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3

顾了之:霸王与娇花 7 - 13

【第7章】
 
  翌日,沈令蓁在一阵轮椅的轱辘声中醒转,想是霍留行又先她一步起身了。
  她迷迷糊糊要睁眼,临了记起昨夜那一出,又赶紧把眼睛阖紧了装睡,直到轱辘声渐渐远去,才从床榻上坐起来,轻吁出一口气。
  蒹葭和白露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见她面容憔悴,问她昨夜可是没有歇好。
  这是自然的。被抓包以后,她几乎半夜无眠,又不好意思翻来覆去地打扰与自己一臂之隔的霍留行,只好僵着身板干躺着,在心里掰数年月,从今日这四月十九一直数到年底腊月三十。
  想到这里,她低低“哎”了一声:“今日四月十九,是溯洄的七七之日吧?”
  溯洄就是早前在桃花谷为保护她而丧命的那名婢女。
  “是的,少夫人。”白露答,“婢子记着您的交代呢,今日会按例为溯洄烧纸祈福。”
  沈令蓁点点头:“这才新婚,忌讳白事,你们去外头办,别叫府里人晓得。替我多烧些元宝,将我早前拟好的祭文也一并带去,还有,切记不可在纸钱烧尽前离去。”
  “因为那是对亡者的不敬!”蒹葭接过话,“您回回都交代一遍,婢子们耳朵上已生了茧子,再蠢笨也万万忘不了,是吧,白露?”
  蒹葭和白露嘴上笑着,目光中却有感慨之意。
  这世道,多的是将奴仆当牲畜轻贱、役使的贵人,哪来这样良善的主子,待几个贴身婢女如同姐妹,还替下人亲手写祭文,从头七到七七,一回不落地悼念。
  蒹葭和白露伺候完沈令蓁就寻了个由头一道离府了。
  两人前脚刚走,霍舒仪匆匆进了霍留行的院子。
  她穿一身利落的男式窄袖袍,头发用一根木簪束成单髻,脚下步履如风,到了书房,气没喘停就叩门:“二哥,我有事与你说。”
  霍留行正坐在书案前看一幅边关舆图,道一声“进”,抬头问:“什么事?”
  “刚刚我院里的采买小厮从外头回来,遇上沈氏那两个贴身婢女拿着一篮子物什出府去,瞧着鬼鬼祟祟的,我就叫人跟上去看看……”
  霍留行刚一皱起眉,霍舒仪就摆手解释:“你放心,我是让京墨去的,他办事牢靠,身手也是顶尖,绝不会被发现。”
  霍留行依然肃着脸:“若非生死攸关的特殊情形,即便是你以为万无一失的事,也切忌自作主张。再要这样,你就听母亲的,搬到君仙观去。”
  霍舒仪垂下眼:“是我多管闲事。”
  霍留行神色稍霁:“我看你实在精力过盛,方才跑这么快,是昨日罚你蹲两个时辰马步,罚得还不够狠?”
  “两个时辰本来就不算什么。”她扬眉一笑,“二哥当我是泥巴做的?”
  霍留行摇摇头:“那是你嫂嫂用晚膳时替你说了好话。”
  她神色一僵,冷冰冰道:“我没有嫂嫂。流着赵家和沈家的脏血,她怎么配进霍家的门!”
  霍留行一道眼风扫过去,霍舒仪立刻收敛:“我知道,这话不会说到她跟前去。昨日我是真喝晕了头,才大着胆子吓唬吓唬她,但我心里有数,不是真要伤她,我晓得二哥在底下,砸不着她。”
  “你图一时爽快,叫她怎么看待你的敌意?这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我霍家还对过去的事,对圣上和长公主心存芥蒂。”
  “可是日日同处一个屋檐,我又学不来你和阿娘那一套,对人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讨厌一个人,本来就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啊……”她说着停下来想了想,“不然让她误会我是因为爱慕二哥才不待见她吧,这样就不坏事了!”
  霍留行蹙起眉头:“别口无遮拦的,还要不要嫁人?”
  “我本来就不要嫁人,我一辈子跟着二哥!”
  霍留行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最后无波无澜地道:“舒仪,二哥这一辈子,没有风月,只有刀枪。”
  “所以我才要一直保护二哥,做二哥的腿。好了,我会去给沈氏赔罪的,二哥放心忙正事吧。”
  她说完,笑着阖上书房的门退了出去,背过身定定地站在廊庑下,失神地看着院子里那片开败的荼蘼花。
  都说荼蘼是春天最后的花,诗里讲“一年春事到荼蘼”,花开到这一天,人间也便再无芳菲了。
  “郎君何必总与大姑娘提嫁人的事?”在书案边研磨的空青望着窗外的霍舒仪,“您瞧,大姑娘都触景伤情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声冷嗤:“明年不是还有春天吗?矫情!”
  空青噎住。
  霍留行摇摇头,继续看起了舆图。
  两炷香后,京墨回来了:“郎君,少夫人是吩咐她们去给一位已故四十九日的婢女烧纸的。”
  京墨是霍留行的人,本不可能听从旁人差使,之所以跟了蒹葭和白露一趟,不过是大姑娘的吩咐恰好合了郎君要他盯着少夫人的意思。
  霍留行执笔的手一顿:“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那两名婢女现下已回了内院。”
  空青感慨:“看来是担心白喜相冲,怕郎君知道了心里头不舒服,所以才这样偷偷摸摸。连已故多时的婢女都如此珍视悼念,小人瞧着,这位少夫人为人很是纯善。”
  霍留行没说话,倒是京墨先开口了:“京城派来的人,能跟纯善沾一条边?这才两日,你瞧得出个什么?”
  “我看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我没觉得少夫人有什么可疑的,倒是眼见着很喜欢咱们郎君,就说昨天吧,但凡郎君在的地方,她的眼光可曾有一刻离了他?郎君您说是不是?”
  “哦。”霍留行像是从他的话里抓住了什么精髓,突然被点拨通了一茬儿困惑,慢慢点了点头。
  京墨和空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光里读到了不解。
  霍留行却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是皱了皱眉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果真如此。现在的小姑娘,实在太不矜持了。”
  “……?”
  内院,沈令蓁正与刚进门来赔罪的霍舒仪说话,莫名其妙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少夫人可是着凉了?”白露问。
  她摆摆手示意不碍,让蒹葭拿来见面礼,递给霍舒仪。是一对成色上佳的翡翠镯子。
  霍舒仪向她行了个拱手礼,极快地道:“谢过二嫂。本该昨日一早就来拜会二嫂,只是我前夜里心绪不佳,吃醉了酒,糊涂了一天,还差点伤了二嫂,二嫂莫怪。”
  “无妨,倒是醉酒伤身,你要当心身体。”
  “那就当二嫂接受我的赔罪了。”霍舒仪挤出个笑,“我去练武了。”
  “好。”
  霍舒仪随手将镯子递给了身边婢女,转身快步走了。
  屋子里,蒹葭的神情霎时冷了下来。
  连平素不爱争论是非的白露也气上了头:“少夫人,这大姑娘怎么这般阴阳怪气?姑爷新婚,她却心绪不佳,那不就是在说,她不欢迎您吗?”
  沈令蓁笑着摇摇头:“你们不必这样如临大敌,我倒觉得,她主动对我表明敌意,这是好事。”
  “好事?”
  “我始终想不通,京中适龄贵女数众,皇舅舅与阿娘为何选择将我嫁来霍府。我总觉得这背后应当有什么缘由,是非我不可的。但这两日来,郎君待我怜惜体贴,婆母待我呵护备至,二姑娘待我真挚赤诚,下人待我恭顺有礼,整个霍府上下都瞧不出端倪,反而是大姑娘……虽然不晓得她缘何如此针对我,但我想,会光明正大表露敌意的人,一定不是最坏的人,我倒不妨与她来往来往。”
  “那最坏的人是谁?”
  沈令蓁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转而晃晃脑袋,示意不想了:“日久自然见人心,我现下更关心的是,怎样才能掀开郎君的衣襟。”
  “……”这话从素来规矩的沈令蓁嘴里冒出来,着实吓坏了两名婢女。
  偏沈令蓁心心念念着那块疤,对此毫无所觉,撑着腮思考片刻,语出再惊人:“要不你们二人教教我,如何服侍男子更衣?”
  “少夫人,您想学当然可以,但您恐怕服侍不了姑爷。您这两天醒得晚,没瞧见,姑爷每日都得靠空青和京墨两人协力扶持,才可完成穿戴。您的力气,那是断然支撑不起姑爷的。”
  也对。沈令蓁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问:“那沐浴呢?郎君一般什么时辰沐浴?”
  一辈子就侍奉这么一个主子,难道还能对她说个“不”字?别说少夫人只是想偷看姑爷沐浴,就是想和姑爷一道沐浴,那做下人的也得尽力满足不是?
  蒹葭和白露的武艺在女辈之中也属杰出,辗转打探到霍留行沐浴的时辰后,潜入他院中,大致勘测了一番净房附近的地形,回到了内院。
  “少夫人,姑爷平日一般就寝前洗身,但因今日需濯发,沐浴提早安排在了申正。到时您拿上一面小铜镜去净房后窗,见机行事,若是顺利,或许能透过窗缝与屋内大铜镜对照上,这样,就能从镜中瞧见郎君了。”两人如是向沈令蓁回报。
  沈令蓁向她们道一声“辛苦”,临近申时,捎带了一壶事前准备好的新茶,去了霍留行的院子,果不其然,听他院中下人说,他前脚刚去了净房沐浴。
  空青笑呵呵道:“少夫人有心了,只是来得不巧,得劳烦您在书房等一等郎君。”说着客客气气将她迎进去,而后主动离开。
  沈令蓁起先还担心书房里把守了人,眼见事态如此顺利,反而畏缩起来。
  人家对她如此不设防,她却打着那样卑劣的主意,实是有些于心不安。
  见她犹豫,蒹葭催促道:“少夫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您赶紧去呀!”
  “等等,再等等。”她内心挣扎着,开始在屋子里徘徊。
  净房内,霍留行正坐在浴桶里闭目养神,一炷香后,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皱眉问空青:“人呢?这水都等凉了。”
  空青替他加了一桶热水,挠头不解:“小人没在书房到净房这一路留人啊,少夫人若是有心过来,早该到了,难道当真只是来送茶水的?”
  “那打探我沐浴时辰做什么?”霍留行沉出一口气,重新闭上眼。
  又是半炷香过去,空青加第二桶热水的时候,霍留行再次睁开了眼:“你去看看,是不是迷路了。”
  空青咧嘴一笑:“好嘞,郎君,您还怪体贴的呢。”
  能不体贴点吗?若不体贴一些,凭她那两下伎俩,连这院子的大门都摸不进来。
  空青领命退了出去,半柱香后,匆匆回来了:“郎君,少夫人没迷路,看上去像在廊子里思考人生。”
  “?”
  “小人演给您看啊。”
  空青即刻摆出一张惆怅的苦脸,来回来回地踱步,踱一会儿,蹲下来,两手撑腮叹了口气,自顾自摇了摇头,掐着嗓子说:“不行,不行。”
  说着又站起来,将两手反背在身后,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碎碎地一脚脚踢着什么,继续愁眉不展地踱步。
  “……”霍留行“砰”地一手肘磕到浴桶边沿,愣是磕破了一块皮。
  他抬手打住空青:“行了。”一个大男人,做起这些动作来怪恶心的。
  空青轻咳一声:“小人瞧着,少夫人当真是心思单纯,这夫妻之间本就不分彼此,不过是偷看您沐浴,她却竟要踌躇这么久。”
  “谬论。心思单纯,又为何要偷看我沐浴?”霍留行瞥他一眼,默了默,蹙着眉说,“好了,等得乏了,你给她个机会进来,就说我忘了拿衣裳。”


