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5

顾了之:霸王与娇花 65 - 71

【第65章】
 
  薛家的案子落幕后半个月便是除夕。
  去年除夕,沈令蓁孤零零地待在陵园,霍留行则身处正逢战乱的西北,两人都没什么过年的心思,守岁那夜就跟寻常日子似的过去了。
  沈令蓁原道今年总该能过个安稳团圆的年,却被这多事之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得神思疲惫,眼看着张灯结彩的霍府,也打不起除旧迎新的精神来。
  而且她发现,自薛策死在大理寺后,霍留行每日待在书房与手下议事的时辰便增多了。孟去非也在暗夜冒险里来过霍府一趟,一改往日嬉笑闹腾的姿态,严肃得好像要上阵打仗似的。
  提及除夕守岁的事时,霍留行比沈令蓁表现得更为兴致缺缺,嘱咐她好好歇养身体,不必操劳来去,平日里如何便也如何就是。
  但家里不是只有他们夫妻,还有霍舒仪在,也不好太过随便,沈令蓁觉着礼数上过不去,便仍旧置办了一桌宴席,全当走个仪式。却不料到了除夕这夜,听仆役说,霍舒仪今日不在府上,不必等她一道用膳了。
  霍舒仪这阵子一直安分地住在霍府,连院门都极少踏出,这等理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更不可能是因为玩乐之事外出。
  沈令蓁心生疑窦,问霍留行这是怎么回事。
  他只顾给她夹菜,说先好好用晚膳,吃完了再说。
  霍留行这个态度,显然非常清楚妹妹的去向。记起霍舒仪曾说,自己此行是为帮霍留行办事,沈令蓁总觉得,今夜或许有事要发生。
  这一桌的山珍海味,突然变得味同嚼蜡,她与霍留行对坐着,勉强吃完,忧心忡忡道:“郎君,朝里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
  霍留行默了默,吩咐蒹葭替沈令蓁换一身便利于行动又保暖的行头,自己则起身替她理了理衣襟,捧着她的脸轻抚了抚,眼底露出歉色:“这个年又过不太平了。”
  沈令蓁看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抱歉。
  “宫里今晚要出乱子,一会儿我们出城去,你跟牢我就行,不怕。”
  沈令蓁皱了皱眉:“乱子?”
  他点点头:“薛策不是死在西羌人手里的。西羌人确实希望圣上铲除薛家,但他们的手还伸不到大理寺去。”
  沈令蓁眼色微微一变。
  当时得知薛策死在了大理寺监牢,她第一反应便认为这是西羌人的手笔,毕竟此事就是西羌一手挑起的。现在听霍留行这么一说,倒觉自己疏忽了关键的一点——西羌人心再狠,又哪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能够在大齐大理寺的监牢来去自如呢?
  薛策是朝里人杀的。
  但若说此人是西羌在汴京的内应,又不合情理。二皇子通敌的风波刚过去没几个月,谁有这胆量重蹈覆辙?更可能的是,此人在这件事上,刚巧与西羌利益一致,所以顺水推舟地杀了薛策,推动了薛家的败落。
  只是能把手伸到大理寺去的,当时多半跟在皇帝身边去了南郊参加冬祭,算来算去,最有可能办成这件事的,便是留守在汴京,比所有人先一步有机会接触到薛策的赵珣。
  是赵珣杀了薛策。
  沈令蓁霍然抬首:“四殿下要……”
  她没敢让“逼宫”两个字出口,霍留行却也听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赵珣等了这么多年,一直以未来储君的身份自居,原想太子死后便能顺位而上,却见皇帝久久未有重新立储的意思,而朝中又有不少人偏向赵羲。
  斗倒了一个又一个兄长,到头来杀出个程咬金,这没完没了的争储路让赵珣从踌躇满志到日渐失望。冬至前夜,皇帝在南郊轮流召请众臣入行宫,商讨立储一事,留守汴京的他听说结果对自己不利,心中隐隐有了鱼死网破的想法。
  从那天起,他便开始策划逼宫谋反,一要除掉赵羲,二要逼迫皇帝退位为太上皇,自己登基为帝。
  赵珣打算在汴京起事,所以相比镇守边关的霍家,扎根京城的薛家更是他的一大掣肘。于是他便借西羌闹事,顺水推舟地杀了薛策,让皇帝亲手打散了薛家的势力。
  今夜除夕,正是皇帝设宴,皇子皇孙们在宫中齐聚一堂的时机,赵珣要将所有不听话的人一网打尽。
  沈令蓁背脊发凉,问道:“可这事有两面,四殿下虽除掉了薛家,却也因此打草惊蛇了一把,圣上应当猜得到此事是他所为,及早有了防备。”
  霍留行笑了笑:“正是如此,他们才会势均力敌,那样,最后谁胜谁负,便由我们说了算了。”
  他话音刚落,京墨急匆匆进院,回报道:“郎君,四殿下领兵包围了崇政殿,挟持了圣上,眼下除了小殿下,所有皇子皇孙都已被控制。四殿下寻不着小殿下,正在东宫大开杀戒。”
  沈令蓁心头一跳,正想着赵羲的下落,便见一身宫女打扮的霍舒仪进了院子,她的身前,正是穿着劣等宫服,伪装成宦侍的赵羲。
  他风尘仆仆地进来,朝霍留行一揖:“多谢霍将军今夜助我脱身。”
  霍留行微微一笑:“小殿下客气了。您曾允诺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微臣自然晓得该往哪边靠。现下宫中的情况,小殿下应该大致清楚,接下来,您希望局势如何转变,与微臣说一声,微臣定当竭力而为。”
  他这指哪打哪的恭顺模样,看得沈令蓁都替赵羲发憷。
  霍留行才不是那么听话的臣子。
  赵羲倒背着手,笃定道:“对此一战,皇祖父实则留有准备,眼下所谓的被挟持,仅仅是为放松四叔的警惕。我预计过不了多久,皇祖父的禁军便会将四叔的人马一网打尽。我不希望四叔败得太快,劳请霍将军帮帮他,让他先占取个上风。”
  霍留行作恍然大悟状:“小殿下是想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微臣这就请人去疏通疏通。”

