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 血魔兽与顾茫
尽管最初算好的决战时刻是在明天,可谁都知道明天只是一个预判,重燎之战就像一个已经点燃了火线的炮台,随时都会炸响战争的轰鸣。
因此顾茫召军急聚时,谁都没有意外,事实上早已有人在看到妖异天光的那一刻,就已经自觉得来到了校场。
他们都知道今夜无眠,第一次大战便在此夜。如若他们能在血魔兽重生之初将之扼杀,那么燎军自会退却,如若不能……
“没有不能。”
这是他们的主帅顾茫说的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命令的意味,而是一句承诺。他并不那么高大,从前的苦难已经将他摧折得过于消瘦,但是他兜鍪猎猎的样子依旧精神。他对他们说:
“我曾站在这个位置,与我的兄弟们出生入死,大大小小的战役三十九次。这是第四十次。”
“每一次开战前,我都会给你们同一个许诺,我说——我会带你们回家。这个诺言我遵守了三十八次,最后一次是在凤鸣山,我失信了,我违背了,我没有做到。有七万人被我丢在了凤鸣山,我连替他们立一座碑,我都磨磨唧唧我他妈的和君上扯了半天。”
顾茫说这番话的时候,负着手,他是中气十足的,是尽量带着些往事已矣的洒脱与率气的。
可是墨熄站在他旁边,慕容怜站在他旁边,都看他那双眼睛里闪着泪光。
顾茫的眼睛那么亮,他说道:“三十八次履诺,一次失约。今天是第四十次。如果你们信我,随我走吧,听我号令,去与我打完那只刚出世的小奶狗,然后——我带你们回家!”
我带你们回家。
和七万的亡魂一起。
和万世的安宁一起。
只要你们愿意再信我一次,我顾茫,无论是死是活,都会履行我的承诺。对得起你们今日,唤我一声“顾帅”。
我带你们回家。
下面的士卒们没有说话,一张张脸仰着,沉默而肃然地看着他们的北境军之主,他们的帝国勇士,伤痕累累的主帅。
忽然甲光骤起,刀戟顿挫于地,那雄浑的声音像是从腹地深处擂出,从千万个胸腔里震荡于天地之间——
“生死与共!”
雪浪一般涌荡着,浩浩汤汤,传遍了九州大地。
“生死与共……”
在墨熄年幼的时候,因为自幼受到的教习缘故,他曾以为一个邦国若是没有一个主君,那必然是不行的。
然而此时的重华失了慕容辰,却也前所未有的凝到了一处去,灾劫就像一把匕首,会让人感受到皮肉剥离之苦,但亦能唤醒许多从前执意沉睡的人,让人看清周遭那些从前并不知善恶的心。
兵戈森然,甲光鳞簇,他们起征了。一柄柄御剑,一匹匹灵马载着他们的主人自地面而起,这些修士如同繁星汇聚成银河,越聚越宽广,浩浩汤汤地向远郊奔去。
忽然慕容怜低低地“咦”了一声,说道:“下面那是怎么回事?”
顾茫低头看去,但见重华城门大放,在他们的御剑大军下,无数的竹武士与异兽在指挥下奔踏扬尘,紧随着主军往决战地突进。
是岳辰晴!
还有重华许多不曾入伍的修士,贵胄,平民……都于此刻在城中自发的指令之下,倾城而出,奔向了燎国的军营。
顾茫一怔之下,看着下面着从所未见的奇观。这道河流没有泾渭之分,没有贫贱之别,交汇在一起,狂涌着向敌方奔去。
他喃喃道:“我说错了。”
慕容怜:“什么?”
“这一次,他们不需要我带他们回家。”顾茫道,眼眶微红,“因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他说完,目光投向不远不近的凫水之畔,那里横绝着守护重华王都的最大一道屏障——帝都结界。在那层透明的结界后面,便是数十万的燎国魔修驻地,以及即将破世重生的血魔恶兽。
顾茫双指一合,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向决战之河奔赴去。
夜色中,他们能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燎国的血魔重生法阵,在凫水大河的另一端吸纳着祭品的生命,同时爆发出越来越烈的光辉。法阵中央已然升起一个半透明的庞大幻影,矗若高山奇峰,那正是重生中的血魔异兽。
顾茫悬停在帝都结界的边缘,衣摆猎猎,仰视着这个巨兽的雏形。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颅侧一痛,眼前再次闪现了百年前沉棠的幻影。
数百年前,也是和今日一样的生死存亡之战,也是在水边,在河畔。
沉棠剑眉低压,冷厉地逼视着花破暗:“你所谋太甚,我岂能容你。”
顾茫因为颅侧的剧痛而闭上眼睛,但这一次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恢复了全部记忆与神识的他,很清楚自己为何能看到百年前沉棠的身影——
这一连结的根脉,起源于五年前,他奉命入燎,探查燎国的黑魔机密,尤其是与血魔兽有关的秘术。他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取得了血魔兽最高看守的信任,与之建立了私交。
在那阵子,他时常去探视血魔兽的残存精元。尽管那时候血魔兽还是一团残缺不全的银雾,魂魄、力量、记忆……统统不全,但顾茫还是感觉到了它至为强大且邪恶的魂力。
“嘿嘿,顾兄你且看,这些年我邦一直在设法将它重新唤醒,只要它恢复状态,整个九州都将牢牢掌控在大燎的股掌之间!”
顾茫盯着那团银雾,不动声色地笑道:“是啊。”
守备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如若让血魔兽重回天地,势必是一场大浩劫,哪怕最后修真二十七国全部联合起来与之对抗,也一定会有成千上万的牺牲。
他那时候尚未完全探得自家君上的真正意图,但他已隐约觉得,血魔兽这般可怖的杀器无论归哪一个邦国、或者哪一个个人所有,都是极危险的。他可以暂信君上,帮君上设法攫取血魔兽的力量,但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把这种力量交给慕容辰。
甚至,他从第一次在燎国密室里见到血魔兽银雾起,他就在想,究竟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确保事情的万无一失。
哪怕有朝一日,血魔兽当真重回于世,无论它届时是被燎国复活,效忠于燎,还是被重华复刻,效忠于重华,他都有办法以最小的牺牲了结它。
这才是最周全的办法。
在燎的日日夜夜,顾茫做了许多的假设与推想。
最后留给他的,却终究只有一条路:
共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复杂的,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法术。说起来,他最初研创这个法术的目的还很稚气天真。
他曾有过美好的幻象,哪怕明知前路渺渺,他也希望自己能与自己的小师弟共渡一生。就像他们从前半开玩笑时说的那样,有一个家,养三俩猫狗,院里种一棵桃树——一起解甲归田,一起变老,一起死去。
虽然知道绝无可能,但顾茫仍是忍不住悄悄地创了这个共心之术。此术一旦施展,他便能将自己的意志与墨熄共享,只要彼此愿意,他们就能看到对方人生中的种种过往,分享彼此的记忆、情感、意愿……乃至生命。
一个需要双方无限的信任与亲密,理想到近乎荒唐的法咒。
顾茫本以为是绝对用不上的,他也只是玩玩,聊以寄托一点自己美好的幻象。
可是站在血魔兽灵体前时,他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天命早已注定,共心术的归宿,其实不是为了陪伴,而是为了别离。
他最终趁着血魔兽虚弱,悄悄将这个秘法打入了它的灵体里。就在他施展共心的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妖邪至极的狂流涌进了他的血脉,他骨子里的黑魔法咒被血魔兽激得蠢蠢欲动,他体内涌入了大量的魔气。
那是血魔兽肮脏的生命。
用无数祭品,蝶骨美人席,普通人类的性命所铸就的恶兽之魂——在他体内共生。
那一刻,他就好像变成了它,他看到它是怎样被花破暗炼出来的,百年前以峡谷为炉,以天雷为火,以数以万计的活人为牲,终于淬炼出了这头凶恶至极的诡兽。
喝吼遏云。
他就是它,它也是他。
他以血魔兽的眼睛,看到了种种过去。他看到从前花破暗站在炼魔峰前,看到百年前那张阴郁而妖异的脸。
“重华之君流我为奴,捧他慕容氏为贵族,当真可笑至极!”
