令蓁眼熟此人,常见其出入霍留行身边,大概也是他的亲信之一。
  那仆役到了厅堂,与沈令蓁颔首致歉:“少夫人,郎君有话,说他夜里须忙公事,抽不开身来接您了,您难得回国公府一趟,晚上便宿在这里吧。”
  原本留宿国公府也没什么,可沈令蓁却对霍留行派来这么个人感到奇怪:“空青与京墨也抽不开身吗?”
  “是的,少夫人。”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她转头要给他赏钱,转念又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不在府上吗?”
  “少夫人,请恕小人不能与您多言。”
  那就是真有事了。
  联想到下午的事,她莫名一阵心慌,强压下心中忐忑,皱眉道:“你现在不与我多言,我也大可乘国公府的马车自己回去,到时一切便见分晓了。”
  “还请少夫人不要为难小人。”
  沈令蓁头疼地扶了扶额:“是不是野利将军的事?他们都不在家里,难道是去找野利将军了?”
  仆役不敢说话了。
  沈令蓁给吓得心惊肉跳。
  霍留行不该是冲动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叫他深夜冒险出行?
  沈令蓁不好再为难下人,挥挥手让他回去,过了会儿,越想越不安,叫蒹葭和白露备好马车,还是动身回了霍府,一进家门,直奔霍留行的院子。
  府内秩序一切如常,守值的府卫、仆役都在岗上,没见任何出乱子的气息。但越是这样,沈令蓁就越觉得心悸。
  只有真的出了大事,霍留行才可能为了瞒过皇帝的眼线,把家里伪装成这副平静的景象。
  一路疾走,沈令蓁刚到主院院门前,就见守在霍留行卧房外的空青迎了出来,为难道:“少夫人还是回来了……”
  沈令蓁又急又气:“我能不回来吗?郎君人呢,府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空青跺跺脚,“哎”了一声:“您跟我进来吧。”
  沈令蓁跟着空青进了卧房,一跨过门槛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转过屏风,目之所及便是一盆盆的血水。
  床榻上的霍留行半身赤裸浴血,腰腹那里,一道皮肉翻卷,花花白白模糊一片的伤口。
  这道伤口,与她此前在救命恩公身上所见一模一样……
  沈令蓁双膝一软,跌向脚踏。


【第55章】
 
  蒹葭与白露代替空青守在了房门外,京墨在给霍留行止血,而空青也正关注着霍留行的伤势,沈令蓁这一跌,膝盖重重磕到脚踏上,倒是没人顾得上去扶。
  空青一回头,看她摔得面色惨白,刚要问她有没有事,就见她摆摆手自己爬了起来,扶着床栏,紧盯住了昏迷不醒的霍留行。
  “怎……”沈令蓁张了嘴却找不着自己的声音,抖着声重复了好几遍才讲出完整的话,“怎么回事?”
  她问完又自顾自摇了摇头。救霍留行要紧,到底怎么回事晚些再说。
  “医士呢?”沈令蓁竭力镇定下来,“请医士了吗?”
  “医士已在路上,为了隐蔽行踪须得绕远,晚点才能到,我们先给郎君做些应急处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她急急出口,说到一半又停住。
  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形,本该时刻必争,但既然他们做了这样的安排,就说明医士行踪暴露可能是更致命的事情。
  沈令蓁只得咬咬牙,不再发表异议,看京墨拿厚厚三圈白色的止血布条紧紧缠住了霍留行的伤口,刚松一口气,下一瞬,却见淋漓的鲜血从最里层再次涌出,很快浸透了三层布条。
  空青的脸霎时白了一层,将新布条递给京墨,与他一起使劲朝伤口施压。
  血还在往外渗,就那么短短一刹功夫,霍留行的脸便上了黑气,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沈令蓁看得头晕目眩,掐着自己的手心肉保持清醒:“这样不行,这样不行……烧铁来烫可以吗?我好像在书上读到过烧烙止血法。”
  “已经在叫人准备了,但郎君这伤口是弯头斧砍的,伤得太深,露了脏器,我们不敢轻易动手烫,还得等医士来。”
  沈令蓁耳边顿时嗡嗡作响。
  弯头斧,脏器……上回听到这两个词,是孟去非问霍留行,被弯头斧伤到脏器暴露的地步,换作是他,熬得过去吗?
