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6

肉包不吃肉:余污 194 - 完

【194】 与君同

    墨熄从眩晕中醒来时,发觉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他睁着眼睛,胸口的钝痛像是有一把尖锥狠刺于心腔,眼前还是最后那一刻顾茫的面容,沾着鲜血和泪,却笑着望着他。
    他合上眸,烫热的泪顺着脸颊潸然而落。
    但是,他的事情还没做完。顾茫为了拓这一条路,已经把血肉骨头都献祭了,如今顾茫已逝,他便要替他的爱人去完成这未竟的心愿。
    哪怕他已经痛如凌迟。
    他喉头攒动,吞咽下无限苦涩,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
    是,还没结束,还不是最后。
    顾茫不在了,但重华还有他,九州还有他,只要他还活着,顾茫便没有彻底地离去。他会接过顾茫的余烬,直到他也葬身在这条路上为止。
    他用泛红的双眼缓然环顾四周。这里天地无极,这里像是盘古未开鸿蒙时的混沌。他躺的地方像是水面,可人又不会下沉,像是冰面,可始终有波纹潋滟。
    他低头,在湖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但很奇怪,他倒影周遭漂浮着数点紫黑色的碎光,那些黑光从他心口处不断地飘散,却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还有一团巨大的、模模糊糊的银白色光影在攒动着。
    他看不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它极其庞硕,瞧上去轮廓有点像他的神武吞天。
    “那确实就是你的武器,神武吞天。”
    忽然,有个威严庄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墨熄蓦地回头,瞧见这片黑暗的尽头处站着一个白衣飘飞的男子。那男子身形俊秀挺拔,气质凛然不可侵犯,周遭飘笼着淡雅仙雾,将他的面容打磨的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出他五官深邃,肤若冷玉,当是个极英武的男人。
    墨熄一怔,不知他为何能够看透自己的心思。
    他不由地问:“你是谁?”
    男子不答。
    墨熄便起身,向他走去,却发现无论自己走几步,那个男人永远都和他保持这此刻的距离,似乎怎么也无法靠近。
    墨熄心情正是晦暗,也无心纠缠于此,于是又停下了脚步,问道:“这是在哪里?”
    这一次男子倒是回答了,他说:“你在这块逆转石里。此石之内的乾坤,与六界均无关系,是另一方天地。”
    墨熄闭了闭眼睛,他压下额角突突的抽疼,咬牙道:“你是主管这块石头的神仙?”
    “算是吧,你不必过问我的身份,我不过是真神的一缕灵力,驻守在这逆转石中。我的真身是谁,这对你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
    此间真有神明。
    可墨熄造此变故,对神明已无敬畏,因此他面对逆转石之神,只是冷道:“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放我回去。”
    那神明摇头道:“你仍不能出去。”
    墨熄悲极而怒,厉声道:“你还要如何?!”
    他这般冲撞,这神之灵力却并不介意,只似乎是有些哀然地看着他,又好像并没有太多情绪。半晌后,开口道:“墨熄,你不必如此恨我,你的天命非我所控,我也仅是被真神遗留于石内的灵力而已。你既完成了逆转石的天命,我也便有了交代,你于我,实则是有恩的。”
    “有恩……”两个字停于齿间,最后碾成冷笑,墨熄红着眼眶,眸含血丝,沙哑道,“好。你报恩吧,将这一切都停止。顾茫也好,陆展星也好,还有那些并没有什么人记得的无名士卒……这几百年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他望着那个渺然的神明幻影:“你若是神,你应当早已看见。”
    “……是。”
    “那为何不结束!!你作壁上观与魔有何异!!”
    神明之灵闭了闭眼睛,初时似乎并不愿答,但沉默一会儿,他还是说:“墨熄,天神不可救人,只可引灯而人自救。而我此时唤你来这逆转石天地内,便是要告诉你,这一切就快结束了。唯剩最后一步。”
    “花破暗在世间已经活了数百年,他与魔融淬,根本不再是个活人。我回到过去原是为了销毁血魔兽的力量,但最后却告诉我逆转石根本没有这样的作用——你告诉我,我们还当如何自救?”
    他步步逼问,神明也一字一句都听着。
    最后,这片神之灵力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怨有恨,其余不作多劝,但是……”
    他顿了顿,对墨熄道:“花破暗并非是战无不胜的,他的能力与血魔兽相绑,而我召你来此,正是要告诉你破解他魔兽之力的法门。”
    墨熄沉默,咬着牙忍下无尽之怒:“……好。你说。”
    “那法门在于,”神明说,“你需要知道你自己的过去发生过什么。”
    墨熄愕然:“我自己的过去?”
    神明宽袖轻拂,指着那无风却起觳纹的湖面,说道:“是的。逆转石能照出一个人的魂灵。你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承载着你这一生遭受过的所有波折,得到过的所有爱恨——在这里,就在你的脚下,什么都能反照出来。”
    墨熄再次低头看去。
    倒影,意味着他自己。
    鲸鱼幻影,代表着他最厉害的武器。
    可那些胸口溢散又顷刻消失的黑气又是什么?
    “那是之前慕容辰在你身体里种过的魔蛊。”
    他如此一说,墨熄想起来了,这应当就是梦泽设法拔除的操控蛊。在逼宫金銮殿那一日,慕容梦泽曾经说过的,她在施救洞庭水战中被顾茫重伤的墨熄时,发现了这个蛊咒,背着慕容辰偷偷地将它拔了出来。
    为此她的灵核俱损,后来再也不能施展任何稍强大些的法术。
    他的所思所想,像是一字不差地都投射到了神明的眼中。
    神明道:“你错了。魔蛊从来就不是慕容梦泽所拔除的。”
    墨熄猛地抬起头来:“什么?”
    神明之灵重复道:“魔蛊从来就不是慕容梦泽所拔除的。”
    “……”
    “真正替你拔蛊的人,他剖了你的胸腔,解了你的魔咒。但他当时身在敌营,一来,不能让慕容辰发现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二来,他也无法在燎国之人的眼皮底下与你单独待太久,所以他只能出此下策,与慕容梦泽商量好,请她保守秘密。”
    墨熄只觉得浑身血流都涌向了头脑,他脑袋里嗡地一声,手指皆在发颤,嗫嚅道:“你说……什么?”
    “洞庭水战,顾茫对你当胸刺下那一刀,并非无缘无故。”
    “!!”
    “他在燎密探的过程中,觉察到了慕容辰曾经对你下过黑手,所以才特意在那一次交战之中,引你到了战舰之上,将你刺至重伤昏迷。”
    “你醒来之后,看到的是赶来援助的慕容梦泽带你回了军营,以她灵核崩裂为代价替你疗好了伤口。但事实的真相是……”神明顿了一下,说道,“你昏迷之后,是顾茫带你在战舰暗室,替你拔去了蛊毒,是他刻意让慕容梦泽杀进重围——把你,交到了她的手里。”
    墨熄脸色苍白如雪,血液更是凝冻成冰。
    什么……?
    “顾茫很清楚慕容梦泽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来就不简单,有野心,有权谋,虽也是个冷血无情的帝王种,但她至少没有她的兄长那么疯。顾茫也知道,你对慕容梦泽而言是一个极大的助力,她恨不能找尽一切办法拉拢你,所以白赠给她的这份恩情,哪怕带着危险,她也一定会收下。”
    墨熄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像是冰封了,良久之后他听到一个极沙哑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是如此陌生,以至于一时片刻,他都没有发现说话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问:“所以……所谓的救命之恩……从来就……从来就不是梦泽……是顾茫让她替代的……?”
    “他不得不这么做。”神明道,“他希望得到你的恨,希望你得到慕容梦泽的保护,也希望你日后不必被慕容辰控制,除此之外他别无办法。”
    “……所以梦泽……她的灵核也从来都……”
    “对。她从来都没有受过伤,她是药修,又是神农台主事,她给自己伪造出一个羸弱的假象再容易不过。这世间凡人,知道她秘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一个就是顾茫。”神明淡道,“这也是她眼见着顾茫记忆要恢复了,就派周鹤在审讯时暗用邪法,想要阻止顾茫重拾回忆的原因。”
    墨熄更是震愕:“周鹤也受了她的指使?!”
    “是,周鹤是梦泽党羽,亦是她的好友。你说的不错,一直试图阻挠顾茫恢复的人,就是慕容梦泽。”
    “……”
    “她知道你的感激对她而言是一枚重要的棋子,而她又不确定顾茫想起往事之后,会不会因为时过境迁把真相与你和盘托出,所以她急于刺激顾茫,令他暴走,再一次丧失理智。只要他傻了,她救你性命的秘密世上就再没第二个人知道。”
    墨熄喃喃道:“不可能……她……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下手……可她却一直在耐心照看着顾茫,还给我指路,令我去临安寻找大修……”
    “指路?”神明之灵冷笑一声,“你赤子之心倒也天真。你不知道,岳家事变其实是救了顾茫一次。因为原本照慕容梦泽的计划,顾茫的头脑将会在你们寻找到‘大修’之后,彻底毁灭。”
    “!”
    对上墨熄愕然的眼神,神明平静道:“墨熄,你觉得她会在自己照料顾茫的时候,让顾茫出事吗?”
