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09

殿前欢:一受封疆 29 - 33

【第二十九章】

棺材是好棺材,很宽大,里面至少够装十个韩朗。
韩焉还很细心,在棺材底铺了丝毯,人睡上去,就好像睡在初春的青草地。
韩朗在里面伸了个懒腰,拍拍棺材,很是满意:“大哥你果然待我不薄。”
韩焉不语,低头看他,看了许久许久。
韩朗又伸个懒腰,将手垫在脑后:“优柔寡断,这可不象我神般英武的大哥。”
韩焉的眼垂了下来,声音也无限落寞:“你难道就真的不怕死,真的放下了一切?”
“我早已放下一切。”韩朗打个哈欠:“只是你不信,那我也无法,只好随你。”
“放下一切你还握着潘克不放!还私下召见林落音!!我早该明白,就算退出朝堂,你那只翻云覆雨手却还在,时刻准备翻盘。”
“私见林落音?”韩朗闻言定了定,等恍然间明白一切,就开始发笑,笑完一声之后又是一声。
原来这便是逼得韩焉动手的最后一根稻草。
刺断他们兄弟情谊的最后一根针,原来竟是那在花架下软语细风,应他从此前尘不计的华容。
很好,原来世间善恶终有报,攻尽天下的抚宁王,竟然也有被人算计辜负的一天。
“很好。”他将这句重复,深吸口气:“那你现在盖棺吧,我死之后,你就再也不用担心谁来翻你的盘。”
这次韩焉没有回话,也不再看他,只是抬手,掌心运起内力,将那沉重的棺盖一寸寸合上。
棺材是沉香木,据说树龄已有百年,上面密密雕着瑞云,水一样在他手底流过。
四岁时,自己是如何欢呼雀跃,庆幸终于有了个可以做伴的弟弟。
十岁时,两人又是如何一起爬上屋顶,偷偷喝酒,之后整整醉了三天。
二十三岁时,当时十九岁的韩朗是如何进宫,投到皇后旗下,从此开始和自己针锋相对。
三十岁时,韩朗又是如何兵行险招,杀太子剿灭太子党,凡有株连绝不放过,最后却留下自己性命,放过了他这个太子党首,使自己成为覆巢之下那唯一的一颗完卵。
这些时间,时间里的旧事,也就好象流水,在他掌心缓缓滑过。
韩焉韩朗,韩大韩二,这四个字里面的纠葛,已经不是区区一个爱恨能够说清。
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已经成了彼此心头的一根刺,痛到不拔不快,可若拔了,却又怕心房从此有个缺口,会流血至死。
现在这根刺就要拔了,只需这幅棺盖合上,他就再也没有弱点,是个完美无缺能够把控一切的神。
“合上吧,合上,盖棺定论。”心底那个理智清明的声音在不断催促。
可是他突然没了气力,棺盖离棺顶还差一寸,只差这一寸,可他却再没气力继续。
月色长袍在他身周猎猎作响,梅雨已至,风裹着细雨,不尽缠绵。
“你们谁来合棺,钉死,然后送我韩家陵园入土。”
最终他道,人趔趄后退,只差这一寸情谊,自己没有亲手割断。

“他中这箭几天了?”
同一时刻,抚宁王府偏院,被关押着的华容正比手势,问跟前的流云。
“三天了,箭在心口,我不敢拔,只帮他点穴止血,从两天前起他就昏迷,一直没醒过。”
华容沉默片刻,从华贵心口挑了丛血,放到鼻口闻了,立刻蹙紧眉头。
箭上有毒,虽然射得浅没伤及心脏,但也十分危险。
如果再不拔箭去毒,毒入大脑,则无药可救。
华容咬了咬牙,在袖管找寻,终于找到那只铜瓶。
瓶盖打开后立刻散发出一股清冽香气,他将它送到华贵鼻口,又下重手死掐人中。
华贵终于醒转,两只眼珠定定,看着他,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不能睡,必须保持清醒,这毒霸道,我必须拔箭替你清毒。你绝不能再睡着,否则毒入大脑,你就再没机会醒来。”华容手势比得飞快。
“可是我好困。”华贵扁扁嘴,嗓门这时终于小了:“我一向困了就要睡的。”
“不能睡!”屋里流云和华容几乎同时发话,一个霹雳大嗓,一个是手动如飞。
“你还没攻过。当然不能死。”
“你若死了,我的银票将来归谁。”
两个人的理由却是有所不同。
华贵于是扭扭腰,底气也足了几分,点头:“对,我不能睡,银票没归我我也还没攻过,绝对不能死。”
“好。”华容赶紧比手势:“现在我把你的箭拔出来,你记住一定不能睡。”
华贵愣了下,连忙表示不信任:“你几时学会拔箭了,我不要你拔,你这蒙古大夫……”
“别说话。”华容这次却难得不再和他争论,伸手点穴,一手按住他伤口一手拔箭,姿势绝对流畅专业。
箭尖生有倒刺,他往上拔了不到半寸,那华贵已经哀嚎一声,眼见着就要晕了过去。
在床上将攻未攻的时候都能晕倒,这位直眉阔嘴的华贵人,可绝对不是个能够耐受的主。
华容气急,连忙停了手里动作,去掐他人中,掐醒之后恶狠狠比手势:“我现在就拔,你一定要忍住,想什么都好,反正不许翻白眼。”
“这么痛我肯定晕!”
“晕了就死!”
“那我就死!”
“宁愿死也不能熬着点疼?”
“对!我天生就是怕疼。”争执到这里华贵的牛劲上来了,声音虽然虚弱,可气势依旧不减:“我天生怕疼,就好比你天生爱钱。要我不怕疼?可以。要么你不爱钱要么你开口说话,你成我也就成。”
死到临头还这么刮躁,华贵人果然就是华贵人,史上最有性格第一名仆是也。
华容不动了,不知是不是被他噎到,在原地不停吸气。
“要么不爱钱要么开口说话,我只要做到一样,你就不晕是吗?”
片刻之后这句话在屋里响了起来。
有点生涩的语调,微沙的嗓音。
既不是华贵的洪钟亮嗓,也不是流云的优雅醇厚。
这把声音的主人,竟然好像是华容,这屋里除华贵流云之外,绝无可能开口的第三个人。
华贵瞪大眼,下巴差一点就掉到了胸膛上。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那厢华容手起发力,一气呵成,已将他心口那枝黑羽箭连根拔起。

韩家陵园,梅雨渐急,将新坟旧坟一起打湿。
韩朗的世界如今是漆黑一片。
棺木很大,里面还有新鲜空气少许,提供时间让他等死。
韩朗又伸个懒腰,在黑暗里抚抚衣衫,确认自己等死的姿势十分潇洒。
抚宁王向来如此,满朝文武都知道,马屁太傅英明神武,不如马屁太傅今儿衣服漂亮。
很安静,周遭绝对安静,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受打扰睡去的时候,头顶却突然有了响动。
“咯噔”一声,似乎是机簧催动。
然后是叮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棺顶落下,掉到了他刚刚才抚平的衣衫上。
韩朗以为是水,连忙抬手指去掸,可触手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东西十分粘腻。
就在他诧异的空隙头顶声响更大,棺盖上的缺口开始灌入液体,很细小的一股,汩汩作声,味道浓烈。
这一次韩朗闻了出来,那味道刺鼻的液体绝不是水,而是水银。
韩焉在他棺木上做了机簧,上面隔着水银罐,每隔一个时辰往里灌注一次水银。
水银封馆,他这兄长,对他可是真真有爱。

