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井下之秘
方多病夜闯尚兴行的房间被困火海,卜承海很快赶来,对方大少那番说辞不置可否,他既然不否认,那就是默认。皇上也听闻方多病协助卜承海办案,却遭遇埋伏,险些送命,顿时大为赞赏,第二日一早就召见方多病。
方多病一夜未睡,一直坐在昨日起火的那行馆中,昨日傍晚方则仕闻讯赶来,对他这等冒险之事一顿疾言厉色的教训,又啰嗦了一晚上见到皇上要如何遵规守纪、如何恭谦和顺、如何察言观色如此等等。偏偏他这儿子坑蒙拐骗杀人放火什么都会,就是不会遵规守纪,两人大吵一夜,不欢而散。
李莲花自皇宫归来,背着好几本书,揣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本想给方大少炫耀炫耀他昨夜居然见识到了大内第一高手杨昀春,无奈方多病和方则仕吵架正疾,他在屋顶上听方大少昨夜的英雄侠义听到一不小心睡去,醒来之时天已大亮,日上三竿。
醒来的时候正巧看见方多病换了一身衣裳,花团锦簇地被拥上一顶轿子,抬往宫中而去。李莲花坐起又躺下,阳光映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又过一会,只听下边又有动静,有人搬动着什么东西,格拉格拉作响。他爬起来一看,却是赵尺在打包行李,准备要回淮州。
赵尺搬了一个颇大的箱子,那箱子看似十分沉重,李莲花心中微微一动,揭起一片屋瓦“啪”的一声击中那箱子。赵尺正吆喝着两个伙计帮他抬行李,瓦片飞来,撞正箱角,“砰”的一声巨响,那箱子仰天翻倒,里面的东西顿时滚落出来。
赵尺大吃一惊,只见身旁的屋顶探出一个头来,那人灰衣卓然,趴在屋顶上对他挥了挥手,正是六一法师。
这……这人不是那逃出大牢的重犯吗?禁卫军追捕了他一日一夜毫无消息,怎生会躲在屋上?
只见那六一法师指了指他木箱里掉出的东西,露齿一笑,阳光下那口白牙熠熠生辉。骇得赵尺打了个寒噤,七手八脚地把那些东西塞回到木箱里,也顾不得那木箱吃了六一法师瓦片一撞早已毁坏,指挥伙计立刻抬走。
李莲花眯着眼睛,那从箱子里掉出来的东西是数个布包,有个布包当场散开,里头依稀有几串珠子,一串是红色的珊瑚珠子,一串是黄金的莲花莲蓬。
原来如此。李莲花懒洋洋地躺在屋顶上,仰天摊开四肢,数日以来,从未有如此惬意。
方多病被他老子逼着换了身花团锦簇的衣裳,被塞进轿里抬进了皇宫。也不知在宫中转了多少个圈,方多病终于听到外边太监尖细的嗓门吆喝了一声:“下轿。”他精神一振,立刻从轿子里窜了出来,方则仕一旁怒目而视,嫌弃他毫无君子风度,方多病却不在乎,东张西望地四处打量这所谓的皇宫。
下了轿子,进了个院落,又跟着太监转了不知多少走廊,才进了一个屋子。只见这是间有些年月的屋子,里头光线黯淡,虽然木头的雕刻十分精美,但方多病对木雕全无兴趣,自是视而不见。墙上挂着一幅字画,自也是什么名人所留,价值连城,偏偏方多病少年时不爱读书,虽然认得是某副字帖,却也不知究竟好在何处。正张望得无趣,只听身侧“扑哧”一声,有人笑了出来,那声音却是好听。
那人道:“你看他这样子,就像土包子。”
方多病转过身来,顷刻摆出一幅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模样,对说话的人行了一礼,微笑道:“不知公主觉得在下如何像土包子?”
此言一出,方则仕气得七窍生烟,脸色青铁,面前坐着的人斜举起衣袖掩住半边面颊,嫣然一笑:“就你问的这句,分外的像。”
方多病却不生气,两人对看两眼,都笑了起来。
只见那坐在房中的公主一身藕色长裙,发髻斜挽,插着一支珍珠簪,肤色莹润,便如那发上的珍珠一般,眉目婉转,风华无限。她身后站着两个年纪甚小的丫鬟,也是美人胚子。
方多病瞧了两眼便赞道:“美人啊美人。”
方则仕气得全身发抖,怒喝道:“逆子!敢对公主无礼!”
那公主却掩面咯咯娇笑:“方叔叔,你家公子有趣得很,和我以前见过的都不同呢。”
方多病也赞道:“你这公主美貌得很,和我以前所想的都不同。”
昭翎公主放下衣袖,露出脸来,那袖下的容颜果然是娇柔宛转,我见犹怜,闻言奇道:“你以前所想的是什么模样?”
方多病一本正经地道:“我以为公主在宫中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多半身高五尺、腰如巨桶、面如磐石……”
方则仕大喝一声:“方多病!”
方多病仰天翻了个白眼,便是不理。公主笑得打跌,过会坐得端正起来:“皇上过会就来,在皇上面前,你可不能这么说话。”她挥了挥衣袖,给自己扇了扇风,“皇上指婚,要我下嫁与你,我本在好奇方叔叔的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若是死死板板的读书人,我可不愿。”
方多病大喜,指着方则仕:“就如这般死死板板的读书人万万不能嫁,你若是嫁了,那就如我娘一样,几十年被这负心人丢在家中,一年也见不得几次面。”
公主微微收敛了笑容,小心看了方则仕一眼,只见他已气到脸色发黑,倒也再看不出气上加气是什么模样,稍微放了点心,背过身来对方多病悄悄一笑,做口型道:“那你娘命苦得很。”
方多病连连点头,便如瞬间得了个知己一般。
方则仕气则气矣,却见两位少年意气相投,他本以为方多病顽劣不堪,一旦得罪公主少不得被打断两条腿,谁知两人越说越有趣,倒是一见如故。
未过多时,门外太监扬起声音尖声道:“皇上驾到——”
昭翎公主站起身来,屋里人一起跪了下去:“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多病还没打定主意要跪,然而既然仪态万方的美人儿都跪了,他也马马虎虎跪上一跪,不过跪虽然跪,万岁是万万不说的。
进来的是一位明黄衣裳的中年人,这便是当今衡徵皇帝。方多病本以为皇帝老儿在宫中也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闲着没事还抱抱美人,多半既老且胖还纵欲过度,结果进来这人不过四十出头,眉目俊朗,居然既不老、也不胖,更不丑。
衡徵进了屋子便请平身,几人站了起来,方则仕便又拉他跪下,对衡徵道:“这便是劣子方多病。”
衡徵的神色甚是和气,微笑问:“爱卿读书万卷,却如何给自己儿子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方则仕略有尴尬之色:“劣子出生之时下官并不在家,夫人说他自幼身体瘦弱,怕难以养活,故而起了个多病的小名,之后……也就未起正名。”
衡徵哈哈大笑:“爱卿忠君爱国,却把妻子儿女看得太淡了些,这可不好。”
方则仕连连称是,方多病在心里一顿乱骂,脸上却依然恭谦温顺。
衡徵和方则仕说了几句,便让方多病平身。方多病站了起来,只觉这皇帝老儿不但不老,甚至比他还高了点,年轻之时多半还是个美男子,心里不免悻悻。身为皇帝,已享尽荣华富贵,坐拥江山美人,居然还是个美男子,岂非让普天之下当不成皇帝的男人都去上吊?
衡徵自然不知方多病心里许多曲折,见他也眉清目秀,心里甚是喜爱:“朕早听说方爱卿有一犬子,武功高强,英雄侠义,少时有神童之誉,现有侠客之名,十分了得。”
方多病对自吹自擂从来不遗余力,听衡徵这么说,难得有些脸红,不知该说什么好。要说自己少时其实并非神童,自己确实早早考了童生,要说自己其实并不怎么英雄侠义,又似乎自己当真做了不少英雄侠义的事,虽然那些事倒也不全是自己一个人做的……
“我这个女儿……”衡徵一手拉起昭翎公主,公主嫣然而笑,容色倾城,只听衡徵道,“是朕御赐天龙杨昀春的亲妹子,杨爱卿武功绝伦,在大内数一数二,不知你与他相比又是如何?”
