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岳家的当家人
血滴滴答答顺着金光熠熠的剑身流了下来,滴在了地上。
剑光浮动,映着两双对峙的眼。
那两双眼俱是凤目狭长,只是一双显得更冷峻,一双显得更薄凉。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眼睛:“是你?”
墨熄的手握着照雪剑的剑刃。尽管施加了一层防御结界在掌心之中,但照雪神武的力量还是太大了,他的掌心仍是被割破了口子,血不住往外渗着。
墨熄道:“慕容,你收手吧。”
“……”慕容楚衣不答,只是化刃为光,蓦地往后掠了几步,白衣飘飞间将照雪剑散成数十道环绕在他周围的小剑,而后广袖一挥,这些利剑齐刷刷地向墨熄飞刺过去。
随着墨熄一同跑出来的小兰儿惊叫道:“羲和哥哥!小心!”
墨熄撑开一道巨大的防御法阵,将其他人一并护在那防御阵后,另一只手一抬,厉令道:“率然,召来!”
蛇鞭蓦地从掌心中游窜而出,爆溅着烈红色的光芒。他一手接了率然鞭,于剑雨攻势消失的那一瞬撤回防御界,长身一掠逼近慕容,率然蛇鞭疾速朝着对方劈了下去。
一边与慕容楚衣缠斗交锋,一边朝着小兰儿厉声道:“救人!”
小兰儿忙点头:“好……好!”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先是一下子扑进江夜雪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一边嚷着“先生,先生”,一边手忙脚乱地将江夜雪身上的捆仙绳解下。
江夜雪喃喃道:“你怎么回来了……怎么还带着羲和君……”
小兰儿却只顾着哭,她的年岁毕竟还是太小了,什么也答不上来。
江夜雪也不勉强她答,只叹了口气:“别哭啦,快去救辰晴……”
“呜呜呜……我,我这就救!”
小兰儿又急吼吼地把岳辰晴的束缚给松开了。岳辰晴躺在地上,他到此刻仍在发抖,却不知是因为愤怒、害怕、畏惧……还是心寒。小兰儿将他搀扶起来,岳辰晴看着远处和墨熄战得正激烈的慕容楚衣,看着看着,脸上的茫然就渐渐地散却了,泪水再一次盈将上来,痛苦使得他的脸有些抽搐和扭曲。
他破裂干涸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要唤慕容楚衣,可是一个“四”字还未出口,便已哽咽不成声。他把脸猛地转了过来,就在眼泪夺眶时,他抬手呜咽着抹去了。
他走到江夜雪身边,红着眼眶道:“哥……”
江夜雪微微一震,岳辰晴从前只叫他喂,与他关系和缓后,也只喊他江大哥,从未直接唤过他哥。他坐在轮椅上抬起头来,一时竟显得是那么不知所措。
而另一边,墨熄与慕容楚衣打得星火四溅,灵流争锋。蛇鞭时而化作灵体,时而舞作瞬影,与慕容楚衣的照雪剑缠斗在一起,他二人都是身法极快的顶尖修士,交手时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只是墨熄的打发十分狠戾直接,似一把利刃直刺对手软肋。慕容楚衣却行动处如流风回雪,从四面八方压迫下来将敌方逼入死路。
两人如流星交汇,蛇鞭与长剑碰撞,擦出的剑气火光震得旁边的岩层簌簌落灰,山石震动。
墨熄低声道:“慕容,你说会去看他,会认他,会考虑他的感受。为何又要食言?”
慕容楚衣只持剑相抗,金红色的光芒映照在他英挺的脸庞上,也倒投在他那双冰冷的凤眸中。他没有任何回答,一副“打架就打架,有什么好说的”的模样。
“慕容,他还在盼你去寻他。”
慕容楚衣:“……”
宽袖一振,流云拂雪,慕容楚衣一言不发地将长剑一撤,点足后掠,而后竖剑于前。雪亮的剑光映着他的瞳眸。
慕容楚衣开口道:“照雪,催千山!”
他手中的长剑顿时散作无数碎光,那些碎光又在他身后汇聚成了滚滚灵流浪潮,他一袭白衣飘然如仙,一抬手,没有半点留情地吐出一个字来:“去。”
雪浪狂涌!!
墨熄眸色一暗,厉声道:“吞天!”
随着一声鲸声鸣啸,重鲸灵体听从墨熄召唤,摆动着半透明的躯体朝着慕容楚衣的照雪巨浪游去。霎时间白练翻波,鲸鱼,吞天的鲸声犹如自亘古传来的悠远回响——它张开巨口,将那源源不断的裂岸狂流吸入腹腔……
强烈的灵力激撞下,墨熄的黑袍和慕容楚衣的白衣猎猎飞摆,风浪几乎迷得人睁不开眼。墨熄转头对江夜雪他们道:“快走!”
小兰儿一听墨熄这样说,又哭了:“羲和哥哥……”
“快走啊!”
江夜雪咳着血沫,低声道:“若我能唤醒血池里的阴兵,那就好了……”
岳辰晴:“……”
岳家世代压制浑天洞的血池阴兵,但是除了压制之外,这些恶灵受了岳家的祭祀,也是愿意听从岳家当家号令的。
岳钧天死的突然,加之体弱,他并没有机会召出血池里的阴兵。然而岳钧天一死,岳家的当家之位便按律顺延给了嫡子——也就是正妻所生的岳辰晴。
可是岳辰晴的术法修为还是太弱了。而且他平素贪玩偷懒,根本没有好好修习过阴兵霸控之法,完全无法正常地施展出来。
所以此时,听到江夜雪的这样一声叹息,岳辰晴的心便如针锥一般疼。
他几乎要被自责和悲痛给洞穿心肺,如果他能唤醒血池里的阴兵,伯父就不会死,岳家带来的这些仆伺也不会死……
他的四舅……他的四舅也无法杀那么多人,他本可以及时阻止的……
不似现在,一窟地狱,遍地鲜血,他仰慕的人变得那样面目全非……如果他好好用功一些……平日里……平日里不那么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一些……
又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小兰儿还在哀哀哭着:“不要……羲和哥哥……我不要再丢下人逃啦……”
墨熄咬牙道:“听我的话,快走。”
可孩子毕竟小,多番刺激之后,哪怕墨熄之前给她施了镇灵术,她那容易暴走的体质仍是有些控制不住了,她一边哭着,一边就隐隐有暴虐的灵流火焰从她心腔处爆溅出来。
江夜雪蹙眉咳着血沫,焦急道:“小兰儿……”
再这样下去不行,一旦小兰儿暴走,她疯魔之下是分不清敌我的,恐场面会愈发不可收拾,闹得不好,所有人都将难以脱困,甚至会葬身于这浑天尸洞中。
正欲强撑病体施展法术,镇定兰儿的心神,忽然手被身边的人止住了。
江夜雪愕然道:“辰晴?”
岳辰晴脸上俱是泪痕,却不再似先前那般空洞与茫然。他望着江夜雪,含着泪道:“哥,对不起。一直……一直都是我不好。我太懒了……又不懂事……太笨。一直想着当个舒舒服服的少爷,从来没有……没有好好努力过……”
“但是这一次……”岳辰晴哽咽着,目光却是不移的,他攥着江夜雪的手,“这一次让我来吧。”
“我是岳家的当家人了。”
“辰晴,你——”
岳辰晴没有再理会江夜雪,他松开江夜雪的手,施展轻功一跃跳至血池中央的鬼令台上。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见状,两人都是面色一变。
号召血池阴兵就犹如将帅领军,只有自身的实力足够强大,那些阴兵才会听命差遣。照理而言,岳辰晴的实力是根本不够格的。但是如若岳辰晴下定了决心,愿意捐出所有的灵力修为进行把控,甚至不惜以燃爆灵核为代价,那么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慕容楚衣大抵是看出了他的决绝,冷哼一声,袍袖间金光闪动,结了一个符印,只听得窸窸窣窣潮水一般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小兰儿眼尖,第一个发现情况,失声惊叫道:“先生!又来了!”
竹武士。
上百只手持金刚刃的竹武士从洞窟甬道、洞窟之外涌进来,将江夜雪他们团团包围,另一些则向岳辰晴所在的鬼令台扑杀过去。
只是由于岳辰晴作为岳家的第一继承人,他站在了鬼令台上,多少对池中阴兵是一种感召,于是血池里有模糊的影子窜起来,嘶吼着将那些试图扑向岳辰晴的竹武士带下池水。可是竹武士毕竟是无心之辈,一批沉入了血池,后来者仍无所畏惧地继续向前进攻着,场面依旧不可收拾。
小兰儿的灵流越来越不稳了,江夜雪将她揽过来,重新将镇灵咒落在她身上,但江夜雪的灵力毕竟不及墨熄,压制小兰儿的暴虐灵核只是杯水车薪。
小兰儿哭嚷道:“先生……竹武士……您也会的……您也可以……”
江夜雪摇了摇头,眼神极为苦涩,他说道:“那是楚衣曾经教我的。我的竹武士在他的面前,不过是一堆废竹断木。”
小兰儿泫然:“怎么会这样……”
见情况越来越危急,岳辰晴脸色溏白,他下定了决心,凝出薄刃,在自己掌心中擦出一道血痕,蘸着鲜血在鬼令台中央的封灵石上画出一道繁复的符咒。
他这是真的打算贸然开始召唤池内怪物了。
“辰晴——!”