  皇宫起事,沉浸在除夕佳节氛围里的汴京城也陷入了动乱。
  朝臣们惊慌失措,大批忠于皇帝的官吏急急赶往皇宫支援,却被赵珣的人马当场镇压。又有人向邻城驻军报信求援,同样遭到铁血无情的拦截。
  本是胜券在握的皇帝不知援军为何迟迟不到,当真被儿子威胁着在崇政殿命人草拟起了诏书。一众皇子皇孙龟缩在侧殿,一动不敢动。
  整座汴京城成了囚笼一座,只剩赵珣在呼风唤雨。
  可即便到了这一步,赵珣心中依然没有底,只因本该第一个除掉的赵羲成了让他无法掌控的漏网之鱼。
  翻遍了整座皇宫也找不到赵羲,他当即联想到霍留行,派兵前去霍府,却见霍府已经成了空宅,折去英国公府和孟府,又发现里头一样空无一人。
  城门早就封锁,他不相信这些人能插翅而飞,先在城内地毯式搜寻,结果一无所获,只能说明,人的确出了城。
  这样一来,赵珣便彻底失去了追击的优势,因他只能将起事范围限在汴京,无力主动与城外乃至邻城的驻军产生交锋。
  如此一步迟,步步迟,“敌在暗,我在明”的恐惧深深笼罩住了赵珣。除去东宫那里见了血,这场逼宫几乎兵不血刃,顺利得不可思议,也顺利得让他内心惶恐不安起来。
  无形之中,好像有一双手在随性拨弄着棋盘上的黑白玉子,让棋局的走势随着他的心意而动。
  但这双手并不是他的。
  他只是棋盘上的棋。
  而此刻,那个带着所有“家当”插翅而飞的人,正在京郊临时搭建的营地内享受“天伦之乐”。
  “一把轮椅走天下”的霍留行照旧坐在他的轮椅上,身边围着沈令蓁和她爹娘。
  沈令蓁拥着狐裘,拢着篝火取暖,耳边此起彼伏的都是“冷不冷,冷不冷”的问句,一会儿是左手边的霍留行,一会儿是右手边的沈学嵘,都说他们身边暖和,让她捱他们近一些。
  沈令蓁往左往右都落个“里外不是人”,干脆绕到赵眉兰那头,抱住她胳膊:“还是阿娘这里最暖。”
  霍留行和沈学嵘对视一眼,后者悻悻,前者恭敬之中带了一丝悻悻。
  一家子其乐融融,霍舒仪自觉不好插足,便蹲在远处另一簇篝火边,百无聊赖地折断树枝往里添木料。
  树枝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她蹲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撑膝站起,迎面看见“霍留行”拎着什么东西走来,一愣之下警惕地往四面瞧:“二哥怎么站……”
  结果却看霍留行好端端坐在原处,正往沈令蓁掌心呵气,给她暖手。
  来人走到了近处,她转过眼,瞧着对面那张平日近看时与霍留行有三分相似,到了模糊夜色中,远看时变得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反应了过来。
  孟去非觑她一眼:“瞎叫什么,我家可没你这么小的妹妹。”
  霍舒仪刚要解释,孟去非已经将手里的野兔丢到了地上:“是霍大姑娘吧?劳烦把这上风口让给我,我烤兔子。”
  霍舒仪本来也打算走了,干脆把篝火整个让给了他,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哎”一声:“等等,你先别走,给我搭把手,剥个兔子皮。”
  她停下来往四面看,大概是想找个随从给他,但这会儿特殊时期,放眼望去,手下人也都在忙活正事,便只好折回去,蹲下来帮他。
  孟去非是习武之人,虽未从过军,这手起刀落的架势却也还算熟练。
  霍舒仪帮他拎着兔子腿,看他朝霍留行那边努了努下巴,叹着气碎碎念道:“你二哥他们倒好,都在家吃过了晚膳,可怜我孤家寡人一个,只能上山猎兔子。”
  他一说话,动作自然慢了下来,霍舒仪悬着手,等得有些不耐,皱了皱眉:“还是我来吧。”说着拎过兔子,一气呵成地将整张兔子皮扒了下来。
  孟去非看得瞠目:“这手艺了不得啊!”
  霍舒仪此前一年多跟着霍起在军中历练,这点野外生存的技巧当然不在话下,看孟去非经验不足,干脆好人做到底,拿起他的匕首,三两下把兔子剖好,处理了内脏。
  孟去非啧啧称赞,鼓了两下掌:“哎,小姑娘,你有没有想过等战乱结束以后,去开个麻辣兔头铺?那玩意儿可真是人间美味,一定赚钱。”
  “……”
  看她面色不悦,孟去非忙打圆场:“哦,这么着是有些大材小用。”说着又觉得很是可惜,“那要不开个猪羊牛鸡都有的……”
  霍舒仪把处理好的兔子递给他,没兴趣再听他这些无聊的话,转身就走。
  “哎你一姑娘家,怎么一手血也不洗洗就走了!”孟去非追上来,递给她一个水壶,一看她这满手鲜红的淋漓,也没法拧壶盖,又说,“得了,我给你倒。”
  霍舒仪把手伸到壶口底下,就着他的水冲洗干净,留下一句“谢了”便回了营帐,在地上随便铺了点稻草躺下歇息。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看见帐门缝里探进来一只手。
  她下意识拔剑出鞘。
  那手一抖。手主人立刻道:“别紧张别紧张,自己人自己人!”
  霍舒仪这才看清对方手里拎着一只烤熟的兔腿。
  孟去非不方便进她帐子,隔着帐门跟她说:“一只兔子才四条腿,分你一只,够意思吧?”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兔腿,“赶紧来接着。”
  霍舒仪枕着稻草铺一动不动:“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哎你这丫头今晚不是忙活着进宫救人吗?吃过晚膳了?”
  霍舒仪肚子咕噜噜一叫,看了眼烤得金黄的兔腿,从铺盖上爬起来,接了过去。
  “这就对了嘛!”帐外持续传来孟去非的唠叨,“还有,别仗着会点功夫就没大没小‘你’啊‘你’地跟我说话,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表哥知道吗?”
  “知道了。”霍舒仪把他那只还伸在她帐子的手推挤了出去,像在嫌他聒噪。
  孟去非“啧”一声,摇着头走出几步,远远地跟霍留行说:“你这妹妹怎么养的,脾气这么大,要在我家,非得教训哭了,让她痛改前非不可!”
  他话音刚落,忽觉脚后跟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回头往地上一看,是根啃没了肉的兔腿骨头。
  “这么快,得是怎么个风卷残云的吃相啊……”孟去非再次瞪大了眼,大步流星地朝霍留行走去,又说“你这妹妹”如何如何。
  沈令蓁瞧着他骂骂咧咧的样子,并不觉气氛变得轻松,反倒心情隐隐沉重了起来。
  其实孟去非跟霍留行一样,是个非常识大局的人。眼下并不是说笑的节骨眼,加之他与霍舒仪也不相熟,本不该这样调笑她。
  他之所以摆出这副没眼色,不懂事的模样,最可能的原因,便是在做戏给什么人看,从而让对方暂时放松对他的警惕。
  沈令蓁悄悄看了眼被四面侍卫保护在当中的那间营帐——这里唯一的“外人”,便是此刻身在那间营帐里的赵羲。
  孟去非如此吊儿郎当的作态,目的就在于让赵羲觉得,他只是霍留行为避免遭到掣肘才带在身边的姑表弟,而不是前朝的遗孤,孟家的最后一位皇子。
  沈令蓁觉得,她大概猜到霍留行和孟去非打算做什么了。
  赵羲的计划是让皇帝和赵珣鹬蚌相争,然后由他来渔翁得利。
  而霍留行和孟去非的计划,则是让赵羲这只螳螂先去捕宫里的两只蝉,接着由他们来黄雀在后。
  她知道这是将复国的伤损降到最低的方法,倘使赵羲真是螳螂,真能成为他们的傀儡,那么一切自然可以顺顺利利地进行。
  但她现在担心,赵羲并不是表面看来的这样简单,这样信任霍留行。
  沈令蓁盯着眼前那团越烧越旺的篝火,记起初秋夜里,崇政殿西面的宫灯下,太子与她说的话——我知霍少夫人心地纯善,绝不愿意看见这八方来朝的崇政殿尸堆成山,血流遍地。倘有一日,你可以为它做些什么,还请千万不要吝惜你的能力。赵琛在此,及早谢过霍少夫人大恩大义。
  那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早在当初便有了这样的预言。
  他的儿子,难道会那么轻易束手就擒吗?
  渔翁得利可以不见血。但这场黄雀在后,恐怕还是不行。
  沈令蓁忍不住看向坐在篝火边的霍留行与孟去非。两人分明在说笑,可她却在他们的眼底,看到了一丝与她一样的不确定。
  长夜过半,汴京城里的宫变应当也已接近了尾声,何去何从,他们该有个结论了。
  沈令蓁咬了咬唇,跟霍留行说:“郎君,我有些冷,你陪我去帐子里坐会儿吧。”
  霍留行听懂她的暗示,摇着轮椅跟上她。
  进了营帐,她斟酌了一会儿,开门见山道:“时间紧迫,我便与郎君直说了吧。我曾与郎君说,假如有一天,你挑起了血火战争,我会理解你,却不会支持你,我会像太子殿下说的那样,尽我所能,不让汴京尸堆成山,血流遍地。这个话,今天依然算数。”
  霍留行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明白郎君现在很难,在这件事上,我没有资格帮你做决定,也不会拿自己威胁你,让你更加为难。我只跟郎君说一句:不管你最后做了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会竭尽全力保护好汴京的臣民,而我,会跟郎君一起努力保护好他们。”
  霍留行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半晌后笑了笑。
  他不知道,他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得来这么一个小姑娘。
  他伸手摸摸她的脸蛋:“知道了。”
  “那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有什么风声也好及时晓得。”
  沈令蓁说着,便要推着霍留行的轮椅往外去,却忽听京墨心急如焚的声音在帐外低低响起:“郎君,有河西来的军报,西羌王室以嵬名王子遭大齐杀害一事为由下发了讨伐檄文,率军冲破了河西关门!”
  霍留行微微一滞后,闭了闭眼,才拉开了帐门。
  京墨身后一丈处,孟去非站在那里,同样闭了闭眼。
  沈令蓁长睫一颤,看两人隔着一丈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主动退出了营帐,朝孟去非使了个眼色。
  孟去非犹疑着上前,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营帐内只剩他与霍留行两人,长久的死寂过后,孟去非先开口:“留行,你相信天意吗?”
  兜兜转转,让他们回到二十九年前,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在命运交叉点作同一个抉择的天意。
  霍留行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天意,我只相信本心。”
  “什么是本心?”
  “就是刚刚听见军报的那一刻,你在想,还好这军报没有来得太迟。”
  孟去非笑着捶了他左肩一拳:“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霍留行摇摇头,跟着笑了起来:“不是,只不过我刚好也是这么想的而已。”


