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09

殿前欢:一受封疆 16 - 19

【第十六章】

月半圆,树不矮,华容大倌人就这么被高高倒吊着,闭目凝神,温习静夜思。
“没想到你这样挂着,还挺有气质的嘛。”韩朗现身,用食指点推着华容的太阳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来回摇晃。
华容睁目,月下笑脸眯眯,满布着血丝的双眼,勉强可算是璨亮。
吊着他的粗绳此时闷声断裂,他立刻头向地笔直坠下。
韩朗伸腿勾足,在他落地前将他的头勾抬住,没能让他开出丝毫血花。
“王爷,你来破阵接我回去。”华容勉强站起,活动下麻木的筋骨,立刻满脸堆笑打手势。
韩朗冷笑,拍拍他冻得僵硬的脸,“你当本王是万能钥匙?想开哪里就开哪里?相比开你的菊花,我还比较有信心。”
华容嘴巴半张,词穷;足见是挂的时间过长,脑子暂时不够用了。“王爷不会阵法?”
韩朗大笑,拉他并排坐下,环顾黑漆漆的四周。
“既然暂时回不去,不如趁这风高夜黑,我们来次野合吧。”他用指圈弄着华容蓬松的乱发,建议。
天下第一受华大倌人哪会拒绝,立刻展开笑脸,正想表示着自己的昂然兴趣时,韩朗却已将自己的外氅给他披上。
“王爷真好,野合前,还担心怕我冻着。”华容手指舞动。
“华容你真够假惺惺的,本王救你受伤,也没见你‘半’个谢字出手呢!”韩朗对着华容白皙的颈子吹气,鼻息温热,眼神却冰冷,浓浓杀气迅速凝聚,重压在华容的身上。
“我原先是想买补品来孝敬的,但是又觉得——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少问帐房要滋补品,也就是了。”华容动手,应答如流。
羊毛出在羊身上。好!有胆识!
可这胆识,不足以让韩朗能不杀他。而韩朗心里很清楚,自己确实没想杀他。
四周的夜风,缓缓地流动,韩朗眼一亮,倏地拢起华容披着的氅袍,拽他起身。
“该回了!”
“王爷没兴致了吗?”华容狐疑比划。
韩朗白他一眼:“再不走,阵一变化,我可真不认得出路了。”
华容会意,瘸拐地跟着韩朗小奔。
“上次看双簧,你腿脚不是已经很利索了吗?”韩朗在远处,站定等他了会。
“我挂着太久,伤口可能开裂了。”
韩朗眼光再好,黑夜隔远也看不清华容比弄出什么话,心里早料定了是他废话辩解,于是皱眉,回头将他抱起,大步出阵。
华容低头,将自己下巴枕靠在韩朗肩上,一双眼眸却是晶亮,盯着韩朗身后,不放过阵型的一丝变化。
“华容,林将军近日要凯旋还朝了,你说我该如何赏他?”
韩朗突然那么一问,华容茫然间,阵已然变动。
韩朗调笑地眯眼:“华容你迟早是个祸害,我又正好相当地喜欢你,不如我死后,你做我的陪葬吧。”
华容想打手势,却听得韩朗抢白:“你别比了,我身后可没长眼睛,省省吧。”
华容识相不动,两人出阵。