  霍留行当时回答说,这是硬伤,生还的可能很渺茫。
  沈令蓁不敢问霍留行会不会死,只是不停地拿自己的双手温着他愈渐冰凉的脸。
  这么慌慌张张地一摸,倒见他如有所觉似的皱了皱眉。
  会皱眉,就说明还残留着意识。空青也注意到了,沾满鲜血的一双手死死摁压霍留行的伤口,一面道:“少夫人,您跟郎君说说话吧。”
  沈令蓁低下头去:“郎君,郎君你能听到我声音吗?你再撑一会儿,医士马上就到了。”
  “少夫人,您别说这些没用的,您说说郎君不爱听的!”
  “什……什么不爱听的?”
  “您就说说您那救命恩公,提提您那姑表哥,郎君最讨厌那俩人了!”
  “哦,哦……”沈令蓁整理了下思绪,凑在他耳边道,“郎君,都说没有比较,便没有伤害,我看你这伤势跟我那救命恩公像得很,你说人家活不成了,可到底也没找见人家尸首,要是这回你没撑过去,来日反倒给我碰上了活着的救命恩公,那你这脸可就丢大了……”
  霍留行不知是疼的,还是当真迷迷糊糊听见了这些话,眉头皱得更深了。
  哪怕是生气,也算有口气吊着,总比完全失去意识了强。空青点头鼓舞道:“少夫人好样的,您变本加厉些,继续说!”
  沈令蓁脑袋里一团浆糊,来不及顾忌太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郎君,我看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怕是熬不过今夜了,那我也要为自己的将来考量考量,我想来想去,我这如花似玉的年纪,为你守寡实在太不划算。
  “你看你我至今都未圆房,也算不上真夫妻,再看我们英国公府家大业大,谁人不巴结讨好着?到时自有才貌双全的男子踏破了门槛愿做上门女婿。郎君肯定觉得,我不是那么薄情寡义的人,但郎君也得认清现实,须知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一年半载不行,三年五年的,有朝一日,我定会淡忘郎君的好,转而投向其他良人的怀抱。
  “再说了,郎君你也知道,圣上不是什么好人,他能利用我一次,就能利用我第二次。郎君没了,他总要退而求其次地另寻一位英雄豪杰震慑西羌。郎君觉得谁人合适?我看这次投壶宴上与围猎场上,阿玠哥哥都有出彩表现。到时候,说不准圣上就要让我改嫁到薛家呢?”
  这话可说到了点子上,霍留行垂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好像在抓什么似的。
  沈令蓁立刻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这是我的手,郎君好好抓住了,你一松开,我可就跟人跑了。”
  霍留行昏沉之中当真像是听见了,虽然使不上劲,五根指头却扣成了弯。
  沈令蓁鼻子一酸,方才吓到腿软都没哭,瞧见这一幕却有些忍不住了,好在这一腔酸意被推门而入的声响及时打断。
  医士终于赶到,快步进来,匆匆搁下药箱,轻车熟路地吩咐:“叫你们烧的铁呢?烧好了没?”
  空青赶紧从外头取来一盆清水和一片烧红的铁片。
  京墨则帮着解开止血带,方便医士察看伤口。
  没了布条的束缚,鲜血立刻狂涌而出。霍留行扣着沈令蓁的手彻底松开,这下是当真没了意识。
  “郎君!”沈令蓁近距离瞧见那咕咚咕咚冒血的伤口,浑身一颤。
  医士瞅她一眼,就着清水洗干净手,没大当回事地说;“家眷放心,还有救,我八年前能医好这小子的腿,现在也能把他这窟窿堵上。”老头说着,用铁镊子夹起铁片,努努下巴,“闲杂人都出去吧!”
  沈令蓁不好打搅医士救治,只得狠狠心把手抽了回来,离开了卧房,到隔壁屋子才问起跟进来歇力的京墨:“这位医士是……?”
