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9

肉包不吃肉:余污 41 - 45

【41】 绝代芳华

    岳辰晴笑道:“羲和君这可问对人了!重华每年都会有那好事之人编排名榜,各式各样的榜单都有,我特别爱看!你要说十年前最好看的姑娘嘛,那肯定是苏玉柔呀。”
    墨熄对女人一贯不了解,对于那些藏于闺中而芳名在外的绝代佳人也一样毫无兴趣,因此苏玉柔这个名字,他只是隐约有些耳熟,却并不能想起是何许人物。
    “你见过她的模样么?是否与红芍姑娘有几分相似?”
    岳辰晴连连摇头:“苏姑娘终日面纱遮脸。很少有人瞧见过她的相貌,我是晚辈,自然没见过她的真容。”
    他说到这里,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墨熄问:“那她后来是不是像幻境中国师所说,嫁给了一个脾气阴冷的男子?”
    “哎?是哦。”岳辰晴略一思索,惊奇道,“她丈夫还真是这个脾性。难道那个国师说的就是她?!”
    “……”
    墨熄和慕容楚衣互相看了一眼。
    连岳辰晴都能轻易想起来的女人……要打听起来显然并不困难,想来李清浅也早已从别人嘴里问到了这个女人。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去捉她?
    墨熄问:“她嫁了谁?”
    “……”岳辰晴拍着额头道,“不会吧……我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她是谁的夫人了呀!四舅,羲和君,你们,你们从来都不看《重华美人脂粉录》的吗?”
    墨熄:“……”
    岳辰晴无奈道:“那《重华富豪风云录》呢?”
    墨熄不耐道:“到底嫁了谁?”
    “姜药师姜拂黎啊!”岳辰晴简直无语,“重华第一富商的妻子,你们俩都不知道吗???”
    墨熄眸色微沉,心道,难怪。
    重华最难进的两个地方,慕容楚衣的器室,姜药师的丹房。
    墨熄对“苏姑娘”并不了解,但对“姜夫人”还是略有耳闻的。听说那位夫人身子骨极弱,常年都在姜府的丹房内闭关调养,外头发生的风风雨雨,她一概不知。
    李清浅之前尚且谨慎,不敢对姜家下手,但现在他剑身已损,只剩暴戾魔息,想来定会去姜宅闯上一闯。
    思及如此,墨熄立刻起身,看了廊下睡在竹武士堆里的顾茫一眼,说道:“我去趟姜宅。慕容,他就麻烦你照……”
    话未说完,忽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三人齐齐抬头,但见重华东市烈焰火起,浓烟烈焰直接霄汉。
    岳辰晴惊道:“这、这是怎么了?!”
    墨熄道:“去看看。”
    岳辰晴忙点头,跟着墨熄出去,可回头却见慕容楚衣没动,依旧坐在石桌边,并且唤了一个竹武士过来,正在吩咐它什么。岳辰晴犹豫道:“四舅,你不走吗?”
    慕容楚衣扫了一眼顾茫,淡淡道:“没听到羲和君要我照看要犯?脱不开身。”
    岳辰晴想想也是,于是不再坚持,一出岳府,墨熄和岳辰晴竟就遇上了大批仓皇逃窜的百姓,妇孺老弱都有,禁军修士在两边指引着。
    “去平安署!全部带去平安署!”
    东边的火势越烧越旺,已然映透大片穹庐,禁军们御风踏剑,在夜幕中像一道道飒踏流星,来回从火海里抢出居民百姓。
    所隔距离虽远,却还是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喊之声,还有修士们的喝吼:“拿住他!”
    “调增援!把那个魔头拿下!”
    “那个魔头”不必说,定然就是剑魔李清浅了。
    岳辰晴惊道:“这个李清浅怎么不去姜府,反而在其他地方大开杀戒?”
    墨熄心道,恐怕李清浅不是不去姜府,而是去过了姜府,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他说:“先去东市。”
    他们赶到重华东市,发现状况竟比预料的还要惨,整片街市都被魔火点燃,猩红色的烈焰像是接天蔽日的芍花,滚滚浓烟上窜天日。火海中,时不时有三俩修士御剑破风而出,怀里抱着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庶民。
    “这火越烧越大啦,快抓紧灭火啊!”
    “再这样下去,避火结界怕是要撑不住了……”
    众人一片混乱,驻在帝都的军队都已赶来应援,北境军的许多士卒也在,这些原本隶属王八军的人一瞅见墨熄,便喜道:“墨帅!”
    还有人小声道:“来了来了,后爹来了。”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王八军旧部私下里还是喜欢管墨熄叫“后爹”,只不过从一开始的嫌弃,如今已成了一种没有恶意的戏称。
    他们的“后爹”一身黑衣猎猎,金边淌动。大长腿迈着向硝烟场走来。东市火焰滔天,映在他黑沉沉的眼中。
    “爹……哦不对,墨帅,这里有个邪魔作祟……”
    墨熄点了点头,说:“管你们自己救人,剩下的我来。”
    众人微怔,不知道他们的“爹”要做什么。墨熄是火系修士,难道他还能灭火?
    便在这焦头烂额的当口,忽听得墨熄沉声道:“吞天,召来!”
    仿佛鲸声自大海深渊里透啸击空,一枝通体莹白的权杖出现在墨熄手掌之中,杖头融金错银,镶嵌着奢贵耀眼的鲸鱼灵魄石,华光幽蓝,流溢淌动。
    岳辰晴一惊——吞天的武器实体?!
    吞天是墨熄最强悍的一柄神武,往往只消一个命令,就能引出移山填海之势。
    因为吞天太过霸道,所以墨熄通常也就只会召唤个结界,用来当做防御,少有唤出吞天权杖的时候。道理很简单,防御只要巨鲸灵体就行了,而唤出权杖,那是要准备施法的。
    墨熄细长冷白的手指握着杖身,只凌空朝怒贲的火海一点:“化雨。”
    有小修士惊道:“我……操……”
    甭管亲爹后爹,你爹就是你爹,火系修士居然还真能熄火啊?
    但见一束蓝光从权杖内喷射而出,直升高空,霎时化作一条通天彻地的巨鲸,扫着尾鳍张开巨口朝着火场扑去!
    霎时间卷起狂风,飞沙走石,不少修士甚至直接承受不住这股强劲灵流,纷纷跪落倒地,面露痛苦之色。便连岳辰晴也连连呛咳,眯起眼睛满眶模糊。
    蓝色的巨鲸灵体与腾龙般的火海绞杀一处,猛地撞出重重水花气浪,浪潮与火焰甚至溅出百里外,长夜在瞬间被点作白昼!哗地暴雨滂沱,俄顷奔踏席卷了整座重华王城。
    暴雨中,墨熄面色如玉石苍冷,眼中交织倒影着蓝色的水光与烈红的火光,一袭黑色禁军皮衣猎猎飘摆。
    只是转瞬之间,冯夷息浪,火舌在他面前犹如千军万马瞬息投诚跪伏,火海成了冒着焦烟的墟场,再也无法舞练翻波。而有幸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修士们看着他的背影,俱是惊骇震慑到一句话也抖不出口。只各自在嗡嗡震撼的心底击出不同的感慨——
    男修想:完了,重华的女人更要为这个人疯了。
    女修想:啊啊啊啊啊!!!
    王八军的修士们想:我们后爹生气起来好暴虐好可怕!!
    废墟倒伏,翻滚的硝烟中,一个身影慢慢回转过身。
    李清浅果然就在火场中兴风作浪!
    此时此刻,魔气已经爬满了他的脸庞,他双眼发赤,犹如爬满了成百上千只红蛛,他的神情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扭曲疯魔,墨熄已完全无法在这张脸上看出当年那个“仁剑断水”李宗师的旧影。
    剑灵往往会与剑主同化,而李清浅已完全被燎国国师的云翳所覆盖了。
    李清浅看到墨熄,龇露牙齿,森然喝道:“墨熄!你护得了重华一次,难道还护得了次次?难道你能日日夜夜不睡,随时守着这座城?!把那个姓苏的贱人交出来!不然我闹得你重华永无宁日!”
    岳辰晴叫道:“好啊,原来是你没本事闯进姜宅!所以在这里拿无辜的人撒泼捣乱!!你好生不要脸!”
    李清浅仰头笑道:“我不要脸?不要脸的难道不是那个姓苏的贱人?一个红颜祸水,曾经还得那么多姑娘因她葬身山中,如今又和缩头王八一样,任由城中烈火滔天,也龟缩在姜府不肯现身!哈哈哈……红芍……红芍居然因为长得这种人,白白枉死!这种贱妇——胆小鬼——!”