    “慕容梦泽前后下过几次手,第一次,是暗杀慕容怜,第二次,是在顾茫疗房修养时,告诉他关于天劫之誓的真相。在第二次计划里,她引发了顾茫崩溃暴走,几乎就要成功了,可你的出现偏偏阻止了顾茫的近一步沦陷。她若是这时候再急于求成,让顾茫在她手里发病,你会不会有可能怀疑到她的身上去?”
    “……”
    “所以……”墨熄心口窒闷,此时倒也不是愤怒了,而是无尽的冰冷与疲惫,他喃喃道,“如果我们去临安深郊,也是找不到真正的大修的……”
    “是。只会有一个她自己伪装成的修士,等着你们自投罗网。”
    墨熄闻言,怔愣片刻,不由仰头怆然苦笑。
    梦泽……梦泽……她……她竟也有自己的一盘棋?
    原来帝王权术,贵胄纷争,尔虞我诈,半生回首而望,竟什么人都有自己的谋划,什么都是假的。
    一个王座,一手权势,就真的有那么重要?值得把一辈子的心力,所有人的真心都算计进去。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可笑。
    他周围的脸,这些年来,他真正看清的又有几个?
    这般机关算尽的人生,真的值得吗……
    “墨熄,你不当这么想。对你而言不值得的东西,对慕容辰,对慕容梦泽,却是值得的。”神明说道,“你是个太过淳直的人,顾茫则是一个太过理想的人,你们这样的人容易为圣,却不容易为君。”
    墨熄阖了眼眸,倦怠地喃喃道:“慕容梦泽想要为君……”
    “不。她想要的东西,远比当个重华主君多得多,只是天不与她命,她便自己来夺。自古为君王者鲜有纯澈干净之人,她确实手段阴狠,但——”他顿了顿,“对于一个君主而言,最重要的是治国是否有能有道,其他则并不那么紧要。这番话说来残酷,亦会感到不平,不过人有千面,各有所长,对错且不论,我可以说的是,此人若驭一国,会比慕容辰,慕容怜,比顾茫,比你都合适得多。”
    “……”
    神明再一次停缓了片刻,而后道:“好了,现在你知道这一切了……”他衣袂轻拂,隔着缥缈的冷雾望着他,“墨熄,回去之后,你想去找她寻仇吗?”
    换作三年前,五年前,墨熄心里什么都是黑白分明,爱憎清晰的。好像觉得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到个是非对错的公正结局。
    而如今,他却知道,这天地间其实有很多的不尽人意,善恶不明。
    只是同时,他的顾师兄也指引着他,告诉他,无论他人如何,命运是否不公,人最需要对得起的是自己的内心。
    哪怕严寒霜雪,万物寂籁,也一样有寒梅斗雪,松柏迎风。
    名利、苦难、永夜乃至死亡都不改其心,这才是成就了自己的道。
    神明等了片刻,见墨熄不答,也没有去再行追问,而是重新指向湖面——
    “你若没想好,也不必答复于我,复仇与否,你回去重华,见了她之后,你自己亦会有一番定夺。我且与你说第二件关键之事。”
    “……什么?”
    “你瞧这湖水里的吞天,你的倒影里投映出吞天的影子,你是否感到蹊跷?”
    墨熄道:“吞天是我的神武,自然是能照应出来……”
    “那率然为何没有出现呢?”
    墨熄闻言一怔,抬起眼帘。
    神明之灵淡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吞天会有这样移山填海的能力,甚至比寻常神武都更显暴戾的多?”
    “……”
    见墨熄不答,神明道:“其实吞天,并非是一件寻常神武。”
    墨熄愕然睁大眼睛:“!”
    “你已经知晓,当年你们重华的先君想要依照沉棠留下的禁术,炼出可以和血魔兽对抗的仙兽——人人都以为他失败了,老君上自己也这么认为。但真相并非如此。”
    神明衣袂轻轻拂摆,沉和道:“当年参与仙兽冶炼的那些人,慕容怜的父亲,周鹤的父亲……他们有的人始终和老君上一条心,有的人却看出老君上在黑魔术法面前,其实自制之力也在渐渐被蚕食,这其中有一个,就是你的父亲。”
    墨熄骤惊!
    “当年,圣仙兽其实早已顺利炼出,但它有灵,只在自己认同的人面前显露出力量,所以其他人以为他们冶炼失败了,那并不是真的,只是他们没有通过仙兽的窥测,不知道它已经成功孕育成珠。而你的父亲墨清池……他是唯一得到仙兽认同之人。”
    “那个仙兽只在他面前显形,认他为主。并且曾悲伤地向它的主人诚实预言,他将在不久后的一场战役之中牺牲,他的家族也将大乱——而唯一能保护他儿子不受欺凌的,只有最强大的法力——那便是它自己。”
    墨熄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
    “我知道你会很惊讶。但真相便是如此。墨熄,你父亲在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世后,把仙兽灵珠封印在了你的身体里,让它将你认作主人,护你平安长大。否则你为什么生来便有如此异禀的天赋,强悍的实力?你的能力远在天纵奇才之上,根本就是异常的。”
    墨熄微微颤抖,回想过往种种,以及自己一直压制着的伏尸百万的杀招能力,指尖越来越冷。
    “你以为吞天是你开化之后召出的神武,不是的。”神明道,“那是墨清池留给你的仙兽之魂。你的强悍灵力,也正是源即于它。”
    神明盯着墨熄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圣仙兽,一直被封印在了你的身体里。”
    “!!”
    “所以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彻底消除血魔兽的人……就是你。”
    墨熄脸上再无血色。
    他怔忡地大睁着双眸,看着逆转石之神,而神明说完这句话,周围的仙雾愈加缥缈朦胧,将身形浸泡得更加模糊,声音也变得空旷渺远,像遥隔着山河湖海。
    “墨熄……逆转石选中你,自然不是偶然。接下来,我会解开你体内吞天的封印,你将彻底拥有圣仙兽的力量,能与血魔兽力量匹敌。”
    “而你,你也将有两个选择——出去之后,你可以选择去找慕容梦泽复仇,你有仙兽灵体傍身,杀了她,拥城为君,然后以吞天结界护住重华城,血魔兽的血水会吞并整个九州,但不会殃及重华城。你便可以偏安一隅。”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在唤醒吞天后,潜入血海深处。在那里,你会在那里感应到血魔兽的心脏。只要将你的灵力与之抵消,你便能毁灭它,血池就会化为寻常湖水,花破暗也会失去力量来源,变成一个可以战胜的普通人。九州得保,但是……”
    神明顿了片刻,声如洪钟道:
    “你将会与血魔兽同归于尽,从此永脱轮回之外,不得转世投胎。”
    墨熄听着,原是如此残忍的事,可他竟不觉得有太沉重。
    他是刚刚裂了顾茫魂魄的人,又经历了如此跌宕起伏,此时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过去的一切更痛。
    神明周围的仙雾缥缈,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半晌后,他似乎是轻叹了一声,而后对墨熄道:“这两条路……无人强求于你,我说过,神明不会救赎人,只引灯,而人自救。同样的,神明也不会强让你做出抉择。走哪一条路,你自己选吧……”
    他说完之后,便在寒雾里消失不见了。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斥力将墨熄猛地一推,这空间里的黑暗骤然分崩离析,碎作无数晶莹纷乱的残片,在墨熄眼前纷纷扬扬飘零而落。
    他看到自己过去的三十余年时光闪烁在这些碎片里,看到孩提时立在月桂树下的墨清池,父亲束着护甲的手向他伸出来,微笑着对他说:“小火球,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看到他第一次见到江夜雪,温驯谦和的孩子安静地立在阙台边,正与他母亲说着话,受到母亲的指点后,江夜雪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好,我叫岳夜雪,你就是墨府的小公子吗?”
    他看到慕容怜在学宫内对顾茫百般欺负,当时却不知晓原来慕容怜心底深处,除了对顾茫的嫉恨,也仍存着些微的血缘挂念。
    他看到慕容楚衣孤高清冷地自游廊下走过,以为这人真如传闻中那边毫无人情,后来才知慕容楚衣的心里其实藏着江河湖海般的温柔缱绻。
    然后,他看到他与顾茫决裂那一日,在洞庭水战的甲板上,顾茫一袭黑衣,执着刺刀猎鹰,于焦烟星火里向他走来。
    顾茫当时额前配着从死尸身上夺来的重华英烈巾,他曾以为是顾茫对烈士的羞辱,却不知那是顾茫对重华的不舍。
    那时候顾茫薄唇启合,森森冷冷地对他说:“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可后来他知道,顾茫在燎国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没有忘却过七万碑,三万人,一个国,九州城。
    他曾怨恨顾茫的冷血无情,不肯回头。
    其实顾茫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他只是自己兀然独行,往前去给后来人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血路。
    他以为是顾茫剖了他的心而梦泽救了他的命,却原来……
    墨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苦涩与悲伤在他胸腔里野火般烧灼着,烧到心坎,湿红眼眶。整个逆转石的世界都坍圮了,无数故人的音容笑貌,尔虞我诈像灭世的洪流向他压迫而来,他被这巨大的力量推出这片天地外。
    逆转石之神的话犹在耳边。
    是复仇拥城,还是投身血海。
    “这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透过阖着的单薄的眼皮,墨熄能感觉到有天光在逐渐地亮起,他没有睁眼,却已听到了城郭内妇孺啼哭的声音,士兵们互相鼓劲的声音,兵戈之声,潮水之声……
    他明白自己是回来了,复又回到了六年后的战场。
    他甚至听到有人在远处遥遥喊着:“调左营的兵去给姜药师增援!”