【第8章】
 
  沈令蓁正是在廊下踱步时瞧见了托着漆盘,匆匆朝净房走去的空青。
  漆盘上头搁了一叠白色衣物,她远远望见了,叫住他:“你这是做什么去,可是郎君沐浴完了?”
  空青折回来朝她行礼:“回少夫人,郎君还在净房里头,小人去送衣物。这不,底下当差的办事不牢靠,拿了外袍,落了中衣。”
  沈令蓁点点头:“那你赶紧去吧。”
  空青一愣,一双眼直直地瞪着她,似乎还在等她下文。
  “我这儿没事了,”沈令蓁奇怪地回看他,“你别叫郎君等急。”
  “哎,小人这就去。”空青朝她躬了躬身,转头退下的那刻,龇着牙“嘶”了一声,一只手抖巴抖巴地勉力托稳漆盘,另一只手捂了捂肚子。
  “这是怎么了?”
  “回少夫人,小人不……不打紧,只是有些闹肚子,这一下午……”
  他像怕污了贵人的耳朵,没将“如厕”一事说全,沈令蓁却也听懂了,面露几分挣扎之色,最后轻轻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决心:“那你去忙吧,这衣裳我替你送。”
  “这怎么行?”眼看疼得嘴都歪了,他还在坚持,“少夫人千金之躯,怎能做下等活计。”
  “送些衣物罢了,还分三六九等?”沈令蓁笑着接过漆盘,“好了,你放心去,这儿交给我。”
  “那就有劳少夫人了……”空青弓着腰咬着牙,给她指指净房所在的方向,然后一溜烟跑没了影,一直到无人的拐角才直起身板,欣慰地拍了拍胸脯。
  沈令蓁忐忑地来到净房门前,腾出一只手叩了叩门。
  里边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进”。
  推开门,一阵热浪混杂着浓郁的药香味扑面而来,沈令蓁一眼瞧见霍留行支在浴桶边缘的光裸手臂和肩头。
  她从未见过男子的身体,碰上这场面,心慌气乱得脑袋直发晕,一双腿不听使唤地要后退,可思及大局,又强迫自己一点点挪上前去,将漆盘慢慢搁下。
  霍留行撑着额闭着眼在休憩,看起来没有回头的意思。
  但从后方望去,沈令蓁只看得见他手肘那里破了块皮,别处哪里还有什么伤什么疤却不得而知了。
  她为难地咬了咬唇,蹑手蹑脚地想绕到前边去。
  霍留行似乎这时候才发现不对劲,睁开眼偏过半个身子去看,眼底错愕之色一闪而过,像在惊讶来的人是她。
  沈令蓁做贼似的一惊,刚要开口解释,视线却落在他身上移不动了。
  这个角度,恰好能瞧见他上半胸膛。在那里,在他左侧锁骨下方两寸处,有一块方方正正,凹凸不平的狰狞痕迹,虽然好像因为泡过热水的缘故微微泛着红,比记忆中的陈年伤疤看起来新上不少,但这位置、模样,都能对上。
  尽管已经酝酿了一天一宿,亲眼证实的这一瞬,沈令蓁还是有些缓不过神,目光闪烁地盯着他,说话也忘了。
  霍留行随着她的视线垂眼看了看自己。
  她这才蓦然回神,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捂住了双眼。
  当然,在霍留行看来捂得实在慢了一些。
  沈令蓁尴尬地背过身去,解释道:“空青在给郎君送衣物的路上闹了肚子,我就替他送过来了。”
  霍留行语气带笑,支肘瞧着她:“哦,是这样?”
  她点点头,一时进退两难,支吾片刻,急急小跑出去:“我在外面等郎君……”
  霍留行扭过头,眼睁睁看她在门槛处一绊,靠着门框站稳了,懊恼地扶了扶额,离开了净房。
  这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倒是招趣儿。
  霍留行望着那门槛不可思议地一笑,转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疤,又看了看胸膛,目光在这两处来回巡睃了几遍,皱起了眉头。