【第66章】
 
  长夜慢慢流逝到了尽头,汴京城内的拉锯战也好似分出了伯仲。
  连象征皇权的禁军都已偃旗息鼓,众人心底隐约感到,赵珣这一出逼父上位的戏就快要胜利收场了。
  权利的战争中,素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之说。史书是王者的传记,今夜这一场放在当下为千夫所指的逼宫,待明朝太阳重新升起,宝座上的人换一副面孔,也不过成了轻描淡写的浮云几缕。
  拥戴赵珣的朝臣已经在心底及早欢呼雀跃起来。而原本维护正统的人也开始摇摆不定,思虑着是否该弃暗投明,倒向眼下看来已经注定的赢家。
  毕竟对多数人来讲,为正统抛头颅洒热血,换一笔未必能被载入史册的名声,还是不如媳妇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来得实际。
  朝臣们各怀心思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看见一缕火光冲破了封禁多时的汴京城门。
  那支火把的主人高踞马上,柳眉下的一双眼寒气逼人。
  她穿上了二十九年不曾触碰的铠甲,高高扬起手,面朝城门打下一个手势。
  一名士兵高喊出她的指令:“镇国长公主奉圣命捉拿逆贼,所有人等,原地缴械者从轻发落,违者格杀勿论!”
  整座汴京城在一瞬间沸腾震动,为这一刻突如其来的逆转,与这位沉寂了二十九年的巾帼豪杰。
  所有一只脚已经跨进赵珣党的朝臣迅速看清形势,退了回来。
  这样一呼百应的势头,除了在人们心目中堪称大齐第二个天的赵眉兰,再无人能够做到。
  就连赵羲也不行。
  赵眉兰仅仅率领三千骑兵,便在一个时辰内踏平了汴京城内所有的叛军。在“镇国长公主”这个名号与横空出世的这三千名足可以一抵十的精锐面前,叛军也失去了底气,死的死,降的降。
  骑兵一路势如破竹杀入皇宫。
  赵珣逼不得已,拿剑架上皇帝的脖颈,与身边最后几百名兵卒一起,站在崇政殿内,与殿门前的赵眉兰对峙。
  皇帝衣冠狼狈,双眼通红,看着前来救驾的赵眉兰,根本来不及思考她是从哪得来的兵卒,只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喊着:“眉兰,眉兰……你杀了他,杀了朕这个逆子!”
  赵眉兰轻轻颔首:“臣妹谨遵圣命。”
  话音落下,早已埋伏在高地的“弓箭手”以藐视压倒的姿态,快准狠地一箭射穿了赵珣的喉咙。
  皇帝得了救,饶是曾经征战沙场的人,到了这个节骨眼也淋淋漓漓下了一背的冷汗,踉跄着扶住了殿柱。
  赵珣身边的兵卒见势头不妙,立刻逃窜。
  赵眉兰掉转马头,率军乘胜追击。
  偌大的崇政殿里,转瞬间只剩了皇帝一人。
  死里逃生的皇帝终于缓过神来,在这一刻察觉到了不对劲。赵眉兰分明是来救驾的,为何眼下却撤走了所有的人马,留他独自在这里?
  他慢慢站直身板,望向血泊中的赵珣,脖子上那个一箭穿喉的伤口。
  重箭,远距离,这个准头,绝不是一般的弓箭手能够做到。
  皇帝若有所觉,猛地回过头去。那玄甲披身的男子手持弓箭长身玉立,在黎明第一缕晨曦中,一步步含笑朝他走来:“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正是霍留行。
  皇帝怒目直视着他这双完好的腿:“你……你……”
  霍留行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哦,陛下久居深宫,许是消息滞后了,微臣的腿,早在九年前便已好了。”说着继续朝他走来。
  皇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霍留行,霍留行……你给朕站住!”
  霍留行脚下步步紧逼,面上依旧笑得和煦:“不过陛下的消息,似乎不止滞后了这一件,陛下或许还不晓得,您的好皇孙此刻也与您的好儿子一样,正倒在血泊里。”
  “你……你把羲儿……”
  “不是微臣做的。”霍留行扔了弓箭,有些无辜地摊摊手,“微臣人在这里,分身乏术,便将小殿下托付给了微臣的表弟,去非会好好送小殿下一程的,陛下还请放心。”
  皇帝拿手指着他,浑身发颤。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的不是面临死境,而是死里逃生后,发现那所谓的“生门”不过是另一条更为黑暗的死路。
  “今日过后,这王朝便又要改姓孟了。微臣送给陛下这出跌宕起伏的戏,不知陛下可还满意?”
  霍留行踱步到赵珣的尸体边,拾起了他的佩剑,不等皇帝回答,便继续笑着说:“陛下坐了二十九年的皇位,应当也坐累了,便由微臣替四殿下尽这未尽之事,送陛下上路吧。”
  手起剑落,血溅三尺。
  至死一刻仍圆睁着眼不可瞑目的皇帝,此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四殿下怎对陛下下了这般狠手?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啊……”

  同一时刻,京郊营地的营帐内,京墨正站在孟去非面前,与他回报皇宫内的情形。
  孟去非听罢,一脸挑剔地问:“戏演到位了?”
  京墨颔首:“郎君的演技您大可放心,郎君一定会在最后一刻告诉陛下,这王朝明日便姓孟了。”
  孟去非半是满意,半是不甘心地“啧”了一声:“行吧,那这样就当我复完国了。”
  京墨用余光瞟了眼帐门外,赵羲的营帐所在的方向:“郎君之所以孤身进宫,让小殿下留在您身边,便是希望您最后慎重考虑一次——眼下是您动手最好且最后的时机了,一旦让小殿下回到皇宫,再要反悔,到时复国的艰难与牺牲将会是现在的十倍甚至百倍。”
  孟去非沉默下来,半晌后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京墨啊,你知道我和表哥,为何一个叫‘留行’,一个叫‘去非’吗?”
  京墨一愣之下摇了摇头。
  留行是“使不离去”与“停止前进”之意,去非则取自“此去非长路”。他们的母亲于同一夜在战乱中生下他们,却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在他们身上寄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厚望。
  孟去非说:“我想我的母亲不会因为我今日的决定责怪我,而我的父亲……”他笑了笑,“昨夜听见河西告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当初霍家军为了抵御外敌撤离都城,放弃孟家皇室时,我的父亲一定跟我一样,虽然心有不甘,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西羌重施二十九年前的故伎,趁我朝内乱进犯河西,倘使我在这个节骨眼与赵羲决一胜负,即便是赢了,也没把握短时间内稳固国中上下,最后只会给外邦钻了空子,让河西的百姓再次沦为西羌的奴役。”孟去非摇了摇头,“我不能成为这样的千古罪人,让孟家蒙羞。”
  孟去非说着这些本不必要讲给手下听的解释,看似是不嫌唠叨,实则京墨却知道,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说服自己坚定当下的选择。
  京墨颔了颔首:“既然您考虑好了,郎君必然会支持您的决定,只是其他朝臣那里该如何交代,您是否有所打算?”
  他指的是含辛茹苦了那么多年,盼着孟家复国的前朝旧臣。
  孟去非点点头:“暂时拖延一阵子,就与他们说,我这里出了些纰漏,失去了最佳的下手机会,只好‘曲线救国’,以保卫边关为由与小殿下请战前往河西,待时机成熟,我便从河西借霍家兵力重新杀回来。”
  “是。”
  孟去非交代完毕,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撑膝起身,走向赵羲的营帐。
  赵羲在营帐内静坐了一夜,不知何时从里头走了出来,此刻负手在帐门前,好像就在等孟去非。
  孟去非在路上随手摘了根稻草,叼在嘴里,走到他面前说:“恭喜小殿下,霍将军那里事成了,您可以启程回宫了。”
  赵羲静静地注视着他,好像从他这游手好闲的姿态里看出了许多藏在内里的东西。
  半晌后,他说:“那孟郎君呢,你去哪里?”
  孟去非扭了扭脖子,活络着筋骨:“我啊,我在汴京待了这么多年,实在有些腻烦了,想去河西帮小殿下打仗,不知道小殿下会不会同意。”
  赵羲看他的眼色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感,默了默说:“孟郎君心系苍生,我替河西的百姓谢谢你。”
  孟去非挠挠头道:“不客气不客气。”说着拱了拱手,“既然小殿下不反对,那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了,一会儿会有霍将军的人护送小殿下回宫,您多保重。”
  他说罢便转身离开,走出几步,被一声“孟郎君”叫住。
  孟去非回过头,看到赵羲站在晨曦里,稚嫩的脸上是不输成年男子的坚毅之色:“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的。”
  孟去非笑了笑:“我相信小殿下。”说罢迎着朝阳朝他挥了挥手,再不留恋地走了。


