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九目琴
天边最后一点斜阳血色沉寂了,夜晚已经降临。
顾茫停在了太守府的屋脊上。
从他站立的位置望过去,城楼处流光飒踏,重华与燎国的修士正于高峻的城墙处激战,法咒与法咒激撞出炫目的光华,远远相望,竟如同万朵烟花瞬世,壮丽不可言说。
爆破声随着东风遥遥传来,呼喊与哀哭冲破硝烟烈火,至抵顾茫耳廓。但顾茫知道那一边的战况与此时的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干系。
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的司南,标叶正指着太守府最中心的那一间屋子。那间屋子亮着明灯,不断有轻柔细屑的琴声流淌出来。
“看来就是这个地方了。”
对付燎国的守备对旁人而言或许是个难处,但对顾茫而言却很容易。虽然他失去了在燎五年的记忆,但是当初国师淬炼他时,往他骨子里烙刻满了黑魔法咒,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术法也仍能轻而易举地能够施展。
只是几个简单的黑魔咒语,府衙内的修士便尽数沉睡了过去,顾茫轻轻跃下屋梁,落到院中时,才发觉留守在这里的人并不多,而且几乎都是修为尚浅的普通修士。这些人通风报信可以,真要打起来可能还不够他一个手指头碾着玩。
顾茫将指腹贴到其中一个小修的脖颈处试探,果然灵力十分低微。
他的眼神不禁凝肃起来。
司南指示,血魔兽的残魂就在这间屋子里,燎国不立刻带着它离开,显然只是因为一个原因——沉棠的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在那之前,燎军不敢贸然带它离开大泽境内。
可是如此重要的灵魄在这里,为什么周围的看守如此稀少,而且法术低微?
正思忖着,顾茫忽听到屋里传来了一个男子低低的唱吟之声:“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
小院里松竹摇曳,月白风清,遥远处战火迭起,杀喊震天。而府衙主屋内,一脉琴音缥缈若絮,浮沉难定,像是漫漫浮尘被风吹起,悠悠不尽,无限凄迷。那一壁血流成河,这一壁琴棋书画,气氛一时诡异到了极点。
缺乏守戒的屋子,延绵不绝的琴声,夜刺燎人的孤勇之士,还有这隐约哪里听过的唱词。
顾茫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熟悉,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形……但战局紧迫,他没有闲暇可以思考。
他眸色一暗,眼瞳中幽光迭起,低声道:“魔心向我,皆从召唤。”
燎国的小修士虽然没有经过淬炼,但是他们所修的心法会让他们体内蓄积一定的邪魔之气,而那些小修又是极易被操纵的对象。于是顾茫一声令下,那些先前被他魇住的燎国修士纷纷睁开眼睛,瞳眸闪烁着深蓝的光泽。
“去!”
那些燎国小修立刻暴起,十余个人左右成行,猛地朝主宅大门撞去!!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门被撞破了,溅起的木屑尘烟中,顾茫看到满屋子死去的太守府家眷,风铃一般悬挂着。
而在这死人风铃的最深处,一个身着白金色长袍的男人正背对着他而坐,细皙指掌之下,是一把横卧着的人皮古琴,琴上镶嵌着的九只眼珠正滴溜溜地转动着。
顾茫几乎是一下子就感到一种砭骨的寒意从脚底上涌,猛地侵袭了他全身。他瞬间就想起来是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情形了——
剑魔李清浅的回忆幻境!
当时在慕容楚衣家里,顾茫虽然没有直接看到幻境,但是后来墨熄给他用术法重现过李清浅的遭遇。顾茫知道当年李清浅为了替红芍复仇,独闯燎国国师大殿,当时也是一样的守备空空,一个抚琴的男人回过头来,戴着金光流淌的面罩,朝他露出森然白齿。
简直就像那段记忆的重演,只是国师府换作了太守邸。
燎国的国师转过头,抬起那张被金面遮掩的脸庞,咧嘴一笑:“好久不见了,顾帅。”
纵使在燎的五年记忆不全,顾茫也依旧没有忘却曾经将自己押至密室,擢骨重淬的人,就是他。
原来亲自守护着血魔兽残魂的人……
竟是燎国的国师。
难怪了,燎国国师自己的身法便已诡谲莫测至极,如果是他,那就根本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护卫。
“有人告诉我,说你被重华国君抓去进行了黑魔试炼,如今已是心力崩溃,肢体耗损。”国师淡道,“眼下看来,姜拂黎倒是把你调养得很好。他真是生了一双爱多管闲事的手——你还是来了。”
国师说着,瞥过被顾茫操控的那些个燎国修士。
“啧啧啧,瞧瞧,你的黑魔法术施展得多纯熟。只可惜啊。”他目光收回,在顾茫佩戴着的面具上反复逡巡,甜笑道,“你的母国不认你。归乡那么久了,你也只有戴着个覆面的时候,才配为你的重华效力。”
顾茫根本不想和他多磨嘴皮,他迅速将这屋子看了一圈,立时就瞧见了卧在古琴边上的那一只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幼犬。
或许是他身上浓重的黑魔气息,他几乎是立刻就能感知到——这只瞧上去其貌不扬的犬兽,正是血魔兽被封印的一缕残魂!
顾茫瞳色一暗,沉声道:“散阵!”
那十余名被操控的小修顿时在屋内散作进攻之阵,将国师团团围住。顾茫知他们灵力低微,因此指尖一捻,聚出一叠黑气缭绕的邪魔符,一散打入他们体内。小修们顿时爆发出低低的喝吼声,周遭灵力陡增!呼啸着向国师袭去。
国师倒也不是省油的灯,抱琴而起,指尖流水琴音,一边应对着这些小修,一边道:
“好歹咱俩也算是共事了五载的老相识,故人重逢,你倒是寒暄几句都不愿意,直接就想开打。”顿了顿,甜甜地微笑道,“顾帅如今的性子好急啊,谁惯得你?”
“你管得着?”
“哟。”国师笑容愈灿,“嘴还挺硬。密探说你恢复了记忆,看来一点儿也不假。不过你重归重华之后,就彻底将你在燎国的所作所为都忘得干干净净,我也是十分意外。你难道忘了从前是怎么替我出谋划策,出征杀伐了?”
“……”
“你难道忘了从前有多少重华百姓死在你手里,忘了你率领着我们的人打了多少场胜仗了?”
顾茫抬起手,一寸一寸擦亮掌中的永夜刺刀,指掌过处,刺刀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灵流花火。刀光映照着顾茫森冷的眼眸,顾茫冷冷道:“这些我记不记得都不想回答你。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乐意说。”
“什么?”
“国师你在正常情况下,废话绝不会这么多。”
最后一个字音方落,人影已如猎豹一般向国师疾掠过去!只听得铮地一声,琴弦急响,九目琴瞬间撑开一张金色屏障,与顾茫的刺刀狠撞在一起。刹那间火花爆溅,魔武齐鸣,两人的瞳眸都被这激烈的对峙碰撞映得光芒流淌。
果然……
一袭之下,顾茫就能感觉到国师明显的疲惫——为了尽快恢复血魔兽净尘的残魂,国师已不眠不休地弹了两天一夜的九目琴。虽然他依旧强大,但灵力早已不如平时,所以他才会这样蓄意拖延,意图缓积一点精力。
顾茫又怎会让他得逞,当即疾风片雪般向国师连进杀招,并驱使那些小修左右配合,一时间太守府内阴风习习,魔息翻涌。
国师一边赞道:“好身手。”
一边翻弦转急,眼见着顾茫又是一刀劈落,国师喝道:“霜寒,召来!”
随着他话音方落,九目琴瞬间又有一目大睁,顾茫只觉得脚边隐有异动,立刻腾跃而起。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数十道吹毛断发的冰刺拔地而出,直刺方才顾茫立足的地方,只要顾茫稍慢一步,恐怕就已经被捅成了筛子。
顾茫不敢懈怠,整个人绷得愈发紧张,透蓝的眼睛紧盯着国师的一举一动。
九目琴……九目琴……
他努力回忆着,试图想起更多关于这一把魔琴的细节。他曾经在燎国与燎人共事过五年,他应当很清楚这把琴到底有哪些能耐……
“唔!”
可他只要仔细一想,颅内就牵出砭骨的疼痛。那魔琴之声就像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脑海,令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九目琴。
铮铮!又是两声重弦之音,国师抽弦促柱,但见冰刺蓦地顶破地面砖石,顷刻将三个身法迟钝的小修劈斩洞穿!霎时间污血飞起尺丈高,飙溅到了顾茫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愈发刺激了顾茫的脑颅。
九目琴……
混乱的脑海中猛地闪过几段零星的碎片——!
