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2

电线:两只前夫一台戏 38 - 44

【38】洛阳花?来年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如今想想,顶顶佩服我爹和我那些爷爷、祖爷爷们,过去我只享现成,总以为做生意不过是门讲究银子流进流出的行当,并没有什么技巧难事。岂知这两年我不过做了些不入流的小生意,经营一个卖春药的小药铺并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流动小戏班子,每日进出银两撑死了也不过百两,便常常闹得一个头两个大,耗神耗力,方才晓得爹爹的厉害之处,非但当年能将祖产经营得游刃有余并踵事增华,如今避难一路经由小姨娘娘家塞北隐至西域楼兰,不仅没有丝毫落荒而逃的落魄,反而借着早年为防万一备于漠北的一股财力人力,将生意又慢慢做了起来。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遑论生意盘综错结曾经近乎揽尽天下财,而终招来杀身之祸的——沈家。
  说起我爹,我突然记起前两日那谁谁谁,哦,宋席远登门怎地没给我捎书信?莫不是我爹太忙了没空理会我?还是……出了什么差池?
  这般一想我心中不免惶惶落落,心率又开始参差起伏,渗出一背凉汗。当下便让家丁备了车马预备亲自去寻那宋席远,唯盼他尚未离开洛阳城。岂知那家丁一听我要找宋席远便面泛难色,支吾了半天对我道:“小姐这两日身子虚不宜出门,还是让小的去寻三公子上门较稳妥。”
  看他态度含糊,我心中疑窦更盛。经这些年折腾,我别的本事不敢说有甚长进,只这察言观色便能见微知著,待人接物皆起疑设防的本事当真是越发高强。两年前我被宋席远并我爹手下之人联手移花接木从京城之中救至此地隐姓埋名住下,家中照顾我的仆从寥寥数人皆宋席远派来,自是个个都是被他悉心调教过的心腹,今日这般含糊态度定是宋席远对我有猫腻相瞒。
  我冷冷看了看他,坚持要亲自去寻宋席远。那小厮终是拗不过我,勉为其难套了车磨磨蹭蹭出门上路。
  宋家本富庶,国中大城皆买有风水宝地建有宅院,莫说洛阳,自然挑得北依邙山南临洛水的上好佳处起了庭院,宋家宅邸洛阳城中人尽皆知位于何处,我虽如今记性不大好,却只是偶或喊不上一些人名,这路我还是能辨识一二的,显然,现下这小厮赶车所行路线不是宋家大宅,七拐八弯的,辨着这方向……倒像是要往城东去。
  心中正思忖着,车帘子外便忽忽悠悠飘进一股子浓郁混杂的脂粉香气夹杂着迎来送往的熙攘之声,切实佐证了我认路的本领还是不错的。
  马车将将停下,便听得有人迎上来拉客,当下被赶车的两个小厮给喝退了。之后,其中一个小厮胀跳下车辕隔着车帘子与我道:“小姐稍待片刻,我这就去请三公子。”
  我将帘子揭开一角朝他点点头,但见他转过身与那花楼门前的老鸨说了两句话又似乎递了个什么物什与她瞧,那老鸨便立刻将他迎了进去。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还未见得那小厮将人请出来,我在车中坐着闷得慌便索性半揭了帘子看景。此处临河而建,将近傍晚,日未落尽而灯已起,倒映得河面一片金色,光彩粼粼,近处,不时有身着轻罗薄纱身材曼妙的女子操着软音娇笑着穿梭而过,远处,隐隐有画舫穿梭水上,琴音断续传来,洛阳花未开,然,这般穿街而过,倒真真有一日赏遍洛阳花之感。不得不说,这城东河畔红袖招客的景致倒别有一番美妙意趣。当然,如果这条街家家花楼皆上我那回春药行买药,便更加美妙了。
  我正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拉拢这生意,抬头却见宋席远步履不稳地被小厮搀着往马车这边行来。行路所过处无不引得三两女子伫足顾盼媚眼俏飞,更有甚者还大胆伸手用粉嫩扑香的罗帕轻佻扫过宋席远的肩头,艳唇轻启勾魂道:“三公子记得下次来寻奴家哦。莫要总在那画扇屋子里,嫉妒死一干姐妹们了。”
  宋席远洒然回道:“好说,好说。”
  我回过头,放下车帘子。
  车辕轻晃,一股酒酿之气扑面而来,一人登车揭帘入内,对前面小厮吩咐道:“小同,走吧。”
  转头便冲我风流浅笑,双颊微红,两眼弯弯似被雨洗过一般润黑发亮,看则清明,实际想是醉糊涂了,直肆无忌惮盯了我看,傻笑道:“笙,笙儿,你来寻我?你第一回主动来寻我……”
  我不与他一个醉了的人一般计较,左右被人看看也不会少一块肉,索性随他去看,直奔主题截断他的话,问道:“我爹此番可有书信或嘱咐托你转达?”
  那乌黑晶亮的眸子刹那落上一层灰,暗了暗,“我还以为……”话未尽却别过头去看窗外灯笼。在我的殷殷注视下终又将头转了回来,口齿稍稍清晰了些,淡淡答道:“你爹说家人一切安好,让你莫要挂念,只管养好身子。待来年开春。”
  还未说完,又断了,蹙了眉只管伸手揉额头。
  “来年开春怎么?”我疑惑问他。
  窗外的灯火掠过他的眼睛,似乎片刻闪烁,复又见他迷迷蒙蒙望着我,“来年开春?什么来年开春?”倒反问起我来了。
  想来他是醉晕了说混话。不过,听到我爹爹并家人安好,我着实长长出了口气,此行目的已达,便不再理会此人,只倚着车中软垫闭目养神,神游片刻,却突然想起他这般寻欢作乐半中央被我打断了似乎不甚好,虽烦此人两面三刀墙头草一般,不过若非他当年一盒月饼相助,后又将我从王府中使计运出,我如今想来已到阴曹地府去帮阎王老爷数钱了,遂耐了性子问他:“现下是将你送回宋宅还是再回城东花街?”
  他怔怔看着我,蓦地自嘲一笑,“我这两年如入洛阳从不宿宋宅,只停花街柳巷,你竟不知?”
  “我为何要知晓?”我一面指挥了前头赶车小厮掉头回城东,一面漫不经心答他。
  “是,你自当是不屑知晓。可是我却偏要与你解释。”马车踢踢踏踏地行进,车内酒气脂粉香两相绞缠,他弯着眼嘴角噙笑,口气却一反常态地执拗挑衅,但见他伸手不紧不慢指了指天,“那人心思缜密,思虑颇重,若非我包下顾春楼的头牌画扇,让他以为我色迷心窍来洛阳只为眠花宿柳,他定当对我常过洛阳起疑。”
  我顿了顿,笑道:“多谢多谢。你这番为了我勉为其难眠花宿柳的苦心我自当承情铭记于心。”
  他不答言,闭眼靠着车厢壁,眉心聚拢久久不散。
  许久,听得一声幽幽低语,“笙儿,我不奢望能有功过相抵的一日,唯盼得在你心中莫再添污点……”
  我笑了笑,对他道:“你醉了。”
  我总觉得宋席远是一株奇妙的墙头草。
  其实,若说墙头草倒是对他过誉了,墙头草尚且只往两面倒,他则更上一层楼,竟是三面皆有联系,见风使舵,占尽好处。当年我一箭穿心自鬼门关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颇觉惊异,我之前被囚之时引那麻雀为我与我爹传信时便知王府之中届时会有内应,只是,却从不曾猜那内应会是宋席远。
  当时因恐王府护卫会截那些雀儿,我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出只字片语,消息并不完全,只知爹爹会派人来救,却不知具体时间。月圆中秋夜黑衣人突袭,我本也以为是皇家余党行刺,直至后来从那黑衣人的言语态度中方才隐约猜到。
  那日桌上月饼乃是宋席远亲自送至王府之中,算准了王爷不爱吃甜,而我最爱莲蓉,月饼之中皆混有小姨娘塞北特制之药,食之,半个时辰后气息全失脉象皆无,我原吃过一次,结果却被那人撞破,此番爹爹本打算双管齐下,若能顺利将我救出最好不过,若不能,则让人击我一掌,让王府中人以为我中掌而亡,六王初登,按规矩须与伤、病、弱、亡此类晦气相避嫌,停尸期间看管之人必比不得我活着的时候严密。
  结果未来得及出手,我便挨了一箭,那日趴于墙头之人乃真行刺之人。
  之后,爹爹手下将早便预备好的一具与我形貌身材相仿并易容好的女尸将我换了出来,宋席远接应,将我藏匿京城一处医治,幸得那箭稍稍偏了些并未刺及脏腑,幸得我之前吃了月饼之中的假死之药,误打误撞气血不旺故而未血尽而亡,幸得……
  许是我已散尽所有,判官阎王都看不上我这一无所有的人,不屑收我,故而留了我一条小命苟且世间碌碌而活。
  只是,第一回假死,那人抱了我的尸身三天三夜不撒手,让人想偷梁换柱都不知从何入手。此回,不想却如此容易便被爹爹手下将我移花接木而出,我未问细节,却也可猜到此番定是再没人对我的尸身如此执着,故而能够一帆风顺地大功告成。
  足见,人非但活着要分个三六九等,便是死了的尸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带着泼天财富之秘的尸身到底与两袖空空的尸身待遇不尽相同。
  不晓得诈尸这事是不是做过两回便会顺手拈来地熟捻,那时我初醒,每日都要反复好几回,上一刻还咳血气微渺然近死,连那塞北大夫都以为无能为力时,下一刻我却又能颤颤巍巍地醒转过来,反反复复,叫人一惊一乍。
  我过去听说过有一种叫作蜉蝣的小虫子,命短得有趣,朝生暮死,与我那阵子的状况倒有得一比。
  之后,待我稍稍活过一口气,气血稍稳,宋席远便派人一路护送将我弄到了洛阳城,本欲再往西北行,怎奈我这破落身子却受不住,一触风沙便不争气地要大病一场。故而爹爹便索性让我在洛阳住了下来,左右隐姓埋名并不是什么太需要技巧的难事,比诈尸容易多了。
  活是活了过来,不过那诈死药也是要留后患的,我现下一着急便会叫不上人名记不得一些字,幸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
  我初时活返过来,没那个精神头琢磨宋席远如何会与爹爹联手,如今日子长了,只当是白捡了一条命重活一回,也不想费神去弄清这个中曲折。正如人常言傻人才能有傻福,人不必活得太聪明。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而今种种,譬如今日生。
  唯盼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39】鲜肉粽?雄黄酒?

