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1

电线:两只前夫一台戏 23 - 30

【23】烩鲢鱼?掌勺人?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厨

  负责主婚之宫人一刻也不敢耽搁,飞鸽传书,另派快马加鞭,“两江总督裴衍祯抗旨拒婚”一事以最快的速度分别从天上地下嗖嗖传到了京里。太后娘娘当场悲恸非常,声称对裴衍祯失望至极,皇帝陛下拍案震怒,直言裴衍祯此举乃藐蔑皇权,视天家威严于无物,实是无可救药,非午门斩首示众不足以平其滔天怒火。然,念在裴家祖上有恩于皇室,皇恩浩荡网开一面,故而“仅”收回免死玉佩,削去裴衍祯两江总督一职,充入庶民,此生不得再入朝堂为官,以示惩戒。
  我自裴衍祯被投入大牢次日探过一回监后,直至他出狱再没去过一回大狱。宋席远更是自那日婚典之后至今杳无音讯,再没在沈家登堂入室出没过。
  沈园之中初夏渐至,除却灶间新添了个厨子,树梢尖卧上些破蛹而出的鸣蝉,倒也无甚变化,依旧有条不紊千篇一律地日复一日。
  爹爹前些日子忙着去北边跑丝绸,脚不沾地,今日好容易歇下来,全家人齐齐陪着在前厅吃晚饭,顺道听爹爹说些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丫鬟们陆陆续续将菜肴羹汤端了上来,一道拆烩鲢鱼头恰恰摆在了宵儿的面前,但见汤圆垂着双乌目,鼻头微微皱了皱。
  本来依我之见,这鲢鱼是极好吃的,肉质松嫩头多腴,佐以豆腐鸡丁一烩焖,真真不愧淮扬菜系之榜首。然而,宵儿自小便不喜鱼腥,丁点鱼肉也不肯吃,也不晓得像谁,我后来揣摩了一下,怕不是汤圆在我腹中是因着一碗鲜鱼汤给催出来的,故而天生禀性便厌弃这腥味,这般一想,多少心下几分恻然不忍。平日里爹爹不在家时,各院都是分开用饭的,遂,我也不强迫汤圆吃,还特意吩咐过厨房莫给我和汤圆住的院子做鱼。
  爹爹却不同,最是瞧不惯小娃娃挑食浪费,每回家里聚宴,必会督促着孩子们荤素搭配各样菜都要吃些,若是挑三拣四必定要惹怒他老人家,手心少不了挨竹板。当年,我和两个弟弟都挨过打。
  家里厨子皆晓得汤圆不吃鱼,又怜他这般白嫩细弱挨不得罚,故而每逢爹爹在家聚宴之时,皆是能不做鱼便尽量不做鱼,用些其它精巧菜式抵挡过去。总归爹爹常年忙碌,在家这样正正经经吃饭并没有多少顿,故而至今汤圆倒也没挨过爹爹的惩戒,家里人也都不晓得汤圆不吃鱼。
  只是,家里新近聘了个厨子,虽然一手厨艺了得,态度也极是温和,不似一般伙夫那样被灶火熏得脾性暴躁火急火燎,家中上至姨娘下至鹩哥饮食皆经他一手料理尚且游刃有余,然,千好万好独有一点不好,有些一意孤行,非但不将我莫做鱼的嘱托放在心上,反而屡次气定神闲温文劝我:“天下珍馐数鱼鲜,小孩子尚在长身体,鱼肉最是滋补。”平日里执意往我院中送些鱼便算了,毕竟我可以替汤圆吃,今日全家齐聚爹爹在场,居然也做鱼……汤圆此番定然逃不开受罚。
  我正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让人把这鱼给撤了,转头却见汤圆跪在牙板透雕葡萄纹饰的圆凳上,一手撑着理石台面,一手不甚娴熟地举了银勺一反常态戳上那鲢鱼,划拉下一大片鱼肉。爹爹虽开明通达却讲究长幼有序,家中用饭皆须长者先动筷,小辈才能跟着开始吃,汤圆此举当下便叫爹爹眉头皱成个大大的“川”字。
  我正待将汤圆抱下来,却不意汤圆矜持地将那剔下的鲢鱼肉遥遥送入一旁爹爹的碗中,甜甜糯糯道:“爷爷吃。”
  一时哄得爹爹心花灿烂开,“川”字变“三”字,连连道:“乖,真乖!宵儿比两个舅舅都孝顺。”姨娘们瞧汤圆虽小却如此乖巧亦是笑得乐呵。
  一旁大弟弟沈世自不会与汤圆这么个小团团争爹爹的宠,万年不变一副冷冰冰对着账本入定的表情,除却生意上的事能叫他放在心上,其余万般诸事皆撼动不得。小弟弟沈在却不同了,毕竟还小,只大了汤圆八岁,平素里淘得很,爬树挖泥焚琴煮鹤,同我一般不待见汤圆这文静的性子,偏生其母小姨娘欢喜汤圆,直拿汤圆安静喜文的性子给沈在做范本,叫沈在恨不能拉汤圆一同入水,现下听爹爹这么一说,自是小嘴一撅,不服气皆摆在面上。
  汤圆乌润润的眼睛怯怯眨了眨,伸手翘了些许鱼肉放入沈在的碗里,细声细气道:“宵儿没有小舅舅乖。”接着,又依葫芦画瓢剜了点鱼肉给大弟弟沈世,腼腆道:“大舅舅也吃。”
  这般孔融让梨贴心分鱼,非但叫沈在觉着面子里子都赚回来,竟连沈世都有几分动容,伸手拍了拍汤圆的脑袋。一家人本来人多,一个花鲢鱼头能有多少肉,三两下便被汤圆分派净了。
  爹爹瞧着欢喜慰足竟也忘了汤圆碗里丁点鱼腥未沾,直夸:“嗯~这鱼做得味道不错。同过去滋味倒有些不同。”
  大姨娘头也不抬,淡然回道:“家里灶间新近添了位做菜师傅。”
  爹爹沉吟片刻,评道:“甚好。”
  一顿饭不到一个时辰便过去了,饭毕我带了宵儿回院子里,但见那宋席远送来的大鹩哥站在架子上摇头摆尾来来去去瞅着我,勉力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能发出声音,于是继续烦闷忧郁地走来走去,这鸟儿也不知怎么了,过去呱噪非常,近些日子倒是一言不发,闷头踱步的模样颇显出几分诗人的忧郁气质。
  说起这大鹩哥,家里人见它聪明伶俐也不是没教过它念些阳春白雪的诗词,孰料它一句也不肯念,只记得宋席远教的些淫词艳曲,还常会自问自答说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话。
  譬如它总喜欢问:“妙妙,我们重圆吧?” 
  接着自己流利接道:“好。”
  又问:“妙妙,我宋三可好?”
  当下又马不停蹄学了女声自续道:“席远,开天辟地你最倜傥。”末了还佐以欢快的江南小调“我们俩划着船儿采杨梅呀采杨梅……”
  别说,这扭捏的女声倒学得几分像。只是,那日这鹩哥在架子上欢腾扑棱着自娱自乐之时,恰逢那灶厨师傅初上门。一时叫我几分尴尬。幸得那灶厨师傅只是淡淡瞧了它一眼,并未多言,似乎也并未放在心上,日后给我们母子二人做菜时还不忘捎带给这鹩哥喂食,倒也不计前嫌,将这鹩哥喂得毛色锃光发亮、体态膘肥。
  将汤圆安顿好后,我想了想,终是拾了道越过垂花门向后去那外宅灶房所在,但见灶房炎炎中一人正坐于遍地瓜果菜蔬之间,纤长的手捻了簇青翠在看,眉宇间霁月浮云疏疏朗朗,那姿态气韵不免叫人联想到园中一倚栏雅士在攀枝吟诗,实则细细一看,此人指间青翠不过是株水芹菜,实在与那些阳春白雪的银杏杨柳没丁点关系。
  一旁灶头上摆了些零星饭菜,纹丝未动。那人转头对我微微一笑,齿若编贝,“你来了?”
  分明是一件俗之又俗的围裙,系在他身上却有种别人学不来的出尘韵味,连带着一旁地上笨拙的冬瓜土气的大葱都一并与有荣焉雅致起来,仿若可与那荷塘月下的芍药柳榕竞相媲美。
  我一时愣了愣,直到瞧见他明眸中漾起的涟涟笑意方才低了低头回神问他:“你怎么还没吃饭?”
  “可巧刚才他们采办了些新鲜菜蔬回来,我便顺带看看。”他不甚以为意,浅笑了下。
  我看了看他手上的水芹菜和腰间的围裙,想起那本来指间应执的朱砂笔,腰间应珮的玉绶带,心中融融一动,鼻尖又酸了酸,垂下眼帘低低道:“委屈你了。”
  闻言,见他放下水芹菜,起身靠近我,将额头抵在我的发间,呢喃嘈切道:“这是什么话,我如今甘之如饴尚且来不及,又岂有委屈之说?古人有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如今可算得巨隐隐于厨,真正算得是塞外隐士了。况且,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也是应当。只是——”听得他拖了个长音在我发间轻轻一笑,几分调侃道:“只是我这般忠心可鉴日月可表,君可有赏?”