【第67章】
 
  一夜风波以两败俱伤收场。赵珣逼宫弑父,被视作朝廷逆犯,连停灵都省了,翌日便草草下葬。
  但皇帝的丧葬还得大办。停灵,服丧,一切按部就班。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临终被迫立下的诏书还差一道玉印,不可作数。镇国长公主带头拥立先帝的嫡长孙继承大统,朝堂之上应者云集,赵羲就此顺利登基,改年号为“初荣”。
  新皇甫一登基便迎来河西战事,主持国丧、整顿朝堂与后宫之余,频频召见朝臣商议应战之策,接连几天忙得不可开交。
  新皇毕竟才十五岁,在实务方面缺乏经验,碰上这种手忙脚乱的特殊时期,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但好就好在,他本身懂得不耻下问,又收归了一批能谋善断的良臣,霍留行就是其中之一。
  因过去曾在对敌西羌一事上展现了超世之才,他比朝中任何一人都更受到新皇倚重,为此几乎扎根在了皇宫,奉旨夜宿外殿,好一阵子连霍府的门都没得回。
  直到十日后,河西暂时抵御住了西羌的第一波攻势,朝堂上火烧眉毛的气氛才稍有缓和,霍留行也得以离宫回一趟府。
  只是不料刚到宫门口,又被一个口谕召了回去。
  霍留行有心与沈令蓁团圆,可一则圣命不可违,二则孟去非马不停蹄了十天,今日刚刚抵达河西,他也着紧那边的情况,因此只得返回垂拱殿。
  但赵羲这回找他说的,却不是河西军情,也不是与孟去非有关的事。
  垂拱殿内的宫人都被挥退,赵羲亲手递给他一封信笺:“霍将军,这是从西南黔州送达皇宫的一封密信,信使原本要将密信交给皇祖父,半路听说汴京生变,不知如何是好,便耽搁了这么多天,直到今早才把消息递送进宫。你看看。”
  霍留行双手接过信笺,翻开来一掠,看见正中一行“行动失败,薛家母子为西羌所救”,眼睛微微一眯,抬起头与赵羲对视了一眼。
  看出他眼底的疑问,赵羲点了点头:“朕若没有猜错,皇祖父生前很可能曾派人对薛家母子下了手。”
  先帝表面上假作仁慈,说着罪不及薛策妻子,赦免了薛玠与其母亲,只将他们流放到西南黔州,实际上却暗中派了杀手,要对薛家这独苗斩草除根。
  只可惜最后行动失败,反叫薛家母子被西羌人救了去。
  而现在,造孽的先帝已经不在,这个“迫害忠良”的烂摊子落到了赵羲的手里。
  赵羲皱着眉说:“朕已派密探即刻前往黔州确认密信内容是否属实,只是黔州路远,这一来一回怕误了事,依霍将军看,倘使真是如此,薛家母子眼下身在西羌,应是怎样的处境?西羌人从大齐手里救了薛家母子,又意欲何为?”
  霍留行轻轻摩挲着手指,神情肃穆地说了两个字:“策反。”
  当初西羌使节在京期间,薛玠的处境其实始终不太好,先是接风宴,被大齐当作抛砖引玉的那块砖,丢出去献丑,再是围猎遭人陷害,在皇家面前有冤难言。
  这些都是野利冲身在汴京时悄然埋下的铺垫,目的就在于引导薛玠对赵家人有所不满。
  如今,先帝不仅把薛策推出去替罪,还对薛玠和他母亲暗下杀手,这些行径,的确已经足够激起薛玠对大齐皇室的恨意。
  而且薛玠此人心性并不成熟,尤其过不了儿女情长这一关,始终对沈令蓁念念不忘。他不仅憎恨先帝,也一直不喜娶了沈令蓁的霍留行。
  沈令蓁曾问,为什么遭难的总是薛家,现在看来,理由已经出现了:因为先帝在时,霍家与大齐皇室是对立关系,但西羌的敌人既包括大齐皇室,又包括霍家,所以假如西羌有心选择一个策反对象,这个对象不能是支持霍家,而反对大齐皇室的,也不能是支持大齐皇室,而反对霍家的,最好就是像薛玠这样,两边都敌对的。
  现在西羌趁先帝动手杀人之际救下了薛家母子,就是为了让薛玠为西羌所用,在河西一战上发挥效用。
  赵羲捏了捏眉骨:“以霍将军对薛郎君的了解,你认为,他有可能被策反吗?”
  人逢大灾大难,是有可能会变的。霍留行没有把握为薛玠说一声“不”,片刻后摇摇头:“微臣下不了定论。”
  赵羲长出一口气:“薛郎君是薛将军独子,一身武艺战术皆承袭自薛将军,对大齐的大川大河,地势地貌也都非常了解,倘使当真被西羌策反,于河西怕是不小的威胁。皇祖父虽然打散了薛家底下的兵卒,但这些散兵若是听说薛郎君起事,也不是没有响应的可能。”
  霍留行沉默着没有说话。
  倘使站在薛家的角度看赵羲此刻的态度,似乎又像上位者在多疑,但平心而论,从眼下的情势看,他不认为赵羲的疑心多余。
  毕竟薛玠不是孤身一人,假如西羌以他母亲的性命作要挟,逼他反了大齐,纵使他本意不愿如此,也要考虑是否屈从。
  “可河西正逢战乱,朕又刚刚上位,若是为了防备薛郎君,再次调动那些散兵,恐怕容易动摇军心吧?”
  霍留行点了一下头:“眼下西羌那边没有传来薛郎君的消息,陛下最好按兵不动,否则引起那些散兵的不满,便是适得其反。”
  “但薛郎君身在西羌,就像随时可能炸开的炮仗,无法防备……”赵羲头疼地在殿中来回踱步,目光瞟见霍留行的腿,忽然顿住,“霍将军。”
  霍留行看着他这眼神,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赵羲盯着他的腿说:“河西无你,朕实在放心不下,你愿意去一趟前线吗?”
  霍留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腿。
  赵羲说:“朕觉得,霍将军这腿,到了该治好的时候了。朕知道罗医仙藏身京城已久,朕给他三日时间给你治腿,治好了,你便出发,你意下如何?”
  霍留行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太子果真对霍家的事情了如指掌,且在生前事无巨细地交代给了赵羲。
  赵羲现在是说,他会假装不知道霍留行腿的真相,对外的说法,便是这些天,周游天下的罗医仙刚巧到了汴京,替霍留行诊治了一番。
  只要他这个皇帝不对此表示异议,自然也没人敢质疑,霍留行这残废了十二年的人,到底是怎么被罗医仙的圣手治好的。
  赵羲道他是有后顾之忧,又说:“霍将军放心,你这欺君之罪,欺的是朕的皇祖父,朕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便不算被你欺了。你就安心地站起来吧。”
  霍留行颔一颔首:“微臣谨遵圣命,三日后便启程前往河西。”
  赵羲点点头,又似想起什么,回头从几案上翻找出一幅画来:“朕承诺给你的位子,绝没有忘记,只是这几日时机不宜,尚未来得及下达赏赐与任命。不过朕昨夜得闲,已经亲笔拟画好了大将军一职的徽记,你瞧瞧,满不满意?”
  到底是刚坐上皇位,还留有一身少年气,赵羲此刻的样子,倒有点像讨赏的孩子。
  霍留行笑着接过画,刚要定睛细看,脸色却霍然一变。
  因画的正中,正是他曾经琢磨研究许久,寻遍大江南北也找不见的那只矫翼之虎,这图案,与沈令蓁那位救命恩公的家族徽记,竟是一笔不差。
  赵羲一愣:“霍将军怎么了?”
  霍留行如遭雷劈地望着他:“这是陛下亲笔所画?”
  “自然。”
  他定了定心神,继续问:“陛下为何会想到画一只长了翅膀的老虎?”
  这倒把赵羲问住了,他沉吟着说:“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先画了老虎,左看右看像缺了点什么,便又添了这对翅膀,觉得这样才配得上我大齐的大将军。”
  霍留行不死心地继续问:“那陛下打算把这徽记用在何处呢?”
  “朕只是初初一画,具体的倒是没想好。”赵羲思索片刻,“总归这是赏赐给霍将军的,你便当家族徽记去用。哦,朕觉着,这徽记雕刻在兜鍪上很是威风,你若是喜欢,朕便叫人为你量身定制一顶,不过这次出征恐怕赶不及了……”
  赵羲接下来还说了什么,霍留行已经没有听清,那些一度翻来覆去想不通的问题,到了此刻,有了一个叫人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答案。
  赵羲绝无可能提前见过那件披氅,并且看他这模样,不论是徽记图样的设计,还是将其雕刻于兜鍪的想法,理应都是现想,且是为他霍留行独一份打造的。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再无人有资格、有可能使用这个徽记。
  霍留行想,如果这世间真有这样荒唐的奇迹,沈令蓁的救命恩公也许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
  从皇宫到霍府一路,他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作出这个假设以后,每个环节都天衣无缝地扣在了一起。
  笔迹、疤痕、佩剑、招式、徽记……包括那词中的“玉塞阳关狼烟起,虏骑入河西”与“马上将军拍剑去,不破楼兰不留行”。
  救沈令蓁的人是他,只不过不是当时的他,而是未来已经成为大将军的他。
  马车在霍府门前停稳,霍留行却纹丝不动,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听见兴高采烈的一声:“郎君,陛下终于放你回家啦!”
  沈令蓁与霍留行多日未见,听说他人已到府门前,却迟迟没有从车中下来,便亲自来迎他,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欢欣鼓舞地掀开了车帘。
  却看见霍留行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
  “不若长醉南柯里,犹将死别作生离,醒也殷殷,梦也殷殷……”霍留行怔怔地看着沈令蓁,自语般念出了这首词。
  沈令蓁一愣:“郎君出什么事了,怎么一看到我就吟诗呢?”
  霍留行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将她一把扯了过来,死死箍进怀里,使劲到浑身发颤。