  终是到了那顾春楼前,宋席远闭目蹙眉倚在车内丝毫没有下车的意向,我看了看他,估摸着是酒劲上来,再加上马车稍有颠簸叫他觉着不舒服了。
  正待唤赶车小厮来扶他,却见他鼻尖微皱,沁出细密的汗珠,心道:糟糕,他这是要吐了!
  我不晓得他醉酒的次数多不多,总归我碰见的两回都挺倒霉的,一回是那时我初入宋家门楣没多久,一夜他从外面回来,身上酒气并不重,结果鼻尖一皱,丁点预兆都没有,就这么吐了开来,吐在了床褥上,下人虽立刻收拾了,我仍觉着那厢房有股子酒气混杂的怪味,连着几夜都睡在西面的次厢里。还有一回便是我离开宋家以后,宋席远一日不知在哪里喝得酩酊,晕晕忽忽之中居然还能身手矫健地翻墙入沈家,可巧我在池边喂鱼,被他冷不丁抓住,但见他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结果话未出口,鼻尖一皱,细汗一出,面对面翻江倒海全吐在了我身上,幸得他除了酒倒没吃什么别的东西,吐出来的也都是些酒,然而还是弄了我一身狼藉。
  有此前车惨烈之鉴,我想不记住他这前兆小动作都不行。
  现下我跟他二人坐于这车厢之中,他在外我居里,想要跳下马车都不得出路,我一时急智倒想起他这两年似乎总随身带了一种味道清爽宁神的薄荷膏,便眼明手快扯过他的袖子翻找了一下果然摸到一盒药膏,用尾指挑了一大块绿油油的薄荷抹在他人中处,再揭开车帘子把他转过面朝外,我半探出窗外,用手直拍他后背,但愿他这次莫再叫我遭罪了。
  拍了没几下,觉着有几滴湿漉漉的东西落在我鼻尖,我疑心下雨,本能抬头向上,唯见一片夜空在几颗清亮的星子下黑出一片近乎靛青的颜色,丝毫没有落雨的迹象。正诧异,便听得那顾春楼二楼一处轩窗“吱呀”一声闭合,应声回头,我瞧见了窗扇后一闪而过的半张脸庞……那样的脸庞,便是春日的海棠也要自惭逊色,更莫说美人带泪,我见犹怜,让人想起细雨中的扬州。
  回头再看半俯身窗棂上的宋席远,居然还未吐出来,我不免铆劲又将他的背拍了十来下,听得宋席远闷闷哼了两声,似是痛苦非常,紧接着便见他翻转过身子坐回车内嘭地一声靠在壁上,长臂一捞捉住我的手压在怀里。
  “女侠……女侠饶命……不知女侠哪里练的大力金刚铁砂掌……小的心肝本就碎得不周全,再拍下去怕是要成沫了……”
  我听他满口混言胡诌,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警惕地告诫他:“你不要吐我身上。你既醒了便下车去。”
  他两眼一弯,非但不下车,反而身子一侧,伸手将我圈进了他怀里,“我不下车。你陪我吃粽子可好?”
  我正待推开他严词拒绝,他却笑意盈盈箍紧了我,紧接着道:“你若不陪我,我便吐在你身上。”
  一股青烟直冲头顶,我一时气煞无言。世上怎会有这种泼皮酒鬼,八岁稚童一样耍无赖。
  我怒瞪他,他却毫无收敛之意,懒洋洋地抱了我直蹭,“我要吐了哦,我现在便吐了哦。”
  “张三,掉头,买粽子!”我咬咬牙切齿,转头吩咐小厮。
  “乖!”宋席远笑得一脸小人得志,居然还伸手来摸我的头顶,和蔼地语重心长道:“真是宋哥哥的好姑娘。”
  我头一转避开他的手,警告他:“你莫要得寸进尺,放开我!”
  “使不得,如何能放?”宋席远一手揽了我,一手扇面一甩,眨了眨眼睛望着我,一本正经地无辜道:“我一放开你,便会想吐。”
  “你——”
  我本欲使个大力将他蹬出车去,马车却停下了,小厮一揭帘子,“小姐,粽子铺到了,要买什么馅儿的?”
  “大肉粽鲜肉粽各拿一串,总归什么腻味买什么。”我让你油嘴滑舌,油不死你!我想了想,补道:“对了,再买一壶雄黄酒。”
  小厮领命利索去了。
  “笙儿,雄黄味大,如此夜下,未免有失雅趣,不若青竹。”
  我凉凉看得他一眼,“雄黄避邪。”
  莫看他肤白如瓷,薄若蝉翼,实际却厚实得紧,恍若未闻我的言语讥讽,笑嘻嘻地将我揽得更紧……
  洛水畔,流水逶迤桨声灯影,笙歌袅袅远山玉黛。宋席远命小厮打起车帘,拽了我坐在马车内陪他吃粽子观灯景。
  他低头,专心致志地剥开一圈艾叶,“今日端午,你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便是……”
  “不记得。”我粗鲁地将他打断。
  “你为了我落入汶水……”
  “痴人说梦!”我不耐。
  他倒好,莞尔一笑,将剥好的粽子举到我口边,我嫌恶一转头,他也不客气,直接收回手将粽子送进了自己嘴了,吃得欢畅,末了还品评道:“这洛阳什么都好,唯独这粽子,终归还是远不及五芳斋的香。”
  我不答言,沉寂片刻后,听他幽幽唤道:“妙妙。”
  我立刻后背寒毛倒立看看四下有无他人听见,一面伸手就抓了个粽子塞他口里。
  “莫怕。周遭无人。”那人倒轻松。
  莫待回神,便觉手心温温一热,竟是他捉了我捂他口的手放在唇边一吻,神色虔诚,“妙妙,转眼已是第五个端午。我亦晓得是奢求,可是,还是忍不住想问你,可还能允我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端午……直至百年?”
  我一怔,旋即麻利抽回手,端起手边雄黄一饮而尽,笑睨他,“你吐吧,你还是直接吐比较好。爱吐哪里吐哪里,吐完我让人直接送你回城东。”
  他面上褪去了几分颜色,果真不再絮叨些有的没的,只默默吃下一个个油汪汪的肉粽。我看着远山遥水静静喝着味道浓重的雄黄……
  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瞧见了我的小宵儿……
  次日,我自厢房内转醒后却怎么也记不起昨夜最后是怎么回来的。只觉着头痛得很,正待伸手捏额,却赫然瞧见怀中抱了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约摸三五岁大,仿若年画里跳出来的金锂童子一般,此刻正惶惶张着双大眼睛盯了我看,一副泫然欲泣想哭却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我惊了,赶忙坐起唤人。
  经下人们一番隐晦说明,我才晓得自己此番醉得真真离谱丢脸了些。
  据说我昨夜被那雄黄醉晕,瞧见洛水河畔几个孩童正折了纸船放船灯,其中一个孩童生得白嫩可爱,便一面嚷着“宵儿”,一面跌跌撞撞跳下车辕抱了那孩子非逼他叫我“娘”。人家亲爹亲娘就在一旁,见了这架势,着实被惊着。宋席远一面尴尬给人赔不是,一面轻言软语劝我放了人家孩子。结果我非但不肯松手,还险些将人家亲娘一把给推进河里。最后,宋席远只得压了五千两银票并一块玉佩在那夫妇手中,好说歹说跟人借了这男娃娃让我抱一宿。
  不成想,我竟有这般悍匪恶霸的气魄,当街抢人孩子……思及此,我不禁捂额羞惭。
  “小姐,这孩子的父母一早便候在厅里,您看……”下人看了看我的眼色。
  “晓得了。”我回神应道。
  我亲手给这娃娃梳洗完毕后便领了他去前厅,一双父母见到儿子平安无虞,眼中重重忧虑刹那烟消云散。
  手中娃娃一下挣脱,乳燕投林一般扑入母亲的怀里。
  我鼻中一酸,转头咳了咳,再回头,便是笑意靥靥,“昨日,叫二位见笑了,实在对不住。”
  那父母惶惶然连道不碍事不碍事,之后不待用茶便领了那小娃娃告辞。临走时,我蹲下身子摸了摸他又小又软的手,他亦伸手怯怯摸了摸我的脸,奶声奶气道:“你长得真好看,可是我有娘亲了,不能给你做娃娃。”
  我笑道:“没关系。”顺手放了一枚玉环在他手上。
  昨夜一梦了无痕迹,唯记得一个零星残破片段——
  宋席远一双半月黑瞳映着洛水面上温暖的灯影,摇曳濯濯,他问我:“妙妙,宵儿……宵儿……你上回说,宵儿是我们的孩子?”