“好了,毒我已经放出,现在你可以睡了。”
在韩朗即将灭顶的时候,华贵的危机却已解除,华容已将他毒血放清,正在低声吩咐。
这么多年装哑,说话都已经不自然,他那语调还是生涩。
可是这一切已经足够霹雳,霹雳到原先会说话的两个人这会成了哑巴。
“原来你真是装哑。”隔了许久流云才道,正色:“华公子果然不是凡人,在下佩服之至。”
华容不语,起身立到窗口,打手势:“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怎么样了,韩焉会如何处置他?”
“大公子既然发了难,自然就不会再容情,现在就只盼流年能早些搬回救兵。”
“等他?我怕到时候王爷已成枯骨了吧。”
“可是现在怎么办。”流云闻言抬头,单手拍地无限懊恼:“只怪我当日冲动,被大公子废了武功,现在是一筹莫展。”
“我如果说能带你们出去,你信不信?”华容这时转身,眼微眯,里面光华乍现。
流云定了定,之后点头。
先是精于医术,接着又能开口说话,眼前这位今天给他的震撼已经够多,就算他现在说他能够白日飞升,估计自己也不会再讶异。
“那好。”华容近身,操起手势:“你现在喊人,就说病人要吃东西,最好是利于消化的粥。”
“粥。”流云闻言怔忡,慢慢地开始浮现眉目:“邹起……,这院里住着邹起,难道说……”
“有疑问稍后,现在请喊人。”华容这通手势比得斩钉截铁。
流云懂得度势,也不再多问,连忙扯开嗓子。
不一会稀粥送来,看门的守卫打开门,后面果然跟着邹起。
“新做的滚粥,烫呢,还是我来端,军爷小心烫手。”一边走邹起还一边喃喃,满脸堆笑。
守卫嗯了一声,往前一步,让开了道。
门外还有一人守着,一里一外,总共两人。
华容站在窗下,手里握着那枝拔出的羽箭,对邹起做了个极小的手势。
邹起会意,将手里滚烫的稀粥一泼,兜头倒在了门里守卫身上。
而华容运指如风,这时候射出羽箭,已将门外守卫喉咙洞穿。
“说!韩太傅怎样了,现在人在哪里。”不等门里这位守卫哀嚎出声,他已经扑身捂住他嘴,手里拿着邹起递来的匕首,寒光森森,指着对方咽喉。
两个守卫,一个身死一个被胁,中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惊动别人。
流云苦笑一声,还是忍不住惊叹。
眼前这位的确没有白日飞升,可也太会韬光养晦,一旦真容露了出来,那真是要吓煞旁人。

韩家陵园,梅雨更大,哗啦啦像是要把天地浇透。
华容在雨地里立身,抹了抹脸上雨水,朝身后流云打手势:“你先把华贵安顿好,然后在这陵园布阵。”
流云嗯了一声,不自觉中已经听他调度,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安顿华贵,然后开始在陵园周围布阵。
而华容手里握着从守卫那里抢来的长剑,开始在陵园里狂奔,找寻埋着韩朗的新坟。
陵园里墓碑一尊接着一尊,全部都是青石无字,被大雨一浇,更是全然没有分别。
人说新坟旧坟就看哀草,可这韩家陵园有人打理,每座坟上都光洁无比,连根草毛也无。
没有任何线索,在这大雨如注的黄梅天,根本没有办法找出新坟。
华容在陵园里提剑,一时间也只好茫然四顾。
“挖!找不出我们就每个都挖,如果我记得没错,加上王爷,陵园里也不过就八十八个坟地而已。”布好阵的流云这时道,站在他身后,已经动手开挖第一个坟地。
华容点头,也不再犹豫,长剑入土,开始掘坟。
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第九个第十个,通通不是。
大雨象疯了一般冲刷下来,流云双目赤红,背上箭伤撕裂,血哗哗流了一地。
“第三个时辰了,要是那人所说属实,王爷已经入土三个时辰。我们要赶快。”那厢华容提气说了句,人想要站起,膝盖却是发软,刹那间眼前一片昏黑。


【第三十章】

棺外混沌天地,棺内是漆黑一片。
韩朗识相地闭着眼,反正怎么折腾都看不到。四周水银还在慢灌,声音闹得他心烦,他伸手在棺壁在写字,反复地写。内容倒是简单,也就三个字:“死华容”。
虽然已经从咬牙切齿,缓解到了慢条斯理。
但还是就那么三个字。
容。
水银以磨人的速度蒸发,刺到他眼疼,鼻疼,连喉口都疼,犹如毒汁直灌,侵进心肺。
空气开始稀薄,人就开始冒汗。
不能大喘息,否则更不舒服。
可——不喘,更热。窝囊透顶!
想自己从来心如明镜,命这玩意,脆弱的很,说断就断,说没就没,韩朗总以为自己不在乎,原来还是假正经,死得如此不舒坦,老子不甘!
寂静里有种怪声,韩朗才没心思去辨别,只是听着。这声一阵一阵的,没啥规律。
然而感觉上,越来越响,好似在接近。
不知怎地,韩朗的心被揪了一下。难道有人在附近?
那么一揪心,人不自觉地猛吸了几口气,喉咙很给面子地开始烧灼。
韩朗尽力控制情绪不能爆发,开始屏息凝神,手上还是写着那三个字:死华容。
而不同的是,他每写三次,会吸次气;每写十次,会敲几下棺材板。
当然,冷汗依旧如瀑。

