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3

顾了之:霸王与娇花 1 - 6


文案:
  ·娇花篇
  要不是早早遇见过十年后的霍留行,
  沈令蓁怎么也想不到,
  枕边那个活阎王似的动不动折她脖子吓唬她的男人,
  来日会待她如珠似宝,爱她到生死可抛。

  ·霸王篇
  霍将军娶了朵娇花。
  含嘴里,她会化,捧手里,她能摔。
  从此,雷厉风行的河西战神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轻手轻脚。
  床笫之间更是“霸王”变“王八”,每个动作不得不慢成龟儿爬。
  日子久了,霍将军暗暗叹息:这样下去,他恐怕再也快不起来了!


【第1章】

  大齐建元二十七年春,汴京城的权贵们都在可惜一位姑娘。
  说这望门沈氏大房的独女,生得仙姿玉貌,又才情横溢,还有个爵至国公的爹,受封镇国长公主的娘,本该是事事顺遂的如意命,却被指了门倒霉婚事,许给了边关那双腿残疾的霍家二郎。
  且这指婚人,正是再尊贵的英国公与镇国长公主都无法忤逆的当今圣上。
  至于指婚的缘由,满朝皆知,便是霍家次子早年闲来无事,在边关的风水宝地栽了一片树林,经年后大树参天,恰巧抵挡了今年孟春西羌族骑兵的入侵,因此论功受赏。
  种树种出个天仙媳妇儿,那霍二郎倒是羡煞旁人。
  却可怜正当韶华的沈千金,做了沈家十五年的掌上娇珠,往后便要到荒凉之地喝西北风去了。
  只是众人同情归同情,至多也不过关起房门暗自嗟叹。尘埃既定,皇命难违,拨开天窗还得亮着眼说瞎话,拱手向英国公道一声“恭喜恭喜”。
  难为老国公堆了满面笑容,脸上每一道褶子却都分分明明写着——王八念经,你爹不听!
  不怪素来好脾气的国公爷在褶子里这样动粗。倘使霍二郎单是个残废,沈家也认了,可那霍氏是什么人家?
  是二十七年前赤胆忠肝地效忠前朝末帝,与当今圣上兵戈相向的虎狼将门!
  圣上当年心慈留了霍氏满门也罢,如今又是为哪般?
  两个孩子,一个流着新朝的血,一个背着前朝的债,哪怕霍氏驻边多年,被西北的黄沙磨平了反骨,这也绝不是桩好姻缘。
  眼看四月十七婚期将近,国公府屋漏偏逢连夜雨——沈千金失踪了。
  接下圣旨后,沈令蓁连着几日闭门谢客,郁郁不乐,这一天,英国公思忖着带她去城外桃花谷散心,哪知他不过疏忽稍顷,女儿就不见了。
  与沈令蓁一道消失的,还有她的贴身婢女,以及恰巧路过桃花谷的,她的姑表哥薛玠。
  薛玠与沈令蓁自幼相识,原也是英国公相中的良婿。他因此疑心,这小子所谓的路过并非当真恰巧,而是与他家闺女筹谋着私奔了。
  所以起初,沈家没有声张此事,只和薛家悄悄派了人手去寻,不料黄昏时分竟找见了沈家婢女的尸首。而薛玠却好端端回家了,一头雾水地说,绝没有作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行径。
  这下可急坏了老国公。
  事态严峻,连带惊动了圣上,禁军出动,四处搜寻,临近二更才终于在城外深山的山洞找到血溅满襟,昏迷不醒的沈令蓁,将她送回了国公府。
  英国公初见女儿情状,差点吓厥了去,仔细察看才发现,那淋漓的血只是沾湿了她的衣裙,并非从她身上来。
  医士替她诊过脉,说她身上仅仅几处轻微擦伤,昏睡是受惊发烧所致,不久就会醒转。
  英国公这才松了口气,安心聆听长公主赵氏的教诲去了。
  可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查清楚,赵眉兰又哪有心情数落弄丢女儿的丈夫,只是眉头紧蹙地坐在沈令蓁榻前,好一会儿才吭声:“那大氅是谁的?”
  英国公沈学嵘垂着脑袋讷讷站在一旁,闻言,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木施上那件血迹斑斑的玄色氅衣,神情同样有些费解:“禁军找到殷殷时,这件披氅正盖在她身上。”
  “殷殷”是沈令蓁的小字。
  但沈令蓁今日分明只穿了一身袄裙出去。再说看这氅衣的大小与式样,本来也不像姑娘家的衣物。
  赵眉兰面色转冷,拿起大氅细看,见衣角处绣了一个疑似家族徽记的金色图样:一只矫翼之虎。
  搁到灯下一照,绣线在烛火下金光烨熠,泥尘难掩其色,看来不似凡品。
  她皱起眉:“这徽记是哪家的?”
  沈学嵘摇头示意不知。
  看这上乘的绣线与绣工,非高门贵族不能出,而“虎”又多半意指将门。但以两人这等身份,以及历经两朝的广博见闻,却竟都不认得这个徽记。
  这就奇了。
  沈学嵘说:“等殷殷醒来,问问她就是。”
  赵眉兰点点头,叠拢大氅时却觉指下触感有异,氅衣内侧似乎缝了个暗层。
  她往里一摸,从暗层中取出一块绢帕,展开一瞧,不由大惊失色。