    “花破暗简直是疯了!!”
    他知道姜拂黎已经去和花破暗交战了,姜拂黎虽执意认为自己不是沉棠,却承载着沉棠所有的记忆和如昨的心念,再一次走到了和燎国对抗的战火之前。
    顾茫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完成的事情。
    那些事情或许看上去很艰难,很残忍,很没有意义,很得不偿失,或许看上去有别人可以顶替,不用自己冲锋陷阵,可以偷得浮生,偏安一隅。
    有很多人会想,算了吧,我这一生犹如蜉蝣,只愿自己潇洒开心,无人愿意去逞这个英雄。
    可是总会要有人站出来,去放下那些私冤和仇恨,去想,算了吧,我这一生犹如蜉蝣,但只要能做一些使得这人间、这邦国、这街头巷陌更清平的事情,那也是好的。
    顾茫,慕容楚衣,姜拂黎,墨清池……
    他们都选择了这一条或许被讥笑作愚蠢的狭路。
    而此刻,墨熄知道,他们都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着他的归来。
    他睁开眼睛。
    眼前那弥留的幻象消失了,他睫毛轻颤,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所在的暖阁,而姜拂黎确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窗外,又一黎明已至,云霞壮烈如血。他举目望去,看见远处重华的士卒再一次不肯认命地与燎国的铁军厮杀在重云之间,御剑的狂澜似流星雨落地,扑卷向对岸的燎军营地。而顾茫殒身的血魔之河已逼至王宫暖阁之下。
    他走出阁去,迎着灿烂夺目的霞辉,站在初生的朝阳之中。
    修长的手指抚上雕栏,他凭风而立,看着这破碎混沌的河山,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的天命——那命运并不是注定的,只是命运注定会给与人无数的试炼,仇恨、迷茫、误解……能泅渡至最初所期盼的彼岸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他垂眸望着那滚滚血浆奔流而过,最终抛下了用尽的逆转石,低声道:“师兄,我会选与你一样的路。”
    “你等我,我随你来了。”


【195】 海深处

    “你等我,我随你来了。”
    墨熄说完这句话,遥远战场上的修士们忽然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叫,而后天崩地裂一般,王城角楼处忽然跃出一只遮云蔽日的巨鲸,那巨鲸咆哮着,怒嗥着,灵体比从前人们见过的每一次都更具化,更庞硕。
    与姜拂黎战至正烈的花破暗蓦地抬头:“这是……”
    被墨熄彻底释放出来的吞天再也不是神武形态,它逐渐于壮丽云霞中聚成真身,绚丽无极,俯仰吐息间,端的是整城落雨,金光漫照,虹桥贯日。
    “圣仙兽?!!”
    花破暗骤然色变:“重华什么时候炼成了这种灵兽!!”
    姜拂黎身负重伤,却依旧咬牙一剑递去,对他道:“恐怕早炼成了,花破暗,是你一直太看轻了人心。”
    “……人心?”花破暗森然冷笑,脸上笼着一层近乎疯魔的阴影,“我一生当过奴隶,君主,国师……我遍换身份,尝尽百味,看尽了人世不公!人心是什么?不过是畜生心脏上刷一层金粉,卑劣不堪!”
    他眯起眼睛:“人心从来与兽无异,胜者为王败者寇,就因为我先祖的一念之失,后嗣做了数百年的奴隶。所以我花破暗笃信厮杀与鲜血!我从未看轻人心,而是你——!沉宫主,是你将人心看得太重了!你未免太瞧得起这群人!”
    他一掌拂过姜拂黎的胸腔,原要击中心脏,却指掌一转,转而狠打在了姜拂黎的肩头。
    苏玉柔于战场上见姜拂黎支持不住,不禁悲呼:“拂黎……!”
    花破暗面目凶冷至极,眼中闪着血腥的汪洋,目光睥睨而落:“闭嘴你这个贱人!是你私下勾得他背叛于我,此账我尚未与你清算!”
    苏玉柔哀然道:“国主,求您放过他吧……当年是我带他逃走的,是我抹了他的记忆,他什么都不记得……却还记得曾授予您的断水剑谱……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不是他背叛您,是我啊……”
    花破暗神色微动,似有迟疑。
    苏玉柔心切姜拂黎,见花破暗有所犹豫,接着道:“他……他心底里总是记得您的,求您莫要伤再他……求求您……”
    姜拂黎厉声道:“你不必求他!”
    “……”
    姜拂黎在这时承受不住内伤,蓦地呛咳出一口血来,他后掠数丈,以剑拄地,抬头喘息道:“花破暗。你听好了。我确实是……仍能记起断续往事,但那是因为我自己厌极了你,憎极了你!记得你,只是因为……我恨你……已恨到了骨子里去。”
    花破暗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若是细看花破暗此时的眼神,那疯狂与残暴里其实是闪动着一丝惶然的。
    姜拂黎喘了口气,接着道:“这一生,无论是姜拂黎还是沉棠宫主,对你,最后都只剩了一句话。”
    那种惶然骤然一闪,花破暗面目豹变,怒喝道:“住口!”
    他隐约地知道姜拂黎会说什么,那一句话,是百年前沉棠魂散时没有说出口的,而他在这数百年的时光沉浮里,时常会于梦魇深处听见。
    他心中的危城已风雨飘飖了数百载,到今日,似乎那一道雷霆终将摧城而落。
    姜拂黎在飒飒风中望着他,眼神既有属于姜拂黎自己的冷漠,亦有属于沉棠的悲哀。
    花破暗陡地寒毛倒竖,他几乎是厉声喝道:“住口!你给我住口!!”
    姜拂黎唇齿相碰,那一句停驻了百年的永诀之言,终于在这一日,在故往旧事的重演中,被道出了口。
    “花破暗,我恶心透了你。”
    花破暗蓦地抿住嘴唇,神情扭曲古怪,像是想纵声大笑,又像是被触到了某处百年未愈的疮疤,面色陡地惨白下去。
    他眼瞳收缩着,异样地盯着他。
    苏玉柔见状,忍不住急道:“拂黎,不要再说了!”
    姜拂黎却不听苏玉柔的话,他接着道:“那一年,是沉棠赎你出奴籍,收你为弟子,送给了你花破暗这个名字。此时此刻,这个名字,我要替他收回来了。”
    “从这一刻起,你可以是燎国的国师,国主,不死的魔头,你可以是你想做想自封的一切。但是……你再也不能是花破暗。”
    “沉棠门下,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花破暗目光若血,眼中蛛丝猩红,咬牙切齿地低吼:“师尊……!”
    姜拂黎木然道:“我受之不起。”
    “……”花破暗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沉棠!你当真要逼我到这个地步?!”
    姜拂黎道:“我不是沉棠,我只是你从地府拖回来的一个活死人。你也不是花破暗,你只是当年他在学宫,误信的一条……”他顿了顿,白齿细微颤抖着,却字句清晰地道出这两个字——“恶狗。”
    他这句话说完之后,花破暗蓦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鞣鞭狠抽了一下。那张素来只有恶毒能生长的脸庞上,竟闪过一丝痛的神色。
    半晌后,他骤然仰头长笑,笑甚痴疯,连声狠厉道:“好——好好!”
    三声好罢,陡地狂怒,正欲再击,墨熄那边角楼上空搅动风云的巨鲸,忽然俯仰升入九霄,继而在众人的惊呼之中,爆发出璀璨耀目的阜盛华光,鲸啸吞天,浩尾触日,紧接着它猛地扑向了那洪流涛涛的血魔池之中!
    “圣仙兽!真的是圣仙兽!”
    “墨帅能召唤圣仙兽!!”
    花破暗此时已近狂暴,一招一式凌厉至极,取向姜拂黎。听众人这般呼喊,他不以为意,森然道:“能召唤圣仙兽那又怎样?召来了也只不过能保重华王城偏安一隅,这后生也不至于会——”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已经没有了他恋人的国家牺牲。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存在着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九州赴死。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曾指责他的爱人是叛贼逆子的国度,捐身殒命,同归于尽。
    可这番话还未说出,那边墨熄已引爆了圣仙兽的耀目穹光,朝着茫茫血海投去!
    “轰”地一声,势如卷席,天地震动!
    北境军的士卒们不由地恸呼出声:“羲和君!!!”
    “墨帅!!”
    花破暗一时大震,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疯了?!
    这人是疯了吗?!凭什么历经了那么多苦难,失去了所有亲眷所爱,受到了如此多的命运苛待,却还会走这一条成全旁人的路?!!
    能得到什么?为了什么?!!
    这个人……难道没有恨,没有私,没有欲吗?!
    为什么竟会做出如此抉择!?!!
    怔愣之间,姜拂黎已看准时机,一剑斩来!花破暗惊愕之间闪避慢了一拍,被刷地划破了肩膀,血花飞溅!花破暗闷哼一声,向后疾退,低头一看,只见得一道深狠狰狞的血痕纵于肩头,可见血肉下的白骨。
    姜拂黎执剑,在这决战的腥风中,望向花破暗这个百年未死的恶魔。
    他沙哑地,淌血的嘴唇启合着,低声道:“……想不明白,是不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但是……”
    他顿了顿,抬手一寸寸擦亮剑芒,罡风扬起,将与花破暗最后一决。姜拂黎一字一句道:“百年前,你是怎么在重华城外败北的,今天也仍旧一样。世上并不止沉棠会阻止你的野心,愿意以血肉之躯保护的邦国黎民的人,也从来……都不止沉棠一个!!”