  我吃吃一笑,道:“你如何这般年纪便耳背了?你听错了。宵儿,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他姓沈,是我们沈家的孩子!”
  ……
  “小姐,三公子今日天未明便出门去长安了。说是去谈生意了,此番……”下人觑了觑我的面色,“此番未说归期。”
  我“哦”了一声,抱起窗台上伸懒腰的白猫,径自往账房行去。


【40】窃鱼贼?神仙戏?——这诸多说法之中,我从来笃信最后一说。

  端午过后没几日,那白猫便病了,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一夜之间瘦得脸都尖了下去,毛色枯杂暗淡。我急急抱了它寻遍洛阳医馆,好容易才寻着一个愿意给猫儿瞧病的好心郎中,开了个药方子嘱我熬了后纳凉再给它灌下去,须得反复三日,三日之后再将猫儿抱上门与他瞧瞧,若无异象便照着这个方子再灌四日,若有异常便调换一两味药,煎服三日后再诊。
  莫说,这大夫心肠好,医术也是极好的,果然药到病除,不过几日这白猫便不复一副恹恹颓唐的病模样,能吃些小鱼拌稀粥了。
  照那大夫叮嘱,今日便是最后一回将猫抱去让他瞧,若今日瞧过无事便算彻底大好了。我本来预备了亲自上门,岂料恰逢柜面上进货之日,须得我亲自过目清点,遂作罢,只得让家中手脚轻细些的丫鬟将猫带出去复诊。
  晌午过半,我在药行里间向北风凉处一样一样核对药材,一旁站了戏班子的秦班主,跟我报备戏班子近况,说是这回寻了城中最大的德兴酒楼,与那老板谈妥定下一个月的契约,这个月那酒楼中的戏皆由我们的戏班子走场。
  我听得心里乐开了花,人都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果然不差,这德和酒楼可是洛阳城中最热闹所在,每日进出食客可谓流水一般,日日座无虚席。我们那戏班子若能在那里唱上一个月,莫说客人打赏的银两便是这票友所付门资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啻天上下银子。
  孰料,正乐着,便见早上带猫瞧病的丫鬟哭丧了一张脸期期艾艾蹭进来,开口便道:“小姐,那猫……”
  “猫怎么了?”我一下紧张站了起来。
  “那猫……那猫给弄丢了。”那丫鬟绞着手咬了唇,道:“奴婢方才抱着它路过西市街口,瞧见……瞧见卖胭脂的,便想顺手买一盒水粉,但是,但是抱了那猫不好掏银子,奴婢想……奴婢想这猫平日甚乖觉从来不曾四下乱跑,便将它放在地上,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付好银子一眨眼工夫,那猫就不见踪影了。”
  “那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快去找啊!”我想,自己当时的脸色定是差极,那丫鬟瞧着我,煞白了张脸都要哭出来了。
  最后,家中小厮丫鬟倾巢而出在西市附近转了个遍也没能找到那只白猫。我心中堵得慌,晚饭连水都喝不下去。家里管事的老家丁余叔劝慰我,“猫儿皆有灵性,定然识得回家的路。说不定只是一时贪玩走丢了,过上两日风餐露宿的日子便会回来了。况且,万物皆讲究缘分,若无缘也不便强求。”
  我心下一片惘然,这猫,是我拥有的唯一一点关于宵儿的回忆,如今丢了,便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这便是我们的母子缘分?辗转尘世,浅淡如此?
  我不信。
  接下来几日,白日里我若一得闲便回去西市口,盼着兴许能找回那只猫。几日下来皆是失望而归。
  不想,又过了几日,那戏班的秦班主却意外地将那白猫给抱了回来。只听他道:“大当家瞧瞧,可是这只白猫?”
  我欣喜地接过来左右看看,连声道:“正是正是。不知师傅哪里捡到的?”
  秦班主端起茶杯汩汩呷了一大口茶,一面连连扇风道:“别说,可真是巧!今日我们在酒楼里刚唱完戏,收拾行头预备从酒楼的后门出去时,正巧碰见那酒楼的灶房伙夫抓了个小贼,你猜他偷什么?竟然偷了一只活生生的鲶鱼。我瞧着这小贼也就五六岁半大孩子的光景,怎么好端端上酒楼偷鱼,要偷也该偷熟食,偷只活鱼算怎么回事,便起兴问他,那孩子起先倒犟,什么也不肯说,后来我允诺若他告诉我便让伙夫放了他,他才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猫,说是要拿鱼喂猫。我一看,哟呵!这短胡子白猫不正是您前些日子丢的那只嘛,岂知那孩子固执得很非说这猫是他的,我一想,这孩子不甚地道,既能偷鱼,想来那猫当初肯定也是趁着人多杂乱给偷来的,故而将这猫给夺了回来给您瞧瞧。”
  那白猫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两下,似乎总想夺门而出的一副心不在焉模样,若非我对这猫的样子记得熟,险些都要疑惑究竟是不是抱错了。
  我摸了摸它的头顶渐渐平复它的躁动,道:“多谢秦班主。那孩子现下在何处?”
  方才听得他说这孩子五六岁大,我便心中恻隐大动,宵儿,今年也满五岁了……
  那孩子既沦落到偷窃,想来是个无父无母孤苦孩子,自己定也食不果腹,这般情况下仍不忘给这猫儿觅食,可见这孩子心地纯善。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虽无此般高洁品质,然而,这孩子既让我晓得了,便不能袖手旁观。
  “那孩子现在被关在德兴楼后院柴房里。”秦班主答道。
  “你问问他可有父母,若是无父母倚靠,便收了他在戏班子里学学戏,将来也好有一技之长谋生,莫再做这行窃之事。”我嘱咐秦班主。
  次日,秦班主来复:“这孩子说了,没有父亲,与母亲失散许久。我问他可愿意学戏,他倒端着架子,犹豫了半晌才点头。可别说,这孩子洗净换好衣裳瞧起来可真是个俊俏模样!细皮嫩肉倒有些大家公子的端秀气势。若是学得好,将来定然能成名角,做上台柱子!大当家可要去看看这孩子?”
  既安顿好了,我便放下了心,遂回他:“不必了。有你照看便可,让班子里的师傅好好教他。”
  秦班主领命而去。
  此后约摸隔了两日,我上回春药行去巡店,却不想一路见着官兵巡逻,但凡见着有人领着孩子便要上前盘查一番,我不免莫名。
  入店便见掌柜正支了胳膊兴致非凡地瞧着外面搜查的官兵。店中此刻无客买药,那掌柜见了我来自是摆凳倒茶殷勤周到不必多说。
  我喝了会儿茶看了会儿帐,抬头仍见他两眼八卦闪闪地往外瞅,便随意问道:“也没见城门贴榜文,不知这些官兵青天白日搜些什么东西?”
  那掌柜许是正愁没地方说,这下听我一问,话匣子一敞滔滔不绝,“哪里敢贴榜文!我有个亲戚的大侄子在衙门当差,听说这回搜的人可了不得……”忽听他压低嗓门接着道:“搜的是摄政王府的小世子!”
  我一惊,“世子?!哪个世子?”
  “还能有哪个世子?不是我说,大当家,你未免孤陋寡闻了些。摄政王到如今统共也就一个宝贝儿子。摄政王夺天下治天下皆是轻巧的很,听说唯独管不来这个小世子。听人说,那小世子虽说瞧着跟个观音童子一般讨喜,脾性却是不大好,常常离家出走,叫摄政王很是头疼。这回,竟然给跑出京城了。”
  “跑出京城了?!”我焦灼地重复。
  “是啊。听说那孩子这回极有可能跑到了我们洛阳城里。这不,官府一晓得情况,哪里敢有半分懈怠,今日一早城门便封了,全城戒严。不过,照我看,小世子未必在洛阳,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哪里就能跑这么远呢?”
  宵儿!宵儿不见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然而,太快了,快得我来不及抓住便过去了。
  那掌柜犹自说得起劲,“这小世子生母你可知道是谁?坊间有传,世子生母就是那天下第一商沈谦的独女!说起沈家,这便更是传奇了,据说一月之间上至主子下至奴仆包括这沈家小姐全染重病死透了,啧啧,真是可惜了这一份家大业大。所以,要我说,人生在世,还是无病无灾活着开心才是最重要……”
  我不知他自言自语喃喃都说了些什么,我只知宵儿丢了,他一个这么丁点大的小娃娃,要是碰见什么坏人,出点闪失,可怎么办才好!