  沈令蓁做了一宿的浑梦,晨光熹微之际醒转过来,头昏脑涨得险些不知身在何方。
  昨日她与阿爹到桃花谷不久,薛家的仆役悄悄递话给她的贴身婢女,说薛玠有要事与她相商,约她私下一见。
  她与这个姑表哥向来亲近,便依言支开阿爹与随从,只留了一名婢女在身边,前去赴约了。
  到了谷中偏僻一角,才知他是为她婚事而来,说有一计策可拖延她的婚期,只要她点头,他即刻开始计划。
  沈令蓁虽不喜这桩婚事,却害怕触怒圣上,牵累两边家族,当场回绝了薛玠,也因此与他不欢而散。
  薛玠一气之下独自奔马离去。她则在返程中遭遇一伙贼人,被掳上了马车。
  想到这里,沈令蓁被一声“四姑娘”唤回了神志。
  连同二房一起算行第,她在沈家这一辈的姑娘当中年纪排第四。
  侍候在旁的婢女见她醒了,立刻叫人去请长公主,又斟了盏水,喂她慢慢喝下。
  沈令蓁刚解了渴,就见母亲来了:“阿娘……”
  赵眉兰快走几步,到榻前坐下,拍了拍她的肩:“我的好殷殷,没事了。”安抚了女儿几句,她问,“殷殷,昨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出行随从数众,怎会出这样的岔子?”
  沈令蓁方才还是泪涔涔的委屈模样,一听这话,目光连连闪烁:“是我一时贪玩,走远了……”
  “殷殷!”
  沈令蓁被呵斥得肩膀一颤,这才将与薛玠有关的经过如实交代了一遍。
  赵眉兰暗叹一口气:“那你后来又是如何脱身的?”
  提到这个,沈令蓁蓦然抬首:“阿娘,我的救命恩公呢?”
  “什么救命恩公?”
  “那名与我一道在山洞中的,身披甲衣,头戴兜鍪的男子。”
  当时那掳她的马车驱得飞快,她嘴里被塞了棉布,呼天不灵,叫地不应,压根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天南地北之处。幸而有一位过路好心人拔刀相助,拼了性命与贼人恶战一场,这才叫她得以脱身。
  但赵眉兰却说:“禁军只在山洞里寻到你一人。”
  “他伤势那样重,能去哪里呢?”沈令蓁喃喃着,切切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我们得赶紧派人去找找。”
  “既是恩人,自然要寻。”赵眉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指着木施问,“这披氅便是那人的?”
  沈令蓁点点头。
  那男子将她救下后,带她避入山洞,因见她身上衣裙被荆棘磨烂了几处,便解了披氅给她遮挡。
  “你可认得这位恩人?”
  “他头上兜鍪遮得严实,瞧不见脸。听声音不像我认得的人。”
  赵眉兰从袖中取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天青色绢帕来,摊给她看:“那这字迹呢?这绢帕是在那件披氅里找到的。”
  沈令蓁探身一瞧,见绢帕左下角用金线绣了一个“愈”字,上方则是两行墨迹已然发旧的梅花小楷——
  玉塞阳关狼烟起,虏骑入河西。春不见,芳草离离。
  马上将军拍剑去,不破楼兰不留行。何日晓,吾心殷殷。
  “这是女儿的字迹……”沈令蓁默读一遍,诧异道,“但绝不是女儿所写!”
  赵眉兰当然知道这不是沈令蓁写的。
  这词上阕提及的“玉塞”和“阳关”是旧时河西一带的两道重要关隘。但早在十年前,河西就已不是大齐领土,其间关隘也随之废弃,如今哪来的“狼烟”?
  再看下阕,不难猜出这是一位暗慕将军的姑娘所写。可沈令蓁整日待在深宅大院里,又从哪结交来什么将军?
  不论怎样推断,这首词都不该是女儿的手笔。赵眉兰之所以多此一问,不过是想确认字迹。
  沈令蓁年纪虽小,却已于书画一道小有造诣,一手梅花小楷用笔精到,风韵自成一派,连她本人都无法否认,这字迹着实仿得太精妙了些。
  沈令蓁百思不解,展开绢帕,想瞧瞧别的蛛丝马迹,翻个面又看到两行字。
  这一组行楷俊秀挺拔,正锋遒劲而侧锋妍美,入木三分又张弛有度,显然不是她的字迹,且墨迹相对方才那两行也新上不少——
  河西洲头春草绿,经年去,今已蓁蓁矣。
  试问汗青当几许?何须留取身后名。不若长醉南柯里,犹将死别作生离,醒也殷殷,梦也殷殷。
  沈令蓁心头陡地一震,猛然间觉得眼眶发胀泛酸,像莫名其妙要落下泪来,可这冲动转瞬即逝,一刹过后便又消散无踪了。
  她回过神来,又细细念了一遍词,想这可能是那位将军多年后远征归来,因已与心上人阴阳永隔,无缘与她当面互通心意,故而在绢帕上留下的回应。
  爱不敢言,早早逝去的姑娘和一片丹心报家国,功成名就却抱憾终身的将军,这凄苦的风月故事倒叫旁人唏嘘——如果词中不是提到了“蓁蓁”和“殷殷”这样的字眼。
  沈令蓁摇头道:“阿娘,我再不愿出嫁,也不至于与旁人有这样的私情啊。”
  再说了,她不是活得好端端的吗?
  “阿娘知道,只是想不通仿你字迹之人是何用意。若说是构陷你与人私通,却也没有道理。”
  “阿娘此话怎讲?”
  “你可知那霍家二郎叫什么?”
  “女儿不曾了解。”
  “其人名‘留行’,表字‘愈’。”
  沈令蓁再次低头望向绢帕,那金光奕奕的“愈”字,还有词中与“殷殷”并列的“留行”二字瞬间映入眼帘。
  她怔愣着道:“您的意思是,这两首词指的……正是我与霍二郎?”
  既是正经的未婚夫婿,“私通”一说也就没有道理了。
  只是这么一来,这词却变得更讲不通。
  霍留行少时虽也曾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可还未及问鼎将军之名,便在十七岁那年于一场北伐战事中为关外西羌人俘虏,侥幸逃出生天后废了两条腿,此后余生都须倚靠轮椅度日。
  这残废了整整十年的人,如今还能当什么将,领什么军?
  可若说是十年前,那时沈令蓁才几岁,又懂什么男女之情?
  大费周章地造了块绢帕,却讲来一段胡言乱语的故事,别说少不更事的沈令蓁,即便精明老练如长公主,也猜不透其中玄机。
  这一切,恐怕只有找到绢帕的主人才能解惑了。
  赵眉兰转而问起那人的容貌及穿戴特征。
  沈令蓁回想着道:“身量相当颀长,高我一头有余,若要说特征……他曾在洞中处理伤势,我见他锁骨下方有块瘆人的旧伤疤。还有,他的佩剑也有些奇特,如此凶煞之物,竟雕了莲纹,镶了佛珠。”
  因沈令蓁得老天偏宠,天生记忆力过人,但凡过了耳目的,轻易便能记住,赵眉兰便命仆从取来笔墨纸砚,让她将那人的伤疤形状及衣着、佩剑样式一并画上一画。
  画一成,赵眉兰又是一惊。
  沈令蓁笔下的兜鍪镶云龙纹,嵌金凤翅,顶上缀一只与那件玄色披氅上一模一样的矫翼之虎。
  这等将家族徽记雕上兜鍪的殊荣,绝不是普通兵卒可享,甚至一般将帅也不能。如此地位,赫然已堪与大将军比肩。
  可大将军为武职极峰,位列三公之上,大齐建朝至今始终空缺,真要出了这么个位极人臣的将军,赵眉兰身为长公主怎能不知?
  这事竟是越发离奇了。
  赵眉兰想了想,仔细收拢绢帕和画像:“寻人的事交给阿娘来办,你且好生歇养。”


【第2章】
 
  沈令蓁喝过汤药又觉困顿乏力,不久便再次睡下。
  但这一觉依旧不安生,梦中又重复起昨日经历来。
  断续破碎的画面一幕幕闪过。
  一会儿是颠簸的马车内,她手脚被缚,听见车外刀剑相击的铿铿清响。
  一会儿又是打斗中套绳被挑断,马车俯冲向断崖,那甲胄披身之人如神兵天降,以血肉之躯拼死抵挡。
  转眼再见荒烟蔓草的山道上沙飞石走,他剑锋一侧,手起刀落,一斩三人,收剑回鞘时却又放轻动作,温柔转首向她,问道:“吓着了吗?”
  沈令蓁梦到这里,冷汗涔涔地醒来,再不敢入眠。
  她确实吓着了。长这么大连一滴血珠子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一颗颗人头被剑串成糖葫芦的模样。
  要不是那恩公支撑着她进山,她早在逃奔中跌个晕头转向。
  沈令蓁实在没脸回想,后来避进山洞,她还吐了个七荤八素,溅了他一身脏污。
  也正因如此,她才羞惭不已,见他费劲地处理着腰腹上的刀伤,主动提出帮忙。
  只是结果倒好,她竟被那鲜血沥沥,皮肉翻卷的伤口吓昏了过去,以至后事一概不知,连他的名姓也没来得及问。

  直到天黑,沈令蓁也没盼到恩人消息,倒听说圣上派人暗查她遭掳一事,现已大致有了结果,打探到贼人乃是白婴教的一群信徒。
  白婴教自前朝起就频频为祸中土,教中信徒多次煽动民众揭竿起义,虽遭朝廷屡屡打压禁止,可这邪教却如同烧不尽的原上草,数度春风吹又生,从前也曾有过一回拿王公贵女祭天,公然示威皇权的残暴行径。
  沈令蓁一阵胆颤后怕,一时也没注意到父亲进来了。
  沈学嵘低咳一声以示提醒。
  她抬起眼,忙道:“阿爹,是有我那恩公的下落了吗?”
  沈学嵘摇摇头:“禁军带犬搜山,来来回回只搜到进洞那一路痕迹,那人竟像凭空从山洞中消失了。”
  “这怎么能?”
  “自然不能。但既是没见尸首,多半便还活着,往好处想,兴许人家这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了呢!你且安心,他们还在继续找着。”
  “那阿玠哥哥还好吗?”
  薛玠私下约见她的事没瞒住,必定受了长辈责罚。
  “这小子皮糙肉厚的,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也不见得如何,关个禁闭跪个祠堂用你挂心?还有,你身边那个婢女已安排了厚葬,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介怀了。”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阿爹总说,人要往前看。”
  沈学嵘长叹一口气:“殷殷,我们这次不往前看了!你这还没出嫁呢,就已经如此多血雨腥风,往后……阿爹思来想去,还是与圣上说个情,看能不能将这婚期延后一些,拖一时是一时吧!”
  虽然掳人一事明面上是白婴教所为,但沈令蓁刚巧在这节骨眼出事,说与婚约毫无干系,那是谁也不信的。
  只是姑娘家被掳,传扬开去终归不好听,沈家又不方便在明面上讨说法,所以圣上此次注定对这外甥女有所亏欠。
  沈学嵘眼下去说个情,即便无法废除婚约,至少也能把婚期往后拖一拖。
  “阿娘也是这样想的吗?”沈令蓁却突然这么问。
  沈学嵘犹疑一瞬:“你阿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当然也舍不得令你远嫁!你这话从何问起?”
  “虽说外人都道这桩婚事是皇舅舅的主意,可我想,皇舅舅与阿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若不经阿娘首肯,他不会下旨为难我。”
  “殷殷……”
  “阿爹,我虽身在深闺,不通政事,却也知联姻一策无非为了巩固君臣之谊。皇舅舅笼络霍氏,必是认为霍氏对朝廷有所助益。阿娘随皇舅舅一同打下大齐江山,多年来始终心系社稷,也一直教导我,身为宗室子女,当以王朝兴亡为己任……这些道理我都晓得,之所以伤心,不过在想:为何非得是我呢?”
  她说到这里垂了垂眼:“但倘使人人都像我这样想,大齐的河山哪里还有收复的一天。”
  沈令蓁还好端端的,沈学嵘却先老泪纵横了:“我大齐若是唯有牺牲女儿家才能守牢国土,这河山可真该拱手于人了!”
  沈令蓁飞快地摇了摇头:“阿爹,那是我过去的狭隘之见,经昨日一场祸事,我已想通了,婚约甫一定下,便有贼人按捺不住,足可说明霍氏于朝廷,于皇室的举足轻重。霍氏将来必受皇舅舅抬举,我嫁去边关受苦是一时,享福却很可能是一世,又怎会是牺牲?您可别一时短视,坏了我的好姻缘!”
  这头话音刚落,屋外窗下响起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赵眉兰拿帕子压了压泛红的眼角,随即恢复了一惯的冷面,悄然离开了。
  季嬷嬷搀扶着她,低声劝慰:“殿下,二十七年过去了,纵是血海深仇也到了消弭的时候。这世上不缺聪明人,缺的是通透之人。姑娘难得这样乐天达观,玲珑通透,到哪儿都是有福的,又有谁舍得将前尘旧账记在她的头上呢?”
  “但愿吧。”