  “南罗北黄,这位就是南边的罗医仙罗谧。”
  沈令蓁记起来了。当世两位医仙,北边的黄医仙为圣上所用,常在京城,南边的罗医仙则游走民间,四海行医,已有近十年杳无音讯。
  去年赵珣下驾庆阳霍府,便因找不着罗医仙,带了一位传说为罗医仙座下高徒的医士来替霍留行诊治。
  这样看来,罗医仙其实根本从未失踪,而是一直藏在暗处,在为霍家,或者说为前朝皇室做事。
  这些年,罗谧不单替霍留行医好了腿,还将封窍锁脉的绝学传授给了空青,助霍家掩人耳目。当初赵珣身边的医士查不出霍留行腿的端倪,正是因为当徒弟的赛不过师父。
  沈令蓁这下再想到方才罗谧那句“还有救”,心便安了几分,终于有余裕问起霍留行受伤的前因后果。
  “郎君是被谁伤成了这样?”
  “野利冲。”京墨答。
  沈令蓁点点头,并不意外,因为霍留行说过,弯头斧是西羌人常用的武器。
  “郎君怎会与他交上了手?他不是住在鸿胪寺那边吗?”
  京墨摇头:“今晚入夜后,郎君得到信报,得知野利冲傍晚入宫请见圣上,称接到王上急信,命他尽快回国,所以当即便动身离京了。郎君因野利冲在皇家猎场那一出凌空换马的招式,怀疑他的背景与霍家军有关,本打算在京中再找机会查探他,却因他突然辞行,被逼上梁山,不得不连夜乔装追出城去。”
  沈令蓁愣了愣,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早不早,晚不晚的,野利冲怎么偏偏就在霍留行对他起疑心的时候离开了汴京?
  下午皇家猎场,一些当时没太在意的细节忽然闯进了沈令蓁的脑海。
  她记得薛玠向太子请罪时,脸色非常不好看,并曾欲言又止地试图解释什么,只是无奈被父亲逼退了回去。
  那会儿她还道薛玠是丢了面子不高兴,如今一想,那种神情,分明是受了冤枉。
  他不是不小心射偏的,而是被人陷害的。
  而在场之中有可能陷害他的人,论动机,论本事,只能是野利冲。
  那种追来逐去的场合,要让薛玠射偏箭支,对野利冲的身手而言并不难,一颗攻击对方虎口的小石子便能做到了。
  这样一来,一石二鸟,既灭了薛玠的威风,一定程度上离间薛玠与皇家之间的感情,又用那一出招式激起霍留行的疑心。
  沈令蓁惊道:“你们可曾想过,这或许是野利冲的圈套?”
  野利冲是故意露馅,引诱霍留行追出城去,准备趁夜黑风高对他下杀手的。甚至此前崇政殿晚宴上,那所谓的“马脚”,也是野利冲的精心策划。
  京墨点了点头:“郎君应当知道。”
  “知道为何还自投罗网?”
  “因为……因为郎君有把握打个来回。”
  沈令蓁看着京墨不太自然的表情,蹙了蹙眉。
  她相信霍留行有把握隐藏好身份,不让自己落入敌手,但看今夜这凶险的结果,真要说他完全游刃有余,却绝对不是。
  “没有别的原因?”沈令蓁敏锐地猜到了什么,“野利冲的背景,是不是涉及到一些对郎君来说非常重要的事?”
  霍留行眼下生死未卜,沈令蓁得在这里当家作主,京墨虽知说明此事后,或将令她自责,却也只好将原委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
  “少夫人您想,假如当年那个孤儿不仅没有与其他霍家军一起战死,还在西羌飞黄腾达地做了将军,这意味着什么?”