  我心中乱哄哄绞成一团,急急便出了药铺回家传书爹爹并宋席远,告知此事并求援。此时,我只恨自己无用,竟然拿不出丁点办法寻回宵儿保他平安。
  一夜对烛无眠直至清晨,听得几声猫叫,脚上一暖,低头但见宵儿的白猫正绕着我的罗裙摆上打转,时不时用头亲昵地蹭蹭我,想是饿了来讨食吃。我将它抱起,忽地福至心灵脑中灵光一现——
  这白猫是宵儿的,跟了他许多年,虽说猫儿不比灵犬,然而或多或少定能辨得宵儿的气味,若带了它去寻宵儿,是不是便有一些指望呢?
  我在洛阳城中无权无势又无人脉,然而作为一个母亲,我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宵儿既能为了我用一把弹弓蚍蜉撼树也要阻挡宋席远碰我,我为了自己唯一的宵儿,又如何不能抱了这白猫走遍洛阳的大街小巷将流落在外的孩子寻回?
  即便大海捞针一般可笑,也定要一试。
  当下我便利落地将猫喂好抱了它出门,不坐马车,单凭双足,先从人多闹忙之处寻起,西市口、东和街、洛神庙……岂料,那猫非但未有丁点异象,反而在我怀中眯眼悠悠然睡了过去。
  路过西市东城交汇鱼龙混杂处,难免要从那德兴酒楼面前经过,此时正值正午用饭时分,两个店小二伶俐在门口迎来送往,我正犹豫是否入内买尾小鱼喂这猫,忽地怀中一空,那猫许是闻见了店中迎面飘来的鲜鱼肉糜之香,竟然“噌”地跳出我怀中,毫不犹疑地一头窜入酒楼之中。
  我一下急了,不待多想,便追着它闯入门内。
  然而,我究竟敌不过猫儿灵巧,不过眨眼工夫,便再看不见那抹白色的影子,只能着急又无奈地停步酒楼大堂正中,唯见左右觥筹交错食客济济满堂,大堂厅首戏台子上粉红黛绿咿咿呀呀唱着我全然听不见的戏词。
  “大当家,您怎么来了?可巧今日这戏才开场,我给您找个位子,您坐着听会儿?”我应声回头,但见本来倚着帐台的秦班主眼尖地瞧见了我,热络地迎了上来。
  我正待推拒,但觉眼角余光掠过一抹极快的白色,我迅捷地回头,本能地拨开面前之人踢脚便要追上去,下一刻却疾疾收住脚步,就近捡了个位子,突兀迅速到近乎莽撞地坐下,唯盼淹没于左右鼎沸人声熙攘食客之中……
  但闻戏台上一男子深情念白:“觅儿,我错了,但我却不悔!”
  一女子神色漠然转头而去,凄婉唱道:“润玉,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伤,唤作——忏悔,无门。”
  ……
  那抹白影果然是宵儿的白猫。
  只是,它以再快不过的速度冲向了戏台下厅首一隅的客人怀中,那人背对着我所在之处,背影清癯,黑袍木簪,广袖森远。
  是啊,我只知这猫是宵儿的猫,却忘了,它既能熟悉宵儿的气息,定然也能辨出另一人的气息……
  一时惶惑性命堪虞之际,我竟不相干地莫名记起台上唱的是什么戏。
  洛阳民间有一个神话广为流传,说的是上古时期一个貌美的葡萄仙子同夜神、火神之间的情缘纠葛,颇有几分意趣,只是最后结局众说纷纭,各家戏本皆不相同,叫人莫衷一是。
  有人说,夜神利用尽了葡萄仙子,最后手刃火神,即位天帝,手掌六界万年孤独,与葡萄仙子参商相隔永不再见。
  有人说,葡萄仙子被夜神利用之后自殲而亡,火神殉情,夜神登位,却心中再容不下除葡萄仙子之外第二个女子,终是孤寂茕孑。
  更有人说,葡萄仙子根本就是夜神亲手杀戮,最终灰飞烟灭魂魄消亡……
  这诸多说法之中,我从来笃信最后一说。我的戏班子自然唱的便是这第三个戏本。

 
【41】龙套角?锥心刺?

  那黑袍之人背脊一僵,定是被这突然蹿入怀中的物什给惊到了,但见他伸手摸了摸那白猫的肉腮,触到那短短的胡须时手上一顿,下一刻,霍然起身,一双点漆锐目疾风一般扫过大厅。
  我飞快地低下头。
  “大当家,您挑的这个位子离那戏台远了些,怕是看不清楚。可要我再帮您寻个近些的?”一旁,秦班主喋喋不休地继续热络。
  我皱紧了眉,朝他摆了摆手以示答言。抬头间隙之间,但见那黑袍之人已重新背对了我坐下,身旁立了一人正低头凝神听他吩咐,那人身侧佩刀,猿臂蜂腰,一看便是个练家子。片刻后,那佩刀之人定是得了什么令,站直身子虎目左右一扫,伸手向门外一招,大堂之中便瞬息涌入若干影子一般的男子,皆微服,然,细看却一眼便可察觉不同,正是侍卫!须臾,这些侍卫便如夜下暗潮一般悄无声息地流向酒楼之中的各个方向。
  骇然、恐慌、惊惧……此刻,我亦不知自己是何念想,只是僵硬地拿起桌上木筷,故作镇定地去夹盘中的菜。
  掌柜眼尖,立时三刻惶惶然奔出柜台,但见为首那佩刀之人手上一晃,不知亮了个什么东西与那掌柜看,看得掌柜目瞪口呆抱手连连作揖。
  那些侍卫也不出声惊扰食客,只是安静地拿着图搜过酒楼的每一个角落,遇上稚童方才脚下稍作停顿,立于一旁仔细比对。几个侍卫从我所坐方位路过,皆是一眼扫过,不作停留。
  我心中舒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那黑袍之人让人搜的是宵儿。我心中计算,若是宵儿才入洛阳城不多日,那么,极有可能宋席远窃猫之日与宵儿离开王府之日正是前后脚的工夫,那黑袍之人实际并不知猫儿走失,只当宵儿是抱了白猫一同出走。此刻惊见猫儿,自当认定宵儿便在酒楼之中,当下命人紧锣密鼓大肆搜寻。
  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见那佩刀人抱拳垂首在那黑袍之人耳旁复命。那黑袍之人微微点了点头,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稍稍松开。
  电光火石之间,我突兀想起一事,那个偷鱼的孩子……莫不竟是宵儿?!瞬息之间,疑惑、懊悔、自责袭上心头,转头正待问那秦班主。却听得酒楼掌柜立于厅中高声喧嚷道:“诸位客官,今日小店已被人包下,麻烦列位现下离场,桌上酒食概免付费,皆由包店那位客官结账付银。搅扰了大家用餐听戏的兴致,刘某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一时店中诸人遭逢此事不免惊异唏嘘,然而想来依稀亦从那镇守店中四角的练家子身上瞧出些不对劲的苗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谁也不想引火烧身,当下无人敢有异议,悉数抱怨皆吞入腹中,三三两两起身离店。
  我本欲拉着那秦班主混迹人群之中一并离开,待寻个安全隐蔽之处再详细问那窃鱼孩童的情况。孰料,将近门口处才发现店外不知何时站了六七个侍卫守于门两侧正犀利地查看出店之人,其中醒目一人不是王府侍卫统领展越又是哪个!
  我脚下一缩,瞬时返回大堂之中,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左右为难,于人流之中逆行又过于醒目,幸得灵机一动就近绕到门边掌柜所在柜台处,那柜台后有一小室,以蓝布帘子掩着,是平日里掌柜歇脚放账簿所在。
  此刻掌柜正立于门口赔笑拱手送客,无暇他顾,我揭了蓝布门帘闪身便藏入斗室之中。
  一时之间人去楼空,台上曲终人散,空荡荡厅堂之中连余音都不敢稍待片刻停留,满堂寂静,吐纳可闻,似一面紧绷的鼓,只待落槌。
  半晌无声。
  我心中忐忑,惊惧不定,轻轻将帘子揭开一条缝隙,但见那黑袍之人气定神闲放下手中茶杯,杯底触红木,本无声息,此刻却如擂鼓之槌重重击于鼓面。
  “出来吧。”
  半晌,听得低低一声。
  被发现了?!我眼皮重重一跳,头中嗡地眩晕而过,手中一晃,帘子无声归原位,掩住了那叫人心惊肉跳的缝隙。
  “出来吧,宵儿。”
  额前绞痛之际,忽又听得那人再次出声,唤的竟是宵儿……
  我再次将那帘子掀开一条缝隙,手中沁出的细汗瞬间便染透了一角布帘。
  正午的阳光穿堂入室,偌大一个空旷酒楼在光线之中一览无余,除却厅首背对而坐的一个黑衣之人,那只白猫蜷卧一旁,不见其余半个人影。
  一炷香后,戏台一侧垂幕轻轻动了动,无风自起波澜,片刻之后却又归于宁静,叫人疑心错看,过了一会儿,那幕帘又动了动。
  一个满面油彩的孩子自垂幕侧走出,斯文乖巧地沿着戏台一侧慢慢一步一步拾阶而下。白猫欣然跃起,扑入其怀中。
  宵儿!