  等霍留行的时辰里,沈令蓁坐在天井边上的美人靠来来回回想了很多。
  她想,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认对她的恩情,应该是为了隐瞒腿的秘密。可究竟是怎样的利害关系,竟叫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甘心做了十年的残废,甘心从雄师铁骑,横扫沙场到自入囚笼,一生庸碌?
  沈令蓁不知道。但她晓得,霍留行的的确确曾拿命救过她。
  当时那伙贼人本想活掳她,可后来打斗中形势混乱,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地要取她性命,挑断了连接马与车的套绳。
  她手脚受缚,车窗又被木条封死,求生无门,随车一路顺着斜坡俯冲向断崖,千钧一发之际,是霍留行用血肉之躯生生撞阻了马车。
  车子彻底停稳的那刻,他的脚后跟已贴到悬崖边缘,只差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绝不可能是谋算与做戏。
  就冲这一点,这个恩,他可以不认,她却不能知而不报。
  沈令蓁眉头紧蹙地倚着美人靠,没留神霍留行已经出来了。直到熟悉的轱辘声近至咫尺,她才站起来回身看他。
  这么切切的一眼,在霍留行看来有些担忧的意味,与她先前处处怀疑、探究他的样子大不相同。
  似乎就在这片刻功夫里,有什么变了。
  沈令蓁快步迎上去,叫了一声:“郎君。”叫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戛然而止了。
  倒是霍留行先开了话匣子:“方才急急忙忙的,磕着哪儿了吗?”
  她摇摇头。
  他笑起来:“以后当心一些,你要摔着了,我都没法去扶你。”
  这话一出,沈令蓁看他的眼神更添了几分软意,甚至有了那么一丝为娘的,心疼儿子的神韵。
  霍留行心里莫名其妙,面上未动声色:“怎么?”
  她摇头:“没,没什么。我记着了。”
  “听空青说你等了我很久,可是有事?”
  “原本听说郎君在书房,想着来送壶茶,现在……”她摸摸鼻子,“现在倒是没事了。”
  说是没事了,但又不见要走的意思。
  霍留行沉吟片刻,看看天色:“那去用膳吧,时候不早了。”
  “郎君呢?”
  “我刚泡过药浴,不太有胃口,晚些在书房随便吃一点。”
  “那我等郎君一起。”
  霍留行稍稍愣了愣,又笑起来:“那还是现在一起吧。”
  沈令蓁就在霍留行的院子里用了晚膳。
  霍家人从前一向过得俭朴,吃穿用度皆是能省则省,可如今迎了这么位贵家千金进门,饭菜哪能够真随便了去——煨羊肉,煎鹌子,手剥笋,三脆羹,猪骨汤,不搭个荤素齐全,也不好拿上台面。
  饶是如此,霍留行还客套道:“这里吃不着汴京新鲜的姜虾炒蟹,鲍螺鳜鱼,是不是不习惯?”
  沈令蓁摇摇头:“我不挑食,郎君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往后不用叫厨房另起锅灶。”她说着,也没要一旁的空青和京墨伺候,亲手盛了碗羹端给他。
  霍留行接过汤碗,再次感到了沈令蓁的不对劲。但见她已经开始动筷,也就没有多问。
  沈家把这姑娘教养得很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的,他第一天就发现了。
  可事实上,沈令蓁憋了满肚子的话想问,等吃到后半程,看霍留行搁下了筷子,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拿巾帕擦了擦嘴,叫他:“郎君。”
  “嗯?”
  “我方才瞧见你……”她往自己身上大致比划了个位置,“瞧见你这里有块疤,那是怎么来的?”
  “真想知道?”
  “嗯。”
  “那你别吓着。”
  沈令蓁点点头,一双手使劲攥紧了桌缘。
  霍留行被她这模样逗得朗声笑起来:“用不着紧张,也没什么,是我自己拿刀剜的。”
  她瞠目道:“为何要自伤?”
  “在西羌的战俘营被刺了字,回来后嫌丑,就给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令蓁却听得冷汗直冒。受墨刑时再怎么痛苦折磨,那也是别人动的手,可要自己亲手将完好的皮肉剜去一层,得是多坚忍的心性。
  要知道,他那时也不过十七岁而已。
  霍留行看她好像快哭了,好笑道:“跟你说了别吓着。”
  “我不是吓着了,我只是心疼郎君。”她认真强调,“我……我不会像之前那样不中用了……”
  霍留行一愣:“之前哪样?”
  眼看他还在装傻,沈令蓁也只好在下人面前给他留着台阶,不戳穿他,摇头示意没什么,又问:“那郎君身上现在还有没好的伤吗?”
  “这么久,早都好了。”
  沈令蓁有点怀疑这话的真假。他在汴京丢了大半条命,且不说内伤,光她亲眼所见,腰腹那深可见骨的一刀,就不可能轻易愈合。
  她皱着眉叮嘱:“你千万不要麻痹大意,伤一定得养仔细,要是落下病根就糟了。”
  他笑着点点头:“你放心,我时时针灸药浴,就为养着这两条腿。”
  沈令蓁耷拉着眉,轻叹一口气。
  知道他腿是好的,明明在说别的地方。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郎君,我如今是你的妻子,凡事一定与你站在同一边,你要是有什么事,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霍留行沉默一晌,跟一旁的京墨和空青悄然对了一眼。
  两人显然也有些惊愕,但很快收敛了表情。
  沈令蓁继续道:“还有,我自幼受父母与师长教导,是懂得知恩图报的,郎君对我的好,我全都记着,你要相信我,绝不会忘恩负义出卖你。”
  霍留行笑了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说起这些来?夫妻二人本就该风雨同舟,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若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如实告知你。”
  “好,”她端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那郎君你说吧。”
  霍留行的表情眼看有些绷不住了,迟疑着道:“说什么?”
  沈令蓁这下是真生气了,不高兴地站起来,掉了头想走人,没走两步,似乎又觉得这样很失礼,在原地轻轻跺了跺脚,泄出那股气,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低头盯着眼前的饭碗一言不发。
  “……”
  霍留行瞥了眼空青:什么情况?
  空青摇摇头,又看京墨:你看呢?
  京墨嘴角一抽:我哪知道?
  “你……”霍留行斟酌着开口,蹦出一个字又顿住。
  但沈令蓁却自己开解了自己,垂头丧气一会儿,也不知心里过了什么九连环、十八弯的,自顾自点着头道:“好吧,没关系,我不生气。”
  “……”
  空青朝霍留行挤眼色:好了,甭管为什么生气了,反正确定是生气了,那就一个字——哄!
  霍留行默了默,轻咳一声:“你要消消食吗?”
  沈令蓁抬起头来,声音还是闷闷的:“怎么消?”
  “我带你出府去转转?”
  “这个时辰上街去?”她看了眼窗外大暗的天色,“庆阳也有夜市吗?”
  汴京的夜市繁华如昼,除非战时,平日一般不设宵禁,是出了名的不夜城。但庆阳这里,一则人口稀疏,二则经济落后,怎么也不像灯红酒绿的地方。
  “不比汴京热闹,于你恐怕算是由奢入俭,但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
  沈令蓁吸吸鼻子,也不知消了多少气,勉强道:“那好吧。”
  “那你去换身轻便的衣裳,我在前院等你。”霍留行笑着目送她离开,等人走了,面无表情地觑觑京墨和空青。
  空青挠挠头:“郎君,不该吧?少夫人初来乍到,这就识破了您的腿?”
  京墨也费解:“小人这些天时时盯着少夫人,只发现她昨日对郎君的佩剑,还有今日对您的伤疤态度有些古怪,但一柄蒙尘十年的剑和一块旧伤疤,这样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线索能说明什么?或许……或许还是您就寝时露了什么破绽吗?”
  “那怎么能!”空青急了,“就为着过就寝这一关,我这几日夜夜冒险给郎君针灸,封窍锁脉,就寝那几个时辰,郎君的腿真是不好使的。怎么,你在质疑我施针的本事?”
  京墨剜他一眼,又转向霍留行:“既然如此,若非少夫人开了天眼,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只是在套话诈您。”
  霍留行未置可否,食指关节一下下敲着轮椅的木扶手,半晌后皱着眉道:“上回你说的,桃花谷那件事,派人好好去查一查。叫他们将与我这位夫人有关的讯息,事无巨细都呈上来。”


【第9章】

  沈令蓁回到内院还有些闷闷不乐。
  蒹葭和白露面面相觑,言语试探了几回,见她不愿说明缘由,只好作罢,按她吩咐,取来一身便利坐立起行的交领窄袖襦裙,和一件简素的对襟长褙子,服侍她里外穿戴好。
  替她系腰巾时,两人才终于等到她开金口,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头没尾:“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你们说,救命之恩该如何报?”
  蒹葭回想着道:“婢子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若恩人长得好看,那便以身相许,若恩人长得不好看,则来世做牛做马。”
  “那若是报恩之人以身相许了,可恩人却不肯承这份情,反而对她处处提防戒备呢?”
  蒹葭听出不对劲来:“少夫人这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沈令蓁此前失踪获救的详细经过涉及到一位身份不明的外男,传扬出去容易招惹是非流言,所以英国公和长公主严密封锁了消息,连蒹葭与白露都不晓得有那么一位“救命恩公”的存在。
  沈令蓁倒不是不信任她们,但这事关乎霍留行的秘密,她一人不可做主,在了解清楚其中内情之前绝不该贸然公开,所以找了个托词:“不是我的事,只是研读历史时瞧见了类似的典故,为这报恩之人鸣不平。”
  “那恩人不肯坦诚相待,想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白露开解道,“婢子觉得,既是报恩,便要报到人心坎上去,顺着恩人的意愿来才好,否则岂不反倒成了恩将仇报?”
  沈令蓁一愣,想了想,低头摸摸鼻子:“那倒是我不讲道理了。”
  蒹葭立刻反驳:“您怎会不讲道理?您的话,那就是道理!若是像您这样的姑娘以身相许,看看哪个敢不领情,来一个,婢子就剁他一个!”她拿手肘杵杵白露,“你说是不是?”
  白露反应过来,连“哦”三声:“对,对,婢子方才说的那是旁人,要换了咱们少夫人,自然另当别论。”说着看向蒹葭,“……我与你一起剁!”
  沈令蓁被两人逗笑,又想着白露方才那番话,一时也觉自己这气生得有些不可理喻了,这下眉头也不皱,嘴角也不垮了,笑着说:“郎君说要带我去逛夜市,你们动作麻利些,别叫他等急了。”