如韩朗说的那般,几日后,林落音果然大捷而归。韩朗欣喜,为他特设家宴,接风。
宴席上韩太傅笑听人将他比喻伯乐,人一得意,自然喝高了,当众特准了坐在身边的华容一天假,陪林将军叙旧。
没啥道理,就算正义的林将军不好这口,但韩朗能当这么多人的面,将自己最得宠的华容出借,足表明了韩朗对他器重程度有多高。
赞许声又起,韩朗擎杯敬酒。林落音一扬脖,喝下酒,准备起身豪言谢绝,却见华容目不斜视望着韩朗,吃力地用金扇为抚宁王扇风的样子,生生吞下了这口气,没有反对。
韩朗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华容就带着华贵到新赏林将军府门报道。
林落音有礼相迎,见华容似笑非笑,如影相随,突然心里又开始非常不痛快。想打发华容回去,又怕韩朗借此再为难他。于是建议:“还是出门走走,散散心吧。”
华容当然赞同,一出门他便亮开金扇,气宇轩昂地跟从。
华贵心不在焉,林落音本就是个闷葫芦,华容是个哑巴。
出乎意料地,他们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安静。
熙攘的人群堆里,他们间流传的气氛出奇地尴尬。
不知不觉,三人已走到一牌坊下,华容识相,低头就想绕开。
林落音不明究里,伸手去拉他。却看见他摇头,持扇,指了指高立的牌坊。
华贵的兴致这会终于来了,连忙清嗓,扭扭脖道:“将军别怪,倌娼是不能从牌坊门下过的,只能绕着走。”
林落音这才明白,可手已经牵住了华容,正想放开,却瞧见华容盈盈笑,没半分沮丧的意思,心结又起,干脆手也不放了,拉住华容一起绕道。
“你怎么会,想起干这行当?”过了牌坊,这话一脱口,林落音就开始后悔,却已覆水难收。
“林大侠是想知道我家主子的第一次吧?”华贵的机灵,千载难逢地一次闪现。
华容侧头单手缓缓开扇,冥思了会,像是犹豫是否要揭底。
华贵的脸盆面孔也凑近过来:“人家都问了,你就别装清高,说啦说啦,我也想知道。”
华容因华贵的突然靠近,受了惊吓,居然不停地打起了冷嗝。林落音这才松开牵着华容的手,安慰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华容收扇,食指抚摩了下扇架,眼笑成缝,一边打嗝,一边断断续续地手势。
华贵那向天歌的脖子一伸,添油加醋、卖力地讲解道:“我家主子在潦倒时,突然发现一栋大宅子,金碧辉煌却没个活人住。于是他很贪心地在里面好吃好住了三天三夜。第四日一早,有人来请,才知道这房子原是个小倌住的,不知道怎么人不见了。请的人是群新手,只当那人就是我家主子,开始啊,主子挺好面子的,摇晃着小脑袋狂解释,可那些粗人不识字,更不懂哑语啊,只认为他不乐意,于是非赶鸭子上了架。
“等到了地方,才知道拿错了人。但是干柴烈火的金主怎么愿意啊,好说歹弄地和他成了事。之后,我家皮薄的主子得了不少银子,觉得也不算损失什么,所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也因为这码事情,决定另辟蹊径做了大倌。”阴差阳错,铸成千古绝受。
好长的一段话,华贵说完,只觉口干舌燥,眼直瞄寻着路旁的茶馆。
林落音听得一愣愣,听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头一低,又开始不说一字了。
沉闷无比,没劲透顶。
“你们那么少话,根本不需要我啦。流云那边,我……还有事,先回了。”华贵直言不讳,退堂鼓一敲,立即闪人。
又走了半天,华容依旧不时地打嗝。林落音频频看他,闷了半天,心里才撮合出一句:“听说你受了伤。”
华容点头,神色怪异,明摆着是责怪林落音,等翻译专员开溜了,才开了尊口。
随即——林落音又没话接了。
又打了个嗝,洒脱活络的华总受,摇着扇改走到了闷葫芦前头,林落音倒不介意他反客为主,欣然跟从。没走几步,华容合扇伫立,林落音不解,顺他目光望去,石阶直铺而上,尽头只见一座寺庙。
京城第一大寺泰莱寺。
“华容,你想上香拜佛?那一同去啊!”华容忙摆手,一下冷嗝止住不打了。
“走啊。”落音催促。
华容为难地笑笑,眼如弯月,依规矩,他还是进不得庙堂半步。
佛曰当受则受,却没准受者可以随便进入殿堂。
瞧见华容面现窘迫,林落音忆起方才,当下明白,脑门一发热,死攥住华容的右腕,大踏步上了石阶。
在京城,华容就是个名人,他一靠近佛门就有人侧目,鄙夷多过好奇的侧目。
他们每多上一步阶,三姑六婆隔壁的七十二婶就多上几个,参与指点嘀咕。
佛门清净地,怎么允许骂架的发生?最终在一臃肥妇人,勇猛出列,叉腰作势欲指华容鼻子时,护院僧侣上前虔诚阻拦,拦下的却是无法开口的华容。
“施主留步。”
林落音率先前跨一步,挡于华容身前质问,“众生平等,参佛难道也看人?”
高僧笑而不答,绕开林落音,带着三分歉意、七分畏惧的表情,将华容拉到一角,嘀咕好半天。华容双手入袖,合作地洗耳恭听。
落音不解,侧身细看,正巧见到和尚将几张纸,塞入华容袖中。华容收了东西,眉开眼笑,欣喜地转向落音,金扇指路,表示要循路回去了。
知道林落音郁闷,华容一反常态,殷勤用目光向他示好,落音却视若无睹,拉着华容直问:“那和尚到底给了你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开心?”
华容笑容可掬,却面带心虚,眼睛控制不住地向自己袖里瞟。
落音手疾眼快,从华容袖袋里搜出几张银票,顿时心凉半截。原来和尚也懂看人,既不肯让倌娼进寺,又怕得罪了韩朗,给钱“请”华总受大人滚蛋。
华容见事迹败露,笑脸垮下,眼睛眨眨,不舍地抽出几张银票,递交给林落音,意思明白,见者有份,咱来分赃。
林落音木然地深望华容,能见华容眼眸清澈如泉,却让自己怎么也看不穿。华容看他不收,又心疼地多捐了一张。
“你就这点骨气?只要给钱,怎么侮辱都没关系?”质问者声音沉哑,目光燥烈。
华容一愣,抬眉挠头。落音这才意识,这本来就是华容推崇的职业精神。
落音怒气勃发,掉头就走,听到华容的足音,他吼道:“你回吧,不用送了!”
夕照一地,华容双手执扇,向着林将军的背影深深作揖,恭送着大鹏已然展翅的林落音,保持他贯有表情:微笑。
顺道拐弯,林落音步伐逐渐慢缓,最后他停了下来,站立了许久,许久,直到日落西沉。
目送落音离开后,华容回府交差。没料,韩朗提前回府,官服未换,高坐在正堂发脾气。
华容厅门外竖耳,才知道是为流年至今未归,消息全无的事。
表现机会难得,华容亲自为韩朗泡茶送上。
“你今天得了什么了,如此高兴?”痛骂之后,韩朗喝茶消了点气。
华容马上手势,只因离开王爷那么久,很是想念。
韩朗冷笑,睨他,“我看你是觉得流年不回来,对你是件好事。”
华容忙摇晃脑袋否认。
韩朗没有追究,“晚上我出次门,你不用伺候更衣,在府里好好呆着不必跟着去了。”
华容点头。
“还有,我想借你的宝扇一用。放心!我决不白借。”
华容听后,乐呵呵地手势:“还是王爷好,最懂小人的心思。”
韩朗又别了他眼,不再吭声。
当夜抚宁王造访泰莱寺。寺院住持一代宗师,笑问韩朗来意。
韩朗大笑地缓缓展开借来的扇子,面上“殿前欢”三字在灯下闪光,“拆庙!”
没过多久,韩朗在一片喊冤声中,宣布:“从今日起,举国上下各庙宇道观也必须向朝廷交纳税银,有违者泰莱寺就是最好的榜样。另外——”韩朗一顿,又道:“大家最好都给本王记着,以后见此扇如见本王,谁如果见了这扇,还拒人进门者,就是看不起我抚宁王。”
翌日,出家人也要上税的拟定成了法令,颁发天下。
可惜当朝已非韩朗能一手遮天,他狂妄的行径,隔日大早就有人弹劾上奏。
韩朗垂目,只字不辩。朝上工部尚书已然出列,积极为韩朗开脱。
上告天子称,寺庙上税,是及时填补国库空虚,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满朝附议无话,韩焉站立一边也但笑不语。
好一招借花献佛。只是韩焉没看懂,他韩朗借了谁的花,献了哪家的佛。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心里猜测着当韩朗知道流年已经永远回不来时的表情。
满朝寂静。
韩朗垂首,渐渐觉得呼吸不能平顺,于是抬手,掩唇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指缝间猩红触目,韩朗略怔了下,那胸口气血却是再不能抑,突然间系数涌上了喉头。
局面脱控,他居然吐血朝堂,当着百官的面轰然倒地。
庭堂混乱一片,天子失色,冲下龙座,死搂着韩朗脖子,无助却不发一声。
韩焉凝目,开始对皇帝的始终沉默持疑。
而韩朗此刻撑下最后一抹清明,迎上韩焉的眼光,道:“皇上,臣没事明日就能好……”
“皇上,韩太傅进宫看御医吗?”
等韩朗昏厥之后韩焉才道,蹲下身,看住了皇帝紧闭的双唇。