  沈令蓁呼吸一窒。
  这意味着……当年霍家大郎的死也许另有隐情,她阿娘也许不是真正的凶手。
  沈令蓁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堵,喘不过气来。
  就在今早,她还在因圆房一事偷偷伤心,霍留行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才在找到一线化解血仇的希望时,如此急切拼命。
  是因为这样,从来行事谨慎,善于忍耐的他才出此下策,冲动冒险了一次。
  是因为她,他现在才会重伤昏迷。
  空青的通报声打破了屋里的死寂:“少夫人,郎君的伤口处理好了。”
  沈令蓁近乎失态地提着裙角飞奔到隔壁:“郎君醒了吗?”冲进去后看到霍留行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一颗心霎时跌到了谷底。
  罗谧正在提笔写药方,一面交代:“这窟窿暂时是堵上了,但不排除伤口再次破裂的可能,备些止血的药物,先度过今夜这个难关再说。”
  “听罗医仙的意思,郎君还未脱离险境?”
  “天亮之前若是能醒,问题便不大了,现下旁人做不了什么,单看他造化吧。”
  沈令蓁颔首谢过罗谧,让空青与京墨送他出去,务必确保其行踪隐秘,自己则坐到了床榻边。
  霍留行脸上一点活气也没有,连眉头都皱不动了,就那么死死地躺在那里。
  沈令蓁想着方才京墨的话,越想越难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着,握着他的手说:“郎君,我们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等你醒来,我们好好过日子,就算霍家人都不喜欢我,我也死皮赖脸跟着郎君,再也不跑了……”


【第56章】
 
  罗谧预料的事很快便发生了。用热铁烫过的几根大血脉止住了溢血,但霍留行呼吸间难免牵动伤口,虽幅度极小,次数多了,却也容易导致伤口小面积破裂。
  沈令蓁一直守着他没合眼,一看裹好的布条上再次渗出殷红的血迹,赶紧按罗谧事前交代的办法,将磨好的药片压到霍留行的舌根底下。
  这妙方既避免了强喂汤药,呛入气管的危险,也加快了药物起效的速度,大约一炷香后,伤口渗血的情况便有所好转了。
  沈令蓁刚松一口气,去摸霍留行脸的时候,又发现他烧了。
  伤成这样,不烧一场怕是过不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又叫白露与蒹葭打来清水,让空青在旁搭手,给霍留行冷敷额头和腋下,用茶水湿润他龟裂起皮的嘴唇。
  这么一刻不停地照顾了两个多时辰,霍留行的烧虽没退,却好歹平稳着没烧高起来。
  此时距离天亮破晓只剩半个时辰不到,一屋子忙活了一整宿的人齐齐瘫坐下来。三个下人直接瘫在了地上,沈令蓁稍微好一些,瘫在床边的椅凳上。
  空青双目空洞,神情呆滞地望着她:“少夫人,郎君是不是不会醒了……”
  沈令蓁目不转睛地盯着尚未有苏醒迹象的霍留行,摇摇头:“别说丧气话,这还没到时辰呢。”
  几人便继续沉默着等,直到两炷香后,一声公鸡打鸣惊破了四下的寂静。
  沈令蓁蓦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发现天光已经亮了。
  空青哭丧了一张脸,含含糊糊地碎碎念道:“时辰到了,时辰到了,这可怎么办……郎君这一辈子,从出生起就没过过一天安宁日子,到最后连遗言都没来得及交代,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就算郎君造了杀孽,也不该让他来还这债啊!郎君早就说过,前朝气数已尽,复国或许只是所有人心中一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黄粱美梦……可郎君不是那个有资格喊停的人,只要孟小皇子不停,汴京那些隐忍蛰伏至今的前朝旧臣不停,主君不停,郎君也没法收手啊!”
  “哎哟我可怜的郎君喂——”这一顿真情实感的哭丧,嚎得就差以头抢地。
  蒹葭和白露面露不忍,也为霍留行这悲惨凄凉的一生抹起了眼泪。
  眼看沈令蓁迷迷瞪瞪地傻坐在床边,空青这时候记起了护主,问道:“少夫人,您昨晚说的,应当不是真心话吧?”
  沈令蓁魂不守舍地偏过头,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小人是说,郎君这一辈子命途如此多舛,也就在您这儿能得一时半刻的舒坦,您要是真像昨晚说的那样转头便改嫁,郎君在天上可得伤心欲绝了!”空青卑微地试探道,“您不会弃郎君而去的,对吧?”