花破暗曾对着初具雏形的血魔兽喃喃私语,将他的仇恨尽数倾灌于它。
“从我懂事起,我就觉得万分好奇,为何我是服侍人的贱种,而有的人天生富贵?那些糟老头儿告诉我这就是天命,我命该如此。”
“可我真的命该如此吗?我比那些贵胄勤勉,我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有天赋,这算什么天命?难道不奇怪?”
花破暗的面目是那么得扭曲。
只有这样的仇恨,才能滋育出那样的恶兽。
他对尚在孕育中的血魔兽道:“净尘,你知道吗……为奴的那些年,我在重华的学宫里翻典阅籍,一点点地去挖这个邦国的根,我想知道为什么姓慕容的是贵胄,而我们这些人则是仆役……还真被我翻到了原因,但那原因简直令我感到愤怒至极!”
“原来重华建国之初,原有两位兄弟一同为帅将,领着他们的部足,镇压了番邦,建立了这个国家。他们将不肯顺降的番邦子民削为奴籍,褫夺他们修炼的权力,以免日后这些人举兵起义,推翻他们所建的邦国。”
“但杀戮却并没有结束,一山不容二虎,昔日生死与共的手足在迎来短暂的安定后,陷入了谁来承接大统的僵局之中。一场内斗,尔虞我诈,最后是兄长失了策,沦为了败将。于是他的弟弟将他的裙带统统斩除,后嗣也打为最卑贱的奴役,废去灵核,烙下奴印,永世不得翻身。”
“我就是那一支子嗣的后代——很不甘,是不是?”
他嗤笑起来:“明明我身上流着的是和慕容氏相同的血,就因为当初的一人之败,一人之私,两人之争,沦落到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能知晓。”花破暗森森然道,“换成是你,你能平静吗?”
血魔兽净尘在熔炉之中爆溅出一道火光,好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那火光将花破暗的眼睛映照得更亮了。
天地好像都要毁灭在那双痴狂的眼睛里。
“我从来就不情愿过这样的日子。所以连一开始灵核暴走我就是算计好的。我算准了沉棠那个可笑之人心肠软,他一定不忍心杀我,甚至会念在我乖巧可怜,替我向君上求情,容我破例为修。”
炼魔山的火光犹如厉鬼的舌头,从地狱窜出,疯狂地蹈舞着,映照着当年花破暗的脸——欲望、仇恨、野心……
顾茫看到那是血魔兽对人世最初的印象,花破暗倾注给它的印象。
“净尘,我冶炼你,就是要你替我夺回重华。”
“这个邦国,我亦可为君!”
它是恨意和欲念铸就的恶兽,死人的血肉成了它的血肉,花破暗的野心成为它的野心,如今它将它的恶与顾茫共情,顾茫几乎被那骇然的血腥压得坠入无间地狱。
顾茫恶心极了。但他仍坚持着与它共心。只为了……
号角响起,战鼓雷鸣。顾茫回过头去,看着重华浩浩汤汤的军队,他的兄弟袍泽,那些从前与他生死与共过的人,那些他曾答应了要带他们回家的人,那些唤他顾帅的人。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即燃的战场上飘飞着,他心潮涌动,怀揣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他当然能赢,当然能胜。
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血魔兽呢。
哪怕花破暗自己也只是它的主人,并非与它共魂灵,同生命。
“御守修,左右翼加固帝都结界,每队疗愈为阵眼,飞马营往燎军北营打乱策应军阵,北境军随我。”
“是!”
顾茫眯起眼睛,俯瞰那刀剑映月的燎军连营。
隔着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一道接天应地的结界,重燎两边的大军在相互对峙着。燎国也早已做好了重华会随时攻来的准备,因此他们的集结丝毫不慢,顾茫看着底下那鱼鳞踊跃般的铠甲,明白只要率军穿过这道屏障,厮杀就将开始。
他深吸了口气,在当空皓月之下,厉令道:“过结界!”
“是!!”
随着这一声令下,重华修士犹如遮天蔽日的猎鸟自高空俯掠,穿过结界的瞬间,对面攻伐修士的黑魔法咒犹如漫天箭雨嗖嗖飞射,无数驯化的黑魔恶兽被他们从驯兽营里释放,长着黑翅的尸犬,喙部淬满毒液的魔隼,乱箭般朝着重华修士狂杀过去。
地面上,岳辰晴率领的竹武士之军犹如草原之上迁徙纵横的马群,涉过滚涌的护城凫水,朝着对岸的燎军阵营奔突纵横。
重华的先锋军队就像一柄尖刀,狠力掷向了燎军这面盾牌,刀盾相擦爆出重重火花,往核心里刺去。紧接着盾牌后面突出刀尖,便是燎国攻伐修士的反杀对抗,一时间吼声震天,血火纷飞。
“杀啊——!”
像是无数流星落地,烟花瞬世,明明是如此残酷的大战,在丝绒般夜幕的映照之下,竟无端生出了波澜宏伟且璀璨耀眼的壮美。
死尸很快就将凫水河岸浸润成了胭脂色,顾茫一柄刺刀击杀朝他飞扑而来的魔鸟,厉声道:“不恋阵地,随我去血魔兽冶炼地!”
在血魔兽的冶炼地旁边,有一个硕大无朋的祭品囚笼,里头密密麻麻关押的都是燎国这些年四处捕捉以及培饲而来的蝶骨美人席。他们被燎人一个接一个押送着,往中心的炼魔炉走去,像是炼剑的铁矿,云石……或者随便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被逼迫着投入炉中,成为让血魔兽重生的力量源泉。
“呜呜……娘……”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这些人祭在哀声哭喊着,可燎人没有因为他们的苦苦哀求而动任何的恻隐之心,他们已经看到了血魔兽的雏影,知道那会是怎样可以改变天地的恶兽。他们大叫着,推搡着,催促着,把这些体内留有一部分上古魔血的活人源源不断地送进滚炉。
一个容貌清美昳丽的女人眼见着快轮到自己了,眼中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由于血统的缘故,她的泪痕是金色的——这也是燎国这些年搜捕美人席最大的凭照,身有魔血,眼有金泪。
“求求您放过我吧!”她忽然崩溃地拉住一个燎修,“我有身孕啊,我想让我的孩子活下来……求求您……求求您……”
回应她的却是燎修的大笑:“有身孕的更好!有身孕的魔气更大!哈哈哈哈!!!”
女人满眼含泪,正绝望间,忽然天空中猛地劈下一道蓝光,强大的结界华彩拔地矗起,将剩下的美人席们全部笼罩在结界之后。女人又惊又喜,仰头看去,见天空中一群重华修士御剑而至,为首的领帅银甲玄靴,眼眸蓝光莹莹,顶上兜鍪红缨猎猎。
那一抹代表着英烈之血的蓝金帛带在他额发之下端正佩着——是望舒之子,北境军之主顾茫。
而在他身边的,是黑衣金边,衣袍翻飞的羲和君墨熄,以及蓝衣金边,一脸轻狂的望舒君慕容怜。
“拿活人炼魔兽,也是够恶心的。”慕容怜啧舌道,“比我还下作,我服了服了。”
墨熄则召出率然,腾蛇入空,将困锁着这些人祭的黑魔囚笼重重盘踞,猛地震作碎片!
“逃。”他低垂黑眸,对那些惊疑交加的人祭们说道。
祭品们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犹如池中的鱼群一般开始焦急地涌动,有人双手合十,叩天拜地,大声嚎啕。墨熄命一支御守分队护着他们往安全的地方撤去,一时间尽听得这些人涕泗横流道:“多谢……多修仙君……”
那个怀有身孕的美人席连连作揖,被重华御守修催促她快走,她才含着泪,又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顾茫以压倒性的力量将这一支燎军镇压,释放人祭时,忽听得天空中鸣响起一声凄厉破天的乐响——
顾茫是所有人里对这个声音反应最快的,他闻声一惊,猛地抬头:“风波?!”