    在场的修士中也有姜宅的药修,此刻听他这么说,不禁怒道:“你放屁!我家夫人闭关修行,不知窗外事。她才不是你讲的那种人!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了!”
    “她不是这种人?那她是什么人啊?”李清浅狂笑道,“我倒想见识见识!她到底有什么倾国姿色!值得那个国师惦念成如此模样!”
    药修气愤道:“你根本不配出现在夫人面前!”
    “夫人……呵呵,什么夫人!她就是个贱人!”李清浅状若疯癫,毒蛇尖牙般往外汩汩淌着五步杀人的汁液,“我偏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偏要毁掉她的容貌,把她丢到燎国那个国师……”
    他说到燎国国师的时候,脸上扭曲的狰狞之色简直比冲天的烈火更鲜明,“那个禽兽……哈哈哈,那个痴情种面前,我要撕碎她,把她的花容月貌撕烂!!!”
    “他害死我的红芍,我便也要让他喜欢的人生不如死!!”
    他的怒嗥穿云透日,情绪似急鼓繁弦,蓄到极处,又要迸发——
    墨熄提醒周围的人:“留心。”
    李清浅的身躯黑气缭绕飞窜,眼见着又是一轮暴走,墨熄上前一步,吞天权杖的光芒瞬炽,其余人也戒备大张,只待弓满箭出!
    然而就在这时,街巷尾处,忽然传来一声薄烟般的叹息:“住手。”
    “……”
    那是一脉极悦耳曼妙的嗓音,单听这声音,哪怕不瞧她的容貌,都能知道是个绮丽流金的风华佳人。
    众人皆惊回头,于是便这样分出一个道来,道路尽头是一个雪绡素裹的倩影,轻纱遮面,在未散的雨幕里撑着一把紫竹油伞,如洛神出水般翩然而至。
    李清浅的瞳孔猝然收拢。
    姜府的人惊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夫人危险!若是夫人有什么闪失,等掌柜回来,我们该如何交代!”
    姜夫人道:“若非岳府传音报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悉。你们是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脚步从容,从长街的尽头走向李清浅的剑魔之躯。
    岳辰晴默默地惊了一下:“岳府……?”
    啊,是四舅后来报的信罢。
    思及如此,心中却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人都说他四舅冷血无情,是非不分,一向只看重事情的结局。他也知道此言不虚,四舅传讯让姜夫人出来,显是想要她出面阻止李清浅狂暴。
    这样虽然是最有效的法子,但无疑也是把姜夫人往火坑里推。
    ——“痴仙为达目的,从不计较要付出什么,恐怕是至亲的命,他都不会放在眼里。”
    这是重华上下对于慕容楚衣的评断。
    岳辰晴不爱听,心里总想着四舅是个有所考量的人,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可这种清醒的考量,其实本身就是残酷的。
    姜夫人在李清浅面前停下,平静地注视着他。
    “你就是……”李清浅瞳中光斑跳跃,“你就是苏玉柔?!”
    “不错,我就是。”姜夫人道,“你是为了向燎国国师复仇,特来寻我的。对么?”
    李清浅咬牙道:“是!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模样,竟害得女哭山那么多姑娘为你活埋至死!”
    众人原以为姜夫人会回绝的,却不料她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既要看我的脸,我给你看就是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姜夫人道:“我有件事,想先跟你一个人说。这件事只能说与你听,其他人,我谁也不想告诉。也与他们无关。”
    李清浅眼珠滚动,上下看着她,似乎是想窥探她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伏魔法器。最后咬牙道:“我也不怕你使诈,你若使诈,我便直接把你的心掏出来,撕成两半吃下去——”
    “我身上除了这把伞,什么也没带。”姜夫人道,“不过这件事你听了,恐怕便就会心神溃散,支持不住。你自己想好要不要听吧。”
    李清浅一怔,随即哈哈哈地长笑出声:“你不用激我!你说便是了!”
    姜夫人道:“那你附耳过来。”
    于是众人便看到李清浅侧耳,而姜夫人探身过去,面纱飘拂之下,她只唇齿微动,说了几句话。李清浅脸上的那种疯狂与狰狞一下子便冻住了。等姜夫人重新站直身子,宁静地望着他时,他眼珠子里迸射的那种寒光,还有那种震愕着实让周遭之人吃惊不小。
    “她和他说了什么?”
    有人小声嘀咕道。
    “不知道啊……”
    李清浅像看到鬼一样看着姜夫人,半晌之后,面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不会……怎么可能?”
    姜夫人道:“我无半句虚言。”
    几许沉默,李清浅忽然撕心裂肺目眦俱裂地大吼道:“你胡说!!你这个贱人!!你胡说!!!你满口扯谎!!!!你——你——”
    “你不是要看我的脸吗?你看完之后,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姜夫人走到李清浅面前,从这个角度,除了李清浅本人,谁也瞧不见她的容貌。她抬起柔白酥手,轻轻撩开了自己覆面的绡纱……
    什么声音都没有。
    静得仿佛置身于瀚海深处。
    忽然某一刻,似是勒到极处的琴弦砰地绷断——“你、你真的……”
    姜夫人道:“现在你信了吗。你所恨的,一开始便是错的。”
    李清浅忽然后退两步,仰头大笑出声,口中痴疯地道:“哈哈哈……可笑!我真可笑!!我一直以来……竟然……竟然以为……”
    急怒攻心,心念俱碎,如此情志之下,李清浅忽低头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血沾在唇齿间,他跌坐在地,整个人都像被击碎了,又哭又笑,指着姜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红的可怕:“原来……竟是如此!!哈哈!!哈哈哈!!!”
    “……”
    “我知道了……国师他其实是因为……是因为……”李清浅没有说下去,瞳孔促收着,嘴唇黑血淋漓,忽然仰头大笑,暴喝道,“荒唐!!真荒唐!!!哈哈哈哈!真荒唐啊……”
    “我恨了那么久,竟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剑魔跪地仰天,凄厉哀嚎,一连数声暴喝,一声凄厉过一声,一声痛苦过一声……到最后颓然倒地,竟是浑身抽搐,黑气暴体横流!
    李清浅以手遮目,喃喃地哽咽道:“都是错的……”
    执念竟散,他躺在地上,癫狂的笑声逐渐轻下去,像老鸦濒死前绕树的嘲哳回响,慢慢地,变得沉闷,变得喑哑,最后他蜷缩在地上,仿佛是一个蹩脚的笑话谢幕。
    谁都没有想到,一柄煞气横溢的剑魔,只因着姜夫人的一件事,一张脸,居然就这样散去了毕生执念,化作一滩污血……
    李清浅竟就这样散了。
    “怎、怎么会……”
    “这到底……”
    众人一片寂寂,俱是又惊又愕地盯着姜夫人看,似乎要想用目光撕开她的面纱,看到她的秘密。
    这个女人朱唇轻启,吹进李清浅耳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故事?只三两句,竟狠毒过不世神兵,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命索了去。
    姜夫人到底对那剑魔说了什么?!?
    在这些又是惊俱又是愕然的目光中,姜夫人倒是很淡然,她没有任何意外地看了地上正在化散的剑魔身躯一眼,放下纱笠,慢慢地回过身去——
    “夫人……”
    姜夫人道:“他已没有执念,再也不能聚成人形。今日连累诸位,心中有愧,内疚良多。”她说着,低头朝在场的修士们福了福身子,“东市之损,待外子归来后,我都会与他细说,早作偿补。……先行告辞。”
    她顿了顿,瞥了眼自己府上的仆厮,说道:“你们都跟我回去吧。”
    “……”
    “走吧,不会再有事了。”
    “可是夫人——”
    “走吧。”
    柔靡的身段行远,娉婷纤弱,似踩着跷,在一众人或是神往或是错愕的目光里渐远。
    湿漉废败的东市墟场,有人望着姜夫人的背影发呆,有人朝着自己烧毁的屋舍痛哭,也有人盯着李清浅化成的血污出神……
    岳辰晴喃喃道:“她的脸到底长得有多好看?为什么李清浅一看到她,就变成了这样,执念就散了?姜夫人是真的比红芍姑娘漂亮太多吗?”