  沈令蓁当然不会。可她不敢接这话,好像这一接,就真得考虑起霍留行的后事了。
  这片刻沉默,听在当事人的耳朵里,俨然成了“不好说,说不定,有可能”。
  沈令蓁忽然感到背脊凉丝丝的,还没意识到这股寒气从何而来,就听见虚弱而迟缓的一声:“她敢……?”
  一屋子人齐齐傻住,滞了三个数后,三个下人连滚带爬地一骨碌起来。
  沈令蓁猛地扭过头去,看见正轻飘飘觑着自己,一脸不舒爽的霍留行,霎时热泪盈眶,拿手去捧他的脸:“郎君醒了!”
  霍留行想笑一笑,疼得扯不开嘴角,想给她擦眼泪,又抬不动手,只能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皱皱眉示意渴了。
  沈令蓁立马收干眼泪,准备替他斟水,一回头才发现下人们溜了个干净。
  她倒了碗温在小火炉上的熟水,又用枕子垫高霍留行的脑袋,拿匙子舀着水喂到他嘴边:“郎君小心些,千万不要动。”
  霍留行这回是逞不了勇了,老老实实被她喂着,等一碗水下肚,才有了些活过来的实感,低低道:“昨晚是谁在我耳边,说不给我守寡,要改嫁,差点把我气醒……”
  怎么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还在纠结这个呢?
  “谁说的?”沈令蓁皱皱鼻子,“真是胆大包天,我帮郎君打‘她’!”
  霍留行无声一笑:“‘她’胆大包天,那你呢?”
  “我哪敢?郎君这么凶,晓得我改嫁了,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知道就好……”
  沈令蓁趁他不能动,拧了拧他的鼻子,教训道:“郎君都这样了还威胁我!以后别再像昨晚那样犯傻了,明知是圈套还往里钻。”
  霍留行摇摇头,笑道:“但这一趟,钻得值当。”
  她皱皱眉:“郎君发现了什么吗?”
  “嗯。”
  霍留行昨夜那一趟,是为试探野利冲身手而去。倘使他真是霍家军出身,真是霍起一手教养出来的,功夫底子必然与霍家人相似。
  一个招式或许是巧合,所以霍留行要进一步确认。
  但以野利冲的本事,若非遇到劲敌,完全有余力隐藏自己的惯用招式。而除却完全继承了霍家武学的霍留行,旁人也未必能够瞧出端倪。
  因此这件事,只有霍留行亲自来才行。
  野利冲正是笃定了这一点,才会设下这个圈套。他猜到霍留行的腿是好的,也猜到他会乔装成江湖刺客前来“刺杀”自己,打算好了防卫之时将他反杀。到时,即便皇帝怪罪,他也能以“不知来人竟是霍将军”为由推卸责任。
  皇帝一旦晓得霍留行欺君的秘密,恐怕还要暗自庆幸野利冲替大齐除了这么个逆贼,哪至于为了霍家打破好不容易与西羌建立起来的和平。
  所以对西羌来说,这是一次让霍家人吃闷亏,让霍留行死得悄无声息的机会。
  只是野利冲布下天罗地网,最终还是没能除掉霍留行。
  而霍留行虽受重伤,却在那一场恶战中心里有了数。
  “野利冲应当就是我父亲当年捡回军中的孤儿,当初最后那一战,他必然听命于西羌,在其中起到了离间作用。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是,他的离间,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霍留行每说一长句话都得吸一大口气,使劲眨了眨眼保持清醒,指指房门,“你先把京墨给我叫来。”
  沈令蓁记起方才空青“哭丧”时说的那些话,看霍留行醒转后头一件事又是忙碌大局,叹了口气。
  京墨进来后,霍留行问:“野利冲那边,有没有新动作?”
