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9

priest:杀破狼 38 - 41

【第38章】 相逢

  陈轻絮抱怨了一句,脸上却没什么愠色,倒像是被这些不速之客闯门闯惯了,她进屋将手中草药放在一边,先对几个生人见礼道:“敝姓陈,是个江湖郎中。”
  她自称江湖郎中,举手投足间很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又不笑,面上冷冰冰的,那妇人见了就有些拘谨,讷讷半晌,言语不能,只会一个劲地作揖。陈轻絮看了一眼正在施针的长庚,说道:“他算我半个徒弟,起死回生是不能够的,寻常的病症倒也应付得来,大姐放心就是。”
  她长得让人看不出年龄,打扮倒是姑娘的模样,旁边的小将士看得心里直打鼓。
  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哪怕是个大夫,自家殿下就这么招呼也不打地随便进人家屋子……合适吗?看那轻车熟路的模样,指不定来过多少回了。
  这要是在京城,有些讲究人家里,夫妻间互相见一面,也要派下人先去说一声的。虽说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吧……
  小将士头一次独自跟着长庚,不断揣测这陌生女子与四殿下的关系,又不知道这事要是让顾昀知道得气成什么样,心里开水冒泡似的,想不出怎么跟大帅禀报,快急哭了。
  说话间,那榻上的老人哼了一声,重重地咳嗽了几下,悠悠转醒。
  长庚也不嫌脏,从旁边取来一个痰盂,助他吐出了一口浓痰。
  妇人见了大喜,千恩万谢,陈轻絮递给长庚一块手巾,指使道:“你去开副药来,我给你把关。”
  她说话语气轻缓,但内容却很有些命令意味,长庚二话不说,应声铺开纸笔,略作沉吟,便动笔写起了药方。
  玄铁营的小将士的眼睛差点瞪出来,他跟在顾昀身边的时候,听顾大帅提起过不止一次,说四殿下大了,有点管不了了——可这分明是指东不往西,比学堂里的小学生还乖顺,哪有一点从小就当面和安定侯吵架的不驯?
  他自己风中凌乱,陈轻絮已经和那妇人攀谈起来。
  见病人好转,妇人放松了不少,这一聊起才知道,原是本地耕种傀儡大肆推行后,大家都没有地种,虽然朝廷有规定,令乡绅地主不得亏待佃户,可时间长了,谁愿意养吃白饭的?拖欠和缺斤短两也是常有的,那些有了傀儡仍在干活的人心里渐渐也不平衡起来,到后来,农人一派,长臂师一派,其他做小买卖的、看地的又是一派,都觉得自己亏,互相看不顺眼。
  那妇人的丈夫不愿在家里游手好闲惹闲气,跟老乡去了南边找事做,不料这一去就音讯全无,家中老公公又病,孩子年纪幼小,指望不上,她们村里的赤脚医生嫌整日没有事做,早已经走了,她这才只好勉力自己背起老公公,长途跋涉去寻医。
  陈轻絮闻言一皱眉:“南边?南边今年方才发了一场大水,赈灾还来不及,有什么事好找?”
  那妇人面色茫然,显是久居山村,除了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也不知天下有别的地方,全无概念。
  正在写药方的长庚却问道:“那今年配给的粮食大婶拿到了吗?”
  妇人闻言看了榻上苟延残喘的老人一眼,面露愁苦:“不瞒公子,还未曾,我……我这一把年纪了,也不好上门讨要闹事,好在今年粮价低,家中还有些积蓄,出去买些也使得。”
  她话是这样说,但是长庚心里明白,这些人世代耕种,节俭惯了,轻易是不花银钱的,花一次心如刀割,否则她怎么会大老远的路,背着公公一步一步走来,也不舍得雇辆车呢?
  陈轻絮:“不是有朝廷的公地么?我听说朝廷公地每年缴足国库、分派官员,剩下的凡本地在籍者都能领一些的。”
  那妇人苦笑道:“我们那公地没种,撂荒两年了。”
  长庚:“因为什么?是地不好吗?”
  妇人:“听说是因为离一个什么官老爷的老家很近,县太爷想占那两亩地修个祠,上面又不知怎么不同意,反正一来二去,谁也说不明白这地要干什么,便撂了荒。”
  此言一出,屋里三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三山六水,统共一分田,还要撂荒,”陈轻絮叹道,“这些人哪……”
  长庚没吭声,不知想起了什么,他飞快地写完药方,递给陈轻絮检查,陈轻絮道:“嗯,尚可——大姐跟我来吧,我这里存着些常见药,便不用你再买了。”
  说着,她带着千恩万谢的妇人转到后院去了。
  一见她走,玄铁营的小将士这才松了口气,磨磨蹭蹭地转到长庚面前,也不吭声,只是跟前跟后,见长庚要干什么,就一声不吭地撸袖子上去先做好,不一会工夫,他已经麻利地洗涮了痰盂,拾掇好了纸笔,这才终于酝酿出了第一句话,磕磕巴巴地说道:“少爷对这里很熟啊。”
  长庚应了一声:“嗯,来蜀中时经常在这落脚。”
  什么!孤男寡女!
  小将士脸都憋红了,深感自己任务重大,此事若是不弄清楚,自己回去说不定会被侯爷削成一只痰盂。
  长庚见他那被雷劈的表情,才明白他在想什么,忙笑道:“想哪去了?这虽然是陈姑娘的房子,但她一般都不在的,房子平时空着,江湖朋友们谁恰好来了就住几天。若是偶尔赶巧她在家,女的就留下,男的自己出去另找地方——这回本想带你来蹭两天,不过既然她回来了,我们俩还是出门找客栈吧。”
  小将士想先是放下了一半心,想:“哦。”
  然而这一半心还没完全放下,很快又提起来了,小将士有些心酸地想道:“堂堂四殿下,一点住店钱都要省。”
  再看长庚那身破袍子,小将士脱口道:“大……主人要是知道少爷在外面过这种日子,心里指不定怎么难受呢。”
  他不太会说话,有点敏于行讷于言的意思,因此偶尔这么说一句,就让人觉得格外真挚。
  长庚心里一滞,一时没接上话。
  正这当,陈轻絮抓好药,带着那妇人出来了,瞥了一眼长庚的脸色,皱眉道:“平心静气,我说过你什么?”
  长庚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
  陈轻絮是他半个老师,这话没错。
  两年前长庚乌尔骨发作时,被师父撞见,这个只有天知地知和他自己知道的沉重的秘密终于有了另一个出口,他师父自称不通医理,带他辗转多地,最后在东都找到了陈轻絮。只可惜乌尔骨乃是北蛮巫女的不传之秘,见多识广的陈神医一时也没有头绪,只好一边给他开些平心静气的药,一边慢慢钻研。
  期间,长庚找她打听过顾昀的事,拐着弯地问道:“陈姑娘,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人,耳目时灵时不灵的?”
  陈轻絮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不便多嘴,于是只是简单地回道:“有。”
  长庚又问:“那什么样的耳目不灵能用药缓解?”
