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9

priest:杀破狼 25 - 28

【第25章】 将离

  了痴方丈领着他的小白脸师弟走过来,对顾昀稽首一礼,笑出了一脸璀璨绽放的龙爪菊:“多年不见,侯爷风采依旧,实在是我大梁江山之幸。”
  顾昀被他老人家的丑脸寒碜得胃疼,心说:“可不是吗,还没被你咒死呢。”
  当然,身为安定侯,他不太方便由着性子无理取闹,起码面子上要过得去,当下只是神色淡淡地微微颔首:“托大师的福。”
  那眉清目秀的白脸和尚了然跟着见礼,却只是笑盈盈的不吭声,顾昀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了痴解释道:“侯爷勿怪,我这师弟虽然悟性极佳,精研佛法,但可惜天生是个修闭口禅的。”
  顾昀一愣,这个了然居然是个哑巴。
  了然和尚上前一步,向顾昀伸出双手,这和尚白得几乎炫目,显得眉目越发的黑,像一段横陈在雪地上的焦木,倘若不是个和尚,必有一把黑如墨迹的长发,加上唇红齿白,简直像个白瓷做的妖物。
  顾昀微微皱眉,心想:“这是要干嘛,给我开光?”
  了痴和尚道:“侯爷身系边疆安稳,不日想必又要离京,师弟想为侯爷祈福祝安。”
  顾昀一哂:“有劳大师,这倒不必了——我也没念过一天经,没上过一炷香,就不去吵佛祖他老人家了。”
  了痴:“阿弥陀佛,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侯爷此言差矣。”
  顾昀听见“阿弥陀佛”四个字就很想打人,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再不想跟他们扯淡,面色淡淡地撂下一句:“皇上还在等,我便不多耽搁了,择日再拜访大师,少陪。”
  说完,他便拽着长庚随祝小脚往宫殿里走去,长庚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了然和尚丝毫没有受顾昀态度的影响,依然虔诚如跪在佛祖坐下,口中无声地念念有词,仿佛要不由分说地将祈来的气运加在渐行渐远的顾昀身上。
  信不信在你,度不度在我。
  长庚正出神,手上突然被人拉了一把,顾昀没好气地低声道:“和尚有什么好看的,看多了晃眼。”
  长庚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问顾昀道:“义父,那位大师说你还要离京,是真的吗?”
  顾昀:“唔。”
  长庚追问道:“什么时候?”
  “说不好,”顾昀道,“看皇上的意思——我要是走了,侯府里你最大,你说了算,有什么事不懂的,和王叔商量。”
  好好读书,专心习武之类的事,顾昀没嘱咐,因为在这方面长庚实在自觉得让他这个做长辈得都觉得汗颜。
  长庚听了这话,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好半晌,他才艰难地问道:“义父不打算带我去吗?”
  “啊?”顾昀莫名其妙道,“带你去干什么?”
  长庚蓦地刹住脚步。
  这日之前,长庚从未想到过还有这一茬事。
  从雁回到京城,顾昀一直是把他带在身边的,长庚根本没有意识到,一旦小义父再次领兵上西北,会与他相隔大半个中原河山。
  眨眼间,长庚心里茅塞顿开似的突然联想到一连串的事——自己在义父眼里,恐怕就只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孩子,将士远赴边疆,会带刀带枪带铠甲,谁会带个拖累人的家眷呢?
  将来顾昀去了西北边疆,要是那边平安无事,他或许还能一年回京述职一次,倘若稍有不太平,就说不准要在那边待到猴年马月了,如今他已经满打满算的十四岁了,加冠前的少年时光还剩几年呢?
  到时候他便要离开安定侯的庇护,独自搬出侯府。他会顶着个莫名其妙的虚名,活在空无一物的京城里……
  义父也总会娶妻生子,到了那时候,他还会记得当年扔在侯府放养的小累赘吗?
  他们以父子相称,可原来缘分就像一寸长的破灯捻,才点火就烧到了头,只有他还沉浸在地久天长的梦里。
  这么一想,整个皇宫都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冰窖,把他囫囵个地冻在了里头。
  顾昀见他突然停下,便回过头来疑惑地端详着他。
  长庚一时有些惶急脱口道:“我也要跟你去边疆,我可以从军!”
  顾昀心说:“别闹了,把你挖出门溜达一圈都那么难,从什么军?”
  不过他经过了小半年的磨合,大概找到了一点当长辈的窍门,并没有当面打击长庚,只是带着装过头、显得有些浮夸的鼓励笑道:“好啊,将来去给我当参军吧小殿下。”
  长庚:“……”
  显然,顾昀找到的是如何当一个四岁幼童长辈的窍门,活活晚了十年。
  长庚一腔绝望的眷恋被对方风轻云淡地卷了回来,完全没当真。
  少年于是沉静地闭了嘴,不再做无谓的挣扎,紧紧地盯着顾昀颀长的背影,好像盯着一扇穷极一生非过不可的窄门。
  隆安皇帝李丰是长庚名义上的兄长,但从面相上,看不出他们俩有一点血缘关系,皇上长得更像先帝。
  算来还是长庚第二次见他,比起上次兵荒马乱,这回看得更清楚了些,新皇刚过而立,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纪,长了一副端正的好面貌,纵然不是皇帝,单瞧他的面相,一生也潦倒不到哪去。
  长庚心很细,特别是到了京城以后,尤善察言观色,顾昀提得少,但沈先生没那么多忌讳,私下里对皇上很有些抱怨,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个尖酸刻薄、小肚鸡肠的形象,但其实不是。
  顾昀前脚还没进屋,隆安皇帝已经吩咐一边的内侍去拿火盆了,口中还道:“我早跟他们说了,皇叔肯定来得早,快进来暖和暖和,我看你就冷。”
  隆安皇帝称他为“皇叔”,其实是不太合礼数的,因为顾昀毕竟不姓李,当年先帝私下里爱宠,随便说说也就算了,皇上却将这年幼时的亲昵习惯保存了下来。
  他在顾昀面前并不称朕,热情中带着点随意的亲昵,不像待臣子,倒仿佛是来了个家人。
  “小长庚也过来,”李丰看了看长庚,喟叹道,“这少年人可真是一天变一个样子,上回见他还没这么高呢——我新近继位,总是战战兢兢,这几个月焦头烂额的,也没顾上你,过来让皇兄好好看看。”
  长庚本来已经做好了不受待见的准备,不料皇上的“不待见”如此隐蔽,以至于他完全没感觉出来。
  这皇城帝都,恩仇皆是隐蔽,乍一看谁和谁都是一团和睦欢喜。
  顾昀和皇上一来一往地随意聊了几句闲话,间或回忆一下童年过往,隆安皇帝便搬出了给长庚准备的“压岁钱”。
  长庚一个雁回镇长大的野孩子,没怎么接触过人情世故,也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只知道“无功不受禄”,听着祝小脚一件一件地报,几乎有点不安起来,怀疑顾昀一大早把他拎起来领进宫,就是为了找皇上收租子的!