是在燎国的大殿上,国师笑吟吟地抚弄着人皮古琴:“这把魔武乃是我倾心所制,九只眼睛,每一只眼睛的主人都曾有非常了不得的能耐,有的能够通神兽之灵,有的能够行冰刺之袭……有此琴随身,就如有那九名高手时刻伴我左右,远胜寻常侍从。”
是了。
顾茫隐约想起来了,燎国的国师确有这种变态的能耐,他可以将一个人的术法封存在眼睛里,而后嵌入这一把九目琴中。
“这九只眼睛,也并非是永远随我,若是我发现了更有能耐的修士,就会把原本最无用的那一颗眼珠舍弃,换新的上来。”记忆里的国师桀然森冷地笑着,“如此循环往复,九目琴只会随着岁月而愈发强大,直至不可战胜……”
恍神间,又是几十道冰刺破砖而出,将最后几个小修刺死,而后直追顾茫袭去。
顾茫一跃而起,游上梁柱,缓了一口呼吸,视线自下迅速扫过——血魔兽净尘被国师牢牢地护在了结界后面,这样缠斗着根本无法用索魂绳将它捕捉。他闭了下眼睛,听出国师的琴声又变了一个调。
这一个曲调无限妖异,似厉鬼蹈舞,乱象群魔。
顾茫闷哼一声,只觉得胸臆中的魔气滚滚翻涌,都被那魔琴之声尽数勾出。而这个时候,国师轻笑道:
“顾帅,我早在五年前就与你说过,当你点头答应在浑身注入黑魔灵流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不人不魔的怪物一个。九州天下便就只有我燎容得下你。”
顾茫半跪在梁上,单手撑着梁柱,咬牙喘息着。
“你以为我周遭不留几个侍卫,只是因为我能耐吗?并非如此。其实我一直在等呢,尽管有人告诉我,你受了重伤,是绝不会跟来前线的——但事实印证了,他们太小看了姜拂黎的医术,也看轻了你的心。”
国师说着,好整以暇地在净尘身边坐下。
“我倒是直觉你一定会来。之前与你磨磨蹭蹭拖延时间,为的也不是蓄积灵力,而是让你多使几招,调动你体内的魔息。”言语之下,手底下的琴声愈发诡谲,简直像是化成了一双无形的鹿骨爪,将顾茫骨子里的魔气层层剥取。
诱魔出柙。
国师森然笑道:“顾茫,你的坚持也太没有意义了,何不顺心而活呢。”
言罢,一番曲调转高上扬,逼得顾茫大叫一声,痛苦地蜷作一团,竟从房梁上滚落坠地。“砰”地一声重响,血肉撞击地面的声音令人听着都觉得无比疼痛。
顾茫重重喘息着,脸色煞白,抬眼混沌地望着古琴方向。
“不要再弹了……”
嘴唇哆嗦着,冷汗不住地从额头淌落。
“别再弹了……求求你……求求你——”
最后一寸哀声方落,却突见寒光暴起,顾茫竟然自地上一跃而起,趁国师放松时直冲结界。
“永夜,淬灵!!!”
一声暴喝,刺刀永夜爆发出剧烈的华光,顾茫将全部魔息倾注其中,狠狠刺向国师的结界屏障。
金黑交错,灵流颤抖。
力量的交锋只在短短瞬息,片刻之后,九目琴造出的结界发出危险的咔嚓声,继而猛地炸作了碎片烟尘!
顾茫擎住腰间的索魂绳,目光锐利如刀,劈手就向蜷卧在角落的血魔兽净尘勒去。
国师面目陡变,哪怕隔着一张覆面都能看出他的神情此刻有多狰狞,他咬牙道:“顾茫——!你这个……”
你这个什么?
被黑魔摧折是真的,随时随刻都要丧失理智也是真的。
是顾茫自己心志如铁,能将那非人的痛苦压下,他并不是佯作虚弱趁机索魂,他是确实自己抵御住了苦楚击破了结界。
国师竟一时不知该用何词藻来咒骂他。
想要劈手相夺,但顾茫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应付的对手,他已然将净尘捆缚着收入了乾坤囊中。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狠擦了一下沾着血的唇角,双目灼灼地盯着国师,那张被魔气折磨得不像话的脸上居然绽开了一个凶狠而又飞扬得意的笑。
“九州大地容不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弟,这乾坤也容不下你。”
说罢腾跃而起,揣着血魔残魂,迅速朝重华大军方向撤去。
这还了得?
国师眼眸中简直淬了烈火,他弹指一挥,喝道:“飘雪,召来!”
九目琴的第三颗眼珠倏然睁大了,国师身周笼上重重流风朔雪,他步出屋舍,一抬手掌便有雷霆之声,一道传令符猛击于地。
不出片刻,数十黑魔精锐应召赶至,纷纷跪地:“国师!”
“听候国师差遣!”
燎国国师森然道:“血魔残魂被姓顾的带走了。正城门城郊方向,跟着血魔兽的气息就能找到他——随我追。”
【152】 孤狼解印
顾茫飞掠在屋脊檐梁之上,呼吸急促。
夜风拂着他黑色的衣袍,黄金覆面之下,他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那种得意飞扬的神情,而因痛苦显得有些扭曲。
他的头脑阵阵生疼,记忆错综杂乱。
他很清楚,黑魔之气在他体内越来越压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强撑多久。最起码……他得把捕捉到的血魔兽送到重华的军营里。
幽蓝的眼珠后睨,他能敏锐地感知到国师与黑魔精锐正在不断地向他逼近,照这个速度,他是赶不到墨熄交战的地方的,他唯一的选择只有往正城门逃。
“顾茫,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重华赐过你一个神坛猛兽的称号,你就要为他们做一辈子的走狗?”
国师人尚未至,声音却已传音入密,锥入顾茫耳中。
顾茫忍着越来越混乱的神识,咬牙反驳道:“老子为自己打架呢,做你大爷的走狗!”
说罢更是加急了轻功步伐,飞一般地奔向正城门处,那里两军交战正酣,处处爆溅着火光。耳边风声呼呼刮过,城门越来越近,可也就在这时,有飘雪法术加持的燎国国师疾赶而上,他宽袍招展,便如一只飘飘荡荡的纸鸢游近顾茫身边。
“飘雪是梨春第一轻功宗师的术法。”国师在顾茫身后丈远的地方冷笑道,“顾茫,你觉得你能逃出生天么?”
顾茫额头已有冷汗渗出,忽然间,他目光瞥见内城城头招展的数十张引爆符,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朝着那贴着符纸的方向奔了过去。
国师唇角那一丝老神在在的笑容未消,就见得顾茫稳稳落在了那个城头,不跑了。
顾茫回过头来,侧半张脸:“嗨,我们要不要比比谁更疯?”
国师蓦地反应过来:“顾茫——你——!”
大风烈烈,顾茫冷笑着,抬起手,朝墙上一指。
火焰从他指尖挥出,击打到墙上的一瞬间,引发了声势浩然的巨大爆炸!国师暗骂一声被迫后掠,但见火光冲天,掀起重重热浪,顾茫在符纸引爆的瞬间绷紧身子,向后疾掠——轰!!连环的爆炸声几乎震天彻地,砖石滚滚,气浪欺天,将他和燎国的追踪者迅速隔开。
这一招实在太险,饶是顾茫全神贯注地迅速后撤,也还是被气流掀得从屋脊上猛摔下来。他顾不得疼痛,趁着国师尚未追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往前继续奔逃。
他眼睛里的法术光咒越来越亮,两军交锋的厮杀声近在耳畔。最后猛地一个腾跃,扶摇上行,从浑然没有反应过来的燎国守军中突破,闯入了重华军阵中!
城门处早已是血流漂杵,战火将半壁天穹燃成白昼,滚滚硝烟里,重华的修士与燎军的修士缠斗交锋,术法的碰撞,灵兽的嘶吼,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人和飞溅的鲜血。
顾茫喘了口气,他并没有因为逃至此处而感到片刻的放松,他的视野已经越来越沉重了,好像随时都会被黑魔魔息吞噬,失去意识。他焦急地睁大眼睛在混战中寻找统帅的军旗——
找到了。
可也就是在这时候,他背后升起一股森然寒意,他感知到愤怒的燎国国师已经突破了火海正在逼近。他不由地大喊道:“慕容怜!!!”