江夜雪想设法阻止岳辰晴,但他们之间所隔的血池已经开始汩汩翻涌,根本无法接近。
“浑天,有血池……”
“岳辰晴!你快停下!”
岳辰晴却席地而坐,双手结印,唇齿呢喃:“血池,宿阴兵。”
“岳辰晴!!!”
“辰晴哥哥……”
岳辰晴一边念着召唤咒。
他爹把这一套咒诀教给他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过:“咱们岳家是器修,平日里用不着修炼什么耗费灵力的心法,唯有这一术法,那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这世上什么都是功夫不怕有心人,你有事没事就都多练一练,只要练得够纯熟,你自身的基底够强大,那这咒诀对你的伤害也不至于会那么骇人。”
岳辰晴记得自己当时懒洋洋地坐在长凳上听着,眼睛还总瞄着站在远处回廊里与下人正说着话的慕容楚衣。
岳钧天道:“你跟着我结印,然后念咒诀。”
“浑天有血池。”
岳辰晴就漫不经心地:“浑天有血池。”
“血池宿阴兵。”
岳辰晴再念,结的印也是歪歪斜斜的:“血池宿阴兵。”
“阴兵欲借道。”
“阴兵……”
忽地起风了,院子里的杏花吹落如雨,也就在这时,慕容楚衣与佣人说完了话,回过头来。他当时只是被风声所引,转头看着满庭芳菲拂动,可却没料到岳辰晴正在望着他。他怔了一下,而也就在同时,岳辰晴朝他绽开一个灿然的笑。
“教你练功!走什么神!”
“哎哟——”
“还不跟着你老子念!”
岳辰晴委屈巴巴地:“又没什么用,我要召唤浑天洞的怪物干什么。”
说罢又故意扯大了声音,嚷嚷道:“我要有什么事,我四舅都会第一个出来保护我的!”
岳钧天气不打一处来:“你当他什么啊?他就是个外人!”
“才不是!四舅最厉害了,四舅最好!”小岳辰晴不依不饶地嚷道,“他才不是外人,他是我最喜欢的小舅舅!”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第一个出来保护我。
他最厉害,最好。
是我最喜欢的小舅舅……
岳辰晴睁开眼睛,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潸然滑落,他周身散发出血红的光芒,阴兵之咒的反噬咒痕从鬼令台的岩石爬上来,一路上爬,顺着他的脚踝,腰腿一路上缠,蔓延至他的全身。
强行施展的号令使得他浑若万蚁噬心,又似千万根尖针刺入他的皮肉,在他的骨血中生出倒刺……
他爹曾跟他说过,血池召唤之痛,是最难忍受之痛。
其实并不是的。
透过氤氲的泪光,岳辰晴看向了和墨熄仍在激烈交锋的慕容楚衣,就好像多年前第一次学习这个法术时,在花雨里看着廊下的白衣青年。
岳辰晴咳出一口黑红的血来,含着泪,沙哑道:“阴兵,若借道……”
杏花雨里的慕容楚衣越来越模糊,当时小院里自己嘻嘻哈哈的笑声也变得越来越远。
四舅会一直保护我的。
他不是外人。
他……
裂心的痛蓦地爆裂开来,岳辰晴自知无法支撑太久,他浑身上下都燃起了半透明的猩红色灵流之火,他猛地将沾血的右掌击落在封灵石的正中央,霎时间阴风四起,洞内昏黑。血池飞溅出数十道鲜红的瀑流,尖利的啸叫撕破地面狰狞上窜!
“杀尽,拦路人!”
最后一句厉令念出,岳辰晴一下子跪倒在了鬼令台上,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汹涌而出。他模糊之中,能感知到一股阴森的力量在吞噬他修炼那么多年所积蓄的所有灵力,他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弱,无可挽回地一去不回。
而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阴兵从血池内跃将出来,听从岳家的新主岳辰晴的命令,潮水一般涌向慕容楚衣的竹武士。
霎时间,血溅,刀落,断竹纷飞,厮杀震天。
阴兵毕竟是几百年的冤魂老鬼,那些竹武士再强,也无法与之相抗,很快地战局就开始向岳辰晴那一方倒去。那些将竹武士拆卸砸毁的阴兵嘶吼大叫着,又扑向与墨熄缠斗中的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原本近战之力就不如墨熄,撑到这时已是极致,这时候腹背受敌,更是节节败退。便在这乱战之时,斜刺里一只阴兵夺了竹武士的刀刃,趁着慕容楚衣阻挡墨熄的攻势,猛地朝他刺了过去。
只听得嗤的一声。
慕容楚衣琉璃色的眼珠转过去,白皙的脸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瞧来分外阴森可怖。他低下头,看到刺刀从他的背后刺入,又从胸肋之下贯出。
他顿了须臾,身形摇摇晃晃,目光再次转回墨熄身上的时候,竟带了一层茫然。
“墨熄……”
墨熄目光与他一触之下,竟陡然心惊肉跳,那就像是某种原始的直觉,觉得不对劲,随即寒意从背心瞬间密密麻麻地漫上后颈:“你……”
慕容楚衣的眼神似乎在这一瞬间忽然就变了,他蹙着剑眉,低声喃喃道:“我……我不是……”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他还没有说出口,刺杀他的那把刀就被阴兵蓦地拔出。
慕容楚衣身子蓦地一软,蓦地呛出一口血来,失却灵流从半空中跌落。犹如白色的蝴蝶坠入蜘蛛的巢穴,栽落在了尘埃里。
【170】 江夜雪之谋
随着慕容楚衣的跌落,照雪剑的浪潮和吞天杖的灵鲸于空中最后一次相撞,而后照雪由于主人的战败而蓦地消失了,紧接着吞天亦被墨熄收回,上一刻还狂澜万丈声势浩大的厮杀,下一刻便成寂静。
墨熄自洞窟之顶落回地上,走到慕容楚衣面前。
慕容楚衣不知是死去了还是昏迷了,但就算没死,他也已经受了很重的伤,鲜红的血浸透了他洁白的衣裳,他躺在那里,一点生气也没有,像是被抽空了魂灵的破碎傀儡。
那些洞窟内正负隅顽抗的竹武士失却了主人的控制,也纷纷作沙泥散,东倒西歪地摔在地上。
危机似是解除了,小兰儿在劫后余生地小声啜泣着,岳辰晴耗尽了所有灵力,并且身体受到了重创,此刻连施展轻功越过血池的力量都不再有。幸好江夜雪有机甲之术,他请出了属于自己的竹武士,让它去把鬼令台上奄奄一息的岳辰晴接了回来。
“哥……”岳辰晴勉强抬起脸,咳着血沫,含混道。
喊完这一声哥之后,他眼珠略显迟缓地转过去,转到了慕容楚衣那边。他一看到倒在地上的四舅,面部就狠狠抽搐了一下。
“……”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更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只一夕,他就像被拆开了骨头和血肉,揉碎成了泥渣。
最终还是小兰儿推着江夜雪的轮椅过去,三个人抱在了一块儿。
“没事了……没事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辰晴……”江夜雪低声安慰道。
可无论他怎么安慰,岳辰晴都一直微微哆嗦着,止不住地颤抖。
他的伤势拖不得,慕容楚衣和岳家的情况也要尽快地上达天听。短暂的拥抱与安慰后,他们去到了一直看着慕容楚衣出神的墨熄身边。
“羲和君……多谢你……若是今日没有你,岳家所有人恐怕都会命丧在这浑天洞了。”
对于江夜雪的道谢,墨熄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而岳辰晴离得近了,忍不住又看慕容楚衣一眼,见慕容楚衣生死未卜的样子,一时竟不知是恨多一些还是痛多一些。他只觉得自己的脊柱都像被拆散了,疼得弓下来,清秀的脸上不住地淌下细密的冷汗。
小兰儿在旁边搀扶着他,感到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看看他,又看看慕容楚衣,轻声道:“辰晴哥哥,你、你要是还有话要问他……我这里……我这里有续命的药……是我爹爹让我放在身上保平安的……”
说着从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颗药丸,细声细气地:“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她半扶着岳辰晴,小小的身子本就负荷着重量,一时便也腾不出手来去给慕容楚衣喂药。
这个时候墨熄忽然道了一句:“我来吧。”
他接了小兰儿的药,到慕容楚衣身边,背对着众人把药丸给人服下。而后他起身,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准备要带上慕容楚衣和他们一起离开浑天洞的时候,却见得墨熄忽然抬手——
只听得嘶嘶灵流作响,出山洞的唯一一个通路被墨熄的结界封住了。
其余三人俱是一怔。
岳辰晴:“羲和君……?”