  陈轻絮答道:“天生的不行,后天受伤造成的视受损情况而定,中毒的或许可以。”
  她以为长庚拐了这么多弯,接下来会直接问出顾昀的事,可是没有,她发现自己好像低估了这少年的聪明通透。
  长庚听完,只是沉默了许久,最后恳求她收自己为徒。
  陈家世代出神医,又讲究又不讲究,家训只有“悬壶济世”四个字,像话本中那些性情古怪的“神医”那样只接疑难杂症、“看病下碟”的,必要被逐出家门的,重伤重病、奇毒绝症她治,小儿风寒、妇人难产找她,她也欣然而往,对平生所学自然也不会敝帚自珍,没有什么“家学不能传外人”的规矩,有人求,她就教,只是陈姑娘说自己也不算出师,不敢名正言顺地收徒,所以只能算半个师父。
  陈家在太原府,到了秋冬时节,陈轻絮一般不在南方逗留,长庚料想她此时还在蜀中,必然有事,便从怀中取出个钱袋交给那玄铁营的小将士,打发他雇车将老人和妇人送回去。
  小将士哪里肯接他家穷困潦倒的四殿下的钱,忙胡乱推拒一番,匆匆去了。
  等这些闲杂人等都走了,陈轻絮才取出一个布袋子:“碰见你正好,这是我新调的安神散,你带回去试试。”
  长庚道了声谢,接过来收好,取了一点塞进自己的荷包里。
  陈轻絮无意中瞥见那荷包,眼前一亮,只见上面没有什么“鸳鸯戏水”、“蝴蝶双飞”之类让人看着就眼晕的绣活,干净的绸子里,外面包了一层磨得极薄的软皮,皮上用刻刀镂空刻了一小圈花纹,像是个铁腕扣,机关勾连,尖端还露出一侧刀刃,几欲飞出,极其精巧。
  陈轻絮随口夸了一句:“这是哪里来的荷包?好别致。”
  长庚:“自己做的,你要吗?”
  陈轻絮:“……”
  饶是陈神医千军万马中泰然自若,此时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点震惊。
  “很结实的,”长庚推荐道,“对了,还没问你,中秋都过了,你怎么还在蜀中?”
  “安定侯南下路过蜀中,约我在此,”陈轻絮反问道,“怎么,你不知道?”
  长庚:“……”
  风水轮流转,这回被震惊的换了人。
  好半晌,长庚才借着安神散的余香,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不知道,我义父……他南下做什么?”
  陈轻絮莫名其妙道:“安定侯离开西北当然是有军务,我不过仗着祖荫同他说过两句话而已,他要做什么也不会跟我说呀。”
  长庚:“可是刚才那位玄铁营的小兄弟告诉我,他头年会回京……”
  陈轻絮听了更加莫名其妙:“这还没到重阳,侯爷头年回不回京,跟他现在身在何处有关系吗?”
  长庚:“……”
  他哑然片刻,终于忍不住失笑,想来大概只有他这样盼极了也怕极了的,才会将三四个月的光景视为无物。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知道这事才来的,闹了半天是凑巧经过,”陈轻絮道,“他信上说约莫就是这几日,你要是不急着赶路,不如留下等他一等。”
  长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思绪早已经飘到了千里之外。
  “长庚,长庚!”陈轻絮在他耳边一声低喝,长庚蓦地回过神来。
  陈轻絮正色道:“我和你说过,若不是解药,再安神的配方也终究只是个辅助,乌尔骨最忌心绪不宁,你心里的每一段浮想都是那毒苗的养料,今天短短一会,你已经走神两次了,到底怎么回事?”
  长庚道了声“惭愧”,神色淡淡地垂下眼,不想多谈,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向了方才自己开出的药方上。
  想来她行医天下,肉体上刀伤剑砍、沉疴宿疾医过不知多少,却也不知该如何医治一个人的心吧?
  没多久,送人的玄铁营小将士就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见长庚没抛下他再次失踪,先大大地松了口气。
  长庚借了几本《药经》,与陈轻絮告辞,带着小将士住进了附近镇上的一家客栈。
  蜀地秋虫猖狂,夜深人静时显得越发聒噪,长庚将新配的安神散放在枕边,感觉陈姑娘的新药实在不怎么样,非但不安神,反而很醒神,熏得他半宿没睡着,只好爬起来秉烛夜读,点完了一碗灯油,将三本《药经》背下了两本半,才挨到天亮,依然没有一点困意。
  他胸口里好像莫名多出个金匣子,正白汽蒸腾地烧着永不见底的紫流金。
  无论长庚在心里默念几万遍“平心静气”,如何以平常心态看待顾昀不日将至,甚至如何尽量不想这件事——热切与焦躁依然并形成双地缠住了他的骨头,每时每刻都拿着长满尖刺的藤蔓抽着他的心,一会疼一会麻,自欺欺人也不管用。
  第二天一早,长庚便叫住了那位玄铁营的小将士:“小兄弟,你们要是想经蜀中南下南疆,一般走怎么走?”
  小将士回道:“公务自然走官道,其他的可能要便宜从事,那就说不准了,山沟里爬进来也是有可能的。”
  长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小将士惊诧地发现,长庚竟将他那身跑江湖时穿的烂袍子换了下来,换了一身衣服,虽未见多华贵,但十分考究,也隐约能看得出非富即贵来。
  长庚摇身一变,便从穷书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连客栈掌柜见了他,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恭敬了几分。
  他就这样做少爷打扮,每天去官道上遛马,也不知是等人还是展览。
  少爷衣服不禁脏,一天尘土喧嚣下来,晚上回来就得落一层灰,长庚不肯劳动别人,都是自己动手洗干净——他非洗不可,因为傍身的“少爷行套”只有两套,不勤快跟不上换洗。
  每天长庚跨上马的一瞬间,心里都在想:“要么我还是走吧。”
  四年多没见过顾昀了,思念日复一日罗成了山,他看着那山不由得担惊受怕,生怕它稍有风吹草动,就“轰隆”一声塌了。
  他又想跑,又舍不得跑,一路在心里自己跟自己打架,还没打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到了官道上。长庚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一整天徘徊在周遭喝风吃沙子,通常连只兔子也等不到,晚上回去的时候,他就想:“明天一早我就结账走人。”
  然而第二天早晨再次食言而肥,依然打着架来到官道边。
  这样疯魔的日子过了足足四五天,傍晚长庚调转马头回客栈的时候,见西方残阳烈烈如血,煞是好看,便不由得放慢了速度,让他那马边踱步边吃草,溜溜达达地回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有点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了然知道,大概能把他笑成个没板牙的高僧。”
  就在这时,长庚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似乎有车马队经过,他拨转马头靠边让路,下意识地一回头,见几匹好俊的高头大马转眼便飞奔而至,后面还拉着一辆马车。
  远远一看,那些骑士身上都是便装,与其他匆匆赶路的旅人并无区别,但长庚的心却不知为什么,骤然开始狂跳。


【第39章】 匪祸

  即使烈风呼啸过耳,马蹄暴躁地捶打着地面,沈易还是耳聪目明地听出车里的声音不对了,他催马赶上顾昀,腾出一只手捂住胸口,模仿了个呕吐的动作,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那位吐了怎么办?
  顾昀不怎么明显地笑了一下,明晃晃地表示——活该,自己收拾。
  顾昀南下,是为了南疆军统帅傅志诚丁忧一事,傅将军老母新丧,他便上书朝廷,声称自己要挂印回家,为母守孝。
  “丁忧”其实是个不咸不淡的托词,走也行,不走也行,反正怎么都有话能圆回来,但封疆大吏们历来没有这么办的。
  倘若统帅回家几年,万一有战事,谁来负责?