方多病差点呛了口气,瞪大眼睛看着衡徵,杨昀春那是得了轩辕箫数十年的功力方才如此“少年英雄”,他又不是自娘胎里就带出武功来,如何能与杨昀春相比?正要认输,又听衡徵说:“若是你胜过了杨爱卿,我这公主就嫁你为妻,你说如何?”
方多病那认输的话说到嘴边又噎住,只见公主正对他微笑,仿佛十分看好他,一时间认输的话竟说不出来,心里叫苦连天,这当驸马的活儿也忒辛苦,原来还不是白当的,皇上还要摆一摊比武招亲,方才肯将公主嫁他。
方则仕站在一旁,他虽然和儿子不亲,却也知方多病比之杨昀春远为不如,正要婉拒,却听公主道:“皇上,那英雄侠义岂是以武功高低来分的?我哥武功虽高,怎比得上方公子昨夜为了缉拿凶徒被困火海来得英雄侠义?”
此言一出,衡徵一怔,方多病一呆。衡徵哈哈大笑:“朕本还想,将你嫁与一个没有功名的小子,你多半不愿,如今看来是朕多虑了。”
方多病脸上发烧,心里却是苦笑——昨夜被点了把油灯就大叫救命,似乎与那“英雄侠义”也不大沾得上边……
“既然昭翎如此说法,比武之事再也休提。”衡徵微笑问道,“你既然与卜承海一起缉拿杀害那李菲、尚兴行的凶犯,不知可有进展?那凶徒究竟是何人?”
方多病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说起,若是旁人问了,他自然是半点不知,这却是衡徵问了,他方才还在公主口中英雄侠义,总不能英雄侠义得一无所知吧?正在水深火热之际,耳边却突的有极细的声音悄悄道:“你说……你已知道凶徒是谁。”
方多病差点整个跳了起来,这声音如此耳熟,不是李莲花是谁?他当昨夜这死莲花夜闯皇宫一夜未归,一定是让卜承海抓了回去,却不想死莲花却居然跟进了皇宫,现在多半是伏在屋顶上对他传音入密,果然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方则仕心中暗道不妙,早知皇上要考李菲一案,就该叫方多病天天跟在卜承海身边才是,如今再做功课已来不及,看来公主不娶也罢,只盼方多病莫要惹怒衡徵,招来杀身之祸才是。
“呃……皇上,那凶徒便是刘可和。”方多病却道,“工部监造,刘可和刘大人。”
“什么?”衡徵脸色骤变,沉声道,“此话可有凭据?”
方则仕大吃一惊,方多病不知道凶徒是谁也就罢了,他居然还信口开河,诬赖到刘大人身上……这……这在皇上面前信口开河,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刹那间他脸色惨白,浑身冷汗淋淋而下。
公主却很是好奇,一双明亮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方多病,问道:“刘大人?”
方多病点了点头,似模似样地道:“当然是刘大人,鲁大人发疯的时候,他在景德殿,李大人死的那日,他和李大人同住,尚大人死的时候,他就在尚大人身边。”
衡徵眉头深锁:“但鲁方发疯那日,景德殿中尚有许多旁人……”
方多病干脆地道:“景德殿中了解鲁大人之人寥寥无几,不过李大人、尚大人、赵大人三人,既然李大人、尚大人先后已经死了,自然不是凶手。”
衡徵点了点头:“以你这么说,凶徒却为何不是赵尺,却是刘可和?”
“赵大人没有死,是因为他当真什么也不知道。”方多病道,“或者说,他知道的不太多。皇上可知,今日早晨,赵大人带着一箱稀世罕见的珠宝打算回淮洲去了,而那杀人的凶徒却不在乎珠宝。”
衡徵奇道:“珠宝?赵尺何来许多珠宝?”
方多病竖起一根手指,学着李莲花那模样神神秘秘地“嘘”了一声:“皇上,李大人、尚大人以及王公公被害之事,说来复杂。”
衡徵知他心意,微微颔首,向方则仕与昭翎公主各看了一眼,两人何等精乖,纷纷托辞退下,只留下方多病与衡徵独处。
衡徵在屋里负手踱了几步,转过身来:“你说凶手是刘可和?他与鲁方几人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人?”
方多病道:“此事说来话长,皇上可知,在不久之前,江湖之中有一个叫清凉雨的年轻人,不惜身冒奇险也要得到一柄宝剑,呃……这年轻人为了那柄叫做‘少师’的宝剑,花费了许多心思,甚至最后送了性命。”
衡徵皱起眉头:“那是江湖中事,朕听说江湖有江湖规矩,死了人也不能都要向朕喊冤吧?”
方多病干咳一声:“江湖自然有江湖规矩……不过……我……”他在李莲花威逼利诱之下,被逼出一个“我”字,满头大汗,“我却以为,少师剑虽然是名剑,却并非神兵利器,清凉雨是为了什么想要盗取这柄剑?”他着重语气,一字一字地道,“直至我见到了‘御赐天龙’杨昀春杨大人的那柄剑,我才明白清凉雨为何要盗取少师剑。”
他说得郑重,衡徵虽然并未听懂,却脱口而出问道:“为什么?”
“为了杨大人的‘誓首’。”方多病缓缓地道,“‘少师剑’与‘誓首剑’同出一炉,都以刚猛无锋出名。‘挥少年之师而出,誓取敌首而回’——世上只有‘少师’能抗‘誓首’一击。”
衡徵虽然也不是很懂,但对这长剑之事却很感兴趣:“如此说来,那年轻人是为了与杨爱卿一战了?”
方多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个……清凉雨已经死了,他说他取‘少师’是为了救一个人,他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救谁,但是杨大人既然身在宫中,清凉雨所要救的人,显然也在宫中,否则他不必盗取少师剑,意欲与誓首剑一决高下。”
衡徵显然诧异:“救人?”这皇帝老儿显然丝毫不觉他这皇宫之中有谁需要被救。
方多病叹了口气:“清凉雨死了,有人在他身上放了张纸条。”他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条,打开其中一张,“便是这张。”
衡徵看过那张写着“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的纸条,显然也是不知所云,皱眉道:“这是何物?”
方多病将手里的一叠纸条一一摊开,指着其中浸透血迹的一张:“这是李大人身死之后,在他血泊之中发现的。”他又指着另一张染了半边血迹的纸条,“这是尚大人身死之时,在他轿子里发现的。”
衡徵看着那血淋淋的东西,毛骨悚然,忍不住退了一步:“这……这凶徒莫非是同一个人?”
方多病点头:“这当然是同一个人,这凶手用的是百年前绝种的金丝彩笺,这些纸来自皇宫,是贡纸。”
衡徵颤声道:“金丝彩笺?宫中?”
方多病又点头:“所以我说这件事说来话长、十分复杂,这些纸的确是从宫中流传出去的。皇上请看……”
他打开第二张纸,第二张纸上写着“九重”两个大字,第三张纸上写着“百色木”三字,“第一张纸条上的话,是在指点人如何将白纸折成一个方块。”
衡徵莫名其妙:“方块?”
方多病颔首:“不错,方块。”他指着第二张纸,“九重,最简单的说法,就是九重天,也就是九层的意思。”
衡徵在屋里又踱了两步:“第三张呢?”
方多病道:“百色木,是一种木材。”
衡徵脸色微变:“木材?”
方多病轻咳一声:“很轻的一种木材。”他慢慢打开染血的第四张纸条,那纸上的血迹虽已干涸,却依然触目惊心,“而第四张纸条上只有一个点,中心点。”
衡徵忍不住又多看了那些纸条几眼:“然后?又如何?”
方多病道:“皇上难道还想不到?这些纸上画着线条写着材料,这是一些建造什么东西的设想,或者是图纸。”
衡徵紧紧皱眉:“这个……”
方多病道:“这些图纸都是从内务府一本题名叫做‘极乐塔’的小册子上拆下来的,皇上若是不信,可以请大理寺仵作或者是翰林院学子去看那本小册子,小册子里的金丝彩笺与这几张纸条一模一样。”
衡徵脸色阴晴不定:“你是说,这杀害朝廷命官的凶徒,他居然能潜入内务府,盗取一本叫做‘极乐塔’的小册子!”
方多病坦然道:“是!”
衡徵脸色阴沉了半日:“那杀人的凶徒,居然也是冲着极乐塔而来的。”
方多病点头:“我想内务府的那本小册子,是当年残留的建造极乐塔的图纸和构想,凶手从中间取了几页出来,一则不想让人查出极乐塔究竟在何处,二则用以做杀人的留言。”
衡徵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你说凶徒是刘可和,可有什么证据?他为何要盗取内务府一本手记册子,用以做杀人的留言?”