【第十七章】

韩太傅言而有信,第二天果然好些,至少有力气坐马车,回到抚宁王府。
这次毒发看来汹涌,他开始卧床,也没力气折腾华容,只是一身一身的出汗。
华容很是尽职,陪他,替他换衣裳擦汗,拿小勺一口口喂他喝药,马屁功夫绝对周全。
这么熬了十天,两人都见瘦,脸色一起青白,还真是般配的一对攻受。
抚宁王府来人无数,韩朗一概不见,能进出他房门的就只有流云。
流云已经痊愈,虽然武功不再,可事情还是办得周密。
第一天来禀:“礼部和刑部的事已经交给大公子,大公子说会悉心料理。”
第三天则是:“流年的确失踪,属下会派人去查探,还有他去查的事会另派得力的人去查。”
一切的一切都不避讳华容,俨然已把他当了心腹。
华容感激涕零,小扇打得更勤,更是寸步不离悉心照应。
第十天时流云又来禀:“双簧那里来了新搭子,声音……很象,王爷如果大好可以去瞧瞧。”
说这句时华容毫无反应,正端药,一口口仔细吹着。
“今天是三月三呢。”喂完药他开始打手势:“在我们老家,这个节气大家都赶庙,还放烟花,可以祈福的。”
韩朗咳嗽了声,支起身子:“你的意思是要替我祈福?放烟花还是进庙?”
“放个烟花吧。”
“那叫管家预备?”
“也不必。”华容蹙眉,壮士断腕般咬了咬牙,比手势:“我院子里早先买了些绝好的烟花,浏阳出的,可以喊华贵去……”
“一千两,买你绝好烟花和孝心,够不够?”韩太傅绝对是体察人心。
华容连忙比手势,表示感谢,因对价码满意,手势比得无比优美。
烟花的确是绝好,特别是最后一颗,三色火球追逐着凌上半空,在夜色里盛放成一棵烟树,就算韩朗也是平生未见。
“再加一千两,赏你这颗确实绝好的烟花。”看完之后韩朗抬手,从怀里夹出两张银票。
一旁华贵咋舌,大嗓门毫不知趣:“这颗烟花只卖十两,因为主子朝那厮飞眼,最后那色鬼五两就……”
华容瞪眼,老拳立刻杀到,愤愤比划:“见面百两合缘千两,一眼只便宜五两,那厮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几个回合下来气氛活络不少,韩朗也觉得气息通顺,于是从椅上站起,将手搭上了华容肩头。
华贵不识趣,还杵在两人中间,仰脖子看星星。
韩朗只好咳嗽:“怎么华贵人不累,不去歇息?”
某人还是不识趣。
韩朗的手就不安分起来,从后面探进华容衣摆,沿他脊背开始摩娑。
“你不累,我也不介意你看戏。”轻笑一声之后韩朗前逼,将华容顶上了院里那棵槐树。
华贵打了个嗝,黑眼珠翻上天,正想抽身,却看见月下有个人影单薄,已经无声跨进了院门。
外头流云跟进,连忙跪地:“主子我……不敢拦,也拦不住。”
韩朗摆手,流云连忙识趣退下。
华容则立刻朝华贵飞个手势:“你不跟着,流云肯定要找那丫鬟……”
一句不曾比完,华贵人已然不见。
院里于是只剩下三人。
韩朗华容,还有那无声而来的皇帝。
皇帝的手动了起来,姿势有些凄楚:“你好些没有?是不是不再需要我探问?”
神色是好像被全天下遗弃。
韩朗的心一时牵动,上来揽住他肩,就象揽着年少时那个孤独无助的他。
皇帝的头仰了起来,手势缓慢:“到底你待我真不真心,能不能给我一个……”
韩朗不语。
那沉默叫人抓狂,皇帝的身子渐渐颤抖,手不由就按上了韩朗腰间的佩剑,再也不能控制怒意,一剑指上了华容咽喉。
华容还是笑,分明是有轻蔑。
剑往前再送一分,割破了他肌肤。
韩朗的手就在这时握了上来,空手捉住剑刃,手掌立刻鲜血淋漓。
“我可以倚重韩焉,不一定只能一心靠着你。”皇帝的这个手势已经比得失去理智。
“那我要恭喜皇上,终于学会了制衡。”韩朗还是冷静,五指握紧不肯放松。
鲜血从指缝落下,一滴滴猩红炽热。
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院门居然有了人影,流云去而复返,屈膝跪在了门口。
“禀王爷,大内去了个刺客,武功极高,御林军没人能拦,已经被他将人劫出了宫去!”
韩朗吃惊,忽一声上前,捉住他领口:“哪个人,我问你哪个人!”
“关在修文殿那个人。”
“你不是说人关得极其隐秘,入夜还在花园布阵,任谁都出入不得!”
“属下该死,那人看来熟悉流云阵法,不到片刻就破阵而去。”
这一番对话让韩朗眩目,连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扶住心门喘息。
“什么时候刺客进的宫。”揉太阳穴片刻之后韩朗平定,开始追问细节。
“方才,就是府里燃烟花那会,不过片刻人就已经劫走,看来是计划周详。”
这一句话让韩朗有所顿悟,回头,看住了面无表情的华容。
皇帝手里的长剑被他劈手夺下,一个闪身就钉进了华容肩胛,将他钉上了身后那棵槐树。
“阵法,那天你见我破过,知道生门在哪。还有烟花一放刺客就入宫。你别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
夜色之下韩朗厉声,长发倒飞,剑身旋转,缓缓搅动着华容血肉。
华容微怔,无辜的表情绝对做得逼真。
“你们约在哪里会合!”韩朗的眸里燃起血色,手指握拢卡住了他咽喉。
“华容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华容比手势,从容不迫。
夜月这时透树梢而来,照上他脸,终于是照出了他眼底那道凛然。
“王爷一定是误会。”在濒死那刻他还是手动,抬眼看天。
天际星辉朗照。
可以肯定,楚陌这刻已经自由,在做了六年囚徒之后,终于是迎上了自由的夜风。

自由的味道。
楚陌嗅了嗅,也许是太久没曾闻过,一时间还是觉得恍然。
身边救他的人穿着黑衣,还是一惯的沉默,递给他一壶水,示意他暂时休息。
楚陌急急喝了口,问:“我们和他在哪里会合?”
“和谁会合?”黑衣人显然一怔。
楚陌的心沉了下去:“那是谁要你救我?他没说在哪里会合?”
“救你的是十万两雪花银。”那人顿了下:“我从不打听主顾名姓,只知道他愿出十万两雇我,动手的信号是三色烟花。”
“那他没说在哪里会合?”
“没说,他只让我带你脱离危险,哪里安全就去哪里。”
“哪里安全就去哪里……”楚陌痴痴跟了句,忽然间通身冰凉。
没有目的地,也不预备会合。
他根本就没打算自己脱身。
早春的风在这时吹了来,乍暖里裹着刺骨的冷。
楚陌的声音开始僵硬:“最后放烟花是在哪里,你看清楚没有。”
“抚宁王府。”那人肯定:“最后一次联系就是在王府东侧小巷,他给了我阵法的破解图,说是万一有用。”
楚陌开始沉默,抱住双臂,眼里寒火燃烧。
那人催促:“我们还是快走,虽然已经出了城,也不能大意。”
“我不走。”
蹲在地间的楚陌突然低声说了句。
“我不走。”再抬头时他目光灼灼,里面有着什么也不能摧毁的坚定:“除非他跟我一起……”