  何况整个大梁都知道,那傅将军乃是土匪头子出身,是当年被老侯爷揍服了招安,方才入仕,至今见了皇上都是有时克制不住,时不常地会冒两句粗话出来,根本没那么讲究。
  傅将军分明是对击鼓令不满,又赶上这一年南方水患,南疆一线乱得要命,便干脆踩着这节骨眼撂了挑子。
  随行车里坐的是兵部侍郎孙焦孙大人,是击鼓令的忠实拥趸,本来皇上派他做钦差,到南疆“抚恤”功臣,不料孙大人临阵缩卵,声具泪下地上了封疏奏,声称自己做好了一去不回,为国捐躯的准备。
  皇上无可奈何,只好一道金牌令箭直发西北,把饭桶累赘和烂摊子一起丢给顾昀。
  顾昀一整年都在疲于奔命地给皇上擦屁股,窝火得要命,跟皇上没法说理,只好变本加厉地折腾臭不要脸的孙大人。
  这一趟正好路过蜀中,顾昀便托人写信给陈轻絮,顺便约她在此见一面——这几年他越发觉得当年陈老先生给他的药效在减退,之前四五天一副还能忍受,现在已经到了隔日就要进一次药的地步。
  纵马过官道的时候,顾昀老远就看见路边有个遛马的年轻公子,一开始还没留意,及至错身而过的时候,他无意中看了那人一眼,正好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就这么惊鸿一瞥,顾昀的千里神骏蹿出十来丈远,而他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本能地伸手拉住了缰绳。
  那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后落地,在原地转了大半个圈,顾昀停下来,盯着那有些眼熟、却又一时不敢认的年轻公子看。
  “没那么巧吧,”顾昀犹疑不定地想,“我是不是想多认错人了?”
  沈易赶上来:“怎……哎呀!”
  跟在长庚身边的玄铁营小将士终于回过神来,忙翻身下马,激动道:“大帅!”
  顾昀的马惊了一下似的,前蹄小小地抬起,打了声响鼻,刨了刨地面。
  此时,就算把长庚扔进安神散堆里,恐怕也止不住他乱跳得胸口直颤的心,他近乎麻木地在马上坐了片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平时舌灿生花的嘴里生出了一朵霸王花,将一干言辞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只能依着本能,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顾昀低低地叫了一声:“长庚?”
  两个字如黄钟大吕一般在长庚耳畔轰然炸开,他一边逼着自己镇定,一边因为镇定不下来有些尴尬地蹭了蹭鼻子:“我恰好经过蜀中,偶然听陈姑娘说义父这两天会到,便想停留几天,没料到这么巧,出来遛遛马也能接到你。”
  一边的小将士目瞪口呆地想:“遛马也要沐浴更衣、定时定点吗?”
  他敬畏地看着长庚那匹貌不惊人的杂毛马,怀疑这是一匹隐于杂毛之下的神马。
  车门“砰”一声打开,孙大人无视父子久别重逢的动人场面,踉踉跄跄地冲下来,吐了。
  这么一打岔,长庚一口吊着的气总算短暂地回归胸膛,他侧过头,瞥了一眼那鸡仔一样的兵部侍郎,温文尔雅地故作诧异道:“怎么,我说了什么让人作呕的话吗?”
  顾昀笑了起来。
  这几年,长庚的行踪他虽然断断续续地知道,却没料到人会变成这样,简直如脱胎换骨。顾昀一时忘了上次相见时的不欢而散,也忘了那漫长的怄气、冷战和他锲而不舍地找人盯紧长庚行踪的讨人嫌。
  他对自己竟能停下来认出长庚来感到惊诧,因为实在太不一样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全都不一样了。
  时光又一次在他面前缩地成寸,顾昀掐指一算,可不是么,四年多了。
  沈易凑过来笑道:“我天,小殿下竟然转眼就……还记得我吗?”
  长庚:“沈将军好。”
  沈易感慨道:“这要是我就认不出了,也就是你义父,天天挂念你,都挂念出心病来啦,看见个长得像的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顾昀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沈易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嘿嘿”一笑,纵马上前,弯下腰将孙大人拎上马车,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孙大人,还行吗?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客栈了。”
  孙焦奄奄一息地靠在车上喘气,快蹬腿了。
  很快,孙大人就发现长庚简直是他的救星,自从路上遇到长庚,那些玄铁营的牲口们就从一路狂奔变成了小步溜达,闲适得跟遛食一样,连马蹄声都跟着温柔了起来。
  一行人在长庚的带领下到了小镇的客栈。客栈没那么多屋子,都包下来起码也得两人一间,顾昀撂下一句:“我去我儿子那,剩一个单间,让给孙侍郎吧。”
  孙焦本能地客气道:“不不,怎敢委屈大帅……”
  沈易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对孙焦道:“大人,见好就收吧,他遇上四殿下,心情正好呢,还是说你更想看他那张‘不日取你狗命’脸?”
  孙焦:“……”
  长庚手心里的汗一路就没下去过,好几次马缰绳差点溜出去,这个状态有点像喝醉了,他知道自己应该保持清醒,却又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见顾昀之前在“留”和“跑”之间举棋不定,一见顾昀,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顾昀这会终于想起秋后算账来了,进了客房,将门一关,脸色沉下来,对长庚道:“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老管家说你四年没回过侯府,上次入宫述职,连皇上都向我问起来了,你叫我怎么说?”
  以前顾昀脸色一不对,长庚就紧张,不是紧张得想认错,就是紧张得想顶嘴,多年不见,他却发现自己心里的拘谨和慌张都不见了,顾昀笑也好,怒也好,他都恨不能刻在眼里凑一整套。
  四年前,他忍着满腹凄苦,佯作镇定地对顾昀说:“侯府关不住我。”
  四年后,他看着顾昀,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感情:“义父不在,我自己回去有什么意义?”
  顾昀:“……”
  他本来就凶不过三句,被长庚这么一句堵得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铁石的心也软成一片棉花。
  顾昀转向小小的客房,见桌上扔着几本药经,便随意翻开看了看,问道:“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长庚:“跟陈姑娘学了些岐黄之术。”
  顾昀心里一动,心想:“不会临渊阁的那伙人跟他说了什么吧?”