【24】小白兔?椰菜花?——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只是我这般忠心可鉴日月可表,君可有赏?”
  我面上一热,别过头去,想了想又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浸墨染月的乌眸,“有赏,自然有赏。便封你做个‘沈府掌勺第一厨’,可好?”
  裴衍祯目盛浅波望着我,伸手脉脉抚上我的眼尾,答非所问道:“宵儿长得真像你,尤其这双水滟凤目更是肖似非常。”他低下头,挨得近得不能再近地贴了上来,双手擒住我的手腕,“妙儿,你可是原谅我了呢?”唇间吐纳暖暖地擦过我的唇瓣,悠悠,幽幽地散开去,刹那,心中有弦被轻轻撩拨了一下,一串羽音泠泠而过。
  我懵懵看着他蓦地松开我的手腕,伸手入怀掏出几片薄薄的东西放入我手中,“我说过一年雕一对皮影人给你,今年已是第四年,四年,思念,两谐音。衍祯一刻也不敢或忘自己的承诺,妙儿可还记得呢?”
  我垂头看着掌心那四对栩栩如生的皮影小人儿,指尖动了动,明明晓得正宗裴氏流收妖化敌大法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却止不住眼中一串水珠“唰”地一下落了下来,我想,即便我真是只山间僻野小妖,碰上裴衍祯这样道行高深的捉妖法师,被捉拿降服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并算不得我意志薄弱,只是在劫难逃罢了。
  “妙儿,莫哭。”裴衍祯揽着我轻轻摇着拍抚我的后背,突然,却听他道:“妙儿,当心!”一下将我推了开,伸手一挡,脸面一错闪避开来。一连串动作短促流利,毫不拖泥带水。
  我抬头,但见他手心正中一串红艳艳的水渍正伴着几颗干黄的辣椒籽慢慢淌下。我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汤圆小小的身子已挡在我面前,手中举了个鱼鳔做的水囊,囊中饱饱一泡辣椒水对准裴衍祯的眼睛,听得他用糯米一样软软的声音震摄裴衍祯道:“不许打我娘,我有辣子水!”全然忘了平日里对裴衍祯的畏惧,一脸深仇敌忾,亮晶晶的两只眼睛瞪足了圆,水润润的嘴也嘟了起来,活脱脱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白兔。
  裴衍祯想来从没见过汤圆上阵杀敌的英勇模样,一时难免错愕,旋即失笑,掏了绢帕将手中辣椒水拭去,弯下腰身温和问汤圆:“宵儿怎么说我打你娘亲呢?”
  汤圆警惕地护着我退了一步,奶声奶气地言之凿凿:“你打我娘后背,将她捶得都哭了,我都瞧见了。”
  裴衍祯抚额,哑然失笑。
  我蹲下身,抱过剑拔弩张炸起羽毛的汤圆,安抚他,“宵儿乖,娘亲没有挨打。” 汤圆将信将疑看了看我,似乎还是不信,我只得对他道:“不然,娘亲打回来好不好?”说着我站起来对着裴衍祯的后背意思着拍了几下,汤圆方才稍稍满意,将辣椒水矜持文雅地揣回袖兜中。
  裴衍祯由着我们母子前后夹攻,十分配合,片刻后,蹲下身将汤圆的一只小手握入手心里,循循善诱问道:“宵儿可想要个爹爹呢?”见汤圆面有疑惑,又道:“爹爹会将宵儿和娘亲当成世上最重要的人来保护和疼爱,宵儿以为可好呢?”
  汤圆不动声色地偎向我,抱过我的脸伸出小小的手将我腮上残留的泪渍抹去,信誓旦旦道:“娘亲莫怕,宵儿保护你!”继而看了看灶台上的鱼汤,转向裴衍祯,奶声奶气坚定道:“我娘有我保护,不用爹爹。” 
  这童言无忌生生将了裴大法师一军。裴氏流收妖化敌大法首次铩羽而归,难得见裴衍祯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
  汤圆眨了眨眼,委屈怯怯问我:“娘亲要找爹爹吗?娘亲是不是不信宵儿呢?”
  我忙道:“信。娘亲自然信宵儿,娘亲只要宵儿保护,不要爹爹。”汤圆得了我的保证文静乖巧地笑了,揉了揉眼扯着我的袖摆道:“好困。”
  我抱了汤圆,伸手握了握裴衍祯手心安抚他道:“宵儿困了,我送他回去歇息,你也早些把晚饭吃了吧,莫要伤了身子。”
  好容易将宵儿哄睡着,我也乏了,回了厢房摒开绿莺正预备歇下,却不想那本来闭眼孵在铜架子上的鹩哥忽地睁开眼,朝着窗外一轮皎皎满月激动地扑扇开翅膀,嘴巴反复张合却愣是没能发出个音,最后干脆张开双翅呼呼扇了几下飞离铜架飞出窗去。
  我一时有些奇了,这鹩哥虽然从未拴过脚镣限制它,却也从不曾见它愿意挪出那铜架子过,更莫说飞。典型一只好说不好动的大爷架势,今日这般一反常态……我看了看窗檐上高悬的大月亮,心下一毛……莫不是中了什么蛊?
  这般一琢磨,我便不由自主跟在这鸟儿扑棱的方向去,想瞧瞧它究竟要去哪儿,拾路跟着它穿过几重月洞门到了后园,但见它扇了两下翅膀划过夜空稳稳当当停在了一人肩上。
  那人宽袍玉带背对圆月,习习晚风之中袂裾飞扬,一双平日里似嗔还笑含情目此刻只觉乌眸黑睛看不清神色,惟有淡淡月华丝丝缕缕透过他发间缝隙将银辉涂洒一地。我只觉心中莫名一悸,往后一退,却未料踩倒了一株盛放的火芍药,脚下一绊正觉不稳,却已被人伸手扶住。
  “妙妙。”
  宋席远倾身扶牢我,一双桃花半月多情目一如往常,仿若亘古未曾变幻过。我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尚未放下,却被他再次捉住,我再次抽手,他再次捉住……如此反复十余来遍,我预备抽手转身不再理会他,却不想怎么也抽不出,一双手被他握在手心拽得生疼。
  宋席远欺身上来,眼中光晕明暗不定,鹩哥呼扇着羽翅从他肩头飞离,漆黑的翅膀遮蔽了我头顶的月光,“妙妙,你可以反复从我手心脱离,这过程我不在乎也不屑,只要最后握住你的是我即可。”
  脚底升起一股莫名寒凉,再次看他,那鹩哥已飞开停在屋檐角上,月光清明照在他的脸上,却是一张狡黠含笑的桃花脸,“妙妙,我这情话说得可磅礴?可有气势?”
  我立时三刻将他推搡开,抽身站于两尺开外,“你如何夜半会在此处?”
  “裴衍祯为何会在沈家,我便为何会在沈家。”宋席远眼角轻轻一挑,不以为意答道,继而,俯身就近一折,摘下朵初初绽放的白茶,递与我道:“妙妙,自今日起我便是沈家的花匠,小姐喜欢什么花啊草啊的只管吩咐,席远听凭差遣。”
  “花匠?”我一怔,“谁许的?”
  宋席远嘴角一弯委屈讪讪道:“我可是凭着真本事过五关斩六将,打败了全扬州城最知名园艺师傅,方才得了这沈家花匠的肥差。妙妙不信可以去问问沈家大管事。”
  我脑中嗡地一声,只觉着一百只蜜蜂倾巢出动蛰得我头晕眼花,伸手挥开宋席远递来的茶花。
  宋席远不以为意将那白茶信手丢开,又攀折了枝红艳艳的石榴花给我,“不喜欢茶花?那石榴花呢?”
  “席远,莫要闹了。”我站在两尺开外,清定看着他。
  他却不看我,只一味低头摘花,“或者月季花?芍药花?丁香花?茉莉花?……”边摘边扔,不消片刻已是一地落花。
  “席远。”我再次正色唤他。
  宋席远身形一顿,停下手中动作,一字一字问道:“或者,妙妙只喜欢那掌勺大厨送的椰菜花?”他弯了弯一双半月眼,融融一笑,“你若喜欢椰菜花,我明日便转行作厨子。只要你喜欢。”
  “席远,你晓得的,无关乎榴花菜花,无关乎花匠厨子……”
  “莫唤我‘席远’!不吉利。”宋席远将我打断,“你知道吗?每逢你这么叫我便无好事,我宁愿你叫我一句疏之又疏的宋公子,也不想听你叫我席远。妙妙,你可以不喜欢我,可我喜欢何人却不是你能左右的!”
  飞檐上鹩哥静默立于月光下,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硕大的黑影,暗夜绰绰,静谧却并不安宁,蛰伏欲出。