    墨熄没有说话,他蹙着剑眉,望着地上斑驳的血迹。
    他知道这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姜夫人之所以能在顷刻间散去李清浅的心魔,绝不是因为“好看”,一定是有别的什么缘由。不然他不会一直喃喃地重复说“恨错了”。他恨错了什么?
    岳辰晴见他神情不虞,试探道:“羲和君……”
    墨熄摇了摇头:“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到必要的时候,就别再追究了。”
    “哦……好……”
    “你回岳府去吧,我去和君上复命。”
    岳辰晴应了,正准备离去,可余光却瞥见了什么。脚步忽然变顿住了。
    他走到一家冒着焦烟的东市小屋前。这间小屋穷酸破陋,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住处,但它的门窗上却贴着一道金光灿然的灵符——
    那是岳家的金刚不破符。
    再仔细一看,不但这家有,周围的许多人家都贴着一模一样的符咒,或许正因为符咒的庇护,虽然这些房子仍是被烈火摧得摇摇欲坠,不成样子。但是至少没有在瞬间被吞噬,里头的住户也都成功地被救了出来。
    只是……
    岳辰晴抬起两指,掲下了那已经灵力耗尽的金色符咒。微微皱起眉头。
    好奇怪。金刚不破符是他家最贵一阶的符纸,闹采花贼的时候人人都想买,但并非人人买得起,他伯父还为此赶过那些闹市的小修,他四舅也懒得理会。
    那这些符咒……是谁给他们的?
    只略一思忖,岳辰晴就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病弱清羸的藕白色身影,坐在木头轮椅上,膝头盖着一条软毡。
    ——江夜雪。
    是了,江夜雪一贯婆婆妈妈,一个自己都照顾不起的病秧子,偏偏还心软的要命。那些穷人家里的金刚不破符,想来应是他做了给的。
    这个念头让岳辰晴有些不舒服。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四舅和爹爹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事方式有些残忍。但另一方面,他从小就听府中众人对江夜雪百般唾弃,说江夜雪没有什么大本事,就只知道出卖岳家的秘术,为自己笼络人心,骗取声望。
    可若是没有江夜雪好心赠与这些庶民金刚不破符,那么今天这一场劫难,东市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丧命……
    两番矛盾之下,岳辰晴竟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偏生周围喧嚣不绝于耳,搅得他心思愈乱。
    他模糊地想,这一次四舅和江夜雪之间,难道真是四舅错了么……


【42】 同居

    虽然李清浅的风波暂且算翻了篇,但墨熄心里却知道这件事情远还没有过去。
    且不说坊间都在猜测的——姜夫人到底和李清浅讲了什么。便是其他细枝末节,也都让墨熄有一种此事仅仅只是冰山一角的直觉。
    不过,就像他说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一样。将心比心,他不想去没事找事,把姜夫人的旧事刨根问底。更何况他还有顾茫的事要安排。
    先前君上说过,谁先拿到真凶,便把顾茫的监看之权交与谁。但李清浅最后是被姜夫人那神秘的几句话逼散了执念的,与羲和望舒都没有什么关系。君上对此很是苦恼:“难不成要把顾茫交给姜府?”
    富可敌国的姜府派人答道:“养不起了,地主家也没余粮了,不要。”
    于是君上又想,姜夫人是慕容楚衣请出来的,那便交给慕容楚衣吧。
    慕容楚衣给的回复只有一个字:“穷。”
    君上气得仰倒,这两个家,一个卖药,一个炼器,是重华数一数二的富豪,如今两方都不接纳顾茫,显然是不想卷到望舒与羲和的斗争里。结果到头来,得罪人的事情还得由他自己来做。
    仔细斟酌一番,君上最终还是下旨,允准墨熄把人领回府邸,“神坛猛兽”最终还是挪了新窝。
    于是墨熄便去岳府接人。
    他来到岳府时,看到慕容楚衣正在井栏边负手看着落花,一身白衣恍若月华,风姿清隽,眉目却是薄情。
    见他到了,扫一眼,没多搁什么情绪。只简略道:“人在东厢卧房里。”
    墨熄颔首谢了,正要往东厢房去,却又被慕容楚衣叫住了:“羲和君,留步。”
    “怎么?”
    慕容楚衣沉吟一会儿,问道:“羲和君是否怀疑过,顾茫是否真的已失记忆?”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慕容楚衣道:“昨夜我去厢房看他的时候,听到他在说梦话。”
    这件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当时在阴牢里,顾茫昏沉之际,也说了“想有个家”这样的呓语。但墨熄仍是心中一动,强自镇定地道:“是么,他说了什么。”
    慕容楚衣道:“一个名字。陆展星。”
    “…………”指捏成拳,经络突起。
    陆展星是顾茫的旧友,也是顾茫叛变的直接导火索之一。尽管知道陆展星一贯只爱漂亮女人,但因为他和顾茫的关系曾经太过亲密无间,以至于墨熄一直就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好感,此时听到顾茫睡着的时候居然唤他的名字,不由地心口一窒,眼前都有些发晕。
    但他平素好强,尽管血流都凉了,却还是点了点头,矜冷道:“确实可疑。”
    “虽然可能只是一些记忆残存。”慕容楚衣道,“但既然你要把他接回府上,仍当多作提防。毕竟他曾为燎国作伥,若是真的佯作痴傻,蓄谋他事……那么他闯的祸,恐怕远比李清浅更难收拾。”
    这个不用慕楚衣说,其实墨熄自己也很在意,无论是为了重华,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都想要早日试探清楚。
    墨熄在慕容楚衣的陪同之下,来到了东厢房,推门进去,却发现房里没人,只有一个竹武士呆呆傻傻地在床边杵着。
    墨熄脸色一变:“他人呢?”
    竹武士抬起手,指着床底下。
    两人过去一看,果见顾茫戒备满满地蜷缩在床底下,一双蓝眼睛幽幽地望着他们。
    见他们低头找自己,还狠戾地质问:“看什么?”
    墨熄:“……”
    慕容楚衣对竹武士下了命令:“把他弄出来。”
    武士得了令,关节咯吱甩动,啪地侧倒下去,往床肚子里钻。顾茫哪里会坐以待毙,他一脚踹开竹武士欲抓住他的那只手,继而迅速窜出床底,单手一撑就要往外跑。可跑了还没两步,就砰地撞在了一个坚实的怀里。
    墨熄沉着脸道:“跟我回去。”
    顾茫原本对这人印象还不算差,可最近这几次,不是被他打了,就是被他绑了,遇到他自己就总是没有招架之力,甚至连脖子上的咒印都不管用。于是他自然不愿被墨熄所左右,他盯了墨熄一眼,抬脚便踹。
    墨熄眼都不斜,一手便狠狠制握住了顾茫的脚踝,脸上的黑气愈发浓深:“已经这样踢过一次了,还来?”
    顾茫道:“闪开。”飞起另一脚腾空而起,打算借力把墨熄侧踹在地。
    可谁知就算他换了下一步的打法,墨熄还是对他的举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在他跃起腾空的一瞬,墨熄已经侧身相避,紧接着抬手一肘击在顾茫的膝侧,卸去他的大半力道。而后身法迅狠出奇,只一眨眼,顾茫就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
    顾茫受制于人,挣脱不得,但心却不服,仍低喝道:“你给我放手——”
    墨熄原本心绪就乱,什么陆展星,什么真疯假傻,此时见顾茫反抗,更是怒火中烧,只是因为在岳府不应发泄,才沉着脸忍着。但仍对慕容楚衣道:“有没有绑带。”
    “绑不住他。”
    “不绑他。”
    “那你要做什么。”
    “封他的口。”
    慕容楚衣:“…………”
    这种事情慕容楚衣自然不会去做,墨熄也松不开手,于是只能劳烦竹武士效力。竹武士呆呆抬起手,站在顾茫面前,等顾茫一张嘴,布条勒过去,正好勒在顾茫口齿之间。
    如此绑法极为情色,但慕容楚衣是个毫无床笫经验的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淡定道:“羲和君走好。”
    所以墨熄把顾茫扛出去时,仍对竹武士的杰作全不知情。直到他把人往自己马车上一扔,才发现他居然被绑缚成了这幅德性。不由怔了一下。
    他下意识道:“你……”
    顾茫根本说不出话,也不能完全合上嘴,粗布在他的贝齿之间卡着,还被反捆了手。他眼中含怒,看样子气的要死,但此刻骂也骂不得,动也动不得,只能衣冠凌乱地躺在车幰间,竹苫上,低喘着望着墨熄。
    墨熄的眼眸一下子便有些暗了。
    无怪他会有些不太好的联想,盖因他的顾师兄从来都是个很坚强的人,不会因为难过而轻易掉泪,可在床上却是另一回事。
    顾茫的体质一向敏感,受到强烈的刺激就会本能地流泪。
    过去他还因为这个,很无奈地跟墨熄说过,你别觉得我哭是因为不高兴,其实我就是控制不住……
    言下之意就是哥哥我不是被你操哭的,我就这身体不争气。
    那时候墨熄忍着笑,说好,我知道。
    他其实很喜欢看顾茫在床上哭的样子,尤其是那么倔气那么拼命地隐忍着,却还是哽咽了,眼尾是纤长的,嘴唇是温软的,眼泪顺着烫热的脸颊滚下来,流入鬓角里。
    每当此刻他才会确定,原来那悍厉强势的猛兽,他所向披靡的顾茫哥哥,也会有触碰不得,无法承受的软处。
    墨熄曾对床上的师兄那么怜爱,那么痴迷。痴迷到哪怕过了那么久,只消想起那时候的顾茫,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尝过人世间最极致的性事,从此再也看不进任何一个人的脸。
    而此时的顾茫就像当年两人情浓时一样,被布条紧勒着,口齿湿润,眼睛微濛,蓝润的瞳眸,湿作一片积雨云……
    风雨欲来,旧欲难消。
    墨熄像被这水汽烫到似的,猛地将脸转开去。
    他因自己可怖的欲望而感到心惊,感到耻辱——他怎能对一个叛徒食髓知味,恋恋不忘?!