  随即他又暗自一哂,一来觉得自己这样想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二来临渊阁一干人等都不是什么多嘴的人……
  长庚:“本想学好了医术,将来也好照顾义父,可惜天资有限,只会些皮毛。”
  顾昀:“……”
  “这小子嘴怎么甜成这样了,”他无奈地想,“真要命。”
  多年看守古丝路,顾昀身上锋芒毕露的锐气渐消,仿佛神兵入鞘,两人不约而同地不提上次不欢而散的事,心平气和地谈起多年见闻。
  长庚说着说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他便壮着胆子侧头去看——客栈的床太窄,顾昀小半个身体悬在床外,被子只随便搭了一角,脚几乎顶到了床尾,他一只手枕在自己脑后,就着这闭目养神小憩片刻的姿势,竟然已经睡着了。
  长庚倏地住了嘴,黑暗中长久地盯着顾昀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屏住略有些颤抖的鼻息,轻轻地勾住了顾昀的腰,拂尘土似的拍了拍,低声道:“义父,里面来一点,要掉下去了。”
  顾昀被他惊醒,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唔”了一声,没睁眼,顺着他的手侧过身,含糊地低声道;“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这是未老先衰啊。”
  长庚替他拉上被子,取下头冠:“我在枕边放了安神散的缘故,你赶路太急了,睡吧。”
  这回顾昀没吭声,是真的睡着了,床榻间只有尺寸大的空间,低声说话时,恍然间让人有种耳鬓厮磨的错觉,长庚险些低下头在他的鬓角亲一下——好像这样才是自然的。
  不过他随即就惊觉自己的大逆不道,连忙规规矩矩地躺了回去。
  安神散看来是有用的,反正顾昀放松之下睡得很沉,只不过这点作用也挑人,对长庚来说就一点用也没有,身边躺着一个顾昀,他一闭眼,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便又忍不住睁眼去证实一下,几次三番下来,一点困意也烟消云散了,长庚便干脆不睡了,在一边静静地盯着顾昀看。
  看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陈轻絮就赶来了,先针对奄奄一息的孙大人对长庚进行了一次举例教学,然后将孙大人丢给了长庚玩耍……不,照料——自己去见顾昀。
  长庚只抬头看了一眼她上楼的背影,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好像竟不怎么好奇。
  沈易在顾昀屋里翻看长庚那几本医书,陈轻絮没问症状,先自己检查起来,片刻后,她说道:“侯爷现在视力是不是已经在衰弱了?”
  顾昀:“昨天晚上本该用药,想请陈姑娘看看,所以撂着没喝。”
  陈轻絮沉吟片刻:“我爷爷当年给侯爷开药的时候,想必已经嘱咐过侯爷了,此药并非解药,恐怕不能长久。”
  顾昀脸上不见惊诧,只问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陈轻絮神色凝重:“若侯爷从今往后节制用药,或许还能多拖几年。”
  “节制可能不行,”顾昀道,“依你看,加药量或是换一副新药怎么样?”
  陈轻絮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易已经沉声道:“药有余毒,你用得已经够勤的了,换新药也只能换更虎狼的,那岂不是饮鸩止渴?”
  “是这个道理。”陈轻絮道,“陈家枉称神医陈氏,这些年对大帅的耳目一直束手无策,惭愧。”
  顾昀笑道:“陈姑娘说得哪里话,是我麻烦你们许多。”
  陈轻絮摇摇头:“我们总觉得周遭蛮夷愚昧不开化,将自己困在中原太久了,侯爷容我几年,过些日子我打算启程出关走走,或许能误打误撞地想出些办法。”
  顾昀听这话吃了一惊,他在蜀中约见陈轻絮,除了想让陈家人确认一下自己的情况外,主要也想借故停留两天,省得有些人不知道他来了,没指望陈轻絮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姑娘能解决她爷爷都没办法的事,忙道:“陈姑娘千万别这样,我听不听得见都是一样过,北蛮人与我们世代为仇,你要是因为我这点破事涉险,让我将来怎么有脸去见陈家人?”
  陈轻絮没答话,只是将她随身的小包裹拿了过来,从中取出一本手写的小册子:“这是我自己琢磨的一套针法,没什么用,不过或许能缓解那药引起的头痛之症,殿下跟我学过一段日子针灸,他看得懂。”
  见顾昀一皱眉,陈轻絮又补充道:“不是我说的,是殿下自己猜的。”
  顾昀神色几变,最后叹了口气,感觉头已经在隐隐作痛。
  陈轻絮三言两语交代完,又临时找来纸笔,写了两个调养的方子:“聊胜于无,那我就告退了,侯爷保重。”
  “慢着,”顾昀叫住她,“陈姑娘出关的事还请从长计议。”
  陈轻絮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浅淡笑容。
  “也不全是为了侯爷的病症——只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我辈虽位卑力薄,但与侯爷心里想的是一样的,生于陈氏,入道临渊,岂敢托荫于先辈,苟全于人后?”她说道,“侯爷,后会有期。”
  说完,不待顾昀挽留,便径自下楼。
  长庚浪迹江湖久了,行事周到,忙上前道:“陈姑娘,我送你一程。”
  陈轻絮摆摆手,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纵然他年轻力壮,一宿不睡不碍着什么,但脸上还是能看出点端倪来。
  陈轻絮:“怎么,安神散不管用吗?”
  长庚苦笑了一下:“是我自己的问题。”
  陈轻絮想了想:“我总让你平心静气,其实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不平,可能确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你要实在无法克制,不如顺其自然。”
  长庚一愣,不由自主地抿抿嘴,心道:“这怎么顺其自然?”
  陈轻絮管杀不管埋,撂下一句“顺其自然”,说完就走了,倒弄得长庚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
  顾昀在小客栈里整整逗留了两天,孙焦有心想快走,想起这一路肠子快颠出来的飞车,又不敢催促。不料启程后,顾昀竟一改之前赶投胎似的玩命赶路,多了个整天粘在他身边的四殿下,走得活像踏青春游,时而和从北边跑商、讨生活归来的商队混在一起。
  南疆一带民风彪悍,悍匪横行,孙侍郎安抚封疆大吏是假,本想借安定侯的威风,抓住傅志诚身为朝廷命官与山匪勾结的证据,将南疆军作为推行击鼓令的突破口,可那顾昀自从入蜀,就开始有各种事拖延行程——蜀中往南都是傅志诚的地盘,那地头蛇说不定早就知道他们的行踪了,还抓什么措手不及?
  孙大人倒是不吐了,急得嘴角起了一圈大血泡。
  沈易悄悄对顾昀道:“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差不多就行了,小心那孙子回京给你使坏。”
  顾昀一笑。
  沈易一见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就忍不住想酝酿口舌,发表长篇大论,谁知顾昀却几不可闻地说道:“君子小人都不是问题。”
  沈易没好气道:“捅娄子就是问题了。”
  顾昀没跟他一般见识,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那位才是问题……我与兵部势同水火最好,你不明白吗?”
  沈易呆了良久,叹了口气,没说话。
  什么时候……不可一世的顾大帅也开始留心耍这种心眼了?
  顾昀:“不听你这老妈子絮叨了,我找我儿子去。”
  说完便纵马向前,不搭理沈易了。
  沈易:“……”
  他觉得这两位简直是肉麻过头了。
  南地两岸青山,秋冬也不显凋敝之相,依然郁郁葱葱,中间夹着一条曲折的小路,依山盘旋而上,远近望不见头尾。
  顾昀拎着马鞭子,指点江山似的对长庚漫不经心地介绍道:“我们行伍中人,见了这种地貌,总是心里先打鼓,要是别人有埋伏,我们这一头钻进来,就等着人家一顿好打了——即便在大梁境内,这种地方也容易出占山为王的响马……”
  他“马”字话音没落,便听青山间一声尖锐的号声响起。
  沈易崩溃道:“大帅,您老是乌鸦变的吗?”