天色微亮,韩朗起身,掬水洗了洗脸,踱到偏院。
院里华容呼吸沉沉,已是昏迷了足足三天。
床侧的大夫见他赶忙起身,低头:“按照王爷吩咐,肩胛伤口没替他处理,现在他高烧,昏迷也是真,可是没说胡话。”
韩朗顿了顿,搬张椅子靠床,手指拍打着床沿。
许是真有灵犀,华容就在这时醒来,睫毛微颤,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韩朗于是凑近:“高烧昏迷也不说胡话,莫非你真是哑巴?”
华容眨眨眼,表示他完全多此一问。
“那天进皇宫的,据人描述应该是‘踏沙行’,江湖里绝顶的刺客,作价十万两一次。”韩朗继续,到这里略微停顿。
“十万两,不知道华大倌人要承欢多少次。”之后他哑声,身子前倾,手指有意无意抚过了华容下身。
华容喘息,艰难举手,比划:“那要看是什么样的主顾。”
“不管什么样的主顾,十万两你出得起。”韩朗眯眼,手指又滑了上来,在他肩胛伤口打圈:“还有,华大倌人聪明绝顶,应该知道那些消息我是故意放给你的吧?”
华容眨眼。
“你果然行动,可惜我愚钝,没料想到你居然这般胆大,在我眼前公然放信号救人。”
这句说完华容还是眨眼。
不论何时何地,他好像永远笑得出来。
抚宁王韩太傅,平生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的挫败。
时间沉默流走。
“我该向你致敬,无所不能受华大倌人。”到最后韩朗低声,眸里燃着火,翻身上床,毫无准备一记将他顶穿。
“王爷……谬赞。”华容果然还是笑,手动,只四个字却是比得艰难。
“王爷。”
事情刚入港时流云偏偏来访,不依不饶叩门。
韩朗不换姿势,流云也不尴尬,进门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好。”闻言之后的韩朗眼眸骤亮,将头偏向华容,继续动作:“你去将人带来这里。”
流云领命。
门外很快响起脚步。
韩朗冲刺,在这时嘶哑着达到高潮,又很是怜惜地扶起华容,扶他到床前太师椅坐正。
来人进门。
不出乎意料,那是楚陌,手脚戴着镣铐,脸颊有道长长的伤痕。
流云在一旁奏禀:“他是在城外十里被拿住,被拿时孤身一人,没有见到踏沙行。”
韩朗点头,脸上笑意聚集,将食指探进了华容后庭。
“不知道两位认不认识。”他低声,食指抽出,沾着欲液,在华容脸上画下一道耻辱的白痕。
楚陌身子一颤。
而华容抬头,也在这时对上他,两人终于四目交接。


【第十八章】

伤。
一白一红,无论真假,皆是羞耻。
两人摆在一道,相貌的确相似。
楚陌面无表情,转盯向韩朗不屑开口,华容把头搭在韩朗的肩上摇头。
韩朗做好做歹地回看一眼,将那道白痕又平和地抹掉,笑华容:“你靠我那么近,不是想咬死我吧?”
其实压根就不需要答案了,韩朗意在看戏,而且是一出华容能笑不出的戏。
阳光游进屋子,华容汗珠陡然落下那刹,韩朗已经推开了他,毅然向楚陌出手。
目的不在楚陌的前心,而是他的后背,韩朗要生生拧碎楚陌的脊椎骨。留他的声音即可,至于他的下身将来能不能动,根本不重要。
即将得手那瞬,华容猛地一头扎进韩朗果决的掌控。啪!声音干脆利索!华容左肩的伤又创,粘血成粉色的骨头突刺而出,参差不整的裂骨隐隐地,向外流着骨浆。
韩朗倒吸一气,旋即又怒目地转向楚陌。
华容顺势倒靠在韩朗的怀,将头顶住,阻止韩朗向前的步伐。
“你!”韩朗气得转掐扣华容的咽喉,华容直望韩朗两眸带笑,态度坚定。
韩朗手劲松懈,终究没起杀念,而他松开手指的那刻,楚陌已经疯样地扑来,被韩朗一掌狠劈甩开,破门射出。
楚陌咬牙撑着门口外的古树,踉跄站起身,对着华容遥遥一笑。
一场能预料到结果的游戏,竟然让韩朗感觉措手不及的愤怒,浓浓杀气却因为华容逐步收敛。他深看一眼,“华容,很多时候你不懂。”
华容手捂住横刺在外的键骨,怔怔地只看门外。
韩朗眯眼随华容目光扫去,门外来人逆光,长弓满圆,弦上羽箭直对着自己。
“嗖”一声,箭划空射出!
韩朗冷笑,站定候等着箭到。此箭居然是支空头箭,即便如此,也射穿韩朗衣袖。
“韩朗,我有话问你!”射箭之人大吼,居然是从不曲腰折颈的林落音。
韩朗冷哼,单手撕扯下残袖,往地上一掷:“忙家事,没空!”
“只问一句,我师傅是不是你杀的!”
韩朗目光一凛,猜到韩焉已经找到林落音将真相全盘托出。果然四面楚歌齐声高唱!
该来的总是要来,韩朗从小到大,还不知道个怕字。
“没错。”他昂首,斩钉截铁地回答,也没想多解释什么。
林落音的师傅,居然是韩焉暗插在他身边的内应,不灭,怎么可能?让他死的异常风光,绝对是自己的仁义。
这时,王府护士已经闻风赶来,纷纷引弓支箭,齐对着落音,把他团团困围,只要一声令下,落音随时就成刺猬一只。
落音咬牙,恨意不减,又取出一箭。这次,有箭头,锋锐的箭尖在日光下寒芒森森。
他毫不畏惧地将弓逐渐再次拉圆,弓弦兹兹作响,黑羽雕翎箭,一触即发!
忽地,有个不怕死的人踉跄迈步,挡在韩朗身前。
“华容,你让开!”林落音与韩朗异口同声。
林落音箭头微微发抖,楚陌不可思议地凝视。
韩朗横扫华容一眼,皱眉跟进。华容后面像长了眼睛,不客气地靠在韩朗身上,捂住伤口的手指缝渗出慑魂的殷红。
指挥府中守卫的流云在一边冷眼相望。远处华贵传来大嗓门,声音略微发飘:“死流云,放我出去!”
云随风移,悠悠然遮蔽住了天日。
韩朗扯了下嘴角,转身,放低声线:“你真想维护谁,别以为我看不出。”
华容还是抵在他跟前,缓缓手动:“用林落音的时候,王爷就应该料想过会有今天,那么王爷为什么还要用他?”
韩朗微怔。
为什么,因为他耿直不阿是个将才。
一将难求,自古如此。
“好,念你舍身护我,我卖你一个人情。”心念至此韩朗挥袖:“楚陌是我万万不能放的,林落音这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说着,不顾众兵士的迟疑,挥手命令他们退离。
不料楚陌此际居然想张口说话,韩朗余光瞥见,情急中随手挥起别腰玉佩,第一时间点封住了他的哑穴。
这一下动作顿时移转风云,林落音以为韩朗动手,箭急急离弦。华容真拿身挡,韩朗为之神情僵结,转回欺身护华容闪避,箭身擦掠他眼角而过,血喷泼出一道红弧。
“主子!”流云惊呼,护卫军执弓再起,落音木然收住攻势。
华容近身,紧紧拽牢韩朗的胳膊,韩朗血迷一目,却不食言:“当本王的话是玩笑吗?都退下!”
红日从云端探出头,光透屋檐悬钟上饕餮纹照下,其影斑驳烙印进华容笑脸。
当夜,楚陌被秘密压送回宫,隐瞒住皇帝所有不该知道的意外。
华容养伤休息,昏倒前已经下好了补品清单。
“主子真信华容说的,那人是他的旧相好?”当夜流云回书房复命时,终于发飚。
“信。”韩朗揉伤,闲闲开口。
流云闷头不语,堆棋。
“流云,你别动华容。”韩朗道。
流云不答话,棋子没堆好,撒了。明明所有症结都在华容,凭什么动不得。
“这叫愿赌服输。”韩朗阖言,低低跟了句。
起用林落音就是在赌,放消息逼得华容动手也是在赌。
一局棋有输有赢。
林落音的确是个将才,然而知遇之恩却盖不住前仇。
至于华容,毫无疑问是和楚陌有天大瓜葛。
是楚陌旧情人也好,楚家漏网之鱼也罢,如今已经不再重要。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韩朗叹息:“重要的是他绝不会再有机会弄人离宫,你不要动他,我和他的游戏还长。”
流云还是沉默。
韩朗忽地一笑:“这样,你不动华容。我也不会用华贵这招去牵制华容,如何?”