  隆安皇帝和颜悦色地问了长庚读书习武的进度,又说道:“你是我李家后人,往后可要勤勉,得长本事,将来好给皇兄分忧啊——长庚将来想做些什么?”
  长庚看了顾昀一眼,说道:“将来愿为大帅亲卫,侍奉鞍前马后,为皇上开疆拓土。”
  隆安皇帝大笑,看起来龙心甚悦,连连夸奖长庚有志气。
  顾昀在一边端起茶碗喝茶润喉,不插话,只是笑,笑得眼角都飞了起来,温暖得不行。
  “谁侍奉谁?”他心里无奈地想着。
  一边无奈,他一边又觉得顺耳,一直从耳朵舒爽到了心里,连方才见了和尚的晦气都一扫而空了。
  隆安皇帝又玩笑似的道:“话是这么说,可边疆将士们苦得很,你义父哪舍得让你去受那个罪?”
  顾昀知道皇上这是绕着弯地敲打他,十分有眼色地接道:“臣要是敢把小皇子带上沙场,皇上这做兄长的第一个饶不了臣呢。”
  隆安皇帝满意了,招手将祝小脚叫了来:“洋人教皇的使者上回送来一个大座钟,比御花园的假山还大,活脱脱是座小楼,每半个时辰里面就有傀儡出来表演歌舞,热闹得很,你带长庚去瞧瞧新鲜,朕跟皇叔再说几句闲话。”
  长庚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谈,立刻识趣地跟着祝小脚走了。
  祝小脚对这个知书达理、身世复杂的四殿下十分殷勤,一路把他引到了暖阁里。
  “暖阁”是一个半封闭的花园,外面罩着光怪陆离的琉璃砖,通风的地方都装了蒸汽火盆,里面四季如春,繁花似锦。
  隆安皇帝说的大座钟就摆在正中间,像是山野风光里闯进的一台西洋景。
  长庚感慨了一下洋人做工的精致,但和多数中原人一样,他也不太能欣赏得了那些浓墨重彩的图画,新奇过后,很快就失去了兴趣,目光落在了暖阁一角——那里有个人,正是方才路上碰见的了然和尚。
  了然不会说话,轻轻地比划了几下,身边的小沙弥立刻上前见礼道:“四殿下,祝公公,我与师叔蒙圣上恩典,在御花园逗留赏玩,途中遇见魏王,师父与魏王说话去了,我们在这等他,希望没扫了四殿下的雅兴。”
  长庚彬彬有礼道:“打扰大师了。”
  了然又做了几个手势,他不管干什么都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仙气,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出这哑僧的局促。小沙弥在旁边解释道:“师叔说他看见四殿下就觉得投缘,让您以后如果得空,去护国寺坐一坐,必以好茶相奉。”
  长庚客气道:“自然。”
  了然和尚向长庚伸出手,长庚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了然便在他手心写道:“殿下信我佛否?”
  长庚不像顾昀那样讨厌和尚,这些僧人身上出世清静的气质让他一见就心生好感。
  但他也并无信仰,因为毫无概念,不了解,也就谈不上信与不信。
  长庚不想当面驳了然的面子,便只是笑。
  了然随即了然,不以为忤,反而露出了一点笑容,在长庚手心一字一字地写道:“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幸哉,大善。”
  长庚一愣,少年正对上哑僧如包万象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沉疴被对方一眼便洞穿了,一时间,乌尔骨、秀娘、真假难辨的出身、难以启齿的妄念全都流水似的从他心里滑过,被那“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八个字一箭洞穿。
  了然对他合十一礼,正要离去。
  长庚却突然叫住他:“大师,日后我会去护国寺拜会的。”
  了然笑了笑,领着他的小沙弥飘然而去。
  正这当,到了暖阁中大钟报时的声音,轻快的乐声响起,长庚蓦地回头,见座钟十二道小门以此打开,钻出了十二个小小的木傀儡,有拉琴,有跳舞的,还有引吭高歌的,欢欢喜喜地唱完一首,鞠了个躬,又转身转回了小门中。热闹都尘埃落定了。
  这天之后,顾昀就过上了比先前还要早出晚归的日子——隆安皇帝的意思是派他代表大梁,同西洋教皇的使者签订通商条约,现在西域边境开通一个集市,倘若顺利,就再将商路打开一点。
  这样一来,他马上就得准备启程了,顾昀在京城和北大营中间一天要跑几个来回,走之前还得摆平户部,紧盯着这一年配给军中的紫流金额度,忙得不可开交。
  正月十六那天,顾昀和沈易照常晚归,已经订好了第二天就要离京,两人有些事要商量,便一起回了侯府。
  沈易:“皇上怎么把加莱荧惑也交给我们押送了,不怕我们半路上偷偷宰了那蛮子世子?”
  顾昀苦笑道:“皇上驳回了我今年增加紫流金配给的奏折,说是灵枢院从洋人那偷师了一种新傀儡机,可以代人耕种,神得不行,亩产能增加一半,今年打算先在江南推广——紫流金又多了一项出处,实在分不出来了,我能怎么说?玄铁营还能与民争利吗?皇上又说,玄铁营是国之利器,短谁也不能短了咱们,所以将蛮人加的那一成岁贡拨给了我们,你说我还敢动那蛮人世子吗?”
  隆安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加莱世子掉一根汗毛,玄铁营的铁怪物们就不用烧紫流金了,你顾昀自己推去。
  沈易想了想,无言以对,只好气得笑了。
  两人越过侯府看门的铁傀儡,沈易问道:“对了,你明天要离京的事,跟四殿下说好了吗?”
  顾昀摸了摸鼻子。
  沈易:“怎么?”
  顾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我跟他说我陪皇上去香山,明天晚上不回来住,一会万一见了他,记着别给我穿帮。”
  沈易沉默片刻,感慨道:“……大帅,你真有种啊!”
  顾昀也苦恼,自从他无意中透露出一点自己可能要回边疆的意思,长庚整个人就不对了,以前练武是勤奋,现在成了玩命,头天还把手腕震伤了,肿得馒头一样,下午又不管不顾地去射箭,吓得教他武艺的师父天天找顾昀告罪。
  顾昀觉得长庚有点太粘他了,别人家的父子也这么肉麻么?棉袄太贴身了,把他穿出一身热汗来,实在是个熨帖的负担。
  两人并肩走进侯府,一进门,却发现这个点钟了,侯府居然灯火通明,谁也没睡。
  一个花红柳绿的小丫头炮仗似的从里面冲了出来,回头喊道:“大哥大哥,侯爷回来了!”
  顾昀愣愣地想道:“侯府什么时候有姑娘了,莫非门口大柳树成精了?”
  再仔细一看,“小丫头”居然是曹娘子,他将自己盛装打扮成了一个小娘子,还是个准备欢欢喜喜过大年的小娘子。
  顾昀纳闷道:“你们干什么?”