  接下来一阵子,沈令蓁日日在府歇养身体,直至受到高太后的召见。
  当今太后虽不是皇帝与长公主的生母,可对沈令蓁这个外孙女却是十分疼爱,说来比待宫中的公主们还亲厚。老太太此前得知圣上欲将她下嫁的消息,气得大病一场,至今未能全然康复。
  沈令蓁遭掳一事,自然谁也没敢上报病中的太后。此番太后召见她,只是如往常一般想念她了。
  幸而沈令蓁的身子骨已好得差不多,当即应召,去了太后起居的宝慈宫。
  因建朝时定都于民房密匝的汴京,大齐的宫城周回仅五里,远不如历史上长安、洛阳的皇宫恢弘广阔,但建筑却胜在一个“精”字。
  这宫宇之内,青琐扣墀,金瓦朱檐,错落有致的层台累榭,无一不是秀丽瑰侈。
  沈令蓁自幼来往于此,对这里的一花一木都十分熟悉,只是今日瞧着这寻常的景致却生出不同的情愫来。
  毕竟过了这一季春,她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了。
  高太后年事已高,每病一场都伤及根本,这一次又败了元气,脸色久不见好转,见沈令蓁到了,原本病恹恹的老太太才算来了精神,立时从那曲搭脑雕花靠背椅上坐直身板,眉开眼笑地朝她招手:“殷殷,快到外祖母这儿来!”
  沈令蓁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高太后远远打量着外孙女,越看越欢喜。
  刚及笄的小姑娘,虽身段尚未长开,却隐隐已可见出几分婀娜的丽色来。这水杏眼,山月眉,琼瑶鼻,被欺霜赛雪的玉肤一衬,更惹人心生怜爱。
  想到这里,高太后又犯起了愁:这样娇嫩水灵的女娃娃,可怎么捱得住边关粗砺的风沙?也不知那霍家的儿郎晓不晓得疼人。
  她望着沈令蓁叹出一口气:“来了就好,外祖母还道你生你皇舅舅的气,连带也不愿理我这可怜的外祖母了!”
  若非为隐瞒伤情,沈令蓁当然不可能这么些日子都不来宝慈宫一趟。
  她当即摇了摇头,看一眼侍立在四面的宫人,压低声道:“殷殷就是连皇舅舅也愿意理的,又怎会不愿理您?”
  高太后被逗得发笑,似乎也觉这些个宫人碍着祖孙俩亲近了,抬手挥退了她们。
  “我倒确实有些私话想与外祖母说。”
  “那快到外祖母膝上来,好好说一说。”
  沈令蓁将脑袋轻轻伏上高太后的膝头:“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外祖母,您见过霍二郎吗?”
  “见是见过,不过是很多年前了,怎么问起这个?”
  “眼看出嫁在即,可那霍二郎的性子、长相,还有他家中情形,我却一概不知。问阿娘,她又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我就只好来问您了。”
  是当真想通了也好,是委曲求全也罢,既然已经做好嫁给霍留行的打算,她难免要对这个未来夫婿生出好奇。
  高太后笑了笑:“要说性子,外祖母印象中,这孩子从前倒是挺明朗的,但自打十七岁那桩事过后,听闻含蓄内敛了不少。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人多少总会与过去不一样。”
  沈令蓁点点头,催促道:“那长相呢,外祖母还没说!”
  “说来说去,其实最关心的是这一样?”高大后眯缝着眼笑,“你要关心这个呀,可不必担心他貌陋。”
  “这么说,霍二郎长得很俊吗?”
  “这孩子腿坏以后,倒是因行动不便没再来过汴京,但外祖母记得,他少时的模样是相当俊俏的。他阿爹年轻那会儿也是前朝出了名的美男子,每每出门都要被街上的姑娘送一车的果子鲜花。”
  “那就好!”沈令蓁笑过又忧心忡忡起来,“可他如今日日坐在轮椅上,会不会发了福,养出一身横肉,早已不复少年模样?”
  高太后食指戳着她前额:“你呀,这样看重皮相,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是看重内在本事的,比方像阿玠哥哥那样弓马娴熟的儿郎,我就非常欣赏。只是霍二郎腿脚坏了这么多年,武艺大抵都荒废了,所以我才问起皮相,想他如果长得俊朗,叫人瞧着赏心悦目,功夫不行倒也罢了!”
  “不爱书生爱武生,你这孩子倒与旁人家的姑娘不大一样!不过说起你那姑表哥,你与他打小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论才貌、门第皆是般配,原也到了定亲的时候,却这样有缘无分,可惜了……”
  沈令蓁渐渐收敛笑意,耳边突然回响起那日桃花谷,薛玠策马离去前留下的一句质问:“殷殷,你连争取都不曾就这么认了,大约从前也不过觉得我这表哥相与着不错,结为夫妻未尝不可,却不是当真心悦于我,也从没想过非我不嫁吧?”
  她默了默,问:“外祖母,这世上男女之间真有非谁不嫁,非谁不娶的情谊吗?”
  “看来我们殷殷尚且情窦未开,这样也好,也好……”高太后答非所问地叹息一声,轻轻抚了抚沈令蓁的鬓发,“外祖母啊,到底不是你皇舅舅的生母,许多事情有心无力,不能替你做主。你且先嫁去庆州,外祖母会再想办法,将你接回汴京的。”


【第3章】

  转眼到了三月廿十三。
  亲迎之日虽定在四月十七,但汴京与霍家所在的庆州相去甚远,须先行水路再行陆路,所以沈令蓁在三月廿十三这天一早就得动身了。
  送嫁时,英国公泪眼婆娑,指着那连绵十里,望不见头的嫁妆车马说:“要不将我也装进去?”
  长公主眼风带刀:“那你去问问霍家,肯不肯收了你这秕糠老头!”
  “我在朝虽无实职,好歹爵位傍身,到了庆州,人家怎么也得说一声蓬荜生辉吧?”国公爷说得来劲,一把捋起宽袖,“哎,不如我向陛下请旨驻边,允我们举家搬去庆州,这年头,谁还没点保家卫国的手艺了?”
  点妆穿戴完毕的沈令蓁听着阿爹的胡闹话,蓄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半道折回,终于破涕为笑了。
  该说的话,她这几日都已与父母絮絮说尽,临到吉时,除了“保重保重”也别无他言,只最后捱着母亲,托付了一桩事:“阿娘,我那救命恩公还得您多费心了。”
  这些日子,沈家人翻遍了京郊一带,始终没找见沈令蓁描述的人,仿佛他真是人间蒸发了。
  如今沈令蓁远嫁,探究绢帕背后的秘密也好,还那一份恩情也罢,都无法亲手去做,只能交给了母亲。
  得母亲一句“放心”,她便在送亲队伍的伴同下离开了英国公府。
  贵女出嫁,阵仗自是摆得浩浩荡荡,一路旗幡招展,载乐而行。
  沈令蓁此番的送亲长辈身份更是了不得,除了她在沈家二房的堂兄外,还有一位皇子表哥。
  那是圣上的嫡次子,当今太子的亲弟弟,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被派来跑这么一趟差事,足以表明圣上对霍沈两家联姻的看重。
  百姓们也都听说了这场由嫡皇子送亲的婚事,到了时辰齐齐往码头赶。
  只是这天子脚下的热闹却不是那么容易瞧的,禁军长枪点地,威严开道,半点不容情,人们只能挤在道旁驻足观望,远远目送新娘子上船。
  但即便幂篱将沈令蓁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也不妨碍众人从她一回身,一举步间瞧出恍若窈窕神女的绝代风华来。
  暮春的风恰到好处地拂动她层层叠叠的裙裾,勾得人情不自禁踮起脚尖,扯脖子瞪眼去瞧。
  这隔着小半里地的渺渺一眼,已然足够成为过后半月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孟夏将近,落红满地,远行的船随着渐老的莺声,缓缓驶向了江心那一片水汽氤氲的朦胧天地。
  沈令蓁站在船头甲板上,掀开轻纱一角,最后回望了一眼车水马龙,罗绮满街的汴京城。
  她身边的季嬷嬷劝道:“船头浪高晃人,姑娘还是随老奴进去吧。”
  汴京人多水性上佳,还不至于被这点浪头打晕,沈令蓁摆手示意无事,直到彻底望不见岸,才忍着泪进了船舱。
  季嬷嬷搀着她在舱内坐下:“姑娘不必太过担忧,长公主特命老奴随您到庆州去,有老奴在,便是那西北的悍民长了三头六臂,也绝欺负不到您头上来!”