远处一个半虚化的人影掠近,亦是御着剑,立于高空的。
那人一袭白衣,衣襟不羁放荡地微敞,手中握着一把白帛飘飞的锈铜色神武。他抬起脸来,端的是一张清俊面容,黑眸熠熠,笑容张狂。
这一回便连墨熄和慕容怜都惊呆了。
“顾茫?!!”
立在御剑之上的那个半虚影竟是顾茫!!而且是年轻的、英姿飒爽的、未受任何黑魔淬炼的顾茫!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怜惊道。
但墨熄却只在瞬息的怔愣后就立刻明白了过来,他双目微红,紧盯着那个故人的身影,低哑道:“九目琴……”
“什么?”
“燎国国师的九目琴。”墨熄道,“琴里藏着九只眼睛,每只眼睛都是一个修士的力量。”他说着,指尖微微发着抖,陷入了自己的掌心里。声音因为沉重的恨,而被压至几不可闻:“这一只是用顾茫被剥离的重华之术炼成的。”
慕容怜:“!!!”
他转头去看顾茫,但顾茫却没有过多的神情,好像“剥离”两个满是血腥与痛苦,意味着囚牢里被剖皮斫骨,灵力生生拔出的痛,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似的。顾茫只是盯着那个半虚幻的,能够使用重华法术,能够召唤神武风波的“自己”。
片刻,无比冷静道:“看来国师虽在暗处操持着血魔兽的重生仪式,但此刻也坐不住了,竟派了我来对付我自己。”
“……”
“我好像还挺俊的。”
“……”慕容怜道,“一般吧,比我差那么一点儿。”
顾茫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见得“自己”又举起了唢呐,指尖按着唢呐眼,那个架势顾茫再清楚不过,他立刻扬眉喝道:“都开辟音结界!”
他身后的修士们纷纷依令行事,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速度都这么快的,阵法陆陆续续只开到一半,“顾茫”便已吹响了曲音。
“啊——!”
唢呐之声虽单薄,却穿云透日,瞬间卷遍了整队军阵。那些来不及开结界阵的人发出连声惨叫,一下子从御剑上跌落,倒在了地上,有的被神武之音逼得七窍流血,有的则支撑不了片刻便昏迷过去。
顾茫暗骂一声,他自己虽然恢复了神识,但灵力终究是回不去了,他能召唤的只有魔武匕首,可是匕首单打独斗效用虽厉害,在军阵之前却完全比不上风波的声音。
场面瞬息间一片混乱,而就在此时,那些原本被压制的燎国魔修暴起反杀,战局立刻从一边压倒反了过来。
一些燎修追上了落在尾端的人祭,将那些尖叫着的蝶骨美人席又陆续抓了回来,一个一个地往灵力炉里投下去。那炉子里的熔流颜色已经极亮了,不远处重生阵地里,血魔兽的虚影也越来越鲜明。
“再抓!再抓一些!”一个高阶燎修近乎疯狂地大喊道,“就快重生了!它就快重生了!还差一点点!”
墨熄欲召吞天现世,可吞天实力太过强悍,一年可召的次数其实就那么几回,他早已用到了极限。再加上前一次与慕容辰对抗,吞天损耗过大,此时竟并不能一下顺利召出。
然而,就在这危急时刻,墨熄听得身后传来了另一声破阵之音。
他蓦地回头,顾茫亦是吃惊回首。
奏响这破阵乐的人是……慕容怜?!!
【188】 战魂山的武器
同是望舒家的子嗣,慕容怜自然也有自己的乐修神武,只是他素来不喜欢,所以几乎从不召唤它。
可是这时,他腰际靠着一把龙鳞皮面的神武胡琴,对上顾茫的眼神,慕容怜瞪他道:“干什么?看什么看!不许笑!”
“……”
顾茫没有笑。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慕容怜也有这样一把可以以一人之音震破三军的神武。慕容怜扬手一挥,满弦拉响。只听得胡琴之声嘹亮,与对面的风波唢呐一起,两道声线犹如看不见的蛟龙各自破水而出,激烈相撞,风雷滚涌!
这是乐修后嗣之间的对决,谁也不曾轻率,慕容怜一双桃花眼眯着,盯着对面那个自己熟悉的“顾茫”,白皙的手扬拉着丝弦。那声音越来越尖利,越来越狠绝,这两股力量绞杀一处,所有人都被那丝竹金石之声震得耳膜嗡鸣,灵流翻涌。
这两个人的乐声犹如蛟龙动波,时而慕容怜的胡琴占了上风,时而又是那个顾茫幻影的风波力压一头。
这样的拼杀虽不似兵刃相见一般血腥,但其中凶险却是丝毫不输。
慕容怜回腕扬弦,琴声骤峭,而顾茫幻影在几许的逊色之后,忽然眯起眼睛,嘴唇微微离了唢呐,真正的顾茫看出端倪,立即出声提醒,喊道:“当心!!”
慕容怜骤然警惕,拉满弓弦,就在他的琴声达到一个临点时,“顾茫”一下阖目抬指,仰头吹响了最尖锐的一声音!
“铮!”
陡然间一道音波爆弹,慕容怜低头,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惊道:“慕容怜,你怎么样?!”
慕容怜舔着唇齿间的鲜红,阴沉地抬头,喃喃道:“没事……死不了。”
他森然看着对面的“顾茫”,而那个“顾茫”幻影也并非拥有着十成的力量,激烈相斥之下,被波弹得虚影俱散,化作模糊不清的雾气,最后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人群一寂,当顾茫的幻影彻底消散之后,重华军内爆发出一阵欢喝。
“散了!散了!”
“我天啊,望舒君还会这个?他怎么从来不用?”
顾茫过去,确认了慕容怜当真无事,便松了口气:“……你怎么从来不露一手?”
慕容怜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散了神武胡琴,黑着脸道:“有什么好说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乐修,弹弹唱唱,婆婆妈妈,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见那些小修们欢腾,又重新投入与燎的厮杀中去抢占炼魔炉,他眉眼之间多少还是露出一些得意之色。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忽听得一声能将人五脏六腑都震碎的轰鸣!
那声音与响动犹如泰山崩塌,黄河水灌,仿佛大地便要在此刻毁灭。
所有人都惊住了,有些小修脸上还带着胜利在望的笑意,僵凝地抬起头来,熔岩的火红色映亮了他们的脸,将希望洗去,以恐惧上妆。
“血、血……血……”小修士们磕巴道,“是血魔兽……血魔兽!!!”
随着炼魔炉的颜色到达了炫目的金黄,滚滚熔浆从地面下拱出来,拱破了土地山石,仿佛盘古从浑沌里破出,带着一种既庄严又可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供出了地面,而后旋风卷地般呼啸咆哮着涌上去,将原本立足于天地间的那个血魔兽虚影在瞬息间填满!
顾茫的颅内骤然裂痛!
“啊……”
他就是它,它亦是他。
他本想阻止它的重现的,但这一刻,顾茫能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可以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狂流魔力涌遍了它的肌骨百骸。
它在烈焰的壳里,即将……
浴火。
重生!!!
“躲开!!!开水结界!!!”
“墨熄,吞天——!!!”
顾茫的厉声喝喊让那些全身紧绷的修士们清醒过来,他们也意识到了大劫将至,纷纷撑开水系结界相阻。于此同时,地动山摇,数以万计的碎片与火浪像厉鬼嘶吼涌向黄天大地,喷薄着爆溅着!纷纷重砸到了他们打开的防御结界上。
一人之力又怎能敌得过以千百万怨灵铸就的血魔兽?随着魔兽重生,烈火不熄反涨,大有荡尽天地之气,修士们渐渐地撑不住,有的灵力低微的,撑开的水结界已经被烈火压过,瞬间将他们吞没裹卷,卷到了血魔重生的灵力漩涡里。
墨熄咬牙,灌注了周身全部的力量,再一次怒喝道:“吞天!召来!!!”