梅雨天就是说不准,天说变就变,雨一会子歇,一会子落。
下猛了好一会后,倏然消停了。
华容硬撑起那份清醒,继续埋首开挖,比盗墓掘坟的行家还要勤奋。
撑不住的却是流云,一头倒下,陷进泥地。
华容忙过去扶起,拍他沾泥的脸。
流云好容易转过神,勉强笑笑,正要张嘴,却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华容皱眉,显然也听见了。
这声音闷小,还一阵隔一阵的,但相当有规律。
流云与华容,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唯一的希望。
抖擞精神,继续挖,目标一致。只是挖到一半,声音不再继续了。流云吸气,抛开铁锹,双手齐扒。
华容倒僵硬了会,双目灼灼,坚定地翻锹,继续挖着,一滴水顺着他的脸滴落下来,直直地没入土中。
不是汗珠,就是雨点。
棺材大开的时候,华容居然有点虚脱,手发软,呼吸粗重。
韩朗仰面平躺着,直挺挺的。湿透的头发紧紧贴着他的前额,夜里看不真切面色,但华容手指在他鼻下一探,已经没了气,于是连忙试摸他的体温。
“该没事的。”华容喃喃后又抿起了唇,盯着棺材,出手点穴,掐人推打,内力十足地抢救。
不到片刻,韩朗发出一阵猛咳,空打了几个恶心,倏地睁开了双眸,僵直没焦点的眼神,恍忽了许久。
“王爷醒了?”华容笑笑,擦汗。流云瘫坐在地,眼里泛潮。
韩朗明显对这声音有感觉,空睁着眼,却无措,根本不知往那里瞧,甚至想用鼻子去嗅人味。
华容伸出手,给了他指引。韩朗终于闷声,软搭在华容肩膀上,冰凉的唇感触到华容的经脉搏动。
“咚咚。”心跳相当有力。
“你……是谁?”韩朗吃力并迟疑问。
“我是华容。不是皇帝,不是楚陌,是华容,你一定要记得,是华容。”华容一字一句道。
韩朗贪婪地吸吐了好几口气,咽喉生疼,只能断断续续地问,“华容?”
“是。”
“为什么……会,是,你?”
华容不答问题,只笑道,“我就指望王爷重掌朝纲,将来能给我封疆呢。”
韩郎喉咙终于不刺疼了,体内潮起层层热腥,勉强勾起笑容,“华容,那是送……”
最后的“死”字没说出,一口血已经喷射而出。
流云已经累得没力气说话,空睁大眼,对着华容。
华容将韩朗放下,翻开他紧阖的眼皮,又检查了他的四肢和脉相。
本来深黑的眼眸这时蒙着层诡异的雾色,四肢震颤,最要命的是呼吸也有衰竭症状。
看来汞汽已经透进血脉,正随血脉游走,很快就会伤及所有的脏器。
华容的眉蹙得紧了,扶头迟疑一会,这才将韩朗身子放平,吩咐流云:“王爷中汞毒已深,看来要换血;你照看好华贵,我来。”
陵园外,嘈杂地声音起,明显追兵已经赶到了。不过,流云已经布下阵局,所以华容并不担心这个。
他将韩朗放下,折陵园角落细长树枝,用刀划开树皮一条细缝,挑拨去枝芯。将树枝整成空心的管。
随后,回到韩朗身边,在他两手手腕快划一刀。
血如泉涌,那吸了汞毒的败血很快流了大半,而韩朗开始陷入昏沉,一张脸煞白,心跳得极其缓慢。
他受将离之累已久,现下血又失了大半,可谓生死只差一线。
华容咬了咬牙,拿出那掘坟已经卷刃的长刀,在自己手腕和韩朗头颈各划一刀。
刀尖上两股热血滚滚,最终溶到了一处。
所谓攻受合璧天生一对,两人竟连血脉都能相溶,华容苦笑,将树管一头插入他的血管,一头接到了自己脉上。
内力推送,华容身上热血被慢慢送到韩朗体内。极少许血沿吸缝溢滴而下,落在韩朗脸颊。
眼前又是一阵昏黑,而且这次维持了很久。
华容还是苦笑,静默着等那阵眩晕过去。
而韩朗静卧,这时鼻息稳定,竟是十分安详。
“王爷。”华容将身子渐渐伏低,近到不能再近,这才耳语:“到如今你欠我良多,但愿来日你能还得起。”
韩朗不语,沉沉昏迷。
这句话他本来绝无可能听到,可是华容定睛,却看见他依稀勾起了唇角,那角度很是讥诮。
远处,追兵们冲不进陵园,只好在阵里打转,无奈对天空放箭。
流云带回华贵,支起棺材板,挡箭。
箭中的不多,居然吵醒了华贵人。
他揉揉眼,一瞧见流云马上凑近,耸起肩帮着流云,分担掉点木板的重量,而后又想起了什么,横眼对着华容道:“开花的铁树,我们是不是要抗着这死沉的棺材板一辈子?”
流云倒先答话安慰,“阵是我布,早想好了退路。我们去兔窟!”

雨停风却还是吹得不畅,湿气闷潮压到了最低点。
韩焉无所事事地看窗外风景,等待。
月氏发难,屡生战端。他现在起兵发难,实在有些牵强。
可有这个皇帝坐龙椅一日,朝堂哪里有士气可言?有无还不是一样?
思绪一转,他又想起了弟弟韩朗。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作为对手,韩朗该死。作为弟弟,韩朗不当虚死,做兄长怎么样也该给他个教训。
韩朗该知错!
十数年将离折磨,他早已泯不畏死。
可头顶水银倒灌,那种滴答声数着死亡脚步、被汞毒逼得无处躲身的滋味,韩焉就不信他不怕。
做哥哥的,有义务责任让他在死前畏惧,从而后悔,明白到倾尽一生和自己的大哥作对,是多么的不该不智。
窗外天空终于有了变化,灰黑被染成通红一片。
喧声如潮。
“抚宁王府起火了。”
韩焉冷笑,终于等着了。
百姓愚昧,世局动荡,一场大火几句谣言,韩焉就能将京中军士再来个大换血,捎带还能安了林落音摇摆的心,一切顺理成章。
人正得意时,有人却来禀告,说关在抚宁府的犯人已经逃逸,于韩家陵园暂留后,已经向西郊逃窜。
韩焉当下明白,他们是想逃到兔窟了。真以为狡兔三窟,没人能找?
他揉眉间,垂眸冷然道,“给我用炮轰平,西郊抚宁王别院。”
简单的一声令,让这夜精彩绝伦。
天,被烧得火亮,炮轰如雷鸣。
地,街巷间军兵杂踏声起伏,惹得百姓人心惶惶,他们哪里还能睡着,胆小的缩在床角大气不出,胆大的摸黑收拾起了行装。
但谁也不敢出门一步,上头的命令很清楚,擅离家者死!

平昭侯府议事厅内,火烛通明。
三五人影在潮湿木雕窗微微晃动,交头接耳,显得焦躁难安。
坐在首席位置的平昭侯周真,掷下手里的茶盅,浅青的细瓷粉碎,水溅洒一地。
“姓林的,别诓欺我皇族无人!想讨要我们几个皇亲的兵权,妄想!”虽是周家宗室旁系,毕竟还属皇室,忍让总该有个限度。
站立堂下,拱手请命的林落音冷静地抬起头,深棕色的瞳仁映着烛火,“侯爷真认为手上几名侍卫军,算是兵权?”反问的话语实在无华,却似冰刀刺人心骨。
林落音此行目的明确:韩焉就是要借平息骚乱,城里军卒不足的名头,让在朝当军职几位皇宗,交出手上残余无几的兵力。
周真顿时无话,一口恶气硬生生地憋闷于胸。
林落音又垂下头,敬候佳音。只要平昭侯首肯,其他人也自然跟从了。
这时顶上殿瓦,发出碎裂声响,细小却清脆!
“房上有人偷听!”林落音警觉亮剑,率先冲到门外,无人!?
落音眼波一转,飞步奔到庭廊尽头的拱门,正好有人推门而入。他当即挺剑,准确地顶指来人咽喉。“什么人?”
“林大人饶命,我是……老王爷府上的人!”那人急忙晃着双手,乞求道。“那日,你登门见老王爷,我还在旁边帮你倒过茶,大人难道忘了?您……可别杀我啊!”
林落音拢起眉,果然是仆人装扮,脑海过滤,却没什么大印象,不过剑头还是向外松了半毫。
而此刻,平昭侯与几名皇亲已经赶到。
周真见那人,忙证实,“先别动手,此人真是我父王府上的家奴。”
林落音这才收剑,还没来得及开口。
周真便扭头,质问那仆人,“光安,你可见什么可疑人路过?”
光安摇头,“园子道黑,我刚摸到门口,林将军就用剑指着我了。”
林落音追问,“这么晚了,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周真不悦地一眯眼,却没发作,眼神暗示光安回答。
光安颔首恭敬地回道,“老王爷……他睡的木床晚上又塌了。本想叫人来修,可现在城里到处是禁令,所以小的过来,想请侯爷出面帮忙。”
谁都没想到是这事,平昭候身后有人闷笑。
周真当没听见,只寒脸道,“又塌了?半个月不到,他已经睡塌了三张了!嘱咐下去,换铁的!”越是忙的时候,这个没用的老爹就越会出状况。
光安仍低头,“王爷交代过了,就要西城门富强街那姚木匠做的床。”
“我说了,换铁的!”
“侯爷!老王爷还说,今晚就要,否则他就在地上一直打滚,滚到床做好为止。”
身后笑声又起,比先前放肆了许多。周真瞪大眼,气得抿紧了唇。
林落音倒随和,“几位不如快交了兵权,我能马上派人去找那姚木匠。”
侯爷虎目射火,闷哼了声,算是应了要求。
光安也为能妥善交差,长舒了口,“林将军,还是小的领路吧。姚木匠的家不是那么好找的。”