【25】早超生?十万两?——千金散尽还复来

  宋席远这花匠做得可是风生水起与众不同,且别说半株花草没种下,第二日,灶房周遭方圆两丈内的地界便全秃了,寸草不留,花花草草均被他大刀阔斧拔得一干二净。
  我乍一瞧见,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再三看了几遍后方才确认无误。刚推了道门缝,便听得里面隐约人声,一看竟是宋席远扛着花锄和举着铲子的裴衍祯二人面对面站着,一脸王不见王的架势,壁垒分明。我抬头望了望门檐,一只瓢虫不紧不慢淡定爬过。
  再次低头,却见宋席远已将那花锄放在地上,一手扶锄柄,一手掸了掸衣摆,对着裴衍祯风流一笑道:“听闻裴公子六岁时,曾遇云游僧人,说是裴公子天庭饱满、命携慧根,要化你入佛门,可有此事?”不待裴衍祯答言,又道:“今日席远替裴公子将门前花草剃度,便是奉劝你早入空门皈依我佛,也好得个六根清净,且我朝有法,不斩出家人,裴大人的护命玉牌既已缴了去,如今,还是佛门平安些,早剃早超生。”
  裴衍祯笑了笑,执了铲子回身继续炒菜,不咸不淡问道:“宋公子可吃了早饭?”
  宋席远一怔,旋即面色一变,“那饭菜是你做的?”
  裴衍祯淡淡颔首,“正是。”
  “你——下——毒?”宋席远一伸手掐住裴衍祯喉管处,“最毒厨子心!说!你放的是砒霜还是断肠草?”
  “宋公子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砒霜和断肠草皆费银两,二两纹银才能买一钱,还是大黄、芒硝便宜,十个铜板便可得一把。”裴衍祯面不改色道。
  大黄、芒硝?听着有些耳熟……我在脑子里寻思了一遍,终于想起这两样东西好像是催泻用的。若非亲耳听他口中所出,我断然不能相信裴衍祯这样一个平素里讲究君子之道,走道时连只蚂蚁都不忍心碾死的性子竟然会给宋席远下泻药!
  “你!”宋席远唇色泛起一丝白,收手捂了肚子,脊梁却仍强自撑着,挺拔如常。
  裴衍祯重新拿回铲子将锅中碧汪汪的青菜出锅装盘,一丝不乱不为所动,末了,温和道:“奉劝宋公子一句,早泄……早超生。”中间状似不经意地一顿。
  宋席远愤愤回头,两只桃花目此刻堪比灶火烈焰,喷火怒视裴衍祯,孩子气地反驳顶道:“你才早泄!”满面皆是士可杀不可辱的愤懑。
  呃……怎么说着说着就串了味……我收回本欲踏入的脚,琢磨着还是莫要进去的好,当下转头便往外行去,听得宋席远在里面口不择言地理直气壮:“你还早熟、早衰、早谢、早死、早产……”
  屋檐上的瓢虫仍旧不紧不慢一点一点沿着既定路线淡定爬行。
  我回屋叫绿莺去大夫那里抓了些止泻的药煎好以后给宋席远送去,一早便见得这般鸡飞狗跳,此刻我心中就好比扣了个眼比纽小的盘纽,不晓得如何才好解开,恰巧途经爹爹房门,本欲寻爹爹说些话,却听得里面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作响,大弟弟沈世正一板一眼向爹爹报账。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适合听壁角的日子。只听沈世道:“本来宫中买办孩儿已打点好,那两千匹锦缎自是同过去一般从我们沈家织锦作坊购买,不料,昨日那买办却派人来报说是此番怕是不成,缘由却不明说,我再三追问,那买办才支吾道是上面的意思,说是往后宫中布匹皆由宋家天一阁负责。”
  我心下一沉,这事怕是和我脱不了干系。
  沉吟片刻后,爹爹浑厚的嗓音响起,“少这一项,亏损多少银两?”倒似不甚在意。
  “此一项约合十万两银子。”静默须臾后,沈世又道:“孩儿估摸着,怕不是裴大人一事触怒龙颜牵连了我们沈家生意。且如今全扬州城中人皆知裴公子在我们沈府当厨子,如此长留,爹爹以为可妥当?”
  沈世的性子我是晓得的,平日里万物皆难入他法眼,唯有那些账簿上进进出出的数字能叫他放在心上,莫看他如今才十八岁,已是生意场上的老手,谈起生意与那些老奸巨猾的老商贾斡旋从不曾居于下风,谁要想从他手上多掰走一个铜板都难于登天。况,此番岂止是一个铜板,那可是十万两亮闪闪的银锭子,可以想见沈世现下有多心痛。
  只听得爹爹哈哈一笑,茶杯“铛”地一声放在几上,“傻小子,你还未婚娶,不晓得这些个儿女情长也是常理。人常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为了你姐姐脑袋都可以不要了,我沈谦为了女儿这十万两银子还是出得起的。没了就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前些日子听见家里请的那个酸夫子教你弟弟念文章的时候,好像说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听着挺有道理,他一个穷酸腐秀才尚且懂得这个道理,你一个有钱少爷也莫要这般悭吝,大丈夫,这点小钱算什么?再赚回来就是了。”
  我登时觉着如一口滚滚鸡汤入喉,胸口熨帖、暖融非常,果然世间唯有爹爹最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沈世瞧着满桌饭菜,眼中盛满的皆是痛心疾首,许是想起这饭菜是裴衍祯所做,看着那米粒的表情就像瞧见银锭子,一顿饭吃得跟吞金自尽一般难过。我心中有愧,只得给他连连夹菜盼得能弥补一二……
  我本不指望有宋席远的地方能有太平盛世,只是未曾想到一日还未过去,早上才吃了泻药的宋席远傍晚时分又生龙活虎现了原形活返过来为祸人间。究竟是那止泻的药太灵光,还是宋席远太妖孽,却是不得而知。
  日头快落山的时候,绿莺匆匆忙忙奔了来,告诉我说宋席远适才闯入灶间和裴衍祯不知因着什么事情一言不和二人拳脚相向,此刻已是折腾得如火如荼、沸反盈天,下人们没一个敢去劝架的。
  闻言,我疾疾赶了过去,但见后厨之中锅碗瓢盆、瓜果菜蔬一地混乱,大米更是撒落得处处皆是,下人们围在门口不敢近前,我勇猛挤了进去,瞧见灶头边上宋席远背对着我,看不清面上神色,只有一片如雪缎衣袖袂翻飞、出手频繁,裴衍祯面对着门口,正利落地避开宋席远几招绵密的梅花拳,闪开一记扫叶腿,身形轻盈一转,手上握住宋席远的手腕正要借力擒拿,几个退避做得干净漂亮,毫不拖泥带水。
  我一时不免疑惑,难道裴衍祯学过武功?正欲开口劝诫,但见裴衍祯眼尾一动,眼神一闪,我原来以为要借力擒拿宋席远的那只手却是兜头迎面冲着宋席远的拳头迎了上去,竟是笨拙本能地要推开宋席远的拳头。
  我心下一凛,失声喊道:“不要推!”岂料,为时已晚,只听裴衍祯口中一声闷哼,不晓得是不是腕骨被击折了。宋席远却还不罢手,几记狠招上下左右直冲着裴衍祯过去,裴衍祯却只是一味跌跌撞撞地闪躲,节节后退,眼看被逼到墙角处,已是退无可退,嘴角、胸口、大臂都吃了好几记老拳。突然,宋席远掏出袖中折扇,扇叶唰地打开,直取裴衍祯面门而去。
  我一时着急,冲了上前,拦在裴衍祯身前厉声对宋席远道:“住手!不要再打了!”
  那折扇在我眼前半寸处生生刹住,与此同时,身后裴衍祯用力将我往一旁推开,“妙儿,当心!”
  宋席远手腕一翻,扇钉崩落,扇叶片片零落在地,宋席远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直直戳入我眼中,“妙妙!你替他挡扇?”眼中弯弯月芒刹那之间分崩离析,点点湮灭,扎得我生疼,不忍与他对视,只能低下头去看那些散开的叶片。
  “三公子,货到了,就等着三公子去渡口验货。”宋家陈伯木着张棺材脸视若无睹地踏着满地蔬菜大米长驱直入径自走到宋席远面前禀报。
  一阵诡异的静谧之后,听得宋席远淡淡道:“知道了。”
  临走时,宋席远与我擦身而过,没头没尾丢下一句:“我还是喜欢我那个自私冷淡的妙妙。”
  ……
  裴衍祯右手腕骨果然受创,幸而不是骨折只是脱臼,叫我大大松了口气。大夫驾轻就熟三两下便接了回去,缠好夹板纱棉后嘱咐裴衍祯莫要乱动,养上些时日便好。身上其它伤处倒还好,只是稍微有些青紫,用药酒推一推想来过两日便会消肿了。
  大夫给裴衍祯煎服了些安神止痛的药,诸人散尽后,我拾了张圆凳坐在床边陪他,以防他有什么不时之需好随时帮他。
  裴衍祯面色惨白,躺在床上几分羸弱,我们二人一躺一坐半日无语,半晌之后,听得他轻柔开口道:“妙儿,我虽自负文才尚可,却因裴家历代重文轻武,而我自幼也不好习武,导致今日无半点武艺傍身,过去从不觉得有何缺憾,自从知晓你崇武轻文后便惶惑非常……我一直知道自己并非你心中的如意郎君……那宋席远却会一些拳脚功夫,你会不会……?”
  他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竟说出这样卑微的话来,叫我心口酸酸一涩,只恨不能代替他受伤。我握住他的手心,俯身坚定望着他,“你莫要多心,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哪能要求你是个十全十美的完人。” 
  裴衍祯认真看着我的眼睛,片刻后温柔一笑。之后与我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想是那安神的药起了效力,便沉沉坠入梦中。
  我倚在床柱边看着他的睡颜,忽然想起上一次这么看着他的时候已是三年之前,三年时间,究竟是短还是长?只觉恍若隔世……
  满室宁静,唯有烛火款款摇曳……不知不觉间,我也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看见满园的牡丹盛放,姹紫嫣红。
  “哐当!”
  忽听一声响动,我一下睁开眼,却见眼前一片漆黑,蓦地心口一落莫名慌乱,“衍祯!衍祯!你在哪里?”
  “妙儿,我在这里。”一只修长的手坚定地握住我,“莫慌,是我打翻了烛台。”