【第40章】 打猴

  山头上缓缓升起一面大旗,乍一看还以为又是“杏花村”,待风吹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写的是“杏子林”。大大小小的山匪借着草木掩映露出头来,身上穿着自制的土甲,长弓短剑纷纷对准山下人。
  山头上银光一闪,长庚眯眼望去,只见一具不知从哪里劫来的重甲站在山头,面罩下的人看不分明,站得像个靶子。
  劫道劫到了安定侯头上,长庚一时简直啼笑皆非。
  可他回头一看,却发现顾昀并没有笑,非但没笑,脸色还难看得很,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蠢货。”
  长庚心下飞快转念,压低声音道:“所以南疆官匪勾结的事不是传说,是真的?”
  顾昀没吭声,脸色越发沉得厉害。
  大梁年间,东海的土特产是珍珠,楼兰的土特产是美酒,南疆的土特产就是山匪。
  这两年耕种傀儡一推行,农人找不到活干,一部分跟着行脚商人北上讨生活,还有一部分不知怎么想的,弃明投暗跟了山匪——东西越发便宜,银子便显得越发值钱,屯货屯粮食的人越来越少,纷纷屯起金银,大大提高了山匪的抢劫效率。
  此地山匪文化盛行,一窝一窝比野兔子还多,可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南疆军在兵部本来就是后娘养的,经费拨款都不够,根本跟他们耗不起。
  而山匪虽然胜在数量众多,但普遍战斗力有限,倘若跟正规军对上,也是说给人灭一窝就灭一窝,见了驻军也很肝颤。
  人有了钱,就想追求和平稳定,不想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被人撵着跑了——山匪也是人。
  于是长此以往,南疆军和当地山匪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共生关系。
  南疆军统帅傅志诚本就是山匪出身,一方面节制山匪,尽量让他们收钱不伤人,另一方面南疆驻军军费紧张,估计这里面少不得也有傅将军的买卖。
  官匪勾结,当然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可是顾昀心里有数,这两年皇上又是推行耕种傀儡,又是大开通商路,明明都是国富民强的好政策,偏偏不知问题出在哪,国库不满反空,军费又得削减。
  南方刚经历水患,灾还没赈完,再打起来,到时候山匪城乡村郭地乱窜,百姓更遭祸害,而倘若朝廷真的因为这件事撤换南疆军统帅,顾昀根本想不出谁还能镇得住南疆。
  两害相权只有取其轻,顾昀无可选择,只能暂时保住傅志诚。
  等熬过这两年,古丝路彻底建好,大梁内陆商路全面打开,一批来自海外的白银能流进大梁,让国家缓一口气,到时候不单出兵,还要将自巴蜀通往南疆的通路修好,真正加强对这天高皇帝远之地的管控,双管齐下,才能彻底收拾匪患。
  可惜,这些事除了他心忧,其他人都仿佛想不明白。
  其实未必想不明白,只是在他们眼里,击鼓令和日后拍皇上马屁升官发财比较重要吧。
  顾昀来路上一直在琢磨着怎么保下傅志诚,特意不动声色地给他传了信,不料行至中途,人家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哪家的土匪打劫倾巢出动、还卷旗子敲锣打鼓的?对方摆明了知道他是谁。
  截杀朝廷钦差,这与造反有什么区别?
  长庚这些年深入民间、游历四方,对时局民生早就不懵懂了,稍一思量,前因后果就都分明,他觑着顾昀的神色,低声道:“义父,我倒觉得这未必是傅将军的意思。”
  顾昀冷冷地道:“废话,傅志诚哪有这么蠢?”
  这些占山为王的大头山匪可谓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想找个能写会算的,都得几个山头共用一个账房先生,指不定是听见哪里漏出来的小道消息,便自作主张地劫他们一下,连试探再下马威,到时候好向傅志诚表功去。
  只见高处一个山匪挥舞着一只简陋的铜吼,冲着山下顾昀等人唱戏似的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沈易在旁边一边哭笑不得,一边从身后抽出一支箭:“大帅?”
  顾昀:“射下来。”
  沈易手中的箭几乎与顾昀的话音同时离弦而出,势如破竹地射中了拿铜吼的山匪,一只鸟大叫着冲天而起,尖锐的声音在整个山谷中回荡。
  整个山谷都炸了锅。
  孙侍郎见状,压根没顾上得意自己抓住了傅志诚的把柄,先吓坏了,三步并两步地从马车里蹿出来,一迭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大帅,万万使不得,这山中至少有百十来号山匪,咱们就这么几个人,各位将军身上都没有甲,这是手无寸铁啊!还有四殿下,四殿下身份贵重,不容有失……”
  顾昀看也没看他一眼,冲长庚招招手:“四殿下,功夫搁下了吗?”
  长庚欠身道:“做大帅麾下一个小小骑兵应该还是够格的。”
  “走,我教你怎么进山打猴子。”
  顾昀说完,纵马直接冲向高处,长庚一点不迟疑,立刻跟上,玄铁营将士训练有素,顾昀一动,立刻便明白主帅的意思,纷纷催马而上,只留下孙大人余音袅袅的惨叫:“大帅,使不得啊——”
  下一刻,他后脖颈子一紧,整个人悬空而起,被沈易用剑柄当空挑了起来,扔到了自己马背上。
  孙焦“嘎”一声,摔得直翻白眼。
  沈易无奈道:“别叫唤了孙大人,末将必然保你不死,放心吧。”
  沈将军说着这话,不由得心疼起自己来——那顾大帅侯府少爷出身,从小身边就里出外进地跟着老妈子,使唤习惯了,长大后发现玄铁营没有老妈子,干脆将沈某人当成了老妈子,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话说回来,沈易看着翻着白眼晕过去的孙大人,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像太监的侍郎。”
  山头上,小山匪对匪首道:“大哥,我听见刚才那个太监在叫大帅。”
  匪首整个人埋藏在重甲里,闻言将铁面罩一推,怒道:“废话,还不放箭!包围!包围!”
  山谷间长号再次吹响,大小山匪们呼啸着奔涌而来,居高临下地直冲向顾昀他们这小猫两三只的“兵力”。
  山匪们不知是为了壮胆还是怎样,大张旗鼓地搞了一个包围圈,这一头的人往下跑,那一头还要敲盆敲碗嗷嗷嚎叫着从对面的山上赶来“包围”,奔跑得乱七八糟尘土四溅。可惜他们的马大多是从过往商队手里抢来的,哪里追得上玄铁营万里挑一的战马,顷刻便被甩在了后面,顾昀打了个手势,身后几个将士立刻会意分兵四散,山匪射下来的羽箭目标被分散,立刻不成体系起来。
  迎面悍匪成群,顾昀漠然抽剑,长刃如雪,对长庚道:“记着,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
  长庚险些被他手中的剑晃了眼。
  他剑如游龙,一路血花纷飞,两进两出,地上山匪与马尸滚成了一团。
  顾昀补完了他的后半句话:“……即使你的敌人是一帮饭桶。”
  匪首在高处拿着千里眼巴望,一见情况不对,当即怒道:“让你们包围呢,怎么回事!”
  旁边小土匪苦着脸道:“大哥,不知道呀!”
  这时,一个黑脸土匪跑过来:“大哥,大事不好!”