血与火之中,巨鲸终于腾跃出世,蓝色的光辉瞬间普照了整一片火海,将重华的修士和那些无处可逃的人祭护在其中。人们隔着吞天巨鲸的蓝光,脸上带着焦灼的伤痕,含着恐惧、不甘、绝望……
看着火焰之中,血魔兽炼浴出银白色的皮毛,显现出足有一座宫殿那么大的尖爪,幽蓝色的眼瞳。
“呜嗷——!!”
地裂天崩中,那传闻中的恶魔之兽跃火而出,它高得几可遮天,令人站在地面扬起脖颈也难以瞧清它的全貌。它引颈而啸,而在它的颅顶上,一个白衣金边的男子飘然而落,足尖点着,稳稳而立。
正是在幕后操纵着一场魔兽重生的燎国国师!
“净尘,去吧。”
随着国师的一声令下,血魔兽净尘长啸着腾空,裹挟着未熄的烈火,朝着重华的帝都结界飞去——
“它来了!”
“结阵!快结阵!”
驻守在重华凫水河岸边的御守修士们大叫着,他们击射出无数法咒光芒,涌聚在帝都结界上,而与此同时净尘已如山岳入海的力道猛地向结界一撞。只听得“轰”地一声,第一次撞击后,帝都结界就已然裂开了一道狭长的豁口。
上古恶兽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强了。哪怕御守修士们倾尽全力再行修补,恐怕也支撑不了三次撞击。
慕容怜与墨熄有心回去策应,然而这时国师却自净尘顶门上御风而落。他手中琴声动,九目琴的七只眼睛纷纷睁开。除了方才被击溃的顾茫,还有在琴梢的最后一只眼睛外,其余琴目里俱腾跃出原主的幻影。
那些被国师炼于琴内的,除了早已见识过的玄武重甲,梨春国轻功大宗师之外,还有其余妖物异兽,修士邪祟。而此时这七道虚光代表着七种在某方面至为卓绝的力量,阻挡在了他们意欲策援的路上。
慕容怜阴沉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蝇营狗苟的,打架要靠别人,出门还戴面具——太丑了见不得人?!”
国师不以为意,他袍袖飘飞,站在七道幻影之后,淡笑道:“面具吗?我只是戴习惯了而已,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而且我也不会一直戴着,等重华城破,我入都城之际,自然会摘下来。”
他顿了一下,笑容愈甜:“望舒君只要祈愿你能活到那时候就好。”
说着手一挥,那七道光芒利剑一般向墨熄与慕容怜袭去。
那边厢,虽然顾茫已经赶到了帝都结界旁,但血魔兽已经獠牙狰狞地撞击了结界第三次,在众人一片惊呼大叫声中,结界炸碎作无数光点,冰雹般落向地面。而血魔兽抖擞皮毛,一跃撞破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禁制,吞风咽云般腾空而起,倏然飞向王都。
凫水河边的修士们没有想到破界竟是如此迅速,一时呆立当场,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率领着竹武士甲兵与异兽族群的岳辰晴是他们中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忙道:“还愣着做什么!等着它把整个王城毁掉吗!快去拦住它!”
众修们激灵回神过来,正欲追击,却见得顾茫御剑回来,大声喊道:“都别追了!”
“顾帅……”
“这一会儿是追不上它的。”
“可它已经往王城方向飞去了!它摧毁帝都结界都只是瞬间,何况一座城池——”
顾茫却道:“它不会立刻这么做。”
“!?”
顾茫道:“血魔兽刚刚重生,力量看来虽强,但那是与凡人相比。它自己此时尚且体弱,而帝都前些日子因为慕容辰之变,到处都是魔气蔓散。这些魔气对于我们而言是催命符,但是对血魔兽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甘露。在把城内魔气吸啜完之前,它是不会毁城的。”
果不其然,只是说话这当口,血魔兽已然飞至了重华王都上空。但就像顾茫说的那样,它并没有立刻展开攻击,而是在空中盘桓几圈,最后轰然落到了重华城郊的一座山边,张开血盆大口,开始源源不断地将魔气吸入自己体内。
众人看着悚然可怖,顾茫却冷笑一声:“倒也好,让你替我们中了魔毒的百姓解忧。”
说完回头对兵卒们道:“它在吸炼魔气的时候,守备最是虚弱——看准了,此兽胸口下方七尺,是它的死穴。”
又对岳辰晴道:“岳辰晴,你过来。”
岳辰晴不明所以地去了。
顾茫整顿了一下的他微乱的袍甲,抬起湛蓝的眼睛,说道:“我请你,立刻率一半守军,奔赴战魂山。”
岳辰晴微怔,不解道:“去战魂山做什么?”
顾茫略有停顿,而后道:“燎国兵策有载,战魂山历代重华先君石像乃是一个结界局,七尊像下面镇守着重华建国之帅的武器。”
岳辰晴惊道:“什么?!竟有此事,为何重华国自己反而不知……”
“因为那个建国之帅不是别人,他正是因夺权败北而被下放为奴的初代国主的兄弟——花破暗的先祖。”
“!!”
顾茫一边遥看着血魔兽吞噬魔气,一边道:“当年此人失势之后,初代君王将他的行迹功勋一一抹去,而他所拥有的那把半是神武半是魔武的特殊武器,也被封印在了战魂山巅,以石像镇守。”
“但由于封印结界需要每过百年加固一次,而这个秘密又不能公之于众,所以初君就立了一个规矩——每一位君王卸任,无论是否贤德,都要以镇灵石立一座雕像,矗在战魂山峰上。”
岳辰晴喃喃道:“一位君王就算寿终正寝,前后也不过百年,这样一来,确实是以立像为由,加固了结界……”
“是。不过即使如此,因为武器威力强悍好斗,数百年煞气不散,虽然一直加固,但到了夜间阴气重时,战魂山也依然能听到战鼓厮杀,行军之声。那就是那把武器发出来的鸣啸。”
岳辰晴问:“那是什么武器?”
“传闻中是一把长弓,由千年前一位剑师,以神魔之力并铸。”
顾茫说着,又对岳辰晴道:“你记好我下面的话。根据燎国秘闻推测,你只要带着一半的守军,将山顶的所有石像打破,以百人掌心血祭,神魔弓便会破封而出。届时你便合众人之力,凝铸成一支灵力箭,在血魔兽把城内魔气全部吸入之时,将它击杀。”
“那你呢?”
“我会在血魔兽身后率另一半守军施法,将它定身牵制。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血魔兽承接了太多魔气,不能一时消化,才会最为虚弱。一旦错过,它便会变得愈发强悍,所向披靡。”
顾茫盯着岳辰晴,说道:“记住,胸口正下方七尺的位置是它的死穴。你只有一次机会。”
【189】 殉我之道
血魔兽吸纳全城魔气,大约需要小半个时辰。这一期间它周遭笼罩着魔气屏障,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于它。
岳辰晴领了一半守军先往战魂山去了,顾茫则领着剩下一半的修士,镇守在浪涛滚滚的凫水河边。
这个时候,天已快亮,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方,长空泛起了鱼肚白。顾茫回头看向远处正在和国师交战的慕容怜与墨熄,似乎是想去与他们说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就这样眷恋了看了他们一眼。
该说的都已说了,冤仇已解,误会已消。唯独余生不可得。
但人生又岂有这么多的圆满。
顾茫最终没有再留恋什么,而或许是因为他早已在自己的谋划中预演了许多遍这样的别离。
别人只以为他去牵制血魔兽,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去做什么。
他召来金翅飘雪马,束正了英烈佩,兜鍪鲜红,帛带蓝金,他纵马飞起,领着他的袍泽们,向血魔兽身后奔袭去。
战魂山方向隐约传出动静,仔细看,可见草木间重华军士不断接近山巅埋骨地的队列身影。
岳辰晴正在按他所说的去完成委派,而那也是顾茫自己生命的倒计时……
云霞初透,天光乍破,当第一缕金辉撕裂黑暗,自夜幕深处流出时,血魔兽吸饱了重华城最后一缕魔气。
而于此同时,战魂山巅轰隆巨响,七座高耸巍峨的先君像轰然坍圮,山林木石之间爆发出流光溢彩的金红色,神魔之弓破土而出!