  “长庚大哥说今天是侯爷寿辰,特意嘱咐大家伙都等您回来呢。”曹娘子说道,“沈将军也来了,正好能一起吃面。”
  沈易闻言一口答应:“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昀一眼,巧妙地用目光传达了自己的意思——你这个骗子,内疚吗?


【第26章】 求佛

  老人寿辰大办,叫做过寿,孩子生日热闹,是又长大一岁不易,爹娘多松了口气。
  顾昀既不老也不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倘若他正好在家,老管家还能记得替他张罗一二,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不在家的,自己都把正月十六这天忙得忘了过去。
  说实话,也没什么好庆祝的,坊间讲究“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说的是女生初一男生十五乃为佳,他本可以生在大富大贵的元夕之夜,偏要在娘肚子里多拖几个时辰,可见是条天生的烂命。
  曹娘子不但打扮了自己,还伙同长庚等人,将侍剑傀儡也拖出来蹂躏了一番。
  他们给那夜游神画了两个淳朴的红脸蛋,不知从哪弄来了几条陈年旧绸缎,把它的铁臂五花大绑起来。
  侍剑傀儡火树银花地手里捧着一碗面,呆呆地与顾昀面面相觑,黑黢黢的脸上好像有说不出的委屈。
  顾昀低骂道:“混账东西,侍剑傀儡是让你们这么玩的?”
  葛胖小上前分派功劳:“侯爷,红脸蛋是假丫头擦的,煮面的火是我生的,面里那鸡蛋是大哥打的呢!”
  顾昀一时竟有一点拘谨起来,只觉得冷清了多年的侯府一下热闹得他都有点不认识了。
  长庚:“义父,吃完面再进门。”
  顾昀:“好。”
  他端起碗来,看了长庚一眼,特意将里面的鸡蛋先挑出来吃了,第一口就咬到个嘎嘣脆的蛋壳,他没有声张,连壳再蛋一并嚼碎吞了,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几口就把一碗面扫荡一空,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顾昀哪次离京都是来去无牵挂,唯有这一回满心惆怅。
  可能是因为每次都是“回”边疆,只有这次是离家远赴吧。
  可惜,不要说这种温柔的惆怅,就算肝肠寸断,也别想绊住安定侯的脚步。
  第二天,顾昀没事人一样地整装出门,到底没跟长庚打招呼,只身前往北大营,回头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可惜,从这样远的地方,他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起鸢楼。
  沈易溜达到他身边,问道:“大帅,良心发现了?”
  顾昀叹了口气:“下次回来没准又不认我了,唉,我这义父的头衔总在摇摇欲坠……走吧。”
  玄铁营开拔,军容整肃,仿佛黑旋风一样毫不留情地碾过,所有人都不由得退避三舍。
  他们要押送天狼族的世子北上,再直奔西边,在西域剿杀沙匪,保证古丝路能安全畅通。
  他们离开后第二天,长庚照例早起,想起顾昀不在家,却还是忍不住牵着铁傀儡到了他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一个人和铁傀儡练剑过招,又一个人用完了早膳。
  临走,他一抬头,看见院里的梅花开了。
  日前刚刚下了一场雪,花瓣上结着一层剔透的凝霜,长庚越看越觉得喜欢,便忍不住伸手折了两支,他第一反应永远是给顾昀留着,纵然知道义父三五天之内不一定回得来,还是细细地拂去枝头的霜雪,想找个花瓶放进顾昀房里。
  可惜,顾昀偌大一间屋子,比脸还干净,他找了一圈,连个能茶插花的酒瓶子都没找着。
  长庚推开窗,对老管家喊道:“王伯,有花瓶吗?”
  老管家应了一声,自去寻找,长庚就捏着两枝梅花赖在顾昀房里左顾右盼。
  突然,他目光落在顾昀床头,愣了一下——床头那件让整间卧房都显得值钱起来的狐裘不见了。
  这时,王伯拿这个青瓷的花瓶走了进来,向着长庚笑道:“四殿下,您瞧这个行吗?放哪合适?”
  长庚目光有些发直地盯着空荡荡的床头,问道:“王伯,侯爷那件狐裘怎么这么早就收起来了?”
  王伯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侯爷不是跟皇上出门了吗,想是带走了。”
  长庚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除夕夜里,跟在顾昀身边的玄鹰告诉过他——大帅在京城从不穿冬衣,只有出了关遇上白毛风,才偶尔拿出来。
  除夕那天他就觉得有点奇怪,顾昀既然不穿冬衣,为什么要将一件狐裘挂在外面?准备做什么用?可当时兵荒马乱,他又噩梦缠身,脑子不太清醒,竟没有细想。
  长庚蓦地转过头,声音干涩得像一根拉紧的弦:“王伯,他到底去哪了?您别骗我不爱出门,那我也知道香山还没有北大营远呢。”
  王伯举着个花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
  顾昀那甩手掌柜自己走得倒干净,走了就不管了,老管家早料到迟早有这么一出,可他没想到这么快。
  长庚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他是已经启程离京去边疆了吗?哪?北边,还是西边?”
  老管家讪讪地赔了个笑:“这个,军务的事,老奴也不懂啊……殿下,我看侯爷也是不想让您挂心……”
  长庚手里“咔吧”一声,将花枝折断了,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不是怕我挂心,是怕我死活非要跟着去吧。”
  老管家闭了嘴。
  长庚虽然名义上是顾昀的养子,但再没有人待见,毕竟也是个姓李的,将来好歹是个郡王。老管家心里发苦,感觉自家那不厚道的主人是临阵退缩,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自己,预备好了要挨上一顿发作。
  可是等了好久,长庚却一声都没有吭。
  长庚郁结而生的大吵大闹、大吼大叫都在心里。
  不止是顾昀的突然不告而别,反正他被顾昀坑过不止一次,早就习惯了,理应平静相待。
  可是这一回,他进京以后就一直积压在心里的不安与焦躁终于按捺不住,决堤而出了。
  长庚心里其实跟明镜一样,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存在对谁都是多余的,他无意被卷进来,注定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会像身处雁回镇那条暗河中一样,身不由己地被卷着走。
  他却被这些日子以来粉饰太平的安乐欢喜蒙住了眼,生出贪心,想要抓住一点什么,自欺欺人,拒绝去细想以后的事。
  “你想要什么呢?”长庚扪心自问,“想得也太多了。”
  可是任凭他心里惊涛骇浪,面对着白发苍颜的老管家,长庚却什么都没说。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问道:“殿下……”
  长庚默不作声地从他手里取走花瓶,小心翼翼地修剪好被他掰断的花枝,安放好以后放在了顾昀的案头,低声道:“有劳。”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
  长庚离开顾昀房中就忍不住跑了起来,侍剑傀儡都被他扔下了。
  葛胖小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卸下来的紫流金盒子,正往外走,堪堪与长庚错身而过,纳闷道:“哎,大哥……”
  长庚恍若未闻,一阵风似的便卷了过去,冲进自己屋里,回手锁上了门。
  就像顾昀最喜欢他的一点,长庚是个天生的仁义人,有天大的愤怒,他也没法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在这方面,秀娘功不可没,她十几年如一日的虐待练就了他惊人的忍耐力。
  同时,从小埋藏在少年身体里的乌尔骨也好像一株需要毒水浇灌的植物,渐渐开出了面目狰狞的花。
  长庚开始喘不上气来,他的胸口好像被巨石压住了,浑身的肌肉绷成了一团生锈的铁,小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他耳畔嗡嗡作响,惊恐地发现一股一股陌生的暴虐情绪东突西错地从胸口翻涌出来,他无意中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头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尝到这种被梦魇住的滋味。
  长庚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生硬擦抹掉他心里所有温暖的感情。
  刚开始,长庚意识清楚,心惊胆战地想:“这是乌尔骨吗?我怎么了?”