    他如今做这一切,皆不为欲,只为旧恨情仇有个了结。
    他怎能再对这具躯体有所渴望,有所沉沦?
    可身体某处却克制不住地硬烫得厉害,几近焚身。那么多年,美色当前而不乱,这是自顾茫走后,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
    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曾经有过的那些肌肤纠缠,耳鬓厮磨。曾经顾茫在他身下,被他咬着耳坠,欺负得不成样子,却还是不服气地说你顾茫哥哥哪有这么容易腰软?你可以再深一点,但最后又总是崩溃了,哽咽着说不要了,师弟你进的太里面了,你太大了,我受不住了。
    不是他受不住了。是他们都被彼此折磨得受不住,烈火烹油,爱欲煎熬。
    竟到如今,余韵也难消。
    墨熄暗骂一声,干脆抄起车上的软枕砸在顾茫脸上,盖住那张脸。自己转头看向窗外。
    一路无言。
    回到自己府上时,车舆停落。车夫在外头道:“主上,到地儿了。”
    墨熄原想把顾茫就这样拎下去的,但掀开软枕,看了顾茫一眼,又迅速把枕头丢了回去。
    他并不希望其他人看到顾茫现在这种样子,车夫也不行。于是点了顾茫的昏迷穴,松开绑带,这才黑着脸,把人拎下了马车。
    可没成想,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哟,羲和君,这么快就把人带回来了?”
    墨熄下意识把顾茫往怀里带,但随即觉得不对,又往外面推。
    慕容怜手中提着杆烟枪,眼波纤柔地往他们这处看。
    “……”墨熄压下心头邪火,吸了口气,冷淡道,“你在我府前做什么?”
    “我路过。”
    “那你接着路过,不陪。”
    “你——!”慕容怜桃花眼眯起,咬牙切齿道,“姓墨的,咱们走着瞧!你要窝藏这个孽畜,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不后悔不好说,但是麻烦却是真的。
    墨熄从出宫门起就在思考该如何安置顾茫——让他舒舒坦坦过日子那是绝无可能的,但像慕容怜那样把他丢出去伺候人,那也不在考量范畴内——所以直到回了府,墨熄仍然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解决之法。
    书斋内,墨熄闭目养神,恰逢手下进来换灯烛,他便把人唤住。
    “李微,你先别走,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李微虽然话痨婆妈屁事多,但却有一副铁打的忠心,胆子大的出奇,而且总能出些新奇主意,做事也很仔细。而且某些时候,比如此刻,他还是墨熄的狗头军师。
    “主上。”狗头军师把灯罩搁回原位,行了个礼,“主上请问,洗耳恭听。”
    墨熄沉吟道:“你说……一个人若是假装乱了神识,会在怎样的情形下最易露陷?”
    李微:“……”
    您直接说您还是贼心不死,想看看顾茫是不是装的不就好了,这问的还不够明显么?
    但谁都清楚墨熄心高气傲,要是戳破他内心的小九九,这位年轻的将帅不知会气得几天不说话。
    李微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听懂,说道:“若是存心装的,一定时时刻刻都在提防。”
    “嗯。”
    “这种人,特意设局是试不出来的,那就和谨慎至极的野兽一样,嗅一步走一步,几乎不可能会掉入陷阱。”
    墨熄点点头:“接着说。”
    李微献计道:“那既然他时时刻刻都在防,主上不如顺其自然,也时时刻刻都试探他呀。”
    “……什么意思?”
    “多让他做点事情。”李微心里的偷懒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洗衣做饭擦地劈柴,睡觉进餐沐浴习武——总而言之一句话,给他找事情做。他做越多的事情,暴露给主上的细节就越多,如果是装的,就越容易露馅儿,就好像设下一个陷阱,野兽来得及避闪,但处处都是陷阱,他总有一时疏忽会掉进去。”
    墨熄沉默地看着他。
    几许死寂,李微开始有些心虚:该不会是自己懒得干活儿想栽培个得力助手,被羲和君发觉了吧……
    可就在这时,墨熄却把脸转了开去,背对着他立在窗边:“可以,那就这样,不过这人我瞧着就烦,你去安排。”
    这要换成蠢一点的,肯定就应了,说“好嘞羲和君属下这就去安排。”,但是狗头军师李微显然不蠢。
    他装懵装到底,茫然道:“啊?羲和君是说谁?把谁安排下去?”
    墨熄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才道:“哦,忘了跟你说。”
    李微虚心求教状。
    墨熄道:“是顾茫。人我已经带回来了,点了昏迷穴,这会儿还在……我房里睡着,没管他。你看着给他找个地方住,再找点事做吧。”
    李微心中先是一惊,心道,主上的卧房居然还有第二个人可以睡?他不是洁癖很严重吗?但脑筋一转,很快又想通了。
    主上曾和顾茫行军打仗,那时候两人也都不是什么名士,想来住的也不好,大概曾在一个帐篷里凑合过,那现在顾茫再睡一睡主上的床,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想通这节后,李微便松了口气,暗自翻着白眼,腹诽道:您和望舒君吵翻,把神坛猛兽领回窝里的事情,还没进门大家就都知道了,您还在这里装什么随意。脸上却故作惊恐:“啊,是、是那个顾、顾,顾……”
    墨熄不耐烦道:“对,顾茫。你什么时候结巴的?”
    “对对对!顾茫!”李微简直是戏骨精投胎,“天啊,居然是他!重华上下谁不知道他能打?这恐怕是要了属下的命啊!”
    “……”墨熄道,“我已经在他身上落了啸叫咒印,如果他有灵力波动,我会立刻知道,你不必担心,去吧。”
    李微几番确认,百般谢过,直把墨熄磨得眉心冒火指捏成拳了,这才狗腿巴巴地说:“是,那属下这就大胆行事了。”
    墨熄已经一点耐心都没了,挥挥手赶人:“快滚。”
    李微立刻颠颠地溜了,着手去安排顾茫即将在羲和府度过的生活。


【43】 你追我,如果你追到我……

    李微给顾茫头几天的安排是——没安排。
    墨熄对此很不满意,黑着脸道:“我领他回府是做什么的?不是让他来我羲和府歇息的,你给他事情做,就今天。”
    李微忙道:“今天不行。”
    “怎么不行?你收他贿赂了?”
    “哪能啊。”李微道,“再说顾茫他也不知道贿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不是。”
    看着羲和君那张高冷清俊的脸板的和冻了一整个冬天的冰砖似的,李微无奈解释道:“主上,顾茫虽然在落梅别苑学了些规矩,但骨子里毕竟还是兽性居多,之前他和你打架落了下风,对你原本就心怀警惕,如今换了个新住处,惴惴不安是肯定的。”
    “你说的那是人还是猫?”
    墨熄明明是在生气,李微却顺杆子去谄媚,他一拍手道:“哎,主上英明,一下就说对了!您这会儿啊,还就得把他当一只猫来看。”
    “……”还有比李微更会见缝拍马屁的人么?