负责正城门进攻的主帅慕容怜跨坐在金翅飘雪马上,他对战局显得有些漠不关心,借着御守修士铸建的守护结界作壁上观,一点儿亲自出手交锋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咬着他的水烟枪在眯着眼睛抽他的浮生若梦。
冷不防听到这样一声喊叫,慕容怜吓了一跳,他咳嗽数声,抬起迷离的桃花眼向乱战军中望去。
这一望,就看到一个白金色衣袍的燎国大修自夜色中犹如鬼魅掠来,正逼近一个羲和君的近侍。而方才那一声喝,便是这个浑身狼狈不堪的小侍卫在一边跑着,一边向他求援。
“……什么情况。”
“拿着这个乾坤囊!!”那近侍大喊着,穿过重重战火向他奔来,眼中既是焦灼又是迫切,“带去给墨熄!!”
“你想都别想!”国师吴带当风,飘然落到地上,疾电一般出手,只一下就擒住了顾茫的肩膀。
顾茫猛地将他击开,两人瞬间拆过十余招,虽然国师精力不足,但顾茫伤的更重,顷刻就落了下风。只是交战之间,两人越打离慕容怜的结界越近,顾茫扭头将装着血魔残魂的乾坤囊甩到了结界边缘,然后喊道:“快去!!”
慕容怜却是极谨慎的人,他唯恐有诈,并没有立刻去拾那只锦囊,而是盯着顾茫问道:“你施的可是燎国的黑魔术法。”
“我……”
慕容怜眯起眼睛:“我如何信你不是燎军伪诈?”
顾茫顿觉百口莫辩。
他只会燎国术法,他灵核损毁,重华的法咒他都无法施展了,此刻又该如何自证?
一边格挡着国师的进攻,一边焦灼地急思,蓝眼珠混乱地转动着。国师一掌劈近,贴在他耳边轻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只要你浑身流淌着黑魔之力,九州大陆除了燎国,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说罢就要去夺残魂。顾茫疾掠后退,猛地一个翻滚重新将乾坤囊护持在胸前,然而他这一下虽然夺了锦囊,却躲不过国师的进攻,就在他起身避闪的瞬间,他眼前骤然一花,紧接着国师的法咒就猛地击在了他的腰肋。
顾茫蓦地呛出一口血来,跪跌在蓝光流淌的结界边缘。抬起头,看着目光游离不定的慕容怜。
他不能说自己是顾茫,一旦说了,周遭的重华军士势必哗然。但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只会使用燎国的黑魔法咒。
他沾着鲜血的嘴唇哆嗦着开合,手指贴上结界光阵。
慕容怜眯起眼睛。隔着覆面,他无法看见下面的是怎样一张脸,甚至因为覆面法咒的原因,旁人瞧见顾茫的眼睛也是最正常的模样,而不是会暴露身份的蓝眼珠。慕容怜一时仍断不清其中是否有诈,只是隐约却觉得这个人的眼神非常熟悉。
心里一阵颤然时,就听得此人低低道了一句:“那天我去你府上,是因为我很想她。”
“……什么?”
这个近侍沙哑地吐出两个足以对慕容怜自证身份的字来:“泥姨……”
慕容怜瞬间如遭雷殁!
——顾茫?!!
也就在这时,国师第二击猛地斩落!
血花四溅!!
只在电光火石间,慕容怜结界骤开,可他并没有来得及将顾茫拽入结界之中,顾茫刚一将乾坤囊甩进界内,后背就被国师击中。若非国师担忧灵流悍然波及残魂,只使了一成力道,恐怕顾茫此刻已经命殒。
慕容怜脸色煞白,看着顾茫猛地呛出一口血来,却还是挥手将结界光阵填补上。
“交给羲和君……”
“你……”
“你们不了解他的术法,不会是他的对手。”顾茫喘了口气道,“快去!!”
“……”
“还愣着干什么,你就恨我恨到这份上吗?!!”
慕容怜眼中闪动的光影极其复杂,他咬了下嘴唇,命人将落在地上的乾坤囊呈上来,紧握在掌中。那乾坤囊早已被热血染得鲜红,里头确实涌流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邪恶灵流,慕容怜心脏怦怦跳动着,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顾茫怒喝道:“滚啊?我挡不住了下一个就是你!”
左右不明状况,更不知道这个戴着黄金覆面的近侍到底跟他们望舒君打了什么哑谜。但见慕容怜神色复杂,最后将锦囊揣入怀中,而后命周遭重华最顶尖的御守修士道:“撤回北城门与羲和君接应!”
“是!”
国师目光陡戾,与燎国一众高阶修士想立时阻拦。
却不料顾茫将唇角的血一抹,在胸膛处,一纵一横划出一个咒印……
“不好!”国师立时后掠,几乎就在同时,一股吞天彻底的强烈黑魔之气就如骇浪翻滚,从顾茫体内源源不断地爆发出来!
顾茫双眸里闪着狼一般幽蓝的寒光,背后升起妖异的孤狼魔焰。
这一招显然是出乎于国师意料之外的,因为这是顾茫一旦用了,就注定会被黑魔吞噬,并且只能维持短短一炷香时间的绝杀之招。
那淌血的嘴唇一启一合,顾茫拦在慕容怜绝尘而去的路途之前,抬起幽泽熠熠的双眸,森然叩落四个字:
“孤狼。解印!”
顿时狂风卷地,云气聚合,腹地深处仿佛传来亿万头狼的啸叫,继而沙石滚滚而起,卷席在顾茫身遭。
国师眼中闪着激越的光芒,贝齿紧咬:“好……很好。你竟然熔炼了这一招法术?”
“顾茫,到底是我小看你,你当真是……后生可畏!”
“但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一招之后,无论黑魔还是重华之术,你怕是都无法再使用。而且你最多只能维持一炷香……那之后你又当如何?!”
顾茫微微扬起下巴,眉眼间很有些狠重的戾气和桀骜不驯的嚣张。
“你不该管那之后我做什么。你该管管那之前我揍你疼不疼。”
国师冷笑:“意气用事。”
“老子开心就好。”
说罢,熔燃着滚滚妖狼魔气的身躯一跃入空,瞬如离弦之箭直朝着杵在地面的国师劈杀而去!!
【153】 阵前对峙
那边顾茫与国师正激战,这边慕容怜也没愣着,拿了锦囊,带着随从就往墨熄所在的地方撤退。
从正城门到城北的距离不算太远,但此时战火烧遍,又有燎国修士横加阻挠,慕容怜的奔逃并不顺利。
两方交战的都是高手,国师带来的修士全是燎国最可怖的死士,慕容怜的手下虽然也是精锐,但在这些绝顶的黑魔修士面前仍是捉襟见肘。所以,当慕容怜驰至城郊杏子林时,他护身的结界已经破损,随行护卫也大多都已重伤落后。他不敢与燎人再正面交锋,只能借助杏子林蜿蜒复杂的地形躲避着身后的追击。
“早就听闻望舒君是个废物脓包,没有头脑也就算了,术法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真是教人笑话。”
为首的燎国修士是个女修,擎在手里的武器是一道鞣鞭,她掠于枝头,内功送来的冷笑声覆遍了整片杏子林,“慕容怜,你也算是穷途末路啦,还打算逃到哪里去?”
慕容怜边跑边道:“你哥我没事儿就喜欢跑个马遛个弯,管得着么你。”
“死鸭子,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我还有更硬的地方呢,你要不要见识一下?”
“你——!”那燎国女修没料到他居然无耻至斯,一愣之下,顿时气的俏脸涨红,急急挥鞭抽落,“你这个流氓!”
慕容怜纵着金翅飘雪马,险险闪过,讥嘲道:“没打中。”
“……”
“你是故意没打中的吧?你这样好吗?不认真完成你们家国师的任务,反而在这里和我打情骂俏。说句实话我不太喜欢你这类型的,虽然你脸长得不错,但是腰太粗了,而且胸也不够大。”
“慕容怜!我杀了你!!!”
慕容怜翻了个白眼:“所以我不喜欢收女人当手下,没两句话就连自己该做的是夺锦囊而不是杀人都忘了。”
那女修面目扭曲几欲呕血:“老娘可以又杀人又夺锦囊!”
“行啊。”慕容怜那眼神简直敷衍了事到天上去,他轻描淡写道,“宝贝你真棒。”
女修气的“啊”地大叫一声,更是急追而上,其余燎修喊道:“七娘冷静!!”
慕容怜身边的护卫则喊道:“主上当心!!”
眼见着鞭势如雨,碾着慕容怜所骑的飘雪马就疾冲过去。但因气过了头,她冲得极为莽撞,对于慕容怜而言反倒是比初时更易闪躲。
慕容怜不敢懈怠,加快了速度纵马飞驰,破开薄雾弥漫的林木朝前方奔去。待到他冲破杏林边缘时,他猛地勒紧了缰绳,喝道:“起!”