小兰儿也茫然道:“羲和哥哥?”
江夜雪则是蹙着眉,轻咳着不解地地看向他。
墨熄没有解释,只忽然道:“抱歉。我另有问题要问你们三个。”
三人不知他为何忽然发难,都有些怔愣。
墨熄首先转向江夜雪:“江兄,我回重华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江夜雪面有疑惑,但仍答道:“是……飞瑶台?怎么了?”
墨熄不答,第二个问题是问岳辰晴的:“辰晴,北境驻边时你最常去吃的摊子卖的是什么?”
岳辰晴虽然不解,但仍沙哑地回答道:“……是炊饼。”
墨熄看向了小兰儿。
小女孩儿茫茫然站着,睁着一双湿润澄澈的眼眸,仰头望着墨熄:“羲和哥哥……”
墨熄问道:“你曾经送过你顾茫哥哥一样东西,还记得是什么吗?”
小兰儿咬着嘴唇,仔细想了一会儿,细声道:“我、我不记得了……”她有些惶然地,“一定要想起来吗?那、那我再好好想一想!”
墨熄道:“你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再换一个问题,你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我……”
“这你总不会至于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吧。”
“……”小兰儿支吾着,一时竟答不上来。
墨熄眸色一沉,只见得黑影闪过,女孩儿的脖子已经被他忽地出手擒住!
小兰儿尖叫一声,惊慌失措道:“呜呜呜,我……我……”
墨熄抬起另一只手,修狭的双指之间夹着一枚白色药丸。正是小兰儿之前递给他,想要让他给慕容楚衣服下的“续命丹药”。
墨熄森然道:“这个药,你以为我真会给慕容喂下去吗?”
他当时就已起疑,迅速于袖中调换了丹药,方才给慕容楚衣服下的,其实是他自己乾坤囊里随带的伤药。
“你说这是续命丹……我却要看看这丹药除了续命之外,里面还有没有什么夺人意志心魄的东西!”
墨熄手指一捻,白色的药丸被搓成了粉末,果然里面蠕动着一条细细的蛊虫。
果然!!
墨熄瞬时脸色狠变:“说!”
他咬着牙,扼着小兰儿柔嫩的咽喉,鹰一般的眼睛狠盯着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伪装的!”
小兰儿大哭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救命……救命……!辰晴哥哥,先生……”
墨熄见她仍是不愿承认,不愿再与她多言,掌心催动灵力相探,一探之下,发现她虽看似灵流汹涌,但竟只是躯体上附着的薄薄一层幻术假象,不由一惊——
她那颗暴虐灵核竟已枯竭了……
她也是个傀儡!
多年来与人交手的直觉让墨熄蓦地将手收回,可仍是迟了,一层黑气自他指尖上开始蔓延,竟是燎国的尸僵草之毒!!
“你——!”
“……真是令我为难啊。”小兰儿挣脱了钳制,往后退了几步,稚嫩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甜蜜的灿笑,“墨兄,你这个人,怎么就不能装傻,一定要追根刨底呢?”
这般语气,俨然已不再属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墨熄想压下指尖的魔毒,可是没有用,尸僵草的毒性极其霸道,蔓延迅速,不一会儿那麻痹感就已经散到了他的大半身子。
他微微喘息着,迎着浑天洞晃动的光影,看着安静立在血池边的那个小女孩。
女孩以一种与她年龄完全不符的神态,微笑:“我本来呢,是打算让你当个见证人的,可你却更愿意当个枉死鬼。”
“墨兄。”她叹息着,声音渐渐轻弱下去。
而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在墨熄背后幽幽响起,阴森道。
“真是人间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
墨熄忍着堕心草之毒蔓延的剧痛,蓦地回过头去。
只见江夜雪坐在轮椅上,那张脸仍沾着血,却全无之前的虚弱。
他双手交叠,好整以暇地看着墨熄,一歪头,微微笑道:“是你知道的太多了。你怨不得我杀你。”
墨熄一阵心口剧痛,却并不是因为堕心之草。
他看着江夜雪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视线也渐渐地开始模糊不清。
岳辰晴几乎已渐疯了:“哥……?”
江夜雪低低“嗯”了一声,微笑着——岳辰晴一下子就崩溃了,浑身都在发抖,抱着脑袋,怎么也不敢相信,更不敢深思:“不……不可能……不会的!怎么可能!”
“傻瓜。这世上又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呢。”
江夜雪淡笑着,再从容不迫地起了身,竟从轮椅上站起,朝他们走过来。
岳辰晴的瞳孔缩着,面无人色:“你……你根本就……”
江夜雪一身藕白衣衫,身段颀长,衣袂飘飞,那风姿端的是君子如风,温润如玉。哪里会是个残废的瘸子?
“是啊,我早已经康健了,只是还没有告诉你而已。”江夜雪说着,一抬手,瓷玉般的指掌间燃起一簇白金色的火焰,正是小兰儿灵核才有的辉光。
一招杀咒凝于掌中,江夜雪将目光从岳辰晴身上移开,转向了墨熄。
“羲和君,抱歉。我要拿你先下手了。”
并无二话,瞬息劈落!
墨熄之前与慕容楚衣激战已经消耗了很多灵力,这时候又中了尸僵草之毒,这毒发作很快,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使人全身麻僵,到最后便是动弹不得。墨熄勉强招架,灵流的强烈碰撞中,他喘息着抬起头来。
“是你……夺取了她的灵核……”
“哦。只一交手你就感觉到了?”江夜雪的笑容依旧是那般温文尔雅,“是啊,小兰儿那颗暴虐灵核留在她身体里,只会是她的隐疾,但我将它的灵力以秘法吸纳之后,它却能为我所用,成为我的利器,医好我的腿疾。”
他说着,手中的金光愈发强盛,朝墨熄逼压下去。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收留她。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种爱哭的,心烦得紧。”
两人相抗之下,刺目的华光将江夜雪那张月夜梨花般俊美无俦的脸照得那么明亮。可墨熄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张脸如此地陌生。
“江夜雪……你简直是疯了!”
“人取蛇胆入药医病,我也只不过是在为我的腿疾寻个方子而已。”江夜雪道,“更何况,我把她从学宫要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因为无法控制自己而要被褫夺灵核之力了。学宫夺和我夺,又有什么区别?”
暴虐灵流碰上暴虐灵流。
只是一个虚弱,一个强盛,江夜雪操控着小兰儿的灵力,一点点地将墨熄摧压下去。
“不要负隅顽抗了,墨兄。你已经耗损了太多力气,此时此刻你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江夜雪说的一点儿也没错,细密的汗从墨熄额头渗出,尸僵草的黑气也已经一点点地上爬,侵蚀了他的手腕手臂。
墨熄甚至无法屈指再第二次召唤吞天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陡听得岳辰晴在旁边悲怒至极,喑哑着嗓子喊道:“阴兵——”
他竟想调动那些还没有回到血池内的怪物,阻止江夜雪的屠戮!
江夜雪眼神陡戾。虽然岳辰晴的灵力与体力此刻都已到了极限,再用这种禁术不但可能无法奏效,更有可能直接身死于此。但比起被尸僵草成功控制住的墨熄,这时候显然还是岳辰晴更为危险。
于是,在岳辰晴咳着血,还未及念出“从令!”二字时,江夜雪蓦地撤回了施加在墨熄身上的力道,广袖招展飞掠到岳辰晴面前。
狠狠一击,将岳辰晴击倒于地。
江夜雪不无阴鸷地眯起眼睛:“你怎么总爱给我找出些事情呢,岳辰晴。”
【171】 雪夜白衣初相见
岳辰晴脸上血污交纵,泪尽难流。
他盯着江夜雪,喉咙里发出悲惨极了的哀声与怒嗥:“你……骗我……你骗我!!!”
“那是你自己傻。”江夜雪淡淡地,他面对着墨熄的时候尚且还会笑眯眯,而面对岳辰晴的时候,他脸上所有笑意都敛去了,眼神冷得像冰渣一般。
他似乎觉得墨熄那边伤情太重,且魔草之毒根本无法自解,所以还是岳辰晴更令他在意,也更使得他感到威胁和恶心。
他一步步走到岳辰晴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
江夜雪其实是很高的,长身玉立站在岳辰晴面前时,那冷意与压迫感着实令人感到肌骨发寒。
“你自己傻,没有头脑,不信任你四舅,你又怨得了谁。”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哦,你没有?”江夜雪冷笑道,“你‘只是’不小心召出了血池里的阴兵,又‘不小心’重伤了你舅舅,是不是?”