【第68章】
 
  沈令蓁从没见霍留行这样失控过。他抱着她的手似乎不是因为用劲在颤抖,而是害怕。
  那揉着她的手势,像拼命想要证明她是不是完好无损。
  沈令蓁被他勒得透不过气,在夹缝里摸索着他的腰,推了推,艰难道:“郎君勒着我了……”
  霍留行蓦地松开手,上上下下地仔细看她,一双手在她后背摩挲来去:“伤到你了吗?”
  是勒得有些疼,但哪至于用到“伤”这个字?沈令蓁摇了摇头,可霍留行好像当她是易碎的瓷器,还不肯放松警惕地检查着。
  “没伤着我,郎君就放一百个心吧。”
  霍留行停了手,又紧张兮兮地问:“这几天我不在府上,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令蓁摇头:“近来天气不那么冷了,我夜里睡得都挺踏实,不过没有停药,还好好用罗医仙的方子调理着呢。前天罗医仙刚来给我诊了脉,说我的寒症有所减轻,开春以后就不会再手寒脚冰的了。”
  “别的呢,磕磕碰碰有没有?”
  沈令蓁越发觉得他今日奇怪,但还是耐心答:“没有,郎君不在,我走动得少,一直待在自己院子里。再说了,我要是有个磕磕碰碰,空青早就跟郎君回报啦。”
  霍留行心不在焉地应着,看神情依然没有安下心来。
  依照绢帕的提示,沈令蓁应当在他此行离京以后,写了一首关于他为河西出征的词,而后独自一人在京出了什么事。
  等他归京,她已故去,所以看到那张绢帕的他,才会在背面跟着题了一首词,说宁愿从此后醉生梦死地活着,浑噩地将这场“死别”当作“生离”。
  可眼下沈令蓁病情有所好转,也没有意外受伤,一切都好端端的,他实在捉摸不透,造成这个结果的隐患在哪里。
  若说是皇家会对沈令蓁下手,却也没有道理。
  前朝一派在朝堂上经营了整整二十九年,按如今政局看,形势再怎么如何风云变幻,也不可能脱离他的掌控到这个地步。他此去河西,必然着紧沈令蓁,不会落下汴京的消息,即便忽然生变,至少也有把握保护好她的性命才对。
  “郎君到底有什么心事?”沈令蓁看他目光闪烁,终于忍不住再问了一次。
  霍留行看着她,一时有些犹豫。
  证明了救命恩公的身份,本是件好事,然而因为那两首词,他却变得不敢、不忍、不知怎么开这个口。
  霍留行摇着头说没事。
  沈令蓁明知他在睁眼说瞎话,却因多日不见,不愿与他闹不愉快,撇了撇嘴不跟他计较,假装没看穿他。
  下马车后进院的一段路,霍留行摇着轮椅,看沈令蓁走在右手边,满脑子依旧是词里的那句“死别”,不知在地上瞧见什么,突然猛地一把将她往自己身侧拉:“小心绊着。”
  沈令蓁脚步一顿,愣愣地低着头在地上找了半天,才终于发现让他惊慌至此的罪魁祸首:一颗比她拇指指甲盖还小的石子。
  这还是十天前那个胆大包天到亲手杀了当朝皇帝与皇子的霍将军吗?
  沈令蓁一头雾水地绕开那颗石子,等入了院子,准备上台阶,又听见他一声严肃的“等等”。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霍留行挥退了闲杂人,离开轮椅站起来,郑重地一手揽她腰,一手扶她胳膊:“来,我扶你上去。”
  “……”她是身怀六甲了还怎么呢?
  被小心翼翼地扶进屋子,沈令蓁正打算给霍留行斟些热茶驱驱寒,又被他一手拦住:“你不要过度操劳,我来。”说着亲自斟了盏茶递给她,递到一半又顿住,拿回来看了看这茶的成色,嗅了嗅味道,最后尝了一口,“我先试试,没事你再喝。”
  “……”倒个茶就过度操劳了吗?还有,这府里有人要暗害她吗?
  沈令蓁被他这一出搅和得心底发慌:“郎君,是不是陛下与你说了不好的事,我们该不会要家道中落了吧?”
  霍留行摇头:“我正要加官进爵,怎么会?”
  沈令蓁愁眉苦脸地再猜:“那郎君突然对我这么殷切,难道是近来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郎君这几天夜不归府,莫非不是奉圣命留宿宫中,而是去了花楼?”
  霍留行一噎:“又是国丧,又是战时,花楼都闭门了,我自然是宿在宫中。”
  “那……”她更慌张了,看他这把她含嘴里,怕她化,把她捧手里,又怕她摔的样子,猜测道,“那你这小心仔细的样子,难道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吗?”
  霍留行一声低叱:“瞎说什么呢?”
  “那郎君到底是怎么了嘛!”沈令蓁一脸惆怅地坐下来,“郎君若是有事不愿让我晓得,好歹演得若无其事一些,这样既让我发现端倪,又不道明真相,是想急死我呀!”
  “口无遮拦的!不准说‘死’字。”霍留行蹙着眉训斥她。
  沈令蓁被他接连两句教训得又气又委屈,垂下眼去,低声道:“郎君早先答应了我,有事绝不欺瞒我的,如今不信守承诺就算了,还凶巴巴地吼我……这么多天没见了,我还想着要与郎君好好说会儿话……”
  霍留行听她越说越憋屈,声音里隐隐染上了哭腔,自觉从完全不知情的角度看,他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太妥当,便在她身边坐下来,拍了拍她的背:“是我不好,关心则乱了,我不凶你。”
  她拿眼角觑他一眼:“那你还是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霍留行叹了口气:“殷殷,我三天后要出征了。”
  沈令蓁一愣,收敛了泪意,吸吸鼻子:“原来是这样,郎君早说不就好了。”
  霍留行一刻不错眼地看着她:“我去了河西,你怎么办?”
  “我当然是在汴京等郎君凯旋呀。”她不明所以地说。
  霍留行皱了皱眉。
  只剩三天了,他恐怕已经没有时间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再不忍心,也必须开诚布公地与沈令蓁说明,这样,等他走后,她至少还能有个防备。
  “不止是这件事。”霍留行说,“殷殷,我找到你的救命恩公了。”
  沈令蓁一惊:“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
  “啊?”
  霍留行花了半个时辰,将此事和盘托出。
  “你还记得我们在寺里求来的那句签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想这远,说的便是将来,近,说的便是我。”
  沈令蓁呆滞地看着他,虽然这事听来匪夷所思,但这么一想,好像还真全都对上了。
  “可是……”她隐隐又觉得不对劲,“可是我当时看见救命恩公腰腹上的伤口是新鲜的,假如那人真是将来的郎君,那么郎君理应在当上大将军以后,才与野利冲产生冲突,为何现在,冲突却提早了呢?”
  “道理很简单,若是没有救命恩公这桩事,你当初便不会与我那样示好,我也不会因此珍视你,所以我未必会为了解开我们两家人之间的心结,早早地冒进追击野利冲。正是因为将来的我回到了过去,在桃花谷救了你,才改变了这件事,让它提早发生了。”
  沈令蓁明白过来,怔怔念叨着:“真是奇了……难怪我看郎君锁骨下的那块陈年伤疤,虽然位置、模样都能对上,但新旧程度却与救命恩公不一致。”
  霍留行忽然想到什么,将衣襟扯开:“你再看看,现在新旧程度一致了吗?”
  沈令蓁瞧了瞧,摇摇头:“还是不太一样。”
  那就说明,现在的他,还没到那个年纪。
  可伤疤色泽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促成,若是肉眼能够分辨出不一致,起码也得过个五年,甚至更久。
  沈令蓁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疑惑:“难道说,郎君连当上大将军也比原本提前了许多年?”
  按伤疤判断,的确是这样,但问题是,霍留行并不觉得他和沈令蓁关系的变化,对政局方面有那么大的影响。
  仔细回忆过去两年,他在政务上,并没有因为沈令蓁而走不同的路。
  这个问题暂且想不明白。沈令蓁转而联想到霍留行方才古怪的行为,终于理解了他的胆战心惊从何而来:“原来郎君是在担心那首词应验?”
  霍留行点点头。
  “但郎君也说,有事情被改变了。乐观地想,也许郎君回到桃花谷救了我,免我受了那场伤,我就不会早早……早早离开郎君了呢?”
  见霍留行沉默不语,沈令蓁反倒笑盈盈地安慰他,拍着他的手背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郎君既然这么相信那两首词,那你再仔细回想回想,我是不是在词里写了一句‘何日晓,吾心殷殷’?”
  “这说明,依照原来的轨迹,郎君在出征之时,根本不晓得我倾心于你。但现在却不一样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与郎君表明心迹,我喜欢郎君。”
  霍留行盯着她,目光微微一动。
  “既然这句词对应不上了,后面的词怎么还会作数呢?”沈令蓁肯定地说。
  她的话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正如霍留行注定要捱野利冲那一斧头,河西也注定要遭逢眼下这场战事,许多事情好像自有命定的轨迹,仅凭他一个举动,当真能改变那么多吗?
  “不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出征之前,我得先好好查查这事,你安心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
  霍留行思虑重重地离开了霍府,立即着手排查汴京可能存在的危机。
  他这一走,一直到夜深了才回来。
  只剩那么几天,霍留行自然不愿与沈令蓁分床,哪怕已经晚了,也只好吵醒她,还是决定睡在她那儿。
  沐浴完毕后,他轻手轻脚进了沈令蓁的卧房,忽然闻见一阵奇异的熏香,而沈令蓁背对着屏风,躺在榻上,看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道是什么不好的香,立刻便要覆了那香炉,却忽然听见床榻那头传来沈令蓁的声音:“郎君,你回来了,那香是我点的。”
  哦,又神经兮兮小题大做了。
  他朝床榻走去,掀开床帐:“怎么忽然点起了熏香?”
  沈令蓁整个人都裹在被衾里,只露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在外边,支支吾吾道:“就……就是觉得挺好闻的……”
  霍留行坐在床沿奇怪地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脸怎么这么红?”
  “被衾捂太紧了,有些热……”
  “那捂这么牢做什么?”
  霍留行伸手要去拎她的被角,被她一把挡开。
  她连人带被地往床角缩去,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怎么了?”霍留行今日本就特别敏感,看她这样子,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反倒较真地去掀她被衾。
  沈令蓁死活不给他掀:“等等,郎君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
  霍留行一脸懵懂,手下却没了耐性,使了大力,一把扯开了她的被衾。
  这一扯,眼前雪花一样的一片白,就见沈令蓁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肚兜,含胸缩着身体,战战兢兢地瞅着他。
  “……”
  霍留行傻住:“你……你做什么……”
  沈令蓁哆哆嗦嗦地抱着自己,耳根都跟着红了:“我……我看郎君一直害怕那词应验,所以,所以我想跟郎君把房圆了,那样就跟词上说的更不一样了……”