    海沸山崩,挥斥八极——他猛地向花破暗袭去!
    而与此同时,角楼那边铺天盖地的血水溅起,墨熄在吞天的护体之下,扎入了红河血海深处。
    “姜药师!!”
    “墨帅!”
    战场一片惊呼。
    然而墨熄却不再听得到了,他已投身进了血海之中。而说来奇妙,明明是人生中最后的时刻了,他却觉得一切忽然都变得那么安宁与祥和。
    福至心灵般地,他在血海里,满目的猩红中,很快就看到了底部沉降的那一颗血魔兽心脏。
    他知道,只要自己毁去这颗心脏,一切就都结束了。
    血海会变成清澈的湖泊,花破暗会失去力量,堕为可以被斩杀的凡人。
    只是他自己——
    逆转石守护神明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九州得保,不过你会与血魔兽同归于尽,从此永脱轮回之外,不得转世投胎。”
    墨熄淡笑,没有再犹豫。他伸出手,触及那一颗跃动的血魔兽之心。
    顾茫融入魔兽,而他为仙灵。
    但他们终究还是殊途同归了。
    墨熄缓然落在血池之底,他低声对那心脏说:“这是我最终选择的路,顾茫。等我陪你。”
    双掌覆上,光辉涌动。
    吞天的灵力与净尘的灵力在这一刻碰撞着,却并不是预想中那般厮杀凶狠的。或许正因为两位与灵兽连结的宿主曾是如此的缠绵,尽管血海深处波涛汹涌,怒海腾风,但墨熄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越来越轻,像是迟来的解脱。
    在他周围,血水逐渐淡作了清澈的河水,随着血魔兽之心的覆灭,澄澈的河水像是纸上墨渍一般扩涌。
    慢慢地,血海不再是血海。
    吞噬九州的猩红,成了滋润沃土的流水。
    他蓦地呛出淤血,灵力流散,河水倒灌,渐渐地呼吸不过来。他仰起头,知道这就是命运的最后了。逆转石给了他两条路,一生一死,他选择了后者。
    顾茫与血魔兽融魂,尚能燃尽一生光明。
    他既是与圣仙兽融合的人,又……又怎能输给他的顾茫哥哥呢……
    他有些释然地笑了起来,这时候,天光透过水面洒下,仿佛无数金色的雨丝飘落在墨熄周围,那光芒越来越灿烂,好像天地之间落了一场瓢泼金辉的雨。
    甘霖轻落,细雨迷蒙,一切竟都在此刻变得那样安宁。
    而在这温柔的雨幕深处,墨熄忽然看到一个人影慢慢地出现。
    墨熄怔住了。
    那个人,屐履风流,蓝金色英烈巾飘飞,走近了,能瞧见英挺年轻的容颜,灿烂耀目的微笑,一双眼睛黑黑的,身上无伤,从湖河的最深处,向他灿笑着走来。
    顾茫……
    原以为自己不会再痛再难受,再有所留恋的墨熄,在这一刻蓦地哽咽了。
    是顾茫……
    可这顾茫又好像并不是从湖底走来的,而是像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在战场重逢时,顾师兄从篝火边向他走近,向孤独的他伸出了手。
    墨熄红着眼眶,喑哑道:“师兄……”
    是你吗?
    是你的幻影,你的魂灵,还是我将死时的错觉?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顾茫只是像多年前一样,像他们都还年少时做的那样,一路走到他面前,把手摊开,递给他,向沉没在水底的恋人温柔道:
    “墨熄,我们回家了。”
    战火终结了,都结束了。
    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了。


【196】 大结局

    慕容梦泽负手立在雕绘着百爪游龙的汉白玉石场上,看着眼前麻衣芒鞋的工匠们敲敲打打,正忙碌地修葺着损毁破败的王宫。
    大战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这些日子的修复监工,都是她在主理。
    慕容梦泽令匠人与修士们都去帮助城内百姓重建家业,直到重华的居民大都已经有容身之处了,她才下令,让工匠们开始恢复王室用度的修建。
    慕容辰曾经摆放在金銮殿的暖炉已经碎了个彻底,但挂耳耳缘的小金兽仍在奄奄一息地喃喃着:“君上洪福齐天……君上泽披万世……”
    匠工将暖炉的碎片扫到扁担里,挑着它们,打算倒去马车上,连同旧朝的残砖碎瓦一同弃之荒野。
    “泽披万世……”
    小金兽哼哼唧唧着,躺在一堆断木头破砖头之间,不住地重复着昨日的谗言媚语。它到底是个死物,不知自己将命运如何。只是磕碰的时候终究是掉了金漆,露出下面黑黪黪的玄铁料来,一副颓然之态。
    慕容梦泽侧眸看了那拉运的马车一眼,未置一词,只在工匠诚惶诚恐地与她招呼时,甚是温柔宽厚地展颜一笑。
    “辛苦你们跑这一趟了。”
    匠人们纷纷瑟然,又是惶恐又是惊喜,与她连声诺诺。
    慕容梦泽玄衣金带,独自又在原处看了一会儿施工的殿堂——度从简,式从新,这是她给与他们的要求,当然,她知道重华百姓都对她的举措感激良多,大战之后,哪里都要兴土木,她不扬王权,自然更讨得赞誉褒奖。
    她心里清楚,与燎一战,论军功,姜拂黎最盛。因为是他最终击退了花破暗。
    慕容梦泽没有直接看到这两人的最终决斗,但听闻有目睹全局的小修士说,花破暗失却了血魔兽的威力后,尚有九目琴可与姜拂黎一战。当时,花破暗换尽了其中八目,都被姜拂黎一一击破,最后一目却迟迟不开。
    有人以为那一目必然藏着什么惊世邪法,不到迫不得已不会祭出。
    可是直到花破暗最终败于姜拂黎剑下,九目琴的最后一只眼,仍然是闭着的。
    谁也不知道那最后的眼睛里藏着的是什么,花破暗没有让它显于任何人面前,它就像一粒深埋在他心里的种子,永远发不了芽。
    “花破暗死了吗?”她这些日子也时常听到有人在街头巷陌问这样一句话。
    而人们的回答,却也是众说纷纭的。
    “应当是死了。”
    “是啊,我亲眼看到他败于姜药师剑下,元灵散尽,成了灰。”
    “可是我总觉得说不好……他已经完全像一个魔了不是吗……”
    “就算没死,也翻不出什么天来了。”
    慕容梦泽想,姜拂黎应当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只是并没有任何人能够从他口中得到回答。
    姜拂黎在战后,便携着苏玉柔离开了重华。他说自己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觉得自己从前做的每一件事情除了图财,都没有太多的意义,如今他终于是做了一件不止与钱帛有关的事情。
    只是姜拂黎做的,而不是沉棠,不是傀儡。
    或许是这一次的际遇,让他终于想带着属于沉棠的记忆,去四海五湖再行走看看,而这一回,苏玉柔不会再禁锢他的内心与他的回忆,或许他终究能从之后漫长的跋涉中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知道他作为姜拂黎,这一生所求究竟会是什么。
    而除了姜拂黎之外,另有一在战后民心大涨之人,那便是望舒君慕容怜。
    不过慕容梦泽知道,慕容怜因吸食浮生若梦太久,早已病入膏肓,不得久寿。慕容怜此人又是做事全凭自己痛快,他得了世人之认可,便算了却心愿,对帝王事他早已说不出的厌倦。昨日她去望舒府看他,见他在泡桐花下对月独酌,院落里有他变出的幻术蝴蝶,石案上有他搁着的神武胡琴。
    慕容怜终于与自己和解,他所挚爱的幻术,他曾排斥的器乐,最终都能被他召来自己身边。
    “怜哥,你真的不再考虑留在王都吗?”
    慕容怜依旧抽着他的水烟,眼波淡淡地:“不留了,左右不过尺寸大的都城,本王嫌此间逼仄,住着气闷。”
    “……那你打算……”
    “我打算北上,回我母族封地那边玩玩。”
    慕容梦泽斟酌片刻,笑道:“那怜哥要是什么时候玩腻了,随时记得回来。这望舒府,我便替你一直打理着。”
    慕容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水波潋滟的桃花眼似乎把她的心思都看透了。可是梦泽却笑容不坠,仍是坦荡荡地回望着他。
    “倒是不用打理了。”慕容怜说,“临沂朴素之地,久未兴盛,哥哥我前半生斗鸡走狗玩得开心了,之后的日子想在那里做点事。”
    “怜哥属意何事?”