    但被捧着胡吹却又让墨熄没什么理由继续骂他,墨熄只得瞪着他,由着他说。
    李微道:“主上您想啊,猫,抱回来尚且怕生,得养熟了才会愿意出来溜达溜达,抓抓老鼠什么的。顾茫如今也是一样呀,您看他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认识,早就躲哪儿去了都不知道,我昨天找了他一个时辰,你猜他把自己藏哪儿?”
    墨熄冷淡道:“我没兴致知道他把自己藏在哪儿。”
    “哦,那总之就是我终于把他找到了,可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刺溜一下又跑远了。”
    墨熄静了一会儿,板着脸问:“他把自己藏在哪儿?”
    “……”
    周围侍立的仆人都要听不下去了,他们开始由衷地佩服李微居然只是眼角抽了抽,然后依然淡定地说:“粮仓的大米缸里。”
    顿了片刻,补上一句:“他躲进去之后,还自己盖上了木盖。”
    墨熄以手加额,似乎有些头疼。
    李微说道:“所以啊,主上,就算属下想跟他说几句话,想给他安排安排些事儿做,那也找不到人呀。就算找到了人,他也一见属下就逃呀。”
    墨熄:“……”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就是很不爽是怎么回事。
    “属下觉得,这几天先别管他好了,也别吓着他,等他自己出现在院子里晒太阳了,我就去给他活儿干。”
    墨熄想了想,也成吧,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不太高兴地说:“给他最重的活。”
    “一定的,一定的。”
    墨熄觉得,李微这个人狗腿是狗腿了一点,但他说的话往往都有那么一些道理——如今顾茫身上的兽性是太明显了,各种举止都类似于一只刚被带到羲和府的动物。
    他这几天刻意留心了一下,果然如李微所言,顾茫白日里都会寻觅一个阴暗幽闭的角落躲起来,露一双暗黑里闪着光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墨熄发觉顾茫最青睐的藏身处有两个,一个就是粮仓的米缸。他有一次没忍住,沉着脸“咯啦”挪开了米缸木盖的一角,果然看到里头两点幽光瞪视着他。墨熄和那两点幽光互相瞪了一会儿,相顾无言甚为尴尬,于是又“咯啦”把木盖重新拉了回去。
    可顾茫显然认为“米缸”已经不是一个周全的窝了,所以墨熄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再度传来“咯啦”挪盖子的声音,一回头,看到顾茫以一种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方式从里面爬了出来。
    结果还没落地呢,顾茫就扒着缸边,扭头对上了墨熄的目光。
    顾茫:“……”
    墨熄:“……”
    须臾寂静,顾茫忽然又迅速钻回了缸里,重新拉上了木盖。墨熄出于好奇特意折回去试了一下,这回盖子跟卡住了似的怎么也拉不开了。
    看来顾茫是躲在里面擎着木盖,暗自和外头的自己较着劲。
    墨熄又好气又好笑,敲了两下盖子,问:“怎么,神坛猛兽不做了,要改做米缸猛兽?”
    顾茫在里头不淡定地出声,装作自己不在,但护着盖子的力道却一点都没松下来。
    墨熄在外头又说了几句话,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复,渐渐地就有些愠怒。最后他一拂衣袖,也懒得和顾茫废话了,落下一句“简直有病。”转身就走。
    第二天再去粮仓看,顾茫已经抛弃米缸这个藏身点了。
    另一个受到顾茫青睐的“窝点”则是酒窖,这是继米缸之后,他在白天最喜欢躲的地方。不过这次墨熄没什么兴致再去看他了,反正酒窖那么黑,能看的就是一双幽幽发光的蓝眼睛而已,毫无乐趣。
    倒是某天深夜的时候,他挑灯读书,听到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指尖挑开一点木窗缝隙看出去,瞧见顾茫借着月色出来四处走动,面容宁静但目光警觉,蓝眼珠转动着,在这个陌生之地左看右看。
    接下来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这样,顾茫有时候会蹲在石凳上对着月亮出神,脸上的神情很淡,眼神也总是很迷蒙。
    有时候呢,他又对着湖里的鱼发呆,还时不时地伸手迅速拨弄一下,湖面波光破碎,泠泠照着他的背影。
    但更多的时候——这让墨熄很无语——顾茫是出来觅食的。
    墨熄不知道顾茫如今的食量究竟有多大,但就从他几次亲眼看见的来说,实在有点夸张。比如今天晚上,顾茫是一炷香前溜进伙房的,一炷香后他终于费力地挪出来了。皎洁的月光下,这个“贼”身形显得格外庞大。
    他没法不庞大,因为他在自己肩膀左右两边各背了一只堆满蒸馍的竹筐,脖子上绕着几串腊香肠,嘴里叼着一张葱肉炊饼——墨熄毫不怀疑他是挑了饼筐里最大的那张,怀里抱着一堆煮好的玉米棒子,甚至胳膊还架着几根玉米棒子。
    “……这是熊啊。”墨熄在书房里盯着窗缝喃喃道。
    神坛狗熊转动眼珠,确认四下无人,便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往地窖边挪动,结果挪得太快了,怀里的玉米棒骨碌碌滚掉了几个。
    顾茫一懵,停下脚步,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拣玉米棒。地上的棒子倒是拣来了,可他这一抬手,胳膊下夹着的玉米棒又掉了。
    顾茫又懵,他想了想,把手里刚捡到的玉米棒夹回胳膊底下,然后再从容不迫地去拣地上的玉米棒。地上的捡起来,胳膊下的又掉了……他再夹,再拣,再掉,再夹再拣再掉,再……
    “…………”
    如果顾茫是装的,墨熄觉得他不用辛辛苦苦当将军,可以转去梨园唱戏。
    那边顾茫站在院子里,已经完全懵头了,不知所措地愣了好一会儿,再次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试探着去拣掉在地上的玉米棒。
    好!捡起来了!
    ……
    胳膊下的又掉了。
    顾茫实在是不明所以,困惑地挠了挠头。
    这一挠不要紧,怀里的玉米棒又骨碌碌地滚出来了好几个。
    墨熄:“……”
    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么蠢的画面,又或者觉得顾茫装的太天衣无缝,还可能因为他隐隐感到顾茫或许是真的傻了根本就没骗人,总之,一股邪火蹭地从墨熄胸臆间腾起,迫他推开窗户破口大骂道:“你傻啊!你是猪吗?你不会塞几个玉米进你背后的筐里啊!”
    四周房子里睡熟的小厮仆役们被惊醒,纷纷睁着惺忪睡眼开窗,有人嘴里还嚷着“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有妖怪吗有妖怪吗?”结果就看到这一幕情景。
    霎时鸦雀无声。
    墨熄怒气无边无际:“捡个玉米都不会,我看着你都烦!”
    “……”顾茫连嘴里叼着的肉饼都掉了,回头睁大眼睛看着他,见墨熄面目不善,凶神恶煞,他居然、居然——
    居然冷着脸,抄起一个玉米棒子径直就朝开着窗骂人的墨熄砸去!
    墨熄怒道:“你还敢跟我动手?!”
    顾茫一砸未中,背着“脏物”转头就跑,结果因为跑得太急了差点踉跄绊了一跤,但就在这时,他忽地现出了自己的功夫底子,抢在脸着地前单手一撑又飞快地站了起来迅速潜进地窖,整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利落的不得了。
    月光下,落了一地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众仆伺:“……”
    墨熄:“……”
    李微反应最快,立刻砰的落下了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熄灭了自己房里的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们都接受到了墨帅严厉的训斥:“看什么看!都不睡觉?!?”
    被当众砸玉米棒子的恶气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消退的,墨熄气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丢火球烧了十筐玉米棒才勉强压下了怒火。但他心里头还是有些不痛快,站在池边喂鱼的时候无不阴鸷地跟李微咬牙道:“他怎么还有脸砸我?”