岳辰晴脸色灰败。
“岳辰晴,你当真是被他保护得太好了。哦不,不对,不止是他。”江夜雪道,“你还被你爹,被你伯父……被岳家所有人当傻子一样宠着护着,最后就真的成了个连骂人都只有俩个词的废物点心。”
他说着,一把揪住了岳辰晴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提起。
而后侧了一下脸,不用出声,早已被他掏空了灵核制成傀儡的小兰儿便乖乖推着轮椅朝他们走了过来。
江夜雪手上力道极重,紧扼着岳辰晴的脖子,将他摁坐到那把轮椅上去。
那仿佛是被鬣犬叼回尸骨嶙峋的洞穴,岳辰晴寒毛倒竖,根本不愿坐到轮椅里。他面色苍白且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可换来的是江夜雪更狠的力道。江夜雪不由分说也不容拒绝地将他摁在了椅中。俯身,眯起眼睛,伸出两根颀长的手指,托起了他的下巴。
“如果你是坐在我的位置上长大的,弟弟。你就不会长成这样一副天真无邪的愚蠢模样。你简直是傻的令我羡慕,你知道吗。”
岳辰晴浑身都在发抖。如果把一个人的皮肉撕开,骨血分离,从内到外翻个个儿,也不会血肉模糊到他现在这般了。
岳辰晴似乎有很多想说出口的话,崩溃的,愤怒的,悲怆的,恶毒的……但就像江夜雪所说的,岳辰晴自幼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他甚至连骂人都只有那么两句词。而那可怜巴巴的几句话根本无法承载他此刻覆灭般的情绪。
他像是要被这些情感压碎,他已经被这些情感所压碎了。
他在这支离破碎间,能颤抖地拾掇起的,最后只有无力的质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为什么不该这么做?”江夜雪立在轮椅前,这把椅子他坐了许久,此刻终于轮到别人坐在上面了,他内心的微妙滋味令他眼眸潋动着幽光。
“岳辰晴,你我同为岳家的子嗣。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又是什么日子?”
岳辰晴抬起眼眸,沙哑道:“人人都道你是个君子……原来你……你心里藏污纳垢……竟比谁都深……”
江夜雪原本一直都很冷静,或薄凉或阴森,或恶毒或虚伪。唯独没有过愤怒。
可这句话就像一把密钥,撬开了他心里最锈蚀的一把锁。那蓄积依旧却从不出柙的怒焰烧将上来,让他的眸色发亮,面目竟变得有些扭曲。
他一字一字地在唇舌间浸润着,风雨欲来。
“我藏污纳垢,枉为君子?”
江夜雪森森然嗤笑出声:“岳辰晴啊岳辰晴……世上谁都可以这么说我,唯独你不配。你知道你在与谁说话吗?”
笑声猝然断裂陡地拧紧。
江夜雪拂袖回头,目光瞪着岳辰晴的时候里头爬满仇恨充着血丝。
他一把搦起岳辰晴的衣襟,紧盯着那张脸,唇齿充满恨意地叩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句子——
“如果不是我救你。岳辰晴。你早就是一具冢中骨一个泉下人了!是你的活,换却了你所谓的那个君子的死!!”
这腔扭曲的仇恨积压了太多年,当它真的喷薄而出的时候,令江夜雪恨得浑身都在细密地发抖,他猛地将岳辰晴松开,力道太大,以至于轮椅往后滚了一圈。
江夜雪仰起头,他眼眸通红地瞪着岳辰晴,而后环顾着象征着岳家最阴狠法力的浑天洞,环顾那些只听从岳家当家召命的阴尸,目光瞥过被尸僵草麻痹了肢体的墨熄,瞥过浑浑噩噩的小兰儿……最后落到昏迷于地受伤极重的慕容楚衣身上。
他的胸口好像被一根细小的针狠狠地刺了进去,痛并非无法忍受,却让他呼吸沉滞,让他眼圈发红。
他狠戾地乜过眼,恹恹地望着岳辰晴。再一次重复那句诅咒一般的话:“是你的活,换却了你所谓的那个君子的死……”
岳辰晴不明白他具体在说什么,可单就这几个字便已足够令他面色如土。
岳辰晴低低地:“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江夜雪冷笑。
空气中腥味浓郁,见证这一切的不可回头。
而只有江夜雪自己清楚,其实二十多年前,如果他选了别的一条路——什么大杀戮便也不会有,岳家的一切,他所要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二十三年前。
摆在他面前的,曾有两条路。
那一年,年岁尚幼的他被母亲唤到了偏房里。
饶是过了那么多岁月,他仍能记得母亲谢氏那张姣美极了却也阴郁极了的面容。
她对他说:“夜雪,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屋内焚着令人昏沉沉的龙涎香,昂贵的熏香缭绕着同样衣着精奢的谢夫人,她满头珠翠,雪玉色的藕臂上戴满了金钏银镯。记忆里母亲一直是这样穷奢极华的打扮,未必好看,但她爱极了这样的绚丽。
因为那代表着岳钧天对她的宠爱。
在重华教坊,绮年玉貌的琴女多如黍米,而能够平步青云,走到她今天这一步的,又有几人?
谢夫人自傲于她曾经的成功,又无限忧虑于她今后的处境。她很清楚,岳钧天与慕容凰是有婚约的,而她的野心并不止步于做一个低三下四的妾。
为了独占岳钧天的心,她使出了浑身解数。非但自己平日里极尽讨好丈夫,更是将江夜雪领到了府邸当时最贤德的一个宋先生门下,请宋先生在教授他炼器之术的同时,也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所以江夜雪年幼时与母亲接触不多,反倒常与宋先生一道读书论话,老先生是个良善端正之人,也教得他温文谦和,宽容修雅。
如此努力之下,岳钧天自然是被谢夫人迷得神魂颠倒,他那时候更是对江夜雪无限满意,酒至酣处,甚至还曾说过自己百年之后,想要让江夜雪继承岳家,成为这个炼器世家的宗主。而听到了这一句话的母亲,哪怕明知是一句醉言,亦是欣喜得搂着江夜雪亲了又亲,无限欢喜。
但只可惜,岳钧天再是好色、再是风流,也终究是个寡恩之人。谢夫人也是深知他脾性的,所以短暂的欢愉后,她依旧会忧心忡忡地对江夜雪讲:“你莫要看你爹如今待我们都好,但那个人总还是要入主岳府的。一旦那个人过了门,你与我就只能低三下四地做人,那日子不会好过。”
而这一天,谢夫人将他唤入房中,拉着他的手,细细地将他端详了一会儿。忽地将他拥入怀里,紧抱住他,对他说:“阿娘就只有你了……就只有你……”
“娘……?”
女人哽咽半会儿,才道:“雪儿……慕容凰……慕容凰要嫁进岳家了。”
“……”
“是在下月初一。”谢夫人将他放开,手却仍紧攥着他的衣袖,犹如攥着救命的稻草,她双眼通红地盯着他,那双美目一点儿不美了,全是仇恨与偏执。
“雪儿……娘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阿娘……”
“我们一定要去争,去斗,去抢。你明白吗?”
可江夜雪那时并没有任何争抢的意思,其实母亲迷恋的那些钱帛也好,地位也罢,他都并不在意。眼前拥有的这一些他早就觉得足够了,甚至太过丰奢,如若令他选,他倒更喜爱书中所述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闲适日子。
只是望着阿娘那双哀哀的,甚至近乎偏执的眼,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他一贯心善,不愿令人伤心,又何况是自己的母亲。
“你放心吧,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娘不会平白让她把你的东西都夺走,娘也不会随意地任你欺负。”
“这岳府就只有你与阿娘是一条心,夜雪,雪儿……阿娘的好孩子,阿娘以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也一定要向着你娘,知道吗?”
“一切都会回到我们手里的。”
他眨了眨眼睛,他是个很早熟也很早慧的人,他不苟同自己娘亲对权财的极度渴望,但他清楚她卑微的出身,明白她这一路走来的不易,也知道她唯恐朱楼崩塌的恐惧。所以他能在心里与她和解。
只是他无心争斗而已。
慕容凰嫁入府邸的那一天,她的母亲盛装打扮,尽态极妍。她本就是琴女出身,从前过惯了曲意逢迎的日子,拾掇出一张精致的笑脸来对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她知礼地恭迎她,谦和地忍让她,卑微地奉承她。
江夜雪看着心中不是滋味,便在喜宴开始,宾客满座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那觥筹交错的大厅。
天色很暗,晚来落雪。
他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想起后院梅花开得正艳,就打算去那里折两枝摆到母亲,还有先生的屋里。于是踩着咯吱咯吱的细薄新雪,一路行去花园。
而后他就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白衣若雪的少年,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正站在大雪里,仰头看着粉墙黛瓦边的老梅树。
——那是他与慕容楚衣的第一次见面。
【172】 少年温柔生慕时
那一年,他和慕容楚衣都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稚嫩又青涩。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瞧上去好像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若真论起辈分来,其实是他的小舅舅。他还以为这是哪家宾客带来的小公子,偷偷跑到院子里赏花。
慕容楚衣心情瞧上去不是很好,看梅花正看得专注,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直到一角绘着云天鹤影的青色油纸伞从他头顶探出,遮住了他的雪,也挡住了他的花,他才吃了一惊,蓦地回头。
江夜雪朝他微微一笑,很有兄长的姿态:“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撑把伞呢?”