方多病目光闪动,定定地看着衡徵。
衡徵心烦意乱,见他如此,反而诧异起来:“朕在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皇上。”方多病放低了声音,“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事关皇上自己的一件绝大的隐秘。”
衡徵奇道:“关于朕的绝大隐秘?”
“皇上……有人杀了李大人、尚大人,吓疯了鲁大人,在他们身边留下极乐塔的图纸,自然不是儿戏。”方多病叹了口气,“看在皇上英明神武的份上,我就直说了。”他轻咳了几声,“他们会被杀,是因为他们知道了极乐塔的秘密。”
“极乐塔的秘密?”衡徵张口结舌,不及追究方多病失礼,“他们对朕说,不知道极乐塔之事,也不记得当年摔下的水井究竟在何处,这世上难道真的有人知晓极乐塔之谜?”
“有。”方多病肯定地道,“不止一个人知道极乐塔之谜的真相。皇上……”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真心实意地道,“有人在掩盖极乐塔的真相。”
“极乐塔已是百年前的事了。”衡徵道,“有什么真相能如此重要?”
方多病微笑了:“皇上,是你想知道那其中的真相,你召见了鲁方几人,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在皇上心中,难道对极乐塔之事没有任何怀疑?百年前神秘失踪的极乐塔,不得兴修土木的祖训,这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神秘,显而易见包含着隐情。”
衡徵哑然,过了半晌:“朕的确想知道为什么康贤孝慧皇太后会留下祖训,说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此塔分明早已不存在,康贤孝慧皇太后却留下这样一条祖训。”
方多病叹气:“皇上,你可知极乐塔在何处么?”
衡徵眼睛一亮,走上两步,“爱卿不但查明了凶徒是谁,甚至帮朕查清了极乐塔所在?真是少年睿智,冠绝天下啊!”
方多病苦笑:“皇上,鲁方几人当年沉下的那口井,的确与极乐塔有关,那口井的所在,就是极乐塔的旧址!”
衡徵在屋里踱得越来越快,显然心中甚是激动:“那口井……那口井却在何处?”
方多病道:“那口井在长生宫外,一处树林之中。”
衡徵一怔,抬起头来:“长生宫?”
方多病站在当地一动不动,脸色微略有些苍白:“不错,在长生宫外的树林之中。”
衡徵的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那是康贤孝慧皇太后做贵妃时的住所……”
方多病长长吸了一口气:“不错!极乐塔就在长生宫外,佛经有云,极乐世界‘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长生宫外那树林共有七层,正是‘七重行树’,柳叶池就在左近,那里地下有暗泉水道,储有地热,正是‘七宝池’与‘八功德水’。”
“如果那里确实是极乐塔之所在,为何现在却是一口井?”衡徵厉声道,“那是康贤孝慧皇太后做贵妃之时的居所,你不要信口雌黄,若是你一句有假,方爱卿也难逃欺君之罪!”
方多病摸了摸鼻子,暗忖我说的是雌黄还是雄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耳边李莲花仍轻声在说,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那口井的所在,就是极乐塔的旧址。”
“既然你口口声声那口井就是极乐塔的旧址,那极乐塔当年又是如何不见的?”衡徵怒色未消,“它是如何变成一口井的?”
方多病却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点笑意:“这个……”
方多病从桌上另外取了几张纸条,将它们裁成与那些染血的纸条差不多大小,然后一一折成方块,之后方多病将那些方块叠了起来:“这便是极乐塔。”他补充道,“当然当年的极乐塔乃是八角之塔,不是我这方形的,这些纸条上都有痕迹,要将方块的四角整齐切去或折下,这方块就会变成一个八角,但也就将就了。”
衡徵眉头大皱:“这用来做什么?”
“这就是极乐塔,当年极乐塔共有九层,层层相叠,一层比一层小。”方多病道,“由于它是个用于放置骨灰的墓塔,所以修建得不是很大。皇上你看这些层叠的方块……”他以指甲在第一个方块上面浅浅地画下属于第二个方块的痕迹,“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什么异常?”衡徵脱口问。
“旁人建佛塔,都是一层比一层略小,而这些图纸之中,极乐塔上一层比下一层小了很多,甚至完全可以——”方多病小心地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方块的底下和顶上的两层都剪了下来,然后把第四个放进第三个里头,再把第三个放进第二个里头,“完全可以把它的上一层楼、上上层楼一一吃进肚子里。”
“这……”衡徵张口结舌,“这……这……”
方多病道:“这就是极乐塔会消失的秘密,你看这些纸条上的线条,这有一部分是绳索,极乐塔是以悬挂和镶嵌的方式修筑的。”他一本正经地道,“如果极乐塔的内部完全是空的,并无隔层,只是个高达五丈的巨大空间,那么一旦支撑二楼、三楼、四楼等等悬挂的力量崩溃,你猜会怎样?”
衡徵摇了摇头,方多病将那几个被剪开的纸圈小心翼翼地按圈放好,用一条细绳将它们绑住吊了起来:“这是极乐塔,如果这根绳子突然断了……”他放手,那些楼层一圈圈套入第一张纸条叠成的底座上,再不见高耸之态。
衡徵目瞪口呆:“可是……可是极乐塔若是如此消失,也会有第一层楼留下遗址,怎会变成一口井?”
方多病无奈且遗憾地看了衡徵几眼:“如果极乐塔摔在平地上,第一楼会留下遗址,说不定还是四分五裂,但它并没有摔在平地上。”
“不是平地?”衡徵沉吟,摸着三缕长须,“不是平地?”
“恕我直言,当年太祖皇帝要修建极乐塔,怀念忠烈是其次,主要的是他与两位贵妃、一位皇后相处多年,膝下始终无子。太祖皇帝是想以忠烈之名大兴土木在宫中风水最差之处修建一尊风水塔吧?”
方多病一字不差地转述李莲花的话,装得一副精通风水的模样:“风水塔应修筑在地势低洼的水源之处,这也是太祖皇帝为何选择在长生宫外修筑极乐塔。太祖皇帝想通过修建极乐塔改风水求子,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极乐塔修筑了大半年,两位贵妃和皇后都依然没有动静。”他缓缓地道,“不论太祖皇帝在塔中侍奉了多少真金白银、奇珍异宝,太祖皇帝都没有子嗣。但就在这时,慧贵妃突然怀孕了。”他看了衡徵一眼,“这是天大的喜讯,慧贵妃自此踏上皇后、太后之路,光宗耀祖,意气风发,而她的那位皇子便是先皇。”
衡徵点了点头:“不错。这又如何?”
方多病道:“慧贵妃是在极乐塔快要修好的时候怀孕的,她之前一直没有孩子,有了孩子之后,极乐塔与其中供奉的绝世奇珍一起消失,然后慧贵妃变成了康贤孝慧皇太后,留下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的祖训。皇上是聪明人,难道当真不懂这其中的玄机?”
衡徵脸色惨白:“你……你……”
方多病叹了口气:“皇上,极乐塔修筑于水泽之上,有人在它底下挖了一个大坑,它与柳叶池相近,地下充满泉水,所以那坑里充满了水。有谁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砍断维系极乐塔平衡的绳索,极乐塔因自重坠落,一个套迭一个,倒沉入塔底的坑道之中——这就是极乐塔消失之谜的真相。”他提起手里纸折的方块,让它一个一个往下掉,“你看……当一楼沉下去的时候,二楼能比它沉得更深些,因为三楼比二楼更小,三楼能沉得比二楼更深……如此整个极乐塔就倒挂在水中,它就从一座塔变成了一口井。”
“以你所说,那是在主持修筑极乐塔之时,那造塔之人就已经处心积虑地如此预谋,要毁去极乐塔。”衡徵道,“但有谁敢?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与太祖皇帝做对!”