【第三十一章】

皇亲兵权收到,林落音任务完成,陪光安七拐八拐地去寻姚木匠,然后又送人去到老王爷府上。
入府门之后他就作别,那姚木匠随着光安进府,一路垂头,进到卧室时果然看见老王爷正在满地打滚。
“王爷,姚木匠到。”光安垂手说了句。
老王爷立刻不滚了,非常艰难地从地上爬将起来,拉着姚木匠的手:“你可算来了,我今儿费了好大的劲,可算把床睡塌了。就等你来,这次你一定要把我床改成摇篮,我要在上头晃来晃去睡觉!”
姚木匠苦笑,那头光安硬憋住笑意告退。
卧室里于是只剩下两人。
只是这一瞬,缩手缩脚的姚木匠突然就眉眼放开,眸里厉光一闪,近前:“不知道老王爷找我,有何吩咐?”
老王爷却还是老王爷,万年不变地摸着他的肚子:“现在全城宵禁,你能不能传消息出去?”
“能。”
“那好。”老王爷将腰弯低,附耳到了他身侧:“你传信给月氏王,要他立刻退兵。退兵后潘克就能还朝,现在韩焉将韩朗逼到绝路,是时候让他们决一死战了。”

从王府出来,满街寂静,西郊的火光也渐渐黯淡。
林落音低头,漫无目的地游走,一抬头,却发现已到了息国公府。
韩焉正在府里饮茶,见到他的时候毫不诧异,抿了口香片发话:“皇亲们的兵权你收到了?”
“是。”
答完之后他就立着,望着韩焉手里的茶杯,一时有些失神。
韩焉眯眼,将茶杯缓缓放低:“有话你不妨直说。”
“西郊那里,国公是否捉到了韩朗,还有……”
“还有华容是么?”韩焉将眼一抬:“目前没有,但是很快会捉住。林将军是什么意思,想要再为华容求一次情?我奉劝你思量,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看清楚,不管有多少次机会选择,他都会毫不犹豫奔向他的韩朗。”
“不管值不值得,林某想再求国公一次。”林落音缓声,将头越垂越低:“请国公饶过他性命。”
“饶过他,然后将他送到你府上,你就会再无异心?”
“饶过他,然后许他自由。”林落音的声线坚定:“国公请放心,林某一诺千金,既然答应国公效忠,便绝不会有异心。”