  “如郎君所料,他并未返回京城,而是继续往西去了,不过……他将自己遇刺的消息传报给了圣上。”
  野利冲再想追击霍留行,也不能以西羌使节的身份杀进京城。良机已失,既然在霍留行面前暴露了身份,他自然得马不停蹄地赶回西羌,否则万一霍家抓到他的把柄,将他叛徒的背景揭发了,他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但他没能杀成人,必然又心有不甘,总要在皇帝那里给霍留行使使绊子。比如跟皇帝说,刺客武功高强,不像普通江湖人士,又比如告诉皇帝,自己拿弯头斧砍伤了刺客的腰腹。
  这样一来,皇帝便有可能把怀疑的眼光放到朝中一批武艺卓绝的武将身上,认为有人企图再次挑起西羌与大齐的争端。
  沈令蓁听得心惊肉跳:“倘使圣上这时候查到郎君头上,郎君可真是没法掩饰……”
  霍留行摇头一笑。
  既然早已料到野利冲会有这么一手,他当然也准备好了应对之法。
  “那就让他没机会查到我头上。”他转头吩咐京墨,“去外边小范围散布野利冲遇刺的消息,让朝中武将们知道,刺客的腰腹受伤了。”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英明。”
  沈令蓁熬了一夜,脑袋混沌,暂时还没回过味来,听京墨说这主意英明,想那大概就是英明吧。
  霍留行一心着紧大局,只得由她着紧他的身体,看他这劳碌命终于安排完了正事,便给他端了碗清爽的粥来,喂他一口口吃下,又给他喝了止疼和退烧的汤药。
  “郎君再好好睡一觉吧。”她说。
  霍留行稍微恢复了点力气,轻轻拍了拍床榻:“你也来睡。”
  她立刻摇头:“我要睡也不能上郎君的榻子,碰着郎君的伤口怎么办?”
  “我放心你的睡相。”
  “我不放心。”
  霍留行皱起眉头:“别让我废话了,累。”
  刚一活过来就这么凶。沈令蓁只得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榻,木头人似的缩手手脚地平躺在他身边。
  霍留行笔挺挺地躺着,抱不了她,觉得缺了点什么,想了想,把她手给牵住了。
  沈令蓁哭笑不得:“哪有人睡觉还拉拉扯扯的?”
  “昨晚听见你叫我抓牢你的手,怎么也使不上劲,现在先牵住,就不担心了。”
  沈令蓁心里泛起酸意来,看着他道:“郎君昨晚在梦里一定吓坏了……”
  霍留行偏头瞧着她,失而复得的情绪在此刻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头:“大难不死,是不是该庆贺一下?”
  沈令蓁一愣:“是,不过郎君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庆贺?”
  “有办法,你爬起来一点。”霍留行指挥着她,让她斜趴在床榻上,脑袋伸过来。
  沈令蓁一面小心避着他的伤口,一面一头雾水,刚要问“然后呢”,就被一只手掌猛地一压后脑勺,与他鼻尖碰鼻尖地贴住了。
  霍留行轻轻啄了一下她的下唇,在继续下个动作之前,用气声说:“这不叫咬,叫吻,是夫妻恩爱时做的事,知道吗?”
  去年深夜茅草屋内的亲密场景,蓦地在眼前跳了出来。沈令蓁整个人“轰”地一下像被烧着了,低低“啊”了一声,屏住了呼吸。
  “知道了没?”霍留行摁着她的后脑勺,再次确认。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以极小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那我继续了。”霍留行笑着说。


【第57章】
 
  沈令蓁一觉睡到入夜,直至听蒹葭来报,说孟郎君悄悄来了府上,方才醒转过来。
  霍留行烧没退全,睡得太沉,这样都没动静,沈令蓁不舍得叫他,便自己先下榻,简单梳洗后将孟去非迎进来,小声道:“孟郎君怎么来了?行踪可曾被人发现?”