    李微叹了口气,心中感慨,他们羲和君什么都好,就是太别扭,而且脾气大。
    他于是一边替墨熄削水果一边得儿巴得儿巴地念叨:“哎哟,主上主上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不过一根玉米棒,您若气病谁如意?再说了,世上因果皆有轮回,今日他砸您,明日您砸他,忍过这段日子就好,来来来,主上吃梨。”
    墨熄想了想,似乎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面冷如霜地接过了梨子,沉默不语。
    和养某些动物一样,随着时日推移,顾茫对羲和府诸人的警觉逐渐地不再如最初那么强了。他偶尔也会在白天出来,寻摸个角落一声不吭地仔细观察一草一木,而当院子里无人的时候,他也会坐在池边宁静地晒会儿太阳。
    某一天午后日头晴好,墨熄在树下静坐修行,但那棵树上大概是有只松鼠在储粮过冬,万叶瑟瑟不说,居然还时不时会有果核掉下来。
    一开始墨熄没在意,也只是嫌烦,可后来忽然“咚”地一声,一颗果核不偏不倚正正好砸在了墨熄的头上。
    “……”
    简直从未见过有如此胆大包天的鼠辈!墨熄蓦地睁开眼睛,怒而抬头——
    高处树干上,婆娑叶影中,顾茫抱着树干坐着,正一边忙着往兜里塞浆果,一边自己捞一颗塞进嘴里。
    他有点毛手毛脚,一抓就是一把,有时候浆果直接就从他指缝里漏出去了,珊瑚小珠似的落在了地上,打中墨熄脑门的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墨熄一时间颇为无语,又颇为生气,无语着生气着,干脆抬起长腿猛一脚踹向树干。
    “砰”的一声,哗啦啦落下好多果子,墨熄站在果子雨里怒道:“顾茫!”摘果子摘得不亦乐乎顾茫这才发现树下有人,立刻低了头,目光和墨熄的对上。
    两人互相瞪了半天,顾茫沉默着,忽然腮帮子动了动,脸颊鼓鼓囊囊的有一个小包——看来嘴里不止塞了一颗浆果。
    墨熄阴冷道:“你给我下来!”
    顾茫又动了动腮帮,忽然把自己装浆果的小布兜挂在脖子上,而后手脚并用,往更高更密的树枝上爬了一点,仔细地把自己藏好。
    墨熄简直快被气晕:“好。你很好。你就不怕摔死?”
    回应他的是顾茫“咚”地砸下一颗浆果核。
    墨熄:“……”
    就这样磨着后槽牙忍了好一段时日,待到天气大寒,某天早晨墨熄下床,看到李微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他见墨熄推门而出,朝他行了一礼,说道:“主上。”
    墨熄看了他一眼,今日是重华休朝日,李微不会无缘无故在门外等自己,所以他淡淡问了句:“军机署有事?”
    李微谄笑道:“不,是另外有个特别好的消息要禀奏于您。”


【44】 你用我吧

    墨熄来到正厅时,顾茫已经在那里了。
    “早上我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虽然爱理不理,但至少不逃了。”李微道,“看样子是习惯了,从明日起,我就给他排点事儿去做。”
    墨熄高大冷峻的身影在厅堂门口沉默地站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色,过了一会儿,冷冷问道:“这个人怎么坐了我的位置?”
    正厅那张黄花梨木桌是墨熄用膳的地方,虽然平日里摆着两个位置,但那个位置一直是空着的,从来没谁坐过,之前有不懂事的小厮要把这空椅子撤了,却惹得羲和君极为不悦。下人们对此有两种揣测,第一,这位置是留给梦泽公主的。第二,主上只是强迫症喜欢对称而已。当然答案究竟是什么,便连李微也不得而知。
    至于另一张尊位,那一直就是墨熄坐的。
    但此时此刻,顾茫正心安理得地坐在属于墨熄的位置上,还回过头淡淡地看了墨熄一眼。
    墨熄面色霜寒,说道:“你起来。”
    “……”
    李微轻咳一声,忙去和顾茫说:“快起来,主上动怒啦。”
    “……”顾茫眉心微蹙,他并不太懂“主上”的意思,落梅别苑只有客倌与管事,他望了墨熄一会儿,还以为主上是墨熄的名字,于是问道,“你叫主上吗?”
    瞧他这点墨不染的模样,墨熄愈发眉心蹿火,他不答,走过去,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顾茫:“我让你起来。”
    顾茫不动,墨熄就干脆上手拎人,但手还没碰到顾茫的衣襟,对方就已经迅影般蹿下椅子,非常警惕地站在旁边。
    墨熄虽然厌憎顾茫,但却不会过分欺凌他,因为此人本身就很高冷正直,不被逼到极处,做不出什么极度扭曲的事情,更不屑去干慕容怜那种把人送到瓦肆的勾当。
    但这会儿他起床气正大着,对顾茫的脸色自然是比平时还差了三分。李微见状,怕两人一言不合又闹出什么事儿来,遂抢先训斥顾茫:“你看你!偌大的宅邸坐哪儿不好,偏偏要坐羲和君的尊位,你以为你是谁啊?以后跟我好好学着规矩!蠢得你!”
    墨熄厌烦地皱起眉头:“把他带下去。”
    “是。”
    可顾茫拒绝了:“我要在这里。”
    他说着,又去拉墨熄对面的椅子,打算坐到那张椅子上去。
    墨熄的目光微动,似乎被触痛了什么隐秘的心事,骤然怒道:“那也……那也不是你可以坐的。……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待着?”
    顾茫指了指桌子:“饭。”
    “……”
    “我看过,每天这里都会出现饭。”顾茫说,“有人端给你,好吃。”
    他坦然地迎向墨熄冷冽的目光:“我等。”
    墨熄阴着脸道:“你在这儿等饭?”
    顾茫点点头。
    墨熄静默着看了他片刻,忽然嗤笑:“顾茫,你以为你是谁?”
    言毕转身径自坐下,一边整着袖边银光闪闪的暗器匣,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李微,让他滚。”
    “是,主上。”李微顿了顿,又犹豫着问,“那饭呢?”
    “他那地窖里不是还有一堆玉米棒子?让他滚回去啃去。”
    这回李微还没说话,顾茫就开口:“没了。”
    墨熄:“嗯?”
    顾茫道:“吃完了。”
    墨熄抬眼道:“你还往里面搬了两筐馒头四五串香肠七张饼。”
    “吃掉了。”
    “……”
    “伙房里的人我不认识,人太多,不进去。”顾茫一顿一顿地说,目光澄澈而清冽,“只有这里我能来。”
    “……为什么这里你能来?”
    “因为我认得你。你给过我水。”顾茫停顿一下,继续说,“你还教我过生不如死。你还嫖——”
    “砰”地一声一只酒盏飞着砸去,砸在墙上,打断了顾茫的“嫖过我”。
    墨熄眼中幽光闪动,咬牙道:“住口。”
    顾茫不吭声了。
    李微杵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竟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圆场。
    墨熄双手抱臂,冷着脸坐在桌前,面色阴晴不定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微抬下巴,慢慢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别的什么。”
    顾茫偏着脸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墨熄垂下睫毛,忽地一声冷笑,抬起眼来淡淡道:“那就滚吧。”
    顾茫不滚,他安静地望着墨熄的脸,不像乞求也不像请示,他的语调里没有任何附缀的感情,只是在陈述一件事,诉与墨熄知道。
    他就这样直突突地站在墨熄面前,目光直白地近乎无礼,固执道——
    “我饿了。”
    两人针尖对麦芒地互相盯了一会儿,像是在暗处较着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劲儿,最后是墨熄先开口:“……行。但是你在落梅别苑待了两年,应该很清楚天上不会自己掉馅饼,你若想吃饭,总得做点什么。”
    他身子微微前倾,锋锐的目光犹如刀子在顾茫那张苍白的脸上划过,霍地刀光剑影撬进贝壳,要刺到人所不及的嫩肉里,嗓音低沉缓慢:“顾师兄,我给你一个自荐的机会。你说说,你能为我做什么?”
    “……”
    黑眼睛盯着蓝眼睛,黑眼睛里有压抑着恨意的光泽在闪烁:“你想为我做些什么,你能为我做些什么,说的好了我就允你所求。你自己开口。”
    顾茫一语不发地瞧着他,片刻之后,他忽然把手伸出来。
    墨熄目光微动:“什么意思?”
    “给你打,反正不会死。”顾茫面无表情道,“不过,打一顿吃一顿,不能只打不吃。”
    “……”墨熄道,“又是落梅别苑的规矩?”
    “是。”
    墨熄直起身子,把脸转开,然后说:“你记着。这里是羲和府,不是望舒府,更不是落梅别苑。我对欺辱你,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你对我的什么有兴趣?”
    墨熄英俊的脸上隐约泛起一丝奇怪的波动,像是回忆起了某件难以启齿的陈年往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神情冷傲:“我怎么知道。你不如毛遂自荐。”
    顾茫困惑道:“毛遂……”
    墨熄沉着脸:“就是你自己说。”
    顾茫想了想,继续展示自己的“用途”:“那你喜不喜欢骂人。”
    ……怎么不是打就是骂?