    “我看开个学宫不错,沉棠当年干的事情挺有意思的,我王爷当腻了,想当宫主,被人喊喊望舒真人什么的,想想都觉得开心。”
    慕容梦泽微笑着,语气很是婉转:“但怜哥你是知道的,重华学宫唯帝都一处,若要再在别处开,恐怕并不利管辖。”
    慕容怜也没立刻回驳她,他吸着水烟,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呼出来,吐在了慕容梦泽脸上:“那就算了,我还是励精图治,看看自己能不能把烟戒了,活得长命百岁,好生打理打理重华吧。”
    “……”慕容梦泽笑道,“怜哥这又说的是哪里话?你定然是要戒浮生若梦的,也定然会是长命百岁。”
    慕容怜也冲她笑道:“难了点。”
    小院中暂时无人说话,幻术凝成的蝴蝶翩然飞至,栖落在慕容梦泽肩头。梦泽看了它一眼,温声道:“既然怜哥有如此心愿,那便去吧。辰哥过世后,算来你便是代君主,你若想破例在临沂开设学宫……”她笑起来,“其实我也是拦不住的。”
    “我设的那个学宫,打算不论血统出身,人人皆可入之。这样才足够刺激。”慕容怜淡淡的,“你觉得如何?”
    出乎意料的,慕容梦泽对这个提议倒是一点抵触的意思也没有。
    她说:“都听怜哥的。”
    离别时,慕容怜未起身送她,只是她即将消失在花廊转角时,他忽然磕落了烟锅里的残灰,心平气和地说了句:“梦泽,什么时候该恢复真身,就恢复吧。”
    慕容梦泽骤然站住。
    “你恢复身份,我也就是第二顺位了,离王座最近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慕容怜说道,“是你。”
    “……”
    慕容梦泽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
    她面上神情变了无数,她有些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秘密的,又有些想问,你既然知道,又何不早说——但诸般念头拢在心里,敌不过慕容怜此刻的从容放弃。
    是,对她而言,慕容怜弃牌才是最重要的。别的一切她都可以不过问。
    所以最后她只是轻轻说了句:“多谢,临沂学宫若需襄助,随时可来帝都寻我。”
    转身离去。
    去掉姜拂黎,慕容怜,重华威望高于她者,再无旁人。
    倒是几乎所有的士卒都不死心,他们觉得他们的墨帅这么了不得,怎么可能就这样战死了。岳辰晴领着北境军的修士在大河中几番打捞,未见墨熄与顾茫尸身。
    尸身不见,极有可能是灰飞烟灭了,可他们却怎么也不愿意往那一层去想,而是更愿意相信北境军的墨帅与顾帅是并没有牺牲,心里总揣着一线希望。
    三日前,终有一人于河水中捞到了一样物件,竟是用率然鞭化作的一张玉简。
    简上未着只言片语,但已让北境军翻沸。
    他们更认为墨熄一定还活着,否则率然怎可能光华流淌?
    彼时慕容梦泽在宫中批阅宗卷,伴于她身边的依然是侍女月娘,只是月娘看她时眼神已然有了些犹豫和怖惧。
    旁人不知道,她却很清楚,慕容梦泽不久前邀好友周鹤前去酒肆小酌。周鹤从前虽为君上的人,但却暗慕梦泽已久,如今墨熄已死,他便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机会——夜邀公主对饮,这说是一场约,不如说是一次试探。
    月娘当时没有想到慕容梦泽会欣然应允。
    但她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无意中看见,梦泽会在宴饮之间,面无表情且毫不犹豫地往周鹤杯中悄悄投了一枚暗红色的药丸。
    那是催命的毒药,蛰伏两月,服用者必然暴亡。
    月娘自目睹梦泽此举后便终日心乱如麻,她怎么也想不到周鹤与梦泽如此交好,为梦泽做了那么多事情,哪怕梦泽并不喜欢他,又何至于要偷偷鸩杀他?这还是她所认识的公主吗?
    “月娘。”
    忐忑间忽听得梦泽唤她,月娘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惶惶然道:“主上。”
    梦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直将她瞧得两腿微微打摆了,梦泽才笑道:“你最近怎么总是神思不属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没有……”
    “没有就好,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你千万要早点告诉我,莫要叫我担心。”
    “是……”
    “另外,我有件事劳烦你去做。”梦泽解下配令,递给她:“你拿着这块令牌去找岳辰晴,就对他说,我请借羲和君留下的玉简一观。”
    月娘应了,她便笑着目送她出去。
    只是在月娘身影消失于天光中时,她的眼神慢慢地黯下来,叹息地喃喃道:“月儿,想不到最后,我竟连你也不能再留……”
    宫室内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梦泽抬手,从乾坤囊里取出一捆极精致的载史玉简。这玉简是江夜雪生前曾为慕容辰打造的,他是顶级的炼器大师,手法高明,哪怕是最了不起的术士也无法一眼分辨出这玉简是伪造的。梦泽伸出未施任何丹蔻,修得匀整的指甲,摩挲着玉简侧面的金扣。
    她了解这捆赝品卷轴里藏着的是怎样黑暗的密谋。
    慕容辰在里面诬造了许多与墨熄有关的丑闻,皆以真实的卷轴拼凑而成,难辨真假。她已经准备好了——她知道,墨熄是用了逆转石回到了过去,他极有可能知道了她从前干的那些权谋脏事。
    不,不是可能,他定然是都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死也要用率然神武留下一张玉简,那上面恐怕是在向世人洋洋洒洒地揭露她慕容梦泽也不是什么纯澈之人。
    他定是痛恨她利用他的感恩,痛恨她算计自己,所以哪怕死了也要告知于众人……
    甚至。
    慕容梦泽陡地有了个更可怕的猜想。
    她忍不住齿冷,身子细微地战栗起来。
    ——若是墨熄没有死呢?
    这个想法让她背心湿透,冷汗涔涔。她甚至觉得宫殿的阴影中有那男人的身影在徘徊,随时要从黑暗中走到光明里,俯瞰着她,对她说:“梦泽,我另有账要与你清算。”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蓦然起身碰翻了面前案几。
    “不……不……”
    她疾步走到殿外,把那一室森寒抛诸脑后,倒也真是奇怪,她算计慕容辰,算计慕容怜,算计周鹤的时候,都不会有这样的恐惧感,但唯有墨熄与顾茫这一局。她那颗刚冷的心里,是存着自我厌恶的,而自我厌恶终滋生出她的畏惧。
    她知道她的所有棋子里,只有这两枚,是真真正正,毋庸置疑的国之战将……她终是沾了这样干净的血。
    这是她的污点,她自己低头扪心就能看得见。一生也洗不掉。
    “主、主上。”
    忽然有人轻唤她的名字。
    梦泽猛地抬头,看到月娘去而复返,正站在阶下惶惶然望着她,她极度苍白的脸对上月娘惶恐难遮的面容,反倒把月娘更吓了一跳。
    月娘颤抖地拾级上了最后几级台阶,将手中锦盒呈上:“这是您要的玉、玉简……”
    梦泽调整了情绪,将自己的恐惧愤怒与心虚都尽数压下:“哦……这么快就拿回来了?”
    “是……”
    “给我罢,你就在殿外侯着。”
    接过墨熄留下的玉简,梦泽闭了闭眼睛,孤身返回宫室里。
    偌大的宫殿中清清冷冷,只她一个人,她把自己关在里面,而后迫不及待,却又极不情愿地去面对那一无字的卷牍。
    她几乎有一种鲜明的预感。这张玉简,一定就是他留给自己的。
    果不其然,当她亲手打开玉简时,她看到原本空无一字的卷牍上果然开始浮现淡淡的金色文字——正是墨熄隽挺的字迹。
    她恨得发抖,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她知道墨熄一定会锱铢必报他不会放过她他——
    可下一刻。
    她却蓦地僵住了。
    玉简上的字渐趋清晰,她看到那上面用她熟悉的那俊秀字体,只写了两句话。
    “君之余污,余生来洗。望卿莫为慕容辰。”
    慕容梦泽如遭重击,耳中嗡鸣。
    他……他说什么?
    他是说,她的阴谋他俱以知晓,但历经诸事,他也早已明白了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显少是没有任何污脏的。这条路由鲜血染就,手足厮杀,有的人虽愧对身边挚交亲友,但坐上了这个王座后,依然可大兴天下,仁以治国。是这样吗?
    她曾位列戒定慧三君子,名不符实,墨熄却不与她言仇恨,她的君子之道对她身边的人而言是假的,但对重华而言,却未必不是真的。
    望卿莫为慕容辰。
    梦泽看着最后这几个字,怔忡良久,最后慢慢地低下了眉目。
    莫为慕容辰……
    片刻后,她抬手案牍上那一卷伪造的载史卷轴重新拾起,细看几遍,终于指尖凝力,默默地,将之震为了齑粉残灰……
    梦泽脱力般地倒靠在王座上,仰头而望,背后的汗慢慢地冷下来。那一场她以为的你死我活的厮杀还未开始便已结束,她大睁着眼睛,眼瞳中倒影着龙盘虎踞的雕梁图腾,手指捏着宝座的扶手,细细摩挲着。
    望君莫为慕容辰。
    她慢慢合上眼眸,嘴角研出似是自嘲的一缕苦笑。
    墨熄……你当真是……
    她没有再想下去,她孤身坐在这由她自己监看着落成的崭新大殿里。
    此时此刻,尚是百废待兴,清冷空寂,但她知道,一个新的朝局即将在此掀开重帷。
    她心跳怦怦,已擂响了潜藏在她内心多年的战鼓,胸腔起无限波澜。
    她知道,她一直等待着的紫薇星光,在她沾尽了血污之后,终于照在了她的命途之上。

    两个月后。
    慕容怜在临沂的河畔边散步,他折了根柳枝,慢慢悠悠地晃荡而过。
    学宫正在修建,大约明年的年底可以竣工。这些日子他甚是闲暇,优哉游哉,也没什么事儿好做。
    不过他心里倒是有很多秘密需要消化,旁的不说,且说那慕容梦泽。
    如今她为重华的代君主,但碍于女子身份,一直有保守迂腐的老贵胄在讽刺她不配为君。但慕容怜知道,很快地,等梦泽的民意声望再高一些,她便会道出一个隐瞒了三十年的秘密,届时重华定然嫌弃轩然大波。
    但他赌最后的赢家仍然会是慕容梦泽。
    这个女人……不,这个人的手腕实在太硬,寻常人谁又是她的敌手?