金翅飘雪马在这地势宽阔之处猛地张开了双翼,羽下呼呼生风,载着它的主人向城北交战处踏云飞去。
他这一飞虽然快,但燎的追击也因此变成了直线,几道法咒都是险险地擦着他的身子掠过去的,教人看来实在捏一把冷汗。随着灯火通明的城北连营在眼前不断靠近,慕容怜身后的追击也变得愈发疯狂,就在他即将降落至北境军阵前时,七娘的藤鞭狠勒住了飘雪马的后蹄,猛地一扯——!
灵马长嘶,慕容怜瞬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狼狈不堪地跌入了泥尘里。
“咳……咳咳咳!”
他还未及站起来,追击的燎修便已纷纷落地,各个眼中闪着精光——当然七娘子除外,七娘子除了精光,还闪着愤怒的凶光。
她咬牙道:“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
慕容怜却是个天生嘴欠的人,都摔成这样了,还不忘冷笑嘲讽道:“割来干什么?每天捧在掌心里舔吗?”
七娘子简直被他恶心到俏脸发绿,她是燎军里地位最高的近卫之一,平日里别人不是要尊她一声“姐”,就是要敬她一声“七娘”,她哪里受过这样的言语侮辱,登时冲上去就要将他剁成肉泥。
然而这时候,慕容怜随行的两个护卫也破林而出,见主上情势危急,忙疾掠过去,在七娘子聚灵于掌将要砸下时,结阵挡在了慕容怜前面。
“主上快走!”
“快逃啊!”
慕容怜呛咳着从地上爬起来,他从前的战力并非是这样的,但这几年来终日啜吸浮生若梦,已经将他的灵力侵蚀损毁到了极致。他看了那两人一眼,转身想要揣着乾坤囊奔回营寨,可没跑两步,肺间就涌上一阵腥甜,竟俯身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的护卫原本就是强弩之末,起不到阻拦之效,只能给慕容怜的逃跑拖延时间,但谁也没有料到慕容怜的烟疾会在这时候发作。
只听得“砰”地一声炸响,结界光阵蓦地被炸裂,两个护卫重伤倒地,燎国魔修再一次向他袭来!
慕容怜倒在地上,一张苍白的脸上血迹斑驳,他暗骂一声,指尖方结了半个印,决意豁出去一搏。但就在此时,一道红色的烈火重墙自半空而落,狠劈在燎修之前!
轰然地动,瞬息间云气聚合。
但见那火墙卷起猎猎风浪,迷离的橘金色星火四下飞溅,而在火墙之上,一个黑袍招展的男子迎风而立,横杖踏焰。
“……羲和君……”
墨熄立于滚滚灵焰之巅,手中吞天权杖寸寸擦亮,只一点,身后顿时腾出一道滚炽的火舌,化作吞天巨鲸之形,映亮九霄寰宇。
“北境军前,诸位别再想上前一步。”墨熄自高处睥睨而下,巨鲸在他身后游曳飞舞着——它此刻还没有俯冲向任何人,不过任何人也都知道重华羲和君的吞天是怎样可怖的杀招。
墨熄冷冷道:“到此为止了。”
七娘子等一众人尚未回答,就听得杀声震天,隔着腾腾火墙望去,可看见密密麻麻的北境军修士随着他们的主帅而来——
万马奔腾。
转瞬间,局势立刻逆转!
慕容怜回头看那绵延了整一片地平线的重华修士,又转过来看向墨熄的背影,终于吐出了口气来。
他伸出因为烟疾发作而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从胸襟处掏出那只封存了血魔兽残魂的锦囊,咳嗽几声,并非十分请愿地对墨熄道:“……这个——他交给你的。是你给他的任务。”
顾茫污名加身,军阵之前,慕容怜也好,墨熄也罢,都不能直接提他的名字,一旦提了必然会生骚乱。
但墨熄的脸色仍是清晰可见地变了。
墨熄问:“他人呢?”
慕容怜动了动嘴皮,还未回答,就听得一个森森冷冷如同鬼魅的声音以扩音之术传遍整片夜色。
“他人在我的手里。听话地把你得到的那只锦囊给我送回来。否则……”
兀鹫般盘绕的诡谲声音里,那白金衣袍的男人自夜色中飘然而至。他足尖一点,稳稳地立在最近的一株榕树的树梢之巅,手上还提着一个绵软无力,显然已经昏死过去的重华近侍。
慕容怜心中一惊:顾茫?!
墨熄更是血色全无。
是顾茫……
用必杀之招拖延了时间,已经耗尽所有魔息灵力的顾茫……
国师舔了舔嘴唇,他显然经历了一场鏖战,衣服上染着血迹,肩膀上还有一道深伤。但透过覆面,他的那双眼睛还是如此幽冷沉和,他不能说是不着急,但他骨子里铭刻着一种非常诡异的冷静,仿佛早已历经过寻常人从未体会的波澜。
国师森然笑道:“否则,羲和君。我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追悔莫及。”
梦泽这时候也率着她的赤翎营来了,她一袭黑金色窄腰绣蟒袍,一头乌发高高束起,数万人马浩浩汤汤地跟随在她身后。她瞧见如此对峙之状,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
墨熄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她。他的视线半寸也不曾从顾茫身上移开,掌中权杖光华愈发炽烈。
国师见他杀招将起,一把将顾茫提起,化出匕首抵贴在顾茫的颈间,而后甜甜地笑了:“哦,要动手吗?你是想比比我的刀快,还是你的法术快?”
墨熄森然道:“你放开他!”
“好说好说。”国师懒洋洋道,“他留在我手里能有什么用?我要的也只是那个锦囊而已。你把东西给我,我把人给你,公平交易。别说他在你眼里不值这个价吧?”
四下里逐渐安静下来,统领也好,兵卒也罢,都寂然无声地盯着眼前这诡谲至极的情形。
无怪他们奇怪,他们跟随羲和君南征北战那么多年,羲和君从来都是没有废话直接开战,但今日之景确实着实奇怪。望舒君也好,燎国国师也罢,还是他们的后爹,每个人都像是在打哑谜。
什么锦囊?
这个被擒获的近侍是什么身份?
为什么国师可以用他一人在阵前要挟羲和君让步?
逐渐地万马齐喑,囊聚了黑压压一片修士的沙场上静得可怕,几乎所有的视线都在往这几个人这边归拢,等待着墨熄的回应。
国师用匕首的尖刀紧贴着顾茫的脸,将那低垂着的头颅抬起来。覆盖在顾茫脸庞上的面具已经沾染满了鲜血,国师道:“羲和君,他这个状况,你觉得还能拖得了多久?乖乖地把你手里的锦囊给我献上来。别到时候等人咽气了,你再追悔莫及!”
【154】 夺回人质
慕容怜见状,生怕阵前有失,攥紧了掌心里的锦囊,对墨熄说道:“火球,你不要犯浑。他是为了把这乾坤囊送回来才重伤的,你要是把它交出去,他醒了能恨死你。”
墨熄沉默片刻,却道:“我若不把它交出去,我能恨死我自己。”
说完抬手一指,一道炽焰从火墙中喷出,猛地将慕容怜燎着。慕容怜吃痛松手,装载着血魔兽残魂的乾坤囊被灵火裹着,迅速飞到了墨熄手里。
“墨熄,你——!”
慕容怜又气又惊,气的是他的态度,惊的则是他竟会愿意在邦国重任和兄弟性命之间选择后者。
对于任何一个为将者而言,这都是大忌、大错,一旦某个将帅把个人情感凌驾于一切之上了,势必会给军队乃至邦国带来不可挽回的恶果,墨熄戎马多年,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怎么——
未及他想完,浩荡的火墙便熄弱了,墨熄自火浪的顶尖处落下,嵌着铁皮的军靴踩在了烧的焦灼一片的土地上。
在所有人或惊愕或茫然的目光中,他手握着锦囊,向国师一步步走去。
国师将匕首收回,一手勒起顾茫扼住他的脖颈,一手则向墨熄摊开:“交给我。”
“你把他先交给我。”
国师似乎被他这句话给逗乐了,低了下头,舔了舔贝齿,咧嘴露出森森然的微笑:“羲和君……你当真是太年轻了,没经历过什么不可挽回的错选。”他笑着,垂落乌黑的睫毛,“看在你还算乖巧,我来提点提点你吧?”
“……”
“当对你而言无比重要的人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国师的指腹堪堪划过顾茫的脖颈,低声道,“别人给你的任何条件,你最好全盘接受,除非你并不是那么有所谓他的生死。”
稍顿了一下,国师将顾茫擒得更近,眼中闪着无限恶意的光泽。
“来。”
他一抬下巴。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乾坤囊献给我。”
这回就算不知情的士卒们也有些看明白了,他们的羲和君似乎要以一件对于重华而言极其重要的东西,去换回国师掌中那人的性命。但看明白归看明白,许多人都完全缓不过神来,他们闪电奔袭打了那么残酷的战役,多少袍泽都成了无定河边骨,可羲和君居然要为了一个人……将这一切牺牲都抹杀献祭吗?!