  不过转瞬,山垭口处已经被一个轻骑冲上去了,手拿长号的土匪没来得及缩脖子,便见刀光一闪,身首已经异处。
  顾昀马术超群,纵横于山石间简直如走平地,越过一条极窄的山间窄径,手中长剑一甩,大石后面便传来一声惨叫——那里居然还有人埋伏——他将长剑上的血抖落,似乎是略等了长庚片刻,说道:“山中多遮挡,遮挡后面常有地头蛇,你武艺超群,不见得躲得过暗算。”
  长庚打眼一扫,果然见那石头后面机关弩已经架好,就等着放箭伤人了。他的马可不是什么战马神骏,跟着顾昀有些吃力,但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热起来了,问道:“义父,你怎么知道?”
  顾昀一弯嘴角:“手熟。”
  话音刚落,上方一块山石蓦地滚落,顾昀仿佛头上有眼,狠狠一夹马腹,那战马蓦地往前一跃,尾巴上的鬃毛几乎碰到了滚落的山石,同时,顾昀整个人离开马鞍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旁边一根藤蔓,在空中飞快地一荡,将自己吊了上去,长庚听见“噗”一声响,本能地往后一仰,好歹没让他凶残的义父居高临下地溅一脸血。
  顾昀从高处看着他挑眉一笑,吹了声长哨,那马立刻训练有素地跟了过去。
  长庚心狂跳,顾昀那一笑快要将他的魂魄也吸走了。
  顾昀从高处冲他喊道:“山中打猴,记得要先抢高处——”
  此时山匪那开玩笑一样的“包围圈”已经全乱了,几个高处垭口迅雷不及掩耳地便被人占了,匪群成了一帮没头苍蝇,四处乱跑,被高处落下来的箭杀了个不亦乐乎。长庚忙追上去,只见顾昀翻身重新上马,同时利索地从身后拎出一支特别的箭。
  那弓和箭都厚重得很,长弓少说有几十斤重,带一个拇指大的小盒子,长庚眼皮一跳,心道:“弓上有金匣子?”
  下一刻,长弓上散出来的白汽证实了他的猜测,箭杆竟似是铁的,离弦而出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鸣,好像二十只钻天猴同时声嘶力竭地冲上天——铁箭像一只缩小版的白虹,贯日而去,一声金石之声在山间荡漾如波,铁箭正中一块巨大的山石。
  尘嚣飞扬,如野马飞踏,那大石头震荡片刻,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群猴四散,匪首却偏偏被身上重甲阻碍了活动,慢了片刻才抬起头——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他已经连人再甲,给“轰隆”一声埋在了下面。
  长庚笑道:“义父,这个我知道,擒贼擒王是不是?”
  他一路被顾昀护在身边,从数百山匪中呼啸而过,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衣袂翻飞,看起来依然是个翩翩风度的公子哥。
  顾昀心里“啧”了一声,心道:“完了,下次回京城,给我扔手帕的小姑娘恐怕要少一半。”
  小半个时辰以后,顾昀带着他“手无寸铁”的几个玄铁营将士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匪窝。
  大部分土匪一见自己银光闪闪的老大死了,当即就 “呼啦”一下逃散了,他们地形熟悉,一旦散入山林间,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顾昀带的人少,不便追击,只绑来了几个没来得及跑的,鹌鹑似的穿成一串。
  顾昀在匪首的虎皮椅上坐下,又感觉不对,站起来将椅子上的虎皮一揭,乐了:“贵山大王的宝座真是别出心裁。”
  只见那气势磅礴的虎皮椅子下面四条腿都已经被锯掉,底下活脱脱是个金砖垒成了堆,上面扑了一层木板。
  顾昀:“坐在这上能下出金蛋来吗?”
  沈易悠长地干咳了一声,示意大帅说人话。
  这时,方才吓得尿湿了裤子的孙大人换好了裤子,又人模狗样地重生归来,见状立刻意识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改方才嗷嗷叫着“使不得”的熊样,上前一步,大义凛然地喝问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沿路劫到朝廷钦差头上的?谁人主使此事的?说!”
  长庚原本正拿着顾昀那把特别的弓玩,闻言抬头道:“劫钦差可是同谋反罪呢,只要不是匪首,普通山匪说不定就是个充军,像诸位这样格外英雄的……”
  他说道这里没了下文,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无视瑟瑟发抖的几个山匪,好像只是无意提了一句,很快便将注意力转向其他,笑眯眯地问顾昀道:“义父,你这副弓箭真好,给了我行不行?”
  顾昀一摆手:“拿去。”
  孙焦一滞,拿不准这位素未谋面的四殿下是什么意思。一开始只觉得他没什么架子,脾气温和,很会聊天,城府并不深,这会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走眼了。
  长庚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山匪也没有那么蠢,立刻顿足捶胸地哭喊起来。
  “草民不知是钦差大人驾到,大人饶命啊!”
  “道上混口饭吃也不容易,我们这小地方,十天半月见不得一个人啊,谁知道一开张就碰上钦差,草民冤枉……啊不,其实也不冤枉,草民上有老下有小,不容易哪!”
  孙焦:“……”
  正在这时,一个玄铁营将士突然快步走进来,附在顾昀耳边道:“大帅,南中巡抚蒯大人派人送信,说听闻侯爷在本地竟遭匪徒骚扰,他将带二百家将,马上便到。”
  顾昀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正好对上孙焦的视线,顾大帅身上血迹未干,将孙焦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得色被活生生地吓回去了。
  傅志诚山匪出身,后来哪怕是招安投降,军功赫赫,任命这样一个人做封疆大吏也是很不合理的。奈何当年西域叛乱的时候,南洋宵小也趁机侵入大梁境内,想要趁火打劫,顾昀已经去了西边,朝中实在无人可用,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令傅志诚统领南疆驻军。
  但元和皇帝对他仍是不放心,南中巡抚就是当年就是专门为了牵制傅志诚而特设的,手中有精兵一般的家将两百,关键时刻可便宜从事,虽要是真出事,这两百家将纵然无法对抗南疆驻军,但分别突围捎信却是不难的。
  蒯兰图与傅志诚这两人可谓是冤家路窄,恐怕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来者恐怕不怀好意。
  顾昀:“我这里前脚刚闯进匪窝,蒯巡抚后脚就‘听闻了’,他消息比土地公还灵通啊。”
  孙焦也知道蒯兰图来得太快,没把握好时机,忙道:“不瞒大帅,咱们此行本该是秘密出行,谁知途中遭遇四殿下,下官怎能让皇子涉险?只好先行通知南中巡抚支援一二……”
  “孙大人有心了,”长庚笑道,“不过您怎么知道南下就是涉险呢?”