  很快,他连惊恐也消失了,意识模糊起来,他开始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脑子里千万重念头潮水一般大起大落,朦胧的杀意自无来由处而生。
  他一时想着顾昀走了,不要他了,一时又仿佛看见顾昀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嘲讽着他的无能无力。
  长庚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被发作的乌尔骨成百上千倍放大。
  这一刻,顾昀好像再也不是他小心翼翼托在心里的小义父,而是一个他无比憎恨,迫不及待地想要抓在手里、狠狠羞辱的仇人。
  长庚死死地攥住胸前挂着的残刀,手指被磨平了尖角的残刀活活勒出了血痕。
  这一点在无限麻木中异常清晰的疼痛惊醒了长庚,他本能地找到了一条出路,十指狠狠地抓进了肉里,在自己手臂上留下了一串血肉翻飞的伤。
  等乌尔骨的发作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了。
  长庚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打透了,胳膊、手上,到处都弄得鲜血淋漓,他筋疲力尽地靠在门边,总算是领教了乌尔骨的威力,才知道以前以为乌尔骨就是让他做噩梦的想法有多么天真。这一次秀娘没有对他手下留情。
  老管家等人见他久久不出来,敲门也不应,早就担心得不行,在外面不住地徘徊,隔一会就要叫他一声。
  这一点人气让长庚好受了些,他眼皮微微眨动了一下,一滴冷汗就从额头上滚下来,落到了眼睫上,压得他险些睁不开眼:“我没事,让我自己待一会。”
  “您这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老管家说,“侯爷要是在,肯定不忍看见殿下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哪怕喝碗粥呢,要不然老奴给您端进去?”
  长庚心神俱疲,听他提到顾昀,便将那人无声地在心里念叨了两遍,强打精神道:“没事的王伯,我要是饿,晚上自己会找宵夜吃,不用管我。”
  老管家听他声气虽然微弱,却有条有理,也不好再劝,只好回身冲伺候长庚的老仆与探头探脑的曹娘子和葛胖小摆摆手,各自一步三回头地散了。
  长庚靠着门坐着,一抬头就看见顾昀挂在他床头的那副肩甲。
  那东西黑沉沉冷冰冰、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却是原主人为了给他驱散噩梦而留下的。
  不知坐了多久,屋里的火盆才渐渐温暖了他冰凉的身体,长庚有了点力气,就爬起来收拾了自己一身的狼狈,他换了身衣服,找到某天练剑受伤时师父给他的外伤药,洗干净伤口仔细涂好,摘下顾昀的肩甲,抱在怀里,仰面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他没有哭。
  可能是没力气了,也可能是因为刚刚流过血。
  选了流血的路,通常也就流不出眼泪来了,因为一个人身上就那么一点水分,总得偏重一方。
  长庚方才与那个注定要与他纠缠一生的敌人交了一回手,输得一塌糊涂,也见识了对方的强大。
  只是他奇异地没有怕,像雁回镇上他在秀娘房里独自面对穿着重甲的蛮人时那样。
  他态度温和,但是任何东西都别想让他屈服。
  唔……除了顾昀。
  长庚有气无力地想道:“我恨死顾昀了。”
  然后他试着把顾昀的肩甲挂在了自己身上。他没穿过甲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只觉得这东西压在身上比他想象得沉,他披着甲胄倒头睡去,梦里还有千万重艰难险阻等着他。
  第二天,长庚宣布,他要出一趟门。
  整个侯府都震惊了——除夕夜里四殿下被顾大帅扛出大门的场景可还历历在目。
  顾昀的原话是:“拖上三五天,到时候反正我们都过七大关到北疆了,他没地方追去,也就老实了。”
  可这还没过三五天呢,老管家唯恐长庚是要让他备马追上去,忙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玄铁营不比普通行伍,脚程快得很的,千里神骏也追不上,再者军中不留无军籍之人,这是老侯爷传下来的规矩了,您看……”
  长庚冷静地回道:“王伯,我没想追过去添乱,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孩。”
  老管家:“那您这是……”
  长庚:“我想去一趟护国寺拜访了然大师,以前跟人家说好了的。”
  老管家的脸色再次一言难尽起来。
  大帅将来回府,要是发现他不在家的时候,小殿下居然叛国通敌到了和尚庙里……
  老管家简直不敢想象顾昀的脸色——那还不得活像戴了绿帽子一样?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哄着侯爷的义子能高兴一点,老管家没办法,只好咬着后槽牙答应了,如临大敌似的点了一排家将护送长庚去护国寺。浩浩荡荡的如同上门踢馆。
  了然和尚煮了茶,见到长庚也并不惊诧,仿佛早料到他会来,和颜悦色地邀请他坐下,倒了一杯茶水给他,又让小沙弥拿来了纸笔和烧纸用的火盆,摆出长谈的架势。
  才不过大半个月没见,了然和尚发现面前的这少年眉目间的茫然和焦灼都不见了,整个人带来了几分郁郁的沉静与坚定,像是化蝶的虫挣脱了第一层蛹。
  长庚道了谢,接过茶碗来喝了一口,险些呛出来。
  这和尚上回说要以好茶相奉,敢情纯粹是客气话,给他泡了一杯不知道什么玩意,苦得舌根疼,全无茶香。
  长庚:“这是什么?”
  了然和尚笑盈盈地写道:“苦丁,清目活血,可除烦助眠。”
  长庚:“那不就是瓜卢吗?我在侯府喝过,好像……”口感没有这么恶心。
  了然:“那是小叶,此为大叶瓜卢。”
  大叶的听起来有点厉害,长庚刚想顺着夸两句,便见那和尚实在地写道:“大叶的便宜些。”
  长庚:“……”
  他仔细地打量着和尚的茶碗,碗是好碗,刷得也很干净,可惜用得太久,难免磕碰,好几个都已经豁口了。
  了然和尚:“僧舍粗陋,殿下见谅。”
  整个京城都给他留下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印象,好像所有人都很有钱,满城都是奢侈的消遣,西洋人说大梁帝都铺的地砖是包了金子的,其实并不算很夸张。
  但不知为什么,长庚身边认识的几个人都是穷鬼,沈易不必说,天生长着一张世代贫农的穷困苦瓜脸,还有顾大帅,坐拥偌大一个侯府,整个就是个空壳子,初一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带着长庚去宫里找皇上打秋风,现在又多了一个用豁口杯子的了然和尚。
  长庚道:“护国寺香火旺盛,大师却安于清贫,果然是出世修行的人。”
  了然笑了笑,写道:“和尚走南闯北,落魄惯了,慢待贵人了。”
  长庚问道:“我听人说大师还坐铁蛟去过西洋番邦,是为了宣扬佛法吗?”