慕容楚衣睁大眼睛,先是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神情渐渐从惊讶变成冷淡。他没有回答江夜雪的问题,而是直接道:“……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问题问得简单粗暴没有礼貌,对方看样子也不想和他废话。
但是江夜雪的脾气很好,君子如玉,如琢如磨,他虽然年纪小,却也时常在包容与照顾别人了,所以他微笑道:“我姓岳,我叫岳夜雪。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因为这里是我家啊,你在看的这株梅花,也是我最喜欢的。”
对方闻言不知为何眯起眼睛:“哦?你就是岳夜雪,谢依兰的那个孩子?”
江夜雪陡地听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而且还呼错了,再是好涵养,也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着恼。
不过他没有发作,只是伸手把这少年拽过来,拽到自己宽大的油纸伞下,温和地教训他:“听好了,我娘名叫谢兰依,不叫谢依兰。还有,雪很大,你再这样傻站着就要着凉了。走,我带你回花厅去找你家长辈。”
对方却啪地一下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他的手:“没规没矩。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江夜雪失笑,莞尔道:“你这孩子……”
“孩子?”慕容楚衣摘下斗篷帽檐,捋了捋有些凌乱的额发,严肃地看着他,薄淡的嘴唇一开一合,认真道,“岳夜雪,我是你舅舅。”
江夜雪一下子睁大眼睛:“……”
过了一会儿,噗地笑出声来,伸手去探那少年的额头。
边探边笑道:“你啊。你可是冻坏了,烧着了脑袋……?”
这一番闹剧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更多细枝末节,江夜雪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慕容楚衣颇不高兴地拂袖离去。而等大婚宴后,他随着母亲去拜会正房大夫人,并且给大夫人敬茶的时候,他发现梅花树下的那个少年居然就立在慕容凰身边,一脸淡漠地看着他。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白衣少年竟真的是他的小舅舅。
名唤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虽与他住一个府上,平日却不爱与人接触,十日里能有三日露面已是十分难得。江夜雪初时还想与他说说话,但是碰的冷钉子多了,也就罢了。
宋先生教过他,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一心要求自己修养如竹,慕容楚衣不愿与他过多来往,他便也不去强求。
只是世上的人并非都如他宋师父一样平和善良,慕容凰与岳钧天成亲后,在家里也好,在外头也罢,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些人态度的变化。那些曾经总随着他谄媚逢迎的人是最早消失的,而后一些长辈对他的笑容也不再似往日般热络。
他只是为人和善,并不是迟钝,这些事情他看在眼里,也都很清楚原因究竟是什么。不过他与人温柔,不爱计较什么宠辱得失,所以也并无所谓什么。
唯独谢夫人的怨戾越来越重,让他感到一些忧虑与苦恼。她总是对他说,今日岳钧天又赠了慕容凰什么样的首饰,那些首饰要多少多少钱,多么多么珍贵。又或者对他说,今日慕容凰又置办了怎么样的行头,添置了什么模样的衣裳……
时日推移得越久,她的话语便越难听,有时甚至都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听得江夜雪微微皱眉,却因为她是他的娘亲,所以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他也不是没有宽慰过她,可只要他说一些开导她的话,她便瞪他骂他,说他“不求上进”,“不知疾苦”。
久而久之,江夜雪也只能不复多言了。
再到后来,谢夫人对慕容凰的妒恨心病变得日渐严重,而待到慕容凰有孕后,她的恨意简直令她面目扭曲。
慕容凰是王族,又是正室,所有人都摘星星摘月亮似的哄着她。所受的优待是谢夫人哪怕怀着江夜雪时也从未感受过的。
仆人们见风使舵,对两位女主人态度上的差距变得越来越鲜明,甚至有些往日受了江夜雪不少照顾的小厮也开始变得阴阳怪气。谢夫人恨得厉害了,就对江夜雪说:“你看看,你说什么以德服人,说什么随遇而安,你服了什么人?你的日子又怎么安了?”
江夜雪心里虽有些不好受,却还是坚持认为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并没有错。求富贵易,求问心无愧难。
只是渐渐的,就连父亲都为了照顾慕容氏的感情而对他显露出疏离的意思,整个宅邸除了宋先生,再没什么人愿意主动接近他。他的心里多少还是难受的。
也正是那一年的暮春,宋先生生了病,卧床不起,暂时不能教授他炼器之术了。江夜雪便自己琢磨着做了些巧工,可他一向敬重关心师长,不忍叨扰病中的先生,便带着这些器物去寻府中的其他炼器幕僚。
可得到的,却全都是回避和佯作无奈的拒绝。
“不好意思啊夜雪公子,我今日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真是抱歉夜雪公子,老夫身体不适,待好些了再与你切磋技艺,你看好不好?”
“鄙人才疏学浅,恐怕指教不了公子。”
一府问下来,竟没一个是愿意的。
江夜雪抱着他做好的木头机甲,颇有些落寞地低着头走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正茫然时,却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住他。
“岳夜雪。”
他回过头去,脸上还犹带那种失落与伤心,却对上了慕容楚衣的脸。
他的小舅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说着白衣飘飞地自拱门之后走过来,低头看着他怀里的机甲。
“你做的?”
“嗯。”
慕容楚衣拾起了其中一只小滴漏,端详了一番:“东珠血晶为沙,沉檀香木为体……是你自己想的?”
江夜雪彼时也知他的炼器名声,有些尴尬地说道:“是。”
慕容楚衣却没有笑话他,把那小滴漏放下了,说道:“……来我炼器房吧,我教你。”
江夜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慕容楚衣竟会愿意主动点拨他,不由睁大眼睛,怔愣于原处。
慕容楚衣说完就往前走了,走出一段见他没动静,淡然回过头:“还不跟上?”
“…哦,好,好啊……”
这之后的一段时日,直至岳辰晴降生,可以算是江夜雪人生中最充实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慕容楚衣虽比他年长不了太多,却于炼器一道上极有造诣,教了他许多从前并未设想过的炼器方式与秘法。
他们两个人之间,慕容楚衣从来我行我素,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也根本无所谓江夜雪受不受人欢迎,在这家里是什么地位。而江夜雪更是有种伯牙子期知音难逢的慰藉,无论母亲怎么说,他都照旧每日去慕容楚衣的炼器室寻他。
为此,谢夫人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对他的失望也日渐深重,说他“不孝顺”,“胳膊肘往外拐”,甚至还觉得慕容楚衣是慕容凰派来离间他们母子俩的,骂他是个“小贱人”。
而有一次她辱骂慕容楚衣被江夜雪阻止之后,她便对他大发了一次雷霆,从此再也不愿意理会他,不肯听他的任何解释,更不肯让他回她的别苑居住。
江夜雪无意与母亲吵架,也不愿将动静闹大了叫人笑话他阿娘,于是无奈之下,就只得不太好意思地问慕容楚衣,能不能先住在他这个院子里。
慕容楚衣扫了一眼满院子的陈设——
炼器台上的刀具规尺有江夜雪的一套,凳子有江夜雪常坐的一只,甚至还有些慕容楚衣根本不喜欢而江夜雪惯用的小文玩摆在了案头上。
慕容楚衣冷淡地回了句:“你觉得你问不问我有区别吗?”
江夜雪:“……”
两个少年也有特别闲的时候,慕容楚衣并非外界看来那般全无别的兴趣,他也会买来路边小童喜爱的巴掌大的竹武士,然后懒洋洋地斜卧在竹榻上叫江夜雪来与他拿两只来对打。打着打着,却又从其中思忖出了些新的法器,于是一画图纸便是彻夜,时常趴在地上握着规矩就直接睡了,醒来又接着画。
而几乎每次慕容楚衣睡着的时候,江夜雪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这个人怎么会是他小舅呢?
明明那么年轻,那么青涩,趴在地上握着笔睡觉的时候,还时常会不小心把毛笔尖上的墨渍沾到脸上。那么傻。
有一次慕容楚衣睡了一半,大约是梦到了什么所以迷迷糊糊地醒来,半醒半睡间发现江夜雪在看着他,便有些不耐烦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江夜雪的声音温和地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笑着低声对他说:“我看小舅,觉得好威严。”
慕容楚衣大概根本没有听懂他的玩笑,或者压根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只低低哼了一声,长睫毛颤着颤着,就又睡了过去。
江夜雪记得自己就是在那时候看着他,产生了某种隐晦又可怖的冲动,那种冲动让他自己不寒而栗,甚至想要夺路而逃。
他那时候根本不敢深思,若是深思了,大抵会觉得自己怎会这样罪恶滔天,哪怕并无血缘,哪怕慕容楚衣不过是慕容凰捡来的一个弃子,但地位摆在这里。他若对慕容楚衣有那样的想法,他该是多么枉为君子?
也就这样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地又过了数月,慕容凰生产了。
随着那一声婴孩的嘹亮啼哭,这个显赫的家族里有两个人自此堕入了地狱。
一个是他的母亲谢夫人——因为岳府迎来了它真正的正统,嫡子出身的男婴,岳钧天给他起名为辰晴。
辰晴,辰晴……慕容凰的儿子是光明的,意味着晴空万里与旭日东升,而她的孩子是什么?长夜里的一场皓雪,哪怕曾经再是千里江山换素装,太阳一出,也就都化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怎能不寒心,如何不怨恨?