“皇上……极乐塔中藏有绝无仅有的珍宝。”方多病无奈地看着衡徵,“不是一件两件,是一堆两堆,难以计算的珍宝,只要拿出任何一件,都足够人活一辈子了。有多少人想要塔中的珍宝而不可得?”他一字一字地道,“无论谁拿走其中一件都会被官府追杀,列为巨盗,所以不能只拿走一件,要拿就全都拿,假造极乐塔消失的假象,让藏满珍宝的塔连同珍宝一起消失,如此就不会有人再追问那些珍宝哪里去了?大家只会讨论极乐塔为什么消失了?是不是建造得太符合如来佛祖的心意,极乐塔已经被如来召唤上了西天等等等等。”
“你说的莫非是当年极乐塔的监造,刘秋明?”衡徵沉声道,“但刘秋明一生勤俭,他与极乐塔一同消失,之后再也未曾出现过,塔中宝物也不曾现世。”
方多病一笑:“单单是刘秋明一个人,他也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想要盗取所有的珍宝,此事必然有人与他合谋,并且这个人许诺他许多好处,甚至允诺能保障他的安全。”
“谁?”衡徵脱口而出。
“慧贵妃。”方多病一字一字地道,“皇上,你可知道,在长生宫那口井下,共有两具尸骨,地下尚有一个密室,密室之中有个暗道,与长生宫相通!若不是当初修建极乐塔的监造同意,甚至亲自设计,那地下怎会天然生出密室和暗道出来?密室里有床,床上有一具尸骨。”他补充了一句:“男人的尸骨。”
衡徵毛骨悚然,连退三步:“你说什么?”
“我说慧贵妃与刘秋明合谋,她默许刘秋明在修建极乐塔之事上作假,在皇上面前为他掩护,配合他盗走珍宝,刘秋明帮她在地下修建一个密室,然后送来一个男人……”方多病缓缓地道:“能让女人生孩子的男人。”
“你说什么?”衡徵当场失声惊叫起来,“你说什么?你说康贤孝慧皇太后与……与他人私通……方才……方才……”
方多病道:“不错。宫中正史记载太祖皇帝一生有过不少女人,从无一人怀孕,除了先皇之外,他再无子女,太祖皇帝很可能并不能生育。那慧贵妃是如何怀孕的?”他看了衡徵一眼,“慧贵妃住在深宫,见不到半个男人,除了刘秋明在长生宫外不远之处修建极乐塔外,她再无机会。刘秋明既然要修筑极乐塔,自然要引入工匠或材料,如他能将慧贵妃的什么青梅竹马、或是私定终身的男人借机带入,或者是使用什么别的方法运了进来,藏在地底密室之中,慧贵妃的怀孕便合情合理。”
衡徵已快要晕厥,方多病居然说先皇与他都并非太祖皇帝亲生,而是一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野男人的血脉!这让他如何能忍?
“你……你这……”他半晌想不出一个什么词语来形容这大逆不道的少年,一句话堵在喉中,咯咯作响。
“而后慧贵妃怀孕,圣眷大隆,她便将密室中的男人灭口,沉尸地下,又将长生宫通向密室的密道封死——这就是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的理由——她做了孽,生怕被后人发现,但她却不知后世史书以春秋笔法略去修筑极乐塔之事,甚至无人知晓极乐塔的地点,导致这条祖训分外惹人疑窦。”
方多病叹气:“在极乐塔地下的密室中,藏有一个男人的尸骨——这就是极乐塔最大的秘密,关键既不在珍宝,也不在尸骨,而在于他是个男人。在皇上面见赵大人和尚大人之后,尚大人为何依然遭到杀害?尚大人居住的房屋为何会起火?是因为他藏有一件来自极乐塔地下那密室的深衣。鲁大人和李大人手里的轻容不分男女,但尚大人手里的深衣却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你……你……”衡徵的情绪仍很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多病看着他安慰道:“皇上,不论先皇和你究竟是谁的血脉,先皇是个明君,皇上你也依旧是个明君。那杀害李大人、尚大人的凶手不也正是为了隐瞒真相,保护皇上,故而才出手杀人的么?”
“隐瞒真相?保护朕?”衡徵脑中此时一片混乱,“你在说什么?你……你是不是疯了?”
“杀害李大人和尚大人的凶手是为了保护皇上。”方多病看着衡徵,“他曾在鲁大人屋外用绳索吊起一件轻容,留下极乐塔的一张图纸,用意是警告知晓此事的人务必保守秘密,否则——就是死。而鲁方鲁大人是他志在必得、必杀无疑的人,他意外吓疯鲁方,就去找李菲李大人试探,我想李大人非但不受威胁,只怕还激怒了凶手,所以他将李菲割喉,倒吊在树林之中,往他身上套了一件轻容。隔了一日,皇上召见尚兴行尚大人,尚大人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凶手却知道他藏有一件男子的深衣,为防尚兴行将那件衣服的来历说出去,也为防有人查到那件衣服上,他又放火烧了尚兴行的遗物,甚至差点把我烧死……”
方多病换了口气:“凶手知道那些衣裳与极乐塔底下的尸骨有关,知道尚兴行手里那件深衣一旦泄露出去,说不准就会有人知道慧贵妃的寝宫之侧曾经藏着一个男人。但那些衣服却是如何落在鲁方几人手中的?”他看着衡徵,“首先,王桂兰将他们丢进了极乐塔垮塌之后形成的那口水井中,然后鲁方沉了下去,他发现了密室。之后——若是按照赵尺的说辞,其余三人什么也不知道,只以为鲁方死了,却不料他第二日又活生生地出现——这不合情理,以常理而言,至少也会询问鲁方去了何处,而鲁方当年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我以为他并无城府能隐瞒如此巨大的隐秘。”
衡徵呆滞地看着方多病,也不知有否在听。方多病又道:“我猜鲁方将井下的秘密和珍宝告诉了其他三人,之后李菲和尚兴行同他一起下井,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带回了那死人的衣服——例如三人各解下尸骨身上的一件衣裳包裹住密室里的部分珍宝,将它们带了出来。而赵尺却计高一筹,他不会水,故而没有下水,而是威胁鲁方要将此事告诉王公公,从中敲诈了大量珍宝——赵尺现在正要离开京城,皇上若派人去拦,或许还可以从他的木箱里找到当年极乐塔中的部分珍藏。赵尺不是凶手,他握有鲁方几人的把柄,又已屡次敲诈得手,要说加害——也该是鲁方几人将他害死,而非他害死鲁方三人,更无必要在武天门冒险杀死尚兴行,更何况赵尺不会武功,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朕……朕只想知道,为何凶手是刘可和?”衡徵的声音分外干涩,脸色也变得惨白。
“皇上,要知道在鲁方几人下井之后,那具尸骨上就没了衣服,而凶手却知道尚兴行暗藏的那件衣服就是极乐塔尸骨所穿的,非将它焚毁不可——这说明什么?”方多病叹了口气,“这说明凶手早在鲁方之前就已经到过密室,他认得衣服,知道那件衣裳是关键之物。”
衡徵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在鲁方之前就有人到过密室……”
“不错,在鲁方之前就有人到过密室,却不曾拿走任何东西。那井底密室之中所藏的极品,被鲁方暗藏在泥箱之中,他后来却未能拿走,他为何后来未能拿走?”
方多病十分严肃地道:“那说明鲁方几人之后再也没有机会接近极乐塔,那是为什么?因为在鲁方沉而不死的消息传开之后,王桂兰已经着手在追查水井之谜。”他一字一字地道,“王桂兰王公公在宫中日久,他在世之时侍奉过先皇,甚至见过慧太后本人,他要追查这百年秘史比之任何人都容易得多。他想必派遣人手探查水井,也发现了密室,见到了尸骨,也即刻知晓那是怎么一回事,为保密起见,他借口宫中清除冗兵,将这四人除了军籍,远远发配。王桂兰既然知道了真相,那么鲁方又怎会有机会再摸到水井?所以……”
“朕只是问你,为何凶手是刘可和!”衡徵提高了声音,“你当朕的话是耳边风……”
“皇上,极乐塔消失之后,刘秋明亦消失不见,那井下有两具尸骨,其中一具在密室床上,另外一具沉在井底——”方多病也提高声音,“那另外一具的身上挂有铜龟,铜龟背面写着刘秋明的名字!”
衡徵脸上变色:“那铜龟呢?铜龟在何处?”
方多病一呆,那铜龟……那铜龟生得什么模样他都不知道,何况在哪里……
正在瞪眼之际,只见一物当空坠下,方多病反应敏捷一把抓住,衡徵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东西凭空出现,指着那东西:“那那那那……那是……”
方多病将那东西往前一递,一本正经地道,“皇上,这就是铜龟。”
衡徵脑中一片混乱:“不不不,朕……朕是说这铜龟怎会……怎会突然在此……”
方多病正色道:“皇上圣明,自然有神明相佑,以至心想事成,皇上呼唤铜龟,铜龟自现,正所谓天命所归,祥瑞现世之兆。”
衡徵张口结舌,连退两步,半身靠在木桌之上:“啊……啊?”