【26】遮明月?放乌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妙儿,我在这里。”一只修长的手坚定地握住我,“莫慌,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你可是要喝水?”我觉着鞋面上有些潮,怕不是裴衍祯想要喝水结果不慎弄翻了桌面,洒了壶。
  “不是,我只是身上伤处有些疼,想寻那药酒来涂。”黑暗之中,裴衍祯如水的声音和着夜色徐徐传来。
  “我替你唤小厮进来帮你上药。”我一时有些着急,大夫不是说伤得不重吗?不成想竟将他活活痛醒,难道是受了传闻中的内伤!
  我一个激灵,伸手便要弯腰去拾蜡烛点灯,手上却被裴衍祯握住一紧,“你不要动,免得踩到那茶杯的碎片划伤脚。”
  “不行,我要点灯看看,你莫不是中了内伤?”
  裴衍祯轻轻一声笑,“我便是受了内伤,你点灯又如何看得见?”
  我脱口便问:“那要如何才能瞧见?”问完后忽觉似乎有些不妥,却又一时嚼不出何处不妥,没待我回过味来,裴衍祯已拉了我的手贴在他胸膛上,娓娓而道:“内伤自然是要入了内里才能瞧得见。”那声音隔着黑寂带了两分夜的暗哑,从他胸膛起落的微微震动里触到我的指尖,霎时传遍四肢百籁。
  我指尖一烫,忽觉手腕内侧脉搏一跳,当下便要抽手回来。然而裴衍祯似乎有一双洞悉人心的眼,便是在这样浓墨重彩的黑里,亦能看清我的所思所想,永远都能先我一步有所动作,我还未来得及抽手便被他的手指从指缝穿过,二人两手十指交叉握了个牢,听得他春风化露和声细语道:“我已拿到那药酒,自己上药便可,无须兴师动众。你就在床沿坐着,莫要随处走动。”
  话锋一转,方才屋角里默默滋生抽穗而出的几分“不妥”气息登时退散干净。我不免松了口气,幸得他并未继续那话,虽说松了口气,心中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蜡炬被弹灭后的那股青烟,似熄未熄,空有余韵。
  我低低“嗯”了一声算是答他。
  他松开了我的手,我默默倚在床柱上,嗅见不近不远处传来一缕浓烈的药酒气味,窗檐缝隙里钻进一股夜风,轻轻撩起我身后的帐纱擦过我的颊侧,有些粗糙的细腻……
  许是风过乌云散,露出了当空皓月,许是我慢慢适应了黑暗,借着渗透窗户纸的那点弥散月光,我看见裴衍祯衣带散开,亵衣半敞,正有些吃力要去够抹后背肩胛上的伤处。
  我一时急了,“你手上有伤,我帮你抹吧。”不待他答,便拿过药酒倒了些在掌心压上他的伤处缓缓推拿,记得我小时候总是磕绊,爹爹给我上药酒的时候总要用几分力一直推到伤处发热才行,我便依葫芦画瓢按着那肿块就着药酒上劲搓揉。
  “你身上还有哪里疼?”推热以后我一抬头,却对上裴衍祯不知何时转头静静回视我的双眸,专注非常,我一愣。
  蓦然又是一阵风过,帐纱飘起,蜻蜓点水地掠过裴衍祯侧对着我的挺直鼻梁,滑过他微抿的唇,之后悠悠然落下,不带走一丝温暖。仅有的一抹月光再次被乌云吞没,屋中又是一片黑暗……
  “还有好几处伤,你帮我一并推一推。”须臾之后,听得裴衍祯不急不缓开口。一时将我的游魂唤回,他身上定是极痛,竟连说话声音也带了些哑。
  我往掌心又倒了些药酒伸手便要替他上药,却猛然发现如今漆黑一片,他的轮廓我都瞧不清楚,更莫说青紫伤处,一时有些无措,“我看不见……”
  “无妨。”裴衍祯抓过我的手腕,引着我触到一处肿块,低低道:“这里。”
  我用指尖摸了摸那肿块轮廓,将掌心覆盖其上,慢慢推摩,直到一股火辣辣的触感绵密地刺到我的手心,裴衍祯便又引着我摸到下一个患处,我触了触,似乎是腰肋处,本来预备少说要揉半盏茶的工夫才热,不曾想,半柱香的时间便觉掌下肌肤发烫,足见我的掌法力道精进不少。
  由裴衍祯牵引着,我便这么盲人摸象一般给他抹了三、四处地方,其后他的肌肤热得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一处……听得裴衍祯低沉喑哑道:“还有这里……”声音近在耳边,却又似乎远在天外,若有似无地绕过我的耳畔。
  我被他牵了手触到一处肌肤,竟是还未上药就已灼烫非常,只是我摸了摸却没有像方才一般摸到隆起的肿块,不由疑惑再往一旁抚去,指尖划过时却遇到了一颗凸起的羁绊,听得头顶裴衍祯突然倒抽了口凉气,我心下疑窦,一时不知何物,便又好奇仔细地摸了摸,裴衍祯当下吐息紊乱无章,与此同时,我触见了那小小凸起下怦然跃动的心跳,这才恍然顿悟自己的手所置之处竟是他的胸口,而那凸起竟是他心口茱萸……
  我一时大窘,慌乱抽手便要回转起身,却不察身后床柱正铁面无私硬邦邦立在那儿,当下“嘭!”地一声直愣愣撞了上去,原想额头定要开花,却不料这床柱并无我料想中的硬,还带着一股子药味,月色再次入窗,我定睛一看竟是裴衍祯先我一步将手掌垫在了我额前。
  “妙儿,可有撞疼?快让我看看。”裴衍祯伸手捉住我的肩膀便要将我身子扳转过去,我一时羞恼自己方才出的糗,伸手便要将他推开,却听得他闷闷一声哼,放在我肩上手当下一松。我不由回头,“怎么了?”
  但见裴衍祯略弯了身,左手捂着右手包扎的手腕处,唇色惨白。我这才发现他方才拿来垫在我额头上的竟是那受伤的右手,一时心中一陷,疼痛非常,“是不是很痛?快让我看看!”我低头捧着他的手腕便要看,不想却后背被他左手一揽,整个人登时陷入了他的怀里。
  霎时,裴衍祯身上惯带的淡淡墨香迎面扑来,就是那浓烈的药酒也遮盖不住。
  “不疼,有你在什么都好,你若不在,什么灵丹妙药也无效。”他的气息在我耳边润湿吐纳而过,留下一阵一阵的暖意,“妙儿,不要离开我。”
  我被他揽在胸前贴着他白玉一样微凉的肌肤,听见那言语之中莫名携带的一股淡淡哀愁,一时心中一紧,“好,我不离开。”
  “永远不离开?”裴衍祯在我耳边再次求证,唇瓣贴到近得不能再近,一字一字摩挲着我的耳廓吐入耳中,字字沿耳入心……
  “永远不离开。”我承诺他,一开口,双唇便不可避免地触到他的胸膛,竟像是对着他的心口字字起誓……
  耳旁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息,“现下,让我看看你的额头可好?”他握着我的肩膀将我从他胸口抬起,一面伸手缓缓掠起我额前碎发,一面轻轻揉着我的额头,我始终垂目,只看那月影投过纱帘的斑驳,明明只有淡月,颊上却似骄阳炙烤越来越烫,温热渐涨。
  “妙儿……”裴衍祯低低唤我。
  “嗯~”我含含糊糊应他,却不看他。
  “妙儿……”他又唤我。
  “嗯~”我再应他,坚持专注只瞧那月影。
  如此这般一唤一答近十遍,他不厌,我不烦,二人也不知坚持什么,本以为他还要唤我第十一遍,不想等了半晌却再无响声,满室寂静,我一时疏忽,好奇抬头去看他,不料这一抬头双唇竟一下贴到了他的唇瓣上,被他精准地摄了个正着。
  我面上“腾”地窜起一股热辣便要退开,却被他的手指抬住了下巴后退不得。裴衍祯吮吻着我的唇面,嗓间含混逸出一句“妙儿……”喑哑非常。
  “嗯~”我微微启口本能应他,未料一张口便被他的舌尖窜了进来,一时之间攻入城门,横扫千军如卷席。
  月影如霜,照见了他眼中澎湃的暗涌,铺天盖地将我淹没……
  不知何时前襟已开,裴衍祯修长的手正沿着我的颈侧缓缓探入,指尖抚过我的锁骨处滑上肩头,轻轻一拨,衣裳便在他的手中轻轻巧巧地凋谢一地……上弦、调音、抚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三年暌违,却依然宛如旧日那成百上千次每一次一般娴熟非常……
  “妙儿,你好烫~”他俯首,吻住我颈侧突突跳动的脉搏,吮吸反复。
  月色忽隐,一室暧昧在漆黑的乌云下脱笼而出,四处流散。
  他用指尖轻轻挑了挑我的胸口尖端,扫弦而过,一阵药酒的热辣刹时从那尖口传遍周身,腰侧一软,登时气力顿失,倒入了他的臂弯之中。他握了握我的胸口,指尖沿着胸口起伏沟壑处一笔一划勾勒画去,最后,又绕回隆起至高之点反复流连,叫我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栗。
  他却仍不作罢,伸手绕过我的肩头,直沿着我的脊柱不紧不慢缓缓下划,口中低吟:“大漠孤烟直。”末了,在尾骨处轻轻打圈,“长河落日圆。”
  我面上噌地一下火烧火燎,伸手去推他,却被他抓住手腕,放在唇边舔了舔手心,十根手指一根一根挨个儿吮吸过去,月色再次挣脱乌云,照见裴衍祯低垂在我掌间的眉心,他再抬首时竟舔了舔唇角意犹未尽道:“妙,不可言……”
  言语间便抱拢住我贴了上来,一时二人交贴,他的利器瞬时长驱入内,严丝合缝,不留空隙。
  我一颤,再不敢看他,将脸转向一侧,却碰见了他手上的纱布,“你的手……可打紧?”
  裴衍祯在我上方微微一笑,“妙儿怜惜我?不若……妙儿上来,何如?”
  我眉头一皱,狠狠嗔了他一眼。裴衍祯见我被噎,仰头开怀一笑,再次俯身时,却埋首在我颈边喑哑道:“开始了,妙儿……”
  好似一个宣战的号角,一时之间金戈铁马踏山河,狼烟蔽日沙场震……一夜滚滚雷雨,直至东方既白,窗外竹露滴清响……