【第69章】
 
  可不是吗?词中内容表明,他原本并不晓得沈令蓁对自己的心意,那么,倘使眼下两人连房都圆了,岂不更能够与那句“何日晓,吾心殷殷”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个逻辑竟叫霍留行一时无法反驳,并且感到眩晕。
  见他分明心神震颤,人却僵坐着一动不动,沈令蓁猜测到他的顾虑:“郎君放心,我今日午后特意问过了罗医仙,他说调理我体内寒症的药与生育有些冲突,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纵使想怀都怀不上身孕,起码得等停药半年以后呢……”
  这道赦令,几乎要将霍留行最后一道防线击溃。
  喉咙火燎一样的干,香炉里燃着的奇异熏香丝丝袅袅地飘到鼻端,合着眼前这副景象,叫他着实有些上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指指香炉,眼色疑问。
  “那是蒹葭找来的,说是……说是可以壮胆来着。”沈令蓁小声咕哝。
  霍留行看这不是壮胆,是助兴。
  他喉结滚了两滚,一把扯起被衾将她重新裹住,又回头灭了香炉,背对她站在床前舒缓紧绷的神经。
  “郎君……”沈令蓁闷闷地叫了他一声。
  “你先别叫我。”霍留行朝身后竖掌示停,持续深呼吸着,小半柱香过去,才回到床沿坐下,“今日太晚了,还是歇息吧,总归我已知道你的心意,便算是与词里所说不同了。你把衣裳穿好,别着了凉。”
  “那好吧。”沈令蓁瘪瘪嘴,看他主动背过了身,便从被衾里钻了出来,窸窸窣窣地给自己穿中衣。
  可霍留行实在是眼睛太尖,往哪儿看不好,偏偏看见了对头梳妆案上的一面把她此刻模样映了个正着的铜镜。
  而且镜面带来的朦胧感,不知为何竟比方才直视所见更叫人心底发痒,躁动。
  他迅速移开了眼。但偏偏沈令蓁不晓得,还慢吞吞地动作着,这里扯扯,那里摆弄摆弄。
  于是没过一会儿,他被香熏得薄弱的意志力濒临崩溃,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了铜镜。
  也正因如此,她穿戴完毕后,还没说一句“好了”,他便已相当准时地回过了身。
  沈令蓁被他这仿佛背后长眼的神功一惊,一晃眼便看到了那面铜镜:“哎呀,郎君你怎么……!”
  “我没看。”霍留行下意识否认,说完才发现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沈令蓁又羞又气,恨铁不成钢地嘟囔:“郎君真是的,明明都叫你光明正大了,你偏不要,不要就不要吧,却转头去偷鸡摸狗。”
  “我是……”霍留行叹口了气,“我是怕你受罪。”
  “家家户户的姑娘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我近来身子已经养得不错,郎君太小看我了。”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那个……”
  “哪个?”
  霍留行说不出口,烦躁地挥挥手,凶神恶煞道:“别问了,赶紧睡。”
  沈令蓁郁卒地转过身,背对他缩到了床角。
  霍留行看她这神情,想说点什么,张嘴又没能出口,只得默不作声地熄烛上了榻,在外侧躺下。
  躺了片刻,睡意全无,听沈令蓁那呼吸声也明显是在装睡,兴许是黑暗给了人鼓舞,他酝酿了一会儿,拍拍她的肩,解释道:“不生气了,我跟你说……”
  沈令蓁转过身来。
  霍留行压低声,咬着她耳朵说了一句话。
  沈令蓁脸都没来得及红,就被他抓着手往下走:“不信你‘看看’?”
  她被那硕大的轮廓搅得胆战心惊,但嘴里却努力说着相反的话:“哪有呀,就这么丁点罢了!”
  霍留行黑了脸,翻了个身,把她笼在了下方:“算了,‘指’上得来终觉浅,我给你躬行躬行。”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沈令蓁在半个时辰后,切身体会到了霍留行与她说的那句:“不是我小看你,而是我那处生得比寻常男子大得多。”
  最后自然是闹得一个大汗淋漓,一个梨花带雨。
  尽管霍留行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忍耐,将速度放慢成了龟儿爬,沈令蓁还是叫苦不迭,待风收雨歇后,精疲力竭地软成了一滩泥,连根手指也再抬不起来。
  一室喘息,和着更漏点滴,将这夜拉得分外漫长。
  霍留行在沈令蓁肩窝里埋了很久,才从她身上下来,支着肘探了探她濡湿的额头,在昏暗中盯着她道:“知道要受罪,为什么还故意激将我?”
  沈令蓁当然是在一开始用手感受的时候,便体会到了他的“异于常人”,之所以迎难而上,就像她今夜特意准备熏香,以及主动宽衣解带一样——其实她根本打定了主意,要在他出征之前做好这件事。
  她好半晌才喘停了气,哑着嗓子低低反问霍留行:“那郎君明知是激将,又为什么还要上当呢?”
  两人谁也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
  霍留行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一言不发地起身点烛,打来清水准备给她擦洗身体。
  沈令蓁像是一桩心事了却,终于松了口气,还不等他回,便已沉沉入了梦乡。

  接下来这三日,两人谁也没再提那两首词和出征的事。
  三日后一早,霍留行一声招呼没打,天没亮便穿戴好铠甲兜鍪,提上佩剑,离开了霍府,就好像平常出门一般。
  沈令蓁在他下榻的那一刻就醒了,却假寐着,一句话也不与他讲。
  两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在避免这一场送行,避免那一幕“马上将军拍剑去”。
  好像只要这样,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霍留行走后,沈令蓁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双目空洞地抱起了膝。
  那夜,她没说出口的答案是——其实她也很害怕,害怕这一场生离当真会成为死别,所以在他离开之前,她想与他做一次真正的夫妻。
  而霍留行正是在她出口激将之时,看穿了她的害怕,所以改了主意,明知她一定会受罪,也下狠心完成了她的心愿。
  当然,也是他的。
  沈令蓁看着窗外将亮未亮的天,披衣下榻,翻找出炕柜里的那张天青色绢帕,轻轻摩挲着霍留行写的那两行词。
  他那时候得有多难受,才会在后来回到桃花谷时,拼了命地救她啊。
  如果悲剧再重演一次的话……
  沈令蓁攥着绢帕的手一紧,忽然起了个什么念头,移开房门问侍候在外边的婢女:“蒹葭,郎君出城了吗?”
  “按着时辰算,应当是快要准备开拔了吧。”
  “那我现在追过去的话,来不来得……”
  “及”字还没出口,廊庑尽头蓦地传来一阵兵甲相击的辚辚清响,沈令蓁霍然抬首,正见霍留行大步流星地朝这向走来。
  “郎君……”她愣愣注视着他,一时也忘了问,他为何又回来了。
  霍留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捧起她的脸,低头看着她:“跟我一起走,我们不分开,好不好?”