  方才那个戏台上演仙童走过场的孩子……秦班主拾来的孩子……果然是我的宵儿!我一时忘却吐纳,一股酸涩铺天盖地袭上心头,不知是喜是痛。
  但见宵儿走至那人跟前,二人对峙一般僵持良久。终了,听得一声几不可闻之太息,黑袍之人缓缓开口,温和道:“你可用过午饭了?”
  宵儿不答。
  那人也不以为意,似乎习以为常。只伸手摸了摸宵儿的脸孔,下一刻,便僵在那里,沉声道;“来人,端水来。”
  一盆清水当即送上。那人用帕子拧了水一下一下拭过宵儿的脸,来来回回不厌其烦擦了几遍方才作罢。动作轻柔,背脊却微微起伏似是隐忍。
  擦净之后,露出宵儿一张皎洁玉琢的脸孔,仙童一般叫人视而忘尘,一双凤目益发显山露水,眼尾稍稍提起,抿唇直视其眼前人。
  那人放下帕子,伸手又在宵儿脸上摸了摸,似乎要通过亲手触摸才能完全确信孩子脸上油彩除尽。
  “回去吧,瘦了这麽多,此番……”他爱怜地拉过宵儿的手臂,正欲牵了宵儿的小手起身,却蓦地顿在那里,但见他松开宵儿的手,将自己的手掌翻转过来,一缕阳光正照在手心,反射出几线寒铁之光,耀眼刺目。我慢慢看清,扎在他手心的竟是几根粗短的钢针。
  “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在戏班子里学戏。”宵儿挣开他,攥了手心站在原地。若非几根钢针在他动作之间掉落地上,轻轻两声响,我真不能相信方才竟是宵儿眨眼之间出手狠辣地扎了那黑袍尊贵之人……
  “很好。”那人抬起手一下拔出掌间钢针,侧过半张脸孔,遥遥看去宛如白瓷,任由几道细细的血迹顺着掌心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地面,眉间皱也不皱,“你若能说出个由头,我便任你在这里跑龙套。”
  宵儿倔强地抬眼望他,“这个戏班子专收容我这般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心口一紧,周身泛起针砭剧痛……
  那黑袍之人身形一窒,良久无言,似被一股无形之力重重击中,有什么东西瞬息之间摧枯拉朽地轰然委顿压得他不得喘息一般,但见他扶着桌沿极缓慢地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再回神之时,听得那人声音飘忽游离,极轻极轻,却一字一顿道:“你可以说你无父,却不许说你无母!”
  宵儿眼中雾气盈盈,却仍旧咬牙抿着唇,倔强地攥紧了小手。
  良久之后,那黑袍之人不顾宵儿挣扎,倾身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宵儿毕竟不满五足岁,抽噎着最后终是停了动作,跌入梦中。
  恍惚之间听得那人一声近乎无声之喟,唇齿之间嚅糊依稀滑过一个人名。
  抱了孩子离去之前,他突然回头,我心中大骇,却见他只是让手下叫来那仍旧满面惶恐的掌柜,客气问道:“替我问问那戏班子,方才这戏可否再另排个圆满的结局?”
  一行人散去后,秦班主在这内间之中寻到委顿在地的我,脸上皆是诧异不解,却仍不忘转问那话。
  我淡淡笑了笑,道:“本来不过神仙传说,结局又岂是凡人能够妄自揣度?不过皆是杜撰罢了。”
  秦班主托掌柜转述了我的回复,傍晚时分却又来寻我,“那位客官说:既是杜撰,何不留个圆满给世人作念想,为何皆是悲余收,徒惹一干凡人空自悲切?”
  我不答。


【42】夺子计?夜半火?——梦入洛阳花荼蘼

  接下来连续两日,秦班主皆来问我意向,按照他的说法,说是那位客官诚意相询,愿出高价让戏班子将那出戏另编纂个喜庆和乐的结尾。我以为此事甚是荒谬,天下都已得尽,何必计较一出市井之戏传?遂不予理会。
  隔日便收到了宋席远的飞鸽传书——“速归,勿慌。足不出户!”
  几乎前后脚,不过相差半日,爹爹的书信也到了——“正可借机行事,夺回亲子。”
  本为与宵儿擦肩而过心如灰败,兼之又恐被摄政王发现,我接连数日坐卧难安心疾反复,爹爹一封短笺,寥寥数字点拨却让我一下心中豁然清明,思量之间,一计骤生。
  摄政王此番出京想来不欲大张旗鼓与人知悉,派出打探之人来报,称其并未落脚皇家位于邙山脚下的园囿行宫,而是毫不起眼地住在了城中德兴酒楼附近的一家客栈之中。洛阳城中除了风传过世子走失一事,似乎并无人知晓摄政王已悄然入城。官府仍在漫街搜寻垂髫稚童,足见洛阳当地官员尚且蒙在鼓里。
  他素来奉行大隐隐于市,客栈乃鱼龙混杂客来商往之地,想来是为掩人耳目。然而,既是鱼龙混杂,浑水摸鱼正是再好不过。
  他如今既已寻到宵儿,定当不日便会离开洛阳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事不宜迟,今夜下手便是最好时机!我当下将心中打算部署说与宋席远留下的数个名为家丁实为死士之人,一个时辰之后,那悦福客栈之中的客房分布图便呈在了我面前。
  摄政王此番随行一十八人,王爷同宵儿居于一室,宵儿在内室,王爷居外,其余侍卫分居周遭左右上下四室之中,包围得如铁桶一般严实。且这些侍卫个个皆高手,而王爷本人亦身手不凡,若是让死士潜入直取,胜算无几,唯有趁乱。既要作乱,有一方法自是再好不过——
  纵火!
  然而,我只为夺回宵儿,并不欲伤人。这火如何放,由谁来放,放于何处,每一步都须得细细考量。首当其冲便是如何将摄政王从宵儿身旁引开。
  我心念一动,蓦地记起了那出神仙之戏。那戏本也排过个欢喜圆满的结尾,只是我从不让唱,摄政王既执着于要改动那结尾,现下便遂了他的愿。
  傍晚时分,秦班主得了我的话欢天喜地地去回复那人,并邀请他夜里上德兴楼去瞧那新排好的戏,看看可否合他心愿。以此为饵不知可否将他请出。而那日看他知悉宵儿在戏班子里学戏一事的态度,绝非赞同之意,想来他若前去定不会将宵儿一并带上。
  宵儿同我一般,喜食甜,犹喜糕点,过去夜里宵儿用过晚饭之后,约摸隔上一个时辰我总会让丫鬟们送一碟松软的点心到厢房里,宵儿一般还能吃下三两块酥点,姨娘们老说这样不好,会让孩子的牙齿生龋,我亦试过将宵儿的夜间点心给断了,宵儿乖巧,也不闹,只是一双漉漉的眼中难掩失望,叫我心中不忍,隔不上两日便又恢复了。
  两年过去,不知宵儿这习惯可有改过。若无改过便是正好,届时让死士扮成店中小二送糕饼入内,糕点之中夹有我亲笔书写的字条,宵儿聪慧文静,识字甚早,定能看得明白。且,宵儿虽乖巧年幼,却警惕慧黠,若无见我亲笔字条断不肯配合。一旦他挣扎违抗,势必招引来门口守门侍卫。因而,此一糕饼事关重大。
  那屋中有一后窗,因楼高窗陡,王爷许是并不认为宵儿敢从那窗子爬下,故而其后并无设防。到时死士会攀附于窗外,只待宵儿看了字条揭窗而出时,便将宵儿抱牢带出,顺带放火室中。
  宵儿屋中大火一起,客栈大乱,王爷侍卫饶是镇定,也必不会先想到去后院查探,定是先冲入宵儿屋中寻找宵儿。那些护卫宵儿的死士此时便可趁着夜黑混乱将宵儿悄然带离客栈而不被察觉。
  此一计划环环相扣,中间若有一环出了我的意料,则必出差池而致功败垂成。
  事关宵儿我如何放得下心,终是无视宋席远书信中“足不出户”的劝诫,混迹于客栈底楼大堂之中,佯装喝茶实为观势。
  然而,我许是倒霉了这许多年,霉运行到极致连老天也瞧不过眼,终是垂怜,此番行事出乎意料地顺利,每一步皆如我预想之中,毫厘不差。当瞧见二楼轩窗火光大起,烟气呛鼻而出时。我高悬在嗓子里的心终于落回胸中,稍稍安定。
  近日天旱,已十来日无雨,正是天干物燥,那火舌蹿出宵儿的房间一路舔舐着房梁木梯雕廊沿顺着西风快速扩散开来。因我所选时辰并非深夜,此时不过戌时,住店之客皆未就寝,闻着如此浓烈的焦味,皆争先恐后夺门而出。
  一时店中大乱。守在宵儿门外以及周遭几室的侍卫果然倾巢而出直扑宵儿室内,无一起疑上别处搜寻。
  我见此事已成,便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用桌上茶水蘸湿,捂住口鼻跟着三两奔命之人涌出店外。
  孰料,刚出店门,迎面兜头险些撞上一人,抬头看清时,那一霎那,我只觉一道天雷直劈额顶天灵盖,一股凉气自脚底倒灌上来,凛冽非常,瞬时之间呼吸全窒,耳中嗡地一声闷响,眼前全白。
  原来,老天从未打算眷顾于我……
  “王……主上当心!”一旁侍卫伸手扶了一下那人。
  那人脸色煞白,一双乌目满是焦灼,从我面上视而未见地滑过转向一旁,“快,扶我进去!”