【27】不日归?贞烈鸟? —— 开门七件事,关门一件事 

  我如今方才深刻领悟,男女相对,无非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如若这门一关便多半只有一件事……床帏之事……
  那夜之后饶是澹定如我也恨不能刨个坑将自己的脸面埋了,之后几日,我皆避着裴衍祯,不想他却如雨后的蘑菇汩汩冒出无处不在。
  卯时,他倚在庭廊里看书,朝阳镀玉面,晨风抚发带,从书简之间一抬眉,唤得一声“妙儿”左右丫鬟便红了脸捂嘴窃笑着退散开来;
  巳时,他在书房之中手把手教汤圆习字认典,汤圆本来有些畏惧于他,面对他不若面对宋席远这个大孩子一般收放自如,然,汤圆生来喜文,裴衍祯出口成章、口吐莲花,古往今来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引经据典娓娓道来,生生说得汤圆这小娃娃听得入了迷,几日下来对他崇敬亲近了许多;
  酉时,他在院中毓立,负手观日落,半湖池水映晚霞,湖底白沙微澜;
  戌时,姨娘必会叫上他与我们一同吃晚饭,裴衍祯一般只温和默默夹面前的菜,想是手上带伤不便夹那远处的菜,然而以他的性格断不会说出,我看不下去不免时不时替他添些远处的菜,只是不知为何,如今家里的下人们越来越驽钝不会识眼色了,明明晓得裴衍祯手上不便,却偏将他爱吃的豆腐、菜蔬类的放得远远的,一日比一日远,早先裴衍祯面前还能有一两样清淡之菜,过了两日,一样都没有了,全是荤菜,倒是我面前的菜蔬越来越多,常常一顿饭下来弄得我跟个布菜的丫头一般不得消停,幸而汤圆吃饭还算乖,除却鱼,倒不用我操心。
  亥时,小姨娘定会吩咐小厮去裴衍祯房中给他上药,只是小姨娘恐是一心惦记着牌局,安排下去的小厮不是阿四便是小九,都是家里手脚最粗笨平素大大咧咧的小厮,我劳碌菩萨心放心不下,亲自去督促,果然,不是阿四弄翻了药酒,就是小九一双糙茧子手不管轻重就往裴衍祯背上送,只得打发了他们,我亲自给他上药,然而既有前车之鉴,我总是上好药夺命一般便急急撤离……
  这般过了五六日,倒也相安无事,宋席远不晓得什么缘由,再没露过面,想是接手了宫中锦缎之事繁忙非常。
  这日我正在后院哄汤圆与我一道看打戏,下人来报说宫里派了个公公下来,正在前厅给裴衍祯宣读皇上圣旨,我心下咯噔一落,将宵儿交与绿莺便匆匆赶到了前厅,却是人影散尽,仅余桌上茶杯零星几盏,一个小丫鬟正拿了托盘在收,我脑中嗡地一响,一把抓住那丫鬟的手,“裴公子呢?可是那公公将他带走了?”
  那丫鬟冷不丁被我一抓,一时瞪大了眼睛,手上一个不稳,托盘掉落地上,茶杯一个两个碎了一地,瓷器开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听得人惊心动魄。
  “妙儿,我在这里。”
  我猛地回头,但见裴衍祯扶了门框站在厅门口,对我抚慰一笑,我怔怔然片刻,忽见他面色一变,“当心脚下碎瓷!”还未明白过来时,我已三步做两步到了他面前,“你去哪儿了?那公公来作甚?”
  裴衍祯却不顾手上带伤一把将我横抱而起,几步走入厅内将我放入玫瑰椅中,“你脚上定扎了碎瓷,快让我看看。”说着便一撩袍摆蹲了下来,一边吩咐一旁丫鬟去拿银针伤药,一边握了我的脚踝便要脱我的缎面绣鞋。
  我脚踝一扭挣脱他便要起身,“那公公来作甚?”
  “妙儿莫急。”裴衍祯起身握了我的肩膀重又将我按回圈椅之中,“我方才只是去送那公公到门口,此番来只为皇上听闻我厨艺尚佳,一时兴起,宣我入宫烧顿御膳要试试我的手艺,并无大事,妙儿不要着急。”裴衍祯说得云淡风轻,一面褪了我的鞋将我的脚托在掌心,拿过丫鬟拿来的银针专心致志挑那脚底碎瓷片。
  “入宫?”我咬着唇皱了皱眉,“何时?”
  “明日出发,不日便归。”裴衍祯只专注在我脚上,头都未曾抬,口中语气听着似乎并未将入宫之事放在心上。
  见他如此从容,我心下稍宽,“当真不日?”
  “自然。不日便归。”裴衍祯抬头望着我,双目清冽如泉。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实这些日子并非是他无处不在……作祟的,只是我自己的心而已……一个人一旦入了你的眼,进了你的心,心中有他,便处处是他……
  我伸手抚上裴衍祯凝神的眉,“衍祯,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一面解下颈项上所挂的骨雕梅花小鹿与他戴上,“我幼年时曾患重病,几不保命,几个把脉大夫都叹息摇头,私下里叫我爹给我预备后事,我娘不信,日夜看护我,还给我挂上了这梅花鹿护命避邪,不想之后数日我竟无药自愈。今日我将这护身符与你,盼得你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我在这里,等着你……”
  “妙儿~”裴衍祯起身将我纳入怀中,“我答应你,平安归来!” ……
  第二日,裴衍祯临上路时再三叮嘱我脚上伤口须按时上药,又与我道裴家二老十分想念宵儿,问我可否将宵儿送到裴家小住几日,我当下便允了,待他出发后便让下人们将宵儿送去裴家,裴家二老一时欢欣非常。
  过了三、四日,想是我脚伤发了炎,不想夜半竟浑身发热起了高烧,家中的私人郎中前一阵子因病过去了,一时还未定个新的郎中,小厮便上城中医馆里急急拍门唤了个临时大夫来,那大夫年纪不大,约摸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医术倒还好,一剂药下去,第二日清晨高热便退散干净。
  我去了烧,一时身上清爽,睡得迷迷澄澄之际,察觉有人摸我腕上脉络,便忽忽悠悠睁开眼来,但见昨日那小郎中正坐在凳子上与我把脉,绿莺站在一旁看着,见我醒了,便道:“小姐,你醒了?二夫人不放心,让郎中再来复诊顺带给你开些药调剂调剂身子骨。”
  我点了点头,一抬眼不小心倒瞧见窗前挂的那铜架子,大鹩哥在上面走来走去,不时歪了脑袋张张嘴,似乎想说话,却又丁点声音全无,我这才想起它已安静了有些时日,似乎安静得过了些,该不会是嗓子得了什么毛病?遂让那大夫也给那鸟瞧上一瞧。
  那小大夫倒还尽职,将大鹩哥的身子按住,扒开它的嘴瞧了半晌,与我道:“不碍事,只是失身了。”
  “失身?!”绿莺口无遮拦瞪大了眼脱口便重复了一遍。
  “对,失身了。”那小大夫面无表情地淡定肯定道。
  我默默看着那鹩哥,回忆了一遍家里是否有其它鸟儿雀儿什么的闯入过我的屋子,却实在记不起来……
  时至今日,我才晓得这鹩哥的神奇之处,都道人有三贞九烈,不想这鸟儿亦有贞操气节,总是听闻有烈女以死捍贞洁,今日始见鹩哥以沉默哀悼逝去的贞操,真乃烈鸟一只!
  只是,它一只公鸟怎地好端端便失身了呢?我未免疑惑。
  “你们似不似喂它呲了什磨辣子呲过头了,嗓子都似肿的,偶也一并开个亲凉的方子,煎了药灌啧它呲,两天因该就好了。”言毕,那大夫埋头便唰唰唰写起了药方。
  我抬头望了望帐子顶,一时无语默然,顿悟……
  这小郎中定是南面哪个小城里来的人,口音甚重,“似”与“是”不分,“呲”与“吃不分”,“因”与“应”不分,“我”与“偶”不分,照如此推断……那个“失身”怕不应是“失声” ……
  倒委实冤屈了这鹩哥。
  那大夫显然没有意识到这大鹩哥的贞操如何因着他跌宕起伏了一把,写好药方后,淡定固我地对我道:“小姐现在骚已全退,只是脚上花炎还需将养将养,偶写副方子给你,煎服,约摸三天就能好了。”低头唰唰唰又写了个方子。
  再抬头时,突然想起什么,满面肃穆一本正经道:“藏言道‘多子多胡’,避子药多桑身,坏肝损肾,不宜多服。”
  “大夫说的什么?”我一时听的懵懂,全然没听明白他这口带腔之音说的是什么。绿莺也朦朦然,一脸疑惑。
  那小郎中皱了皱眉,想了想,勉为其难地撸顺了舌头,一个字一个字生硬吃力道:“小姐可是曾常年服食避子之药?此类药多伤身子,坏肝损肾,还是莫要多吃的好。”
  他不撸顺舌头还好,这般一撸直,我更加不知所以然,懵懂半晌,应他:“从不曾服食过。”
  那大夫摇了摇头,一言不发收拾药箱起身,面无表情道:“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便是小姐自己个人之事。”
  我一时默然,心中疑窦丛生……
  信?不信?