  了然:“我才疏学浅,不敢效仿古时云游高僧,出门只是为了看看四方世界,看看人。”
  长庚又含了一口苦丁,越品越苦,毫无回甘,只好失望地咽了下去:“我从小在边陲小镇长大,没离开过小镇一亩三分地,来到京城,又鲜少出侯府,是不是太安于一隅了?但我总觉得天底下的喜怒哀乐大抵是一样的,看了别人的,还是没地方安放自己的。”
  了然:“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就只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长庚听说,愣了好久,看着了然和尚将写过了字的纸一点一点地填进火盆里烧干净。
  “大师,你那天跟我说,‘未知苦处,不信神佛’,现在我知道了苦处,来讨教神佛,可否请您指点迷津?”


【第27章】 私奔

  冥冥中,或许有某个不知名的神灵给远在天边的顾大帅提了醒,告诉他儿子快被秃驴拐跑了,总之玄铁营开拔一个月以后,顾昀居然记得在给皇上写折子的时候,顺便给长庚带了一封家信。
  长庚临摹过多次的熟悉字迹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先是言辞恳切地认了错,而后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明了自己不告而别的原因,最后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并且承诺,要是西北平安无事,他年底之前一定赶回侯府过年。
  长庚从头看完,轻轻一哂就搁在了旁边,因为拿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东西必定不是出于安定侯之手。
  什么“一别千里,夙夜难安”,“加食添衣,勿忧我心”之类的肉麻话,根本不可能从顾昀脑子里那片土里发芽,字里行间那股絮叨劲一看就是沈易代笔的。
  混蛋义父顶多自己誊写了一遍。
  不过长庚悲哀地发现,他心里想得这么明白,一想起这些字真的是从顾昀手里的笔下流出来的,还是忍不住把每个字都抠出来镶进眼里。
  可惜,顾昀食言了。
  顾昀自知有愧,这一回让随便代表他承诺的沈易滚蛋了,他亲自操刀,给长庚写了一封漫长的信。长庚看完以后气笑了,虽然感觉这回这封家信还挺真诚的——顾昀实在没有哄人的天分,完全是在真诚地火上浇油。
  顾大帅先是三纸无驴地说了一堆他自认为有意思的琐事,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直到最后,才硬邦邦地用了“军务繁忙”四个字概括了他不能回京的原因。
  长庚不关心大漠里的蝎子怎么烤好吃,但他前后找了好几遍,始终没找到他最关心的一句话——顾昀今年不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
  可是“军务繁忙”后面什么都没有了,附了一个长长的礼单。
  顾昀可能是觉得言语的歉意不够实在,于是用行动来表达了——他把这一年得的好东西都运回了侯府,一股脑地塞给了长庚,珠光宝气的、鸡零狗碎的,不一而足。
  当天,十五岁的长庚把自己关在房中,和顾昀送给他的一把楼兰短刀一起,挨过了一次发作的乌尔骨,进而做了个决定——他不想窝囊废一样地留在侯府了,不想跟着老夫子与战战兢兢的师父学些纸上谈兵的文章和武艺,他想要自己走出去,看看那外面的世界。
  年初一,长庚独自跟着宫里来的祝小脚进宫给皇上拜年,照例是走过场。
  然后他在侯府逗留到了正月十六,让厨房煮了一碗长寿面,端回屋里自己吃完了,随即平静地宣布了一件又把侯府上下炸翻了的决定。
  长庚道:“我打算去护国寺住一阵子。”
  说完,他看着老管家惨绿惨绿的神色,又补充道:“王伯放心,我不出家,就是想跟着了然大师修行一阵,顺便给义父祈福。”
  老管家:“……”
  他老人家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准备好香火钱,忍着胸口疼,派人把长庚、葛胖小和曹娘子三个送到了护国寺。
  这一年,侯府的老管家觉得自家那森严威武的大门保不准就是被什么蛮夷巫蛊诅咒了,进了这个门的,别管是自己家里生的还是从外面认的孩子,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老管家至今记得顾昀小时候的怂样子,他好像一条被伤害过的小狼,不分青红皂白地仇视周围所有的人。
  那位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长大了,能顶门立户了。又来了一位更让人琢磨不透的。
  顾昀走后,长庚就过上了整天往护国寺跑的日子。爱跟谁玩不好呢?天天往庙里钻,四殿下李旻真是不出门则已,一出门目的地就不同凡响。
  老管家愁肠百结,每天都担心长庚要剃度。
  但他知道,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是最听不得老人劝的,何况长庚也不是他带大的,老管家不敢干涉他太多,便只好跑到曹娘子和葛胖小面前敲锣边。
  曹娘子一听,把眼皮上的香粉都瞪下来了,怒道:“什么?那秃驴想勾搭我长庚大哥出家?”