  可正所谓好事多磨,沈令蓁到前院的时候,却听说视察了两天庆州边防的四皇子冒夜光驾了。
  这夜市自然暂且去不成,她只得先面见贵人。
  厅堂里,霍留行和俞宛江分列下首左右两侧,上首位置坐了个浓眉大眼,身穿宝蓝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在与两人寒暄谈笑。
  正是赵珣。
  沈令蓁走进去,先向赵珣行万福礼:“四殿下。”
  赵珣佯装生气:“你这丫头,总这么规矩过得多没意趣?与你说了多少回,私下里叫我表哥就是,来,坐。”
  沈令蓁只得改口叫了一声“表哥”,又向俞宛江行礼,这才入座。
  说起来,她与这位四表哥虽是从小接触到大的,却着实称不上相熟。一则因母亲一直教养她君臣之别犹隔天堑,勿与皇室的同辈表亲来往过密,二则因赵珣此人性子外放跳脱,已逾弱冠之年的人了,行事却仍想一出是一出,她这种惯来安分的,与他实在玩不到一块儿去。
  这不,这回送亲也是,这位贵人到了庆州,临时一起兴就去视察边防了;再说今日这大晚上的,又是一声招呼没打就突然上门拜访。
  当然,人家是龙血凤髓的嫡皇子,说到底还真不必顾忌那么多。
  赵珣打量了一眼沈令蓁的着装,转头问霍留行:“瞧表妹这身打扮,是要与你出府去?”
  霍留行点点头:“刚用过晚膳,想着带她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殿下这是哪里话。”
  “我倒也没什么急事,既然如此,不如先与你们一道出去消食吧。”
  霍留行笑得谦逊:“这急不急的,都得以殿下您的事为先才是。”
  赵珣又摆手:“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说着朝一旁侍从打了个眼色。
  那侍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名戴着幞头,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个药箱毕恭毕敬地入了厅堂。
  霍留行面上笑意不改:“这位是?”
  “‘南罗北黄’,表妹夫可曾有所耳闻?”
  霍留行点头:“北有黄氏华佗再世,南有罗氏妙手回春,这‘南罗北黄’,说的是我大齐两位闻名天下的神医,只是听说罗医仙近年周游四海,研习医术,已有七八个年头杳无音讯,若无机缘恐难得一见,这位莫非便是……”
  “自然我也没这运道得此机缘。”赵珣笑着伸手一引,“这位卢阳卢医士年轻时曾是罗医仙座下高徒,如今在我身边当差,前阵子,我亲眼见他治愈一位因腿脚无力卧床三年之久的病患,这就想到了表妹夫你。”
  话说到这里,不必再听下去,在场之人也都明白了这位贵人的来意——这是领了医士替霍留行治腿来了。
  沈令蓁回过味来,心下蓦地一惊。
  有病治病是美事一桩,可若是治着治着发现没病……
  霍留行却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这腿坏了十年,什么法子都想过,使过,我自己都已无所希冀,承蒙殿下还惦记着。”
  “不是我惦记着,是朝廷。”赵珣笑得颇有那么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你霍氏一门数十年如一日镇守边关,护我大齐西北一隅安宁,朝廷是不会亏待功臣的。”
  霍留行颔一颔首:“殿下言重,不过为人臣子分内之事,谈何功劳。”
  “表妹夫不必太过谦逊,你霍家之能,不止朝廷,就连敌邦与百姓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自幼便听宫中老人讲,说西羌有位威武善战的老将军曾坦言,但有霍氏驻守大齐西北一日,便不敢带兵越雷池一步。此次视察庆州边防,也听不少布衣对霍节使称颂有加,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他皱眉回想片刻,右手成拳,击在左手掌心,眼睛一亮:“哦,说的是——爱民如子!”
  这话一出,偌大一个厅堂,忽然之间就像被无数根细弦勒紧了。
  一旁俞宛江神情微微一滞。
  霍留行像是愣了愣,又笑起来:“我在府中坐井观天多年,若非今日有幸听殿下一言,尚且不知外边的布衣都已有如此学识,能够出口成章了。”
  赵珣面上笑容稍减,不再谈论这个,朝卢阳努努下巴,示意他上前来:“卢阳,‘好好’替霍郎君瞧一瞧这两条腿。”
  霍留行淡笑着向卢阳颔首:“那就有劳卢医士了。”
  沈令蓁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眼睁睁看着空青主动上前帮衬,替霍留行脱去靴子,将外袍与裤腿慢慢敛起,卢阳则打开药箱,拿出一柄木槌,开始往他腿上四处穴位敲敲打打。
  这木槌一下又一下,像敲在沈令蓁身上似的,敲得她心里直打鼓。
  可看霍留行一脸的气定神闲,她又不敢出面阻拦,以免画蛇添足反倒坏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柄木槌,眼瞧着哪下敲重了些,手都跟着一颤。
  这模样,在旁人看来倒像成了在心疼霍留行。
  霍留行偏头看看她,笑着宽慰:“我这腿早就不会疼了,你不用担心。”
  沈令蓁心想自己也不是在担心这个啊,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说,只得点点头,顺水推舟地说:“我替郎君疼着呢。”
  霍留行压低声与她耳语:“那你这是消气了?”
  他这一凑近,呼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洒在她耳际,沈令蓁痒得往后一躲,捏住了自己的耳垂,嗔怪地看着他咕哝:“谁说的,没消气呢……”
  后边空青下巴一缩,一脸“我的好郎君哟您怎么当着长辈和贵人的面就调起情来了呢真是有伤风化啊有伤风化”的表情。
  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上首赵珣沉吟一晌:“那个,表妹夫啊,习武之人耳力拔尖,想来你也深有体会,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他倾身向前半步距离,支着肘饶有兴致地问,“你们这是闹了什么别扭?说来听听,我给主持个公道。”
  沈令蓁脸都涨红了,尴尬地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转头答话,笑说:“殿下这可问倒我了,我要是晓得她为何生气,也不至于这样犯难。”
  沈令蓁在心底叹口气,心道你能不知道吗,继续装呗,面上只得配合他扯谎:“我为何生气?自然是因为郎君有事瞒着我。”
  霍留行像是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但说话的语气依然带着几分温存:“我瞒了你什么?你倒是当着殿下与母亲的面,说出来听听?”
  真要说出来,怕是一家子都要掉脑袋了呀,这怎么还存心为难考验她的应变之能呢?
  沈令蓁忍着憋屈,灵机一动:“我问郎君身上可有哪里受伤,你偏说没有,可我都亲眼瞧见了,你胳膊肘那里破了好大一块皮……受了这样重的伤却瞒着我,难道不是郎君的不对?”
  “……”
  这下不止霍留行,赵珣和俞宛江,连带空青和京墨,蒹葭和白露,全都愣住了。
  还在拿木槌敲打霍留行的卢阳也诊断不下去了,抬起头瞠目看着沈令蓁,意识到失礼,又慌忙垂下眼去。
  沈令蓁一看这气氛,担心自己的谎是不是扯得太生硬了,赶紧拿出佐证,起身搬过霍留行的胳膊,将宽袖捋上去,指着他手肘那块微微泛红的皮肤说:“卢医士,你瞧,就是这伤,我叫郎君好好处理,他却不听。” 
  “……”是该好好处理处理,要不再过一会儿就该痊愈了。
  赵珣起身上前,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块破口,朗声大笑:“嗯,这事是表妹夫的不对。”
  俞宛江也忍俊不禁:“留行,令蓁这是关心你呢,瞧着多好的孩子。”
  沈令蓁朝很给面子的表哥与婆母笑一笑以示感激,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赵珣弯下腰与霍留行耳语:“我这表妹,是我姑姑和姑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从小连个磕磕碰碰都没有,也没到外边闯荡过,这样瞧着像是会破相的伤口,对她来说兴许的确已经很大了,你多理解。”
  霍留行低咳一声,颔首称“是”。
  赵珣直起身子,倒背着手吩咐道:“卢阳,那你就替霍郎君处理一下伤口。”又给一旁侍从递了个眼色,“你去安排车驾,等这边诊治完了,我同表妹与表妹夫一道去夜游。”
  沈令蓁刚暗暗吁出一口气,一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她顺着那侍从领命退下的方向望去,不知为何,总觉今晚这夜色黑得怪吓人的。