  “是!”那侍卫伸手隔开我,几不可察地扶住那人手臂跨入店中。
  我被这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噩运好运交替接踵砸得全然怔住,在一片火光之中,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与我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他看见了我?他没有看见我?
  火光冲天,明晃晃照得四周宛若白昼,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平日里白天尚且看不清晰的细小纹路此刻在火光照射下尚且无处可遁,清晰非常……何况迎面而过的一个人?一个本该躺在棺材中的死人。
  除非……
  我回头,隔着乱哄哄的人群,但见店堂中展越领着数名侍卫急匆匆从楼上下来抱拳对他说了什么,他面色一沉,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正对着他的方位,见那口型,只有三个字——“给我搜!”
  一时之间侍卫再度分散客栈各处开始搜寻,包括后院。唯有一个侍卫尚立在他身旁贴身护卫。却见王爷转头对他说了句什么,那侍卫犹豫片刻便也领命离去。
  唯剩摄政王一人立于厅堂正中,眉宇紧蹙、脸色青白,似有万分焦急却又不能亲自上阵一般,垂于身侧的拳头缓缓握紧一下拍在一旁的方桌之上。
  正穿梭店堂中来回提水灭火的店小二见所有住店之人均已撤离,唯独他莫名立于大堂中央,凑上前去似乎劝阻他离开,被他一口回拒。那小二摇了摇头再顾不上管他,径自提了桶奔去拎水。
  我就这么站在门外与他隔了厅堂正对面站着,他却恍若未见,两眼直视前方,一双墨墨黑的眸子看似点漆有神,气势压人。细看,却带着深不见底的空洞,荒无一物……
  “喵——”不知哪里蹿过一抹白影,在一片彤红之中犹显醒目。眨眼,那白色便直直扑入那人怀中。那人浑身一颤,伸手摸了摸白猫腮上短须,脱口唤道:“宵儿!”疾疾转身,便冲着方才猫儿扑来的方位行去。
  一路跌跌撞撞,磕到桌子碰翻凳子撞到墙角……稚儿学步一般蹒跚踟蹰,唯靠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摸索……
  看不见!他什么都看不见……
  双目失明?!
  这个意识訇然袭上心头,我脑中刹那一片空白……
  再回神时,他已跌跌撞撞地推开一个厢房的门,一片烟尘滚滚挣脱束缚夺门而出,火光跳跃影影绰绰,他却毫无犹疑地抬脚没入其中。
  我闭上眼,转身待走,急急走了两步,却终是停下脚。
  我只是为了寻回自己的孩子,并不欲伤人,何况一个眼盲之人……反正他也瞧不见我,咬了咬牙,我再度回转过身,冲入那个火光正盛的屋子。
  屋内扑面而来的烟气熏得人近乎睁不开眼,待我勉强适应睁开眼后,但见那人一面唤着“宵儿!”一面正要伸手摸上一个起火烧得热烈的柜子。
  我心中大惊,快步上前一把抓过他的手肘,双手握牢他的一只臂膀便要强行将他带离这危险之处,岂料他却毫不领情,一下挣脱开我,警惕道:“何人?”另一只手瞬间放在身侧,似乎蓄势待发。
  我这才想起,他定随身带着暗器,眼盲之人耳必聪,他虽不能视,若要发暗器置我于死地不过举手之劳。而我又不能开口,一旦开口他必能听出端倪。
  一时左右为难之际,抬头却见一根横梁被火烧断,摇摇欲坠将要砸下。我不待多想,伸手便扣住他的手使出我平生最大的力气将他拉了过来。
  横梁轰然砸下,堪堪擦过我二人身旁,重重落在地上,溅起一阵轰鸣。
  那人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窒,蓦地一个大力牢牢反握,近乎要碾碎我的手骨,想来为那突如其来的巨响所惊。
  “你是谁?”一声飘忽的质问和着烈火的哔剥声再度传来,竟带着莫名的脆弱,小心翼翼。那脚步却似扎根地上,俨然得不到安心的答复便绝不再移动一步的模样,脸色益发煞白,近乎透明。
  我一时着急无奈,只得翻过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写到——“我是哑巴。”
  “哑巴……?”
  再看他面色,却是全然瞧不出是疑是信。只觉着他的掌心随着我的收笔微微一抖,脚上仍旧不肯挪步。
  “孩子!我要找宵儿!”他哑声道,言语之间焦灼固执。
  无法,我只得再次在他手心写道:“此间无人。”写完之后我再不管他是否仍旧固执己见,埋头拽了他的手便往外走。
  此番,他倒是不再反抗,想是信了,任由我攥了手牵着往外走。
  我怕碰见展越,带着他从客栈后门避出,一面仔细绕开阶梯墙角所有障碍,恐他看不见路被绊着,穿过侧巷,行离德兴楼反向约摸百步,确认此处安全无虞,便要撒手放开他。
  “你……”不知他要说什么,一开口似有万分急切,却想来适才在客栈之中被烟气所呛,喉中不适,话刚出口便开始猛烈咳嗽。
  我看他拧紧了眉咳得异常难受,索性送佛送到西,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意图帮他纾缓纾缓。将将拍了两下,下一刻,手却生硬顿在半空。
  一旁,不知何时寻来的宋席远满面风尘仆仆,一袭锦袍黑灰交错不辨原色,袍摆烧破了几个洞褴褛狼狈,手中提了一把利剑,蹙眉抿唇站在一旁距我约摸五步开外处,一脸神色古怪地盯牢我看。
  蓦地,他嘴角一勾牵起一抹嘲讽,调转头大踏步离去。
  我默然低头,一旁摄政王不知何时停了咳嗽悄然抓住我的一只手。忽地,只觉另一只手上手腕一紧,却是已然离去的宋席远不知何时重新折回,一手提剑,一手牢牢扣住我的另一只手,不由分说拽了我便要走。
  霎时僵持。
  摄政王双目荒芜,倒映着远处火光,却似有一颗火种藏于眼中慢慢苏醒,手心一片冰凉,满是细汗,想是焦急遍寻不在的宵儿,无意识地抓紧我的左手。
  宋席远满面执拗,直视我的双眼,嘴角紧抿,唇上干涸,爆裂出细细的纹路,手心灼热欲燃,握着我右手的力气越来越大。
  远处不知谁家婴孩夜里惊醒,一声啼哭划破夜空,醍醐灌顶一般将我从魔魇之中骤然惊醒,我甩了甩左手,要挣脱开摄政王的钳制。
  “莫走……”听得他出口相阻,言语莫名地慌张惊惶。
  焉能不走?难道等着展越来寻他将我指认而出?难道等着他再次将我的宵儿夺回?
  我着急地一脚狠狠踩过他的脚面,听得他吃痛倒吸一口凉气,手中脱力间隙之间,我一把抽过自己的左手,岂知他仍不放过,再度抓上,正扯住我的袖摆。
  我手上一使力,但闻“嘶啦!”一声布帛开裂声响,拉扯之间竟生生撕裂了一截袖口,左手登时得以解脱桎梏,由于使力过猛,一下向右扑倒在宋席远身上。
  宋席远凉凉看得我一眼,拦腰将我抱起,几个腾跃便没入夜色之中……


【43】宝石伤?母子心? 

  夜黑无月,不辨来路去向,唯有簌簌疾风擦过耳廓,掠过几家院落屋脊,宋席远抱着我潜入栋楼宇之中,屋内一股浓重的脂粉香迎面扑来,不待看清,他便把将我扔下,本以为背上必会极痛,我本能地闭上眼,谁料却意外地触到一大团柔软。 
  红粉黛绿绀罗紫,身下触手可及之处皆是绮绫绢缎,香艳至极,朱红纱帘隔着摇曳的红烛,我挣扎着几分狼狈坐起来,“此处何地?” 
  宋席远冷眼看着,重重“哼”一声,将手中利剑扬手掼在地,刀鞘触地,上嵌的一颗红宝石生生砸脱迸裂,溅碎四射。 
  他幽幽凉声道:“你也会怕吗?现在知道怕了?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抑或……你只有为那个人才会孤勇随身,死都不惧!一而再,再而三,原来,你不是这两年记性变差,你是一直都不曾长过记性!” 