  孙焦大概是知道自己的靠山将至,腰杆都直了几分,拱手道:“此次臣下西南抚军,早闻听南疆悍匪横行。为防万一,临行前特意向陛下讨了一封击鼓令——不料果不其然,幸亏侯爷身经百战,临危不乱。”
  顾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没接这个马屁。
  孙焦义正言辞道:“这拨悍匪横行无忌,实在是胆大包天,连朝廷命官都敢劫,何况本地百姓?此祸不除,西南不稳,看来下官这支击鼓令算是带对了,这可是我大梁第一支击鼓令,彩头便落在傅将军身上了。”


【第41章】 开局

  南中巡抚蒯兰图手里除了两百家将外,还有十套重甲与十五套轻裘——倘若再加一条巨鸢,那么单从火机钢甲来论,北疆雁回镇的城守装备也不过如此。
  接到了孙焦来信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一直期盼的这一天马上就到了。
  傅志诚土皇帝当得久了,为人粗鲁傲慢,不止一次当着人面给蒯兰图这朝廷派来监视他的人没脸,两人之间仇怨由来已久。
  皇上铁了心的要收拢全境兵权,推行击鼓令,必然需要一个人来先行祭旗,西北是顾昀的地盘,暂时动不得,江南主要是水军,水军身负监视来往西洋船只要务,还有倭寇之祸,不便先动,中原大军居中镇国,要动也要留到最后,唯有南疆这穷乡僻壤可为突破口。
  要是傅志诚聪明,这个时候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蹲在南疆假装自己不存在,可他偏偏还要跳出来,以丁忧之名威胁朝廷。
  一个家将上前,低声道:“大人,火油已经准备好了。”
  蒯兰图接过千里眼,远远地看了一眼面前妩媚的青山——这山头的主人本来是个法号静虚的道士,因为皇上信佛,民间纷纷效仿,道观香火难继,还时常有地痞见他可欺,上门抢劫,静虚一怒之下将一个地痞打死,自此无处容身,只好上山当了土匪。
  此人识文断字,手段狠辣,很是个人物,后来成了这南疆三百里山中匪的领头人。
  蒯兰图知道静虚与傅志诚穿一条裤子,要杀傅志诚,必从这道士身上下手。
  早在皇上金牌令箭请顾昀的时候,蒯兰图就与孙焦定了计,他首先在南疆境内散布消息,就说朝廷钦差将至,来彻查傅志诚与山匪勾结之案。
  为了保证钦差不出岔子,傅志诚必然提前同各大匪首交代过,说“抚军钦差”将至,令他们约束手下——这样一来,这些山匪是听信傅将军呢,还是听信谣言呢?倘若心存疑惑,傅志诚将查案钦差轻描淡写地说成“抚军钦差”,大匪首们会怎么想呢?
  临到钦差入境,蒯兰图接到孙焦传信,又派人假扮南疆驻军,找到静虚,就说安定侯和钦差的车架半途被劫,傅将军为免让有心人看出牵连,不便出面,只好向道长求援。
  静虚与傅志诚交情最好,无论心里是否存疑,这个节骨眼上都会给他兜着,一听说,义气当头,立刻便带人赶过去了。
  他们前脚走,埋伏在山间的蒯兰图等人后脚便用重甲封住山路,成千上万支蘸了火油的羽箭架在弦上,一把火烧了静虚的老窝。
  轻裘与重甲逡巡山间,看见逃出来的人便补上一记短炮,守山的匪徒、山间老弱妇孺一视同仁,俱不放过,只放跑几个活口,便于他们给静虚通风报讯。
  “差不多了,走,我们去见见顾大帅。”蒯兰图一挥手,重甲轻裘与二百精兵训练有素地收拢准备行进,蒯兰图跨上马,回头看了一眼被火舔了个血肉模糊的山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听听傅志诚的推托之词,什么山匪狡诈,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本官烧了野火,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吹又生——驾!”
  这下,全境山匪都知道傅志诚使了个缓兵之计,为了在钦差面前保住自己,对昔日的“兄弟”们下手了。
  蒯兰图就是要让山匪和傅志诚狗咬狗,傅志诚不是自负聪明,觉得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吗?
  当然,为了防止姓傅的狗急跳墙,情急之下犯上作乱,孙焦特意请来了安定侯坐镇。
  安定侯顾昀未至而立,对付个把叛军可能很有威慑力,可能未见得镇得住傅志诚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封疆大吏——但那也没关系,谁让老安定侯对其有提携知遇之恩?
  蒯兰图笃定傅志诚不敢动顾昀,老安定侯旧部虽然大多已经退出军中告老,但关系盘根错节、余威尚在,傅志诚要真敢忘恩负义动到老侯爷独子头上,他的南疆驻军内乱起来就够他喝一壶的。
  再者那姓傅的再猖狂,也不会认为区区南疆驻军有揭竿而起、撼动大梁基石的能耐吧?
  就在他们转身离开后,一只巴掌大的木鸟转着眼睛,扑腾着翅膀,在浓烟鲜血中往天空飞去,转眼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南疆驻军中的傅志诚接到安定侯车架被劫的消息,整个人一激灵,一跃而起,一把抓住那斥候的领子:“安定侯现在在什么地方?”
  斥候道:“安定侯射杀了杏子林,但之后不知怎么的,留在杏子林的老窝里不走了,将原来的旗也换成了玄铁营的帅旗。”
  傅志诚听后,面皮抽动片刻,一抬手将桌上的酒杯茶碗掀到了地上,恨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斥候大气也不敢出地单膝跪在一边,看着南疆驻军统帅在屋里困兽似的走了几圈——顾昀剿灭杏子林匪窝,他并不吃惊,倘若顾昀真被劫住了,那才是稀世奇闻。
  问题是……安定侯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为何不继续赶路,反而留在了杏子林?
  倘若只是为了提审山匪,为何要将旗子换下来?
  他在等谁?他在等着干什么?
  顾昀以抚军吊唁的名义前来,身边为何会带着玄铁营的帅旗?
  既然帅旗在,那么玄铁虎符在吗?
  他身边真的只有几个侍卫和一个窝囊废侍郎吗?
  还有那百十里外的南中巡抚,必然已经准备好了一大筐黑泥准备往自己身上抹,顾昀是否已经先行与他接触过?
  顾昀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傅志诚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原属于老安定侯麾下,却没怎么和顾昀打过交道,也知道顾昀一直看不惯他的山匪行径。
  傅志诚对顾昀来访心里很没底。
  “备马,”傅志诚突兀地开口道,“山虎、白狼与灵狐三营跟我走,随我去见安定侯和钦差,林豹待命,见烟火为号,随时准备进发。”
  斥候惊疑不定地望向傅志诚——傅将军调集了南疆驻军近半的兵力,这是去围观安定侯,还是去围剿安定侯的?
  傅志诚一把摘下墙上长戟,怒道:“磨蹭什么!”
  紧随巡抚家将,南疆驻军也以其近半数的兵力,不可回头地向杏子林开路了。
  随着夜色深沉,南疆官道上,错过了宿头的大小商队开始在路边安临时帐子,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们惯常幕天席地,只留了守夜人和火把,渐渐睡去了。
  三更时,林间传来布谷鸟高低起伏的叫声。
  守夜的和一部分假装睡着的先后站了起来,他们彼此之间并不说话,错肩而过的时候只有眼神交流,鸦雀无声地潜到随行货车后面。
  那些拉货的车里竟有夹层,扒开上面的货物,一抠一扳,便露出下面冷冷的甲胄来,一丝反光也没有。
  三五成群的夜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钢甲扣在身上,有“鹰”,有“甲”,还有一部分轻裘骑兵。
  转身便从四面八方融入了夜色中,山林晃动片刻,眠鸟惊诧,不过片刻,再次宁静如初。
  只余下那些星星点点的商队火把,在南疆山川林立、曲折繁复的大地上四散分布,仿佛一把散落的碎金。
  这一夜,多方复杂的势力、各路心怀鬼胎之徒都在往杏子林的方向赶。
  死在山石下的杏子林匪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就像一根至关重要的线绳,无意中一个愚蠢的决策,便将南疆一触即发的局点着了。
  杏子林山匪老窝中,一伙山匪咬死牙关说对钦差来访的事并不知情,孙焦车轱辘一样地审了片刻,始终什么也问不出,只好放弃,一双眼睛不住地往门口瞟。
  顾昀简单吃了两口东西垫了垫肚子,就擦嘴不动筷子了,见那孙焦一副屁股长钉子的模样,便笑道:“孙侍郎,这一顿饭的工夫不到,您都往门口看了七八次了,可是对蒯巡抚望穿秋水了吗?”