【第70章】
 
  霍留行是斟酌再三才做了这个决定。
  从汴京到河西路途遥远,沈令蓁不像霍舒仪,她不会武,甚至连起码的马术都一窍不通,跟在军中必然会遭遇很多麻烦。不管是于她,还是于军队。
  但他实在无法安心叫她一个人留在汴京,所以最后作了个折中的安排——让霍舒仪带一批急行军先开拔,他则率领后续的骑兵部队与步兵主力跟上。
  步兵压后,行军速度上的压力便减轻了,加之这里尚且是大齐的地盘,他可以安排沈令蓁坐马车走官道,与他这支走野路的军队保持行动同步。
  这样,即便他人在军中,也能够随时把握她的动向,不至于鞭长莫及。
  沈令蓁自然是千百个愿意,只是难免有点担心:“这样会不会让郎君分心?”
  霍留行刮了下她的鼻子:“这点心分给你,还是要的。”
  沈令蓁很快收拾好行囊,捎上蒹葭和京墨,与霍留行的军队于同一时间出发西行。虽是一方走野路,一方走官道,但两人方向一致,倒也有那么些殊途终将同归的宽慰。
  且因军队时不时需要转到官道进行补给,沈令蓁偶尔也能远远与霍留行隔着千军万马对上一眼。
  远离战区的地方,行军路线的选择弹性相对比较大,霍留行在不耽搁行程的情况下,尽量与沈令蓁的马车保持着二十里以内的距离。
  沈令蓁手里也拿着三枚礼花弹,可用于遇上紧急情况时联络他。
  两人为那一首词,时时刻刻提着心吊着胆,但接连一阵子,除常常需要夜宿于马车中,让沈令蓁有些疲乏外,一切都风平浪静。
  直到第七日傍晚到达洛阳附近,天降暴雨,阻断了军队的前进。
  天边层云翻滚时,沈令蓁的马车刚巧经过洛阳城外的驿站,京墨当机立断,与驿站的官吏报明身份,把她送进去暂避。
  霍留行此行出征前已得正式封官,官吏一听是大将军家的女眷,还是英国公府的出身,马不停蹄地布置厢房,就差把驿站翻个底朝天。
  洛阳是大齐西京,繁华富庶之地,这驿站的设施条件自然也比一般的优越。沈令蓁接连七天风餐露宿,进到舒适的厢房,突然一下觉得活了过来。
  只是恰此刻,天边却忽然来了道劈天裂地的闪电,随即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她胆战心惊地问正在铺床褥的蒹葭:“这个雨势,郎君应当也没法行军了吧,军队要去哪里避雨呢?”
  “姑爷惯会看天时,想必早已下令大家在附近安营扎寨了。”
  沈令蓁点点头,站在窗前望着外边昏黑的天色,还是不太放心:“这个湿冷的天,郎君的腿估摸着又不舒服了,要是能把他接到驿站里来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窗外跑过一群打着伞的官吏,瞧那屁颠屁颠,心急忙慌的程度,比方才京墨报明她的身份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令蓁心底微微一动,预感到了什么,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便见官吏们迎着玄甲披身的霍留行走进了院子。
  她眼睛一亮,立刻便要移门出去,下一瞬却见霍留行身后跟了几名士兵。
  沈令蓁便不好贸然现身了,只能扒着门缝偷偷看他们。
  霍留行亲手牵了一匹马,在跟驿站官吏说,要去喂马吃点马草。
  他身后的士兵赶紧伸手,一副要接过马绳代劳的样子。
  穿着士兵装束的空青一把将这手拍开:“有点眼力见儿,将军的马都是要亲手喂的。”
  那士兵讷讷点头,虔诚地目送霍留行往深处走去。
  沈令蓁看着他目不斜视,一本正经的样子,心怦怦怦跳起来,立刻把门关严实,反把后窗的插销给旋开了。
  蒹葭一眼看明白形势,当即从侧门溜了出去。
  沈令蓁心底有隐秘的浪潮在翻涌,在屋子里垂着眼来回踱步,直到听见后窗那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才猛地回过头去。
  霍留行一个翻身跃了进来,搁下佩剑,远远看着她,笑着朝她张开了胳膊。
  沈令蓁小跑上去奔进他怀里,一把圈住他的腰。
  他身上有未干的雨渍,靠近了闻,是铁甲的气息夹带了一丝泥腥味,其实嗅着并不舒心。
  但沈令蓁却使劲吸着气,一边低低地说:“好想郎君。”
  这又乖又甜的一句,让霍留行顾不得弄脏她的衣裳,拿一双手拥着她来回摩挲,又低头亲吻她的额头,眉眼,鼻尖。
  沈令蓁主动仰着头,方便他动作,一边抬手摸他冒出了刺棱棱胡茬的脸。
  最后吻落到唇上,两人喘息都变急,沈令蓁意动,记起了圆房那夜的声音,脸颊越来越烫,在唇瓣分离的间隙,说着转移注意力的话:“郎君……郎君的腿还好吗?”
  霍留行顿了顿,抵着她的鼻尖,好笑地问:“你说哪条?”
  “当然两条都是啊。”
  “你说的那两条还好,膝关节有点酸,能忍。”
  沈令蓁歪着脑袋看他:“什么叫我说的那两条还好,难道郎君还有别的腿吗?”
  霍留行低头接着吻她,含糊地说:“有……你不是前几天用过吗?那条现在有点难忍。”
  “哎呀……”沈令蓁一愣之下反应过来,想说他怎么好用这种羞耻的比喻,却被他堵得没法开口,到最后被他放开时,人已经晕晕乎乎,也忘了数落他了。
  霍留行低头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叹息一声:“我得先回去了。”
  被人知道大将军在这里偷偷摸摸会娇妻,未免太不像话。
  沈令蓁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你好好用些热菜热汤,早点沐浴歇息,明天一早还得接着赶路。”霍留行交代完,强压下心底躁动,恢复了冷峻的面容,提起佩剑,从后窗悄然离开。
  沈令蓁再次扒到门缝边,目送他在一群官吏与士兵的簇拥下出了驿站。
  等他走没了影,落在后边的一个士兵跟同伴悄悄议论:“将军喂了个马草,嘴怎么肿了呢?”
  空青气急败坏地一拍他脑壳:“刚才没眼力见儿,现在眼神亮了,是不是想去前边当斥候兵啊?”
  那士兵立刻噤声。
  沈令蓁抿了抿嘴唇,捂起了脸。

  翌日一早,大军再次开拔。
  沈令蓁紧随其后,向西北而去。
  孟春时节的天气忽冷忽热,一路接连又下了好几场雨,军队时不时便被打断行进。幸好有霍起与孟去非共同坐镇前线,战火始终控制在河西一带,并未朝南蔓延。
  如此过了二十来日,沈令蓁终于跟着霍留行回到了霍家的“老巢”——定边军,与前年夏天一样,再次在京墨的安排下,住进了白豹城的客栈。
  只是她本道一夜过后,将要跟着军队继续前进,翌日一早,却听京墨说,霍留行已于昨夜率军驻扎在了白豹城,他们暂时不必北上了。
  “前线不是在河西吗?援军为何突然停下来?”沈令蓁奇怪地问。
  京墨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颔首道:“霍大姑娘的急行军已经与主君及孟郎君在河西会师,目前前线情况并不紧急……所以,所以郎君打算在定边军稍作休整。”
  沈令蓁看他这不太流利的模样,心生疑窦:“郎君若是来定边军休整的,为何昨夜不曾到客栈看我一眼?”
  京墨神色为难:“这……少夫人,军情机密,小人不便向您透露。”
  他一句“军情机密”,沈令蓁稍一联想,便已懂了。
  霍留行必然是哪里需要便往哪里去,眼下驻扎在了白豹城,说明战线很可能将要拉到定边军来。
  他不是在休整,而是在进行应战的准备。
  只是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何要瞒着她呢?
  沈令蓁隐隐感到不安,一直从早等到傍晚时分,听蒹葭说霍留行来了客栈,才大松一口气。
  可她刚打开房门,准备去迎他,却见他一脸肃穆地踩着木梯上来,浑身上下一股肃杀之气。
  她心莫名跳得飞快,匆匆上前道:“郎君,出什么事了吗?”
  霍留行走到她面前,默了默,说:“殷殷,如果我要对薛玠下杀手,你会怪我吗?”
  沈令蓁一愣。
  “之前消息没落实,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先帝没有放过薛玠,在他到黔州以后,便派杀手对他动了手。西羌人把他和你姑姑一起救了回去。”
  “所以……”沈令蓁目光闪烁地看着他,“所以阿玠哥哥他……”
  “他投敌了。”
  沈令蓁下意识摇头:“不会的……”
  “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得到前线消息,有一支西羌军队绕过河西,冲破边关守备,杀进了定边军的神堂堡。西羌人没这个本事,只有熟悉大齐地势地形,了解边关边防的人才能做到。”
  “殷殷,那是薛玠领的军。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他的的确确杀了大齐的百姓和士兵。”