【第10章】
  
  卢阳诊断完毕后的那套说辞,霍家人几乎都已能够倒背如流,左不过是说沉疴痼疾,药石罔效,另寻高明云云。
  赵珣似是对此相当惋惜,说倘使能够请到罗医仙出山,兴许还有一线希望,劝霍留行勿要灰心,继续好好养着这两条腿,又吩咐卢阳留意师长的下落。
  俞宛江抹了抹发红的眼圈。
  倒是霍留行仍旧泰然自若地尽着地主之谊,与赵珣说着庆阳何处风光好,何处物产丰。
  赵珣看起来相当随意,说这夜游不必大张旗鼓,就去他们夫妻俩原本计划的夜市逛一逛。
  沈令蓁这时候就没了插话的份,即使心中隐隐觉着这位表哥热络得古怪,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霍留行上了马车。
  这改良过的马车一来阔敞,可方便仆役扶持霍留行上下,二来安置了特殊的护栏,也避免行路颠簸中突生意外,算得上别出心裁,制造精妙。
  只是沈令蓁这会儿没有闲功夫感慨“高手在民间”,一直惦记着前头另一辆马车里的赵珣。
  待两辆马车先后驱赶起来,拉开了一段距离,她才用气声问身边的霍留行:“郎君,我这样说话,外边听得到吗?”
  霍留行还没来得及消化她在厅堂的那番举动,看她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莫名其妙起来。
  但他还是温声细语地答:“车夫能。”
  车夫是霍家的人,倒是不妨碍。沈令蓁点点头,比口形——那四殿下呢?
  她可还记得,方才赵珣说,习武之人耳力拔尖的事。
  霍留行侧过一只耳朵,像在估测距离,片刻后摇了摇头,示意听不到了。
  沈令蓁放下心来,斟酌了一下说辞,压低声道:“郎君,其实这个表哥,我不太喜欢的。”
  霍留行稍一挑眉:“怎么?他从前在京中,待你不好?”
  她赶紧摇头,默了默,犹豫着说:“我知道背后嚼人舌根是不道德的事,可是比起做不道德的事,我更怕四殿下会伤害到郎君,所以才只好趁着与你独处的机会说他的坏话……”
  “哦,”霍留行点点头,“那倒是难为你为了我,违背高洁的心志了。”
  沈令蓁耷拉着眉,还真觉得有点为难。
  霍留行笑起来,矮身靠近她一些,拍了拍她的手背,哄似的道:“你说吧,我会记着你这片心。”
  “那我就说了。我不喜欢四殿下,是因为他一惯喜欢玩闹,且偏巧他与谁特别热络的时候,谁就常常倒霉。”
  “比如他小时候曾有一回拉着太子殿下溜出宫去骑马,太子殿下因为体弱多病,不擅武艺,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虽然被人保护着没有受伤,却还是惊动了皇舅舅。皇舅舅龙颜大怒,为此罚太子殿下禁足了整整一月,不许他干涉政事。”
  霍留行作了悟状:“你既在深闺,怎会晓得这些?”
  “我平日在家中私塾念书时,偶有堂表兄弟姐妹登门一道学习,听他们议论起外边的事,就记着了。”
  霍留行慢悠悠摩挲着指尖:“那按他们的意思,太子殿下摔马一事,难道是四殿下有意……”
  沈令蓁惊得一把捂住他的嘴:“郎君,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
  霍留行停下来,垂眼望向那只覆在他唇上的,雪白的手。
  这样瞧过去,他本看不见她手的全貌,可这一瞬眼前却偏浮现出那玉笋芽一般纤白的手指细细蜷起,未染蔻丹的圆润甲盖被烛火映照得亮莹莹的模样。一晃神,才记起是新婚当夜曾有过的一瞥。
  沈令蓁却恰在此刻慌忙缩回了手,轻如鸿羽的温软触感刹那消失,只余鼻端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
  霍留行流转的神思被挑断,轻轻“哦”一声:“那我不乱说。”
  沈令蓁正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局促,稍稍往马车角落挪了挪,远他几寸,扯回话茬:“……嗯,他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听多了四殿下这样的事迹,思忖着不要与他走太近才好,要不哪天也倒霉了呢?”
  霍留行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捉摸不透:“你的提醒,我记得了。”
  两人交谈间已至街口。
  前头赵珣先下了马车,挥退了一干欲要护持他安全的随从,称不必如此张扬地跟着。
  霍家这边自然也不好比皇子排场大,只因霍留行情形特殊,留了个空青贴身照顾,又因沈令蓁是女眷,留了个蒹葭一并随同。
  这个时辰的街市尚且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见小贩扯嗓叫卖的声音。街边林立的行肆,从吃到喝,从裁缝铺到胭脂店,倒真比沈令蓁想象中齐全。
  只是也确实不比一个瓦舍安十几座勾栏的汴京,满街都是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曲声,这儿没那么多供贵人们玩乐消遣的地方。
  不过霍留行有句话说错了,今夜对沈令蓁而言不是“由奢入俭”,反是“由俭入奢”。
  她从前屈指可数的几回上街经历都是走马观花,只被准许坐在马车里逛,瞧见新奇的才叫车夫停下,再由婢女替她买来。哪能像今日这样踩在实地上走街串巷。
  一下马车,沈令蓁就直勾勾盯上了街边的糖人铺,那眼神,比今晚看霍留行时还光芒万丈。
  赵珣很是自来熟,一马当先走在前头,霍留行则坐着轮椅跟随在侧,一面与他闲谈。
  沈令蓁难得失了礼数,等听见蒹葭提醒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上两人,只是一双眼还远远张望着斜前方的糖人师傅。
  眼看将要路过那铺子,沈令蓁正打算好好观摩这手艺人做糖人,前头两位却丝毫没有留步的意思,有说有笑地径直朝一间铁匠铺去了。
  她张嘴想与他们说句什么,吸口气又吐出去,垮下脸继续跟上两人。蒹葭立刻便要扭头去给她买糖人,被她扯了扯衣袖,示意不可逾矩。
  蒹葭叹口气,实在替沈令蓁委屈。姑爷不是说好了带少夫人逛夜市吗?
  但沈令蓁这点身份,在赵珣面前确实不够看,她只得和两人一起到了铁匠铺,百无聊赖地看那打铁师傅拉风箱,一锤子一锤子锻打着烧红的铁块,心里琢磨着这热烘烘臭熏熏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瞧?
  看过了铁匠铺,这贵人又兴致勃勃地去看粮铺了,说要瞧瞧庆州的小麦长势怎么样;接着又看当铺,说考考这儿的店家识不识货。
  沈令蓁在后头了无意趣,半条街下来,只觉腿酸得受不住,眼皮也快打架了。
  赵珣像是这才想起她在身后,停步回头:“表妹可是走累了?”
  “我不累。”沈令蓁眨眨眼,把困意眨散了,强打起精神来。
  “姑娘家逞什么能呢?你若累了就先回府。”
  她摆摆手:“我没事,我跟着郎君。”
  霍留行看她一眼,又瞥了瞥半条街之外的糖人铺,没有接话。
  “你呀……”赵珣笑了笑,四处张望几眼,目光落定在不远处一间人来人往的茶楼,“那行,刚好渴了,去喝壶茶。”
  一行人便转道进了茶楼。
  这茶楼虽装饰简朴,生意却相当兴隆,此刻放眼望去,半数桌椅都坐了人,男女皆有。西北地界民风彪悍开放,不那么重男女之防。
  因霍留行的轮椅不便上楼,茶博士将一行人领到了一层南面临窗的位子。这茶楼的南面开了一道门,门外辟出窄廊,越过廊子就是一条两丈宽的河。
  赵珣也没讲究地非要厢房,说这时节河边的晚风最是宜人舒爽,叫茶博士将门打开,然后要了一壶当地特产的地椒茶。
  地椒子又叫“百里香”,茶上桌时香气四溢,隔壁两桌的茶客闻见了,也嚷着要来一壶,嗓门大得震人。
  沈令蓁不太习惯这种喧闹杂乱的场合,拘束地坐在霍留行身边,听他和赵珣接着街上的话茬闲聊,又看茶博士前前后后忙得不可开交。
  正一口茶呷进嘴里,忽见隔壁有名男子拍案而起,怒道:“狗娘养的,你有胆再说一次?”
  沈令蓁一愣,又见另一桌的一位彪形大汉抄起一个茶盏作势要砸:“老子就说你孬了,怎么着?”
  四面众人投去异样目光。茶博士忙上前劝和。
  见此一幕,赵珣和霍留行的眼底多了几分深意,像是心中有数了什么。
  赵珣神色不改地问:“表妹夫,你瞧那茶盏会砸你,还是砸我?”
  霍留行微垂着眼,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盏,嘴角含笑:“我此前来过这茶楼几回,倒都相安无事,恐怕您得当心了。”
  “我无妨,别叫他们误伤表妹便好。”
  沈令蓁还没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就见隔壁桌椅板凳哗啦啦翻了一地,一个茶盏忽地朝这头破空而来。
  她惊叫一声,刚要去抱脑袋,这脑袋就已被霍留行护在怀里了。
  茶盏碎落在地,与此同时,周围一圈大汉都像得了那“摔杯为号”的讯息,齐齐拔出袖中藏刀朝这边涌来。
  整间茶楼瞬时陷入混乱,四面百姓纷纷惊叫逃散。
  霍留行抬手拔下沈令蓁髻上两根细金簪,将她推给了蒹葭。
  沈令蓁还没从这“原是瞧上了我头上簪子”的恍惚中缓过劲来,就见两边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开了。
  刀光剑影晃得人头晕目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猫腰躲在蒹葭身后,可又着实不放心霍留行,只得探出一只眼睛去瞧战况。
  这一眼望去,就见霍留行手一扬,两根金簪飞掷而出,射穿了当先两位“茶客”的咽喉。
  沈令蓁浑身一颤,腿险些便要软倒下去,想他这杀人手法还是与上回在山中一样凌厉。
  看他武器用尽,她颤巍巍拔下蒹葭头上两根银簪,慌慌张张道:“快,快给郎君送去!”
  蒹葭一噎,将她扯到身后护好,示意她别瞎操心,继而就见霍留行从那咽气的“茶客”手中抽出了一柄短刀。
  沈令蓁恍然大悟,心道自己真是急糊涂了,深呼吸着冷静下来。
  这一冷静,倒是瞧出了一丝玄妙。
  这楼中的“茶客”原本多是朝赵珣杀去的,如此情状,空青自然得以赵珣安危为先,护持在他左右。于是杀着杀着,反倒霍留行身边围堵的人越来越多。
  而且沈令蓁发现,这几人一直在攻霍留行的下三路。这么一来,他若是不动腿,实在难能自保。
  眼见他一路退守到茶楼南面辟出的那条窄廊,沈令蓁推了推蒹葭:“你去帮郎君。”
  蒹葭摇摇头,坚持守着她。沈令蓁急了,偷偷与她比口形:他们不敢伤我。
  见她眼神笃定,再看窄廊那头形势的确不妙,蒹葭只得杀了过去。
  可还不及赶到,却听一声低喝,一名大汉猛一刀砍向了霍留行的轮椅腿。
  退无可退,“哗”地一声,霍留行被逼翻落河中。
  沈令蓁一惊,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什么原委,偷望赵珣一眼,然后咬了咬牙,高喊:“郎君!”边飞奔出去,跟着跳下了河。