【28】半遮面?沉水香?——水心如镜面,千里无纤毫

  那鹩哥被灌了几次药后,果然嗓子复原,欢实地蹦上跳下,口中念念叨叨,恨不能将前阵子失身所憋屈的话一日全补回来,从早说到晚。一会儿念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诗,一会儿说些荒诞不经的情话,一会儿又哼唧些零散跑调的小曲,总之就是不肯消停。
  起先家里姨娘和丫鬟仆从们瞧它好玩还围着逗逗它,后来发现这鹩哥话痨之势堪比山洪破堤,哗哗倾倒不见收,它说得不累,听的人倒累了,大家便一个两个也都散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左右无事,将它挂在窗前,左耳听右耳出一边倚在床沿翻《三国志》。
  汤圆的白猫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轻巧跳上窗前案几,聚精会神瞪圆了眼,弓起背,一步一步蹑手蹑脚靠近那铜架子,眼见着蓄势待发一个虎跃便要扑向那鹩哥。
  那鹩哥倒也不闪躲,只歪了黑压压的小脑袋对着那白猫咧嘴吼了一句:“喵!——”
  那猫一惊,扑到一半,直愣愣便掉了下来,摔在窗脚下,爬起来嗖地一下便逃得没影没踪。
  见它两只这般宝器一闹,我不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想那鹩哥学得倒快,立马跟着也“噗嗤”了一声,我抬头不甚在意瞟了它一眼,便又接着低头翻书,却未料到这鹩哥“噗嗤”之后还有后话。
  只听得它道:“噗嗤,主上计策甚妙,你我二人联手,众人断然始料未及,出奇必定制胜,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杀个措手不及。”
  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戏文?说得这么连贯。
  我漫不经心看了看小几一旁摆放的沙漏,绵密的白砂细如流水,不紧不慢通过那窄如虚无的漏颈,精确计算着每一时每一刻,分毫不差,不免叫人叹为观止。
  正走神着,又听那鹩哥后续道:“只是,不知一朝事成之后,主上如何安排沈家?”
  沈家?我右眼一跳。
  “或抄或诛。”
  四个字,心惊肉跳。
  我一抬头,但见那鹩哥若无其事在架子上扇了扇翅膀,低头就着一旁水槽砸吧了两口水,抖了抖羽毛,鸟喙上沾着的清水溅得窗下案上压的宣纸一片狼藉。
  寂静片刻,那鹩哥又开始滔滔不绝,只是颠三倒四,毫无章法。
  “主上,属下如今两面潜伏,可谓冒死甘当内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沈家铺面分号一百六十一处,掌河运十八条线贩丝绸至六省……”
  “自然是你的。”
  “那座上之人可曾疑你?”
  “从来不曾。”
  ……
  我越听越沉,“沈家铺面分号三百六十一处,掌河运十八条线贩丝绸至六省”这数字一字不差,字字所指,除却我们扬州沈家,别无二号。
  主上何人?属下何人?修什么道?渡什么仓?
  “兵部、户部、吏部……”
  “兵变之事无须你多虑……”
  “此番逼宫,成败只看一举……”
  兵变?逼宫!
  我一下站起身,头晕目眩,书卷跌落脚边,直直砸上脚面。这鹩哥为宋席远所眷养,宋席远,宋席远……还有一人,是谁?
  小郎中说:“小姐可是曾常年服食避子之药?此类药多伤身子,坏肝损肾,还是莫要多吃的好。”
  皇帝陛下说:“敢问沈小姐这腹中胎儿是何人之子?”
  “沈……霄?待乘雷雨腾云霄。好有气势的一个名字,嗯~?”
  宋席远情深款款,深深一揖,道:“席远对沈小姐可谓一见如故,再见倾心!”
  裴衍祯不疾不徐道:“古人有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如今可算得巨隐隐于厨,真正算得是塞外隐士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宋席远是如何得到的贩茶之权,贡锦之利?九公主对裴衍祯一往情深,皇家为何不指婚?裴衍祯为何娶我?……
  不!我怎么可以怀疑他!为了我,他连性命都置之度外,我应该相信他!我怎么可以凭一只学舌之鸟的片面之词便怀疑他、否定他?
  怎么可以?!
  我必须做些什么派遣自己心中蔓延喧嚣的疑虑。“备马车,去裴府。”我一路疾疾穿过廊亭前院,一面叫上绿莺火速去安排,“我们这便去接孙少爷。”
  裴家大门紧闭,门楣疏朗,金丝楠木雕的门柱泰然屹立,宝相庄严,过去只觉得这门柱都带着股不染尘世的清雅书香,今日却忽觉一股赫赫睥睨的森然威严之势,我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叩响门扉。
  不消一会儿,大门打开了一人宽,应门的是个面生的家仆,身材魁梧,见着我竟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沈小姐。”
  我道明来意之后便要入内,那家仆一错身,不着痕迹挡在了我面前,应道:“可是不巧,老太爷和老夫人带了沈小少爷去庙里上香,不若沈小姐改日再来。”
  我心中一沉,面上却只当如常,道:“无妨,眼见日已西斜,那寺庙想来就快闭门了,我既来了,便索性进去一面吃茶坐着等等。”
  那家仆不愠不火应道:“老太爷说了,这几日持斋,夜里便就近住在庙里。恐是一时半日回不来了。”
  “哦~不知去的是哪家寺院?”我往右走了半步,希图借着间隙看看内里。却不想那家仆眼疾手快地将那门扇又稍稍关上些许,似不经意,却恰恰遮住了我的视线。
  “主子们的事,小的不敢过问。去的哪家寺庙实是不知。”那家仆一弯身,答的谦卑,滴水不漏。
  “如此,我便改日再来。”我笑了笑,转身走回马车旁。
  绿莺扶着我上了车,掩好车帘,窗外,残阳如血,远山如刃,一刀一刀将落日割入山坳之中。
  “小姐,你怎么一直发抖?可是着凉了?”绿莺扶着我的手,伸手便要来探我的额头。
  “没什么。”我避开她探来的手。确实没有什么,裴家大门外,我只是嗅见了一缕淡淡的熏香,这熏香也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上好的沉水香,沉水香也并没有什么,只是带了些许的伽南香气。
  普天下,我只知一人喜好将沉水香和伽南香配着用,此人便是裴老夫人……裴家双亲根本就不曾外出!
  宵儿,我的宵儿……
  我不能抑制地瑟瑟发抖,那些犹在耳畔的细语呢喃,恍惚荡漾宛如梦境,那些曾经的满目艳李桃争芳,眨眼,却原是茔茔白骨堆砌如山,水腐枝败,毒葳蕤,三九冰霄凛冽扑面,一只无形的手拉住我的脚踝,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人跌入无底深渊,脚下一空,万劫不复。
  还有一人,是谁?
  我握了握手心,寒湿一片,周遭寂静无声。
  再回神时,我已返至家中坐在几案前,四下无人,泣血残阳映着窗下的牡丹枝丫交错,斑驳纵横的影子投在窗纸之上,宛若狰狞食人的怪兽。一杆紫毫笔在手中怎么握都握不牢,墨水溅得一张纸到处都是,提笔落字,却笔尖无力,脑中空白一片,笔画散落不成整字,墨渍在纸面晕得一团一团,狼籍非常。我一把揭开貔貅镇纸,将纸揉成一团丢弃一旁,再写,手却仍旧是抖,将纸扯了揉了丢开,再写……反反复复十余遍,终是写下了四个字——遽变!勿归!
  将纸条塞入竹哨之中包严实,我从后院鸽棚里挑了一只壮硕的信鸽,把竹哨绑上它的腿,当下放飞。
  幸得爹爹前日带了沈世往吐蕃贩丝……如今,逃得一个是一个。
  我站在鸽棚边上,抬头望了望天,最后一点斜阳已被饕餮蚕食而尽,天色黯沉,似一捧烧成灰烬的烟,雾霭重重遮蔽,看不尽九重天阙上何人居高而掌,唯有那信鸽振翅扎入云霄,越飞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你们吗?