  这节骨眼,他们真得夹着尾巴做人。
  孟去非十分配合地用气声答:“听说表哥快死了,我来瞧他一眼。我办事表嫂放心,走的暗路,盯梢的人都以为我还在明朝馆里听曲儿呢。”
  沈令蓁也不好跟他计较这死不死的晦气用词,迅速将他身后的房门掩上:“郎君还在睡,你先进来。”
  孟去非跟她入里,绕过屏风,掀开霍留行身上被衾一角,张望了眼他惨重的伤势,“啧啧”摇头:“还没个一儿半女的呢,这把老腰就先不行了啊。”
  霍留行醒得恰是时候,一睁眼,看见他这张幸灾乐祸的脸,反击得相当迅捷:“比有腰没处使的好些。”
  孟去非噎住。
  自他成年以来,皇帝陆陆续续给他安排了几房姬妾,名为赏赐,实为监视与控制,他不可能跟这些女人生儿育女,不过是顺水推舟地醉卧美人乡,与她们逢场作戏罢了。
  当然,皇帝也没打算容他留后,这些姬妾,本就是个个都生不了的。他迟迟不娶正室,以流连花丛的浪子姿态示众,也是刻意在安皇帝的心。
  孟去非回头看沈令蓁:“哎表嫂你瞧瞧,我好心来关心他的死活,他这是说的什么话?”
  沈令蓁被两人闹得脸红,说去取霍留行的晚膳和汤药,匆匆转身离开。
  孟去非瞅她一眼,发现她不止脸红,嘴唇也有些红肿,再看霍留行的同一部位,“哎哟”一声,拱手道:“是我‘狗眼看人低’了,你这是老当益壮,心比天高啊。”
  霍留行下意识动了动嘴唇。
  临睡前他因好不容易能心意相通地做这事儿,磨了沈令蓁太久,这会儿嘴上还没全然消退痕迹,自然被孟去非这老江湖一眼识破了。
  霍留行觑觑他:“这话别说到她跟前去。”
  “放心放心,我有数,她脸皮薄,我这就闭嘴,权当没瞧见。”
  孟去非很快不再说笑。
  沈令蓁进屋的时候,听见他讶异地高声道:“这哪能呢?那难道那人也还活着?”
  她将粥碗与药碗搁在桌上,又听身后霍留行抽着气,语速缓慢地说:“我是得了罗医仙的救治,他若孤身一人流落山野,这种伤势,恐怕还是难逃一死。”
  沈令蓁一听这话,反应过来,一边拿来盐水给霍留行漱口,一边问:“你们在说我那救命恩公?”
  孟去非点点头:“表嫂,我表哥这伤当真跟那人一样?”
  “嗯,我也觉着奇怪呢。”沈令蓁不解道,“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难道拿弯头斧砍人腰是野利冲的惯用招式,恩公此前也是被他所伤?”
  这一问问倒了平日里聪明绝顶的两人。
  霍留行漱完口说:“的确是他的惯用招式,但他那时候不可能出现在汴京。”
  边关附近混进那么个西羌人不足为奇,可这人要一路过关斩将,悄无声息地混到汴京,未免也太漠视大齐了。
  孟去非碎碎念着:“而且比武过招不是单看一方,这一斧头下去,表哥虽然中招,却也做了伤害规避,若是换个人来应对,不见得刚巧达成一致的结果。”
  所以照常理说,如果能够达成一致,不仅伤人者得是野利冲,被伤者还得是霍留行。
  “表哥,你是不是有什么隐藏多年的分身术没给我晓得啊?”
  霍留行一个眼刀子飞射出去:“我要是有,现在还用得着躺着跟你说话?”