  世间模样端正的男子如凤毛麟角,大帅说走就走,到现在连人影子都不见一个,他身边只剩下长庚。长庚到了这个年纪,还有惊无险地没有长残的迹象,是多么不容易啊,居然还有变成光头的危险,当即,曹娘子就成了老管家的盟友。
  第二天,他特意换上男装,死皮赖脸地非要跟长庚去瞻仰佛门圣地,临出门的时候对着门口的一对铁傀儡撸起袖子,做了个志在必得的手势。
  铁傀儡不通人性,木然地注视着他蛇精般曲折离奇的背影。
  不过当天晚上从护国寺回来,曹娘子就再也没提过“让那妖僧现形”的事,并从此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每天参悟佛法的队伍——无他,“妖僧”长得太俊俏了。
  大帅虽然也俊俏,可惜太有攻击性,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任人欣赏,了然大师就不一样了,曹娘子认为他简直就是一朵行走人间的优钵罗,倘若装进盆景里,必能流芳百世,多看他一眼可以心旷神怡好几天。
  老管家不知道那了然和尚给这一个两个都施了什么迷魂药,只好找到了葛胖小头上。
  葛胖小义不容辞地陪同前往了。
  几天后,葛胖小也倒戈了。
  因为了然和尚不但只会念经,他对现存多种紫流金驱使的火机和傀儡都十分精通,葛胖小甚至在他那里碰上过灵枢院的人。
  做梦都想开一架巨鸢上天的葛胖小二话也没有,直接拜倒在了和尚莲台下。
  这一年过去,老管家其实也习惯了长庚他们三天两头往和尚庙里跑,刚开始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不料四殿下好的不学坏的学,到了护国寺第二天就效仿顾昀,玩了一手金蝉脱壳,不告而别。
  他先跟随行侍卫交代好,自己要跟着了然大师闭门清修一阵子,让闲杂人等不要打扰,侍卫当然真就不敢打扰,只守在门外。
  当天晚上,长庚就带着他两个吃里扒外的跟班,跟着了然大师下江南游历去了。
  等过了几天侍卫们反应过来不对劲,再去找人,那禅房里就只剩下一纸轻飘飘的书信了。
  老管家欲哭无泪,只好一边托人上奏皇上,一边派人给顾昀送信。
  皇上听完以后心非常宽,一来他也不太关心这个便宜弟弟,二来他笃信佛教,对了然和尚有种盲目的信任,听说长庚跟了他去游历,还生出几分羡慕来——只恨自己被俗物所累,不能跟着沾一沾高僧的光。
  顾昀那边更是鞭长莫及,指望不上,听说西域一代沙匪多如牛毛,他整天整天地不知道追着沙匪流窜到了什么地方,信使即便到了西凉关,要想立刻找到顾帅本人,完全得要靠运气。
  了然虽然是个高僧,却很少讲经,也从不说那些晦涩难辨的佛法和偈语,大多数时候都是面对面地笔谈一些民间见闻,作为一个和尚,他显得十分不务正业,甚至有些太入世了。他甚至会十分大逆不道地说一些当下时事,不过一般随写随烧。
  大半个月以后,江南一家小小茶肆中,三个少年与一个和尚围桌而坐。
  江南春耕已经开始了,但放眼望去,田间地头却看不见几个干活的人,三两老农身披斗笠,无所事事地远远望着正在劳作的铁傀儡。
  比起侯府守卫和侍剑傀儡的煞气盎然,这种杏花烟雨中种地的铁傀儡并非人形,像一辆小车,在地头来回奔波,顶着个木雕的水牛头,显得十分憨态可掬。
  这是朝廷第一批拨下来的耕种傀儡,在南京一带先试行。
  葛胖小在雁回小镇的时候,就对沈易手下的破铜烂铁有非同寻常的兴趣,看得两眼放光。
  了然敲了敲桌子,将长庚等人的注意力拉过来,过了一年,长庚他们已经能看懂他的手语了,和尚也不用再一字一句地写。
  “江南在推行的耕种傀儡我曾经在西洋看见过,一个傀儡可以轻轻松松料理一亩地,虽然还是需要烧一点紫流金,但经过几次改良,煤已经足够支撑大部分动力了,这样一来成本就很低了,据说一个傀儡比长明灯还要省。”
  葛胖小:“那敢情好啊,往后岂不是种地干活都不用起早贪黑了?”
  试推行的铁傀儡是朝廷拨给南京的,乡绅老爷们各自登记后领走,负责之后的维护。佃户愿意自己种地就自己种,不愿意就把自己承租的地让给傀儡,来年丰收的时候将租子加一成,抵偿耕种傀儡烧的煤和微量的紫流金。
  头一年很少有人干,毕竟要加一成租,但第二年已经推广开了——老百姓看出来了,这东西确实比人好用,加了租,留在手里的粮食还是比先前多,还不用起早贪黑的干活,这种好事谁不答应?
  这才有此时江南田间不见人的盛景。
  了然笑而不语。
  长庚忽然说道:“我倒是觉得未见得是好事——倘若铁傀儡能完全代替人,还要人做什么用?佃户家租的地也是乡绅老爷的,头些年老爷念旧情,愿意养着这些闲汉,能养他们多少年呢?”
  葛胖小痴迷于各种火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立刻接口道:“他们可以留下当长臂师!”
  曹娘子:“这个我知道,一座雁回城里所有守军的钢甲加起来,只要两个长臂师就够了,那时候他们也只是偶尔忙不过来,才会去找沈先……沈将军,用不了那么多长臂师。”
  葛胖小:“他们可以去找别的事做,比如……”
  比如什么,他一时也说不出,当年屠户家的日子毕竟是好过的,在葛胖小眼里,除了种地,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事好做。
  曹娘子艰难地将自己的目光从了然的脸上扯了下来,问道:“那么如果大家都找不到事情做,或是大多数人都找不到事情做,他们会造反吗?”
  了然垂下眼看着他,曹娘子的脸一下煮熟了。
  了然比划道:“这些年是不会的。”
  三个少年沉默了一会,长庚问道:“是因为我义父吗?”
  了然含笑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前年除夕夜里,洋人带来的虎跑了,满街的人乱成一团,是看见我义父才安静下来的。”长庚顿了顿,说道,“我后来听人说,起鸢楼附近人山人海,若不是义父稳住了人流,便是踩也能踩死很多人。”
  了然比划道:“我私自带殿下出门,可算是把安定侯得罪惨了,将来东窗事发,还忘殿下在侯爷刀下保和尚一条小命。”
  葛胖小和曹娘子都笑了起来,以为了然和尚是开玩笑——毕竟,在他们印象里,顾昀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
  了然苦笑了一下,将这话题跳过,接着比划道:“民间至今有老侯爷用了玄铁三十人便使北狼俯首的传说,都说玄铁营是神兵神将,可以上天入地,刀枪不入,有玄铁营这根大梁镇着,民间犯上作乱的暴徒虽然有,但始终难成规模。”
  长庚坐直了些:“可是我听人说,若是想拆房子,第一件事便是砸了大梁。”
  了然看着面前的少年人,顾昀要是回来,大概已经不认识长庚了,短短一年,他足足蹿高了几寸,原本眉目间流转的孩子气荡然一空。
  当年除夕夜里出趟门都要头皮发麻的少年,如今却坐在江南田间茶肆,跟和尚聊天下民生。
  了然:“殿下不必挂心,这些事,侯爷早就心知肚明。”
  长庚想起顾昀房中那副“世不可避”,微微愣了愣,心里忽然泛起决堤般的思念,他静静地坐了片刻,任那思念奔涌了片刻,他苦笑了一下,端起桌案间的茶根,一口澄了干净。
  而被长庚记挂在心里的顾昀此时还在西域茫茫大漠中,已经跟当地规模最大的一伙沙匪对峙了一个多月。
  此时的西凉关已经早不复当年萧条,自从大梁与教皇签了西凉关条约之后,整个西凉关一线简直成了一块聚财的风水宝地,商人与游人很快聚拢起来,几个镇上人口暴涨,西洋人、中原人与西域一线小国的人混居,几乎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起来。
  位于古丝路入口处的楼兰更是因此成了通商要地,迅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变成了流金之地。
  楼兰人热情快乐,安居乐业,不爱找事,当年西域叛乱也没人家什么事,跟大梁的关系一直十分友好,皇上便特意将古丝路入口放在了此处。
  “大帅,小贾那边已经将贼窝拿下,动手吗?”
  顾昀:“那还等什么?逮了匪首,晚上咱们上楼兰王子那蹭饭去!”
  说着,他轻轻按了按眼皮。
  沈易:“你眼睛是不是又……”
  “没有,”顾昀嘀咕了一句,“眼皮一直跳,可能……”
  他话音没落,一个亲卫突然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大帅!”