而另一个堕入地狱的人,则是慕容楚衣——
因为慕容凰难产而死,他猝不及防地失去了那个收养了他,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姐姐”与“母亲”。
他再无恩人了。
【173】 倾心难抑缘终断
慕容凰过世之后,慕容楚衣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他时常把自己关在炼器室里,岳府上下能轻易见着他的人只有江夜雪。
丧期间,慕容楚衣默默地捏了许多泥人,给他们灌注灵力,慢慢地调试着,让它们学着慕容凰的神态言行,在他的小院里走动着。江夜雪明白他心中难过,也不多言,拿过泥人小偶的图纸也照着做。
不过他却不止做像慕容凰的,从他手里捏出来的泥人,有一些像慕容楚衣,有一些像他自己,甚至还有一些,捏得像那个刚刚出生的,被命名为岳辰晴的孩子。
那些嚷嚷闹闹的泥人行走在小院里,嚷嚷闹闹地喧哗着,打碎了原本沉窒的气氛。
慕容楚衣阴沉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找茬吗?”
江夜雪走到他身边,想拉起他的手,却最终又只牵住了他的衣袖:“楚衣,你不能只活在凰姨的影子里。”
慕容楚衣蓦地将自己的衣袖抽回,狠倔道:“我没有。”
说着便似不想再与江夜雪多言,只转过身,独自走到了机甲台前,看着那些捏泥人的残瓷碎片,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身旁却传来那温和的嗓音,有什么轻轻晃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楚衣、楚衣……”
“都说了我没有!你能不能别——”
转头却发现说话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泥偶,眉目间有江夜雪自己的模样,正笨拙地哄着他高兴:“不难过,不难过。”
慕容楚衣:“……”
“会好的,会好的。”
慕容楚衣沉默地瞪着它,瞪了一会儿,眼眶慢慢地就有些红了。他转过头,看到江夜雪站在屋舍宽大的檐下,背后是铅灰色的天空和飘飞如雪的残花,藕白色的衣袂随风飘动着。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遥将相望着,慕容楚衣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止于唇齿,最后他只得恨恨地,低声道了一句话:“……你捏得也太丑了。”
江夜雪噗地笑了,仿佛某种禁制破除消融了,他朝慕容楚衣走过去,思忖片刻,以一个宽慰的姿态轻轻地拥抱了慕容楚衣一下。
“你说的对。”江夜雪温和地哄着他,“那小舅亲自教教我怎么捏,好不好?”
慕容楚衣:“……”
他们那时候的关系当真是最舒适的,江夜雪尚克制得住欲,慕容楚衣对他也很亲。其实江夜雪后来时常会想,如果自己不去阻止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浑天洞里,江夜雪抬手扼住岳辰晴的脖颈,触手微凉,竟令人生出一种被蛇所束缚般的毛骨悚然。
江夜雪俯身,眼眸危险地眯起,盯着他:“岳辰晴,你知道当时,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该死在我母亲手里了么?”
岳辰晴栗然。
江夜雪褐色的瞳仁离得他那么近,里头仿佛攒动着经年前消散的光影。
在慕容凰过世后不久,某一日,江夜雪拿着慕容楚衣为那孩子做好的木头小玩具,打算到厢房里逗岳辰晴玩。
他虽然知道府衙内许多人对他的态度正是因为岳辰晴的出生而改变的,但对于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孩子,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敌意与恶意。
反倒是慕容楚衣,虽然怜惜这个孩子,但碍着面子,从来不主动去寻他,只是把精心打磨好的什玩随意递给江夜雪,让他给岳辰晴送去。时间久了,小木人,小木马,木头小鱼,竖着耳朵的小兔子……慕容楚衣做的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摆满了岳辰晴的摇篮。
江夜雪看着手里的木头松鼠,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想,真应该让慕容楚衣自己来瞧瞧,若是再这样送下去,小辰晴哪里还有睡觉的地方?
一路思忖着,走到岳辰晴的房门外,推门进去时却听得“哐当”一声。
江夜雪看护岳辰晴的嬷娘犹如惊弓之鸟蓦地转过头来,打翻了的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里头的药剂淌在石面发出嘶嘶异响。
“夜、夜雪公子!”
他立刻就辨认出碗里装的原本是烂肠断魂的毒药,惊怒之下,他一把拽住了惊慌失措的嬷娘:“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
嬷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立刻叩首连连,跪在地上向江夜雪哭诉真相,说是谢夫人逼迫她,要她乘人不备将毒药灌入岳辰晴口中的,如若不照做,便是全家性命不得保全。
江夜雪听着他母亲的行径,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娘亲居然会为了权势做到这样残忍的地步,于是他带着嬷娘一同去寻了谢夫人。
而得到的结果,却是谢夫人歇斯底里的打骂。
“你有什么可指责我的?我这是在为你今后的路扫清障碍!你这个不争不抢的废物!”
“什么道义,什么良心……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是你太天真了岳夜雪!你知道老娘我是怎样一步步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吗?你没在泥潭里挣扎过你根本不清楚与人为奴是什么滋味!你等着吧,二十年之后……不,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后你就知道老娘做的这一切狠事都是为了你!这里是岳府,不是什么猫猫狗狗家,有他没你,有你没他!你知道吗?!”
“岳夜雪,我怎么生出了你这样妇人之仁的混账!”
他那时候亦是伤心又恼怒:“阿娘,那是一条人命啊!你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
“你能问出这种话就说明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王侯之家!岳夜雪,今天的我就是今后的你!!你等着吧!你留着他,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日后就会一样样成为他的东西,到那时候……”女人尖利的笑声仿佛从多年前的那个夜传来,长指甲刮擦着锅底般令人悚然,“你一定会后悔你今天阻止了你的母亲……”
“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个双眼赤红,瞳仁里仿佛爬遍蛛丝的女人日趋疯狂,罹患臆症,最后甚至对岳钧天出言不逊,当众辱骂他是个刻薄寡恩之徒。
其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岳钧天原本宠她,便是因为她恭顺温良,进退得当,令他能感受到那些在贵胄女人身上完全寻不到的无限温软。
现在温柔帐成了醋坛缸,他又还有什么留恋的?
谢夫人所受的宠爱一夜凋敝,众人见她惹了岳钧天生厌,再无东山复起之日,便离散纷纷,连医治他的药修都不再尽心竭力。
这一切江夜雪看在眼里,他与她毕竟是母子,母亲疯魔如此,当儿子的心里又怎会好受。他去她的病榻前照料她,设法从府外进来其他的药师医治她,可是谢夫人一瞧见他便是尖声打骂,又撕又咬,甚至差一点就用剪子刺进了江夜雪的喉咙。
她谁都不认了,谁的话也不听,又过了没多久,谢夫人梁上自缢。
仆人们发现她的尸首时,她极尽了盛装打扮,一头乌发上设法簪满了她得到过的最昂贵的华彩珠翠,手臂上颈子上戴满了金光灿灿的镯子、项链,挂串、宝珠,身上还不合仪制地穿上了公侯夫人才能穿的五彩雉鸟袍,是她从慕容凰遗物里偷来的。
她甚至还写了遗书,满纸荒唐,字句间恍然以为自己才是这一家的女主,拥有着极高尊位与权力……
这个女人的野心与幻梦,以一种极度悲惨又非常可笑的方式留在了这个世上。她的那纸遗书令岳钧天对她仅有的同情也消失殆尽,她有一句话是说的没错的,岳钧天就是一个负心薄幸之徒。
他命人草促应付了她的丧葬,甚至没有再去看她最后一眼。她身上的夫人华服被换成缟素,璀璨华盛的梦,成了冰冷寒碜的碑。
而由于谢夫人的亡书上几近狂热地写着“我儿岳府少主岳夜雪”,甚至还写了“我儿必取岳钧天之位而代之”,尽管知道是疯话,岳钧天还是对江夜雪心中存下了疙瘩。他的态度影响着岳家其他人对江夜雪的态度,曾经那些似有似无的疏离,一夕之间,都成了赤裸裸的嘲笑与鄙薄。
“疯女人的儿子。”
“他们母子俩好大的野心啊,哈哈哈哈。”
江夜雪失了亲人,心情本就不好,不愿与人往来。加之他一贯气度翩翩,饱读圣贤之书,是个不愿搅和到泥潭里去的君子。
所以受了这些委屈,他也不去多说什么,别人当他和谢夫人是一丘之貉,他也不做争辩。
他能争辩什么呢?难道能把自己从前阻止过母亲鸩杀弟弟的事情说出去吗?她就算再狠再毒,从前也待他好过的,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他怎么忍心再往她的棺材板上盖一道污名。
罢了。
那些苦楚,他都独自吞咽了下去。
只是谢夫人的诅咒就像一道白幡,一直幽怨不散地在他眼前飘荡着——“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迟早会成为他的东西……”
“你会后悔的……”
“今天的我,就是日后的你。你只是还不懂什么叫王侯之家而已。”
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惊醒,满头大汗地醒来,他仓皇地朝外头看去,慕容楚衣仍在灯下专注地调试着木甲。
他就喘息着复又躺回床上,尚好,至少慕容楚衣还相信他,并不认为他贪图权势,暗恨岳辰晴。至少他还能留在慕容楚衣的别院住着,醒来的时候,也还能看到他喜爱的人就在他的身边。
因着这样的缘由,江夜雪并没有怀着什么过多的怨恨。
甚至当岳辰晴会说话后,咿咿呀呀流着口水笑着向他伸出手,唤他“哥哥,哥哥”的时候,他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很可爱,值得被保护,被照顾,不要经受与他一般的苦楚。
就这样,岳辰晴逐渐长大了。
很快就又到了可以去学宫修行的年纪,由于他是慕容凰的儿子,是王室血脉,岳钧天为了巴结君上,什么最好的都给岳辰晴,什么机会都留给岳辰晴,甚至将从前一些赠与江夜雪的法器又都拐弯抹角地收了回来。
“你弟弟从小就没了娘亲,他可怜得很,你做哥哥的,多让着他一点。”
“你弟弟需要更多的照顾,你很懂事,不要和弟弟争抢。”
“你从小读了不少圣贤书,应当知道什么是礼让。”
府上某些恬不知耻狗仗人势的小厮都阴阳怪气地笑话他:“夜雪公子,懂得谦让,方为君子呢。”
看不惯的宋师傅要出言训斥,却被江夜雪拦住了,江夜雪摇了摇头:“算了,不用和他们一般见识。”
但是随着身边的东西一点点地搬空,心里终究是也一点点地蛀开一个窟窿,那个窟窿越来越大,失望、恐惧、怨恨,都在里头盘桓着打转。
直到有一天,岳钧天把他唤到跟前:“夜雪,你随着楚衣修行了那么久,该学的也都学会了,今后还是让辰晴多跟着楚衣吧。”
江夜雪怔了一下:“什么?”