  一路涉水逾山,送亲队伍在四月十七的黄昏时分抵达了庆州治所庆阳。
  前来亲迎的人马早已等在了城门前。
  此地靠近大齐边界,因数十年来几经战乱,城垣一度损毁又一度修葺,这缝缝补补的城门绝不能够说体面。
  不过沈令蓁眼下无心考究这些。
  她打小过得本分,别说出远门,平日里连太阳都少见,身子因此养得弱不禁风,这次接连行了二十来日路,疲惫得骨头都快散架,此刻正强打着精神坐在车内。
  隔着车门,对头的人瞧不见她,她便偷个小懒,只坐正到六七分。
  临近城门,车队减慢了行路速度,马车外的季嬷嬷移开一道侧窗缝,悄声与她说:“霍二郎亲自来了,可见还是有心的。”
  沈令蓁有点意外。
  原本她都打算好了,想霍留行约莫会请人代为亲迎。毕竟坐着轮椅大老远地跑这一趟着实折腾。
  她凑到窗边,压低声问:“嬷嬷瞧着人怎么样?”
  季嬷嬷不动声色地遥遥打量了一番轮椅上一身喜服的霍留行,见他虽不良于行,腰背却笔挺,坐姿也颇有威仪,较京城的贵公子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便答:“倒是当得起风度翩翩一说。”
  沈令蓁之前还真以为天天坐着不动的人该养成了肥头大面的模样,笑了笑道:“嬷嬷看人的眼光向来苛刻,能得你夸赞,莫不是仙郎下凡?”
  “姑娘晚间仔细瞧了便知。”季嬷嬷又朝城门方向望了眼,这回叹出一口气,“只是可惜……”
  这话虽未说全,明眼人却也都知道可惜的是什么。
  但对于这件事,沈令蓁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挂怀了。腿脚不便的夫婿,正好能安安静静过日子不是?
  季嬷嬷叹罢将窗阖上,提醒道:“就要到了。”
  沈令蓁正了正襟袖,坐了回去,这次端正到十分。
  她为人处事向来遵循“投桃报李”的原则,人家既然勉强身体来了,她也该拿出礼数回敬。
  沈令蓁理襟袖的时候,另一头注视着车队的霍留行忽然皱了皱眉,与身后仆从说:“前方有处坑洼,叫他们小心着绕开,别惊了新娘子。”
  仆从领命打马前去,却恰好慢了一步。那车轮的轨迹正对着坑洼,陷下去陡地一震,把刚坐好不久的沈令蓁吓了一跳。
  她惊呼着扶上车内金较,堪堪稳住身形,头上凤冠差点磕到车壁。
  前方高头大马上的礼部尚书及沈令蓁的堂表兄齐齐回首。
  季嬷嬷向他们颔一颔首,示意无碍,训斥了车夫两句,就叫车继续前进了。
  那前来提醒的霍家仆从骑在马上,尴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望向霍留行,见他叹着气,无奈地摇摇头,使了个“回来”的眼色。
  车内沈令蓁重新坐好,待马车在城门口停稳,听前方传来几个男声,大约是霍留行在与礼部尚书及她的两位兄长说话,预备先将他们迎入城去。
  沈令蓁就在车内由婢女服侍着稍作休憩,重整妆容。
  片刻后,季嬷嬷叩了叩车壁:“姑娘,霍郎君来了。”
  照理说,霍留行这个时候是不该来见沈令蓁的。她有些讶异,喝了口茶润嗓,问道:“可是有要紧事?”
  她这话本是问的季嬷嬷,却不料霍留行已经到了跟前。
  一壁之隔外响起一个男声:“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来问问四姑娘,方才吓着了吗?”
  沈令蓁霍然抬首。
  这个声音……
  她晃了神,一时忘记作答,直到听见季嬷嬷的提醒才回魂,隔着门朝外道:“多谢郎君关切,我没事。”
  只是先前没事,现在却有事了。
  因为霍留行那句“吓着了吗”竟与一月多前救她于“虎口”的男子所言一模一样。声色、音调、语气、咬字,都是如出一辙。
  “那好,我先去前头了。”
  沈令蓁呆愣着,听他要走,急急叫住他:“霍郎君!”
  推轮椅的仆从停下动作。霍留行回过头来:“我在。”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沈令蓁懊恼地闭了闭眼,压下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跳,尽可能平静地道:“这路不平坦,你也当心……”
  霍留行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对着紧闭的马车门笑了笑:“好。”
  人走了,沈令蓁的魂也跟着飘远,行尸走肉似的任左右婢女替她点妆,由着几个妇人将她接上新轿,一路锣鼓喧天地把她迎入搭建在霍府西南角,用于行交拜礼的青庐。
  身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喊着喜庆的吉祥话,她却始终沉浸在惊疑之中:这声是那声无疑,但这人是那人吗?
  当初救她的男子,明明武艺盖世,毫无跛脚的样子啊。
  霍留行已等在堂中。沈令蓁跨过门槛,悄悄抬眼,透过遮面的薄纱纨扇瞟向对面轮椅上的男子,仔细辨别着他的身形轮廓。
  瞧着似乎也差不多……
  吉时到,一旁礼官开始唱礼。
  沈令蓁随着唱词大拜下去,躬身到一半,眼光还粘连在霍留行身上。
  她这毫不避讳的视线,别人瞧不见,对面的霍留行却一清二楚。
  下拜时,他像是终于忍不住好奇,低低问了她一句:“怎么一直看着我?”
  沈令蓁被逮个现行,慌忙移开视线,垂下眼来。
  霍留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量说:“没关系,你继续看就是了。”
  他这一句似笑非笑,说是温文尔雅,偏又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狎昵,说是僭越无礼,偏又有几分严肃正派,叫人实在难辨其意。
  沈令蓁脸颊生烫,趁着礼官高唱赞礼,垂着头迟疑道:“这会儿不方便,我……我晚些再看……”
  霍留行似乎被她实诚的做派逗乐了,笑着说:“那我在席上少吃点酒,尽早回来。”