【第71章】
 
  霍留行被沈令蓁拉进了客栈二楼的厢房。
  “郎君,你能不能听我一个主意?”她握着他的手,眼底有些恳求的意味。
  霍留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其实他之所以把薛玠投敌的事告诉沈令蓁,本就是希望听一听她的想法。
  若他当真决心与薛玠正面交锋,根本不必多走客栈这一趟,直接率军开拔便是。但他终究不愿一声招呼都不打地去伤害沈令蓁珍视的亲人。
  “你说吧,我听着。”霍留行看着她说。
  “倘若阿玠哥哥当真叛国,大义当前,我绝没有脸面阻止郎君杀他,但我了解阿玠哥哥的为人,他的投敌绝非出自本心,应该是西羌拿我姑姑的性命威胁了他,这才叫他受制于人,不得不为。”
  “所以郎君,假如我能够出面让阿玠哥哥反水,你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如此,不止是保住了薛家,更可用最少的流血牺牲,将阿玠哥哥带的这支西羌军队一网打尽。这样对郎君,对大齐,对河西眼下的战局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啊。”
  “你想怎么做?”
  “郎君想必能够预判这支西羌军队接下来的走势,你只需将我在边关的消息泄露出去,然后带着我去堵他们,与西羌放话,说我要求跟阿玠哥哥和谈。西羌起先必然不答应,但阿玠哥哥一定会猜到我们的用意,配合我们,跟西羌说,他将假意来与我和谈,趁与我会面的机会,把我掳走。”
  “西羌晓得我的重要,阿玠哥哥这样一表态,即使他们仍然将信将疑,也会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动心,决定一试。和谈之时,郎君便假装失手,让我被阿玠哥哥掳走。我会说服他,让他带着这支西羌军队进入郎君事前布置好的陷阱。等郎君伏击了这些西羌士兵,阿玠哥哥便可金蝉脱壳,我自然也能完好得救。”
  霍留行平静地注视着她,并没有因她这冒险的想法而动怒,耐心地说:“薛玠很可能受到了胁迫,我不否认,你相信薛玠,我也不反对,但你要理解,我不可能把你的性命赌在某个人的为人上。这跟薛玠是不是值得信任无关,就算现在,换成一个我无条件相信的人,比如去非落在那个位置,我也不会让你去当人质,你明白吗?”
  沈令蓁抿抿唇,低下了头,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却不想下一瞬,被霍留行轻轻抬起了下巴:“但是……”
  她疑惑地看着他:“但是?”
  “但是假如你肯听我的办法,我可以采纳你的计策。”
  一听事情有回转的余地,她立刻眼前一亮:“什么办法?”
  “你留在安全的地方,让人替你去跟薛玠会面。”
  沈令蓁一愣。
  一旁已经听了半天的蒹葭明白了霍留行的意思,慌忙颔首:“姑爷说的对,西羌的普通士兵根本不认识少夫人,何必由您亲自出马呢?就让婢子假扮成您走这一趟,薛郎君认得婢子,也晓得婢子的话就是您的话,只要他还心向大齐,必然会配合婢子演戏。”
  “但蒹葭毕竟不是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殷殷,战场上本就没有十万周全之事,这就要看你的选择了。”

  当夜,沈令蓁被军队护送往东谷寨,临走交给蒹葭一张亲笔写的字条。
  蒹葭带上字条,连夜跟从霍留行北上,于翌夜子时堵到了薛玠的军队。
  广袤无际的原野上,本该交战厮杀的两支军队遥遥对垒僵持着,虽有剑拔弩张之意,却始终没有一方拔刀出鞘。
  如沈令蓁所料,西羌答应了“和谈”。数十名手持武器的西羌士兵半是保护,半是监视地跟着薛玠来到了阵前。
  这边蒹葭也从军阵中出列,在霍留行与数十名大齐士兵的护持之下,下马上前,喊了一声:“阿玠哥哥!”
  薛玠的神情瞬间一滞,却很快掩饰过去,轻夹马腹到了蒹葭跟前,垂眼看着她说:“殷殷,你想与我说什么?”
  这睁眼说瞎话的一句“殷殷”出口,霍留行负在身后的那只手便换了个手势,从握拳到五指张开。
  大齐士兵们不动声色地把这手势记在了心里——这是在说,要留薛玠活口。
  蒹葭按着沈令蓁的交代,与薛玠说:“阿玠哥哥,你能不能让这些人退下,然后我再与你说?”
  薛玠看了看围拢着他的西羌士兵,又看了眼霍留行:“殷殷,今时兵戎相见,已不同于往日,现在是大齐意欲与我讲和,便该由大齐让步,而不是我。真要让闲杂人等退下,霍将军是不是该先作个表率?”
  霍留行淡淡一笑:“薛将军恐怕尚未理清形势,意欲与你讲和的并不是大齐,而是殷殷。霍某身后两千精兵,并不惧与你西羌一战,不过是看在殷殷的面子上,不愿大动干戈罢了。”
  “我倒是头一次见人拿这样的诚意谈和,既然如此……”薛玠垂在身侧的手两指并拢,悄然比了个“射”的手势。
  一柄重箭瞬间自西羌军阵破空而出,直射霍留行面门。
  霍留行一个闪身躲过,薛玠趁此时机,俯身一把将蒹葭拎上了马,拨转马头扬长而去。西羌士兵流水般簇拥他而上。
  蒹葭惊叫一声。
  霍留行霍然抬首:“追!”朝后打出的手势却给了暗示——慢着。
  大齐士兵便以一种“苍天啊将军夫人被抓走了快救人啊”的假动作,配上“是谁抱住了我的马腿为什么我怎么也跑不快”的真步伐追了上去。
  前边的西羌士兵正在乐呵:“薛将军果真好本事,待回了西羌,王上必定重重有赏!”
  “是啊,如今薛将军不仅前程在握,这美娇娘也到手了,往后霍大将军的风流快活就是你的了!”
  蒹葭忍不住在心里呕了一声,一边挣扎着,将沈令蓁交给她的字条偷偷塞给薛玠,嘴上说着:“阿玠哥哥,你放我回去……!”
  薛玠悄无声息地接过字条,答道:“是大齐欺我薛家在先,殷殷,我也是逼不得已,你以后就跟着我。”说着,借月光低头看了一眼。
  那字条上是一首短诗——
  东风吹无力,
  春谷别梦里。
  青山等闲笑,
  枯荣凭君意。
  薛玠迅速收拢手,将它藏进护腕里。
  这是沈令蓁从前常与他玩的暗语诗。
  第一句的第一个字,第二句的第二个字,第三句的第三个字,与第四句的第四个字,连起来是——东谷等君。

  临近寅时,夜凉如水。这一晚的东谷寨无人入眠。
  沈令蓁裹着裘氅,站在一座三丈高的塔楼俯瞰着寨子口,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眼看天快亮了,她终于忍不住问:“京墨,郎君那边有传来新消息吗?”
  “半个时辰前传信说一切顺利,应当就快到了。”
  沈令蓁点点头,刚要张嘴再问什么,忽见京墨神情严肃起来,耳朵一侧,微微动了动:“来了,骑兵,不下三千,是西羌的马。”
  沈令蓁立刻扶着护栏往下望去,约莫小半柱香过去,果见一群阵型散乱的青甲骑兵朝寨子口涌来,一马当先的,赫然便是挟持着蒹葭的薛玠。
  埋伏了一整夜的大齐士兵,在薛玠身下马被树桩间的绊马索绊倒的那一刻蜂拥而上。
  “中计了!有埋伏!”
  “撤!”
  “薛将军……”一个西羌士兵刚要去拉摔下马的薛玠和蒹葭,却被薛玠抬手一刀断了喉。
  薛玠与塔楼上的沈令蓁远远对视了一眼,咬咬牙一推蒹葭:“走!”自己则转身与大齐士兵一起杀进了西羌军阵中。
  “薛玠,你背信弃义!别忘了你老娘还在王上手中!”有人提醒他。
  薛玠默不作声,只顾埋头拼杀。
  眼看一柄柄枪从他胁下穿过,每次都像要将他刺穿,沈令蓁心惊胆战地回头问京墨:“郎君呢?”
  她话音刚落,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回头望去,便见一线秩序井然的赤色骑兵朝这边飞驰而来,勒马寨前的霍留行轻轻打下一个“全歼”的手势,气定神闲道:“除薛将军外,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