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潜入
只见前方是一块密林深处的洼地,洼地三面都矗着万年沉水木所铸的木架,呈十字形,上面垂坠着锁扣铁链,瞧上去应当是三座刑台。洼地中间则刨了一个庞大的血池,那池子里尸骨叠着尸骨,骷髅缠着骷髅,数千年来死去的人都在这血池里浮沉。
血池之上,火蝠族修建了一座水榭亭台,点着落地宫灯,燃着盈盈幽火,匠艺极美,只是再一细看,几乎能教人呕出来——
细沙卵石的地面是用无数人类的牙齿所铺,至于那一座座宫灯,则是以脊柱为柄,天灵盖反扣为托……
这水榭竟是白骨所建!
墨熄:“……”
顾茫:“看亭子中间!”
墨熄望去,只见这人间炼狱的中央亭子里,坐着一位瞧上去约摸等同于人类四十左右的美妇。她蝉衫麟带,珠翠繁灿,额前勒着一道错金玉扣环佩,气质极是华贵雍容,其他蝙蝠精如众星拱月般排立在她旁侧,战战兢兢地侍奉着她。
“看来她就是雾燕了。”顾茫喃喃道,“奇怪,她怎么既不像第一种传闻里的国色天香,又不像第二种传闻里的是个老妖婆,瞧上去挺正常一个女王。”
墨熄知道他所说的正常应当只是指长相,而非其他。因为此刻,雾燕面前正跪着个戎装打扮的女官,这女官被左右两个侍从压制着,半张脸全是血,一只尖尖的蝙蝠耳朵已被砍了下来。
而雾燕呢,她正捻着那片血淋淋的断耳朵,漫不经心地在指尖翻弄着,还将流下来的鲜血蘸着,像涂抹豆蔻丹朱似的,涂抹在自己莹润的指甲盖上。
“都搜了那么半天了。”雾燕边玩着那砍下来的半片耳朵,边淡淡道,“半个人影都没寻着,反而让人劫走了本座的药引子,留着你这顺风耳还有什么用?!”
女官抖如筛糠:“王上……求王上开恩……”
“本座已经足够开恩了。你一个负责看守丹房的,弄丢了本座最重要的血源,”雾燕眯着描摹红晕的眼眸,阴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啊?”
女官猛地一颤,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雾燕一抬掌,掌心中倏地燃起一簇火焰,烈火很快就将那只断耳烧尽了。
“来人。”
“在!”
雾燕翘着尾指端详了一会儿自己刚抹好的指甲,而后点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女官:“顺风耳办事不利,铸下大错。丢进鼎炉里……活烹了吧。”
听她如此残酷的处置,顾茫和墨熄都是脸色骤白。
女官顿时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王上!王上饶命!!!请王上令我戴罪立功,我一定将阿绒和那些闯岛的小毛贼捉拿回来,王上——王上——!”
雾燕根本不理,女官被左右架着拖远了,惨叫的声音犹如利爪穿透黑森林,在暗夜里疯狂地撕扯着。良久,才听不到了。
雾燕叹了口气道:“本座这百年来就是因为太心善,才会养出这样办事不利的废物点心。”她说着,抬起眼来,对跪在亭柱边的另一个蝙蝠精女官道,“你是顺风耳的弟子吧?”
那蝙蝠精吓得发出“吱”地一声怪叫。
雾燕道:“你师父的下场,你都看到了么?”
“看看看到了,看到了!”
雾燕微笑道:“想不想和她一样?”
“不不不!不想!不想!”
雾燕笑容蓦地拧紧:“那你还不快感恩戴德地滚去和别的分队一起全岛搜捕?!”
“是、是!”
女官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屁滚尿流地遁走了。
雾燕呵斥完了女官,阖了眼睛靠在软垫上养了会儿神,而后抬了抬手,说道:“阿芳,你过来。”
贴身侍女阿芳忙不迭地上前福了福身子。
“备存的血灵丹还有几颗?”
“回禀王上,前些日子绒绒姑娘生了病,她的血不能采来用,所以只剩了两颗。”
“两颗……”雾燕重复,而后便是一声叹息,“算了,那今日就不服了。这血池处阴气重,多少能拖上一拖。”
顾茫偷听到这里,低声道:“原来如此。”
墨熄转头看着他。
顾茫道:“我先前还奇怪为什么岛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雾燕不亲自出马搜捕我们,而只是让下属们全岛追杀。现在我算是听明白了。”
“嗯?”
“想来是因为雾燕她从前妄修仙道,损了元气,恐怕是每日都得靠血灵丹缓解病痛。而如今她的药引没了,她在不确定何时能够将人找回的情况下确实不会立刻用掉仅存的两颗血灵丹,而是退而求其次,选择在阴气旺盛的血池附近减少自己的损耗,而不去到处乱跑。”
这样推论着,顾茫忽然抬起胳膊肘捅了捅墨熄:“嗳。”
“干什么。”
“能显示岳辰晴生命危安的那块命晶石,在不在你身上?”
墨熄道:“在,怎么了。”
“我想既然女王还没打算亲自去岛上寻人,那么慕容兄抵挡其他妖精应该都没问题。”顾茫顿了顿,又道,“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滋事的,能不打就不打。我们就两个目的,第一,确保岳辰晴成功解咒,第二,安全地从这岛上逃走。”
“所以按眼下这情况,我们不如混到女王身边,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现在她不是在整座岛都布上了结界,防止我们脱逃吗?但是所有的结界都会有薄弱处,我打算探一探她的口风,掌握哪里的结界最弱,我们到时候就从哪里逃出去。你只要随时看着岳辰晴的晶石,确保他无恙就好。”
墨熄思忖片刻,觉得此法可行,问道:“你怎么和她打探。”
“这我就不得不说了,燎国的法咒有时候确实比重华的法咒方便的多。”
说罢打了个响指,指尖窜出一道小小的火苗,顾茫将这小火苗往天上一扔,它瞬间散作无数彩蝶将两人团团笼簇。
“……”墨熄压低嗓音厉声道,“你对我施燎国的黑魔咒?!”