  顾昀:“唔,哪来的?”
  亲卫:“侯府的家信,送到了西凉关,家人一直找不到您,辗转托楼兰人送来的。”
  没准是长庚的回信。顾昀想着,顺手拆开,挺期待地看了起来。
  然后沈易就看见顾昀脸色变了。
  沈易:“怎么了?”
  “了然这秃驴,最好别落到我手上。”顾昀阴恻恻地说道,他背着手在帅帐中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一脚踹翻了一个小桌案,“给我调几个玄鹰来,季平,这边的事你暂时替我顶一下。”


【第28章】 江南

  沈易:“什么?”
  顾昀:“我要去一趟江南。”
  沈易痛呼一声:“哎哟……嘶,下巴砸脚背上了,可疼死我了——你疯了吗?西北守军主帅擅离职守私下江南,你是要作死还是要造反!”
  顾昀冷静地回道:“今天端了沙蝎子的老窝,起码三五个月内应该能太平了,以玄鹰的脚程,一两天就能到江南,我不会耽搁太久,找到人就回。”
  沈易气沉丹田,开始酝酿一场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然而尚未出口,顾昀已经一横肘子打在了他小腹上。
  沈易“嗷”一嗓子弯下了腰:“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顾昀:“防患于未然。”
  当天夜里,十三玄骑从大漠深处将周旋了许久的沙匪头领及其党羽一举捉拿,顾昀听报,吩咐了一句“收押”,而后来不及休息,当夜就要走。
  楼兰王子班俄多已经准备好了酒菜,正等着给玄铁营接风洗尘,刚一来,却看见顾昀顶着一脑门官司换上了玄鹰甲。
  楼兰国地处古丝路入口重地,是沙漠的儿女,也十分痛恨横行的沙匪,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玄铁营纵横沙漠剿匪的最佳向导,双方关系颇为友好。
  楼兰人能歌善舞,尤其好美酒,男人女人都是酒鬼,王子是酒鬼中的酒鬼。
  顾大帅兵法莫测还是武艺超群,对他来说都没什么触动,唯独对顾昀拿烈酒解渴的酒量,班俄多欣赏不已,已经自封为顾大帅的“酒肉朋友”,做得十分尽职尽责。
  班俄多拖着长音,用一种类似沙漠唱游的调调,哼哼唧唧地问顾昀:“顾大帅,今天怎么走得像天边的云彩一样迅疾,是要去追寻夕阳一样的姑娘吗?”
  沈易:“……”
  夕阳一样的姑娘是什么姑娘?又红又圆吗?
  顾昀:“我去砍人。”
  “哦!”班俄多拎着两坛酒愣了一下,纳闷道,“刚砍完又砍?”
  “你早晨吃完饭难道晚上就不吃了?”顾昀杀气腾腾地喝道,“闪开!”
  几条玄鹰暗影似的飞掠而至,脚尖轻点地,落到顾昀身后,转眼就黑旋风过境一般无影无踪了,只余下袅袅的白烟,在空中打了个妖娆的弯。
  班俄多目送着他的背影,充满崇敬地问沈易道:“大帅一天要砍三次人啊?”
  沈易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道:“儿子被人拐跑了。”
  班俄多狗熊捧心:“哦!那一定是个满月一样的姑娘!”
  沈易:“……不,他只有个满月一样的后脑勺。”
  留下班俄多王子纳闷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沈易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去,走了两步,他突然脸色一变——遭了,顾昀走得这么匆忙,到底带没带药?
  江南用一场沾衣不湿的小雨迎接了一身沙尘的顾昀,他略微休整了一下,直接带人杀到了应天按察使姚镇的府上。
  依着顾昀的身份,本不该与江南的地方官有什么交情,这里头牵扯了些旧事。
  顾昀十五岁第一次随军剿匪的时候,救出了几个被悍匪劫持的倒霉蛋——当年被人陷害罢官回家的姚镇就是那些倒霉蛋之一,后来姚镇颇有些手腕,得以起复,时任应天按察使,和顾侯爷算是君子之交,淡淡的,无关利益,但是一直有联系。
  姚大人这天正好休沐,睡到了日上三竿还不肯起,乍听家仆来报,整个人都震惊了。
  姚镇:“他说他是谁?”
  家仆道:“他说他姓顾,顾子熹。”
  “顾子熹,”姚镇擦去眼角的眼屎,诚恳地说道,“安定侯顾子熹?我还是当朝首辅呢——这种骗子你也信,打出去!”
  家仆应了一声,提步要走。
  “等等!”姚镇拥被而坐,琢磨了片刻,“……慢来,我还是去看看吧。”
  他福至心灵,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擅离职守这种事或许真是顾昀能干得出来的。
  此时,恰好身在应天府的了然和尚还不知道自己行将大祸临头。
  这和尚抠门抠出了禅意。
  他一个大子要掰成两半花,能有间破庙寄宿,绝不住客栈,一天到晚吃糠咽菜,想吃顿好的得靠化缘——俗称要饭。
  自己不花,也断然不许长庚他们花,难为这三个半大少年都吃得了苦,竟能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地颠沛流离。
  了然走得非常随性,有时候带着长庚他们在市井人家中走街串巷,有时候沿着田间地头漫无目的地溜达,化缘不分好赖,去过乡绅善人家,也去过寻常佃户家,赶上什么是什么。
  有一次到了一个寡居无子的老人家里,见人家实在已经揭不开锅,非但没化出饭来,反而倒贴了些银钱。
  “安康盛世也有冻死饿殍,动荡盛世也有荣华富贵,”了然穿过小镇上的集市,对长庚他们比划道,“‘世道’二字,理应一分为二,‘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万家灯火下的一粒米粮,城郭万里中的一块青砖。”
  长庚:“大师理应是出世之人,讲起‘世’来,倒也头头是道。”
  长庚的个头几乎比了然和尚还要高了,嗓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清越,有一点低沉,说话不徐不疾,显得很稳当。
  他本来嗜好清静,从前一见密集人群就浑身不舒服,和陌生人打交道永远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却已经不知不觉地修炼出了走到哪都如闲庭信步的本领了。
  想来可能是因为他有心破釜沉舟,一些细枝末节的不情愿,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小事。
  了然笑了笑,坦然比划道:“和尚若不知世道,怎么有脸自称身在世外?”
  了然和尚长了一张很能唬人的脸,洗干净了像出尘的高僧,好几天没洗澡了像历劫的高僧,光头映照着浩然佛光,眼睛里永远含着一汪预备要普度众生的水——倘若他对身外之物的孔方兄再大方点,长庚他们真要承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高僧了。
  忽然,曹娘子打断了高僧,压低声音道:“别打禅机了,长庚大哥,你没发现有好多人在看我们?”