  一片宝石的碎屑尖锐地擦过我的颈侧,像马蜂的尾针轻轻一蛰,我怔怔看着他,木然不知瑟缩。
  宋席远盯着我,手指轻轻一曲,似要上前,下刻却背转过身,“画扇。” 
  “三公子。”屏风后转出一女子,面若秋月眼似翦水。我这才发现屋子里竟还有人。宋席远不避嫌,想来必是他心腹无疑。 
  “带她去换身衣裳。”宋席远沉声命道。 
  “是。”那女子走到面前,恭谨垂目,伸手为引,“请随我来。” 
  我无暇顾她,起身疾行两步转至宋席远正面,焦急仰视于他,“我得回去了。我让人劫了宵儿送回宅中。” 
  宋席远紧抿着唇挑眼看我,“宅中?世子客栈遗失,洛阳城两个时辰内便会被官府翻个底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以他的心性,马上便会发现那戏班子的异常,寻来秦班主一问再顺藤摸瓜, 你那住处此时此刻说不定已是沸反盈天了。” 
  “宵儿!”我大骇,此刻再恨自己没有预留好隐秘退路已毫无用处!转身便要夺门而出。 
  下一刻却被宋席远双手抓住肩肘,“我已将宵儿带出来。”
  “真的?”我望着他,一时不能置信,“在哪里?我要见他,我现在便要见他!” 
  “你若不想让宵儿看见般衣衫不整的模样,便先去更衣。”宋席远眼掠过我的袖口,凉薄讽道。 
  被他一说,我这才看见屋角斜对面铜镜之中自己满面黑灰,衣裳破败满目苍夷,如何能叫宵儿瞧见……颈上竟还有浅浅道猩红伤口,有血珠正慢慢沁出……
  我伸手便要随手拭去,却被他一把攥住,“别动!” 
  但见镜中男子卷起外袍袖口,利落撕下内袍一截白净袖摆,从怀中摸出一小包东西打开,倒少许浅黄色粉末其上,再低头将那截白色绢缎在我颈上绕一圈。 
  镜中,另一双女子的妙目轻轻一抬,盈盈闪过,竟带凄婉。 
  我不由往后退,避开宋席远的手。 
  “你放心,我不会勒死你。虽然我一直想这么做。”宋席远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伸手又将我拉近几分包扎,言语隐忍刻薄,低眉垂目动作间竟是不出的仔细轻缓,铜镜倒映之中,一览无余。我一时心绪纷繁难言,垂下眼帘掉转视线。 
  包扎好后,那名唤画扇的女子领我到内厢换衣,我一看,那衣裳色彩浓重旖旎,轻罗曼纱处处透着风情,不由一顿,那女子却似立刻看透我的心思,柔声道:“顾春楼内时只能寻到这般衣裳,虽俗媚,却是干净的,并未上过身。沈小姐无须介怀。” 
  我忙道:“不妨事。是我平日里穿得太素净,一时竟不晓得怎么系衣带。” 
  “沈小姐无需操心。” 她温婉一笑,拿衣裳替我披上,细心地系上衣带,那繁复的罗裳纱带在双细巧的手中宛若花蝶翻飞穿梭指尖,第一次晓得有人可以美得这般不犀利张扬,却又处处透着灵秀剔透,便是替人穿衣系带样的小动作在做来也是赏心悦目。  
  不消片刻,那罗裙便被妥帖披至我身上。 
  “好了。”放下手,她唇角舒展出抹笑,抬头时几不可察微微一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她瞧,甚是失礼,赶忙移开眼睛推门出去,却听得她在我身后略带迟疑轻轻出声:“沈小姐,他……三公子从来只宿外厢间,莫要误会。” 
  我楞了一下,待明白她言下之意,不免苦笑。方才还觉得她心思玲珑,现下不得不说竟是剔透太过,思虑太多,所谓物极必反。 
  “你多想了。”我答道,头也不回脚下不停便推门出去。 
  宋席远立于轩窗之前不知眺望何处,临街的灯火映照在他脸上,闪烁明灭,不辨神思所在,在我推门的一刹那便回转过头,一眼扫过我,不自在地咳咳,道:“你稍待,我去将宵儿领过来。” 
  言毕转身出门。 
  就要看见宵儿了!两年了,我日思夜想的宵儿……我看着紧闭的门扇心中一时七上八下,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惶然,不知宵儿可有一丁受伤?不知宵儿可还记得我的模样?不知宵儿乍见到本该过世的母亲可会惊吓?不知宵儿可会拿那对付摄政王的钢针对付于我?不知……
  一瞬之间心头涌上无数的未知与不确定,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疑虑纷至沓来搅得我忐忑慌乱,站也不是坐也难安,只能在屋内来回走动。不过片刻时间,心中却已转遍种种念想,每种都叫我不堪细想。 
  门扇不知何时悄然拉开,我敏感地转过身,一个软软的小影子似离弦之箭般扑过来把抱住我,“娘亲!——” 
  我被重重地一撞,脚步踉跄近乎要跌在地上,不知谁扶我一下,我稍稍稳住,蹲下身子将宵儿抱个满怀,原来,之前所有的臆想以及不确定不过是杞人忧的无稽,霎时烟消云散。 
  我的宵儿从来都是我的宵儿,即便相隔迢迢山水辗转七百日夜,仍旧是我的那个宵儿,此刻他就在怀中,仿佛从未分离……
  这个意识让我一时心头幸福到近乎绞痛,鼻中酸楚,喉头哽咽竟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拉宵儿的小手将他上下左右看着,每寸肌肤每寸肌肤地细细看着,确定他浑身毫发无伤方才将脑中绷紧的弦稍稍卸下,屡次涉死之时也不曾掉落的眼泪从心底破闸决堤,汹涌夺眶而出,两年暌违。 
  “娘亲,娘亲不哭……”宵儿用小手一下下拭过我的脸颊,替我抹去掉落的眼泪,另一只小手拳头攥紧,起誓般坚毅道:“娘亲不怕,宵儿来保护你!有宵儿在,谁也不能欺负娘亲!” 
  童稚犹存的眼中闪着小小勇士的果敢光彩,磐石一样不可移转,照得一张白嫩的小脸熠熠生辉,照得我的一颗心像麦芽糖遇见暖阳般近乎要化去,化成一滩幸福黏稠的糖稀……
  我将宵儿的双手包拢在手心,“好宵儿,乖宵儿,娘亲不怕,娘亲只要看见宵儿就什么都不怕!” 
  确然,看见宵儿的那刹那,顿时如有铜墙铁壁护身,铁甲银盔般刀枪不入,我便是冒着有可能被摄政王发现的大讳,便是要再送上次性命,又有何关系?为这一刻,我可以鬼神不惧,何惧生死! 
  我牵着宵儿的小手站起身时,因着蹲久难免有些眩晕,身子轻轻晃晃,手肘下便被人托住,抬眼一看,是脸色比方才稍缓些许的宋席远。 
  “去歇息吧,你今日折腾得够久了。”下一刻便听得他一面放开我的手一面无奈告饶般道:“好好好,不碰你娘亲,我不碰可以吧?你同你娘一并去歇息吧。” 
  低头但见宵儿一双凤眼眯着直勾勾盯着宋席远方才托了一把我的手瞧,猫儿炸毛一般警惕,眼神刀片样飕飕飞出,见宋席远松开方才凯旋收回,转头软软糯糯对我道:“娘亲,我困了~” 
  宵儿并不似别家孩子一般粘人爱撒娇,打从离开襁褓便未与我一同睡过,今夜却似尾八爪章鱼般紧紧抱着我,一丁不肯撒手,方才虽困,现下躺到床上却炯炯有神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不肯稍待闭上。 
  我哄他闭眼,他却小手抓我的衣襟瓮声瓮气认真道:“我不能闭的,一闭娘亲就不见了。” 
  闻言,我再度心中酸涩几欲落泪,吸吸鼻子承诺道:“不会。娘亲再也不离开宵儿,不管宵儿闭眼睁眼多少回都在。” 
  宵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不答话,似是仍不放心。无奈,我只得转移话题,问他如何会从京城千里迢迢跑到洛阳来。 
  “我老喜欢三三抱。”出乎意料宵儿却似乎答非所问,但紧接着一句话便道出原委,“三三身上有娘亲的味道。我偷偷跟在他后面跑出来的,跑出王府很多次,都跟丢,后来,后来都被小舅公抓回去,三三那次偷我的猫,我看见了,又跟出来,跟很远,跟到洛阳又跟丢了……” 
  宵儿迷迷糊糊着,终是不敌困倦在怀中呢喃入梦。 
  童音尚且未褪,柔柔软软的声音轻描淡写出的事情却叫我不免心惊肉跳,思之后怕非常,一个五岁的孩童跋山涉水从京城怎样辗转才能到达洛阳?这期间遇见的险阻危难又是怎样?不堪想象……
  天可怜见。 


【44】万斛春?狭路逢? ——剪云披雪蘸丹砂

  夜空无垠,天边星子微凉,怀里宵儿渐睡渐沉,面容舒展,呼吸间尚带着孩童特有的暖暖香甜。我却一夜无眠,或许就像宵儿所说,唯恐一闭眼便又是一番改天换日之景。
  眼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破晓,我口中有些干渴,便轻手轻脚从床上起身推开门想去厢房外间倒杯清水解渴,却不想脚下一趔趄险些绊到门边一物什,我定了定神细细一看,却不是什么物什,原是一人。一身白衣劲装席地而坐,一边腿微微屈起,手中抱了把寒光宝剑倚门似在睡。那眠却极浅,在我推门的同时,便霍然睁开一双毫无倦意的眼,犀利一眯,竟似竹叶般割人,霎那迸出一道浓浓煞气。
  我莫名一怔,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身把门掩上以免吵醒宵儿,再绕过他去取那八仙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顺手亦给宋席远倒了一杯递到他手中。
  他接过却不饮,只将茶杯在手上慢慢转着,一片孤零零的茶叶在杯中随水载沉载浮。他垂目看了一会儿复又抬头看向我,“妙妙,我记得我们新婚那时,你若夜里渴了起床喝水亦会给我倒上一杯。”
  窗外,万籁俱寂,整条花街皆睡了去,只几家店门外的红灯笼尚且亮着在风中轻轻摇晃,街面上不知哪个伶人乐伎散落下一尺桃红色绸带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让人想起美人面上的残妆半卸。远处河边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白皑皑的雾色把一切渲染得隐隐绰绰。
  “哦,是吗?”我捧着茶杯慢慢啜饮。
  “其实我若夜里喝水便会睡不安稳,但是你斟给我的我一定会喝,待到后来我习惯了夜里喝水,你却又离开了我,我夜夜梦见家中水井枯竭无处觅水源,直至渴醒。”
  话音未落,我的肩膀便被他握住往后一转,眼前一黑,竟是他低头吻住了我的双唇,那样用力的吮吸,卷走我唇上口中每一点每一滴的茶水,似乎还要进而吸干我体内汩汩而流的血水一般,那些熟悉的气味以陌生的强势充盈闯入在我的口中鼻尖,湿漉漉地氤氲开,鸩酒一样铺散寸寸腐蚀,我眼前一片眩晕发黑,胸口又开始一阵一阵窒息般的抽痛。我捂住心口一把将他推开,身子不稳,踉跄后退了两步。
  “你莫要太过分!”我抿唇对峙着他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宋席远看着我,一双眼弯着,像月下一泓带雾的浅湾一样,清澈地忧伤,和方才强势的进攻之人判若两人。
  良久之后,听得他梦呓一般慢慢开口:“妙妙,过去那些年,你可曾在某日某时抑或是某刻,对我有过丁点,不,莫说丁点,即便是分毫的情意?”