    墨熄陡然有些种被看扁了的愠恼,他怒而回首:“我他妈像是这种人吗?”
    李微:“……”
    顾茫于是又想了想,这次他想的有点久,然后他似乎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他诚实到甚至有些气人的蓝眼睛望着墨熄,一贯古井无波的清俊脸庞此刻竟有些紧张。
    “但我不想回落梅别苑。”
    “……”
    “我不要回去。”
    墨熄看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骂,正压抑着,忽听得顾茫自荐道:“我还会睡觉和吃饭,你有兴趣吗?”
    “……”
    见墨熄不答,顾茫又接着说:“我还会……”
    可他努力想着自己的用处,想到脸都憋红了,却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
    他曾经那么强悍,那么灵动,他曾经是整个重华最了不起的少年将军,他就像一团灼烈的火,时刻都迸溅着灵感、力量、希望与爱,昔日的顾帅在墨熄眼里简直无所不能。
    但他的魂魄毁了,心智损了,火也熄灭了。他只是顾帅烧烬之后,留下的一片焦土。
    “我不会别的了。”最后他慢慢说,抬起眼看着墨熄,认命一般,“我只有这些。”
    顾茫的神情活像一个穷苦极了的孩子,渴望着买到一只热气腾腾的蒸馍,可他掏遍了全身只搜罗出一枚斑驳贝币,他不知道这管不管用,但还是咬着嘴唇颤巍巍地把这仅有的一枚币递了出去。
    “你要用我吗?”
    他想了想,觉得大概加上墨熄的“名字”会比较好,于是又诚恳地补了一句。
    “主上?”
    墨熄仍在摆弄着他袖口箍着的暗器匣,闻言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割破。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觉得心里某处似有些麻麻痒痒的,不太对劲,他隐约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觉得危险,于是他立刻把目光从顾茫脸上转开,沉着脸道,“不要乱叫。你以前认识我,我叫墨熄。”
    斟酌片刻,又不耐烦道:“你还是叫我羲和君算了。”
    墨熄把暗器匣扣好,缓了一会儿,重新看向顾茫的脸,干脆道:“听好了。羲和府和落梅别苑不一样,在这里没人会打你骂你,但你是个罪人,凡事都由不得你,你若是想吃饭,就得做事。”
    “可我不会——”
    “你从前都会。”墨熄道,“如果你不记得了,李微会再教你一遍,你按他说的老老实实去做,只要你做完了,就可以来领吃的。”
    “做完事就有饭吃?”
    “对,但你不得偷懒。明白了?”
    顾茫点点头。
    “那你去吧。”墨熄看了一眼条案上的水漏,“等今日的事情做完,晚膳你来这里用。”
    李微忙询问道:“主上,那是要再加一张椅子吗?”
    “加什么。”墨熄恹恹扫了他一眼,“这里不是有把现成的空着。”
    “……”可这把一直无主的椅子,不是像传闻中一样,是您留给梦泽公主的吗?
    李微心中虽困惑不解,但还是应了,带着顾茫准备离开,可还没到门口,墨熄又把他唤住:“等等,你过来。”
    “主上还有什么吩咐?”
    墨熄若有所思地看了顾茫一眼,然后对李微说:“你去伙房跟掌厨说,今日的晚膳我有要求。”他说着,降低了声音与李微说了几句,然后淡淡道,“就这样,你按我说的做,去吧。”
    李微给顾茫安排的第一件活儿很简单,但也很费力气——劈柴。
    “虽然羲和君是仙君,但府上有不少杂役是寻常百姓,不能抬手就召个火球出来,所以咱们府的冬日用柴还是很缺的。”李微指着面前小山似的木头堆,“你把这些都劈了,劈完才有饭赏你。”
    顾茫盯着面前的柴堆看,又回头看了看李微,不吭声。
    李微问:“你听懂了吗?没懂就问!”
    “……”
    见他还是不说话,李微撸起袖子,做了几个劈斩的动作:“劈。柴。劈柴懂了没有?把这个木头都砍了。”
    顾茫听得似懂非懂,但最紧要的“砍”字还是抓住了,他什么话也不多说,上前抡起斜插在地的斧头,回头跟李微确认:“砍这些?”
    “对,砍这些。”
    “全部?”
    “全部。”
    “砍完才能吃饭?”
    “砍完才能吃饭。”
    顾茫结束了这段对话,转头就开始沉默地抡斧子劈柴。
    这活儿不太有什么大窍门,但却耗时耗力,而且枯燥无聊,羲和府没人爱干这个。不过顾茫倒是干的一声不吭毫无怨言,他微抿着嘴唇,长睫毛沾着湿润的汗珠,一斧头一斧头卯足力气砍着树干子,那架势就好像他跟这些木桩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他很有干劲,柴堆每少一点,他就觉得自己离自己的口粮又近了一点。
    待到暮色四合时,堆成山的原木桩子终于都成了堆成山的木头条,顾茫把斧子一扔,连头上的汗都懒得擦,径直回去大厅领自己今日份的“酬劳”。
    虽然窗外下着茫茫夜雪,甚至严寒凄楚,但正厅内却灯烛通明,花梨小桌上已摆好了盖着暖盖的饭菜,还有红泥小炉子焖煮着的汤釜,往外冒着丝丝热气。
    墨熄正坐在那里,等着他。


【45】 脆皮鹅

    “坐吧。”
    正厅内没有别人,墨熄淡淡开口。
    顾茫也不客气,拉开另一张椅子径自坐下,直接上手揭开碗盖。
    八道菜,分别是葱烧海参,葱煎黄鱼,葱烤鹿排,葱爆牛肉,小葱豆腐,葱花蛋汤,葱油煎饼——看样子是跟葱彻底杠上了,唯一一道没有这幽幽绿色的菜摆在桌边的炭火堆上,是一只烤鹅。
    抡了一天的斧子,顾茫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不理会墨熄的反应,坐下来就开始用手抓着吃饭。
    他无视桌上摆着的玉箸盘盏,先抓了一条黄鱼咬了一大口,结果嚼了没两下,他就把黄鱼吐了。
    “难吃。”顾茫说道。
    墨熄不动声色,双手交叠,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清雅地看着他:“换一道试试。”
    顾茫又换了一道,抓了一块葱烤鹿肉拿在嘴里啃,啃着啃着又吐了出来:“……”
    “也难吃?”
    “嗯。”
    “那你再换换。”
    顾茫这次有些犹豫了,他反复把那一桌菜肴看了好几遍,然后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竹篮里扯出一张葱油烧饼。
    他没有像头两回一样直接吃,而是把饼子捧在手里闻了闻,皱起鼻子,又不甘心地闻了闻,最后伸出一点花蕊嫩色般的舌尖舔了一口。
    墨熄看着他舌尖舔弄的样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褐色瞳眸微动,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弥漫起一丝阴郁,他把脸转到一边。
    “我不喜欢这个绿的。”几番尝试后,顾茫有些脸色发青地表示道,“我吃不下去。”
    太正常不过了,墨熄想,你能喜欢那才怪。
    这世上或许有许许多多人请昔日的顾帅吃过饭,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顾帅的忌口,顾茫从孩提时就受到了慕容家最苛严的管教,生性又非常善良,所以他从来都笑着谢过旁人的好意,绝不会指出筵席上有哪些菜肴是他所不喜爱的。
    他尝到葱韭就想吐的毛病,连养了他那么久的慕容怜都不知晓,但墨熄清楚。
    “这个绿菜叫什么?”
    墨熄神情寡淡道:“葱。”
    顾茫瘪瘪嘴:“那我不喜欢葱。”
    墨熄没接话,抬了抬指尖,动了一点小法术将炭盆里的火拨得更旺。盆中的整鹅肚子里填满了浆果,用树枝串着,架在果木燃烧出的火边慢慢烤。这时候鹅肉烤的已经金黄酥脆了,墨熄往上面洒了点盐,然后拿起一柄小刀,不紧不慢地从烤鹅上片了一块腿肉,递了出去。
    “试试这个。”
    顾茫接过了,经历了“葱”的噩梦,他下口前显得很谨慎,举着这只烧鹅腿来回看了半天,见它烤的油汪汪、金灿灿,还冒着热气、肉香和果木的烟熏香,喉结不禁上下攒动。但还是很谨慎地问了句:“没有葱?”