方多病翻起铜龟,铜龟肚上果然隐约可见“刘秋明”三字,衡徵认得那铜龟,那确是百官所佩,绝非仿造,当下脸如死灰。
“极乐塔如期垮塌,化为水井,身为监造刘秋明必然要被太祖皇帝治罪,所以他必须在当夜就取宝逃走。”方多病将铜龟放在衡徵身边,“他将珍宝转移藏匿在密室之中,结果珍宝尚在,刘秋明却失踪了,说明什么?”他一字一字地道,“说明——他已与井下那人同葬。”
“胡……胡说!”衡徵怒喝,方多病这是赤裸裸地指责慧太后毒手杀人,非但说她谋害那莫须有的男人,还说她谋害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当着朕的面辱及慧太后……”
“刘秋明的铜龟在此,他的尸身尚在井底。”方多病冷冷地道,“皇上不是要问我,为何凶手是刘可和?当年井下之事,刘秋明知道,慧太后知道,既然刘秋明都死了,纵然当年尚有其他知情之人,想必也早已化为尘土,那是谁能在鲁方之前潜入井中,看到那死人骨头?慧太后有儿子登基为帝,有孙子是当今皇上,那刘秋明呢?”
方多病阴森森地道:“刘秋明的儿子当然姓刘,叫刘文非,刘秋明的孙子也姓刘,刘家监造自古有名,当今工部监造刘可和便是。”
“刘秋明与极乐塔一起失踪不见,刘家自然着急,刘家想必对此事追查甚久,以刘可和对建造之精熟,出入宫廷之便,与同僚之交,都能助他拿到刘秋明当年设计极乐塔的那本手记。”方多病道,“拿到手记之后,他一看便知极乐塔是如何凭空消失,所以他拆下那些可能泄露机关的图纸,然后寻到地头,潜入水井,发现了井下的隐秘。刘秋明就沉在井底,井底尚有一具男尸,事已至此,他非但不能为祖父报仇,收敛尸骨,还必须小心谨慎地隐瞒真相,因为一旦事情暴露,势必引起轩然大波,朝廷动荡不说,刘秋明犯下如此大罪,刘家岂能幸免?”
“然后就发生了王桂兰将鲁方几人沉入水井之事,当时鲁方几人年幼无知,虽然见得尸骨,却只贪图珍宝,王桂兰将几人开除军籍,逐出京城,鲁方未能再度下井,刘秋明也就未再动作。不料十八年后,皇上将那几人招了回来。”
方多病看了衡徵一眼,叹了口气:“皇上要查极乐塔之谜,刘可和岂能不心急如焚?不知让刘可和与鲁方几人一起居住景德殿,究竟是皇上自己的主意,还是刘大人的主意?”
衡徵的脸色已渐渐缓和回来,初闻的震惊过后,各种杂思纷至沓来:“那是刘可和请旨,说那四人或许别有隐秘,要朕下旨让他们一起居住景德殿,他与王公公可从中观察。”
“不错。”方多病见他已经缓了过来,也不禁佩服这皇帝老儿果然有过人之处,“他是想从中观察鲁方几人十八年后,是否有人察觉了真相。”
“结果——便是他动手吓疯鲁方,杀死李菲、尚兴行?”衡徵此时说话充满疲惫,“可有证据?”
空中一本书卷突然掉落,方多病这次已经镇定自若,伸手接住,施施然翻开其中一页:“这是本朝史书《列传第四十五》,记载刘秋明生平,其中记载刘秋明严于教子,他的儿子叫做刘文非,《列传第六十九》,记载刘文非生平,也记载刘文非严于教子,他的儿子叫做刘可和。”
衡徵在第一次震惊过后,也已经麻木,那本书卷中还夹带一张白纸,方多病取出白纸摆放在那些染血的纸条之旁:“这是自那本《极乐塔》手记中拆下的白纸,皇上请看,纸质与这些纸条一模一样。刘可和与鲁方四人同住景德殿——”方多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住进景德殿的第一个晚上,有人在庭院的花园里悬挂了鲁方的轻容,又在轻容的衣袖上插入了一支玉簪,放下一张极乐塔的图纸——是谁能知晓鲁方带着那件轻容,是谁又知道那支玉簪本来插在何处?赵尺不知道,因为赵尺不会水,他没有见过井下的尸骨,不知道那支玉簪原本插在何处,更不可能有极乐塔的图纸。”
“即使刘可和是刘秋明的孙子,即使刘可和能够取得刘秋明的手记,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是杀人凶手!”衡徵厉声道,“你可知你刚才所说的句句大逆不道,任何一个字朕都可以让你人头落地!”
“只有住在景德殿中的人才能盗取鲁方的衣服,同样也只有住在景德殿中的人才能知道当夜‘六一法师’要做法,李菲几人被王公公安排住在他处。而当夜李菲是如何到了那处树林之中的?他是何时离开别馆?为何赵尺几人竟不知情?谁能轻易找到李菲将他带走?宫墙外巡逻的禁卫军为何竟没有发现?是谁知道那片树林夜晚僻静无人?又是谁为了什么而将李菲割喉、又将那轻容硬套在他身上?”方多病昂首挺胸,“因为李菲看破了真相。”
“真相?”衡徵变了颜色。
“慧太后生子的真相。”方多病吐出口气,“十八年后,李菲脱骨换胎,岂是当年可比?刘可和吓疯鲁方,之后便去试探李菲,只怕李菲非但不识趣而退,反而要挟刘可和,于是刘可和一怒之下将他杀死,倒吊在树林之中,然后留下第三张纸条,用以恐吓尚兴行。”
“这仅是你一面之辞,并无证据。”衡徵咬定不放,若是认了刘可和是杀人凶手,等同认了刘秋明做过那大逆不道的事,等同认了自己与先皇并非太祖皇帝的血脉,这如何可以?
“简单地说,是一个能轻易拿到鲁方行李中物品的人吓疯鲁方,也是一个轻易能拿到李菲行李中物品的人杀死李菲,这两人留下相同的纸条,是同一个人。”李莲花对方多病传音入密道,“而杀死尚兴行的人,是一个知道他行李物品中藏有一件深衣的人,也是武天门外在尚兴行身边的人,也是吓疯鲁方和杀死李菲的人。能轻易拿到鲁方物品的人有:李菲、赵尺、尚兴行、刘可和——他们居住在相近的屋子里,表面关系融洽,十分熟悉。能轻易拿到李菲物品的人有:赵尺、尚兴行、刘可和。能知道尚兴行有一件深衣,尚兴行遇害时在他身边的人有:赵尺、刘可和。”方多病依言照念,幸得他记性极好,除了照样念出之外,还外加斜眉瞪目,指手画脚,气势做足了十分。
衡徵沉默了。
“而赵尺不知道这些衣服的涵义。”方多病慢慢地道,“他也不能将玉簪插入那件轻容的孔隙中,他从未潜入井下密室,直接盗宝的人也不是他,他最多不过分了些赃,并没有多做什么,何必要杀人灭口?他根本不会武功,不可能在武天门外杀死尚兴行。所以——”
“所以杀人灭口的不是赵尺?”
“凶手是刘可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方多病一字一字地道,这段话是他自己说的,不是李莲花传音入密,“昨晚我去行馆探查尚兴行的遗物,一直埋伏在屋外等凶手现身来取尚兴行的遗物,等了很久没有人出现,尚兴行房里的灯却亮了。”
“什么?”衡徵脱口而出,“你看到了凶手?”
方多病冷冷地道:“不错,我看到了凶手,但这凶手并没有从我面前经过,直接就在屋里出现了——那说明什么?说明这人原本就在行馆内,根本不需要夜闯偷袭就能进到尚兴行的房间!那是谁?那会是谁?赵尺那夜去了青楼,不在行馆里,那行馆里的人是谁?”
话说至此,衡徵面如死灰,牙齿咯咯作响,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地道:“刘可和如何……能在武天门外杀死尚兴行?我听说那是妖物所致,尚兴行人在轿中,突然间咽喉开裂,血尽而死,并没有人动手杀他,也没有任何兵器,没有任何人看到凶手……”
“兵器就在皇上面前。”方多病露齿一笑,指着那在尚兴行轿中发现的纸条:“这就是将尚兴行割喉的凶器。刘可和趁自己的轿子与尚兴行并列之际,飞纸入轿,将尚兴行断喉而死,于是不留痕迹。”
衡徵目瞪口呆,方多病拈起那张对折的纸条:“金丝彩笺坚韧异常,百年不坏,皇上若是不信,请御膳房带一头猪进来,我可以当场试验……呃……”他突然抬起头对着屋顶瞪了一眼,这飞纸杀人的本事他却不会,若是皇上当真叫进来一头猪,他要如何是好?