“回韩家老宅。”
西郊别院地室,韩朗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五个字。
地室上方烈火正浓,整个别院成了一片火海,而地室如今就活脱脱是一只烤炉。
这么下去,就算韩焉的追兵找不到这间地室,他们也要活生生脱水而死。
流云的嘴唇这时已完全开裂,说话嘴里象吞着把沙子:“回王爷,我们现在出不去,上面都是大爷的人,正等着瓮中捉鳖呢。”
“往左看,墙上那块颜色深一点的石头,你拉一下旁边的铜雀灯。”韩朗吸了口气,强撑住清明。
流云依言,机簧被他轻轻转动,青石让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洞口。
“十五岁之前,我倒有七八年时间被爹关在房间禁闭。我就用这些时间挖了条道,到这里继续胡作非为。”韩朗笑:“这条道通往我家老宅,我的卧房,大床下面。”
韩家老宅,二公子卧房,虽然闲置已经多年,但依旧纤尘不染,大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好像主人刚刚起身外出。
韩朗被流云抱着,放上了大床,将手抚过被面,摸得出那仍是自己喜欢的湖州锦缎,不由沉默。
另外三个人也集体沉默,全部脱力,惊魂未定地不停喘气。
最先打破这沉默的是华贵,准确的讲,是华贵的肚子。
人没有涵养便连肚子也强盗气,叫起饿来好大的动静,还一声连一声,好似春日滚雷。
“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华贵瞪眼,两只手急忙去按住不争气的肚皮。
“那就是我饿了。”韩朗笑一声:“流云,在这里看宅子的,还是光伯吗?”
“是。”
“那好,你带你家贵人去找他。就说,他的朗少爷回来了。”
流云应了声,拉华贵走人,华贵不肯,怕韩朗为难华容,结果被流云一把抱住,直眉阔嘴的攻,就这么被人直挺挺抱出了房去。
房里于是只剩下韩朗和华容。
华容气息已经平定,然而膝盖发软眼前昏黑,于是慢慢在床边坐下,摸了韩朗那只寒玉枕头,一边比手势:“王爷,你这只枕头莫非是整块玉……”
“华容华公子。”那厢韩朗将眼慢慢闭上,伸出手掌,一把捉住了他右手:“不介意的话,我不想看你比手势。想听你说话,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华容在他身侧沉默,他能清楚听见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王爷。”隔了许久华容才开口,语调依旧生涩:“你灭楚家满门,可是因为一把和当今圣上一模一样的声音?”
“是。”
“敢问王爷,你第一次听到这把声音是在哪里,说了什么?”
“第一次听见是在茶楼。”韩朗蹙眉:“说了什么……,好像是和妲己有关……”
“谁说妲己是妖孽,我说她才是封神榜里第一功臣。”华容紧跟,声音清脆略带卷舌,还有些轻佻放肆。
韩朗顿住。
“不要诧异,王爷。”华容将眼慢慢抬高:“这句话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日在茶楼,一句话给我楚家招来祸水的人,正是我,楚家二公子,姓楚名阡。”
“我是楚陌的孪生弟弟。他比我大了半个时辰。可是我们长得一点不像,唯一一样的就只有声音,一模一样的声音。”华容叹口气:“有的时候我想,也许这就是天意。”
韩朗又再次顿住:“没错。你们声音的确一模一样。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哥哥叫楚陌弟弟叫楚阡。你家老爷子莫非不识数,不晓得千比百大?”
“楚阡楚陌,楚家老二就一定叫做楚陌。这是咱们英明神武的太傅此生所犯的一个大错。”华容接口,将唇勾起,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有个什么都比自己强的哥哥,这是华容人生第一个不幸。
除了声音一模一样,两人的差距也委实太大。
哥哥长得比他漂亮,大字比他写得好,练功比他勤勉,比他更讨人喜欢,就连小鸡鸡也比他长,比赛尿尿也比他尿得远。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五岁的华容终于爆发,对天长啸之后宣布:“我要和哥换名字,我叫楚千他叫楚百,不给换我就尿床,天天尿!”
不学无术的他那时候坚定地认半边字,很坚定地认为千比百大,遭到拒绝后更是无比坚定地天天尿床。
一个月后父母投降。
哥哥改名楚陌,而他改名楚阡,终于可以仰头长啸庆祝,自己总算有样东西比哥哥大。
“楚家二公子叫楚阡。不是叫楚陌。”回忆到这里华容叹气,慢慢抬眼:“打一开始你就犯了个大错误,认错了人。”
韩朗不由开始冷笑:“那天我在茶楼听见的声音是你?而不是楚陌?”
“是,韩大爷。”华容答得爽脆。
那天在茶楼,韩朗听到的那把和小皇帝一模一样的声音,的确就是华容。
不过当时韩朗在二楼,就只看见他一条背影。
奔下楼去追问茶楼老板,那老板回他:“方才说话的是楚家二公子。”
当夜韩朗去往楚府,楚府所有人等立在大院,公子共有两个,一位叫做楚阡,一位叫做楚陌。
睿智的韩朗立刻就站在了楚陌跟前,吃准他是二公子,问:“今天是你在茶楼大放撅词吗?”
楚陌当时愣了下,然后点点头。
替身边这个无恶不作的弟弟背黑锅,也算他人生一大要务。
韩朗当时无话,只是一双长眼半斜,将手举高。
身后立刻有人手起刀落,将楚府一十九口劈杀当下。
之后的故事韩朗已经差人在双簧里演过。
菊花陌上开,说的是楚陌反抗,如何鲜血淋漓被人强暴。
这一幕华容当年亲眼见证。
施杀手的那人不知道他心脏偏右半寸,所以那一刀只是让他暂时昏厥。
醒来的时候他满眼血污,离楚陌只得一尺,满耳只听见他痛苦的撕吼。
他握紧拳头,在尘土之中慢慢积聚力气,余光撇向地间一枚断剑。
如果当时能够拼得一死,楚阡就永远都是楚阡,这世上便永不会有华总受这号人物。
可惜的是楚陌不给他这个机会。
在极度的痛苦和屈辱之中,楚陌仍然能够分神,发现他意图,于是佯装不支从那张台上滚落,落在弟弟身上,扬起额头,照准他后脑,一记将他敲昏。
“所有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全家一十八口因我而死。我哥代我受过,过了这八年零两个月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日子。”复述到这里华容止不住颤抖,一下又一下抚着自己掌心。
韩朗沉默,许久许久才开口:“所以你装哑。来到京城?”
“是。”
“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能压你,一是为了钱财。二是为了打探消息?”
“是。所有大爷们都异口同声,说当今圣上寡言少语,三天说不到两句话。我这才慢慢确认,我哥是被你弄到宫里,做了声音。”
“在王府,邹起住的小院。那个刺客是你?”
“是。”
“进宫差一点带走楚陌的也是你?”
“是。”
“二十万两雇人入宫劫人的也是你?”
“是。”
“很好。”几问几答之后韩朗终于叹气:“我所料不虚,华容华公子,果然是很好很强大。”
“王爷谬赞。”
“那么,很好很强大的华公子。”韩朗慢慢转头,将那蒙着雾色的双眸对准了华容:“能不能劳烦你告诉我。你将我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从坟里刨将出来,又告诉我实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爷可觉得华容有趣?”
“那又如何?”
“楚陌并非不可替代。”华容一字一顿:“我的声音也和圣上一模一样。”
“那又如何?”
“我想和王爷做个交易。请王爷重新掌权后,放楚陌自由。我留下,既做声音,也做王爷的玩物。生时被王爷压着,死后替王爷棺材垫底。”
华容这句说得无波无澜。
韩朗再次顿住,心头万千滋味涌上,慢慢笑出了声。
“敢问机关算尽的华公子。”最终他侧头,一笑:“我若不能重新掌权,也不想和你做这个交易呢?你是不是要自刎要挟,吃定我现下舍不得你死?”
“王爷必定会重新掌权,华容也不要挟王爷。”华容迎上他语锋,语声温和但内有钢骨:“王爷可以思量,这个交易值不值得。我等王爷答案,不心急。”


【第三十二章】

韩朗眼皮抬了抬,却没睁开,嘴边勾笑不变,手拍床沿,算是鼓掌,赞赏某人的好演技!
“放了楚陌之后,你预备怎样?准备和我万年欢好?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楚二公子想要我怎生死法?”
“王爷英明,万事如有神助。小人黔驴技穷,能把王爷怎样?”回答虔诚,非常公道。
隔了好一会,韩朗配合地点头,“也是。”一个演戏成痴,一个看戏着魔。
两者心知肚明,自作孽。
倏地,韩朗拽拉华容入怀,遗憾起调。
“犟驴,我刚发现我看不见了。”
华容并不意外,胸有成竹,浅笑出声,“王爷,放心。这毒可引出体外,眼疾到时候自然能好。”
“全才果然全才,不知道我眼睛明要几日?”
华容欲支起身,韩朗不许,“十多日。”
“那好,等我眼明了,再做答复。”
“王爷千万细想,在下不急。”

接下来,碎雨近十日,暑气日益渐重。
那日终于天光大好,开始放晴。
韩焉在侧殿书房,新旧奏折一堆,又是一夜未眠。
珠帘微动,楚陌走了进来。
韩焉手未放卷,托腮随意一问:“还是闹腾,不肯吃饭?”
楚陌点头。
韩焉抬脸,瞳眸没显一丝倦意,“那我去劝,正好也有事寻他。”
少年天子坐地,背倚睡榻的支脚,龙袍披身拖地,嘴紧抿一线,目光难得地坚定。
韩焉遵循君臣大礼参拜后,走到他面前,俯身对着那双眼,万分尊重地建议道,“陛下不吃米饭,那食香料吧。”
皇帝动了动,双眸迎上韩焉。
韩焉不吝笑容,“臣少时在西域异志中,就见过这类将过世君主制干尸的法子,我弟韩朗那时就问,如果活人喂食,将会怎样?如今,圣上亲自尝试,臣以为一定相当有意思。”
“朕说了,要见韩朗。”沉默的君王终于做手语。
韩焉讪笑,“反复只那么一句,陛下不累?臣找个新鲜的话题,这里有拟诏,请陛下率先过目。”
拟诏内容简单,天子得知太傅韩朗欺君,深感蒙羞,一怒失声,自知无能,愿意让位给镇宁公韩焉。
皇帝没看完,就气得两手发抖,眼冒金星。
“玉玺迟早是要盖的。吃的,还可以商量。两选一,相信陛下再笨也会选择。”韩焉说完,拂袖出殿,大步流星。
楚陌等在门外见,见了韩焉只道,“韩大人有必要待他如此?”
韩焉不以为然地岔开话题,“韩朗当年将兵权三分,相互牵制。除了林落音,潘克还有一支——莫折信。今日,莫折将军进京的日子。”
楚陌不大理解,韩焉下步的打算,有句没句地听着。
“可我昨晚就得到消息,莫折将军已经昨晚便进京了。你猜他现在,人在何处?”