国师指尖一舒:“快。”
墨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国师面前,沉默一会儿,将乾坤囊往前递去——
可就在国师即将触及锦囊的一瞬间,墨熄忽然眼神骤狠,厉声喝令道:“阵开!!!”
国师之所以敢让他近身,是因为一直在盯着墨熄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若是要攻击,哪怕做的再细微,都一定会有先兆。因此这一声喝令全然在他意料之中,国师立刻抬掌开阵,在自己和墨熄之间挡开一道溢彩流光的防御结界。
他甜甜笑道:“算计我?你还差那么……”
话未说完,忽觉身侧一凉!在他尚未反应过来前,他紧紧制着的顾茫身周竟忽然爆溅出了数十道幽蓝色的光剑——
莲花剑阵!
那个顾茫与墨熄年轻情浓时留在对方身上的守护剑阵听从了墨熄的命令,在瞬间爆裂!!
如此近的距离,又这样猝不及防,饶是国师身法再好也是无从避闪,刹那间鲜血飞飙,血花直溅沙场……
众人惊呼!
墨熄趁此机会一击重破了国师的结界,劈手将顾茫夺回怀中。剑阵识主,那些吹毛断发的利刃光剑在触碰到墨熄的瞬息,就化作了无数晶莹的羽毛,飘荡散落。
在一片荧羽纷飞中,墨熄一手拿着乾坤囊,一手带着顾茫,飞掠回了重华大军阵前。
“师兄。”墨熄轻轻贴了一下顾茫的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没事了……”
国师也真是实力惊人,在历经了不眠不休地抚琴唤魂,与顾茫的杀招对战,耗损了如此多心力的情况下,居然还是及时阻止了剑阵对自己的伤害。
他只是肩膀被刺破了,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但他毫不以为意,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着疯魔而又锐利的精光。
“好……好!哈哈哈哈——”他纵声长笑,唇齿声线陡戾,“想不到羲和君如此光明磊落之人,也会使出这般阴狠的骗术!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哪里由得着他这么说?墨熄非但没有打算将乾坤囊献出去,还顺利救回了被挟持的近侍,阵前的重华修士无不重重松了口气,更有许多因为方才对墨熄的揣测而倍感羞愧,当即有沉不住气的小修士朝着国师骂阵道:
“闭上你的狗嘴吧!自己技不如人,还来说我们墨帅阴狠毒辣,你好不要脸!”
“你挟质要挟,你就不阴狠了?”
“就是!”
梦泽作为药修,立刻指命手下去将慕容怜,慕容怜的护卫都接应过来进行疗治,而她自己则走到墨熄身边,低声道:“我来替他处理伤势。”
墨熄担忧顾茫伤情,有她处理自是再好不过,于是点头道:“辛苦你。”
梦泽就命左右将顾茫扶架着到了赤翎阵前,由药修们开始为他止血疗伤。墨熄又看了顾茫好几眼,而后转过头,正准备对传令官吩咐事宜,就听得国师忽然冷笑。
“哈哈哈,是,你们说的都对,羲和君清正洁白,光明正大……”
他施展了扩音之术,幽森森的余音不住地在战场盘旋。
“可诸君是否知道,你们这位清名传世的羲和君,居然会让肮脏不堪的叛国贼子戴着面具当他的近侍?”
阵营里一寂,随及渐有骚动像涟漪一样漾开。
国师不无恶意地甜笑起来,他对满沙场的人道:“诧异吗?惊喜吗?你们的国之砥柱,圣人君子,他一面哄着你们替他出生入死,一面却和叛徒反贼私相授受,纠缠不清。甚至还在彼此身上留了个亲密无间的血契咒印。”
有小修士按捺不住,愤然喊道:“你胡说!”
国师却轻笑道:“哎呀,我这人最诚实了,从来不胡说的。”
“诸君若是不信,不如让他掲下这个近侍的面具给你们看看——看看这个身上留着你们墨帅印记的……是不是你们恨极了的前统帅——顾茫?”
一众哗然!
国师自是一知道轻重缓急的人,他本就灵力损耗过多,此时战局不利于燎,他不会恋战。留下这番话后,他便衣摆一挥,与他那些精锐侍从腾空而起,飞掠进夜色之中,只余那肆意狰狞的笑声响彻行云,与他所说的那惊雷般的真相一般,久久回荡于阵前。
重华三军之中一片死寂。慕容怜率的那一营是新组建的军队,对“前统帅”顾茫没有什么直接的感情,因此大多只是愕然。墨熄的北境军则已有不少人神色大变,站在原处摇摇摆摆,而反应最激烈的则是慕容梦泽的赤翎营。
这一营的修士都是贵胄出身,许多人的亲眷都曾死于顾茫之手,一听这个戴着覆面的近侍竟是仇人,顿时失了控制。
“羲和君!他说的可是真的?!”
“这人究竟是谁!!”
负责给顾茫疗伤的修士里正巧有一个与顾茫仇恨笃深的,竟抬手欲摘顾茫的面具——可就在他将要把覆面摘下来的瞬间,一道微弱的碧色华光猛地击在了他的指尖!
那修士蓦地抬头,却见阻止他的不是别人,竟是立在他身旁的慕容梦泽。
“公主……?!”
梦泽道:“主帅近侍若配覆面,便是身份保密,除了主帅自己与君上之命,谁也不得擅自摘落。”
对方情绪激动道:“若他真是顾茫,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梦泽威严道:“但若他不是顾茫呢。”
药修:“……”
“你听那燎人三言两语,便要目无国法,冲撞主帅吗?”
“可是——”
梦泽道:“带下去!”
“是!”
左右上前,便将那擅自妄为的药修给带了下了军阵。
虽有公主相护,顾茫的覆面没有在三军眼皮子底下被摘落,但这一层面具摘与不摘,意义其实都不大了。
墨熄是个行事果断的人,不喜与人存有误会,何况是这么动摇人心的误会。若这覆面遮掩下的不是顾茫的脸,按他的性子,他必然会将那近卫的面罩除下来以安动荡。
但墨熄没有。
所以几乎每个人都明白了,他不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国师说的没错,覆面下的人,就是顾茫。
一仗打赢了,军心却是涣散了,虽有墨熄军功威严在前,暂时无人敢翻到明面上闹,但是暗地里的流言蜚语却是层出不穷。猜忌关系的,私语咒骂的,揣测用心的……一时间便如漩涡暗潮,在修士之中涌动着。
从来没有哪一次胜仗,胜的有这样令墨熄疲惫。
燎国自大泽撤军,重华修士重新进驻此城,他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率军在大泽城中帮助百姓重新修葺屋舍,安顿流民。他走在战后的残砖断瓦之中,却不似从前一般受人敬仰,周围投射来的尽是遮遮掩掩的打量目光。
但墨熄并不为自己的境遇而感到任何难受。
他早就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人情冷暖是他七岁那一年随着父亲逝去就早已明白过来的事,何况那时候踩低捧高的情况远比现在严重的多。
他只是在为别人口中的顾茫而感到极度的压抑悲沉——他可以从人们的眼神里,窃窃私语中,知道他们对顾茫的仇恨与厌憎。而他手握真相,却不能证供呈堂。
“他今天怎么样?”
大泽方破,军营又乱,墨熄这几日始终是早出晚归,无法陪伴在顾茫身边。他不敢将顾茫交与其他人医治,这几日守在顾茫身边的人都是慕容梦泽。
与旁人不能说的秘密,墨熄都与梦泽说了。对于顾茫是卧底之事,梦泽知晓后亦是大为震惊,随即因自己先前对顾茫的种种态度而倍感悔愧。这几日墨熄愿意让她守着治疗,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梦泽见他回来,神色憔悴地抬起头:“大事暂时是没有的,但是我能感受到他因为释放过黑魔绝招,所以神智受到侵蚀,变得有些不受控……不知道还能压制多久。”
墨熄闭了闭眼睛:“当初燎国送他回来,就是因为知道他的情况越来越危险,不敢留,不敢杀,不知道他完全被黑魔吞噬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才隐瞒真相,把他当做一个烫手山芋丢回给重华。”
梦泽:“……”
“不说这个了。”墨熄叹了口气道,“他今日醒来过吗?”
“醒来过,但是头脑一直不太清楚,喝了些药之后就又睡过去了。”
“……”
墨熄喉头发苦,沉默一会儿道:“他的记忆……是不是快留不住了?”