连下几日,韩朗因眼伤告假,八卦韩焉又得工部一部。
朝堂上,韩焉觑着在冕旒下的当今天子。
从始至终,皇帝一直闭唇,表情涣散呆滯,根本无心朝政,那双眼可以说是没离开平常韩朗站着的位置过。
韩焉连叹气都省了,相当不屑,这样的无能小孩,有什么值得自己护卫的。
没想到韩朗护短到如此地步。真验证了那句话,聪明一时,糊涂一世!
不一会,宣告退朝,太监恭敬地请韩焉后宫议事。”
静瞻轩,皇帝遣退了太监宫女,闷声高坐品茗,好像对韩焉还是心存芥蒂,爱理不理的模样。韩焉见了更加泄气。想想韩家世代护国,扶持的是他周姓天家竟是一堆堆的烂泥。天不公!
皇上终于开口,寒暄的话,三句不离韩朗。可为什么语气饮恨与皇帝凄凉的神态,格格不入?
韩焉正盘算着如何试探,小天子一推茶杯,竟昏睡案前。
后面暗门一开,一人走出,步履坚定。
“是我在茶里下了药,让他睡着的。”那声音,真的让韩焉一呆,随即莞尔。
“你是——”
“我是皇帝的声音。”楚陌道。
韩焉“哦”了声,延颈等待他的下文。
“其实当今天子,根本是个哑巴。”
韩焉转眸消化这话,把以前的事猜了个大概,“什么原因让你冒死,告诉我这个秘密?”
“为了我,和我弟弟。想请你帮忙,推倒韩朗还我们自由。”
“你说你是为你弟弟,可阁下似乎忘了韩朗也是在下的弟弟。”韩焉饶有兴趣地看楚陌。
楚陌沉默握拳。
韩焉冷笑,“再说我也不喜欢帮窝囊废。”
楚陌绝望的眼里又放出光彩。
韩焉起身,冰冷的眼神凝着昏睡的皇帝顶上搖晃的冕旒,“纳储阁以前是历代先帝放重要奏章的地方。当年,太子身亡,先皇要立这个小皇帝为太子时,韩朗有一本劝杀皇后的密奏。你能让这位圣主找到,我就答应帮你推翻韩朗。”
楚陌想了想,点头称好。
殿堂上明烛再亮,也照不透那层浓浓的晦暗。
“不过,事先提醒你,韩朗以前也为找这份奏章,也下了很多功夫。可从他下令封尘纳储阁来看,他是没能找到。”


【番外】(一)

十六年前——
京师北门陶家酥饼重新开张。
从店内向门口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城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老百姓几乎齐聚这里,到此一游。
真是人山人海,川流不息。
幸亏他有先见,天没亮就拿了牌子派队。
实在没法克制心中的得意,韩朗不再维持自己符合身份的沉稳,捧着新出炉酥饼,大口大口啃着,黑色的眼瞳溜来转去,不停地瞟店里摊上于琳琅满目饼录,盘算着还有多少种类没进自己的肚子。
煽诱啊,煽诱。
百姓多,闲话就会多。
闲话多,说白了就是唠家常。东家一长,西家一短,家家不顺心的事,往往最后会归结在朝廷、官府上。
“这年头哪里为民做主的官哦。”
“我可以帮你做主啊,我就是官。”韩朗满嘴的饼,含糊地插话。声音不大,却顷刻弄得满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不信这位看着非常养眼的少年,会是官……
“你真的是官?”原来招呼韩朗的伙计很怀疑地问。
“新中三甲,榜眼,如假包换。”韩朗不知道什么时候,金印已经拿在手上,就是那么一晃。
“小兄……”
又位搭讪的人开说,但见韩朗扫来的寒光,忙将最后“弟”字缩了回去,却仍然好心地提醒:“这年头官官相护,你小小年纪想当清官,可不那么容易啊……”
“谁告诉你,我要当清官?你们也不想想,如果我没贿银进帐,怎么打通官脉?”
韩朗抬眉,略带不满地打断那人的说辞,又看看天色后,招呼店家结帐。
“这点小意思,笑纳。”店老板是个聪明人,压根没收韩朗的银子,反而倒贴了韩朗十两碎银。
有前途!是贿银,韩朗当然照收,手掂了掂,微笑道:“放心,大家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带钱找我。” 百姓叹息,京城又多了个小贪官,不过要真能帮上忙,说上话,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韩朗大步走出店门,走到拐角,见巷口的乞丐,随手一抛,将五两的碎银丢进那要饭的破碗里。“今儿,小爷高兴,你走运了。”