  
【29】六王爷?瓮中鳖?
 
  当夜,我让小姨娘带上小弟弟沈在回娘家探亲,小姨娘睡得迷迷澄澄,被护院簇拥着走到将近院门时才猛地清醒,回头就问我:“娘家?这黑灯瞎火的回什么娘家啊?妙儿,你这是折腾什么?”
  我心里又急又乱,没有头绪,一时也不知如何对姨娘解释清楚,只晓得趁人不备将家里人一拨一拨分批运走方是正事。
  “现下说不清楚,等你回来我再与你细细道明。”我敷衍应她,一边拉上沈在的手,一边给护院使了个眼色,那为首护院二话不说便簇拥着不明所以的小姨娘出门去。
  老管家得了我的嘱咐,爬起来悉悉嗦嗦摸了钥匙将铜锁打开,拉开后门门闩,紧实的红木门板“吱呀”一声应声大开,沉重喑哑的木声回荡在寂寥的夜色中,莫名地叫人心口一抓。
  门外,一片通红刺目,我本能地抬起手背遮了一下眼,指间缝隙里,是一长列全副武装披坚执锐之兵士,每人手上擎了一柄灼灼燃烧的火把,不言不语,悄无声息地将沈家从山墙外围了个严严实实,为首一人正是裴衍祯那功夫了得的万能随从——展越。
  我慢慢放下手,分开不明所以的众人走到门槛前,“展捕头这是来拿谁?”
  展越一抱拳,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谁也不拿,六王爷举事得成,特命属下护卫沈小姐一家。”
  “六王爷?”如若我没记错,皇帝陛下的兄弟个顶个儿地命薄福浅,有襁褓之中便染病登天的,有孩提之年贪玩从树上掉下来直接摔到阎王殿里去的,更有还未出世便随亲娘一起去西天极乐修行的,零零总总,最后唯有当今圣上一根独苗苗金灿灿地活了下来。六王?却是哪里戳出来的?
  “是,六王爷。”展越面色不变,稍稍一停,无甚表情道:“我家裴公子。”
  四周寂寂无声,唯有火把燃烧偶或爆出一两声微弱的“哔啵”之音,熊熊炬火映红了半边夜空,我的心底却如初春的溪水,掺了一片一片的碎冰渣子,流动地极缓极缓,近乎凝滞不前。
  裴衍祯……果然是皇室血统!
  突然,身旁小姨娘倒吸了口气,“你是说裴公子是六王爷?!他……他举事了?!我的个天哪!举事……那不就是……不就是……”
  展越看了眼小姨娘,再看了看护院拥着的沈在,蹙着眉尖转向我,“夜深人静,不知沈小姐要和沈姨娘小公子去哪里?”
  “小姨娘娘家有事,要带小在回去,烦请展捕头放行。”我看了看展越身后木雕泥塑的重重铠甲之兵。
  “属下得六王爷嘱咐,如今朝野变动,沈小姐乃王爷至亲至厚之人,此非常时期四处皆有逆党余孽流窜心存不甘垂死挣扎,恐对沈家之人不利,特派属下带人守卫沈宅,此期间,还是莫要外出的好。”一派说辞冠冕堂皇,但听得这展越口中说得客气,身姿却如铁塔般岿然不动,带着不容违抗的戒严,手中下意识地握了握剑柄。
  “如此,倒多谢六王爷。只是,今日若我非要出这个门呢?”我伸手摸了摸门框,抬脚便要踏出门槛。
  眼角寒光一闪,但见一只背翅油光发亮的蟑螂被一柄冷剑直直钉在门槛正中央,剑身犹在嗡嗡震动,那蟑螂却连挣扎都未来得及便一命呜呼,离我脚边不过寸许。再看展越腰侧仅余剑鞘,手中长剑已不见,显然这门槛上的凶器便是他眨眼掷出的。其后兵士皆随之握了握剑柄。
  我身后的护院往前走了两步,将我掩在身后。
  “沈小姐莫要一意孤行。六王爷皆是为了沈家人好。”展越上前两步,轻松收回长剑,剑身入鞘,铁器瞬间摩擦声锐利地刺耳。
  这便是杀鸡儆猴?我的心直直落入阿鼻地狱之中,或抄或诛,或抄或诛,或抄或诛,或抄或诛……四个字咒语一般来回逡巡在脑中,崆崆作响万劫不复。
  我笑了笑,“百步穿杨,展护卫好身手!只是不知这‘非常时期’究竟有多长?”
  “不长,待到王爷亲自归来迎娶沈小姐前往京城之日便可。”展越说得轻巧。
  “哦?王爷可有说何日?”我望着天际无边沉黑问他。
  “王爷说了,不日便归。”
  好一个“不日便归”!
  “既然王爷这般苦心,我也不便违逆,只是我不出府,可请得宾客入府中来?”
  “沈小姐欲请何人?”
  “天一阁宋席远宋三公子。”
  展越本低眉垂目,此刻却审慎一抬头,“宋公子不在扬州城中。怕是不能上沈府作客。”
  “如此,便算了。”我回身挥了挥手,“老杨,闭门。大家都回去歇息吧。”
  宋席远一个经商之人不在扬州城……展越一个逼宫王爷的贴心护卫怎地如此清楚?实情再明晰不过……裴衍祯,宋席远,我这过河的桥你二人踏得可稳当? 
  我一直以为皇帝对裴衍祯的忌惮不过是因为裴家奸臣辈出,恐裴衍祯不甚也作了奸臣贼子,如今看来,全然不是,想来皇帝早便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故而三番四次试探于他。而这双面埋伏之人,怕不就是宋席远了……
  明夺妻儿,暗通谋逆;名为保护,实为软禁;明娶王妃,暗诛沈家。这戏唱得真真叫好!细一想倒也不对,真正在台上蹦跶的皮影人偶仅我一人而已,或许还要加上个被算计了的皇上,他二人不过是屏风后操控的手罢了,从头至尾,从未入戏。
  不日当归?裴衍祯画了一个又一个的饼,遥遥挂着,是我自己痴傻,方才将那饼看成了月。此时回想,我沈妙无才无德,唯有的便是那金雕玉塑的沈家大小姐做招牌幌子。当年宋席远莫名娶我,怕不就是裴衍祯指使,唯恐沈家钱财旁落了。
  不知为何,心中悲极倒生出一种别样的轻,只想笑,却再也弯不上嘴角。
  如今逼宫已成,只看六王爷不日黄袍加身下旨抄沈家来个瓮中捉鳖。