【第4章】

  因男方腿脚不便,婚仪诸礼都是从简了来。
  这也正合沈令蓁的意。她一身花钗大袖礼衣,搭上双层的霞帔与龙凤花钗冠,负累极重,再折腾下去,恐怕真快站不住了。
  出了青庐,进到喜房,四下众人退散,屋里只留了沈令蓁从汴京带来的下人。婢女们替她除下凤冠霞帔,摘去多余钗饰,问她是否用些茶果垫垫肚子。
  霍留行去厅堂招待宾客了,哪怕他说了“尽早回来”,有四皇子与礼部尚书这样的大人物在,酒席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
  沈令蓁便安心吃起了茶果,一边打量着四周。
  庆阳此地远不及汴京繁华,霍府虽在当地是大户,但这样的没落将门也算不上富裕人家,眼下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她坐着的这张黄花梨架子床和一旁几个炕柜外,目之所及也就剩下一面五扇座屏风,一张搭了三足凳的圆桌和几方翘头案,瞧着空荡冷清,叫她很不习惯。
  季嬷嬷猜到她心中所想,说:“等过几日,老奴差人重新布置寝间,将这里拾掇得有人气一些。”
  沈令蓁摇摇头:“想是为了便利轮椅往来,免去磕碰,才有意减少了摆设,嬷嬷切莫只顾我一人。”
  “是老奴考虑欠周了。”
  沈令蓁嘴里呷着茶,心中却藏了事,品出什么味也浑然不知。片刻后,她问:“嬷嬷,霍郎君的腿当真一步都走不得吗?”
  “听说是这样。”
  “听谁说?”
  “当初霍郎君出事后,陛下曾派神医黄岂前来替他诊治,神医说他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髀部往下都使不上力了,痛痒知觉也都没了,这腿实在没法再站起来。”
  神医黄岂传言是华佗再世,沈令蓁从前在汴京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想来他说不能治,就是不能了。
  但她仍不死心:“可都过去十个年头了,黄医仙的医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精进?”
  “倒是有的,这不,若换了寻常人,长久不用腿,皮肉早都萎缩了,但黄医仙想了妙方,将针灸之术和药浴之法的绝学传授给了霍家人,叫他们养着霍郎君的两条腿,这么些年,总算不至于没了样。不过按说,腿脚是越坏越透,越不使越不能使,过去多年又重新好起来的,当是极少。”
  也就是说,再要站起来是很难了。
  沈令蓁泄气地点了点头,想那大概只是声音相像吧。
  季嬷嬷看她形容疲倦,劝道:“姑娘不如和衣歇一觉,等郎君来了,老奴再叫醒您。”
  沈令蓁原还打算撑一撑眼皮,但一想到余下的合卺与圆房两道礼,担心此刻勉强,稍后反倒精力不济,便点了点头:“那嬷嬷一定及时叫醒我,可别失了礼数。”
  下嫁有下嫁的好,沈令蓁显贵的出身摆在这里,即便欠些礼数,霍家又哪里会指摘她的错处,不过季嬷嬷还是应承道:“姑娘安心。”
  沈令蓁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季嬷嬷差人瞧着院里动静,却因初来乍到,不熟悉霍府环境,没料到霍留行走的不是正门,而是专为便利轮椅通行所建,特意未设门槛与台阶的偏门,因此慢了一步。
  霍留行到了廊庑下,她才匆匆迎上去,告了个罪,表示由自己先进去叫醒沈令蓁。
  “嬷嬷多礼了。她这一路舟车劳顿,我也很是体谅心疼。”霍留行和煦一笑,在季嬷嬷入里后,摇着轮椅跟进了卧房,转过屏风,一眼瞧见侧卧在榻的沈令蓁。
  她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眉头紧蹙,额间沁着密密细汗,好像在做不好的梦,一双葱白玉手牢牢扒着被衾一角,看上去可怜兮兮,瞧着有点像……他小时候捡回府的那只叭儿狗。
  季嬷嬷弯下身,轻轻唤了沈令蓁两声。她蓦然惊醒,一睁眼就对上了霍留行投来的目光。
  倘若沈令蓁此刻神志清明,或许会发现这道目光半是阴鸷的打量,半是淡漠的审视,绝谈不上友善。
  偏她还未醒神,只是迷迷糊糊地瞧着他。而他眼中的敌意一闪即逝,再等细看,便不分明了。
  见沈令蓁似乎在奇怪来人是谁,季嬷嬷在旁小声提醒:“姑娘,是郎君来了。”
  她这才回过神,慌忙爬起来,摸索着去找纨扇。
  按规矩,她该举着纨扇等霍留行进来,由他行“却扇”之礼。
  可她刚摸着扇柄,霍留行却笑着摆了摆手:“繁文缛节,何必拘泥?”他来到脚踏前,微微倾身,关切道,“刚才魇着了?”
  沈令蓁稍稍一滞。
  眼前的男子眉目俊秀,容仪清雅,被一身正红的喜服衬得面若傅粉,瞧上去与西北地界众多粗犷的儿郎气质迥异。
  他这么看着她,忽然就让她想起了质地纯正的羊脂美玉,温润细腻,不张扬却精光内蕴。
  兴许是他靠得太近了,酒气入鼻,沈令蓁不由地紧张起来,攥着纨扇的手使劲一紧,小声答:“是做了个噩梦。”
  应该是因为霍留行叫她记起了救命恩公,方才入眠时,她又梦见了凶险重重的那天。
  霍留行看了眼她无处安放的手,温声道:“那先去沐浴洗漱缓缓。”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没同郎君喝合卺酒。”
  “你刚发了汗,喝凉酒伤身,我们晚些再行合卺礼。”
  “多谢郎君体恤,那就有劳郎君等一等我了。”
  “无妨,去吧。”
  霍留行像是没打算回避,就在近处注视着她动作。
  沈令蓁被瞧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掀开被衾,见他的目光跟着落向她未着鞋履,只套了丫头袜的脚上,像被什么烫着了似的,一下子又缩回了被窝。
  霍留行一愣之下笑起来,将轮椅转了个向,背过身去。
  沈令蓁这才搭着嬷嬷的手腕,轻手轻脚下了榻,悄悄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霍留行的后脑勺自然没长眼睛,可正前方翘头案上的一面铜镜,却将她充满探究意味的目光通通纳入了他眼底。
  他瞳仁骤然一缩,抬起拇指,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唇。

  沈令蓁沐浴后换了一身轻薄的烟粉色齐胸襦裙,从净房回来时,见霍留行也已拾掇完毕,穿着宽大的白色中衣,坐在窗边就着灯烛翻阅一卷佛经,另一只手慢悠悠拨弄着一串菩提子念珠。
  屋里隐约漂浮着一股药香气,有些苦,但不难闻,想是他刚泡过药浴。
  听见沈令蓁进门的动静,霍留行慢条斯理地搁下书卷,朝一旁仆役吩咐:“都下去吧,夜里不必留人伺候。”
  屋内眼下有四名下人,这个“都”字用得含糊。
  他话音一落,原本侍候着他的两个立刻应声离开,但从沈府来的,跟在沈令蓁身后的两个却垂着头没有动。
  沈令蓁觉得有点尴尬。
  下人们奉了阿爹的命令,对传言中有些凶悍的西北霍家人有所戒备,即便入了霍府,也只听从她一人调派差遣,但到目前为止,她的这位夫君言语行止皆无可挑剔,与“凶悍”二字全然搭不上边,对她更是关怀备至,如此驳了他的面子,倒显得沈家仗势欺人了。
  “你们也下去吧。”沈令蓁朝后添了一句。
  两名婢女这才退了出去,只是也没走多远,就站守在一门之隔的外间。
  沈令蓁斟酌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霍留行却善体人意地解了她的围:“来。”
  他朝她招了招手,依旧笑得温和,好像一点没有在意方才的插曲。
  沈令蓁走上前去,见他面前的几案上摆放了各式胡桃木制的碗碟盘盏与酒爵。胡桃又称“百岁子”,象征的是吉祥安康,百年好合。
  他拿起酒爵,亲手往里斟合卺酒,一边说:“这酒有些苦,你抿一口图个寓意就好。”
  沈令蓁曾在书上读到过,说合卺酒是苦酒,寓意夫妻二人从此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她摆手道:“我不怕苦。”
  霍留行似乎不大相信,将酒爵递给她时微微扬了扬眉,待与她把臂饮酒,果然见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吞咽得费劲。
  搁下酒爵,他抬起一根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紧皱的眉心,笑着质疑:“不怕苦?”
  沈令蓁因他突然的亲近倏尔抬头,瞧见他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不由一怔。
  如果说声音相似是巧合,那么连眼睛也很相像呢?
  当初那位恩公的兜鍪只露了一双眼,她因此格外留意过,如今回忆起来,与面前这双温情脉脉的桃花眼几乎一般无二。
  沈令蓁再次陷入了怀疑,一瞬不眨地盯着霍留行。
  “怎么?”他问。
  “我见郎君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想是在汴京吧。我十五岁以前随父亲入过几次宫,与不少世家大族的孩子打过照面,或许你也在其中。不过你那时还小,竟留了印象吗?”
  那时沈令蓁才三岁,确实没什么印象了,她关心的也不是童年的事。
  她问:“那郎君之后就再没去过汴京了吗?”
  霍留行点点头:“我十五岁从军,之后两年一直辗转于战场,至于十七岁以后……”他垂眼淡笑,“这腿哪还出得了远门。”
  戳人伤处并非沈令蓁的初衷,既已得到他的亲口确认,她也就不再追问了,歉意道:“是我唐突了。”
  “无妨。”霍留行的语气依然和悦,目光却紧盯着她的神情,像要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只是听你意思,还在别处见过我?”
  沈令蓁立刻摇了摇头。
  她遭掳一事传出去多少惹人遐想,有损名声,既然家里费心费力地对外隐瞒了,霍留行也不是她的救命恩公,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与他说明为好。
  她说:“也许就是小时候留的印象吧。”
  霍留行也没再多问,点点头,一指床榻:“坐那儿去吧。”
  “郎君要歇下了吗?”
  “是该圆房了。你不困?”
  “我……我还挺精神的……”
  霍留行又笑起来,只是这回不是单纯的温煦。沈令蓁觉得,他似乎有几分逗弄她的意思。
  她羞恼道:“你笑什么……”
  “笑你脸皮薄成这样,一会儿该怎么办。”霍留行收起笑意,微蹙着眉,像是有些头疼,“此前可有人教过你如何圆房?”
  “不曾。”
  沈令蓁曾见二房的堂姐在出嫁前跟着嬷嬷学东学西,但轮着她备嫁,日子却过得相当清闲。
  她问起此事时,阿爹气鼓鼓地说:“我家的姑娘用不着学那些伺候人的本事,就这么嫁过去,已是霍家二郎八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她因此懵懵懂懂,只大约知道,圆房是男女间同床共枕的亲密事。
  霍留行露出为难的神色。
  沈令蓁试探道:“你也不会吗?”
  “好歹长你这么些年,比你总归懂得多,只是我这情形比较特殊,单是我懂,应当不管用。”
  “那郎君教我吧,我先跟郎君学一学。”
  虽不通人事,但光知道须同床共枕也够姑娘家羞了,何况沈令蓁与霍留行才相识短短几个时辰。
  她这是有意拖延上榻的时辰,想再多说说话,好与他相熟一些。
  但霍留行却晓得,这事不是纸上谈兵能学好的。
  他失笑道:“恐怕不行。真要学,你得跟我到榻上去。”