  孙焦脸色几变,勉强赔笑道:“大帅说笑了——大帅可是不合胃口,怎么不再进一些?”
  “不了,”顾昀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吃多了不好动,差不多就行了,对了季平,你要是没事,清点一下这匪窝里有多少金银,咱们不能白劫土匪,等会打包带走。”
  孙焦:“……”
  顾昀:“孙大人不会回去参我一本吧?唉,不瞒您说,兵部抠门,我们玄铁营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被绑成一团的山匪还怪机灵,闻言忙道:“我们有账本!有!在……在在那上面!”
  沈易回头一看,只见此间竟还有个“暗室”——墙角支着一个大梯子,直通向房顶,一堆茅草掩着一个搭在梁上的小阁楼。
  “真好,”沈易心说,“我又变成鸡窝里的账房先生了。”
  就在这时,蒯兰图最先到了杏子林。
  蒯兰图带着他一干家将大步进来,身上血与火未散,仿佛还带着一身的杀气腾腾。他上前一步,底气十足地朗声道:“下官南中巡抚蒯兰图,见过安定侯,孙大人,列位将军,还有这位……”
  长庚冲他微笑道:“李旻。”
  蒯兰图:“……”
  孙焦忙压低声音提醒道:“不得无礼,那是雁北王,四殿下!”
  蒯兰图吃了一惊。
  皇上的幼弟李旻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过,大部分人只知道他曾经流落民间,找回来以后也一直住在安定侯府深居简出,没什么建树,还那么年轻……蒯兰图理智上知道,这年轻人虽然身份高贵,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可他毕竟是个意料之外的变数,总让人不安。
  仿佛预示着什么似的,蒯兰图的眼角狠狠地一跳。
  还没等他说话,一个家将便快步走了进来,附在蒯兰图耳边说话。
  顾昀:“怎么,蒯大人家里人的唾沫星子这么珍贵,还不让我们听见呢。”
  蒯兰图一脚将那家将踹开:“放肆,侯爷和殿下面前交头接耳,成何体统!”
  那家将挨了他不轻不重的一脚,脸上也看不出怨愤,立刻半跪在地,禀报道:“报各位大人,有数万兵力向杏子林方向来了,好像是南疆驻军的人!”
  话音没落,一个陌生的先锋官来到山腰上,巡抚家将们刀枪剑戟全部提起,寒光照夜似的。
  那先锋官丝毫不惧,只朗声道:“西南总督傅志诚,率亲兵迎接大帅!”
  顾昀神色淡淡的,心想:“姓傅的可真能作死啊。”
  蒯兰图再次下意识地看了长庚一眼,长庚冲他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转身走向墙角的梯子,爬上了那藏账本的阁楼。
  蒯兰图意识到机不可失,立刻上前一步道:“大帅,下官有事禀报!”
  顾昀掀起眼皮。
  蒯兰图:“那傅志诚身为一方守将,玩忽职守,勾结土匪,鱼肉百姓,外通南洋,谋逆之心昭昭,请大帅早作准备!”
  “哦,是吗?”顾昀听了并不惊诧,只是将手中旧佛珠在指尖转动了几圈,仿佛思量着什么。
  片刻后,他说道:“那就请上来吧。”
  蒯兰图和孙焦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
  顾昀:“把傅将军请上来,我看看他打算怎么谋逆。”
  长庚爬上了小阁楼,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窗还有天窗,视野良好,从天窗上去,就是杏子林匪窝插旗的地方,沈易在旁边竖起了一个高高的火把,不知烧着什么,竟升起一缕风吹不乱的白烟,直冲天际。
  长庚笑道:“我还以为沈将军是来做账房的,想着来帮帮忙,原来是来点狼烟的。”
  沈易从天窗上一跃而下,好奇地问道:“殿下还懂账吗?出门在外这几年都做什么?”
  长庚:“没什么,和陈姑娘学过一段时间医术,偶尔给几个江湖朋友帮帮忙、跑跑腿,也搭过商队的车马,什么都会一点。”
  沈易见他搪塞,便识趣地没有再追问,一个人的见识与阅历是装不出的,生嫩的少年人再怎么佯作镇定,都能让有心人看出端倪来。长庚这几年游历江湖的经历必不简单,否则他身上不会有那种看不出深浅的莫测意味。
  长庚推开阁楼上的小窗,往外望去。
  只见山下浩浩荡荡的队伍蜿蜒而上,帅旗猎猎,恍如大幡。
  火把中,甲胄冷冽,蒸汽万里,就像一条气喘吁吁的巨龙。
  傅志诚统领南疆驻军已有小十年了,在南疆快要做成土皇帝了,如今他要是带一二百人来“剿匪迎接钦差”,尚且有回旋的余地,可他竟将半个南疆驻军都拉了出来。
  长庚道:“义父刚开始可能是有点想保傅将军,现在看来,保不住了。”
  “看来人家非但不领情,还打算给我们来一次摔杯为号呢。“沈易看了看长庚那平静无波的侧脸,“殿下年纪轻轻就有这样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实在难得。”
  “一回生二回熟,”长庚平静地说道,“上次和义父深入东海叛军老巢才是真没底,那回他身边只有我们几个不顶用的累赘,还有几个不知联络到联络不到的江湖助力,水军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赶到,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我们沿途的传信——他照样谈笑自如,全身而退了,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
  沈易:“什么?”
  长庚:“恐惧是没有道理的。”
  沈易想了想,摇头笑道:“当然,谁都知道,恐惧没道理,可这就好比人到点会饿,不穿衣会冷一样,都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人怎能克制自己身体的反应呢?”
  长庚脸上浮起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可以的。”
  沈易一愣,他忽然有种莫名的直觉,长庚这句“可以”里面好像藏了很多话。
  长庚:“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打败你,包括这副皮囊。”
  这句话入耳平平无奇,然而长庚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都太过坚定,坚定到有一丝诡异的蛊惑意味,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起来。
  沈易:“殿下,上一次你与大帅陷在东海时,身边尚有几十个临渊阁高手,可以说是里应外合,这次不一样,我们身边只有一心推行击鼓令的孙侍郎和不怀好意的蒯巡抚,而那傅志诚恐怕就快要打上山了——他手上有千军万马,岂不是比你们上次情况还要遭?殿下也不担心吗?”
  长庚泰然笑道:“我不担心,我一见阁楼上这玄铁营的帅旗,就觉得有三千玄铁神骑藏在西南山林里,心里不由自主就踏实了。”
  沈易一愣,随即扶额苦笑起来,简直替顾昀捏了把汗,他们家这位小殿下不愧是真龙之后,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长庚:“何况沈将军也知道吧?我义父未必是全心全意地想保傅志诚。”
  沈易:“……”
  这个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