顾茫知道,那是岳辰晴完成了他的嘱托,成功将神魔弓召出来的动静。
是最后的对决了。
他觉察到了决战的腥甜,血魔兽自然也闻嗅到了危险,它嘶吼着,咀咽着入喉的魔息,吞吐着浓重的魔气,原地顿足一番,最后腾空而起,龇牙咧嘴威风棣棣地朝着战魂山飞去。
战魂山巅,万士之箭凝光待发,在岳辰晴的指挥下直指血魔兽的要害处。
可血魔兽飞得实在太快了,胸口下七尺根本无法瞄准。岳辰晴微微色变,眼看它越飞越近,不由得喉结滚动吞咽,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立刻放箭。
就在这时,顾茫拔刀,映日高照,厉声下令道:“结咒!”
他在此时驭着金翅飘雪马,腾在滚滚东流的凫水大河之上,对身后的百万雄狮厉声喝令,那声音被扩音术传递着,穿过战火硝烟,传遍了荒然原野。
“缚身!”
“是!!”
随着他的令下,修士们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应。紧接着,他们每个人的掌心中都迸射出一道道金色的灵流锁链,那些纤细的锁链汇聚成了气势如虹光焰逼人的天罗地网,从血魔兽的身后飞去,紧紧缚在了它遒劲粗壮的四肢脖颈上。
血魔兽被激怒了,发出了更浑沉的喝吼,它龇牙咧嘴,怒不可遏地挣扎着,一动之下便是千万根金锁断裂。
“再缚!!”
又是无数的金光漫射,再一次朝着血魔兽扑去。
顾茫驻战马于云端,旭日开始东升,自黑暗的大深渊里破出,天上的霞光开始比地上的鲜血更泼张更鲜红,顾茫英俊的侧脸被初阳笼罩着,打上一层辉煌的光影。
他在修士们第二次以法咒束缚之际,抬手结印,闭上了眼睛——合眼一瞬,他蓦地以血魔兽净尘之眼,看到了战魂山上严阵以备的岳辰晴,看到破败的王都,看到啼哭的孩童,无助的老人,不曾后退的修士。
在燎国的五年间,他不得不去伤害的这些人,此时他又去以血魔兽的双目张看。
他看到那些曾经令他寤寐难安的绝望,令他愧疚不能平的恨意,但这一次,他终于再不用伤及他们了。
他终于能保护他们。
护着这世上的生、善、幼、新——他以伤痕累累,满身血污了,他愿意成为泥,只要他们能在他的血液上开出漂亮的花儿来。
“来吧。”顾茫在心里默默道。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魂魄面前立起了另一个魂魄,属于血魔兽净尘的那个魂魄。看起来是那么狰狞又高大,俯仰通天。
可是他并不觉得有丝毫畏惧与不可战胜。
他走向它。
“来吧,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他在这一片闭目所见的神识幻境里向血魔兽张开臂膀,就像记忆里,沉棠曾经做过的那样。
“都结束了。”
血魔兽因顾茫的思想干扰感到痛苦,它被牢牢绑缚,咆哮着却一时挣脱不能。
战魂山上,岳辰晴看到了这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自然不知道血魔兽的死亡会让顾茫受到怎样的伤害,他立刻抬手,依照顾茫之前对他下的命令,说道:“放箭!”
嗖的一声,惊羽飞袭。
万灵箭射中血魔兽要害的时候,正值旭日彻底破云之际,炫目的金辉从黑魆魆的山岳之后普照大地,人间一片辉煌。
清晨总该是恬静且纯洁的,甚至连恶兽痛苦的嘶吼,也在这庄严升起的晨曦中被冲淡,不似长夜里那般可怖。
战魂山巅上的人看着,凫水河畔的人看着,重华城内的百姓看着。
仿佛被粘稠的胶漆所裹挟,巨兽动作迟缓,它在盛大的天光仰起头,胸口下七尺之处,箭镞深没,鲜血顺着皮毛洇染。
它仰起头,陡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起来,四爪一下子挣脱了岸边所有修士的束缚金链。
“不好!”
“没有用啊!它要狂暴啦!”
顾茫却没有吭声,他坐在马背上,悬于凫水河端,他睁开眼睛,在越来越灿烂的光辉里看着那只可撼天地的魔兽。
它愤怒地嗥叫着,站起来——
顾茫安静地看着它,他能感觉到剧痛,就像是当年他奉命入燎时被挖去灵力注入黑魔之力时那样,濒死的痛。
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痛苦来源于这只魔兽,所以他并不觉得有任何的难过,反而感到快慰、安心、平静……
只是仍有不舍与歉疚。
他从很早以前,就选了一条荆棘路,没有想过要回头。这也是他之前从不敢轻易许诺以墨熄任何未来的原因之一,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这对墨熄而言太不公平,没有谁应该和一个随时做好了牺牲准备的人在一起。
在顾茫的心里,世上的繁花和他的小师弟一样重要。
只是到头来,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不能两全。
顾茫侧过脸,去看远处与国师交战的慕容怜与墨熄,他仔细回想了自己最后一次和墨熄对话说的是什么,但却想不太起来了。
他好像存心有想以一个最温柔的句子收场,可是看到墨熄的脸,就忍不住再多说一句,又说一句,说的还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琐碎事情。
其实谁又会真的喜欢当个英雄,当个密探呢?谁都希望能有一处安居,三五好友,一个爱人,一起为书卷里的风花雪月而笑,为明日又将落雨不能晒衣裳了而忧,操心的都是东市的菜价又涨了,新买的米面不如头先好吃。
但当时运找上门来时,总要有人走的。
谁都不想离开,但总要有人去做些什么——因为他尝过了求不得的苦,明白爱别离的痛,才温柔地不愿让他人再去体会。
只是从前动了凡心,有了牵挂,棋差一步,终究负了毕生所爱。
“墨熄。”顾茫默默地,对遥远处的墨熄轻声地念着。
他柔软的唇舌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他不知当再说什么,他与墨熄相识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事,说过这么多话,许多事情他们心里都已明白。于是顾茫最后只是又默默念了几遍墨熄的名字,直到听见身边的修士欣喜若狂地大喊着:“快看!”
“快看啊!!血魔兽它、它不行了!”
顾茫转过头,他笑起来。
我带你们回家,我渡你们上岸,不是因为这片土地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一直深信好的总会取代坏的,崭新的总会取代陈旧的,就好像黑夜总归会过去,黎明早晚会到来。这世上总归有太多种子与希望。
我希望它们都能开出花儿来。哪怕只是一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
血魔兽挣扎着,最后轰然倒下——它的生命在流逝,在化作点点的光辉,朝着清晨如洗的天幕飞去。
人群死寂,而后欢呼先是从战魂山——那些年轻人更多的地方爆发出来。顾茫听着很想大笑,他知道年轻的生命总是饱含着更多的张力与希望的。能够比像他这样老朽的内心更早发现胜利,发现快乐。
他也年轻过,从前和陆展星,和墨熄,和他的兄弟们策马在离离草原上。
那时候的清风,像是能涤尽一辈子的尘埃,拂于面庞。
后来,他把他的兄弟们都丢在了凤鸣山,他亲眼看着陆展星人头落地,他亲手把匕首没入墨熄的心腔里。他从杀了第一个无辜之人开始,就已经衰老了,重华的顾帅已经老了,已经死了。
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挣扎得非常累。他早已破碎成灰,是信念让他将自己勉强粘合起来的。
这一次,这个已死之人,终于完成了他在第三十九次战役中未竟的承诺——
“我带你们回家。”
顾茫在山呼海唤爆发而出的欢嚷声中,轻轻喃喃出这几个字。他像年轻时那样笑了起来,他看着血魔兽倒下化作尘埃与光点,他看着满山满郊满城的人在热烈地大叫,欢闹。他从那些人群里,看到了陆展星,看到了年少时的墨熄,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看到了凤鸣山死去的所有人,那些没有人记得,而他从不敢遗忘的不起眼的名字。
十万山河十万血。
今日我终……带君归。
我也终于……可以回到你们中间了。
顾茫闭上眼睛,从金翅飘雪马的马背上坠下去,蓝金色的帛带在他发间飘飞着,他慢慢放松下来,在那未止歇的欢呼声中颓然落入滚滚凫水大河里。
真好。
好像一生未败,解甲凯旋。
所有的苦难,都淡去了……
扑通一声,汹涌的河流瞬间将之吞没,他沉下去,耳边是隆隆的水声,他在水里张开透蓝的双眸,最后看一眼那逐渐远去的天光。
就像少年时他们在塞外看过的星星,繁星夜空下,陆展星大笑着,兄弟们喝着酒,朔风里弥漫着梨花白的醇香。而墨熄安静地坐在篝火边听着他说江山如画,看着他年少轻狂。
那便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顾茫……!!!!”