【第11章】
 
  沈令蓁这一跳,当然不是为了去捞霍留行。
  她虽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士,天生水性尚可,却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又怎会有下河的经历,要在这等视物不佳的夜里捞起一位近两个她那么重的成年男子,根本是无稽之谈。
  她明白这一点,却仍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是因在霍留行落水的那刹,恍悟了今夜的所有环节。
  尽管不了解现今朝堂的形势,沈令蓁好歹读过不少历史典籍,多少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
  “爱民如子”一词原本多用于上位者,今夜赵珣却称庆州的百姓拿它形容霍留行的父亲,将霍家抬举得人神共仰,分明意有所指。
  加之她初知霍留行的秘密,对此尤其留心,赵珣不请自来地为他看诊一举,更在她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其后逛夜市,见赵珣主动挥退随从,进茶楼,再对照敌我双方打斗情形……在她看来,司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虽不清楚背后的原因,但沈令蓁猜测,她这位表哥这般费尽周折地演了一整晚的戏,必是为了试探霍留行的腿究竟是好是坏。
  只是诊病行不通,刺杀行不通,最后仅剩了一条路——将霍留行逼落河心,激起一个人求生的本能。
  仓促落水,湿透的外袍负累加身,又有刺客在旁威胁,即使是原本擅长凫水的人,倘使腿脚使不上力,也绝无法轻易翻身。
  可以想见,如果沈令蓁袖手旁观,余下的刺客定将死缠赵珣、空青与蒹葭,令他们无暇营救。
  霍留行被逼到绝路,要么选择死,要么选择暴露,坐实欺君之罪。
  但现在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沈令蓁记得,赵珣曾在来茶楼前提议她先行回府。这说明,她这个表妹的存在,兴许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的计划。
  而在茶楼那声摔杯号之前,他又特意说——我无妨,别叫他们误伤表妹便好。
  这句看似信手拈来的话,更可能是在提醒埋伏在周围的刺客,务必确保她的安全。
  赵珣不敢让她出事,只要她跳下河,他或将暗示刺客及时收手,好叫空青与蒹葭突破重围下河,或将派出暗处随从增援,总归一定不会无所作为。
  而只要有人来救她,自然也就有人会救霍留行。否则赵珣恐怕难辞其咎。
  沈令蓁算盘打得极妙,奔出去的一瞬信心满满,只是这英雄又哪是那么好当的。
  她拼着一股报恩的劲奔得太急太快,跃下河时脚脖子被护栏一勾,曼妙的身姿是没有了,歪七扭八地就摔了下去。
  而下河的情形也与预想中相去甚远,这么一头猛栽,她根本来不及闭气就先呛了水。
  好不容易缓过一阵,仰起脑袋,衣衫却泡了水,拖累得她手脚都划不动,别说要在这黑咕隆咚的河里找霍留行,能扑腾着不让自己沉下去就已竭力。
  更雪上添霜的是,没扑腾两下,她的双脚便被河中水草缠住,挣扎间,带着腥气的河水一口口灌进鼻子里,消磨她的意志。
  沈令蓁模模糊糊望着岸上人仰马翻的混乱场面,心知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
  幸而她最开始的判断没有错。
  她奔出来之前高喊的那句“郎君”在第一时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赵珣眼见生变,很快便令打斗的形势发生了扭转。
  蒹葭情急之下一脚踹翻两个大汉,拼命砍杀,纵身一跃跳入河中,飞快游到她身边,托高了她的脑袋:“少夫人!”
  沈令蓁得了倚靠,死死扯紧蒹葭的衣带,喘着粗气道:“郎……郎君呢……”
  “空青已经去救了。”见她神志尚存,蒹葭松了口气,蹬着脚把她一点点往岸边带。
  沈令蓁刚被托举上岸就瘫软下来,伏在栏杆边呛得天昏地暗,等满眼泪花地缓过劲,才发现赵珣的随从已经赶到,杀干净了最后几名刺客。
  赵珣的胳膊受了伤,随从正替他处理伤口,顺带向蒹葭送来一件披氅。
  蒹葭忙替湿透了的沈令蓁裹严实。
  尸横遍地的场面一片狼藉,沈令蓁半晌才回神,瞧见脚边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呕得翻江倒海。
  见她这狼狈模样,蒹葭怕是连皇帝来了都顾不上招呼,更别说顾忌赵珣,搀起她就要走。
  沈令蓁口干舌燥地说不上话,拿手指指河岸,像在问霍留行有没有得救,被心急如焚的蒹葭一嗓子吼了回去:“您可先顾好您自己吧!”
  沈令蓁不肯离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她就往河岸走。没走几步,恰见空青一脑袋从水底下扎出来,架着霍留行的胳膊把他拖上了岸。
  眼看霍留行平安无事,她紧绷的心弦一松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脚踝好疼,像是肿起了一个大包。
  不知道的时候还能活蹦乱跳关心别人死活,一旦意识到自己受了伤,撕心裂肺的痛立时传遍全身,沈令蓁只觉眼前一点点冒起了发黑的星子,晕晕乎乎,半无意识地道:“蒹……蒹葭,我要昏过去了……”
  “少夫人——!”

  劫后余生,沈令蓁又做了一场噩梦,梦里是漂浮着尘芥与细草的昏暗水底,她坠入深渊,不停下沉,拼命呼救却发不出声。
  始终无人拉她一把。
  沉到最底惊醒之时,她只觉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酸软无力,哪儿哪儿都疼。
  沈令蓁在榻上迷茫地睁开眼,先瞧见一点模糊的光晕,似是火红的灯烛在烧,眼神慢慢聚焦了,才分辨出那是一双倒映着灯烛的眼睛。
  这双眼望着她,眼色像交织了一百种情绪那么复杂。
  沈令蓁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总归不是柔情似水的动容,也不是揪心扒肝的担忧。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两相对望里,反倒是她这个伤病的人先开口:“郎君……你受伤了吗?”
  霍留行坐在轮椅上,眉头拧成结,摇了摇头:“没有。”
  沈令蓁放心地吁出一口气。赵珣挂了彩,牺牲了这么多人手,最后霍留行却反而毫发无损。
  她哑着嗓子笑:“我就知道郎君很厉害。”
  霍留行眉头拧得更紧:“知道还往下跳?”
  一看这架势像要责备她,她赶紧换话茬:“郎君在四殿下面前那么谦虚,怎么我一夸你厉害,你就承认了?郎君的谦虚,是不是都是装的?”
  却没想到这话还真问住了霍留行。
  岂止谦虚是装的?
  他的温润如玉,他的彬彬有礼,他的谨小慎微,根本没有一样是真的。
  霍留行的眼神有那么一瞬不知从何而来的寂寥,却又很快恢复成了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半真半假地说:“是,都是装的,所以往后别再犯傻,我没那么容易死。”
  连沈令蓁都瞧出今夜苗头不对,霍留行又怎可能事前毫无防备。
  赵珣自认来得突然,意欲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可事实上,早在门房通报四皇子登门之时,他就猜到了他的居心,命空青替自己施针封穴,过了卢阳诊断那一关。
  其后茶楼遇袭,他从头到尾游刃有余,那一出落水只是将计就计。
  他笃定赵珣绝不敢真取他性命,说到底,这场戏,搏的不过是谁更能忍而已。
  于他而言,今夜所有的环节都在意料之中,唯一的意外,便是沈令蓁。
  “可我觉得我今晚还挺聪明的……”沈令蓁不服气他那句“犯傻”,嘟囔着说,“只是从没有过跳河的经验,做得不太好,下次……”
  “还有下次?”霍留行扬了扬眉,打断她。
  她飞快摇头。
  这一摇,察觉自己脑袋昏沉得厉害,额头上似乎敷了什么凉丝丝的东西。
  霍留行伸出一根指头点住她额头:“你有些烧了,这是驱热的凉帕,别掉了。”
  沈令蓁这才记起自己的伤势,尝试着挪了挪腿,发现脚踝处似乎上了药,缚了绷带,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疼。
  “郎君,我的脚……”
  “还好只是崴伤,没动到骨头,歇养个十天半个月大概能恢复。”
  沈令蓁眼里有笑:“那是郎君给我处理的伤吗?”
  霍留行好笑道:“是。”论起处理伤势,这里自然还没人比他更有本事。
  沈令蓁还要再说什么,被他打住:“三更天了,好好睡一觉,免得烧高。”
  “郎君不睡吗?”
  “四殿下受了伤,眼下在府上歇养,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好吧。”沈令蓁想了想,“那郎君能不能把蒹葭和白露叫进来?我一个人有些……”
  她没把“怕”字说出口,但这人之常情,霍留行自然懂,却没有立即叫来婢女,反而说:“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沈令蓁不敢耽误他忙正事,一听这话,赶紧闭上眼睛:“那我马上就睡着。”
  她本就疲惫,没过多久便当真沉沉睡了过去,只是霍留行刚要离开,却见她一双手忽然开始在半空中挥来挥去,好像睡梦里还在水中挣扎似的。
  眼看她这一挥就要狠狠打到床栏,他未及多想,蓦地从轮椅上站起,把她的手抓了回来,塞进被衾里,轻轻拍了拍她:“好了,上岸了。”
  做完这些,霍留行才站在床榻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皱起了眉。