“为父是说,小孩子启蒙,更需要一个好一些的师父带着他。你懂事,今天就把屋子收拾出来,让你弟弟住去,他也喜欢粘着楚衣。你俩啊,不愧是兄弟,什么都像。”
江夜雪逐渐地从震愕中反应过来了,但却没有动。
他的这个举止让岳钧天颇有些意外。因为岳钧天已经习惯了他什么都说好,什么都说无所谓,所以见他没有立刻答应,反倒觉得奇怪:“你怎么了?”
“父亲。”江夜雪眯起眼睛,压着怒火,“我难道还不够懂事吗?”
“……”
“你觉得我还剩下了什么?你不如把我从这个家赶出去,这样是不是更遂了你的心,辰晴会不会觉得可以玩的地方更敞亮?”
岳钧天从未被他这样出言顶撞,不由地大为愤怒,拍案道:“你放肆!”
“不是我放肆,是你所做太过!在你眼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岳夜雪!!你怎敢如此胡说!!”
那一天,江夜雪与岳钧天大吵一架,江夜雪只是性子好,人端正,并不是窝囊,他真的发火了只会让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岳钧天被闹得面上无光呼哧气喘,最后指着江夜雪的鼻子骂道:“你就是个孽畜!你娘说你想取我而代之,我看你就有这个野心!你装得太深!!你就是不盼着老子好!不盼着你弟弟好!!你和你娘根本就是一个模样!!”
吵到最后,全府皆知,父子二人互相都存蒂已久,从吵架最后变为了动手。但江夜雪毕竟年轻,又无援手,很快就被岳钧天制住。
鞭杖像疾风骤雨般狠抽下,鲜血横流。
岳辰晴闻讯跑来,看得心惊,忙去求情:“阿爹,不要再打了,不要打哥哥……”
“你懂什么!他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一个样!”
说着鞭子又要照着江夜雪倔不低头的脸抽下去——
“住手。”
一道疾光闪过,是极为灵力丰沛的符咒,在江夜雪面前撑开结界。岳钧天猝不及防,手臂一酸,鞭子失手震脱。他又惊又怒地回过头,看到慕容楚衣从门外走进来,臂挽拂尘,指捻咒印,冰冷地盯着自己。
“岳钧天,你够了吗!”
“……你?”岳钧天嘴唇颤抖,“你、你居然帮着这个孽畜……”
慕容楚衣扶起江夜雪,转头森然道:“他是我外甥。”
“你再动他一根指头试试看,看我会不会让你好过。”
由于慕容楚衣的出面,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再闹大。
夜深人静的别院里,两人坐在屋檐下,台阶上。慕容楚衣替他裹着手上的伤,那伤口比鞭痕更深,是他与岳钧天争执动手时被父亲的神武所伤及的。
父子吵架,当爹的居然拿了神武来对付儿子,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
慕容楚衣沉默着,难得问了句:“还疼吗?”
江夜雪不答,良久之后,低声沉闷道:“我娘临走之前,曾说过,用不了二十年,我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辰晴的东西。”
“……”
“可如果我说我从没有想过要和辰晴争岳家,你会信么?”
慕容楚衣道:“我信。”
江夜雪没有想到他会答的这么快,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其实他原本没有想哭的,可是听到慕容楚衣如此坚定地说了这两个字,他忽然觉得那么难过,那么委屈,他一下子就埋首于膝,泣不成声。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要争夺什么。
他说我真的没有想当岳府的主人,我没有这个野心。
他说能给的我都给了,为什么还要把我最后剩下的唯一不能给的也夺走。
慕容楚衣陪在他身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
而江夜雪那时候大抵也是头脑乱极了,那么多年的压抑撕开了一道宣泄的口子,他其实是失控的,他抬眼瞧着慕容楚衣安慰他,心中情绪如同潮涌难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者在这一刻,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想,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抵着慕容楚衣,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
只是轻轻的触碰,犹如蜻蜓点水。
颅内却似有烟花轰然炸开。
两人的头脑都是瞬间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楚衣终于从极度的震愕中回神。他像被蝎子刺着似的猛地推开他,霍然起身,一张俊美的面庞上血色全无。
“你干什么——!!?”
江夜雪看到慕容楚衣的脸色,晕眩的头脑里终于闪回了清明。他一下乱了手脚,涨红了脸,慌忙道:“楚衣,我……”
慕容楚衣却在江夜雪试图站起来解释些什么之前,一下子后退了数步,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小舅,对不起,我、我只是……我……”
小舅这个称呼愈发尖锐地刺中了慕容楚衣,他眼中骤雨疾风,极是混乱。几番抿了抿唇,想开口却又觉得太荒唐。他一直习惯了以长辈的姿态去对待江夜雪,谁知江夜雪竟对他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一时觉得背心发冷,冷汗涔涔。
可要他一个刚刚被强吻过的人,再去训斥对方什么,实在是毫无威严。慕容楚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不等江夜雪再说话,便拂袖转身,夺路而逃。
【174】 从此君子陌路人
从那之后,慕容楚衣便与江夜雪变得疏离起来。
江夜雪几次欲与他道歉,想要将话讲清,但慕容楚衣实在是受惊太大,所以一直躲着他,不愿与他独处。
这也难怪,慕容楚衣一贯存着的都是端端正正的心思,哪怕并无血缘,他也从来只把江夜雪当做自己的外甥看待,试问哪个小舅不会被这样的举动吓到?