老王爷王府边墙。
有人在焦急地等待,见了韩朗忙冲来迎接:“我的祖宗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侯爷和皇上已经进去了。”
“官服呢?快帮我换上。”韩朗开始脱下袍服,换上绯色官衣。好朝服,他纵身往墙头一跃,将手上那剩余的碎银抛下。“干的好,打赏。”
没在意小厮是怎么道谢,韩朗已经翻越过墙,真是神算!边缘角落果然没什么人把守。
韩朗刚想快步飞奔,到前厅。只听得最后有人叫唤:“小榜眼,喂!小榜眼,叫你呢。”
韩朗懊恼地整了整自己官帽,难道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了?
早知道自己该中探花,叫起来好听多了。
韩朗无奈地转身,首先看到的是个大肚子。
“老王爷好!”恭敬作揖。就算韩朗不认识人,也认识这个大肚子。所幸来的除了老王爷外,似乎没其他人跟来。也确实该佩服这位王爷,当今圣上携美眷,与重臣共同来王府游园,他这个地主也能独自安然脱身。真是厉害!
“好说好说,你把这个抱下。”肥硕的大手,将个软绵绵的东西塞进韩朗的怀里。
“王爷这个是——”这回轮到韩朗无措了。
“好好抱着啊,老夫内急,回见!”老王爷说着话,脚底一溜烟地跑了。
“老王爷!”韩朗大骇,世上其实还是有不合逻辑出牌的人。
“啊——啊咿”软软的超大包裹居然会发声音。
韩朗低头,只见——
秃秃的脑袋,柔柔的胎毛,黑亮的眼睛,刚长了没几颗牙的娃娃,正对他笑,小手粉嫩粉嫩的,在不停挥动。
然后,小手开始拉扯他的,还不时地将无耻的口水蹭在他新官袍上。
韩朗即使注意到裹着娃娃的披风是皇家专用的颜色,也不客气地威胁道:“再弄脏我的袍子,我就把你丢在地上。”
“本宫的皇儿哪里得罪你了?”一女子的声音从韩朗的侧面传来,语气相当柔和,倒没听出任何不悦。
韩朗转目,忙抱着着孩子,跪下施礼:“皇后娘娘千岁!”
来的那一群人,为首正是新立的姚皇后。
“你就是韩家的小公子,新中科举的榜眼?”皇后问。
“是。”韩朗装着万分恭敬地回答。
半柱香后,老王爷一身轻松地出现了,拍着韩朗的肩。
“小榜眼,我回来了。”
“老王爷好!”
“小娃娃呢!”老王爷这才注意到韩朗手上少了点什么。
韩朗眨眼:“什么娃娃?”
“我刚交给你,让你代抱下的娃娃呀。”老王爷有点着急了。前面这里有个人,现在这里还是站着一个人,难道不是同一个?
“王爷什么时候交给我娃娃了?”韩朗依然莫名。
“就刚刚,我交给这样颜色官服的人!”
韩朗微顿,狐疑地问:“王爷确定是我,还是确定这官服的颜色?”
老王爷倏地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喃喃:“这小孩可丢不起啊。”
韩朗皱眉,咬了下唇追忆道:“我前面好象是见到个娃娃,只是……”他将话适当地停下。
“你哪里看见了!”老王爷急了。
韩朗偷笑,早就传闻这位王爷记性大不如前,原来当真如此。
“王爷,如果下官愿意替王爷分忧,突然想起了那娃娃的去处。不知王爷是否能推荐我做刑部侍郎?”
老王爷呆愣了半天,终于咬牙:“你个小王八羔子,胆子也忒大了!”
……
祥安八年,新科榜眼韩朗,年十六,破例入阁,由三朝元老护国公保荐,圣君钦点,任刑部侍郎。

两年后。
夏夜,满月。
韩朗贪杯大醉,干脆脱了外袍,赤着上身,睡在房顶的琉璃瓦上纳凉。
朦胧中,有人推耸。
韩朗掀了下眼皮,居然是他大哥韩焉,坐在他身旁。
“还睡呢?你找人代替你罚跪祖宗牌位的事,已经东窗事发了。”韩焉似笑非笑。
韩朗应了声翻身,继续睡。
“刚去哪里了,弄得一身酒气?”
“赌坊赢来的银子,不花可惜。”韩朗撇嘴道。
“你就不知道十赌九输的道理?”韩焉算是很尽职地规劝。
“让我输钱的赌坊都被我下令封查了。”似乎酒已经醒了个大半,韩朗惺忪地揉眼。
“你这两年真收了不少贿赂?”韩焉狐疑地问弟弟。
“做官不为银子,为什么?哥,我们韩家报效朝廷为了什么?”韩朗说话还是稍带着含糊,酒劲依然没怎么过。
韩焉看了眼弟弟,没回答,只拿起韩朗撂在一旁的袍子,盖在韩朗身上。
“韩朗,你就不想知道,爹发好脾气的结果吗?”
韩朗笃定回道:“不是狠夸你,就是说我是家门不幸的因素。”万事习惯就好。
“要不给你娶妻收心,要不应皇后的力邀,入宫给小东安王当启蒙老师。”韩焉望着皎洁的月亮,平静地说出要韩朗做出的选择。
韩朗霍地坐起,韩焉抬眉偷笑。
“我才不要别人管我呢。还有那个东安王才几岁,需要什么老师?”
“是皇后望子成龙,心切所至吧。”谁都知道邬皇后薨逝多年,这位新立的林皇后,好容易盼到皇帝的正式册封,如今又为圣上生了皇子,更加巩固自己的位置。她自然对这儿子的未来憧憬万千,密切安排,不容出半点马虎。
韩朗不接话,颓然躺下,好似准备继续睡觉。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明日就进宫去教课吧。”
皇后至极珍爱的结果又该如何呢?韩焉若有所思。
翌日。
韩朗规矩地来到东宫。
当年韩朗抱过的小家伙居然长得有点人样了,话却还是说不清,想叫他教什么啊。明摆着,皇后想请个体面的保姆。
韩朗不管,丢给未满三岁的东安王几本书,教会小王爷如何撕纸后,满意地自己品茶,看书,浅寐。
“抱抱……”很快,娃娃王爷失去了撕书的兴趣,坐在蒲团上张开小手要韩朗抱。
韩朗眼皮都没抬起。
过了会,就听得“哇”的一声。
韩朗这才将手托腮道:“不许撒娇,再哭就用你撕坏的纸,来封堵你的嘴。”
东安王自然不吃韩朗这一套,哭得更凶。
韩朗微笑地起身,走到门口,张望了下随即将门关上,竹帘垂放而下,漫步回到哭闹的小王跟前,抓起几张纸片猛塞进娃娃王爷的张大的嘴里。
声音顿时轻了不少,韩朗点头。
王爷却是一愣,随后蹬足,继续大哭大闹。
塞在小嘴里书纸上的墨字,因被娃娃王爷的口水浸湿,开始褪色。又经这东安王委屈地擦泪后,黑色的小花脸诞生了。
这下使韩朗笑得支不起腰来。有意思,每天如此教学也不错。
可不过没多久,韩朗觉得自己已经看腻了,于是他伸手轻点娃娃的睡穴。
周遭倏然宁静万分。
许久后,韩朗开始说自己安排:“明天我会考虑教你用砚台砸自己脑袋的。这样你直接能昏迷,不用我费神了。”