【第12章】
 
  霍留行一夜未眠。
  嫡皇子在庆阳街市遇刺受伤,霍家身为臣子,理应竭力查明刺客身份,给皇室及朝廷一个交代,并保证赵珣接下来的安全。
  尽管真相已心知肚明,台面上的功夫却一样少不得,一整夜,霍府的府卫里三层外三层地严阵以待,“保护”着正客居于此“养伤”的四皇子。
  清晨,京墨忙碌彻夜后归了府,到霍留行的书房向他回报,称刺客没有留下活口,但在每具尸体的后颈处都发现了一块鲜红色的圣火纹样。
  这个印迹,正是白婴教教徒所有。
  空青在旁嗤之以鼻:“好奇了一整晚,咱们这位殿下到底要将这自导自演的刺杀戏码嫁祸给谁,原是白婴教。真是可怜了这替罪羊,从前胡作非为惯了,如今谁都能给它泼上一盆脏水,伸冤也没人肯信。要我说,谁知道这些年白婴教究竟还存不存在,说不定早被剿灭了,现下所谓的白婴教教徒,不过是某些贵人暗地里的棋子罢了。”
  “你别说,还真像这么回事。”京墨难得与空青统一战线,朝霍留行拱了拱手,“郎君,小人发现,您命小人查的桃花谷一事,竟也与这白婴教有关。”
  霍留行方才倒不意外昨夜那批刺客被安上这么个身份,听到这里却皱起眉:“怎么说?”
  京墨将沈令蓁在桃花谷被白婴教教徒掳去一事粗略地讲了讲,总结道:“这所谓教徒背后的指使者,应是有意破坏您与沈家联姻的人,因为动不到您,这才动了少夫人。”
  霍留行沉默下来,回想起沈令蓁新婚当夜噩梦缠身的事,出神片刻后问:“人是怎么救回来的?”
  “具体情形不得而知,像是被人刻意封锁了消息,不过少夫人是被禁军送回国公府的,这点无疑。”
  “那薛家的府卫跟着掺和什么?”
  京墨面露为难之色。
  霍留行一道眼风扫过去。
  京墨低咳一声:“是这么回事,听闻薛家嫡长子薛玠与少夫人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当日曾在桃花谷与少夫人会了一面,之后一道没了音讯,沈薛两家便误以为两人私奔了……”
  霍留行轻嗤一声,似对此事兴致减淡,改而道:“说回昨夜的事,你二人怎么看?”
  京墨和空青对视一眼。四皇子的立场与意图,不必他们参谋,郎君也已明了于心,那么他问的或许是……
  “您是指少夫人?”眼看霍留行没有反驳,空青接了下去,“不是小人偏袒少夫人,实是昨夜亲眼见她心如火焚的样子,瞧着不像作假。依小人看,少夫人对郎君是情真意切的。”
  心如火焚还能亲眼看见?
  霍留行扯扯嘴角:“一月多前尚且图谋与人私奔,这就待我情真意切了?”
  “郎君,这就是您不讲道理了,那私奔不私奔的,不是旁人的误会吗?”
  京墨接话:“既能误会至此,自然也证明少夫人原先与那薛玠情深甚笃。小人还是觉得此事蹊跷,少夫人待郎君如此,应当有一些特殊的缘由。”
  霍留行看着空青,拿手指虚虚点了点京墨,示意前者好好听着。
  “还有,更关键的是,”京墨百思难解,“小人着实想不通少夫人昨夜跳河一举,究竟是情急为之,还是有意为之。若说是情急为之,却刚好使了最能够助郎君一臂之力的办法,似乎有些过于巧合。”
  “可若说是有意为之,那么少夫人无疑便是看穿了四殿下的诡计,也识破了郎君的腿。这样说来,她就绝不可能是表面看来的天真单纯。否则,连主君那些老奸巨猾的政敌都查探不到的事,她是如何在初来乍到之时便通晓一切的?再说,她身为皇室宗亲,既知郎君欺君,却又替您隐瞒,岂能不另有所图?”

  叫三人思来想去一筹莫展的女主人公正为一碗汤药犯愁。
  原国公府的下人们伺候惯了沈令蓁,知道她受不得苦,因此在府中常备甘果蜜饯。可霍府却没有这类吃食,加之昨夜的风波来得急,隔壁院子又有位贵人搅得众人忙东忙西,她这边,多少被疏忽了一些。
  “良药苦口,少夫人,您稍稍忍一忍。”白露坐在床榻边安慰她,“婢子方才已差人去置办了,喝下一碗时一定有蜜饯。”
  沈令蓁心知这一碗是等不到了,只得捏紧鼻子硬着头皮往嘴里灌,待碗见底,舌根一阵阵发麻,苦得直呵气。
  季嬷嬷在旁心疼:“少夫人,往后如若再遇危险,您千万以自己为重。郎君是见惯了风浪的人,那战场上的明枪,朝堂上的暗箭,哪样不比昨夜凶险?您放心,他都应付得来。”
  沈令蓁闻言似是想到什么,苦也忘了,给白露递了个眼色:“你先带人下去,我有话单独与嬷嬷说。”待四面下人走空,才问,“嬷嬷,你可晓得霍家这些年在朝堂是怎样的处境?”
  “少夫人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沈令蓁是一夜过后又生后怕,对赵珣不惜牺牲数十号死士也要达成目的的用心感到心惊,且实在疑虑霍留行冒险欺君的原因。
  她借口道:“四殿下如今正在府上养伤,我知道多一些,也好避免言行出错。”
  季嬷嬷默了默,道:“要说起头那些年,霍家身为前朝重臣,树大招风,自然如履薄冰。尤其圣上开国后一直施行崇文抑武的政策,前朝那一派武将,即便二十七年前主动投诚的,也是时时居安思危。”
  沈令蓁点点头,对此倒也理解。毕竟当今圣上曾是前朝的大将军,当年带兵反了前朝末帝,如此一来,轮着自己当皇帝了,当然得引以为戒。
  这也是为什么,大齐建朝至今,大将军一职始终空缺的原因。
  沈令蓁又问:“那二十七年前,霍家是主动投诚的一派吗?”
  这回季嬷嬷沉默的时间更长,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
  沈令蓁心下一紧,联想到了什么:“郎君的兄长与生母难道是……”
  季嬷嬷垂下眼来:“就是在二十七年前的战乱中过世的。”
  即使这“过世”一词用得含蓄,沈令蓁也隐约嗅到了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味道。
  “那后来呢?”
  “后来关外西羌族趁我国中内乱入侵河西,原本镇守都城,护卫前朝皇室的主君不得不抽身前去击退外敌。霍家军撤离后,都城形势急转直下,圣上带兵攻入,大获全胜。”
  也就是说,是霍家在皇室与黎民面前选择了后者,当今圣上才得以坐上皇位。
  “待主君平定河西之乱,都城大局已定,圣上开国立号,登基为帝,念在霍家护国有功,赦免其罪过,并令霍家迁离都城,从此驻扎西北。”
  沈令蓁沉默下来。
  这所谓的“赦免”究竟是皇舅舅真心实意的感激与慈悲,还是为了利用霍家掣肘西羌,以保内乱之后狼藉不堪的大齐能够有余裕休养生息,恢复战力,犹未可知。
  她垂了垂眼,突然觉得,比起这些血淋淋的历史,方才喝下的汤药也不是那么苦了。
  季嬷嬷安慰道:“但少夫人也不必太过忧虑,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绝非个人能够左右,只要看开了,怎样活不是活呢?长公主常常说,这世上无人永远是友,也无人永远是敌,人在朝堂,都是随着‘势’在走。老奴方才说的,只是刚开始,如今势随时移,霍家常年远离政局中心,若非去年西羌再度叩关,都该被朝廷遗忘了。”
  可坏就坏在,去年霍家再克西羌,又被朝廷从积灰的角落拾了起来,且看皇舅舅指婚的意思,分明有意修缮两边关系,令霍家重返朝堂。
  沈令蓁一口气叹到底,忽然听见叩门声,白露欢喜的声音响起来:“少夫人,您的蜜饯来了。”
  她现下正愁着霍留行的前途,对蜜饯已然失去了兴致,唉声叹气地回:“不用了,叫蜜饯回去吧。”
  哪知下一瞬却听见一个男声:“哦,那就回吧。”
  沈令蓁一愣,赶紧掀开被衾下榻阻止:“郎君!”
  霍留行及时推门进来,语气有些严厉:“忙什么,嫌伤还不够重?”
  她轻轻“哦”一声,讪讪道:“我不知道是郎君来了。”
  白露道:“少夫人,郎君听说您嫌药苦,特意请了街上的糖人师傅来府里。”
  沈令蓁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郎君怎知我昨夜想吃糖人?”
  自然是因为刚好长了眼睛。
  霍留行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要只是想吃,就叫人做好了送来,要是想瞧,叫白露给你穿戴。”
  “可我这脚走不得路……”
  霍留行朝身后那把空轮椅努努下巴。
  沈令蓁立马给白露使了个“来”的眼色,等穿戴完毕,坐上轮椅,被一路推出院子,倒将方才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笑着与身边的霍留行说:“原来坐轮椅是这么回事。”
  她倒瞧着挺兴奋。可惜霍留行坐了十年轮椅,实在已经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只淡淡道:“坐久了就不觉新鲜了。”
  他说这话时,眼底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苍凉,只是在沈令蓁看来,显得很是虚伪。
  她好心好意地不戳穿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是啊,郎君可真是好惨呐。”
  “……”霍留行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侧目看她一眼,突然有点想叫糖人师傅回去了。