  他们这几个人——有和尚,有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有挺胸叠肚的暴发户之子,还有一个虽然娇俏,但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小丫头,走在一起本来就十分扎眼,早就被人围观惯了,连长庚对路人的目光都不那么敏感起来。
  不过这一回,他们遭到的围观却似乎有点过火。
  路边的人见了他们,纷纷驻足审视,不但审视,还要指指点点地偷偷交流。
  葛胖小嘀咕道:“我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
  长庚:“你说得对。”
  作为四个人总最高挑的,长庚已经越过人头,看见了不远处城楼上贴着的一张告示——告示上画着一个逼真的人像,是个眉清目秀的光头和尚,底下写道:此人假冒护国寺高僧,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猥琐之至,特此通缉,如有报案者,赏纹银十两。
  “了然大师,”长庚道,“你值纹银十两呢。”
  了然大师在原地站成了一副活色生香的美僧人石像。
  “想必是我义父收到了王伯的信,派人来找你麻烦了。”长庚眼角瞥了一眼开始奔着十两纹银滚动的人群,对了然道,“对不住,我们还是先走吧。”
  了然飞快地比划道:“阿弥陀佛,四殿下别忘了茶肆里的承诺啊。”
  然后这和尚脚底下抹油一般,撒丫子跑了,真是静如石像,动如疾风。
  集市上等着捕获十两纹银的老百姓们一看打草惊蛇,纷纷抛弃矜持,嗷嗷大叫着“淫僧”“骗子”之类,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
  葛胖小:“我爹他们以前上山打兔子就是这么干的。”
  长庚和曹娘子一起看着他。
  葛胖小:“拿着棍子嗷嗷叫,要把兔子吓得慌不择路,它自己会一头撞在网里——唔,真的。”
  了然大师比兔子机智多了,并没有慌不择路,他早已经看明白了小镇集市的构造,左突右钻,整个人成了一道残影,不知是怎么琢磨的路线,几个来回就将四面八方追赶他的人遛成了一股,游刃有余。
  这时,不远处传来“让开”的喧哗声,再一看,是一队官兵赶来了,想是得到了谁的线报前来抓人。
  长庚心想:“果然是顾昀找人干的。”
  他心里既有点安慰,又有点不是滋味。
  安慰的是,顾昀纵使远在西北,到底不肯让他自生自灭,虽然手段损了点,但心里还是挂念着他的。
  同时他又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了然大师——再者说,那个人连过年都不回侯府,现在手伸得这么长做什么呢?
  曹娘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大哥,怎么办?”
  长庚从纷繁复杂的念头里回过神来,沉吟了一下,随即伸手摸进自己的行囊,抓出一把碎银锭子,看准了方向,天女散花似的一撒:“接钱了!”
  幸亏了然大师跑了顾不上,不然一定要心疼得长出头发来——
  正在追着和尚跑的人被碎银锭子砸了脑门,当场懵住了,本能要去捡,其他人闻听说有现钱,顿时放弃了奔跑的银子等价物,纷纷回来捡货真价实的银子,一时间堵成了一团,把官兵牢牢地挡在后面,了然和尚已经不见了踪影。
  长庚笑了一下:“我们也走。”
  说完,他率先从人缝里钻了出去,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是非地,可是尚未来得及离开,一阵马蹄声突然从窄街的另一侧响起,听来路,仿佛正好要将他们堵在里面。
  闹市纵马而来的,不是来找事的,就是来抓人的。
  葛胖小建议道:“大哥,我们穿小路。”
  “不,”曹娘子木然道,“我们还是老实待着吧。”
  逼近的马蹄声在集市口精准地停了下来,只见几个行伍出身的汉子翻身下马,整肃的站成了一排,中间有一个……化成了灰长庚都认识的人——
  长庚呆住了,谁也没料到顾大帅竟从西北赶来,亲自来抓人。
  顾昀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他要先把了然扒皮抽筋,再把长庚抓回来揍一顿屁股。
  小树不修不直,他感觉自己以前对这孩子还是太娇惯了,跟先帝学的那一套果然不管用,爹的当法还是得效仿黑脸老侯爷。
  可是满腔颠三倒四的怒火,当他看见长庚的一瞬间,突然就哑然了。
  顾昀人在马上,差点认不出长庚来。
  十几岁的男孩一天一个样,在雁回镇的时候,长庚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每天的成长都不明显,只能借着他一天短似一天的裤子知道他在长高,突然分别一年多,长庚日积月累的变化突然就将一个少年变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个头已经赶上了高挑的顾昀,本来有些单薄的骨肉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一副大人模样,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旋即便被新近学会的不动声色遮盖了过去。
  顾昀放任自己的马在原地踱步片刻,面无表情地想:“打不了了。”
  不是打不动了,而是长庚既然已经是一副男人的样子,再用教训孩子的手段对他,就不是教训,而是折辱了。
  一年又一年,对于顾昀来说没什么差别,都是仓促而过、毫无意味。
  这一刻,他却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光阴的无情,自己不过是一错眼,他那小长庚已经匆匆忙忙地长大了,他错过的这一段日子,以后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顾昀终于意识到,长庚是十五奔着十六数了,再有三四年的光景,就要搬去雁北王府,离开他的羽翼庇佑了,三四年是个什么概念呢?可能也就够他回一趟京城,那么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一面之缘”了吗?
  时隔一年,这心大如斗的顾大帅总算反应过来了。
  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长庚面前,沉着脸道:“跟我走。”
  长庚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一寸也不舍得移动,顾昀脖子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从西北沙漠里带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好利索。长庚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义父,你怎么会来?”
  顾昀冷冷地哼了一声,闷不做声地率先往集市外走去。
  “说话都不一样了。”他怅然若失地想道。
  跟来的官兵一路小跑上前来,屁颠屁颠地对顾昀道:“大帅,那和尚跑了,还追吗?”
  “追,”顾昀一口答应,“全城通缉,就算跳进海里也给我捞回来!”
  官兵:“是!”
  曹娘子在后面偷偷拉葛胖小的衣袖,葛胖小吐了吐舌头,感觉此事他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只好爱莫能助地摇摇头,希望了然大师自求多福。
  长庚等人一路跟着顾昀来到了应天按察使姚大人府上,姚大人早做好了拍马屁的准备,带人迎接到了门口:“四殿下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快请,臣已经备好酒菜,准备给殿下接风。”
  话音没落,顾昀已经沉着一张阎王脸走进去了,眼角眉梢都吊出一句话——接什么风,饿死他得了。
  整整一晚上,顾昀也没想好怎么和长庚说话,只好在自己房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随身带来的楼兰酒,过了一会,门却被敲响了。
  顾昀:“进来。”
  长庚轻轻地推开门走进来:“义父。”
  顾昀没吭声,脸上喜怒莫辨。
  长庚回手掩上门,微微低下头,好像盯着顾昀看久了吃力一样。
  长庚:“义父,我很想你。”
  顾昀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过来,我看看。”
  长庚顺从地走过来,顾昀身上带着一点陌生的酒气,有点甜,似乎是西域酒,肩上挂着经年不去的冷铁硬甲,长庚本以为自己能克制住,没料到高估了自己——就像他也没料到顾昀居然亲自到江南来找他。
  他暗自抽了一口气,擅自上前,抱住了顾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