【第5章】

  沈令蓁的脸腾地一下烧起了红晕。
  “那……”她支支吾吾地看了他半晌,心想这到底是天经地义之事,左不过早一刻晚一刻的分别,于是眼一闭心一横道,“那就……”
  “过些日子吧。”霍留行却打断了她,慢慢摩挲着指尖,像在思索什么,“我腿脚不便,还得你多出力,但你既对此一窍不通,又这样怕羞,让你当下主动来做此事,岂不是为难你?不如等过阵子你我二人相熟以后再行这周公之礼。父亲、母亲要是问起,我会同他们好好解释的。”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皆是体恤,沈令蓁又要道谢:“多谢郎君替我着想。”
  “与我生分什么?我如今已是你的夫君,怜惜你是理所应当。我知你远嫁来此必然百般委屈,我若不能够好好待你,你该多伤心。”
  “虽然惦念汴京亲朋,但我觉得郎君是个好人,我在这儿不委屈。”
  “这样就是好人了?”
  “难道郎君是恶人吗?”
  霍留行俯了俯身,温情脉脉地瞧着她,出口却一字一顿:“倒也……说不定。”
  沈令蓁心头不明不白地一跳,被他语气中朦胧的寒凉之意激得朝后躲去,下一瞬却见他笑得开怀又坦荡:“逗你的,当真了?”他摇着轮椅到床榻前,一努下巴,“好了,来这儿,把鞋袜脱了。”
  沈令蓁还没从方才那一刹的惊颤中缓过劲来,留在原地没动:“是要做什么?”
  “替你治梦魇。方才不是做噩梦了吗?”
  她“哦”了声,稀里糊涂地坐了过去,犹豫着褪下鞋袜,刚要问该如何治,忽觉脚踝一热。
  是他的掌心覆住了她的脚踝。
  沈令蓁一骇,立刻把脚往回缩。
  霍留行松了松手,笑道:“别怕,只是摁一摁商丘与太阴交两处穴位。”说着重新握住了她的脚踝。
  沈令蓁这回没再躲,却仍不太自在,肩膀和胳膊都僵硬地拗着劲,连带呼吸也屏住了,直到垂头注视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他拿拇指一下下力道匀称地揉按她的脚踝内侧,如同一位心无旁骛的医者,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毕竟是从小受惯人伺候的,倒也没再一直拘谨着,她问:“看郎君手法娴熟,是曾习过医术吗?”
  “久病成医罢了。”他摇摇头,把手上移几寸,换到她的小腿内侧。
  这位置让沈令蓁痒得打了个颤。
  “怕痒?”他停了停,抬头问。
  她点点头,以为他会体贴撒手,却见他很快低头继续了起来:“习惯就好,不是一两日便能见效的,往后我时常替你摁一摁,夜里才有好眠。”
  他这么温柔地承诺着,沈令蓁忘了痒,却又觉得热了,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后背也隐隐有要冒汗的征兆。
  她拿手背压了压酡红的面颊,霍留行再次抬头:“方才也没叫你多喝,这就上头了?”
  沈令蓁才意识到原来是酒劲。
  她说:“我从前从未沾过酒,这就是人家说的吃醉了吗?”
  “醉倒不至于,不过看你这模样,再喝两口也差不离了。”他笑着摇头,“以后可不敢给你碰酒。”
  但也多亏了这口酒,沈令蓁很快变得晕晕乎乎,过后两人同床共衾,并枕躺下时,连拘束也没来得及,很快便沉沉入了梦乡。
  一夜安眠。
  清晨睁开眼,榻侧已无人,天光却大亮了。沈令蓁心里咯噔一下,朝帘外唤道:“嬷嬷,几时了?”
  季嬷嬷应声入里:“少夫人,卯正了。”亲迎礼成,下人们改了称呼,“姑爷说您连日辛劳,现下正是渴睡时辰,命老奴晚些叫醒您。”
  沈令蓁掀开被褥,匆匆下榻:“这日子怎么能晚?”
  新妇入府,次日一早该去给长辈奉茶的。
  季嬷嬷拿来早已备妥的衣物,解释道:“定边军那处不安生,主君连夜北上,人早已不在府中。”
  定边军较庆州更靠近西羌,是大齐边关真正的军事重地。
  霍留行的父亲时任定边军节度使,一年到头本也没多少日子待在庆阳家中。虽说在前朝堪称“土皇帝”的节度使一职在大齐一再被削弱,如今军政大权已被剥了个干净,地位全然不比从前,但苦活累活却一点没减,这样的奔波劳碌是时常有的事。
  “那婆母总是在的。”沈令蓁说。
  “夫人有早起练武的习惯,这会儿还在演武场呢,您去了也见不着人。”
  那倒难怪霍留行不着急了。
  沈令蓁心不在焉地想着边关不知是何等情形,又想着这位常年习武的婆母会是怎么个模样,待穿戴洗漱完毕,恰见霍留行打帘进来。
  他穿了一身竹叶纹天青色直裾,玉冠束发,坐在轮椅上远远地笑着看婢女替她挽髻。
  沈令蓁透过铜镜瞧见他,想到这是昨夜与自己同床而眠的人,一时有些不自在,但转而思及正事,又收敛了这点小家子念想,偏头问他:“郎君,边关可是起了战事?”
  霍留行摇摇头:“是西羌南方盐、洪两州爆发了旱灾。”
  沈令蓁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看上去有些担心。
  这别邦两州的旱情,为何危急大齐边境,霍留行其实还未将前因后果说尽,但见她如此神情,显然已在一瞬间全数领悟。
  他意外道:“你有见解?不妨说说看。”
  这语气,倒像沈家私塾里常常考问沈令蓁的老先生。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示意没什么,答话也像个乖巧的学生:“我一介深闺女流,不敢妄议政事。”
  霍留行也就没有勉强:“那就不操心这些了。”
  他在旁耐心地等,沈令蓁吩咐婢女手脚麻利些,待发髻挽好,便与他一道出了院子,去给练武归来的霍夫人奉茶。
  沈令蓁昨夜举着纨扇被迎进来,没能瞧清府邸的模样,现下在敞亮的天光里终于看了个分明。
  三进的院子,长廊广庑,空阔有余。只是与卧房一样陈设极少,相比汴京家宅奢丽的装点,这里少了花哨,至多可见色泽单一的木雕饰,秀致却也清冷。
  屋檐下,仆役在后头推着霍留行,她则跟在旁侧一路细看。
  留意到她的目光,霍留行笑着说:“不比沈府富丽堂皇,但这里地广人稀,宅院之大,也是寻常汴京人家不可比拟。一会儿闲下来,我带你瞧瞧家里的演武场。”
  沈令蓁笑起来:“好啊,我还从没去过这样的地方。”
  霍留行偏头瞧了瞧她。
  毕竟是前不久才及笄的小姑娘,着实嫁得早了些,此刻面上孩子气的欢喜,与一身直领对襟褙子配高髻的妇人扮相真是十二分的不相称。
  “郎君这样看我,可是我哪里穿戴错了?”
  “瞧着似乎是错了,活像半大孩子偷穿了娘亲的衣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沈令蓁发了窘,“谁叫我嫁给了郎君……”
  她因为能去演武场观摩心绪大好,一松懈,不小心便将腹诽的话说出了口。
  霍留行一怔之下笑出声来:“听来倒成了我的不是,那你日后还做从前的装扮就是。”
  她严肃摇头:“这不合规矩。”
  “你去了外头,自然该守通俗的规矩,但在霍府,我的话就是规矩。”
  沈令蓁忍不住侧目看了看他。这气度,可真不像在轮椅上坐了十年的病弱之人。
  她此前听皇外祖母说,霍氏一门在前朝三代为将,代代人杰辈出,霍留行少时也曾因战功名扬大齐,昨夜见他气质温润如玉,根本瞧不出曾与戎马为伍,她还道是老太太夸大其词,这下看来,此言倒是不虚。
  她有些动容:“那就听郎君的。不过我此行携带的衣裳大多都是妇人装扮的。”
  “改日带你去裁新衣。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岁,到时你们可以一同结伴上街。”
  话音刚落,上方屋顶蓦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咕噜噜的清脆响动,不过瞬息之间,霍留行一把将沈令蓁扯离檐下,她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一个扶稳她,一个手一扬,牢牢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个空酒坛。
  沈令蓁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变故已然过去,待瞧清楚原本要砸自己一脚背的酒坛子,脸一下白得毫无血色。
  两名婢女面露愠色,要不是顾忌霍留行这个姑爷,当即就要朝上喝问。
  推轮椅的仆役也是惊讶万分,急急停下。霍留行脸上更像结了层寒霜,先问沈令蓁有没有事,见她摇头示意无碍,又朝身后道:“空青,去看看。”
  叫空青的仆役立刻绕出去朝上张望,为难地回禀道:“郎君,是大姑娘在上头,恐怕是昨夜喜宴上喝多了,看起来醉得不清,在屋脊上趴着呢……”
  “胡闹!”霍留行低叱一声,“叫人‘请’大姑娘下来,拿茶水‘伺候’清醒了,‘送’到前厅向少夫人赔罪。”
  这是他头回在沈令蓁面前动怒,听来客客气气的用词,却像字字挟了风带了雨。
  可沈令蓁想着这位“大姑娘”应该就是霍留行那个十七岁的妹妹,无意一进门就闹得如此不愉快,便说:“酒醉之人无心之过,无妨的。”
  霍留行没应,只将她拉到自己另一侧:“你走里边。”触碰到她冰凉的掌心,又皱了皱眉,“吓坏了?还是回房歇着吧,母亲那里,我去打个招呼。”
  她摇摇头:“我不碍事。”
  有下人先一步到前厅,与霍夫人俞宛江细细禀明了这出首尾。
  沈令蓁前去行礼奉茶时,俞宛江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首饰盒,说是见面礼,叹着气道:“好孩子,让你受惊了。舒仪平日里恣意惯了,行事没个章法,怪我这为娘的教女无方,叫她今日险些酿成大祸。”说着又转向霍留行,“留行,母亲代舒仪向你二人赔个不是,今次如何罚她,你做主。”
  这说辞实在生疏得古怪,旁人乍一听怕得一头雾水,但沈令蓁在来之前向皇外祖母打听过霍家的情况,大致晓得背后的缘由。
  实则霍留行的生母和大哥早在多年前都已过世了。俞氏是他的继母,是带着与前夫所生的两个女儿改嫁到霍府的。
  改嫁之后,俞氏并无所出。
  俞宛江笑着握住沈令蓁的手,又关切了几个来回,问她昨夜睡得是否安稳,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她一一答了,想起霍留行刚刚说,要叫霍舒仪来前厅赔罪,怕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抹不开面子,趁她没来,先一步作出疲惫之态。
  俞宛江果真道:“你这一路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多歇着些,稍后还得与留行一道去送你两位兄长,赶紧去用早食吧。”
  她顺势告退,看了一眼霍留行,见他微笑着道:“你先去,我与母亲说几句话。”
  沈令蓁点头离开。待前厅的人散了个干净,霍留行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俞宛江见状问道:“留行,方才那酒坛子可是舒仪有意所为?”
  霍留行点点头。
  以他耳力,早便听出屋顶有人,猜到了究竟,所以才特意与沈令蓁提起霍舒仪,暗示这个妹妹不要轻举妄动。
  “实在是太不像话!”俞宛江叹了口气,“圣心难测,镇国长公主也不是简单的角色,这桩御赐的婚事,背后绝不单纯。如今家里来了这么多外人,沈氏的为人又暂且未参透,我们是处处都得小心,她却头天就闯下这样的大祸!留行,母亲让你罚她,不是在沈氏面前做戏,而是发自真心。舒仪这性子该好好磨磨,倘有行差踏错,恐要坏了大局。你若担心她再生祸端,母亲将她送去城外君仙观,你看如何?”
  霍留行摇摇头:“此事再议,您暂时不必有多余的动作。”
  俞宛江点点头,沉默片刻道:“那母亲就不多管了,只是还要问你一句,昨夜你同沈氏……”
  “没有圆房,今后也不会有。”霍留行望着窗棂,淡淡眨了眨眼,“您放心,这夫妻之道,我自有分寸。”
  霍留行说罢便告退离开,回了院子。
  刚进书房,一名身穿劲装短打的男子上前来,向他拱了拱手:“郎君,小人连夜查了查,少夫人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遑论出过汴京城,想来说您眼熟只是巧合,不会是当真在哪儿见过您。”
  霍留行点点头,见他似乎还有话说,努努下巴:“有话就说。”
  “不过小人发现一事有些古怪,一月多前,少夫人曾随英国公到桃花谷游玩,当日,沈家与薛家都派出不少府卫,夜里,宫中禁军也曾出动一批,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郎君觉得,可有必要继续深入查探?”
  霍留行默了默,摇头:“京中的探子都用在刀刃上,一个小姑娘罢了,不必太过上心。”