屋顶上李莲花连忙安慰道:“莫怕莫怕,若是当真有猪,你飞纸不死,我就用暗器杀猪,料想皇上不会武功也看不出来。”
方多病心中大骂死莲花害人不浅,诓他在皇上面前说了如此一大堆大逆不道的鬼话,过会衡徵一旦回过神发起怒来,方家满门抄斩之际,他非拖上李莲花陪葬不可!
“不必了。”衡徵盯着那染血的金丝彩笺看了一阵,叹了口气,目中神色更加疲倦,“如此说来,刘可和实是一名高手。”
方多病忙道,“自然是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衡徵凝视着桌上一字排开的图纸:“如果当真是他,他如何吓疯鲁方?”
方多病抓了抓头:“这个……这个……”屋顶上李莲花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大堆鬼话,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勉强照说,“这个……皇上,刘可和用一种……那个千年狐精、白虎大王之类的东西吓疯了鲁方。”
“千年狐精?白虎大王?”衡徵奇道,“那是什么东西?”
“妖怪。”方多病老实地道。
衡徵目中怒色骤起:“你——”
“皇上稍安勿躁。”方多病又忙道,“我认识一名法术高强的大师,只消皇上今夜月上之时移驾景德殿,那法师便能当场捉拿吓疯鲁方的千年狐精、白虎大王,让皇上治罪。”
衡徵哑然看着方多病,看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地道:“只消你今日能生擒刘可和,让他在朕面前亲口认罪,朕今夜便移驾景德殿。不过朕丑话说在前头,今日所谈之事,不论真假,若是有半个字泄漏出去,朕要方家满门抄斩,若今日你生擒不了刘可和,朕便将你凌迟处死,方家株连九族!”
方多病张大嘴巴看着这清俊的皇帝,衡徵很累,自己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缓缓地道:“叫你屋顶上的朋友下来,朕虽然糊涂,还不昏庸,擅闯禁宫的大罪,朕免了。”
方多病的嘴巴张得更大,原来这皇帝老儿倒是客气了,他只怕也不怎么糊涂。屋上天窗之处微微一响,一人飘然落地,微笑道:“皇上果然圣明。”
衡徵看了这埋伏在自己头顶许久的“刺客”一眼,心中本来甚是厌烦,宫中自杨昀春以下无一不是无用之辈,居然能让这人在自己头顶埋伏如此之久,看了一眼,他突地一怔,又细看了两眼。
李莲花见衡徵皱着眉头上上下下细看自己,随着衡徵的目光也将自己统统看了一遍,两眼茫然看着衡徵,不知这圣明的皇上究竟在看些什么?
屋中一阵静默。
“真像。”衡徵突然喃喃地道。
“真像?”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只听衡徵缓缓地道,“十三年前,朕在宫中饮酒,见有仙人夜出屋檐,亦饮酒于屋檐之上。当夜月色如钩,朕宫中有一本罕见的异种昙花足足开了三十三朵,朵朵比碗犹大,雪蕊玉腮,幽香四溢,那仙人以花下酒,坐等三十三朵开尽,携剑而去。”他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朕印象颇深,提酒而来,兴尽而去,即使是朕也不禁心向往之……”
“仙人?”方多病古怪地看了李莲花一眼,这家伙如果是仙人,本公子岂非是仙外之仙?却听衡徵又道:“但细看之下,你又不是。”
李莲花连连点头,方多病咳嗽一声:“皇上,这位就是……那位法力高强的大师六一法师,方才法师表演凌空取物,神妙莫测之处皇上已亲眼所见,今夜……”
“君无戏言。”衡徵淡淡地道,“今日你生擒刘可和,让他对朕亲口认罪,朕今夜便去看那白虎大王,若你做不到,朕便将你凌迟处死,株连九族,满门抄斩!”言罢他拂袖而去,等候在门口的太监高呼一声:“起轿——”
但听脚步声响,衡徵已怫然而去。方多病张大嘴巴看着衡徵拂袖而去的方向,半晌道:“死莲花,你害死我了。”
李莲花微笑:“要生擒刘可和,有什么难的?”
方多病瞪眼:“刘可和狡猾得很,我当初进景德殿的时候,竟没发现他会武功,你确定凶手就是他?万一这人不会武功,或是武功太高,你就是自打嘴巴,连累得我方家与你一同满门抄斩。”
李莲花道:“要生擒刘可和容易得很,待会我就去刘大人府上,闯进门去和他动手,你飞报杨昀春,叫他来抓逃狱的杀人嫌犯,你说杨昀春在,要生擒刘可和,有什么难的?”
方多病张口结舌,半晌道:“你就直接闯进去动手?”
李莲花极认真地道:“我是涉嫌杀人的江洋大盗,这江洋大盗爱闯入谁家便闯入谁家,爱与何人动手便与何人动手,何须理由?”
方多病语塞,悻悻然道:“你确定杨昀春一定会来?万一他不来,老子便打算即刻带老子的老子逃出京城,举家远走高飞了。”
“方公子。”李莲花温文尔雅地看着他,“自你不持玉笛以来,似乎将那诗书礼义遗忘了不少,气质略有不佳,只怕是和尚庙里的烤兔子吃得太多,有些火气攻心。”
方多病望天翻了个白眼:“老子——本公子——脱略行迹,早已不着那些皮相,俊逸潇洒只在根骨,何须诗书礼义。”
李莲花十分佩服,欣然道:“你终有一日说得出这番道理……”
方多病大怒:“老子——本公子放个屁也在你意料之中?”
李莲花连连摇头:“揣测他人何时放屁何等不雅,我岂会做那不雅之事?话说此时快到正午,你若再不去飞报江洋大盗之行迹,只怕杨大人就要收队吃饭了,这吃饭之事,还是打架之后再吃比较稳妥……”
方多病掉头而去,恶狠狠地道:“等老子回来,最好看见你横尸街头!”
[十] 白虎大王
“江洋大盗?”杨昀春并不难找,尤其是皇上刚刚在紫霄阁,他就在紫霄阁外不远处。但李莲花跃上紫霄阁屋顶之时他却不在,故而并不知道方才那江洋大盗就伏在紫霄阁顶。
方多病点头,这名震京师的“御赐天龙”杨昀春生得俊朗,眉宇间一股英挺之气,生机勃勃,虽然一身官袍,却掩不住少年得意。
“从大理寺大牢逃脱的重犯方才闯入刘可和刘大人府上,只怕是被禁卫军追得走投无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还请杨大人快快救命。”方多病边说边暗忖,老子……呃,不,本公子信口开河之术果然已是炉火纯青。
杨昀春果然重视:“刘大人府上在何处?”
“随我来。”方多病身形一晃,直往刘可和的刘府而去。
刘可和的刘府坐落在宫墙外不远,刘家监造家传数百年,早在刘秋明的爷爷辈上就为皇宫大内建造宫殿楼宇,只是所居官职各有不同。刘府黑墙青瓦,是一副江南之气,十分素雅,李莲花翻墙而入,只见屋中一名童子正在扫地,见状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谁?”屋里有人沉声喝道。
李莲花绑起一方汗巾将大半边脸遮了起来,压低声音道:“少废话!把你家金银珠宝,压箱底的东西统统给老子抬出来!”