尚香院。
京城妓院榜,排名第一。
韩焉下轿刚跨进门,老鸨就身如肥燕而至,笑着抖动手中鲜红蜀绣绢帕,奇香“肆”溢,张开血盆大口招呼。
韩焉视若无睹,只轻声问道,“这里有何绝色?”
“公子,我这里的绝色可不止一个。你要爱空谷就有幽兰,你在水畔就能见水仙,个个貌美如花……”
“这院哪个花魁看中穷酸秀才,爱俏宁可倒贴,情深到无怨无悔。谁是,我就点谁。”韩焉不想再听废话,直言不讳。
鸨儿听了这话,脸像被猛抽了百千次,当即眨眼。面孔上的白粉,簌簌落下。
“这个……”
韩焉颔首,手下已将一叠银票递到了老鸨的眼前。老鸨爱票,夺了就给,瞟眼发出信息。
“二楼西厢中间,清涟房。”
韩焉笑得动人,拾阶而上。走到镂花漆红门前,曲指轻轻叩门。
“我早说累了,不接客。”
“我是你房里落难人的故友,有事来找他。”
一阵暧昧的悉索后,门终于开了。
房里恩客,穿着朴素风雅,背影并不悍然生威,人还不时地发出几声扰人咳嗽。
韩焉收拾起自己叹息的冲动,“莫折信,我来要兵。”
背对的人,半举着茶杯,缓缓转身。原先那幽幽并无生气的眸子逐渐亮透,野马无缰,气势凛然,“凭什么?”
“凭韩朗没有照顾好你的第十二个儿子莫折流年,让他生死不明。凭他唆使你儿子对你怀恨在心,不肯认父,丢你脸面,甘愿听人差遣。你莫折信,就该帮我!”
莫折信就爱抖才,最爱扮虎落平阳,凤凰落架角色;其对美女媚眼识英雄的戏码,尤为推崇。书生落榜,背井离乡,兄嫂嫉恨发难,反正怎么酸,他就怎么演。家里妻妾成群,野外流莺声色不绝。
当年少年轻狂,外加有这层嗜好,结识流年的娘亲,装死演酸,死缠硬拖,导致珠胎暗结。但流年的娘人单纯,却不柔弱,认清事实后挺着大肚子,离开莫折家,自力更生。
等莫折信找到他们,流年娘已撤手西归,而流年早就没有做儿子的自觉,对莫折信一直怒目而对。
当年恩怨,已经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后来,韩朗出来做了和事老,流年着魔,自动提出要跟韩朗。
莫折信当然不肯,韩朗倒干脆,直接要求将流年抵作莫折家继续掌握兵权,交换用的人质。
莫折信这下只能硬头皮答应。
流年从此再不回头踏进莫折家院半步。
往事如尘,气归气,怨是怨,儿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莫折信一听到流年出事,慢慢地将茶杯轻放回桌上,骤然掀翻八仙桌,广袖里窜出枪头,指点韩焉左眼,锐锋芒尖在离瞳仁半毫止住,“我儿子怎么了,韩朗这厮没照顾好吗?”

“你们这算照顾病人的态度吗?那么难闻的菜,我不要!”韩朗扬声,断然拒绝。
“只有你是病人?这里谁不是啊!不就是一不留神,烧焦了嘛。危难时期,你挑什么?”华贵人嗓门虽大,声音还不够嘹亮,“小心,我到官府告发去。”
“你去啊,有本事你就去。人还没出门,流云就休了你。”这次说话,韩朗显得彬彬有礼多了。
华贵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低声道,“看在你吃不出味道,瞧不清菜色的份上,给你重做份。”
韩朗支颐,闭目养神。
华贵出了门槛,还是不服气,回头又开腔,“你啊,认命吧!天生是没口福。我家主子除了被压,绝活多呢。”
韩朗在屋里冷哼,根本不搭这句废话。
“不知道了吧,他还会酿酒,经常做出佳酿,和林将军通宵对斟畅饮。”
韩朗半眯起眸子,眼前迷迷糊糊有了影子。
“酒的名头也好,叫什么不可言。”声音不大,宛如丧钟敲鸣,震得韩朗头疼。
他陡然站起,重心不稳,一把扶住床柱;揉眼,艰难地环顾下四周,又坐回原处。冷冷吩咐道,“贵人,别费心再弄脏你的贵手了,我不吃了。”
华贵人又顶了一句,韩朗却完全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只喃喃自语,“我能自己买牌位,今晚就走。”
好处都人家得,送死的只有自己,他才不要!

更深夜静。
灯火熄灭,韩朗眨眼,眼前灰蒙蒙的,华神医饭前交代过,双眼复明已经有了起色,但用眼不能过度。估计他休息了大半天,应该无碍,绝对影响不了自己出走策略。半支香不到,眼睛果然适应了暗,韩总攻摸索起身上路。
隔壁侧房流云和华贵的门半掩,还有微弱的灯光。
韩朗轻推门,侧目斜睇,床上两人安睡,流云躺内侧身上堆书,一心想当攻的华贵睡外侧,手里好似捏了张纸。韩朗好奇心升,流云用功在阵法,他自然知道;可这华贵人,不会也开始向着文化学士的大道上进发了吧?
心头起疑,韩朗偷拉出那纸。
纸上写的简单:
黄芩助行血,门冬能宁神,甘草当食引,忌鱼腥生寒。
韩朗不用凝神细辨,也认得是华容的笔迹。
“就那么几个字,华贵人还要如此仔细阅读,装斯文。”韩朗闷闷地放下单子,却见他们盖的薄被子,似乎没能平均分配,流云明显少盖。
韩朗面不改色,从华贵处争扯回被子,替流云盖好。
此举理由充足,第一,胳膊不该外拐;第二,谁让华贵气他?
贵人睡得贼死,流云倒皱眉动了动,韩朗忙躲下身。流云果然睁开眼睛,坐起身,见无动静,又睡下,闭眼前将被子又推回,盖在华贵身上。
韩朗暗地咬牙摇头,没出息!
借弱光,韩朗出了门,小心沿着石径,蜿蜒而上。
小径的尽头,庭院深处。是潭清池;夜里水声清晰可闻。
有人坐在池边,光足浸水,水池粼粼银波。难怪床上不见人影,原来早在这里等自己呢。
韩朗纵步走到那人跟前,与他并排坐下。
月下华容,脸色苍白,人透清光,见了韩朗也不诧异,说话温柔体贴,“我也想,王爷眼该看得见了。”
韩朗冷哼。
池上有几片落叶飘荡,华容弯下腰,拾起叶片一折二叠,放贴在唇上,慢慢吹起,音质清婉。这乐声,随香花飘散空中,悠悠洒洒,妙不可言。
华容赤足在水中划动,应和着拍子。
韩朗没有痴醉欣赏,只瞅见华容脚伤虽然痊愈,大片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
正想说话,华容却递来另片叶子。韩朗揉揉发酸的眼睛,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要这烂叶子做什么?”
“王爷不会?”华容无法置信地问道。
“那是我不乐意学。”
“王爷奇才,无师自通,一看就懂,一听就会。要试吗?”华容再递树叶。
韩朗一把夺过,小小的绿叶却让他有点无措,硬着头皮,直接送向嘴巴。
华容倾过身,韩朗身向外一挪。
“不用你教!”
“是。小的只是奇怪,王爷这样都能吹出声,我一般都是这样折叶,这样贴着唇,才能吹声的。”
韩朗瞪华容,却依照华全才教的方法一吹,送出声刺耳的音调。韩朗狼狈地汗直冒。
“王爷果然是人才,吹的调子也是天籁。”华容朗笑大赞。
韩朗将叶放于掌心,苦笑。少年无法无天,却还是没时间学玩这类简单游戏。
“我说话算数,重见光明那日给你答复。”
华容开扇,扇面还是殿前欢三字不变。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吧?”
“王爷英明!”华容必恭必敬地为韩朗扇风。
韩朗脸却一沉后,“不过我有条件。”
这让华容倒有了点意外,停扇作揖问,“王爷请讲。”
水池银波,叶子依旧飘荡。韩朗贱贱地一笑,“我不管你第一次给了谁,你第一次叫床得归我!”