  沈令蓁端着粥碗坐到床边:“知道自己得躺着就别逞,少凶巴巴地说话。”
  霍留行张嘴刚要反驳,被她一勺子粥塞进嘴里,噎回去了。
  孟去非捧腹大笑地看他吃瘪:“表嫂说的对,这好不容易从棺材里爬出来呢,还是安分点。”
  霍留行咽下一口粥:“你就指着我躺进去吧。”
  “哎你别说,”孟去非一拍大腿,“昨夜刚得到消息的时候,我真在想,你要是这么死了也不错,我就立马去找我当年那个乳母,让她骗大家,其实你才是孟家的主,这样我就逍遥快活了。”
  沈令蓁喂粥的动作一顿,听得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霍留行正要解释,孟去非竖掌示停:“喝你的粥,我来给表嫂解释。”
  沈令蓁认真听着他的话,这才晓得,原来当年,孟去非的母亲生他时便难产而死了,他出生后全靠一位乳母喂养。当时,霍家人要拿霍留行代替孟去非去涉险,便让这位乳母抱着霍留行前往京城,结果半道被人发现拦截了。
  这位乳母因没完成霍家的交代心生有愧,把霍留行送还后便离开了霍家,回了河西乡下。
  孟去非现在是在说,霍留行若是死了,复国恐怕多半无望了,但大家努力了这么多年,不来个头破血流,也不可能说停就停,所以干脆找当年最关键的知情人撒个谎,让潜伏在汴京朝堂的前朝旧臣误以为两个孩子其实调包成功了。
  只要主子没了,大家自然不必再拼命,不必再牺牲。孟去非也便金蝉脱壳,可以当个真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了。
  霍留行扯扯嘴角:“你这算盘打得倒是挺妙,可惜我还不想死,你要是懒得干了,别借我的东风,自己悬梁自尽去,一了百了。”
  “那不行,我还想好好活着,讨媳妇生孩子呢!”
  又想好好活着,又想卸了肩上的担子?霍留行觑他:“这天下的好事还能都给你占了?”
  “不给我占,难道给你占?”
  “你俩都别做梦了!”沈令蓁听不得两人三岁小孩似的吵嚷,劝诫道,“你们难得碰个面,应该聊聊正事,怎能把时间和力气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上?郎君现在受了重伤,虽不必像一般朝臣那样三日一朝,但一月两次的大朝还是难免,到时能不能熬得过去?你们得想想法子才是。”
  两个沉浸在短暂美梦里的人齐齐叹出一口气。
  法子霍留行自然是想了。他叫人散布野利冲遇刺,刺客腰腹被砍伤的消息,正是为了躲避皇帝的查探。
  原本皇帝得到野利冲的信报,或许会试探几个怀疑人选,确认他们是否受伤。但现在朝中那批重要的武将都得到了这个消息,一旦皇帝出手试探,必将被他们发现用心。如此,无辜的武将们便会因为皇帝的不信任,而与他产生嫌隙。
  这么一考虑,生性多疑的皇帝便会认为,这所谓的刺客未必真正存在,更可能是野利冲为离间他与朝中武将捏造出来的。
  左右野利冲并未真正受伤,此事也没有对两国邦交产生太过恶劣的影响,皇帝犯不着为个敌国将军寒了朝臣的心,所以虽然明面上回复了野利冲,说会仔细搜查,为他做主,私下里却不会落实这件事。
  但这不表示,霍留行的危机全然解除了。若是他自己露出马脚,皇帝也不可能眼瞎着放过。
  孟去非说:“朝会倒是好应付,七日后是八月十五,刚好中秋休假,下个大朝在九月初一,按表哥这身子骨,带伤出行应当已经不碍事了,我是在担心,过几天圣上要为二皇子的事召一批朝臣入宫。”
  距离赵瑞被皇帝秘密监押已过了几天,为揪出他的余党,大理寺一直在对他进行严刑拷打。现在朝中正传出异声,奇怪二皇子为何忽然闭户多日不见人,且皇子府这几天也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出入。
  这事已然不宜再拖,估摸着不管赵瑞招或不招,招真话还是招假话,过几天都该有个结果了。
  而结果一出,霍留行作为此次通敌案的核心人物,必然要被皇帝叫去问话。
  孟去非说:“到时,你去是不去?”
  “这次恐怕还真没得选,”霍留行叹息一声,为难道,“老二狗急跳墙,免不了让大家都不好过,死到临头也要拉一群人下马,薛家首当其冲。”
  “哦,你这是要救情敌去?”孟去非略带调侃地看了沈令蓁一眼。
  霍留行一脸正气:“是救忠良。”
  孟去非看着集担心、崇敬、感动、感激于满眼的沈令蓁,笑得乐不可支:“表嫂,你别听他瞎抬举自己,只不过是皇帝召请,不得不去而已,看把他嘚瑟的,还想趁机笼络你的心呢。”
  “孟去非,”霍留行动不了身子,只得抬起一根指头,指着房门,“我请你立刻离开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