那童子见他凶恶,吓得魂飞魄散:“老爷!老爷!有贼!有飞贼!”他径直往屋内跑去。
李莲花未带兵器,顺手将院中一把柴刀扛起:“啊——”一声吐气开声,一刀下落但见刀光如雪,院中相连的两张石桌应刀裂开,轰然落地。
这一刀开两石,李莲花气息微喘,索性以那沙哑的嗓子怒骂道:“他奶奶的!给老子装死!今日无钱就拿命来!”说着抬着那柴刀就闯进门去。
就在他要闯进门之时,屋内一物飞出,微小如蝇,隐然也带了苍蝇那嗡嗡之声。李莲花柴刀一晃,挡住那如苍蝇一般的小物,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柴刀自刀刃从中折断,那物跌落在地,却是一枚极薄极小的四刃飞刀,长不过一寸,却寒芒四射,显然是一门罕见的暗器。
“四象青蝇刀!”李莲花见那飞刀,手腕一挫收回断了半截的柴刀,“你——”
屋中人缓缓走了出来,黑色长袍,三缕微须,是一位身材高大不失威仪的中年人,正是刘可和。他眼色不变,对这擅闯入门的不速之客既无惊讶之色,也无愤怒之意,只淡淡地道:“识得四象青蝇刀,不是寻常之辈。”
“昔年金鸳盟座下三王,炎帝白王、四象青尊、阎罗寻命——你——”李莲花一双眼睛看着刘可和,“昔年一战,炎帝白王被擒,阎罗寻命死,四象青尊销声匿迹,却不想你竟是在朝为官。”
刘可和目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之色:“你是何人?”李莲花不答,刘可和缓缓地道,“我本就是朝官世家,四象青尊不过少年一梦,你是何人?识得四象青蝇刀之人,世上寥寥无几。”
“四象青尊当年行踪神秘,虽享大名,却并无什么劣迹。”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你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杀李菲是出于无奈,杀尚兴行是防范未然,但你为何要杀王公公?”他看着刘可和,目光很平静,“他是无辜的,你知道。”
刘可和淡淡地道:“胜了我手中刀,我回答你一切疑问。”
李莲花放下柴刀:“我没有兵器。”
刘可和的瞳孔略略收缩:“你用什么兵器?”
李莲花缓缓地道:“剑。”
刘可和道:“童儿,上剑!”
那原先被李莲花吓得要死的童子畏畏缩缩地递上一把剑,李莲花接过长剑,拔剑出鞘:“我胜你之后,你自缚双手,回答皇上一切疑问。”
刘可和淡淡一笑:“好大口气。”
李莲花剑在手,面上虽然蒙着汗巾,却也见微笑:“若是胜不了你,我回答你一切疑问。”
刘可和目光闪动:“哦?”
李莲花道:“包括当年教你四象青蝇刀的那个人的下落。”
刘可和一怔,目光陡然大炽:“你知道芸娘的下落?”
李莲花颔首,干净利落地道:“来吧。”
刘可和的长袖无风自动,面上杀气陡现,李莲花一剑递前,微风徐来,中规中矩。刘可和袖中三点乌星打出,李莲花剑刃微颤,但见剑身嗡然弹动,“铮铮铮”三响弹开三把四象青蝇刀,这一剑剑光缭绕,气开如莲,虽是好看,但终不及挥剑拍开来得沉实,其中一把四象青蝇刀掠面而过,差点就在他脸上开出一道血痕。
刘可和不欲恋战,一声大喝,十点乌星飞出,同时左手一翻,一柄如月的弯刀自袖中一闪而过,刀光流动如水,急切李莲花颈项!
他看出李莲花内息不足,剑法再好也需强劲内息方有伤人之力,这十把四象青蝇刀飞出,足以令他手忙脚乱,这划颈一刀绝难失手!他这划颈一刀当年在江湖中有个名号,叫做“十星一刀斩”,死在这一刀之下的人物名声都很响亮,他用这一刀来杀李莲花,已是对他方才一眼看破四象青蝇刀的赏识了。
“铮——嗡——”
一声急剧而连续的颤鸣声起,刘可和一刀向前,陡然变色——只见李莲花剑刃一斩,如行云流水,竟似那书写山水一笔长河的名匠一般一剑蜿蜒横斩,刹那之间一剑连斩十星!那十把四象青蝇刀分射十处,高低不一,强弱不同,李莲花剑出在手,怎可能一剑斩十星?这剑鸣之声就如他连斩十星之前毫无间隙一般——刘可和心下骇然——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这一剑,斩第二星的剑速比第一星快上一点,斩第三星的时候又比第二星快上一点,一剑之间越来越快,当他斩落第十星的时候剑速已不知究竟是多快——方能令那十声撞击听来宛如一声长音,这种快快在瞬息之间,既不见于眉目也不现于手足。
一剑长书,过如浮云。
此人内息虽弱,但绝不简单!刘可和大骇之后便开始后悔——但人已扑出,不能收回,只得刀上加劲,化切为砍,拼出十成功力必杀李莲花!
“死莲花!”不远处一声惊呼,有人一声狂喝:“九天龙云一啸开——”
刘可和顿觉身后狂风大作,手中刀未及李莲花颈项,惊人的掌劲已拍到身后,匆忙之间回掌相应,“啪”的一声,刘可和口角溢血,来人“咦”了一声:“好厉害!”
李莲花早在来人之时远远避开,方多病站在屋檐之上,他却不曾看见李莲花那一剑斩十星:“本公子要是来迟一步,正好可以看见你横尸街头。”
李莲花喘了口气,只见杨昀春和刘可和战作一团,刘可和虽然负伤,但暗器厉害,杨昀春显然从未遭遇如此强劲的对手,略显紧张,虽然拔剑而出,却仍有些施展不开。
方多病看了一阵,摇了摇头:“这位杨大人江湖经验大大的暂缺、对敌经验也大大的没有,虽然武功很高,却不大会使,万一……”他看向李莲花,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万一杨大人出手太重,一个死了的刘可和要对皇上自认罪行,倒也可怕得很。”
方多病一怔,勃然大怒:“你——”
突然“啸”的一声锐响,刘府之内一道刀光暴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杨昀春!方多病一个“你”字尚未说完,眼中见刀光袭来,心中尚未反应过来,只见身侧一亮,如青天白日却跌下一轮明月,一道剑光掠过,刹那过了一场狂沙大漠的雪。
“当”的一声微响。
杀伐之气并不太浓,天空为之一黯,四处似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充斥冰针的雨,那沾肤便锐然一痛的刀意与剑气针针仿若有形,直能刺入人心肺骨髓,彻骨生凉。
方多病说到那个“你”字之后便再说不出半个字来。杨昀春一剑撩在刘可和颈上,此后刘可和不再挣扎,杨昀春也纹丝不动。头顶那碎针沙雪般的一刀一剑,那沾衣落发的锐然。
衣袂涤荡之间,虽痛……却快意。
持刀的是一位戴着面纱的红衣女子,半点肌肤不露,站在屋上那微飘的长发也能见妩媚之姿。
持剑的是李莲花。万籁俱静,过的虽是片刻,却如千年万年。
“咯咯……”那红衣女子预谋甚久,一刀落空,居然并不生气,蒙着面纱依稀是对李莲花娇笑,转身飘然而去。
方多病呆呆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垂下剑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杨昀春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出奇的明亮:“好剑!”李莲花苦笑,方多病仍是呆呆,仿佛眼前这人他全然不认识了,李莲花叹了口气,向他看了一眼,喃喃地道:“我说那柄少师是我施展一招惊世骇俗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剑招打败封磬,白千里对我敬佩得五体投地,双手奉上……你却不信。”
方多病的眼珠终于见了些生气,微微动了一下:“你……你……”
李莲花长剑拄地:“咳咳……”他似是吐了口血,随手扯下脸上的汗巾擦拭。
方多病呆了好一会儿,终于走了过去:“你……你……”
杨昀春点住刘可和数处大穴,还剑入鞘,空出手来扶李莲花,李莲花对杨昀春一笑,却径直走向刘可和。
刘可和方才正对李莲花,那刀剑一击他看得很清楚,此后他一言不发。只见李莲花对他弯下身来,轻轻地在他耳边道:“玉蝶仙子宛芸娘,十年之前便已死在我的剑下。”
刘可和面无表情,过了片刻,他点了点头:“是你赢了。”
李莲花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方多病才突然惊醒,大叫一声:“死莲花!”
李莲花脖子一缩,回过头来,方多病一张脸表情可谓精彩,惊恐、怀疑、兴奋、不信、期待、好奇、迷惑等等五色纷呈,李莲花十分欣赏地看着他的脸色,越发佩服地看着他脸色的变幻,稀罕地赞道:“你怎么能一张脸同时挤出这么多表情……”
方多病一把抓住他猛烈摇晃:“死莲花!那一剑!那一剑你是哪里学来的?哪里偷学来的?你偷看了什么剑谱吧?你没练到家吧?快把你那剑谱交出来!让老子来练!快快快……”
“且……且慢……”李莲花被方多病抓住猛地一阵摇晃,唇角微微溢血,接着他索性往方多病身上一倒,不再起来了。
“死莲花?”手中人突然晕厥,方多病一呆,大吃一惊,摇得越发用力,“死莲花?”