  呵……我闭上眼,想笑却笑不出。怎会没有?我这样一个随遇而安无欲无求的傻瓜。不管是之后的宋席远还是之前的裴衍祯,我都是那样虔诚地想要做好一个妻子经营好一份平淡随缘的幸福,可是幸福是沙子呀,抓得越紧流得越多,我这样一截过河用的木桩子毕竟又傻又呆,怎么能和两个满腹曲折深沉心怀天下的大人物匹配?木头配木头,土豆配土豆方才正道。物竞天择,本是强者胜出弱者伏诛,只不明白为何宋席远这强者胜了之后还非要回头从水里捞我这截朽木又有何意趣?摆着看?劈柴烧?
  “你又何曾?”我幽幽答他,“为何问?何必问?我们彼此彼此罢了。”
  宋席远别开眼看向窗外,许久之后回头,眼神回复清明,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孩子的一时兴起,过眼即忘,“待天明之后,画扇会带上一行人去邙山南麓的白马寺烧香,你与宵儿乔装其中,届时画扇她们离去,你与宵儿便暂居寺内。我派人散布宵儿行踪疑点,望能引开摄政王。”
  他说完后便推门进了内厢,取了宵儿的一件衣物与随身带的弹弓,临了坐在床沿细细看了眼宵儿,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宵儿在梦中转了个身,咕哝道:“三三……”
  宋席远背对着我看不清面上神色,但见他顿了顿,回身出来之时面色如常,对我道:“我回长安去了。无人知悉我在洛阳,久留必会传入他耳中,众人行迹必遭败露。明日洛阳城中必被揭个底朝天,城门也莫要想出,那白马寺虽香火鼎盛人来人往,却是个热闹却安静的去处,无需出城却在山中,你和宵儿可安心居于庙中,静候消息。”言毕利落转身推门而出。
  “席远……”我出声唤了他一句。
  他应声回头,眉眼弯弯冲我一笑,竟又是当年那个风流名声满扬州的轻佻飞扬公子样,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他转身携剑扬长而去,晨雾中隐约背对着我高举起双手合抱一拱。
  第二日,我与宵儿在画扇的掩护乔装下转移入了白马寺中,这山寺果如宋席远所言是个热闹却安静的所在,听晨钟暮鼓观山花斜阳落,又有宵儿陪伴身旁,时间便像沙钟的影子一般一滑便过去了,转瞬已过近十日。宵儿亦对这山寺间的安静清雅喜好非常,有时听老禅师讲讲佛经,有时便在山中闲逛逗惹那些山林间的小兽和林鸟。
  这日,宵儿说在山上寻了个好地方要带我去瞧,还让我闭上眼睛不许偷瞧,我笑着任由他牵着我在林子里绕来绕去,只闻得丝丝缕缕妩媚的香气若隐若现渐行渐浓,当宵儿停下让我睁开眼时,那样赫然闯入眼帘的一片剪云披雪蘸丹砂不由叫我震撼非常,分明是暑末,在这寒凉的山间不想竟开着这样大片的牡丹,恍若四月始降,万斛春光泼天来,不食人间疾苦地美着。
  “娘亲,好不好看?我昨日找到的。这花的味道就和娘亲身上的味道一样香。”宵宵回过头对我笑,凤眼里藏着小小的邀功之意。
  “好看,真是好看!”我蹲下身子摸着宵宵滑嫩的小脸。
  宵儿带着矜持的得意转过身,弯腰顶真地在花丛里挑了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拔出来,用小手捏着花茎灵巧地别在了我的前襟上,“娘亲更好看!”
  宵宵挑了凤目看看我前襟的花再看看我的脸,似乎对自己挑的牡丹满意非常,扬了扬下颌,那样瞬间闪过的内敛矜贵赞赏之态竟一下叫我眼熟非常,生生顿在那里,心下竟生出一种莫名不详的预感。
  “娘亲不喜欢吗?”幸得宵儿出声将我一时出走的深思唤了回来。
  我捏了捏他的小手,笑道:“宵儿挑的娘亲自然喜欢。”
  回去时,我将宵儿背在背上沿着山路拾阶而上,宵儿起先一个一个数着那些错落连绵的石阶,之后想是数累了,趴在我后背贴着我耳根道:“娘亲,等宵儿长大了来背你,好不好?”
  明明奶声奶气的童音却一本正经地说着郑重的话,叫我心中一面暖融一面好笑,揶揄他道:“我们宵儿大了以后要背媳妇的,到时候呀,就不要娘了。”
  “媳妇是什么东西?”宵儿哼了一声,不解又不屑地出声排斥。
  我失笑出声,一手在后背托住他,一手绕过去他的咯吱窝,宵儿同我一般最是怕痒,三两下便咯咯地笑开在我后背扭做一团。
  我一面同他闹作一气,一面脚下不停,慢慢背着他向上走,转过山路上花木扶疏掩映的一个转角,遥遥看得三人慢慢从山路那头向下行来。我一下浑身僵住,反手便捂住了宵儿的嘴巴。
  宵儿何其聪颖,立刻便消了声音。
  但见行来三人,为首是一姣美丫鬟,手上挎了一个精致提篮,步子迈得甚小,徐徐而行,显是为了照顾后面随行之人,中间一个墨衫公子,双目清亮,身姿挺拔若山间翠竹,只是脚下行得极慢,其后一个美婢身姿轻盈眉间英气若隐若现,身侧配一短剑,显是会武。
  摄政王……
  我霎时如坠三九大寒,浑身凉彻,方才莫名涌上的不详预感不想竟然这么快便应验了。正是狭路相逢,进退维谷。唯愿方才隔着一段遥遥山路隔了鸟语虫鸣森森古木,此人并未听见什么。
  我慌乱将背上的宵儿转过来放在怀中抱着,想了想,又将宵儿放下挡在身后掩耳盗铃,权当这样便能将宵儿遮住叫人瞧不见,不想宵儿挣了挣却从我后面挣脱站到我面前,螳臂当车一般欲将我护在身后。
  我一时着急踏了一步欲伸手拉他,偏偏此刻自己不争气踏空了一阶石阶,脚踝一歪,卡在了一个开裂的石缝里。
  眼睁睁看着那三人踯躅渐行渐近,我却分毫动弹不得,只能拉着宵儿贴紧山角石壁一侧,尽量让出一边本不宽敞的行道,一面屏息低头用手给自己的腿上暗暗使力,欲将受困的脚踝拔出来。
  但是,那脚踝与石缝相摩挲,越拔却是越肿胀,都划出了一个血口子尚未拔出。只得作罢,当自己亦是块山间的哑巴石头,也不许宵儿动弹。
  我垂头看着一双、两双鞋从眼前缓缓行过,每一下都踏在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上,震出的崆鸣回荡心头,喧嚣于尘震耳欲聋。
  直到第三双鞋从我眼底掠过,我方才稍稍纾缓,不得不庆幸他今日随行的两个丫鬟既不认得我亦不认得宵儿。
  “这位夫人可是有麻烦?”
  孰料,就在下一刻那末尾的丫鬟却突然回头,看着几乎要和石壁融为一体的我。前面二人自然顿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