几次碰壁之后,江夜雪终于明白慕容楚衣是再也不肯再理他了。
江夜雪深知纲常伦理,尽管感情一事是无法遏制的,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与慕容楚衣之间绝无可能。那一天唇上的轻触,完全是他心绪崩溃之下未曾思索的举动,是他与慕容楚衣相处的那么多年里唯一的一次脱缰。
他只是想让慕容楚衣知道,他其实从来没有敢奢望过得到些什么。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弥补的机会,慕容楚衣也终究是没有给他。
与小舅交恶之后,江夜雪在岳家便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他再怎么圣贤,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内心深处无可避免地滋生出了痛苦、不甘、失落以及迷茫。只幸好他从来懂得压抑自己,一直都在努力排遣着自己的情绪。
直到,那一年的深秋。
那年秋天,岳府一行人因君上任务,前往北境炼制兵甲。
彼时岳辰晴年纪尚小,贪玩不懂事,饶是被父亲叮嘱了很多次,也忍不住隔三差五偷跑去野郊游玩。但是北境是重华与燎国的交界处,并非什么周全之地,有一天岳辰晴偷摸着溜出去了,却到了很晚也没有回来。
岳钧天大急,唯恐儿子遭遇燎国的刺客伏兵,立令所有人出去寻找。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自然也不例外。
“你还记得那段经历么?”浑天洞的血池之光映着江夜雪的脸,也映着岳辰晴的脸,“你那时候是那么骄纵任性,仗着所有人都宠着你,不知天高地厚,为所欲为,想跑到哪里去就跑到哪里去,为了找你,我们把北境最险恶的几处地方都寻遍了,但都找不到你的踪影。”
他抬起岳辰晴的下颌,森然道:“最后还是我用自己炼制的法器尝试,才终于探得了你的下落。”
岳辰晴瞧上去崩溃极了,也混乱极了。
他的眸光一片涣散,江夜雪的话,他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可江夜雪似乎也并不在乎他是否将他的言语全都倾入了耳中,这么多年的秘密困囿在他心里,如今终于到了可以诉之于人的时候,哪怕岳辰晴聋了瞎了哪怕是一具死尸,他恐怕都不那么有所谓。
“我追踪到你,发现你竟自己越了重华的屏障界,跑到了燎国的国境里。”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状况和现在差不多的凄惨。当时燎国的国君在边境反复进行魔化试炼,野郊有大量魔气侵染的恶兽出没。你冒冒失失地闯过去,不知是被什么魔兽所伤,倒在草堆里,昏迷不醒。”
江夜雪说到这里,似是自嘲地冷哼了一声:“那时候其他人都还未寻至,天地间好像就剩下我和你,只要我动一下手,你也就死了。那些被你夺走的东西,就都可以回到我身边,无论是那些无趣的死物,还是慕容楚衣这个活人,甚至是岳家。什么都可以是我的。”
他抬起手,慢慢抚摸过岳辰晴的咽喉,挨近了,似是在问别人,但又好像问的是自己。
他轻声道:“岳辰晴,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傻,没有杀了你呢。”
“……”
浑天洞静谧幽深,唯有江夜雪的嗓音是唯一的声响。
被毒药僵困住的墨熄也好,重伤昏迷的慕容楚衣也罢,还有早已被制成傀儡的小兰儿,此刻都不过是他面前的蝼蚁。是他反局为胜的见证。
他说着说着,神情竟有些扭曲,他盯着岳辰晴眼睛的时候,再也无法把那里面的人和曾经君子如风的自己交叠在一起。
可那又怎样呢。他早已把过去的自己割舍。
“你那个傻哥哥。”江夜雪低声道,“他是真的傻极了,他的人生都已经被你害得如此凄惨了。可他想到你是慕容楚衣的外甥,是他自己的亲兄弟,所以他不但没有杀了你,还替你着急。他见你快不行了,发了报信烟火后,就不顾魔气侵染,替奄奄一息的你渡了魔气,并输送灵力给你,吊住你的性命。”
江夜雪说到这里,仰起头,轻轻笑了起来:“你说他有多可笑啊……当初的我有多可笑。”
“那一口气,我替你吊到了岳钧天赶到的时候,自己却受了侵蚀。可我们的爹爹呢,他见你伤成那样,只急着将你带回去疗伤。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情况。”
“不过……”他闭了闭眼睛,看不出他说这句话时的情绪,“也亏得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情况。”
“我当时为了不让你再受吞噬,将你承受不了的魔气全部都渡到了自己身上,这番举动实是危险至极。因为一旦这层魔气最终无法驱散干净,按照重华的律法,是要将感染者处死的——真幸好岳钧天寻到我们后,眼中只有你,全然视我为无物。”江夜雪嗤笑,“我在他眼里,从来便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子,若是威胁到了他的声威,成为他的污名,他定会不管不顾地将我献出去,处以极刑。”
“我母亲说的很对。岳钧天刻薄寡恩,为了保全他自己,什么他都可以做,什么他都可以付出,又何况是早已令他生厌的我?”
“所以,我中了魔毒的事情,便对谁也没有说,与你们一同回到营地后,我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还集中在你身上,就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回了房间——岳辰晴啊。”他叹息,“你永远也想不到那天晚上我有多痛苦。”
痛苦二字他说得很淡,但眸底的颜色却是极深。
“五内焚火,生不如死,说什么都是轻的。”
“哦。”江夜雪顿了一下,淡淡笑道,“抱歉。忘了你是岳家的少主,从小被呵护得太好,什么苦都没有吃过。我跟你说这些,你又如何能懂?”
“再后来呢,我就试了许多种方法给自己拔毒,但都无济于事。那种魔毒是重华从未接触过的类别,根本克制不住,反而在我体内扩散得越来越厉害。那一阵子我时常会感到挣扎和困顿,觉得自己内心的愤恨与不甘变得那么鲜明,鲜明到令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
“我挣扎了很久。”
那血淋淋的噩梦已经过去,人性与魔性的交锋当年想也知道有多痛苦,如今却都成了他嘴里轻描淡写的句子。
江夜雪停了片刻,说道:“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不必再挣扎了。”
“岳辰晴,我是为了救你,才变成那个模样的。可我痛不堪言的时候,我又能对谁去说?从小到大,忍让,宽容,退让,谦和——最后却落得这样的局面。我受够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兄弟手足又如何?我恨你!我不愿再当当初那个傻子!”
墨熄虽浑身僵麻不可解,但江夜雪的话他都能够听见。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是年少时江夜雪温柔而恭顺的模样,对什么都很温和,待任何人都很好。
蓦地,那个影子碎了,浑天洞里是江夜雪森森然的冷嘲。
“我娘说的没错,你确实夺走了我所有的东西。如果没有你,那些本都该是我的!我又何必要让你?就连你的命……岳辰晴,也是我施舍了你两次,才容你在这世上多活了这些年!还有你的四舅……”
说到慕容楚衣,江夜雪眼中的恶毒里蒙上了一层濡湿的欲,“你以为他不理你,疏远你,责骂你,不看你,是因为不喜欢你?”
“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根本不是的。他在重华最爱的人就是你,因为你是你那高高在上、无人可及的母亲……是慕容凰的儿子,所以他哪怕不要自己的命都会护着你!”
岳辰晴身子蓦地一震,含泪抬头。
“他不睬你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我对他下了手啊。”
江夜雪眼眸微微眯起,缓声道:“我顺心而活之后,体内的魔气不再令我痛苦,反倒能够为我所用。然后我便发现……那魔气可施展的地方当真是太多了。而其中最令我心仪的,便是我可以利用它去侵染一个人的身体,从此那个人除了我之外,就再也接近不了别的人。”
岳辰晴湿润的睫毛颤抖着,出离的愤怒从他胸臆中升起,他那失魂落魄的神情犹在,可是震愕与怒焰却让他空洞的眼睛有了焦距。
他喃喃道:“你控制他……”
“不。我从来都没有控制他。”江夜雪淡道,“那魔气不纯,并非有那么大的功效。只是,每月朔望时,他都会倍感灼热煎熬,只有饮了我颈间血,或者服下最上品的镇心草才能得到缓解。”
“不过很可惜,寻常他宁愿自己打坐强撑过朔望,也不愿自己来找我,只有当镇心草也舒缓不了他的痛苦时,他才会失去理智,被迫来到我的身边。”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瞥了墨熄一眼。微笑道:“羲和君冰雪聪明,应当明白过来那一日你来学宫找我,见我屋内散乱,被上有血,便是出于这个缘由。他当时是实在受不住了,才来了我这里。他那天理智尽失,在我房中到处砸乱东西,我给他喂了血和镇心草,然后抱他躺到床上……”
岳辰晴听到此处,怒嗥着打断他:“江夜雪!!你竟敢这样强迫他——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江夜雪却以轮椅上的机括将他困住了,轻描淡写道:“吵嚷什么?我从来不会强迫楚衣。他痛不欲生,骂我是孽畜,我明明可以直接欺辱他,却不曾这么做。那天我只是像往常一样给他喂了我的血,然后抱着脱力的他上床小歇,我对强奸可一点兴趣也没有。”
“比起强迫,我更乐意看他自己一点一点地丧失理智,看他每一次毒发都比之前更加崩溃。我就是要让他自己跪着求我上他。那才是我所喜爱的情形。”
岳辰晴真的快疯了,而江夜雪瞧着他的神情,心中愉悦更甚。
他说:“我对他的这个原则,无论是我心态改变前,还是改变后,都从来没有变过。”
“我只愿他自己说想要我,他不说,我便不动他。当然,我必须把他留在我的身边,谁也不许看,谁也不许亲近……为此我下了黑魔咒,只要他对某个人过于亲密,他身上的毒便会传到那个人身上,并且我不允许他把这件事说出去,一旦他说了,他便会即刻失去理智,成为只知雌伏于我的欲念之兽——所以,你看。”江夜雪冷笑道,“我虽然得不到他,但他周遭也不再有什么碍眼的人了。”
“我可以一直等他。十年,二十年。我甚至可以容许他一直狠倔,不向我屈从。但我绝不会允许他身边还有其他人环绕。尤其是你。”
岳辰晴道:“你……你简直是个疯子!!”
“那又如何。”江夜雪波澜不惊地,“君子我早已当腻了,当疯子也没什么不好。另外,你也不必这么愤怒,这世上多得是更令你背脊发寒的真相呢——譬如,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以黑魔之气伤人的事情,当今君上早就清楚,并且是他曾经全力支持我这么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