    看看她代政的这两个月吧,只不过是个代君,便已是极为励精图治,借以朝内各族权分散疲弱,连续颁布新政。
    她追封顾茫、墨熄为至高英烈,并打算完成顾茫心愿,准备废止奴籍一说,学宫广纳贤士,以举考及灵根天赋收纳弟子,不论出身。
    此外,她旨在苛政削除,裙带摒弃,轻徭薄赋,海纳民谏。
    比起这些功绩,她的污点对寻常人而言又算的了什么呢?
    慕容梦泽……慕容梦泽……
    慕容怜心中念了几遍她的名字,不禁嗤笑。
    慕容梦泽,王室的第九位公子。其母因畏惧皇后将之诛杀,勾连当时的神农台长老,以隐药伪饰了他的真实身份。
    慕容辰防了慕容怜一辈子,到头来还是防错了人,所谓“同室操戈,兄弟阋墙”,指的根本就不是慕容怜,而是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妹妹的梦泽公主。
    慕容怜思及此处,更是忍不住冷笑,能以女子身份蛰伏近三十年,瞒天过海的慕容梦泽,终究是太狠了。谁又能从这样一个狠角色里夺走他所想要的东西?
    所幸自己知道这个秘密也不算太久,也就是在昏迷时慕容梦泽照顾他的那段日子,他才有所觉察。
    慕容怜相信,以梦泽的手腕,假以时日,人们必将显少再去谈论他以女儿之身隐忍伪饰那么多年的事情,至于当年那些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辛丑闻,终究会被岁月的车轮轰然碾碎,散作尘埃几许。
    如今在王都,望舒府仍保留,羲和府由管家李微决定,开设做了义馆,留无家可归的穷苦之人在谋得生活前暂居。李微说如果羲和君还活着,应当会愿意看到他这样去做。岳辰晴留在都城,但他将慕容楚衣生前所绘的机甲图纸都交给了姜拂黎,希望姜拂黎能封存到寻常人无法轻易接触到的地方。
    “兵刃在善人手里是守护之器,在恶人手中则为杀伐之器。我想四舅一定不希望他的图谱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中,所以烦请姜药师将之择地封印。”
    姜拂黎最后把慕容楚衣的图纸,尽数封在了沉棠仙岛的海棠神木之下,那海棠神木已隐有灵识,气正清和,听说已有了分辨正邪的能力。由它默默守护着前人的遗愿,是再稳妥不过的。
    数十年后,数百年后,又也许数千年之后,或许终会有另外一个与慕容楚衣一般上善若水的炼器大宗师出于红尘,将这一份生生不息的慈悲传承下去。
    而这些人的理想远大,慕容怜是全然不及的。
    他只是个身上有无数缺陷的寻常人,不是英雄,也没有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他如今就想将自己的学宫建好,入门弟子,择人授之以六德六艺,教导以六行,也不知道往后是能教出个沉棠来,还是能教出个花破暗。有许多事情他都还不能确定,不过他能确定的是,他已拟好了学宫的第一条教义——凡收之者,必以其材诲之。
    ……那种明明喜欢幻术却不得不被迫修行琴艺的事情,他作为学宫宫主,是绝不允许再发生了。
    能自己做主真好。
    慕容怜心满意足地长叹了口气,掸了掸烟灰,咳嗽两声,晃晃悠悠地回家去。
    路过热闹街市,见一卖炊饼的老翁,饼子做的焦黄酥脆,倒像是北境出了名的烤物模样。慕容怜看了两眼,停下脚步。
    “喂,老头儿,来张炊饼。”
    “好勒!”
    慕容怜顿了顿,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犹豫一会儿道:“……还是来两张吧。”
    老翁自然是更高兴,铲出了两张金黄酥脆的烧饼递给他。
    慕容怜却没走,站在原地又想了想,最后老大不情愿地:“算了,三张吧。”
    老翁:“……”
    拎着三张热气腾腾新出炉的烧饼,慕容怜继续状似漫不经心地打道回府。心中还道,自己买这饼只是顺手,可不是有意惦记着谁。
    他才没把谁当家人看呢。
    可话是这么说,慕容怜虽无比嫌弃,但他宅邸中如今确实秘密地住了两个人。那俩人是他来临沂的第三天登门拜访的,当时可把他吓得不轻。
    若让帝都故人知道这两人还在人世,那么……哼……
    慕容怜心中冷笑。
    也不知会是何种光景。
    一路晃着,这就到家了。他推门入府,院里有一个人正搬着小凳,在廊庑之下悬挂彩灯。
    那人一身蓝白布衣,束着长发,笑嘻嘻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瞧来英俊又甜蜜。
    听到动静,他垂下长睫毛,透过晃动的花灯光影看着慕容怜。
    那一双黑眼睛明亮璀璨,像是最辉煌的夜。
    慕容怜与他对视片刻,终是忍无可忍地咬牙道:“……顾茫,你能不能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你如今是躲在我府上!谁允许你随意动我府上的摆置的!!”
    那个院中忙着挂花灯的人,不是别人,竟正是人人皆以为已经故去的顾帅顾茫。
    顾茫还未回答,明堂又行来一人,容姿清俊,身材高大挺拔,皮肤白透如冰,也是一派寻常人家的布衣打扮。不是生死未卜的墨熄又是何人?
    墨熄手里捧着一只新做好的花灯,给顾茫递去。
    顾茫笑吟吟地探过身子,站在椅子上接过了:“谢啦,墨师弟。”
    “不谢。”
    “……”
    慕容怜更气了:“你们真把这儿当自己家?!”
    “是啊,怜弟。”
    “顾茫你找死——!”
    “你可是很快就要当宫主的人,我们俩跑来给你效力,给你的弟子们当授业长老,虽说到时候是隐姓埋名吧,不过实力也在啊,都没有问你抬价钱,一家人嘛。”顾茫挂好了灯笼,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躲避着慕容怜的攻击,“一家人一家人,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
    “谁与你是一家人!谁与你好好说!”
    顾茫大笑着,绕着围廊跑得飞快。
    墨熄立在原处看着他们俩,端的是无语苦笑。
    所谓劫后余生,大抵如此。
    他选择在血池底与血魔兽同归于尽,已是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逆转石里的神明与他说过,只要选择了牺牲,就注定会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所以,他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睁开眼睛时,会又回到那逆转石中。
    而那个诓人的神正与顾茫交谈着什么,顾茫看上去也是一脸茫然,见他睁开了眼,那茫然里便骤然现出了惊喜和笑意。
    “啊,墨熄,你也醒了!”
    “……”当时墨熄胸腔里还弥散着浓重的悲凉与痛苦,陡地见到他,便以为是死后在那金色雨里的一场幻梦,看到的顾茫幻影,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他听着那神明絮语,缓了很久,他才明白过来,逆转石之神并非是别人以为的什么都不能改变。
    神既为神,哪怕只是天神的一片残影,挽救几个凡人的性命也并非什么难事,更何况他们俩体内还流淌着仙兽与魔兽强悍的灵流。
    只是欲让逆转石施救,受验之人必须自救。
    唯有救赎了自己本心,经受住了逆转石考验的人,才能被它保护着泅渡上岸。逆转伤,逆转痛,逆转曾经支离破碎的心脏,逆转换作了湛蓝颜色的眼眸,逆转死亡。
    这是天神对逆转石选中的命定之人的愧疚与偿还。
    “你选了一条让我敬佩的路,墨帅,多谢你,能让这一切如此结束。”
    那封存在逆转石里的神明灵体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便散作了烟云,慢慢消失了。
    在完成它存世使命的最后,他恢复了顾茫未受黑魔淬炼时的康健状态,也恢复了墨熄与顾茫的生命,将他们送到了他们想去的地方。
    “要去哪里?”