    “没有。”
    于是一口咬下去,金黄的酥皮瞬时在唇齿间发出“咯吱”一声脆响,烫热的肉汁和油浸润了鹅肉的纹理,落入舌尖的瞬间口颊生香。
    顾茫三两口就把鹅腿吃完了,还舔了一遍手指,然后就眼睛冒光地盯着火塘中的烤鹅看。
    “还要。”顾茫要求道。
    墨熄今日倒是难得,并没有介意被人当厨子似的使唤,甚至还很是贴心地把自己面前的一盏青梅子熬出的烧鹅蘸料推到了顾茫手边。
    他给顾茫片了满满一盘烤鹅,看着顾茫吃的不亦乐乎,自己则一口未动。
    “喜欢这个烤鹅么?”
    顾茫腮帮鼓鼓,含混道:“喜欢。”
    墨熄淡淡地:“那很好。桌上其他菜都是厨子做的,只有这一道是我做的。”
    “你厉害。”随口敷衍了墨大厨子一句,顾茫就继续埋头啃烤鹅,显然墨熄的声音没有烤鹅的脆皮有魅力。
    “不厉害。我对庖厨一窍不通,这道烤鹅是早些年,行军边塞的时候,我的一个师兄教会我的。”
    窗外的雪簌簌落着,飘在窗棂上,积起一层晶莹。
    屋子里,顾茫埋头吃肉,墨熄的嗓音难得的平和,像是陷落在回忆泥淖中的困兽,再也凶狠不起来。
    “那时候,我和他都还只是低阶的修士,在行伍里彼此照顾。……应该是说他照顾我比较多,他长了我三岁,涉世比我早,法术比我精湛,我那时候觉得世上恐怕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上至鬼神玄妙,下至一只烤鹅,他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当时也是冬日,一场攻坚之战,敌军奔袭粮道,断了我们的粮草,行伍缺食,按修士等阶发配。”墨熄看着顾茫,一贯冷冽的目光难得有些恍惚,他轻声说,“我和他都吃不饱。”
    “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值夜,在营寨两边巡防。而他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大雪天的猎到了一只肥鹅。他本来完全可以一个人吃掉,却偏偏兴高采烈地叫上了我。需知道我那时候正值抽身,胃口比他大得多。”
    墨熄说到这里,忽见对面的顾茫一顿,抬起头来。
    “……怎么了?”
    顾茫舔了舔嘴唇,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拉过去:“再来个腿。”
    墨熄微挑了一点眉,把剩下那条鹅腿也割给了他,然后继续不管对方听不听,接着讲他的故事。
    “他从树上摘了些浆果。”
    顾茫又抬头了,和方才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墨熄抿了下嘴唇:“没了,一只鹅只有两只腿,何况你盘子里的那只还没啃完。”
    顾茫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浆果真好吃。”
    “……”墨熄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会儿,说道,“你说的没错,浆果好吃。那个人,他也喜欢吃浆果,经常大费周章爬到树上去摘,偏要说法术打下来的和亲手摘下来的滋味有天壤之别。”
    “他教我做的烤鹅,用料很简单。除了鹅之外,只要一点盐,一把新鲜的果子。”
    顾茫问:“和果子一起吃?”
    “不是,是填在洗净的鹅腹里,鹅肉用树枝串起,再用松木和荔枝木熏烤。”墨熄说,“我们坐在火塘边,他时不时往里面添一些树枝,等鹅烤的金黄,再往上面洒盐。取下来之后去掉填馅的浆果,直接吃烤肉,他那时候还告诉我,说这个吃的时候要很小心。”
    “小心什么?”
    “守在旁边等了那么久,闻了那么久的香味,还看着它在火塘边逐渐变得色泽金黄,往下滴油,难免会变得很馋很饿。这个时候总会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墨熄淡淡地,“难免会烫到舌头。”
    “那你烫到舌头了吗?”
    “我怎么可能。”墨熄的目光有些空濛,“倒是你……”
    顾茫啃着鹅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看,我也没有烫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没什么,你当我没说。”
    顾茫就管自己继续吃肉了,一整只鹅,他吃了一半,然后瞅着火堆上剩下的那一点儿发了会儿呆,不再动手了。
    墨熄问:“不吃了?”
    顾茫点点头。
    墨熄隐约觉得奇怪,这人的胃口如今瞧上去不容小觑,今晚怎么半只烤鹅就能填饱。但他还未及深思,就听顾茫问了句:“你的那个师兄,他叫什么名字?”
    一语如箭穿心。
    墨熄倏地抬起头来,对上顾茫的眼。
    顾茫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清冽,神态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而墨熄在这样的目光下,却渐渐觉得心口窒闷得难受。
    顾茫……你是装的吗?
    若你是装的,你怎么能够镇定自若成这样……
    “那个人。”墨熄顿了顿,“他叫……”
    他叫什么?
    只不过最后两个字而已,却鲠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道不出来。墨熄就被那个名字鲠着,那两个字他说了那么多遍,但此刻却像是多年前就四分五裂的一场温柔梦境,扎的他满心满肺都是血。
    他说不出顾茫的名字,却因为极度的隐忍,眼眶竟渐渐地红了。
    墨熄猛地把脸转到一边,语气忽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狠。
    “问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顾茫:“……”
    一顿饭意兴阑珊,待到顾茫走后,墨熄的目光落在顾茫手肘边的青梅蘸酱上。他吃饭时未跟顾茫解释用途,于是那蘸酱纹丝未动,彻底受了冷落。
    墨熄闭上眼睛,他耳边仿佛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弟,你光吃烤鹅可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试试这个梅子熬出来的蘸酱,酸酸甜甜的,配着脆皮咬下去——哇。”那声音带着笑,“好吃到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墨熄甚至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一些细节,有皓白无垠的雪地,有微微扬起的柴灰,有闪耀摇曳的火塘。还有那时候坐在他身边,笑着拿树枝拨弄松枝的顾茫。
    顾茫回过头来,眉眼笼在暖橘黄的火光里,黑眼睛那么深,那么亮。
    “来,你尝尝我这块,这块裹了青梅酱。”
    “怎么样,好不好吃?”
    “哈哈哈,那是,你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天上地下,我可是最赤诚的,从不诓人。”
    墨熄的拳头情不自禁地捏紧,指甲深陷肉里。
    他方才特意把烤鹅片的很薄,片了很多,他还特意和顾茫讲话,因为他知道人在接连做着两件事的时候总是会走神的。
    顾茫从前吃这种片皮烤鹅的时候,每一块都一定要裹满这种酸甜青梅酱,要是不小心忘了,就算咬了一口也一定得放回蘸盏中重新回过,这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
    墨熄之前想,如果顾茫是装的,很难做到一边听他说话,还一边保持着警惕不露馅儿,顾茫他十有八九至少会习惯地蘸上那么一蘸。
    可是没有。
    顾茫仿佛根本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凝冻的梅子酱就和墨熄刚刚摆上桌时一样完好如初,而墨熄却已没了摆放它时的那一腔希望。
    他站在厅堂内,窗外是弥天风雪,厅内却是比风雪更冷的残席。
    他不知为何陡生一丛强烈的怨戾,恨得发痒,竟抬手哗啦翻了整一桌的残羹冷炙!待到李微闻声匆匆赶来,却见墨熄疲惫地立在窗前,把脸深埋在掌心里,头颅低垂,仿佛希望断却,就此生气了无。
    “主上……”
    “出去。”
    “主上您这又是何必呢,他记不记得从前,是不是装的,其实结果都一样,您又何必——”
    不,不一样。
    他要的顾茫,他恨的顾茫,他仰慕过的顾师兄,都应该是完整的,是能跟他高低相较,锋芒相映或相争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从被背叛的仇恨中喘出一口气来,他才有奔头,才有报仇雪恨的快慰,才有希望。
    而不是这一拳打到棉花里的茫然无力。他的恨也好,他的怨也罢,都再也没有了可以真正倾泻的地方。
    “主上,主上!”这时候忽有一个小厮从外头快步趋入,李微立刻转头朝他使眼色,用口型道:喊什么喊?没看到羲和君心情正坏!
    那小厮一副里外不是人的为难样儿,踟蹰片刻,还是低头禀奏道:“主上,君上的传令吏来了,正在外头侯着呢。”
    墨熄微微侧过脸,剑眉低蹙:“传令吏?”
    “是。”小厮吞了口唾沫道,“很急,说是君上要因为……那件要事,得马上见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