“我说不好。”梦泽轻声道,“不过他醒着的时候,我与他讲了会儿话,他大致都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墨大哥,你也不要太悲观。”
墨熄见她眼睑之下隐有青灰,显示这几日来并未睡好,于是低沉道:“梦泽,多谢你。”
“我是药修,行医救治本就是我的本分之事,又有什么谢不谢的。”
墨熄摇了摇头:“多谢你没有介意我在军帐里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梦泽静了片刻,低着梨花浸月般柔婉的脸庞,嗓音微微沙哑道:“那些话……我也没有什么好介意的。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都明白你不喜欢我,只是……只是真的听到你有意中人的时候,多少有一些过不去。”
“……抱歉。”
梦泽沉默着,依旧低头瞧着自己的足尖,半晌道:“你不用和我道歉。感情这种事情,原本就是勉强不得的。该说抱歉的是我,那天晚上是我失仪,一时冲动,说了许多不得体的话,教墨大哥瞧了我的笑话,也让你为难了。”
她顿了顿,垂首道:“是我对不住你。”
九州大陆能给女修地位的国度屈指可数,重华并非其中一个。但即使是这样,慕容梦泽依然能被破例尊为“戒定慧”三君子之一,显有她的不同寻常之处。她虽也会有儿女私情,柔弱之态,但最后她总是能明白事理的。
梦泽抬起脸来,有些勉强,却也很尽力地笑了一笑。
“大哥,以后若你愿意了,就把你的意中人……告诉我吧。哪怕是……有诸般不妥,我想若是你喜欢的……便也不会是错的。”
墨熄没说话,望着她柔软的眼神。
最近军中的传言太多了,有不少人都已经开始传,说他与顾茫早有私情。这话舌都已经抵至他耳中,他不知道梦泽又听到了多少。
但他也不知该如何与梦泽再说些什么,这些年她为他做了很多,他该道的谢,该说的话,该许的诺,都已奉上了。唯独情爱不能予。
两人走到这一步,也实在是穷途末路,墨熄纵使心里有再多的歉意与谢意,也都说尽了,再反复地提也毫无意义。
于是最后只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句:“好。”
顿了顿,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看着他。”
梦泽眼神湿润,瞧着墨熄,又瞥一眼墨熄身后的顾茫,似是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军帐。
【155】 阿莲遇刺
营帐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墨熄走到榻前,在顾茫身边坐下,抬手摸了摸顾茫的额头——触手仍有些偏烫,但终归比前几日好许多了。
“梦泽说你白日的时候醒来过,但许是我运气不好,每次来瞧你的时候,你都昏睡着。”墨熄低低地对他说,像是希望他听到,又像是希望不搅扰到他。
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挚爱时,无论平素有多强大,都是软弱的。
“血魔兽的残魂已经被重新封印起来了,封存得很周全,你又一次完成了你的任务。”墨熄轻声道,“你啊,无论旁人给你的任务有多难,要求有多苛严,你总是能够完成的。君上从来就没有看错你……你比谁都更能成事。”
他低下头,额头轻抵着顾茫的前额。
“只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多关心自己一些呢。”
躺在榻上的人安安静静的,柔长的睫毛在眼睑处垂落浓深的影。
墨熄低声道:“明明知道自己身上的黑魔之息已经压不住了,却还是要解封妖狼之血,就为了拖住国师,让慕容怜能有时间把锦囊交到我手里。”他闭上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帘子之下不安地动着。
“师兄……”
睡熟的人并没有任何的回应。墨熄就这样与他额头相贴,良久之后说:“所有能做的事情你都做完了,等我们回到都城,你就好好养病。什么都不用再忧心,一切都有我。”
“……”
“我不知道我能护你多久,但只要我还在一天,就不会教任何人欺负你。”
“……”
“你安心休息吧。”
墨熄说完之后,又陪他坐了好一会儿,待到有传令官急报城东灾民安置情况,他才起身离开了帐篷。
外头的风刮得湍急,帐帘一掀,带起猎猎风声,一落,帐内又复归阒静。
在这无声的静谧中,躺在床榻上的人睫毛轻颤,泪水顺着柔软的脸颊淌落到鬓发深处去——顾茫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每一天晚上墨熄来看他的时候,他都是清醒的。只是不知如何自宽,怎样面对。
他不畏天不畏地,唯独畏别离。
那一天他自解封印,激发体内所有的妖狼之血与国师对战,自此之后黑魔之气就在他体内信马由缰失了控,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记忆几乎是崩塌似的地在流逝,而这种流逝是无论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了的。
而墨熄已经这样万事缠身了,如果每天来看他的时候,都发现他的头脑比前一天更不清醒,墨熄会怎么样?
快刀枭首固然可怕,但钝刀子一寸一寸地割肉更让人煎熬,顾茫不希望将墨熄拽入这煎熬之中,于是他宁愿选择不与墨熄直接地交谈。
只是当夜深人静,大帐无人时,他会从枕褥深处摸索出之前写下的回忆集,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抚平,犹如溺水之人捉住浮木,近乎偏执地一遍一遍细看。
那上面写着的内容初时还能努力想起,但是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纸上的字就越来越像别人的故事,到了今天,他几乎已半卷都无法回忆出任何的细枝末节了。
顾茫抬起手,将那因翻阅太多而皱巴巴的纸页揣在心口。他是那么用力,以至于手背处经络浮起,将回忆集摁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分崩离析的记忆都锁回心底。
他蜷在床上,终究是一夜未眠。
重整战后的大泽城耗了七日。
到了第七日晚上,大军诸事抵定,准备拔营班师。而到这个时候,顾茫因为时光镜而闪回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但这还不算最糟的,记忆就算缺失,再怎么说人也至少能像前往蝙蝠岛前一样,最恶劣的是因为黑魔之息不受控制了,所以顾茫的精神随时随刻都面临着崩溃暴走。
梦泽每天都必须给他服下安神宁心的药,才能勉强压制住他的邪气。
这一天晚上也不例外,顾茫照例喝完了梦泽送来的药,而后坐在床沿,一边默默玩着手指,一边想着明天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墨熄。
他总不能一直装睡。
正在他想得出神时,忽听得外头有近卫道:“公主,望舒君求见。”
梦泽正在收拾汤药,闻言一怔,和顾茫对视一眼。
顾茫微感诧异:“他怎么来了……”
“不知道,但你先戴上覆面吧。”梦泽说着,将面罩递给他。
尽管军中修士现在大多笃信了这个神秘的“近卫”就是顾茫,此事已然是昭然若揭,但再怎么样,揭开和没揭开也不是一码子事。最起码的窗户纸还是需要的。
顾茫刚刚戴好覆面,慕容怜便金刀大马地进来了。
一进屋,桃花眼先扫过顾茫,而后才落到了梦泽身上。梦泽将最后一包药粉放入药匣子当中,转头对慕容怜微笑道:“怜哥,明早就拔营回朝了,你不去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慕容怜没吭声,抽了两口浮生若梦,目光就又落到顾茫身上去了。
最后他吐出青烟,拿烟斗朝着顾茫点了一点,说道:“我不找你。我找他。”
梦泽神色微变,但仍是温声道:“他不过就是个小小的近卫,你有什么事,还是——”
“小小的近卫?”慕容怜冷笑,“梦泽,你帮墨熄瞒着别人也就算了。何至于连我也瞒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
“……”
“他把锦囊交给我,向我求援的时候,可是自己向我亮过身份的。”
梦泽顿时默然。
慕容怜道:“顾茫你过来。”
梦泽忙道:“怜哥,他之前解封妖狼之血,受的损耗很大。而且这些天他的神识也不稳定,很容易就会暴走,你还是先回吧。有什么事,返了都城再说也不迟啊。”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要揍他?还是觉得他要揍我?”
“……”
慕容怜凉凉看了她一眼:“放心吧,你哥我还不至于和个废物崽子动手。”说罢又朝顾茫不耐烦地一招手,“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顾茫想了想,起了身,梦泽却道:“你精神不稳,最好还是别去——”
慕容怜却不理她,二话不说拽过顾茫的手,拖出走到营帐之外。
班师前夕,修士们各自都在忙碌自己的行礼,主营帐周围没什么人。慕容怜一声不吭地拖着顾茫走出了好些距离,走到僻静的城郊河滩处,才总算松开了他的手。
顾茫不明所以,揉着被他捏红的手腕:“有什么事吗?”
慕容怜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在河滩边来回地走。月色照耀着粼粼湖水,反射在慕容怜苍白的脸上,慕容怜看上去颇有些焦躁,他衣襟微敞着,下面是重叠缠绕的绷带——之前那一战,他也受了不轻的伤,以至于将养了这些日子,依旧有些精神恹恹。
丝履咯吱咯吱踩着滩涂边的碎石,反复踱了几圈之后,慕容怜停下脚步。他盯着顾茫,抬手狠抽了几口浮生若梦,干巴巴地开口道:“有个问题。想和你确认一下。”
“……”
又狠抽两口。抬起桃花眼凶狠地盯着顾茫:“但说之前我先问一句,你他妈的到底恢复了几成记忆?”