    面对逆转石天地里缥缈的雾气与隆隆的回声,劫后重逢的墨熄与顾茫互相看了看。
    最后顾茫咧嘴笑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这一次,顾茫哥哥再不诓你。”
    都结束了。
    我再也不是密探,不是叛徒,亦不再是将帅。
    我终于只是顾茫,是你的顾师兄,你的顾茫哥哥。
    我终于只需守护着你,终于只消长伴着你。
    而他们想去的地方,那自然不会是帝都。
    帝都霸业千秋,满城尽是权谋,如今燎国军退,重华迎来了一段久长的升平。墨熄投入率然玉简于帝都河中,告诉了梦泽他无意复仇相争,但他会一直看着——看着重华在这个新君的手里,到底会变成何种模样。
    至少目前瞧来,慕容梦泽没有辜负这一次际遇。慕容梦泽并不是个赤诚之子,纯善良人。但她和慕容辰的目的,从来就是不一样的。
    慕容辰想做一统九州的无上霸主。
    而慕容梦泽渴望的,则一直是别人称他作一声“贤君”、“明君”。
    他会为了这个目的不择手段,也会为了这个目的殚精竭虑,付出一生。
    而这也就够了。
    最后他们选了临沂。
    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听说慕容怜要来此兴建学宫,开宗立业,广收天下士。顾茫听来倒是觉得欢喜。
    慕容怜到底是他在世上除了墨熄之外,剩下的纽带最深之人,是他的血亲。
    顾茫很高兴慕容怜最后选了这样一条路。
    如今墨熄立在院中,看着顾茫和慕容怜你追我打,院子里的泡桐花流泻如淡紫色的瀑布,满庭芬芳。
    此时此刻,仇恨已淡,功业已远,其实慕容梦泽给他们的封号,他也好,顾茫也好,他们都并不在乎,最初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到底是一段清平世道将开始,到底是圆了最初之诺,有了一个家。
    明天,他还将与顾茫一同进入慕容怜所开设的临沂学宫,以新的身份与面容示于那些年轻稚嫩的后辈面前,去教他们为何正道,何为仁心,术法为何而用,兵刃为何而执。
    大波澜之后,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来。
    或许多少年之后,王朝会分崩离析,神州会再一次陷入动荡与危机。但就像百年前有花破暗以身殉魔,如今有他与顾茫投池镇道,墨熄知道,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就会有光明,人们的善意与坚强是永远不死的种子,哪怕是在最逼仄的天地间也总会苏醒萌芽。
    多少乱世盛世,英雄豪杰,最初皆起于青萍之末,最终又都止于草莽之间。当岁月的洪流滚滚涌过,风云变幻,从前的爱恨情仇、热血骨头或都将化作两语三言,一纸青书。
    人太渺小了,并没有多少努力与牺牲能够被持续地铭记,但至少,阳光会重新普照尘世,驱散漫长的黑夜。
    俗世清宁,这或许就是后世对所有无名英烈最好的报答了。
    小院中,顾茫被慕容怜追得急了,笑着嚷道:“墨熄!来帮忙来帮忙!怜弟太不像话了!”
    慕容怜怒道:“谁是你弟弟!本王比你早出生!!”
    “但我比你早有的啊!”
    “顾茫你给我站住!你今天就给我滚出我的宅院!!”
    “墨熄来来来——!帮我一起揍他!”
    墨熄低头笑了一下,浓黑的睫毛像两扇柔软的小扇子,他走过去:“好啊。我来了。”
    你看,今年人间的繁花又兀自娇艳地盛开了。
    燎国已兵溃,残部已归顺,昔日从重华裂出的疆土收归,划为番邦。而后黑魔封印,那些沾着罪恶与鲜血的魔武从此不可轻易炼制,黑魔之法亦不可轻易学授。
    墨熄知道这不会是永远,但至少将迎来一段不辜负这个时代英雄牺牲的安宁。
    小院里,慕容怜从帝都带来的黑狗饭兜听到热闹响动,兴奋地吠叫着冲出来,绕着三个人蹦跳摇尾。在临沂这座尚未迎来大兴盛的城池中,家家户户炊烟升起,暮色斜阳里,四野一片安宁。
    慕容怜恼道:“火球你走开!我们哥俩打架,你插手不算好汉!”
    顾茫跳起来勒住慕容怜的脖子,笑道:“那也好说,我让墨熄帮我,你让饭兜帮你?”
    饭兜闻言更是兴奋,爪子搭上慕容怜的膝盖,吐着舌头眼巴巴望着他。
    一番笑闹声飘出院落外,他们终于有家,有家人,有了自己的归宿。能够守候这来之不易的太平人间,看春来花开,冬来雪落。
    未来几多年,都将如今日。
    江南漠北无战事,渔舟驼铃载月归。


【后记其一·记学宫初建】

    重华第一座广纳修真弟子的学宫,落成于临沂,名为望舒宫。
    学宫布置的很有望舒君慕容怜的风格,终日里飞花灵蝶,曲廊回合,到处都可以见到懒洋洋的帷幔轻轻飘摆着,从高处往下俯瞰,这座铺陈了半座青山的学宫犹如置于烟云之中,又像是从烟枪里飘出的一场幻梦。
    学宫宫主慕容怜,性情阴阳怪气,脾气喜怒无常,学宫筑建的时候,他没事就喜欢往宫内跑,指点指点这个,比划比划那个。
    “雅乐台给我建小一点!这么大干什么?相信我没有那么多人喜欢乐修的,对对对,听我的,把雅乐台缩小,把幻术台扩大。”
    工头甚至惶然:“望舒君,幻术台旁边是一座小山,不能再扩啦。”
    “怕什么?炸。”
    “……小山旁边还有一座小山。”
    “再炸!”
    “小山旁边的小山旁边还有一片小村庄。”
    “接着——哦不,这个不能炸了。”慕容怜叼着烟枪,不耐烦地把图纸扯过来装腔作势地看了一遍,最后说,“行吧,那就这样吧,幻术台暂时就这么大,可以了。”
    工头:“……”
    您把图纸拿倒了也能看懂???
    墨熄对慕容怜此举很是鄙夷。
    他第一次进入学宫时,本以为自己将立刻能看到广纳学子开坛授课的光明未来,能够立刻体会到面对那些求知的目光时的责任与欣慰。
    谁知是跟着慕容怜站在山头看工匠们施了一天的工,还顺带着听慕容怜提一堆匪夷所思的要求。
    “宫主殿要建的别具一格,一点都不能和帝都学宫重复,连块砖瓦的式样都不能重复。”
    “花园要别致,要大,要弯弯曲曲,方便学宫弟子们谈情说爱,对对对,年轻人就该干这个,记得多种一点泡桐花,漂亮。”
    “记得预留悬挂幔帐的地方,我要你们造出连接九个殿堂的风雨连廊。原因?没原因,我不喜欢晒大太阳。”
    顾茫在一边听得显然也甚是无语。
    “你算过钱吗?够不够?”
    “怕什么。”慕容怜道,“不够问梦泽要,他巴不得我多铺张浪费些,好衬得他贤明简朴。你信我的,当君王我不会,但在君王下面当个让他们放心的王爷,我是再擅长不过的。”
    说罢又抽了一口浮生若梦,可还没抽第二口呢,烟杆就被顾茫夺走了。
    顾茫反手把烟枪背到身后,笑看着他:“说好的一天十口,今天的量已经到了,不能再抽了。”
    慕容怜:“……”
    “墨熄,果饯拿来。”
    墨熄看了一脸痛苦纠结的慕容怜一眼,从乾坤囊里取了一包果脯蜜饯,那是姜拂黎寄来的,多少有些压制浮生若梦瘾头的功效,他把果饯递到顾茫手里。顾茫笑了笑,二话不说掰着慕容怜的脑袋就把果饯塞了进去。
    慕容怜呸了一声怒道:“这也太难吃了!”
    “益寿延年益寿延年。”顾茫笑嘻嘻地对他说,“宫主,您老人家可要多保重啊。”
    慕容怜怒道:“滚!”
    学宫就这样一天天地建起来了,像建起了一个他们三人从前的梦。
    对于慕容怜而言,这一座学宫终于实现了他孩提时希望凡事能自己做主决断的梦想,在这里每个人的喜好都能被尊重,选一条自己想走的路。
    对于墨熄而言,从此他与顾茫便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新身份,有了他们共同的家,有了那些年戎马倥偬时,他们曾一起奢想过的未来。
    而对于顾茫而言,望舒学宫或许意味着更多。
    在很久之前,还很年轻的他和墨熄走在黄昏的长堤上,他折下一根狗尾巴草,拂过野郊的花田。那时候他沉默着接受过少年墨熄对他的示好,怀着一丝卑微的奢望,妄想着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地位如此悬殊的他们也终能够长相守。
    在很久之前,他曾经和陆展星哈哈笑着坐在篝火边痛饮一壶马奶酒,跟陆展星天南海北地聊,胸中燃着一腔热火,希望这一腔热火可以燎原,可以烧去尘世间的荒草荆棘。
    在很久之前,他还是望舒府的一个小小的奴隶时,他就揣着一个滚烫的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人人不论出身,得之公允。
    他曾希望每一滴英烈的血都能被敬重,每一颗花的种子都能萌芽。
    如今,他们终于有这一方沃土了。


【后记其二·记星空夜酌】

    墨熄与顾茫隐姓埋名的第二年,望舒学宫终于竣工。
    这天,顾茫正于夜空下小酌,忽听得衣袍猎猎响动,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在他身后道:“夜深了,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顾茫回头,果见墨熄轻功纵跃,飘如纸鸢,踩在墨黑的屋瓦上。
    这里是望舒学宫最高的一处建物,叫做望月塔,顾茫没事就喜欢在这里闲坐着。这两年间,他们看着修真学宫拔地而起,犹如美人上妆一般,慢慢得有了细致的眉目,精巧的细节,慢慢地成了图纸上的样子,心也越来越宁静。
    临沂离帝都很远,虽然远方时不时会传来有关于王族纷争的事情,但待到递入他们耳中时,已然淡得像洒在窗前的月,吹入耳廓的风。
    那些腥风血雨的气息仍能嗅到,却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帝都的事,就像隔着帘子的一场梦。高天月夜照着九州大地,梦的彼端是王权富贵,梦的这一头是柴米人家。
    顾茫坐在瓦上,身边搁着一壶烫好的梨花白,见墨熄来了,笑着给他也斟一盏,说道:“后天学宫就要正式开立了,我在想啊,到那个时候,这里不知会是何种热闹的景象。嘿嘿,真有些期待。”
    墨熄走到他身边,将带来的寒衣披在他肩头,然后在他一旁坐下。
    他和顾茫一起俯瞰下面那恢宏壮阔的望舒学宫,顾茫托腮道:“其实我坐在这里,无论往下看几次都还是觉得好笑,怜弟真是铺张浪费得够可以,恐怕梦泽都要恨死他了,听说梦泽为了亲为表率,削减王宫用度,连好一些的熏香都不再用,怜弟却——”
    “却恨不得连学宫的地砖都是金的。”
    顾茫大笑起来:“倒是没有这么夸张,不过……”他顿了顿,两排柔软的长睫毛轻颤着,在皎然月色下温柔地注视着墨熄,“你总算也学会开玩笑啦。”
    墨熄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是心动,于是俯身低头亲吻了他,又很快地把脸转开去,看着塔下的复到行空,楼台水榭。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好像刚刚亲吻顾茫的不是他一样。
    只是白皙的脸庞有些红,他的脸皮总是薄的。
    顾茫瞧着他,心下直叹,怎么无论过去多少年,历经多少事,他的墨师弟总是这般闷得可爱,仿佛心里煮着一汪清甜的蜜,却藏着捻着不让人知晓,不愿人多看。
    无论过了多久,他总能从墨熄身上看到当初重华学宫里那个俊秀少年的侧影,一个人坐在树下,小口小口斯斯文文地咬着白米粽子,训练过的热汗在他颈后细密地渗着,微风吹着他的碎刘海,他回过头,一双眼眸纯澈得像清晨的曦光。
    顾茫越看越是喜爱,伸了个懒腰,说道:“墨熄。”
    “嗯?”