杨昀春过来探脉:“没事,他不过内力耗尽,伤到真元,所以气血紊乱,休息一阵就好。”
方多病连忙探手入怀,在怀里一阵乱摸,终于找出个玉瓶来。
那瓶子里装着方氏培元固本的疗伤圣药“天元子”,据说这是一位沉迷棋艺的方家元老所制,珍贵无比。方多病将李莲花扶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他嘴里灌。
“咳咳咳……”
地上那“昏厥”的人突然叹气道:“我只想睡个好觉,并不怎么饿,你就算不想我睡死,也不要让我噎死……”
方多病一呆,杨昀春哈哈大笑,方多病勃然咆哮:“死——莲——花——”
昏厥的人一跃而起,抱头就跑,瞬间逃之夭夭。
据说刘可和随方多病与杨昀春回去面圣之后,果然老实,所说的一切和李莲花所猜并无太大差异,衡徵听过之后赐他鹤顶红,刘可和倒也干脆,当殿饮毒自尽。
这日夜里,衡徵便按照约定,移驾景德殿,来看那白虎大王。
李莲花换了件宽大的道袍,假惺惺梳了个道冠头,在景德殿花园之中摆了个法坛。
衡徵御驾来到,本有十数位贴身侍卫,李莲花请衡徵屏退左右,衡徵居然也照做。花园之中,只留下法力高强的六一法师、方多病,以及六一法师的一名弟子。
这名弟子生得粉嫩雪白,又白又胖,正是在牢里睡了几日的邵小五。
但见今日法坛之上摆的不是三素三荤,或是什么水果香饼,而是用绳子拴的活鸡两只、活鸭两只、血淋淋的山羊半只、肥猪的内脏一盘。
那鸡鸭血肉的腥味老远飘散,中人欲呕。李莲花请一干人等躲在树林之中,屏息静静等待。
过了一炷香时间,庭院中来了一只小狐狸,叼了块内脏很快逃走。李莲花方多病邵小五三人不免同时想念起那只“千年狐精”来,未过多时,一把黄毛在草丛中摇晃,那只“千年狐精”又从草地里窜了出来,跳上法坛。
狗鼻子在法坛上嗅来嗅去,却什么都不吃。方多病心知这鬼东西喜欢吃熟的,这一桌血腥难怪它现在不喜欢,口味太重。
就在“千年狐精”跳上法坛不久,它的双耳突然竖起,警觉地四处转动,随即转过身来,对着一处压低身子,低声咆哮。
李莲花几人越发屏息,连衡徵都知道,有什么来了。
草丛中未见动静,只听树叶一声沙沙的微响,一团硕大的东西在树杈之间闪了几闪,落了地。
大家一见此物,都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
这是什么鬼东西!
但见这下来的东西穿着衣服,衣服中依稀塞着败絮般鼓鼓囊囊的东西,四肢着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出现就带来一股强烈的恶臭。
“这——”衡徵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李莲花拾起一块石子,并指弹出,那东西正和“千年狐精”对峙,被李莲花一石弹中,顿时翻了个身,警觉不敌,便要反身而去。却见来路之上伸出一只又白又胖的大手,临空将它提起,那人剩下一只手捏住鼻子,嫌弃道:“我见过山猫,却还没见过这么臭的山猫。”
“山猫?”衡徵愕然,这团古怪又恐怖的东西只是一只山猫?邵小五拖着那只“妖怪”向衡徵走来,方多病凑上去围观。众人仔细一看,纷纷掩鼻跳开,邵小五叫苦不迭。原来这不是“一只”山猫,而是“两只”山猫。
山猫比寻常家猫大得多,比寻常土狗都大上一些,身手敏捷,能袭击山猪和羚羊,昼伏夜出。刘可和为装神弄鬼,声东击西,捕捉了两只山猫,将它们的颈项绑在一处,然后在它们身上套了一件女裙。
如此一来,就弄出一个长着怪异头颅,若有人形,却又四肢扭曲,不住蠕动,行走怪异却又如风的怪物。
方多病恍然大悟——那天晚上他发现有人从他屋顶上经过,那其实不是人,是这两只山猫跳过他的屋顶,莫怪他没有察觉他人的气息。但那盗取他小册子的却是谁?
“鲁方发疯那夜,我猜刘可和在鲁方房间那放了什么山猫爱吃的东西,然后他把这怪物放了出去。这东西在去鲁方房间的过程中跃过了你的屋顶。”李莲花道,“你上屋查看,结果那夜王公公却恰好经过你的房间,他看见了那本《极乐塔》。”
“所以他就进屋拿走了?”方多病恍然,“那本书应该就是王公公帮刘可和找出来的,刘可和为了留下纸条,将书本带了出来,原本藏在我房里,却被我翻了出来。王公公恰好看见,就把册子拿走,还给了内务府。”
李莲花点头:“然后这怪东西去了鲁方那,不知被鲁方看成了什么,吓疯了鲁方。”
方多病看着那团古怪的东西,若是他有什么亏心事,半夜看到这鬼东西,真的是会吓出病来:“这东西真是有些可怕。”
“我猜这对山猫已经被刘可和抓住很久了,它们颈项被捆,难以进食,想必饥肠辘辘。”李莲花叹气,“所以刘可和杀了李菲,将他吊起来放血,这东西嗅到血腥气也追了过去,可惜它看得见却吃不到嘴里。”
衡徵忍不住指着那东西:“难道是它们……它们吃了王公公?”
“皇上让王公公与刘可和一同监视鲁方几人,刘可和在明王公公在暗。王公公虽然不常出现,却时常在夜间暗访。”李莲花道,“山猫是独行的畜生,刘可和硬生生把两只这么绑在一起,尤其这两只还都是公的,自被绑住颈项的那日开始,这两只山猫就是争斗不休,直至一方死去——”他指着那破烂不堪的女裙里那团败絮似的东西,“那就是死去的那只。”
衡徵眼见那团发出恶臭的东西,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这只死去之后,颈圈松动,另一只就能进食。王公公夜访景德殿,发现了这‘妖怪’的真相,所以刘可和杀了他,让他喂了山猫。”
“不错,刘可和装神弄鬼,还曾经给它戴过面具,放入皇宫……”李莲花说到一半,突然一呆——他想到这事并不一定是刘可和做的。
如此残忍、扭曲,附带一条女裙和诡异的鬼面,这像另一个人的喜好——角丽谯。
“快把它身上那些东西拆了,尽快放生。”衡徵不想再听关于刘可和杀人之事的任何细节,仰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方多病。”
“在。”方多病心头直跳,不知这皇帝是不是要杀人灭口,正好他已经赐死了刘可和,不如也赐死他方家满门,那百年前的事就谁也不知道了。
“朕或许……可能不是太祖皇帝血脉。”衡徵望着明月,“但朕是一个好皇帝。”
方多病连忙道:“皇上圣明。”
“朕要将公主嫁你,你可愿意?”衡徵突然问。
方多病蓦然呆住。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和亲?从此他方大少与皇帝一荣俱荣、一损共损。
衡徵徐徐闭上眼睛:“你有方爱卿的凛然正气,也有不惧危难的求道之心,生死之前,十分坦然。”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辱没昭翎公主。”
方多病张口结舌,他早已盘算好今日生擒不了刘可和便点了他老子的穴道带他远走高飞,这等“生死之前,十分坦然”之心却不能让衡徵知道:“这个……”
耳边突然有人传音入密悄声道:“谢皇上。”
方多病不假思索跟着道:“谢皇上……”三个字一出,方多病呆若木鸡。
邵小五哈哈大笑,抱拳对方多病道:“恭喜恭喜。”
方多病满脸尴尬,想起公主那花容月貌,笑靥如花,心里也是一团高兴,但也有种说不出的迷惘:“啊……哈哈哈哈哈……”斜眼去看李莲花,只见李莲花嘴角含笑,站在一旁,面上的表情十分愉悦,倒真的不像在笑话他。方多病多看两眼,心里慢慢坦然起来,倒也跟着高兴起来。毕竟能娶一个美貌公主为妻,那是所有男人毕生的梦想。
一个月后,普天同庆。
皇上赐婚,昭翎公主下嫁户部尚书方则仕之子方多病为妻,方多病获封爵号,赐“良府”一座,金银千两,锦缎玉帛数百匹,稀世珍宝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