顾茫诚恳道:“……之前恢复了好几成。现在大概两成都不剩了。”
慕容怜看上去仿佛噎了一下,而后脸色愈发阴沉:“那你现在还记得泥姨吗?”
顾茫摇头,还没摇两下,就被慕容怜厉声喝住了。
“摇什么头!前两天求我送锦囊的时候你还记得她,你小子给我想清楚了再回答!”
“……前两天好像记得,现在记不清了。”
慕容怜暗骂一声,没好气道:“当时在望舒府让你跟我说真相,你偏和我装蒜,装疯卖傻。好啦,这回真的又傻了,他妈的!你有什么用?”
说完又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石头。
顾茫无奈道:“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总不能就是为了来骂我几句吧?”
慕容怜恼怒道:“废话!来找你当然是有事,不然你以为谁愿意瞧见你这张脸?”
顾茫摸了摸自己的面罩,确信自己的脸是完全都已经被面罩挡住了,单纯只是慕容怜在无理取闹而已。
顾茫道:“那你接着说罢。”
慕容怜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咒骂着扭过头去,兀自走到滩涂边,狠吸了两口浮生若梦,而后猛地吐了出来。
一片淡青缭绕中,慕容怜一脸阴郁,说道:“我有件事情,是你从前脑子还清醒的时候告诉我的。我本来想找你再确认一遍。”
“……”
“但当时我觉得你言辞太过荒唐,我是不怎么信的。直到发生了最近这些状况。”
顾茫微微地睁大了眼睛:“啊?我曾告诉过你一件事情?”
慕容怜哼了一声。
“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吗?”
慕容怜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什么时候?”
慕容怜再哼一声,答道:“是你刚被送回重华的时候。”
顾茫瞧着他浸在湖水倒影里的身形,有些茫然:“是吗?但我那时候应该已经糊涂了呀。我多少都还有点印象,我被燎国送回城之前,他们重新破坏过我的记忆。”
慕容怜吞云吐雾道:“他们要真能把你的记忆毁彻底了,你至于还有那么一点印象?”
顾茫:“……”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慕容怜道:“你给我听着,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这番话,就是回城那一会儿,你亲口告诉我的。我头先觉得你这人心机颇深,与重华仇恨又多,所以并不愿意信你挑唆。但如今看来……”
他垂下睫毛,抖落烟锅里的灰烬。
烟灰像是点点残雪般飘落在风里。
慕容怜思忖片刻,似乎在做最后的决断,最终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顾茫脸上。
“你说的也未必就是假的。只是有些内容,我仍旧要与你取证,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忽地劲风斜刺!
慕容怜本能地一惊,抬掌展开一重守护结界,只听得清脆一响,一支附着木水灵流的利箭从暗林中射来,径自击在结界上,猛地爆溅开!
“砰!!”
慕容怜毕竟积弱已久,加上之前的伤势未愈,这一击之下结界便溃散皲裂,散作齑粉。他一下子跌倒在石砾嶙峋的滩涂上,呛出一口血来。只一次交锋,慕容怜便已知此人实力远在他之上,他来不及再做第二次防御,便立即反应过来,对顾茫厉声道:“逃!!!”
顾茫大惊!
周遭林木便如那鬼影憧憧,枝叶树梢之上不住地传来暗杀者疾掠而过的瑟瑟声,慕容怜喘了口气道:“快逃啊!还愣着干什么?!”
“可你——”
密林深处陡然传出一个明显用幻术扭曲过的嗓音:“望舒君,你不用急着让他逃。没有人会伤着他。”
慕容怜森然道:“你是什么东西?”
“呵呵,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那声音尖锐如夜枭地笑起来,“帝王宫闱,王室血脉,竟还有你这么天真可笑之辈,慕容怜,你可真令我大开眼界。”
慕容怜咬了一下沾血的嘴唇,忽然抬手迅速结起一道防御屏障,示意顾茫道:“还不快跑!”
“笑话!”
砰的一声响,随着对方的冷嘲,屏障被猛然震碎了。
“你觉得以你一个羸弱之身,还有顾茫这一具残损之躯,你们俩谁能逃出生天?”
“不过,慕容怜,你大可以放心。我要杀的只是你而已,至于他——”那人的笑声便如尖刺一般钻入耳膜,“我若将他杀了,试问谁来替你的死背债谢罪?”
“放心吧,你死的不会很痛,不会很狼狈,反倒会很有价值。”
“来,动手吧!”
林木中那些游走疾行的暗杀者身影一下子得令窜出,十余名黑衣劲装的修士擒弓持箭,立在杉树林顶,犹如狼群扑杀般地围困住他们。
为首的是个披着金边黑斗篷的男子,他一掠而起,身形轻盈地立在了最高的一棵树顶,背着天穹上一轮明月。
顾茫仰头看着这群刺客,原想抬手召唤永夜,可他的身体目前根本受不住任何的黑魔法术。就在那他召念的一瞬间,他头颅中忽然暴起一阵剧痛,继而蓦地跪倒在了地上。
眼前晃动,耳中嗡鸣,恍惚间,顾茫听得那个黑衣刺客冰冷地下令道:
“就地诛杀慕容怜。”
“放箭!”
【156】 慕容怜的回忆(上)
河滩旁黑鸦嘲哳,从杉树林里啊啊惊起,扑腾着翅膀四下飞散。
风里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味,鲜红缓慢地从慕容怜的伤处洇开,浸润到他身下的瓦砾砖石上。
刺杀只在转瞬间就开始,又很快地又结束。
这一伙人行动迅猛,受过最苛严的训练,顾茫和慕容怜站的那么近,那些法咒却只攻击到了慕容怜,没有伤及顾茫半分。
并且他们暗杀的箭是由灵力凝成的,在没入血肉的瞬间便爆裂,因此慕容怜身上虽没有带着任何箭镞,却已被炸出了十余处血窟窿。
他受伤的最开始,还没有立刻倒下,但是血越流越多,痛越来越深,最后终于支持不住,蓦地跪跌在地上,猛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看着他这样,脑袋里嗡地一声像有什么炸开了。
“慕、慕容……”
慕容怜捂着胸口最深的一处伤,不住喘息着,淡薄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发青。
树梢上的刺客里忽有一人闷声道:“主上,有人来了!”
“快撤!”
嗖嗖几道黑影闪掠,刺杀者就像来时那样,迅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慕容怜虚弱地骂道:“他妈的……贱人……有种别跑……咳咳咳咳……”
话方说完,就又哇地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整个扑倒在了沙砾尖锐的河滩上。
明月当空,鲜血弥散,河滩边上瞬时只剩下了顾茫和重伤了的慕容怜。
虽然在顾茫的记忆里,与慕容怜有关的好的回忆已然剩下不多了,但当他真的看到慕容怜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时,他颅内最隐秘的那根神经还是被刺痛了。
他指尖发凉,原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查看慕容怜的伤势。这一看之下,更是触目惊心,别的且不说,胸口那一处,已然被灵力箭镞爆得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顾茫本能地想拿手去捂,可是却无济于事,粘腻的鲜红很快就沾了他满掌,却根本堵不住慕容怜的失血。
“慕容……慕容……”
慕容怜这时候已经不行了,他的眼神光都开始涣散,仰躺在砂石地上,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每一次呼吸都有更多的血涌流出来。
他费力地转动琉璃色的眼珠,看了顾茫一会儿,低声道:“你……”
“……”
“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果这番情景这次问话提早一个月,在顾茫重聚的记忆尚未消散的时候,那么顾茫或许会把真相都告诉他。
可惜太迟了。
顾茫瞧着慕容怜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明明是那么漂亮的眼睛,却因为琉璃色的眼珠上浮,天生一副三白眼的阴狠模样。
“你至少……至少也应该……”慕容怜喘了口气,颤抖地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他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以至于浑身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他死死盯着顾茫的脸,眸中闪动着某种极其复杂又极不甘心的光泽,他张了张嘴,刚想继续说什么,可是出口的却不是声音,而是淤血。
远处密林里有人声与灯火逼近,慕容怜苍白的脸庞上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聚起一层薄薄的华光,抵着顾茫的胸膛很轻地点了一下,而后将他推开。
“跑。”
慕容怜这时候神智已经濒临熄覆了,他的眼睛开始失去焦距,但他仍低哑而浑浊地催促着。
“……快跑……不然就……”
又是一口鲜血涌上来,慕容怜的声音几乎已经微不可闻,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大睁着,眼珠子左右微弱地动一动,里头倒映出漫天星斗和顾茫惶然的脸来。
呓语般的最后一句话从沾血唇齿间飘落:“……就……再也……解释不清了……”
“慕容怜!!”