【第三十三章】

“王爷想听我叫床?”华容将扇子摇晃,笑得为难:“这个华容没练过,叫出来怕是有碍王爷清听。”
“那你练过啥?”
“练过不叫。在床上不叫床,做梦时不梦话,打死不开口。”华容轻声,侧脸去看池里荷花。
“怎么练?”韩朗凑将过来,在他耳边吹气:“练这哑巴功必然很难。你连发高烧都不说胡话的,功力高深得很。”
“王爷连这也有兴趣知道?”华容侧身回话,才将头脸对住韩朗,眼前却又是一黯,一个没坐稳,人‘扑通’一声栽进了荷塘。
韩朗本来身子前倾,想靠上去轻薄他,这下也立刻受到牵连,姿势很是不雅地落水。
六月初夏,池水虽然不凉,却还是有些渗人。
两只落了汤的都是病鸡,在池里扑腾好半天才相扶站住,这才发现池水只有齐腰深。
华容立刻咧开嘴巴:“原来王爷也是旱鸭子,但王爷就是王爷,连水下挣扎也是英武不凡。”
韩朗也不示弱,贴身上来,目光打勾,将他从头到脚打量:“华总受也不愧是华总受,就连落水姿势也十分性感,搞得我只好随鸡硬变。”
“王爷要随鸡硬变?”华容连忙蹙眉:“可是王爷,叫床叫床,最起码要有张床……”
“没有床,你就叫塘吧!”韩朗轻声,勾唇一笑,低身没进了水中。
水下一片昏黑,韩朗屏住鼻息,潜到水底,握住华容脚踝,在他脚面轻轻一舔。
华容微微一颤,还不及反应,那厢韩朗已经上浮,蛇般绕上他腿,在他要紧处停住,牙齿扯破衣衫,又一点点扯下小裤。
“怎样?”韩朗浮出水面,上来咬住他唇,另只手却还停在他要紧处,和水波一起不停抚弄。
“叫吧。叫得我欢喜,我就答应你,和你做交易。”将华容双唇咬肿后韩朗又道,低头下去咬他耳垂,然后一路下潜,牙齿咬紧他衣领,‘哗’一声将他扯了个赤身裸体。
“为什么不叫。嫌刺激不够?”
韩朗又笑了声,绕到他身后,一根手指探进他后庭,找到他极乐点,另只手却是握住他分身,不住圈弄。
华容弯腰,在他刺激下不住喘息,终于发出第一声呻吟。
“大声点,告诉我你很享受。”韩朗咬住他耳垂,手下颤动益发强烈。
水下微波卷动,华容喘息渐密,额角开始爬起细汗。
韩朗这时终于挺进,动作和缓,无恶不作韩总攻今日攻得分外温柔。
华容在他身前喘气,感慨:“王爷这样我好不……好不适应……”
“不适应?好,那我来你适应的。”韩朗笑一声,将他腰身抱紧,带他一起潜进了水底。
水下幽暗湿冷,韩朗抱着华容一路下坠,直到触及池底,这才开始发疯般抽送。
从始至终华容都不曾挣扎,仰着头,任由韩朗在他肩头撕咬。
快感一波波袭来,韩朗张口,在华容肩头咬得更紧,感觉到胸腔空气一点点用尽,心肺刺痛,似乎就要爆炸。
痛并快乐着,一点没错。
从何日何时起自己对这根葱动了真心,他其实也不知道。
为什么会对他动心,他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他豁达,不怨天尤人,有种坦然承受一切的勇敢。
也许是因为他固执,对楚陌不舍不弃不惜一切,让他对照自己和韩焉,从而心生感慨。
也或许,就只是因为肉体之欢,每次在他身体自己都能爆发,享受极致的快感。
这些到如今都已不再重要。
就象在这水底,也许快感的下一秒,他就会窒息死去,可是他已不能停不想停。
不能停不想停。
心念至此韩朗顶胯,每一次都冲撞到华容身体深处,那种麻酥的快感盘旋而上,只差一寸就要到顶。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套弄华容,手下疯狂颤动,只有一个心思,想两人同赴极乐。
可是华容不,这时已奄奄一息,嘴里吐着气泡,却仍然能够节制。
从始至终,他就只比韩朗强这一点,比他懂得节制,比他少那么一点真心。
就这一点,便足够他受而不弱,将韩朗握在掌心。
到最后韩朗终于是绝望,做了一个穿刺后仰头,带他一起浮出水面。
高潮在这时到来,战栗着在心尖翻滚。
韩朗将眼阖上,胸腔里涌出一股急流,不自觉便长长叫了一声。
“啊……”
且痛且快是压抑也是爆发的一声,将池面宁静划破。
而华容垂头,最终将头搁上他肩,沉默。

从北疆回来,流年总共只带了十二个人,但个个都是高手死士,潘克对韩朗,的确是忠心不二。
一行人乔装进城,第一站是去韩家陵园。
陵园里已经收拾干净,守陵人垂手,答:“韩太傅在半月前已经入土。”
流年不信,去西郊别院,那里已经被大炮轰平,断壁残垣一片。
再去抚宁王府,那里更是曾大火连天三日三夜,连池子都烧成了枯池。
关于韩朗的一切,似乎都已毁灭。
流年站在原地,一时彷徨,突然间有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恐惧。
从十五岁起他就跟着韩朗,习惯在书房听差,见识主子的喜怒无常。
从住处到书房,这条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就算现在王府成了飞灰,他也清楚记得该在哪里转弯,到哪里该是台阶,抬头时韩朗会在窗前,一只手揉着太阳穴。
物是人非,他如今就站在昔日书房的入口,可抬头却只见一片焦黑。
曾经的房梁现在成了木炭,横在他脚下,上面还不知被谁画上了一朵花。
花是重瓣,看样子很妖娆,流年觉得眼生,于是蹲下身拿手指抚了抚。
“这是罂粟。”身后有人识得。
流年怔了怔。
罂粟花。
这三个字他有印象。
就在这间书房,玩笑时韩朗曾经说过:“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我不敢去。就是我韩家老宅。家里很美,到这个节气就满院的罂粟。”
还记得当时他年少,忍不住探听主子秘密,问:“为什么不敢去,难道主子……”
“因为我曾发过誓,有生之年绝不再踏进老宅半步,否则让我求而不得生不如死。”韩朗当时接话:“我这个人没啥优点,可有个好处,就是说话算话。”
遍栽罂粟的韩家老宅,韩朗曾发毒誓永不踏足的地方,的确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
流年起身,再不犹豫,一挥手领人直奔老宅。