在所有人都在为血魔兽的覆灭而狂喜的时候,在没有人注意到顾茫的状况的时候,陡地有一个声音爆发着喊他。
凫水惊涛,修士们先是心惊转向墨熄,而后才蓦地发现,在他们最快乐的时候,金翅飘雪马上已经没有了顾茫的身影。
人们这才惊道:“顾帅!!”
“怎么回事!”
“顾帅怎么了!”
“快去救他!快下去救他!!”
一片混乱中,国师趁此时机猛地抚琴击伤了心念大乱的墨熄,正欲再杀,却被慕容怜格挡下。慕容怜心知此刻再与国师缠斗绝非上策,正欲与墨熄同去凫水大河里将顾茫救上岸,却听得国师森然冷笑——
“你们?你们能救得回他?”
慕容怜脸色发白:“你什么意思!”
墨熄却是一言不发,他浑身都在颤抖,他不管不顾,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眼眶通红地赴那顾茫消失的洪流而去,慕容怜拦之不住,而那国师竟也没有阻止,由着他直奔凫水河畔。
慕容怜扭头对国师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呵,顾茫用的是当初和沉棠相似的术法,将血魔兽击溃又封印。”国师低声道,面罩后面的眼瞳泛着幽暗不定的光,“沉棠杀了血魔兽,自己也就死了。顾茫今日也一样。”
慕容怜大怒:“你放屁!”
国师嗤笑:“你若不信,便随着羲和君一同去寻人吧——顺便说一句。”
他忽地抱琴后撤,立在一块陡石之上,冷淡道:“沉棠当年之举,令我攻城失败。事过百年,我自然不会令此事重演。所以我在重淬血魔兽净尘时,熔炼了一个新的法术……”
慕容怜一怔之下,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仅有的血色也在他脸上褪去。
“你当年攻城?!”
国师淡笑道:“嗯。”
慕容怜面色如纸:“所以,你……你是……”
国师颇无所谓地摘下覆面,露出一张英俊深邃,但透着一股子邪气的脸。慕容怜如遭雷殁,蓦地后退数步。
“你——你竟是——!”
国师抬起头,咧嘴笑了,露出白齿森森。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懒得再瞒什么了——燎国前主花破暗,不错。”他笑道,“就是在下。”
“!!!”
慕容怜喉咙发干,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这时忽听得远处凫水岸传来修士们的惊呼:“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
他蓦地回头看去,见到血魔兽净尘消失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片泡沫翻涌的血池,那血池像是有生命似的,竟还以缓慢的速度不断向外延伸扩张着……
花破暗也漫不经心地看了那血池一眼,歪头笑道:“怎么样,我吸取了当年沉棠殉国之事,重新加入了新的法术——血魔兽一旦被击杀,其鲜血便会化作一个不住扩张的血池,除非我下令,否则它就会源源不断地扩下去,将山川城郭,死人活人,全部都吞进池子里……如若你们不投降,我不介意重华成为一片血海。”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轻下来,幽森道:“反正,时过百年,万事皆变。我在重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他说着,随意将面罩掷落在地。
“留你一条命,回去和重华的人说。”花破暗道,“血池吞没重华城只需十日。给你们十天时间,降,或者死。你们自己选清楚。”
说罢衣袖一拂,轻功掠地,飘飘荡荡如纸鸢一般,没身在了燎国驻军的烽火狼烟深处。
【190】 别离之后
正如花破暗所说的,血魔兽死后化作的血池在一点点地扩大,吞噬了河岸边的草木,浸透了护城河的河水,慢慢地,城郭的边沿也开始坍圮,砖瓦掉入血水之中,也消融成了鲜红粘稠的浆液。
这种侵蚀不再似两军对峙时那样杀声震天,胜负在须臾决出。它更像是草垛中游曳的毒蛇,一寸一寸地吐着信子,准备吞噬掉眼前庞硕的猎物尸体……
这段时日里,重华与燎没有交战。两边隔着那滚滚熔流的血色之河,重华一片死寂,而燎国已渐狂欢。
是夜。
墨熄独自登上城楼,在鸱吻峥嵘的角楼朱栏边望着城外——楼宇之下便是血池之水,隔着辽阔的红河水面,能看到燎国的连营灯火通明,修士们围炉而坐,篝火点单,全然是胜利在望的模样。
跟随着他的羲和府管家李微拢袖垂首,静候于角楼之下。
有小修忧心忡忡地问道:“李管家,羲和君都还好吗……”
李微一时默默,饶是金莲之舌,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墨熄都还好吗?
他不清楚,谁都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顾茫牺牲之后,重华士卒们一度以为墨熄会失去理智,以为他会一蹶不振,以为他会自暴自弃,以为他会伤心欲绝。
但他都没有。
众修在血魔兽化作的血池边反复施法,想尽了法子也无法捕捞到顾茫——哪怕是顾茫的尸体。
最后反倒是墨熄对他们说,别找了,回去歇息吧。仗还没打完。
他和顾茫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命,他们见过太多人在战火中生离死别,昨天还一起饮酒的兄弟,或许第二日就成了了无生气的残躯。
他们甚至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吞咽这个事实,来不及消化一个人的生死。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责任会逼着将领去清醒。
因为,仗还没有打完。
兵卒若是悲伤失去控制,付出的或许是自己的性命。而主帅若是悲伤失去控制,会连带着多少人一齐送命。
墨熄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瞭望血池与燎军时,兀自凭栏,在他爱人牺牲的血池边多站上那么一会儿。
只是那么一会儿。
小修士忍不住又低声问:“羲和君不会难过吗?”