“顾茫……”神智模糊之际,他低低道,“……其实……我……我也没……”
话未说完,已是一口血涌将上来。慕容怜的手动了一动,似乎想最后再做些什么,可是他再没有力气了,手还是蓦地垂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地太突然,以至于顾茫脑袋里嗡嗡地,根本转不过磨来。
慕容怜想说什么?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闻声赶来的北境军巡逻修士提着风灯掠出了密林。灯火晃到他们身上,为首的巡逻队长沉默须臾,手中的灯盏蓦地跌落在了河滩边。
那修士失声道:“望舒君?!!”
猎猎腥风刮过,戒哨自河边刺破苍穹,传遍了整一片黑夜——
“快来人!!望舒君遇刺了!!!”
“抓住这个刺客!”
“擒住他!!”
顾茫并没有打算逃跑,可那些修士哪里会管?忽地斜刺里射出一道法术的极光,狠狠击中了顾茫的后背。
极光射来的地方有人大喊:“打中了!他跑不了了!”
“押回去!”
顾茫昏昏沉沉地在慕容怜身边倒下,他正巧是面对着慕容怜的,面对着那张怎么也教人看不透的脸——
这张脸此刻血色全无,那双总是带着嘲讽的桃花眼也紧紧闭着。
慕容怜之前是想和他说什么呢……慕容怜……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缺失了记忆的顾茫混沌地想着,却是全无头绪,而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景象,便是一众赤翎营的人围了过来。
“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至少……至少也该……”
也该怎样?
也该记得些什么?
慕容怜昏迷前的话语像是梦魇一般,在他梦境深处回荡着。
顾茫浮沉在一片茫茫然的黑暗之中,有一束光陡地自他胸膛处渗透而出。他在梦幻中坐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散发光芒的位置正是慕容怜最后用手指点过的地方。
光芒越来越明亮,从他心口处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最后在黑暗里化作了一只莹白的蝴蝶。
顾茫仿佛受到了某种说不清的招引,他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这只白蝴蝶不住地往前。
梦境越来越深了。
随着灵蝶引路,他看到了赵夫人雾一般扭曲的脸:“你如此冥顽不灵,以后如何才能继承你父亲的家业,为望舒府的门楣添光?”
他看到望舒府管家在浓雾里向他深处手来:“少主,时辰不早啦,你需得赶紧回琴房修行去,若是迟了,免不了又要被夫人一通责罚。”
他还看到缥缈的雾气深处,少年墨熄擒着弓箭站在靶场上,黑金边的宽大衣袍随风飘摆,周围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学宫长老,都在夸赞他,褒奖他。
而慕容怜在角落里阴沉地看着,手里攥着一卷自己并不爱读的乐修书简。
梦境里陡然响起了无数潮汐般的声音——
先是赵夫人的:“你永远比不过他。”
而后是学宫长老的:“你总是不如他。”
最后那些声音狞笑着,拧成了慕容怜自己的自言自语。
“慕容怜,你永远比不过他。”
“你是个跳梁小丑,阴暗小人……你连自己喜欢什么都做不了主……”
“你是慕容怜吗?不,你只是一个你爹的翻模……一个牵线傀儡……哈哈哈哈哈……”
一路往前走着。
慢慢地,这些声音褪去了,白蝴蝶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强烈,它闪动翅膀时振落的荧光在不住地飘飞,逐渐将无尽的黑暗驱散。顾茫看到不远处的前方裂出了一道天光,起初是有风声从光束里传来,而后一点一点地飘下了花瓣,飞舞出了更多幻术凝成的蝴蝶。
他向前走去——走到了那片洁白中央。
他听到了孩提时慕容怜的声音,轻轻地自那一片洁白的深处传来:“是你吗……”
顾茫尚未回答,那只一只在前面翩跹的蝴蝶便陡然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
小小的慕容怜站在白光里,回头看着他:“是你……”
几乎随着他这句话,忽地一道耀目的光闪过,激得顾茫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檐角悬挂的叮咚风铃。
一个谄媚的声音在说话:
“慕容小公子,您要的点心匣子,您再仔细瞧一瞧,要有什么不满意的,小的立刻就让糕点师傅拿回去重做。”
顾茫慢慢地睁开眼睛。
梦境已经换了模样。
映入眼前的是一间金红相间的建物,满厅都堆摆着碗口大的山茶花,佣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憨胖女人,穿着制式统一的粗布花衣,在厅内堆着笑来回忙碌。
这是玲珑斋。
重华都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
幼年的慕容怜站在高高的杉木柜台前,仰着头,和掌柜的颐指气使地说话。
他那时候看上去才四五岁,非常稚嫩的一个孩子,全从头到脚都被竭力装扮上贵气逼人的饰物,恨不能连指甲都镶上宝石。但他又那么小一个,金的银的,翡翠珍珠全堆在一起,所以旁人乍一眼看去瞧见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个移动的小短腿珍宝柜。
生意人对于这种恨不能在脑门上都写着“我有钱”的客倌自然是欢迎到不得了,再加上慕容怜又是重华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所以哪怕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年过半百的掌柜的也恨不能曲意逢迎跪着喊爹。
慕容怜伸出小短手,接过糕点匣子,打开一看,只见黄澄澄的酥饼油亮松脆,淡粉色的荷花酥层次分明,还有玲珑斋独有的奶冻,晶莹剔透的一小个,上头搁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春桃。
慕容怜盯着看了一会儿,自己先伸手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然后塞进了嘴里。含糊命令道:“这个我要了。你再去重做一盒。”
掌柜的虽觉得他这一本正经却又馋虫大动的样子很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点头哈腰地应了,重新命大师傅又去蒸糕做饼。慕容怜便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坐在玲珑斋的上座,就着一壶月季茶,半点儿也不含糊地把点心都吃完了。
顾茫正不解于慕容怜留给自己的幻境为什么会是这个,就见得掌柜的一掀竹帘,提着重新包好的一匣子点心走到慕容怜跟前。
“慕容公子,又重新做好一份啦,您再瞧瞧看?”
慕容怜很有些人小鬼大的意思,学着他娘亲的样子,颇为威严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拿走便是。银钱从我每月的账上划。”
掌柜:“……公子,您没有帐啊,只有您家的赵夫人有固定账……要不小的从赵夫人的账上划?”
“不行!”慕容怜瞪大眼睛,立时拒绝了他,而后又道,“你等着,我有钱。”
说完便开始从自己的小布兜里掏。
那布兜是赵夫人平日给慕容怜装闲钱的地方,赵夫人管的严,给他的钱两其实并不多,而且大多是散钱。于是掌柜的就眼瞅着穿金戴银的慕容公子从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寒碜极了的白贝币,拢在一块儿,一二三四地数了一遍,发现不够,又掏。
但四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少钱呢?掏了半天,也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破贝币。
慕容怜仰起头来,显然有些心虚,但架子还是要有的,于是道:“就这些了。不用找了。”
“………………”
“后会有期。”
说完便提着糕点匣子,人五人六地在掌柜目瞪口呆且欲哭无泪的眼神中张扬而去。
回了望舒府,慕容怜就召来自己最亲近的侍从,先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掀起眼帘问道:“咳……那个……那个小贱奴,昨儿被我推了一下摔破了头,现在还活着吗?”
顾茫怔了一下,多少还有些印象,于是便模糊地反应过来——
原来这段记忆是发生在自己被慕容怜从秋千推落,撞破了脑袋被林姨抱着去疗伤的那一段日子。
侍从摸不透慕容怜的心思,诚惶诚恐地答道:“回少主,他还、还活着呢。”
慕容怜高深莫测地“哦”了一声,眼神迷离不定,重复道:“还活着。”
“是、是啊,林姨带着他及时去看了药修,现在那小子大概是在林姨屋里歇着。少主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慕容怜道,“你下去吧。”
待侍从离去后,慕容怜翘着脚坐在桌前想了一会儿,最后他从储物盒里摸出了一枚古币,捏在手里自言自语道:“抛着正面,我就去道歉。抛着反面,我就把这盒点心都自己吃掉。”
说罢一丢,钱币骨碌碌在桌上打了几个圈,最后正面朝上,不动了。
“行吧。”慕容怜没好气道,“反正是我推的你,道歉就道歉,也不会少根毛。”
于是跳下椅子,踮起脚从桌上将玲珑斋的糕点匣子拿起来,朝着林姨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