老宅,落汤鸡韩太傅扛着另一只落汤裸鸡回转,拿脚直踢华贵房门:“你主子晕了,快熬姜汤!”
华贵趿着鞋出门,一瞧两人嗓门立即拔高:“拜托!要亲热请床上打滚,每次都要翻花样,迟早弄出人命!”
华容这时醒转,见状咧嘴:“下次咱们翻花样,攻在下受在上那种,跟华贵人讨教。”
华贵不吭声了,叉腰爆眼前去弄姜汤,一路踢得盆罐直响。
韩朗扛着华容进房,才将他扔到床上,华总受就急不可耐发问:“刚才我迷瞪了一下,不晓得叫了还是没叫,王爷满不满意,不满意可以重来。”
“叫了!”韩朗恶狠狠,死要面子:“我技艺高超,你叫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
华容哦了声,才想马屁几句,门外流云已经叩门:“主子,流年来了!“
韩朗不曾回话,那厢流年已经推门而入,十几年来第一次不守礼数。
韩朗懂得他心,一笑,脚架上床沿,将手摊开:“你不用这么担心,我还活着,象我这种妖孽,可没那么容易死翘。”
流年咬牙,平复好情绪,在地上深深埋头:“还好主子没事,不然流年无颜苟活。”
说完又抬头,拿眼横了横床上赤身裸体的华容。
“说吧。”韩朗见状发话,拿被子替华容遮羞,手指却留在他腰间打绕:“华总受现在和我一国。咱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回主子,流年才从北疆回转。潘元帅托我回话,只要那里战况稍平,他立刻便会回京,听主子调遣。”
“调遣什么?”韩朗闻言抚了抚掌:“我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还要和自己亲生大哥来争权夺利么。”
“王爷并不怕死。可是王爷的生死,却还轮不到别人来定夺。”
地上流年的这句话说得贴心贴肺。
“还有,潘元帅还有一句,说是看动向,大公子怕是要反。”
“何以见得?”
“王爷的本意,是要大公子接替王爷,辅佐圣上。如果大公子没有反意,肯顺着王爷的意思,那他又何必非要取王爷的性命?”
“那又如何?”韩朗冷笑,将掌心抚了又抚:“一杯鸩酒断情绝义。我余生有限,管不了也不想再管。”
“王爷说的可是身上的毒?”在床上一直沉默的华容这时突然发话:“王爷中毒已经很久了吧?本来的确已经时日无多,可是现在情况有变。”
这话一出口屋里所有人沉默,流云流年韩朗,六只眼睛齐刷刷看住了他。
华容立刻讪笑:“我的意思不是我会解毒。而是……而是上次换了血,王爷身子里面毒性也减了些,虽然没解,但是现下性命无忧。”
“你的意思是我还要多祸害人间些时日?”韩朗闻言眨眼,伸了个懒腰:“能真心辅佐圣上的人选还没找到,咱们华总受的哥哥还没自由。咱还有价值,所以老天便多留我些时日,好将我榨干抹尽。”
这话说得竟是有些荒凉,屋里三人低头,一时无语。
“天快亮了。”那厢韩朗又打个哈欠:“睡觉!有梦且梦有欢且欢。流年,你去找你老子。我这里有封信,你交给他。”

天快亮了。
皇帝在悠哉殿内坐着,还是老姿势,抱腿,头枕在膝盖。
这一夜无眠,他睁着眼,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回想旧事。
一桩并不久远的旧事,从前他不是想不起,而是不愿想。
那一年他十一岁,还差三天就满十二。
从小他就怕黑,长大后更是如此,总是出尽百宝留韩朗在宫里过夜,不断抱怨:“以前方师傅都陪我的,我记性不好,他便顺着我,晚上留下来陪我温书。”
提到方以沉韩朗一般就会心软,这夜也不例外,留在了宫内。
结果是夜宫中大乱,御林军副统领居然乘夜造反,领人杀入当时他住的署阁殿。
事后他才知道,圣上当时已拟好草旨,废太子立他为储,韩焉大势已去,所以铤而走险,走了这步险棋。
副统领姓方,当时是抱了必死之心,进得殿来,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一共二十一位大内高手,将署阁殿杀成了人间炼狱。
他永远记得,韩朗是如何带他藏在殿内暗阁,外面的宫女太监是如何一个个被杀,血漫过桌椅,漫过地上青砖纹路,一直一直流淌到他藏身之处。
开始时韩朗是蒙着他嘴巴,到后来干脆蒙住了他眼。
只要他们不被发现,拖到外头来人平乱那刻,那么就会平安无事。
可是他看见了。
透过韩朗的指缝,他看见有人一剑刺进了锦绣的眼窝,长剑拔出来时,上面还沾着锦绣乌黑的眼珠。
那是最最喜欢的宫女,从小就陪着他长大,声音很糯很甜,几乎天天哼曲哄他入睡。
他尿湿了裤子,看着那人将锦绣的眼珠从剑上抹下,一脚踩爆,终于不可遏制发出了一声惊呼。
就这一声,便差点断送了韩朗的性命。
他清楚记得,当时外头援兵已到,方副统领最后一搏,也不拉开暗阁的木门,一剑便刺了进来。
暗阁里非常狭窄,韩朗背贴木门抱着他,无处闪躲,那一剑就直挺挺刺进他后背,刺穿了他胸膛。
剑势还要往前,眼见就要刺进他额头。
他抓狂,张了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声。
就这么沉默着,他看见韩朗伸出右手握住了剑身,剑槽里流着韩朗胸膛和掌心的热血,顺着剑尖,一滴滴落进了他嘴。
从那以后,他便再没有发出过一个音节。只要张口就觉得满嘴血腥,仿佛那热血还停在他舌尖。
因为韩朗,他失去了声音。
这一生,他都懦弱无能,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韩朗,韩朗,韩朗……”他将这名字念着,一声声在胸腔,最终绝望冲破枷锁,有一声终于冲破喉咙,低低地在周遭漫开。
“我会救你,我能救你。”
在龙椅之上他重复,眸里燃着光,一遍遍适应能够重新发声的感觉。
门外有小太监通传:“国公来见。”
他立刻噤声。
韩焉踏进殿门,听闻他已经开口吃饭,面色稍缓,将头垂低施了个礼:“圣上既然想通,不如今日便恢复早朝。做天子的罢朝太久,外头难免闲言碎语。”
“好。”
那头皇帝比手势,这一次答应地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