韩朗不务正业,懈漫天职一事很快遭人告发,在得到多方印证后,立即被拖送到刑部大堂,仗击三百。
揭发韩朗的是太子殿下,行刑的是他顶头上司刑部尚书——方以沉。
韩朗硬撑,结结实实挨足一百五十下,居然没晕。方尚书喝令缓刑,暂压刑部大牢,明日继续挨打。
收押当夜,方以沉尽上司兼朋友的道义,带着美酒佳酿来探监。
铁锁大开,阴暗的牢内,韩朗大字形趴在枯草堆里,见了上司咧嘴笑:“我认为我犯了事,该管的应是吏部。”
方以沉叹气,无奈地扫了眼牢顶结满蜘蛛网的大梁,“你仍隶属我刑部官员。明日心里也别指望能减刑,你爹指明该给你个教训。”这位刑部尚书与韩朗原本交情就不差,别看长得斯文内敛,处事执法却有理有章,刚正不阿,刑堂上宣刑那刻,口中字字清晰,不带一点感情。
“好说!”韩朗向来大方。
方以沉微顿后,终问韩朗,“可想好太子和皇后,你帮哪派了没?”
“我没拒绝教书啊,只是暂时什么也没教罢了。”韩朗依然答非所问。
“苦头还没吃够啊。”方以沉笑着为韩朗斟酒。
“你还不是一样,各不相帮,两边又拉又扯,暗地再踹的感受不错吧。”韩朗大笑,不料牵动了身上的伤,旋即转成吃疼地呲牙。
刑部尚书啜了口酒道:“今天吃的苦头,就是因为你啊,还不是一方上卿,不能一手遮天。”
“本官不好这口。”韩朗维护着他表面的清傲,“都没银子赚。”如果没后一句补充的话,的确是装得到位。
“可惜我就只有姐姐,没有妹妹,否则一定托人给你保媒,嫁你准有好日子过。”
“我不介意啊娶老女人啊!”韩朗和颜以对。
“我姐早嫁了,孪生外甥都快九岁了。”
“哦!”韩朗故做痛惜扼腕状。
第二天,方以沉照打韩朗不误。
完事后,韩朗被拖回韩府养伤三月,小房间面壁附加罚抄诗文。教书保姆一职,全由方以沉顶替。三月内韩朗乐不思蜀,三月后遭晴天霹雳。皇帝突然下旨,方以沉通敌卖国,韩朗升刑部尚书担任主审官。
公审那日,韩朗高坐正堂,心如明镜:如果方以沉没挨刑罚,今日跪在刑部大堂的绝对是自己。一个下马威,让皇后收敛日渐张狂的行为,也让一直在暧昧不清立场的韩朗一个警戒。
既偷天换了日,也杀鸡儆了猴。
韩朗狠抓惊堂木一拍,绫缯冠带飞扬,“带罪犯!”他太子顾念自己是韩家小公子、韩焉的胞弟之恩,韩朗一定铭记于心,时时不忘!
方以沉带到。“方以沉,你可知罪。”韩朗的第一句问话。
“知罪。罪民愿意画押认罪。”方以沉跪在堂前,字字铿锵。
韩朗呆傻半天,手藏袖中握拳,不停地发抖。
方以沉抬头环视刑部大堂一圈后,对上韩朗的目光,微微一笑。人未审,罪已定——灭族。他明白清楚的很,何苦再施行,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韩朗顿觉他的笑容,根本就是重复着那句话:“因为你韩朗还没一手遮天的能耐。”
韩朗颔首,死盯招认书开口:“方以沉,你的家将由本官去抄。放心,我一定会杀光里面所有人,烧了你方府每样东西,一样也不留,哪怕是张纸。我也向你保证今后三年内,京城外方圆三十里内,再没有方姓一族。”
方以沉凝望韩朗,笑意未减弱一分,“有劳。”没人会再揪查出你的亲族,这是韩朗的暗示和保证。
方以沉被判腰斩,同年腊日行刑,韩朗亲自监斩。
那日,韩朗几乎以为自己瞎了,满目尽见的颜色只有血红一片。
“方以沉,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知道什么叫一手遮天;也总有那么一天,不管谁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只要是我认可的人,他就永远是对的。”
两天后,韩朗重做安东王的老师。小王爷知道后,将自己卷进殿堂帐帷中,不肯出来,哭闹着要另个师傅。
韩朗蹲下身,弄开帷帐,与眼睛哭得红肿的小家伙平视了好一会子,终于伸手,将他抱起。
小王子对着韩朗的朝服猛瞧,抽搐道:“颜色一样的。”
“本来就是一样的,以后记得你师傅从来就只有我一个。”
从此,韩朗开始认真,可惜,安东王毕竟太过年幼,进展始终不大。
七月半,还魂日。
韩父路过书房,只见韩朗对着棋盘残局,喝着酒。“难得你小子,那么晚还不睡。”
韩朗赔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吃不好,睡不稳。”
韩父神色一惊,嘴巴动了动,但没说什么,只低眉,一眼看穿残局,“你最后总是不肯下狠招,这局又是输给谁了?”他早知道自己小儿子韩朗从来不是下棋绝顶高手。
“这是以前和方以沉的对决,我凭记忆摆了次。”韩朗不以为然。
韩公笑拍韩朗的肩,“还是他比你厉害,他肯对你下猛药。”
“是啊是啊,我是好汉,该下猛药。”韩朗半醉胡言。


【第十九章】

劝杀皇后的密奏。
朗居然曾经上书劝杀当时的皇后,小皇帝的亲娘,这个消息绝对震憾。
可是一个月过去,楚陌根本没有靠近纳储阁的机会,更别说是去找寻诏书了。
一夜复一夜过去,没有任何华容的消息,他只能伴着他的小皇帝,无人时偶尔对坐,看窗外积雪渐融,露出了新绿。
“再过十天就是我娘的忌日。”这日深夜楚陌垂头,眼里寒波闪动:“我……”
之后是久久唏嘘,引得皇帝也埋下头去。
“我娘,过世也快六年了呢。”片刻之后皇帝抬手,手势比得沉缓。
楚陌的呼吸隐隐急促起来,故意放缓语调:“圣上的娘亲,一定是极美。”
“是很美,还很……强。”
皇帝缓缓比划,隔着这些岁月,似乎还能感受到他那强势娘亲的压力。
“六年。”那厢楚陌暗里计算了下:“这么说,圣上登基那年娘娘去的?”
“是,她自愿追随先帝,殉葬了。”
这句之后又是久久唏嘘。
楚陌也不说话,眼睛亮着,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她必定很爱你。”许久之后他才道。
皇帝无力点头。
“可是……”又迟疑一会之后楚陌终于发话:“既然你说她强,又这么爱你,按理说……,不该放心让你小小年纪……”
皇帝顿住,漆黑的瞳仁在夜里慢慢澄亮起来。
“她一定是被逼的,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烛影之中他的手势飞快,姿势铿锵,黑影投上后墙,舞动的都是无声恨意。