这一次李微倒是很快能作答了,他说:“他又不是顽石之心,如何不会难过。”
说罢李微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向星空下墨熄孑然孤寂的身影望去。
在顾茫刚刚沉于血池的那一日晚,是墨熄亲自下令让修士们回城休整,不用再作无意义的捕救。
多少有些人在心惊于墨熄的冷血与冷静。
唯有李微清楚,那天晚上墨熄回去,在羲和府那间顾茫住过的屋子里,褪去了所有的身份与责任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
李微原本是去收拾这间再也不会有主人的房间的,但他还没推门,就看到墨熄坐在小桌前的背影,桌上是顾茫曾经写过的书信,留过的片言。墨熄就在那一豆枯灯里一页一页地看着,顾茫平日里记下的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字句间极少埋怨什么不好。
墨熄就浸在那顾茫编织的美好过往里,饭兜趴在他脚边呜呜地叫唤着,似乎在追问着他顾茫的去向,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今夜顾茫没有回来……
几许后,墨熄垂下头,那屋子里终于传来低低的哽咽,压抑着,像他此刻也压抑着自己肩膀的颤抖。可是怎么压得住呢,他已经苦撑了那么久,他整个人都已只剩下悲伤,苦痛,还有责任……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年,他历经了虚假的背叛,真正的错失,离别的痛楚,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一熬,或许一切就能过去。
甚至几天前,他看到站在校场猎猎军旗下神采飞扬的顾茫,他以为,一切苦难终于到了尽头,以为此战之后就能熬来他的长相守。
可是留给他的,最终只有这一方空寂的小屋。
屋子的主人已经离去了,就好像客居于此,甚至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原来他经受了这么多苦难,最终熬来的,不是长相守,而是久别离。
墨熄将那一沓柔软的书页捧起来,贴在胸口,靠近心脏搏动的位置。好像写字的人还残有温度在纸页上。
他再也忍不住,嘶哑地,软弱地,低低地唤一声:“顾茫……”
顾茫。
此一声后,再也说不出更多的句子。
他不是帝国的砥柱,不是墨帅。这一刻他只是一个与所爱之人永诀的无助之人,是被顾师兄留在血海里的小师弟。
所有的同袍都离去了,那七万的亡魂,那些曾经与他们一样年轻出入行伍的兄弟,如今顾茫也走了。
最后只剩了他。在黎明破晓之前,只有他一个人了。
无论恨也好,爱也好。
他的顾茫哥哥,都再也不会回眸看他,冲他张扬地笑,或者茫然地恼。
一声沙哑的呜咽像是濒死的兽,痛苦地哀嚎着,撕碎了最后的自制。墨熄低着头颅,哽咽着,哀恸着……最后他像失去了一生伴侣的困兽,像末路孑然的雄狮,困顿着,绝望着,最后终于在这寂夜里,泣不成声。
人生这么长,山河这么广,可只剩这一刻,只有这一片天地,是属于他自己的。
李微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轻轻地,替他掩实了门……
墨熄从来不是无情的。
李微知道,在整个重华,或许都不会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明白对墨熄而言,顾茫究竟是什么。不是光,不是火,不是希望,不是恋人,不是兄弟……顾茫之于墨熄,或许比这些拢在一起都多得多。
所以墨熄下令让他们别再浪费力气搜救了,那并不是一种放弃。而是因为墨熄比谁都清楚——顾茫做的决定是什么。
顾茫想要什么。
以及,他还会不会回来。
李微离开了这一深小院,他很敬仰他的主上,其实在君上还未将他赠与墨熄的那一年起,他就觉得羲和君就是重华的脊梁。
如今脊梁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弯折了,他很痛,很难再支持下去。可是整个邦国的人都只能看到墨熄的强悍,却忘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他刚刚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但允许墨熄喘一口气,允许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凭吊去思念去拥抱另一个人的气息的地方,竟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孤室。
那就是他与他顾茫哥哥的家了。
李微不忍心打扰,也不忍心再看——这是墨熄与顾茫的道别,与羲和君,与顾帅,与尊与卑,与生与死,与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是羲和府的管家,最后也会替主上把这一重秘密守好。
第四日,重华都城已被血池吞没小半。那一小半的城民不得不退缩到城池靠后的位置,看着自己从前的家成了一片血海。
所幸岳辰晴善行机甲术,慕容楚衣留下的书录当中,又有一卷是讲解如何尽快地建造避难屋舍的。他照着图纸而行,倒也暂缓了这些人的容身难题。
那是慕容楚衣的法术。
岳辰晴想,如果四舅还活着,一定会做的比他周全得多。
但是他的小舅舅已经不在了。
只有他,能把慕容楚衣的温柔,在这动荡的乱世里延续下去。
“四舅,我或许做的不够好,但是……”他仰头望着星空,已经磨到起泡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却依旧没有放下他在调试的竹武士。
“但是,我会按你的心意去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我是岳辰晴,是你的外甥,岳家的家主,是你的继承人。”
繁星一闪一闪地,照耀着这一片烽火狼烟的大地,也映在了岳辰晴隐约潋着泪光的眼睛里。
岳辰晴小声地哽咽道:“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吗……”
你曾经一直在默默地保护我。
现在换我了,舅舅。
我来保护我们的家。
如岳辰晴一样,如今的重华,每个人都在为了保卫着他们的家邦而战。
从前这个邦国确实是一盘散沙,但因为有顾茫,有慕容楚衣这样的人先献祭了鲜血,也因为此战若败他们再无退路,这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所以这盘沙终于凝在了一起。
变得坚实,变得坚强。
血池在不断蔓延,但是绝望之中的韧劲却不消反涨。
他们在寻找转胜的出路。
到了第五日。
当所有贵胄以及高阶统领们在王宫军机署钻研如何才能遏制住血池的扩张时,忽有守备来报——
“羲和君!望舒君!梦泽公主。”守备依次向殿内三位目前最是权重可靠之人行了礼,而后道,“姜药师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姜拂黎进殿的时候,所有人都怔住了。
其中以他的妻子苏玉柔为最甚。苏玉柔虽以白纱垂面,教人瞧不清红颜,可是她看到姜拂黎的模样时,捧着的杯盏竟失手滑落,蓦地摔倒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拂黎,你——”
姜拂黎一身青银色相间的衣袍,那衣裳选料做工都堪称极上乘,但依旧掩盖不了他的风尘仆仆,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眼睛。
他那只原本就已经夜盲的左眼,不知是受了怎样的损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雪白的纱布斜缠过去,渗着鲜红的血迹。
他闻声,用尚且清明的杏仁右眼静静地望了苏玉柔一眼。两人目光相触间,就似交换了一个旁人所不知晓的秘密,苏玉柔一下子就颓然软倒了。
墨熄听到她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宫主”。
姜拂黎衣冠狼狈却神情磊落,脸虽然还是奸商姜药师的脸,但气质却和从前迥然不同,眉目间的情态甚至都不像同一个人。他此刻看来温柔、沉静、坚定,而不似往日的姜药师——往日的姜药师时常给人以另外一种感觉,就好像,除了钱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乎什么。
以前的姜药师是个无情无心的傀儡。但今日归来的他,似是傀儡终于召回了失却的魂灵。
姜拂黎用剩下的那一只漂亮的眼睛在屋内扫了一圈,目光依次在慕容怜,慕容梦泽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到了墨熄身上。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羲和君,我有要事,烦请你移步一叙。”
姜拂黎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客气,但是却莫名的有一种压迫力。屋内众人都感觉到了姜拂黎性格上的骤变,因此望墨熄那边望去时,忍不住添了几分忧心。
慕容怜狠啜了一口浮生若梦,忽然一把抬手,拉住了准备与姜拂黎离开的墨熄:“先等等。”然后他那一双桃花三白眼眯缝着,盯着姜拂黎:“……你是真的姜药师,还是又是个赝品?”
“你七岁的时候曾因不服身高不及顾茫,在鞋履中垫了厚厚一沓绢纸,结果不慎因此跌到,摔破了头,缝了——”
“停停停!”慕容怜面露尴尬却犹自强撑,“行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了还不行吗!”
说罢讪讪地松开了墨熄,翻了个白眼低声暗骂。
墨熄与姜拂黎去了偏殿的暖阁。
侍从屏退,阁内无人。姜拂黎一挥手,暖阁四周顿时降下星星点点的防护结界。可墨熄却在看到那结界的瞬间顿住了脚步。
“……一百年前就已经失传了的圣灵结界……”墨熄盯着姜拂黎清瘦的侧脸,那男人的神情坚毅,但却很是憔悴。
苏玉柔方才喃喃的那一声“宫主”回荡在他耳边。
墨熄心里陡然炸开一个可称是匪夷所思的猜想,他禁不住问:“——你到底是谁?”
姜拂黎没有吭声,在桌前坐下了。
屋内很静,圣灵结界的光华一直在流淌着。墨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半晌后,他低声试问道:“……沉宫主?”