【第6章】
 
  “那酒坛子要真砸着了少夫人的脚背,怕是骨头都要碎!”内院里,方才接下酒坛子的婢女蒹葭正和季嬷嬷细说经过,“世上断没有这样巧的事,依我看,大姑娘分明是借醉有意为之!”
  季嬷嬷皱起眉头:“你今后多盯着些那位大姑娘,谨防她再有恶行。”
  “我晓得了。还有一事,我与白露保护少夫人时,姑爷也第一时刻出了手,眼见着功夫底子竟是还在。”
  季嬷嬷点了点头:“倒是难得。”
  传言说当年的霍二郎是根骨绝佳的习武奇才,年纪轻轻骑射剑槊无一不精,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便功冠全军,十七岁更曾在北伐之战中独率三千精骑奇袭西羌,以寡胜多,亲手斩获敌将首级,一时震动朝野,威名远播。
  “谁家英雄出少年,河西霍郎笑谈间”——汴京城中的文士争相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唱颂赞诗,遥想着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万夫莫敌的风采。
  可惜一夜高楼起,一夜高楼塌,短短半年后再次北伐,这犹如昙花一现的少年将才从此失去了前程,而大齐也从此失去了河西。
  十年过去,朝廷始终未能收复故土,一雪前耻。河西霍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传奇也同这片土地一样,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里,鲜少再被人忆起。
  即使去年西羌汹汹入侵,临阵折给了霍留行从前种下的一片杨树林,让这个曾令西北异族闻风丧胆的名字重新进入了世人的视野,众人也不过道一句“侥幸侥幸”,说起霍沈联姻,又认定他如今废人一个,禁不住替沈令蓁“可惜可惜”。
  但倘使这些庸人之想皆是属实,圣上又为何促成这桩婚事?总不能是嫌自己的亲外甥女过得太舒坦了吧。
  来庆州前,季嬷嬷曾听长公主说:“他们以为随便几时在哪里种几排杨树,便可抵挡西羌族人千万铁骑?一年树谷,十年树木,那是高瞻远瞩,神机妙算的大智慧。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将才也是如此。纵无法上马称雄,但凡风骨不灭,那霍家二郎便仍能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三军统帅。”
  桎梏十年,武艺不减,季嬷嬷想,长公主也许没有错看这个人物。