“禀王爷,华公子伤已大好,只是……新伤旧创怕已落下隐患,日后定要好好将养。”
抚宁王府,韩朗书房,刘太医躬身,一席话禀得静声细气。
“你的意思是他活不长?”韩朗闻言抬头,一双眼打斜,似笑非笑:“那依刘太医看,我和他,谁会活得长久些?”
刘太医额头跑汗,好半天才回:“王爷……自然是千岁,那……那……”
“当然是王爷活得长久。”门外这时哗啦一响,是华容亮开了他那把乌金大扇,正边比手势边走近:“万一华容不幸,活得比王爷还长,王爷自然可以拿华容垫棺材底子陪葬,生生世世压着华容。”
“华总受果然是华总受,觉悟非凡。”韩朗挑眉,一双眼笑得更弯,手指却在书桌上打叩,不停敲着一份奏折。
华容知趣,连忙凑头去看。
“没什么,林落音将军请辞回乡而已。”韩朗继续叩桌。
华容眨了眨眼。
“要请辞他一个月前就能请,可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今日,非等到你华公子痊愈不可呢?”
华容顿住,抿抿嘴,又摸了下鼻梁。
“王爷的意思,华容明白。”过一会他弯腰,比了个手势。
“明白了?华总受果然好受。”韩朗抚掌:“将来本王百年,一定考虑拿你垫棺材。”

去见林落音,华容提了坛酒,照旧,竹叶青里面搁了青梅和干兰花。
酒能乱性,古语有云。
林落音提杯,喝一口后眯眼:“我记得这酒有名字,叫无可言。”
华容点头,又拿笔在宣纸上写了个“是”字。
没带大嗓门华贵,他便带了纸笔,方便交流。
写完之后他又连忙替林落音斟酒,没有继续讨论酒经的意思。
这个时候,酒是什么酒不重要,乱性才重要。
林落音很爽快,来者不拒。
一坛酒很快报销,可华容发现他眼睛越来越亮,除了脸盘有些发红,性是一点没乱。
“小南,去,再打坛酒来。”见坛底朝天林落音挥手,掏了掏袖口,只勉强掏出锭极小的碎银。
跑腿的很快回转,显然吞了主子的银两,打回的酒活像马尿。
两人于是又喝,林落音的双眼还是晶亮,华容的嘴巴则是越喝越苦,不停夹花生下酒,许是夹得太勤吃得太猛,一下子被粒花生卡住,满脸涨紫,眼珠子都突了出来。
林落音吃惊,连忙上来替他拍背。
拍一下没用,华容的双手开始乱抓,林落音急躁,再拍时下手未免就重了些。
花生“扑”一声被他拍将出来,可华容却没好转,趴在桌面,样子像是被他拍断了脊背。
林落音一时惶恐,举着手,连眼睛也不会眨了,只顾着问:“我……我是不是拍伤了你,拍伤你哪里?”
华容趴在桌面,勉力拿起笔,写了个“不妨事。”
林落音更加惶恐,终于忍不住,拿手按上他脊背骨,一节节按下去,问:“是不是这里?”
每问一次华容便摇一次头,于是他只好一路往下。
脊骨也有尽头,最终林落音的手便停在了那里。
华容不动,满室寂静,他只听见自己越来越凌乱的喘息。
那里,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他发觉自己开始好奇,呼出的气滚烫,心里燃着把火,烧得他指尖不住颤抖。

每个男人做完后的表情都会不同。
林落音这种是抵死不照脸,耷着头,无地自容。
很可爱的表情。
华容弯嘴笑了,起来找纸笔,一字字写:“我早已没有贞操,你放心,不会要你负责。”
本来是句玩笑,可林落音不知为什么着了恼,将纸捏在手心,揉了又揉,浸得满掌心都是黑墨。
“你不要这样。”半天他只得这一句。
华容又笑,手势比得他都能看懂:“不要怎样?”
“不要……不要穿这种绿衣服,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叫你一根葱!”
“那么穿白袍子?”华容拿笔,写字后又画了轮圆月,在旁边写:“皎洁无瑕?”
“红袍子?”见林落音无话他又写:“三贞九烈?”
林落音不说话,慢慢抬头,看住他,胸膛缓慢起伏:“不如你……”
话刚起了个头华容就侧身,不知是有意无意,将桌上砚台扫了下来。
沉甸甸的方砚落地,很闷的一声响,林落音顿时醒了神,把余下的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两人无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是不是韩朗让你来的。”
过了有一会林落音才说话。
他只是为人耿直,却并不是个呆子。
华容连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摇头。
林落音恼恨地耍性踢被,起身后一顿,又转身,将床下棉被拾起,把小青葱盖个严实。“让你来,是不是劝我不走,继续替他卖命?”
这句听完华容已经不摇头了,眼看手,直接默认。
林落音无语,开始推掌心的黑墨,越推那墨渍越大,很快一片狼藉。
“如果我不答应,他会拿你怎样?”
对这句的应答华容是摆姿势,一幅不怎么样无非那样的姿势。
林落音接着无话,又开始推墨,那厢华容得了空,则静静地开始整理衣衫,将头发理得一丝不乱。
“那我……”
等到林落音开口抬头,这才发觉华容早已作别。
门外春光明媚,他只看见他一把葱绿色的背影,立时觉得胸口钝痛,象有根针立在了心头。

回到王府,华容第一个见到的是华贵。
华贵人看来心情不好,学棍子杵在门口,闷头就是一句:“小翠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小翠?”华容一愣,过一会豁然开朗,开始比手势:“流云的那个丫头,下巴很尖眼睛很大那个?”
华贵恶狠狠点头。
“她长得好看的。”华容凑近,仔细瞧着华贵人的脸,戳戳他额头的脓包:“本来你长得也不错,就是最近火大,总长包,所以才被她比了下去。”
华贵的脸立刻拉长,嘴扁成一条线:“那怎么办,那个……”
“好办。”华容大笑,退后比手势:“记得你说过,我这个人唯一的本事就是让男人看上,不就是个流云么?我帮你搞定。”
“你唯一的本事是让男人压上!”华贵恨声,脸憋成猪肝:“谁要摆平流云,你少胡说!”
色厉者内荏也,古语有云。
华容推开了他那把大扇,摇了好一会才坏笑:“去做鸭血豆腐,好好做,合我胃口了,我便考虑帮你。”
华贵瞪圆眼,在原处跺脚,跺完又跺,最后还是一转身直奔厨房。
华容继续笑,乐不可支,又起身去找酒来喝。
喝完他开始拿笔,有一搭没一搭乱画,不知不觉就画了两只蛤蟆。
蛤蟆兄弟形容狼狈,看样子要亡命天涯,华容大笑,又给一只蛤蟆添了枝佩剑。
身后这时响起脚步声,步伐轻盈,听着不像华贵。
想要遮挡已经太迟,来人斜在桌前,一只手指已经搭上宣纸。
“仗剑走天涯?是这意思么华总受?”那人弯起眉眼,越来越近看他:“我很好奇,华总受到底……是想和谁仗剑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