    “我想数星星。”
    这样的对话在这两年里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墨熄抬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躺下吧。”
    顾茫就躺在屋瓦顶上,后脑枕着墨熄的腿,仰望着漫天星斗,银河灿烂。顾茫伸出手,感受着夜风像丝带一般从他指缝间流过,他数那辉煌灿烂的夜星:“一、二、三……”
    曾有传言,英烈之魂故去之后,天上便会多一颗星辰。
    他在数属于他的那七万颗,到如今,他依然记得他们的名字。
    墨熄便静静地陪伴着他,听着他温沉的声音,点过那些并不止是数字的数字,天涯何处或已有英魂转世,曾经与他们并辔而行的那些兄弟,陆展星那些人……或许终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
    或许会成为望舒学宫某一年新收的弟子,从昏暗的过去,回到今日的好时光里。
    到了半夜,宵寒清冷,顾茫带上来的梨花白也喝得差不多了,顾茫数得昏昏沉沉,逐渐地熟睡过去。
    墨熄低头凝望着他的睡颜,时至如今,顾茫终于不再在睡着时眉头紧锁,也不再有任何恐惧的影踪,只是仍嘟哝着,显然梦里还记挂着继续把星星数下去。
    “以后再接着数吧。”墨熄温和地对他说道,“明天还要准备学宫开立的一些器物,我带你回去。”
    顾茫模模糊糊地应了,却又含混道:“……表哥……展星……”
    墨熄的眼眸微恸,随即被无尽的温柔覆过去,他替顾茫收拾好梨花白的酒坛,仰头看了一看天上闪动的星星,说道:“他们会看着你的,也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很快就会有千余弟子入学宫,年年往复,或许他们之中,就有转世的故人,袍泽,不舍的兄弟呢?
    这一次,无论是怎样的出身,是否尊贵,是否贫寒,都能得到公允的相待,耐心的教导。
    这是你们从前的血泪换来的。
    你们会回来吗?
    你们会看到吗……
    夜更深了,顾茫睡熟,墨熄不忍心将他扰醒,于是起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袍,他轻功纵跃下宝塔,而怀里的人隐约感受到动静,下意识往墨熄温暖的怀里靠了靠,便安定了。
    寥廓天地间,他与他化作渺小的虚影,他带他回家。


【后记其三·记开宗立业】

    学宫正式开馆前一天,望舒宅邸里,慕容怜、墨熄、顾茫三人聚在一起,严肃地谈论一件事——
    名号。
    慕容怜不用说了,自然是望舒宫主,关键是墨熄和顾茫。
    这两位不便以自己从前的身份示于人前,所幸易容术法对于墨熄和顾茫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如何称呼却是值得商榷的一点。
    讨论来讨论去,慕容怜单方面拍板决定,在成为学宫长老后,墨熄将被称为曜灵东君,顾茫则将被称为清光长老。
    顾茫对如今的人生十分之满意,对这个雅称也十分之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大概只有墨熄了。
    “他为什么要叫清光?”墨熄眯着眼睛双手抱臂,低眸看着慕容怜,“清光为望舒别称,你什么意思?”
    慕容怜冷笑道:“不然叫什么?找个羲和的别称?赤乌长老?”
    顾茫连连摇头:“……这也太难听了,我还是投清光一票。”
    墨熄倏然睁大了眼睛,对顾茫的背叛难以置信:“顾茫你——!”
    慕容怜很是满意,伸手去揽顾茫的肩膀:“呵,他可是我弟弟,不跟着我取名,难道跟着你?”
    顾茫倒是很中肯:“这倒也不是,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清光比赤乌好听。”
    气得墨熄回去遍阅典籍,想找出一个雅致一些的羲和别称,但无论他怎么翻,总归是望舒更胜一筹,最后只得作罢。
    第二日上午卯时,天蒙蒙亮,正是清气浩荡,云霞明灿。
    望舒学宫在恢宏庄严的钟声中徐徐打开了雕绘着日月星辰的沉重大门,慕容怜站在漆红描金的迎楼之上,穿着宝蓝色的飘逸衣冠,俯瞰着依次进入学宫的年轻弟子们。在他身边,墨熄与顾茫并肩而立,清爽的晨风吹拂着他们的面庞,他们像从前帝宫教授他们法术的长老一般,迎接着那些崭新的生命,灿烂的星火。
    “好小的个子啊。”顾茫弯起眼睛,笑了起来,迎楼下的孩子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有许多一看就是穷苦出身,穿着打着补丁的麻布衣裳,跌跌撞撞忐忐忑忑地走进来,初入从林的小兽一般好奇而期待地张看着这里的一切。
    他们像是自五湖四海涌入的小鲤,汇于这一片来之不易的金池之中。
    没有森严的等级与规矩,孩子们又多,年岁又不大,走着走着,多少有些可爱又可笑的事情——一个人踩了另一个人的鞋子,另一个人因为太紧张而没有发现居然光着一只脚继续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往前走。
    有年幼的小弟子走着走着,左顾右眄一阵子,脸色越来越惶然,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所有人都去看他:“哇!哥哥!哥哥你在哪里?找不到你了!”
    “宋兄,你弟弟被你忘后面了……”
    一团忍笑声中,兄长红着脸窘迫地返回去找站在原地扯着嗓子大哭的小弟。
    墨熄看到人群中还有一个孩子追着另一个孩子,急吼吼地:“南宫!南宫!等等我!”跑得太急,冷不防摔了一个跟头。
    墨熄:“……”
    顾茫噗嗤一声笑起来,转头看着自己的恋人和兄长,那两位脸上倒没有他这么轻松,显然是有些怀疑这样鱼龙混杂来者不拒的开坛授业是否真的能够顺利。顾茫瞧他们二人僵硬的表情,不由笑得更畅了,哈哈捧腹着。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慕容怜拂袖咬牙道:“以后戒律由你来管,这都是一群什么傻子。”
    “我管我管!”顾茫倒是无所谓,很积极地笑着举手。
    墨熄却看了他一眼,一语道破天机:“算了吧,你管,一年后这些弟子就更难收拾了。”
    顾茫:“……”
    絮语之间,旭日冉冉东升,照着望舒学宫金瓦连绵,万般皆灿。他们三人看着迎楼下越来越多的弟子在引教修士的带领下往学宫浮绘着阴阳图腾的大校场走去,准备在那里等待着自己人生新的开始。
    角楼的钟声响过十八遍,每一声分别代表着六行,六艺,六德。
    待到最后一声末,慕容怜哼了一声,炫技一般宝蓝衣裳招展,轻功一掠,自迎楼于众小弟子的惊呼声中跃过屋脊楼台,轻盈地落在校场大殿前,惹来一片羡艳叹声。
    墨熄:“……”
    顾茫无奈摇头,笑道:“还是那个慕容怜,没变。”
    墨熄对他说道:“我们也走吧。”
    “好。”
    两人相视,与广袖之下携了手,一步一步于耀目的晨曦之中走下了迎楼长阶,向他们的未来行去。
    顾茫衣襟前配着的那一枚逆转石挂坠,石头已经褪去了光泽,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再无逆转任何东西的效用。
    但那是他们经历生死的信物,见证着碧落黄泉,生死不离,和终于属于他们的幸福。
    晨光一照,黑色的晶石散发着莹润的辉芒,亮晶晶地,闪耀在他的衣上。
    漆黑明灿。
    就像顾茫终于恢复原貌的黑眼睛。
    它曾经经历过最深的暗,而现在——
    它透着的,是世上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