  屋子里,另一名婢女白露正拿着一双银筷给席上的早食试毒:“姑爷来话,说四殿下不着急回京,打算趁此机会,顺道去视察视察庆州边防,所以您今日不必前去送行,可以慢慢用早食。”
  沈令蓁点点头,看向面前的菜色。
  难为霍家准备得周到,这桌上一半是当地的吃食——杏仁油茶、西米丸子、苜蓿馍、饸饹面,给她尝鲜用,一半是照沈家陪嫁下人所言,按她往日喜好准备的——灌汤包、豆腐花、三鲜莲花酥、江米切糕,免她吃不惯。
  看着白露一丝不苟的动作,沈令蓁笑着嗔怪:“这么多,是要试到猴年马月去?方才给那酒坛子吓得,我都饿了!”
  “少夫人莫怪,这是国公爷的嘱咐,说初来乍到,人心难测,叫咱们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顿早食,吃的功夫反倒比不过查验的时辰,沈令蓁哭笑不得,用完早食搁下碗筷,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的女声:“你就是我二嫂嫂吗?”
  她循声回头,瞧见半开的后窗那里,有个女童正扒着窗沿往这里张望,露出一双晶亮的乌瞳。
  “我是。”她立刻笑着起身迎上去,回想着霍家二姑娘的名字,“妙灵,是不是?”
  霍妙灵点点头,费力地踮着脚,又往上扒了几寸:“嫂嫂,我上不来……”
  沈令蓁愣了愣:“为何不走正门?”说着给身后的蒹葭递了个眼色。
  蒹葭上前将霍妙灵一把抱了进来,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擦去她手上和裙角处沾染的泥污。
  霍妙灵朝她道声谢,又端端正正向沈令蓁揖了个万福礼:“妙灵见过嫂嫂。嫂嫂,我阿姐闯了祸,醉得不省人事,阿娘连我一道罚了,不许我出院子,我是偷偷来的,这才只好爬窗!”
  前有晨起练武的夫人,后有屋脊饮酒的大姑娘,如今又是爬窗登门的二姑娘,这霍府实在是门风彪悍。
  沈令蓁笑着吩咐白露拿来一盒见面礼:“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挑了一套适合女孩家用的文房四宝。”
  霍妙灵接过来,打开盒盖,登时亮了眼睛,一样样指过去:“紫毫笔、漆烟墨、流沙纸、澄泥砚……”
  “认得不错,你平日里也用这些吗?”
  “哪能呀?我可用不起。”霍妙灵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样物件细细打量。
  这一套文房四宝件件出自大家名手,怕是上贡也不显寒碜,不难见出沈家家底深厚。
  “嫂嫂,我昨日听人说家里的库房全满了才塞下你一半嫁妆还不信,这下可是眼见为实了!”
  沈令蓁闻言有些意外,转向蒹葭与白露:“那余下一半嫁妆安置在哪了?”
  “暂且放在空院落里,婢子们想着与夫人商议过后再作打算。”
  原本住人的院落塞了新妇的嫁妆,这就有些不好看了。沈令蓁说:“这样,你们先带我去瞧瞧哪些物什没处放,我心里有个数了,再去与婆母商议。”她说着又低头看霍妙灵,“嫂嫂现下得去办正事,恐怕没法招待你了,要不差人送你回去?”
  霍妙灵点点头,转身走出几步,又绞着手指回过头:“我能不能一道去?我不乱碰嫂嫂的嫁妆,我就看一看。”
  晓得她的随嫁物里一定还有不少稀罕的珍宝,小孩子图个新鲜,想开开眼界,这也是人之常情,沈令蓁自然答应了,让人叫来霍府的管事嬷嬷,与她说明原委,去开库房。
  只是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更叫人为难。库房里头,霍府原本的物件都被当作破铜烂铁似的堆到了黑黢黢的角落,而她带来的那些箱子却在正当中锃光瓦亮的。
  她想了想,与婢女交代:“这么着不是个事。我记得阿爹给我在庆阳置办了一处宅子?”
  “是有这么回事。”
  国公爷疼惜女儿,担心她万一在霍府住不惯,或者受人欺凌,无处可去,所以未雨绸缪地买下了一座现成的宅子。
  “我在这儿挑拣挑拣,你们将暂时用不着的物件都挪去那儿吧。”沈令蓁说着往里走去,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察看。
  霍妙灵跟在她身后,一路瞧一路惊羡:“这些首饰可真好看。”
  “那把首饰留在这里,你和你阿姐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就拿去用。”
  霍妙灵立刻摆手:“这是嫂嫂的嫁妆,动不得的。况且我还小,用不着,我阿姐成日作儿郎扮相,也从不穿戴这些。不过……不过留在这里也好,嫂嫂一日换一套首饰,漂漂亮亮的,叫我二哥哥饱眼福!”
  沈令蓁刚要笑,注意到库房角落的一座剑架和剑架上横置着的一柄剑,神情忽地一凝。
  这柄剑,这柄剑……
  “出什么事了,少夫人?”蒹葭问。
  沈令蓁没有答,朝她招招手:“油灯给我。”她接过油灯,慢慢靠近那座鸡翅木剑架,待借着昏黄的光晕看清其上宝剑模样,一下子目光发了直。
  这柄重剑的剑鞘上刻了以莲花为雏形的卷草纹浮雕,吞口处镶了十八颗菩提子,与沈令蓁记忆中救命恩公所持之剑毫无二致。
  她诧异回头:“妙灵,你可知这剑是谁的?”
  “应当是我二哥哥的。听说二哥哥从前行兵打仗,可威风了,这么重的剑,在他手里轻得跟竹筷似的,只是多年不用,如今也只能放在这里蒙尘了……”
  霍妙灵唠唠叨叨地夸着兄长昔年的威武英姿,沈令蓁却再没听清她之后的话。
  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吗?一次两次是偶然,三次就再说不过去了。
  她愣在原地,心不受控制地,怦怦怦跳了起来。

  沈令蓁魂不守舍了一整天,连午后霍留行带她去参观演武场时都是心不在焉。
  一家子用晚膳时,霍舒仪没来,听说是醒酒后在受罚。
  原本这时候,沈令蓁怎么也应当去看看,解个围,但她因了那柄宝剑,一门心思都在霍留行身上,就只在席上替霍舒仪说了几句好话。
  余下时候,便是夹菜看身边人一眼,舀汤又看一眼。
  实则她对救命恩公的身份已经肯定了七八成,剩下两三成不过是在疑虑:倘使是这样,霍留行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这事直截了当地问是问不出结果的。倘使他愿意说明,昨夜也不会与她撒谎,说十五岁之后再不曾去过汴京。而他既然有心隐瞒,就一定会有别的说辞,重新打消她的怀疑。
  她想,最好的办法还是亲眼确认。
  她那救命恩公,左侧锁骨下方约莫两寸处有一块偏近方形的陈年伤疤,如果连这一点也对上了,那么,霍留行所谓的双腿残疾恐怕便是假的了。
  只是这个隐秘的位置……
  沈令蓁犯了难,一直到就寝的时辰,也没找着机会一探究竟。
  从净房出来时,她见霍留行与昨夜一样穿着中衣在挑灯夜读,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由上自下悄悄朝他衣襟处瞅了一眼。
  但这领口遮得太严实,她什么也没瞧见,倒是霍留行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来:“怎么了?看你这一整天不是六神无主,就是欲言又止的,在为今早的事不高兴?”
  “不是。”沈令蓁忙摆手,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虚张着声势,“我只是见郎君看得认真,想瞧瞧是什么好书。”
  霍留行合拢书卷,侧过书脊给她看:“《六祖坛经》,讲的是佛教禅宗祖师慧能的事迹言说,你要看看吗?”
  她一心只想掀开他的衣襟,哪有功夫念经?
  沈令蓁摇着头暗示道:“我有些困了。”
  “那就睡吧。”霍留行笑了笑,熄了案上的油灯,留了一支供夜间照明的烛。
  沈令蓁睡在床里侧,先他一步躺下,随即转过头暗暗留心他的动作,见他摇着轮椅过来,收拢一侧的木扶手,借着臂力与腰力将自己平挪上榻,一串动作熟练得行云流水。
  却也的确没使到腿脚的力。
  她心虚地闭上眼,感觉到霍留行在自己右手边躺下来,盖好了被衾,想这下万事具备,只等他睡着了。
  沈令蓁在心里默默计着数,约莫两盏茶时辰过去,听身边人气息渐沉,才悄然靠过去,将他身上的被衾往下扯了些,慢慢伸手探向他的衣襟,用指尖捏住了领口一角,一点点朝外扒。
  她屏着息,忐忑得心跳如鼓,眼看就要扒到“要害”,却听霍留行平稳的呼吸一滞,下一瞬,她的手腕已被他一把扣紧。
  抬起头,一个尴尬的四目相对。
  “做什么?”他眸光锐利清醒,像是根本从未入睡。
  沈令蓁半个身子还捱着他,一刹热血上涌,脸涨得通红:“我……”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颠倒黑白,“我给你掖被角,看你衣襟散了,怕你着凉……”
  他神情寡淡地垂眼看着她:“我的衣襟怎么会散了?”
  “郎君可能是,可能是睡相不好蹭开了吧……”
  “哦。”从来定力非凡,行军时挂睡在树枝上一整夜不动分毫的人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放开了她。
  沈令蓁缩回手,苦着脸揉被拧疼的腕子。
  霍留行低头瞧了眼她腕上的红痕,空握了握拳,像在惊讶这力道就能伤着人小姑娘,再出口,语气便和缓一些:“是,我睡相向来‘不好’,劳烦你费心‘照顾’我。”
  沈令蓁一个激灵,老老实实平躺回去,拱进被窝摇摇头:“不客气,不客气的……”
  霍留行紧了紧衣襟,重新阖上眼睛,心中却有些不大平静。
  怎么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尚且风雨不动,这女孩家却先忍不住毛手毛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