【30】风水灶?镜中花?—— 荷花荷月香满镜 
 
  沈宅被团团箍成了个金刚不坏的铁桶,传说中“不日便归”的六王爷依旧在传说之中飘着,至今还未飘回扬州。据展越的说法是,如今一朝朝廷变动,六王爷须得在京中多驻些时日安抚大小官员,之后才能来扬州迎娶王妃。换言之,六王爷须得先收拾完朝廷里胆敢不服的逆党,再回扬州收拾富得流油的沈家。
  幸得家里人尚且都能自得其乐,即使出不了门,也能打发光阴,姨娘们在屋里搓牌搓得昏天黑地昼夜不分,我跟着家养的戏班子拿捏着学些唱腔招式亦能自得。只是苦煞了两个人。
  首当其冲便是灶屋里负责烧菜的大师傅,过去沈家上下百来口人皆仰仗他一柄勺子喂活,颇有几分舍我其谁的德高望重,自从多才多艺的六王爷上我家玩票炒了几天菜后,这大师傅便沦为打下手的买办,虽然品阶降了,但买办之职颇有些油水,算得明降暗升,故而心里倒也平和。现今好容易又重新戴回大厨的帽子重掌锅铲,不想沈家又被士兵们给圈了,里面活着的出不去,外面活着的进不来,这活着的不单包括人、鸟、虫、蚁、兽,还包括鸡鸭鱼肉、萝卜土豆,但凡生的都入不了沈家大门。每日菜饭皆由展护卫从城里酒楼订了再亲自率领一帮子硬邦邦的兵士送进来。
  如此一来,大师傅可算彻底赋闲了,见天搁在灶厨里闲置成了个摆设。这叫大师傅十分忧愁,唯恐过不了几日便被驱出沈门回家吃老本,故而连续两日来找我诉忧虑。我客客气气地宽慰他沈家绝对不会赶他回蒙疆老家放羊,且允诺他薪饷一文不少,大师傅得了我的保证欢天喜地回灶间继续当摆设。
  我如今算是瞧出门道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惊喜无处不在。眼光要放长远些,谁都不能得罪,尤其是掌勺大厨,不说别的,且看当今的六王爷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十几日前裴衍祯尚且在我家灶间里烧菜,转眼便摇身一变问鼎王爷宝座,可见沈家灶头上的风水甚好,运道甚旺。英雄不问出处,指不定将来这大师傅也能变成个统帅大将军也未可知。
  普天下,唯前夫与厨子难养也。万万开罪不得。
  除却这大师傅外,家中还有一人焦虑非常,便是小弟弟沈在。我爹爹不大约束孩子,姨娘们更是对两个弟弟放任自由,换言之,沈在好比一匹放养惯了的小驴子,如今一朝被关在门内圈养起来,自然十分憋屈,闷得恨不能挠墙刨蹄子踩着门口白板一样码成一排的侍卫冲出去。
  被禁第一日,沈在妄图翻墙溜出去,结果当下便被火眼晶睛的展越给捉了个现行,灰溜溜提了回来。隔了一日,沈在又潜入后院水塘里,异想天开试图通过这水塘子与外边河道相通的一个水眼钻出去,不想,刚滑出水眼浮出水面还未来得及吸上一口气,便被那小河道一旁驻守的两溜士兵给吓得一口气憋了回去。至此,沈在彻底可算是晓得了六王爷对沈家保护得有多严实,遂灰头土脸地闺居院中逗猫玩儿,逗得那猫都烦他了,见着沈在便绕道跑。
  见沈在不再闹腾,我也宽了些心,夜里,我坐在床畔对镜拆头花,窗外月色正好,屋中不点灯也瞧得明晰,不想一抬头却愕然瞧见镜中一池荷花倒映,洋洋洒洒铺陈满镜,成片成片的澄粉绿梗无墨自渲染,若有似无的荷香从镜中逃逸四散无处不在,原来,竟是窗外池塘荷花一夜盛放。见着这镜花水月的景致,不知为何,我突然心情大好,心下琢磨着或许今日不会再失眠也未可知,当下便踌躇满志地脱鞋上了床酝酿睡意。
  隐隐听得一声扑通水响,并不真切,我看了眼窗外,又继续酝酿,正撩起了几分瞌睡,窗外却兀地炸出尖细一喊:“不好了,二少爷溺水了!”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套了件衣裳便往院中赶。待站至塘边,已见家里护院捞了沈在划水向岸边来,各屋姨娘纷乱从四面聚集,小姨娘更是披发跣足跪倒在岸边,仓惶便要去夺护院臂弯中绵软如柳面色煞白的沈在,我赶忙上前拦住小姨娘,让护院将沈在胸肺中所呛积水给压出来。
  原来,沈在终是坐不住,十一岁的少年郎正是好动非常,夜里忽见满池荷花怒放便想攀折一枝孝敬他娘,挑来挑去挑中了离岸较远的一朵,本以为一手勾了廊柱子一手去摘定是手到擒来,不曾想,脚下青苔一滑便掉到了水里,虽平日里上树入水无所不能,然此刻突发乃始料未及,便一时慌了手脚,加之满池泥淖搅动呛入口鼻,更是手忙脚乱,幸而丫鬟路过瞧见了大喊出声。
  家中这般响动自然惊动了院外护卫,我当下便托展越去寻个大夫来给沈在瞧瞧。展越似是皱眉犹豫了片刻,见小姨娘抱着白唰唰的沈在落泪,终是应承了,速度倒也快,一会儿便有个老医者登门来,捏着小胡子给沈在把了把脉,道:“无大碍,开副驱寒气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吃上两日便可。”我亦宽慰小姨娘,“姨娘莫慌,这溺水之事我有经验,只要积水清出,包管小在明日一早又是生龙活虎。”得了那老大夫和我的话,姨娘方才抹了抹泪稍稍宽心。
  谁也料不到,这支初放的菡萏只是一个开端,荷花的花期不短却也不见得有多长,然而,满池芙蕖尚未开败,沈家却已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景致。
  沈在落水第二日便起了烧,大夫开了退烧药煎服后,烧是退了却又落下了个咳嗽的毛病,开始只是偶或咳一咳,沈在顶顶腻味瞧郎中灌药,家里人也未曾在意,故而也没有叫大夫,几日下来沈在面色倒比往日要好,总是两颊绯红唇瓣赤朱,只是老说累,不及往日活泼好动,饭量也渐小了。小姨娘正嫌他皮实闹腾,听他道累便只管叫他去歇息。
  时日一长,我和几个姨娘也开始有些微咳,身上总像瞌睡虫上身一般有股挥之不去的倦乏感,睡了也不见解乏。日日午后一阵阵潮水般地发热,手心脚心也是发烫,姨娘们抱怨今年夏天太热,我却总疑心自己是发烧了,绿莺与我贴了贴额头,却又并未见真正起烧,遂作罢。
  如今唤郎中不比往日便当,总要通过那展越,而这展大侍卫定是得了他家六王爷的耳提面命不能让沈家人与外人有任何接触,故而总是一副怀疑探究的样子,上回小在起烧,他是亲自摸过小在额头确认烫得可以煮蛋以后,方才去请的大夫,郎中问诊时,阵仗更是了得,床边整整围了一圈铁甲侍卫,手按刀柄,防贼一般盯着屋内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郎中,这般阵仗实是叫人无福消受。故而,家里人如今虽然犯些咳嗽也不愿劳烦门口那些白板请大夫。而且,有些小病并未真要瞧大夫喝药才能好,往往拖一拖便也没了踪影。
  一家人此起彼伏地咳着,拖着拖着一直拖到连送饭的侍卫都瞧不下去,转告了展越,这才请了个大夫来瞧病,那大夫一瞧沈在的面色当即脸色便哐铛一下跌了下来,待把完脉更是一脸忧患,似乎不放心,复又把了几遍脉,方才神情凝重地确诊:“小公子这是得了肺痨之症。”
  屋外潋滟晴空,屋内五雷炸响震耳欲聋,一时间,天地颜色骤变。小姨娘扶着床柱晃了晃,“肺痨……”
  我木愣愣瞧着那郎中,转头问展越:“你从哪里请来这跑江湖的赤脚庸医?”
  那庸医却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只皱眉环视了一圈,“几位夫人并小姐亦需把把脉象。”
  展越似乎也被这劈头盖脸两句话给砸晕了,只怔怔死盯着那大夫,面色发沉。
  一夜之中,展越几乎跑遍了扬州城中所有医馆,知名的、市井的,名医、庸医一概请入了沈宅,挨个儿瞧下来,定论只有一个——沈家小公子染了肺痨,几个姨娘并小姐亦染了肺痨。
  从这些郎中大夫或含蓄或委婉或直白或絮叨的掂量陈述中,我晓得了一件事——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唯有备好棺材后事,坐等死光光。
  不晓得昏天黑地过了多少日子,或许很长,长得像六王爷口中的“不日”一般长,或许极短,短得像宋席远同我的露水姻缘一般短。我只知道如今不畏黑夜,只恐日出,每日太阳一升起,便有下人来报丧。
  第一日,小在去了。第二日,小姨娘去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几位姨娘舍不得小姨娘一人在地下一缺三找不到牌搭子,也相继去了……快得叫人来不及悲伤,没有真切感。
  棺木家中早便备好的,一等一的金丝楠木,沈家的墓穴也是早便挖好的,很大很大,早年我娘过去时,我爹爹曾带我入陵看过,高穹寒底,沈家历代棺木皆葬于其内,爹爹说过:“沈家人生同屋,死同穴。”
  我披麻戴孝却不能为弟弟和姨娘们哭丧送别,只能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半醒半梦,梦里光怪陆离,偶或醒来,每次睁眼,瞧见的皆是不同的大夫,绿莺总是立在一旁默默垂泪无语,展越若见我清醒,往往见缝插针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沈小姐再撑一撑,六王爷马上就回来了!”
  我未免疑惑,“不日”和“马上”有什么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