姜拂黎抬起眼来。那只完好的琉璃色杏仁眼显得很安宁,他说:“我不是。”
“……”
“沉棠数百年前就已经死了,我只是姜拂黎而已。”他顿了一下,转而道,“另外,顾帅的事情,我也已经听说了。”
顾茫的名字就像锥针,刺到墨熄其实早已经破碎不堪的心脏里。墨熄蓦地垂下长睫毛,遮在眼前轻颤着。
姜拂黎道:“他还很年轻,没有受过应受的敬重,得到该得的安宁。他和沉棠其实不一样……他们俩人都是以身殉魔兽,但是,顾帅本身在这世上仍有渴望与牵绊。”
他说到牵绊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墨熄一眼。
而后又道:“沉棠则不是。”
“……”
“沉棠在殉身魔兽的那一刻,他已经心灰意冷,别无所念。沉棠求死而顾茫求生。”姜拂黎摇了摇头,说道,“对不起。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墨熄微皱起了眉:“可你……你若不是沉棠,又怎么会知道沉棠当时心中所想?”
姜拂黎果然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叹息道:“此事若要讲来,实在是很复杂的。”
“愿闻其详。”
姜拂黎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最后他说:“我之前替顾茫疗伤时,共情了他的一部分记忆。看到你们在蝙蝠岛,遇到过一个叫雾燕的姑娘。”
“那是一个渴慕沉棠的女妖……”
“不错。”姜拂黎道,“可我看到你们的记忆后,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
姜拂黎斟了两盏浓酽的茶,一盏推给了桌子另一边的墨熄,一盏自己慢慢地喝着。墨熄这时候才发现他白纱布遮蒙的那个位置是凹陷下去的,并没有眼珠的弧度——姜拂黎竟已彻底失去了他的左眼。但他浑不以为意,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康健,自己的躯体。
他淡淡道:“我来重华那么多年了,许多人问我是哪国人,往事如何,我皆不答。你们只道我薄凉,不愿多言,其实不是。”他稍事停顿,略微苦笑着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拥有的差不多所有的记忆,都从我与玉柔四下流亡时才开始的。她说我是生了病,忘了前尘过往,我便浑浑噩噩,尽信于她。关于我的身世,我的来处,我的亲眷……什么都是玉柔告诉我的,我自己也莫名生腻,心中本能地排斥,从来没有想要深究的意思。”
“但这几年……我开始做梦。梦里总能看到一些重复的人和事,只是支离破碎,没有半点脉络,玉柔也从来缄默不语,我问她什么,她都说不知道,而我也没有细查……直到不久前,我替顾茫诊疗,看到了他在蝙蝠岛的记忆。他所见的雾燕,和我梦里见过的一个姑娘生得一模一样。”
姜拂黎闭了闭眼睛,说道:“我当时就想,如果我去见一见雾燕,或许就能知道自己从前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墨熄想起姜拂黎给顾茫治病之后,明显流露出的神游天外。这时才知道,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由。
墨熄问:“所以你这一阵子云游,其实是去了蝙蝠岛?”
“只是其中一站而已,我还去了其他地方。……你记得雾燕与沉棠初遇的那个四季如春的岛屿吗?”
墨熄点了点头。
“我也寻到了那里。那其实是由玄武所驮的一块屿陆,那只玄武与沉棠的先祖曾有盟约,它守护着上古炎帝神木的一段遗枝。”
墨熄蓦地睁大了眼睛:“炎帝神木……就是人世间的第一株树……万木之王?”
“是的。”姜拂黎道,“炎帝神木,万木之王,一树之上集尽万千人间花。而其中有一段海棠木因故遗落于俗世,机缘巧合之下,于千年之前,被沉棠先祖所得。”
“沉棠族人很清楚,神木为不世之器,威力非同小可,若是教人知道这个秘密,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将之占为己有。沉家素来厌战,他们便将这一段海棠神木封存于玄武岛上,对外绝口不提。只是神木有灵,为了让它心宁清正,不受浊邪之气侵扰,一家之主每年都会去岛上小住一月,为其抚琴陶冶。”
他说到这里,墨熄有些明白过来——当年雾燕见岛上仙气浓郁,终年飞花,四季如春,便误以为是沉棠在这里的缘故,其实她完全悟错了,那仙气并非因沉棠而生,而是因为沉棠镇守的那一株上古神木断枝。
“……”墨熄忍不住问,“沉棠已逝百年,他的家族亦在当年与花破暗的恶战中几近覆灭,这百年间应当再无人去过那个仙岛了,所以你去的时候,看到了些什么?神木还在吗?”
姜拂黎道:“还在。我寻到那座玄武岛时,瞧见岛上已是草木隆盛,繁花遍布。数百年的时光,海棠断木将那里变成了神木之灵极为充沛的地方。只是我观那棠树已隐有智灵开化,我与它重弹一曲百年前沉棠所弹的乐曲,它便似心喜雅乐,引得岛上百花盛开,我觉得或许再过数百年,玄武封印也封不住它,它或许会重新自愿落入瀚海,自去凡尘一观。”
姜拂黎说完,笑了一下。
“虽然好奇它今后的命运,不过数百年一过,这截神木的去留,也不是我区区凡人能左右的事情了。”
墨熄默默听到此处,忽然问道:“姜药师,你为何那么清楚沉棠世家的事情?”
“……”
“……你当真不是沉宫主吗?”
姜拂黎放下杯盏,轻叹一声:“我的记忆是雾燕设法让我恢复的,我恢复了之后,到底也替她解开了她的心结——是,我确实不是沉棠,但这数百年间,一直有一个人希望我能够彻彻底底地变成沉棠。”
墨熄一怔:“谁?”
姜拂黎抬起眼来,薄唇间落下了三个字:“花破暗。”
见墨熄的脸色,姜拂黎似是苦笑:“很荒谬?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我拥有沉棠的所有记忆乃至情感,可我却知道我不是他。”
“那你是……”
“我是沉棠的表亲,至于自己的名字……”姜拂黎淡道,“这人世数百年,花破暗称我为沉棠,玉柔称我为姜拂黎,我浑浑噩噩那么多年,早已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了。我只知道,我是花破暗因为不舍得沉棠死去,而硬生生造就的另一个他,我的身体盛放着沉棠的记忆、残魂、法术,以及过往。”
他的声音低缓却柔和,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但却教人听来感到分外悲伤。
姜拂黎道:“我只是一个傀儡而已。比慕容楚衣做的竹武士,江夜雪捏的泥人,好不到哪里去。”
墨熄虽极惊愕,但亦是心中不忍,低声道:“姜药师……”却也不知该作何安慰。
姜拂黎道:“你不必宽慰我,你自己已经足够伤心了。别人看不出来,但我都明白。我今日赶回来,也并不是为了找个人,告诉他我自己的前尘过往。我是来献破敌之道的——花破暗既然把我当做沉棠,这百年后的第二战,我便也一样不会缺席。”
墨熄心中一颤:“你有破解血池扩散的办法?”
“确实有一个办法,以往从未有人做过,我并无胜算,只能一试。”姜拂黎道,“不过我在玄武岛上曾行卜算,仙卦上说,只要羲和君你做了这件事,一切就能改变,甚至包括生死。”
听到最后半句,墨熄一怔之下,反应过来:“包括生死……”
“不错。”
墨熄眼中似火焰擦亮,骤有明光。
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觉得荒谬,但他依旧血液奔流,手指在紧捏的掌心里微微发颤:“请教药师。”
姜拂黎起身,倚在窗边看了一眼外面,此时血魔兽血池已经散至内城,正在缓慢地继续吞噬着这一座王都。
他回过身来,从乾坤囊里取出一枚黑曜石般的晶石,放在了桌上。
“沉棠家族,一共有两样隐世珍奇。一样是我先前所说的神木断枝。另一样,就是这一枚晶石。这是沉棠家族最隐秘也最重要的珍宝。也是重华这一大劫的唯一破解之道。”
姜拂黎顿了顿,说道:“时间尚有,在让你使用它之前,我想与你讲述清楚我所知道的那一段过往。”
“——与花破暗有关的一段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