【第13章】
 
  到了霍府的花园,沈令蓁发现霍舒仪和霍妙灵也在。
  一大清早,俞宛江就领着这两个女儿探望过沈令蓁,只是她彼时尚在酣睡,没与她们打上照面。
  一见她到,原本正在挑糖人图样的霍妙灵立刻搁下手边的画册,急急跑来:“嫂嫂,你身子还好吗?”
  沈令蓁点点头:“多亏你二哥哥彻夜照顾我,烧已退了。”
  霍舒仪冷冷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装模作样地翻着画册。
  霍妙灵又低头去看沈令蓁的脚。
  “这脚也没什么大碍,我就是陪你二哥哥坐几日轮椅,免得他一个人无趣。”沈令蓁说着,笑着看了霍留行一眼。
  霍留行回看她:“我这轮椅要坐上一辈子,你只陪这几日?”
  沈令蓁一愣:“可我要是也一直坐着轮椅,谁来照顾郎君?”
  霍留行摇摇头,撇开了眼。
  霍妙灵捂着嘴乐不可支:“嫂嫂,你可真实诚,二哥哥哪是真让你坐轮椅,只是想听你说好听话罢了!你跟二哥哥说,你会陪他一辈子就好啦!”
  沈令蓁低低“哎”了一声,转头与霍留行道:“没想到郎君竟会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甜言蜜语?”
  霍留行笑了笑:“我没这么说。”
  霍妙灵“咯咯”笑着,忽听清脆的一声“啪”,是一旁的霍舒仪搁下了画册:“我去练武。”
  沈令蓁敛起笑意。
  霍妙灵扯住长姐的袖子:“阿姐,糖人还没开始做呢!”
  “糖人能让你在敌人的刀下活命吗?”霍舒仪冷笑一声,“这里不是无忧无虑,吃喝享乐的汴京,是北控西羌,南屏关中的庆州,不好好练武,敌人杀进来的时候,只会自作聪明地添乱!昨夜的事还不够吃个教训吗?”
  霍舒仪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霍妙灵纵使还小,也听出了长姐话里的意思,有心去追,可回头瞥见沈令蓁尴尬的神情,又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左右脚打起架来,最后挣扎着道:“嫂嫂,你昨夜特别勇敢,我们都记着,谢着你。阿姐闹脾气了,我去瞧瞧她。”
  沈令蓁挤出个笑示意她去,却也没了吃糖人的兴味,歉疚地摸摸鼻子,看向霍留行:“郎君……”
  “她那些话,你不用放在心上。”霍留行的笑中带了一丝宽慰之意,“就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真要上阵杀敌,照样不够看。”
  沈令蓁点点头,心里却没有舒坦起来,接下来选图样,吃糖人,都有些膈应。
  就像刚刚霍妙灵嘴里下意识冒出的那句“我们”,就像霍留行打死不肯对她坦诚自己的秘密,她对他们来说,始终身在局外。
  在这霍家,他们和她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家人,她是客人。

  这天以后,沈令蓁接连好几日没出院子,一则是因霍舒仪那日的话在她心中投下了涟漪,二则是因顾忌仍在霍府的赵珣。
  她不晓得赵珣是否还有后手,怕自己一不小心在他面前露馅,暴露、拖累了霍留行,干脆能避则避,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养伤。
  再见赵珣,是蒹葭与白露以“利于康复”为由,劝她出去透透气的一天。
  两人将她搬到轮椅上,推着她去散心,途经练武场,远远望见霍舒仪正领着赵珣参观此地,指着一把长弓与他说着什么,似是交谈间相当投机,讲到尽兴处,两人竟还一道朗声大笑起来。
  沈令蓁的到来打断了两人对武器的探讨。因着赵珣的身份,她不得不上前向他行礼。
  霍舒仪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冷淡了不少。
  赵珣气色黯淡,右胳膊还缠着一圈厚实的绷带,便抬起左胳膊摆摆手示意沈令蓁不必多礼,又询问她的伤势。
  沈令蓁对这个表哥打心底里存着惧意,干巴巴地说:“多谢殿下关心,我一切都好。”
  幸好她原本在赵珣面前也不是活络热情的人,如此态度,倒也不至于太过别扭。
  赵珣看她一眼,又瞥了瞥一旁自她出现后再无笑意的的霍舒仪,笑了笑:“我有些乏了,回去歇着,你们二人聊。”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霍舒仪仿佛是瞧沈令蓁不顺眼,便听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舒服,等赵珣走了,刺棱棱地道:“方才殿下屈尊关心二嫂,二嫂怎么也不关心殿下一句?如此,倒显得我霍家礼数不周了。”
  沈令蓁没记起关心赵珣,自然一则是因心知他不可能被自己安排的刺客伤得太重,二则是因如今对他好感尽失,着实提不起虚情假意的劲头。
  说起来,方才的确是她演技不够炉火纯青,但霍舒仪这刺挑的,却又着实太没有道理。
  赵珣毕竟是那夜茶楼风波的罪魁祸首,霍舒仪再怎么不喜欢她这个嫂子,在面对“外敌”时,至少也该与她站在同一边才对。
  如此态度,倒像霍舒仪全然不知赵珣对霍留行做了什么。
  沈令蓁心下疑窦丛生,试探着道:“我还以为殿下伤得不重,难道殿下的伤情还没有好转吗?”
  霍舒仪讽刺地笑笑:“二嫂可真是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前日殿下的伤口化了脓,夜里还起了高烧,你竟一点都没听说?”
  沈令蓁微微蹙起了眉。
  赵珣受伤一事,会否是个苦肉计,本就值得推敲,如今看他这经久不愈的情形,八成便是故意赖在霍府不走,有所图谋了。
  可瞧霍舒仪的样子,却像当真丝毫未曾察觉赵珣的险恶用心。
  沈令蓁觉得难以置信。霍舒仪比她年长两岁,又是常年在武场里来去,见过外边世道的人,怎会如此轻信了赵珣?
  除非,她根本不知道霍留行的腿是好的。
  毕竟沈令蓁也不是智慧天纵,只是因为有了这点先知,才能够推测出赵珣的计划。
  原来霍留行的秘密,连霍舒仪都不晓得?难怪那日,霍舒仪会说她自作聪明地添乱。
  沈令蓁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回道:“我没听说,是我不对,我先回去了。”
  “……”霍舒仪眼睁睁看着沈令蓁欢欣鼓舞地坐在轮椅上离去,愣得好半天没有动作。
  蒹葭也很讶异,等离开了练武场,怨道:“少夫人,您这肚量也太大了,大姑娘都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了,您非但不生气,还这样高兴?”
  沈令蓁喜道:“可不是吗?就因为她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才要高兴。”
  因为霍舒仪是霍留行的家人,可连她都被他瞒着,就说明这样的欺瞒未必是出于不信任。
  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讲明实情,一则许是考虑到知情人越少越安全,二则也是因为,这欺君之罪是重罪,一旦暴露,牵连甚深,他得保护自己的家人。
  那么,她也是那个被他保护的家人。
  沈令蓁阴霾了好几天的心情霎时豁然开朗,眼看蒹葭和白露要将她推回内院,喊停了她们,笑着说:“改道,我要去找郎君。”
  霍留行正在院子里闲着修剪花草,见沈令蓁突然笑盈盈地登门来,给一旁的京墨和空青使了个“看看,这小姑娘的心像不像根海底针”的眼色。
  她前几天的低落,他当然全都看在眼里,一开始以为是霍舒仪的话中伤了她,后来又发现她对他也一样心存芥蒂,可他问,她又不肯说,反作一副委屈样,叫他摸不着头脑。
  只是现在,见她远远就热切地喊着“郎君,郎君”,那芥蒂显然已经摘了个干净。
  他还没弄清楚“为什么”,她就已经“没什么”了,也是有趣。
  霍留行看她欢喜得只差跳下轮椅奔过来,搁下剪子,主动迎上去:“你坐稳当些。脚踝这地方,崴了一次就容易崴第二次。”
  沈令蓁听话地扶好轮椅扶手。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来这里的一路,沈令蓁已暗暗决定,既然霍留行如此顾念她,她也不该再与他阴阳怪气地说话了。
  但这份开心,也是个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秘密,她道:“没什么,只是想来问问郎君,有没有空与我一道去散散步。”
  散步?两个坐轮椅的?
  霍留行点点头:“你想,就去。”
  “那可不可以只有我和郎君两人?”
  他扬眉:“你会摇轮椅了?”
  “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天天见郎君摇轮椅,看都看会了。”
  “……”这类比听起来,并不那么让人舒心。
  霍留行张张嘴想说什么,转念又放弃了与她计较。
  她心情好,他也轻松一些,免得这阵子一边要防备赵珣,一边还要猜她的心思。
  他点点头:“那走吧。”说着当先摇起轮椅。
  沈令蓁挥退了蒹葭和白露,紧跟在后,打着比方与他说:“郎君,以后你身上有什么伤,我都不过问了,你不想告诉我就不说,我不会再与你置气。”
  这话什么意思?听起来有点像在说,他的死活跟她再无瓜葛了。
  霍留行停下了摇轮椅的动作,却因一时出神,不妨沈令蓁跟得太紧,他这一个急刹,导致她慌了手脚,猛地一转轮椅方向,眼看就要随着歪倒的轮椅栽到地上。
  沈令蓁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霍留行一把拎起来推到了一旁。可他因坐着施力不均,自己那把轮椅却失去了平衡,直直撞向了一旁那堵厚厚的墙。
  “砰”一声闷响,霍留行的膝盖正砸在墙上,听着好像骨头都要碎了。
  沈令蓁大惊,顾不上脚还没好,一瘸一拐地冲上去,蹲下来捂紧了他的膝盖,拼命揉着:“都怪我,是不是很疼?”
  这个力道,怎么可能不疼?
  可霍留行习惯了十年如一日的伪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刚要风轻云淡地说“不疼”,却蓦然住了嘴。
  他分明告诉过沈令蓁,他的腿已经不会疼。她怎还如此心急忙慌?
  霍留行垂眼看着沈令蓁的头顶心,眼色一点点深了起来。
  除非她根本早就知道,他的腿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