尽管墨熄的声音几不可闻,但顾茫仍是谨慎为上,抬手在墨熄的嘴唇上轻轻一点:“闹什么啊小美人。听哥哥的话,噤声。”
墨熄:“…………”
顾茫又道:“法咒这种东西,只要不伤天害理,管他是燎国创的还是重华创的,管用不就行了。哪里来得那么多条条框框。”随着泛着灵光的彩蝶越聚越多,两人身上皆起了耀眼的光芒,所幸顾茫早有准备,提前布下了隐匿咒诀,所以他们的动静并没有被火蝠族们发现。
彩蝶翅膀上散出的光芒越来越强,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待到这些光线彻底消失时,顾茫笑道:“你看我。”
站在他面前的已经变成了一个耳朵尖尖,额心一簇红痕的火蝠族侍女,生着一张轮廓分明的漂亮脸庞。一双蓝眼睛又湿润又明亮,眼尾很长,鼻梁高挺,嘴唇是那种哪怕不笑都有些弧度的顽劣模样。
此蝠妖眉眼间自有风流,但仔细端详的话,确实都是以顾茫的五官为原型所幻化而成。
墨熄:“……”
“幻蝶易容术。我自创的。”顾茫说着,从乾坤囊里摸出一面小铜镜,“你再看看你自己。”
墨熄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你把我的脸也变成一个侍女了?!”
顾茫但笑不语,竖起铜镜,墨熄根本不想看那么可怕的易容倒影,蓦地按下,顾茫再竖,墨熄再按……如此反复,顾茫终于忍不住道:“好了,知道你的脾气,我给你化成了侍卫,你没什么好生气的。”
说罢又一次举起了镜子。
墨熄往铜镜中瞥了一眼,见自己果然也变了容貌,长出了两只尖尖的蝙蝠耳,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苍白的色泽,嘴唇则像刚刚饮了鲜血似的红。他再低头一看,他的金边黑衣劲装也被幻了形,成了一件与蝙蝠岛侍卫相同的装束。
顾茫拍了拍他的肩,说道:“走吧。”
血池亭阁的低阶蝙蝠精很多,他们二人潜匿在树后面,见机击昏了一对结伴行来的侍女和侍卫,顾茫把他们拖到了隐蔽的地方,又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两块腰牌:“戴上这个,万无一失。”
两人一人一块将腰牌佩于身侧,隐匿住自己的人族气息,混进了来往的蝙蝠精群里。走了没多远,忽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女蝠妖朝他们厉声呵斥——
“站住!你们俩怎么回事?怎么没活儿干?”
这女蝠妖满脸横丝肉,手中持一根鞭子,叉着腰颐指气使:“王上今夜本就不高兴,你们还不知道放机灵点,等着被吸了鲜血晾晒成干子吗?!”
说着手一抖,白花花的肘子肉猛颤一下,鞭子就如疾蛇游出,直突突地朝两人甩去。眼见着长鞭就要劈到了顾茫脸上,墨熄倏地抬掌,硬生生将这一道鞣鞭接住!
“……”
粗糙的鞭子割破了墨熄的手心,血慢慢地渗了满掌。
女蝙蝠怒道:“你干什么?!还敢还手?!!”
墨熄抬起眼道:“你也说了,王上今夜本就不高兴。那万一她看到有哪个侍女无故破了相,觉得晦气,只怕我们都要被晾成干子。”
火蝠族原本就不是什么聪慧的妖物,这女官听他这么一说,直愣愣地,竟然也反驳不出什么来,最后道:“也罢,这次就且放过你们,要再有下次,看我不……哼哼……”
顾茫接话笑道:“姐姐教训的是,我都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女蝠妖果然脑子不好使,又颇洋洋得意地哼哼了两声,倏地将鞣鞭收回,持在腰侧。
顾茫继续哄道:“姐姐,其实我们也不是游手好闲,就是其他同伴们手脚都太灵快了,稍慢了一步,活儿就全被抢了走。要是姐姐愿意,就指派些事情给我做吧,我愿替姐姐分忧。”
女蝠妖上下打量他几眼,说道:“你这小妮子的嘴倒甜。”思量片刻,挥了挥手,“好吧,那你去把这些甜瓜鲜果挑拣装盘,给送到水榭内院去。”
“至于你。”女蝠妖使唤完顾茫,又瞪向墨熄,“这还没到歇息的时候呢,别饱暖思淫欲,没完没了地想着和雌妖厮混,巡逻去!”
这辈子墨熄不是没有落魄过,被人呼来唤去的经历也是有的。只是还没有谁在对他呼来唤去的同时,还敢把“厮混”和“饱暖思淫欲”劈头盖脸地按在他脑门上。
墨熄的脸都快青了,几乎是用瞪的眼神看了那女蝠妖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你一个小侍卫你还反了天了?”
顾茫忙道:“姐姐你别怪他,他生来就这讨打欠揍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挑衅,其实是觉得姐姐说的颇有道理呢。”
女蝠妖将信将疑地:“是吗?”
墨熄寒着脸,沉默片刻,硬冷冷地叩出俩字来:“……是啊。”
女蝠妖还是有些不信任,顾茫给他眼神示意,要他再接再厉,再说两句。
于是墨熄只得咬牙切齿地道:“前辈金玉良言,我以后一定……洁身自好。受教了。”
好不容易忽悠走了这只女蝙蝠,两人开始分头行动。由于水榭内院乃是女王的私阁,由雄蝠妖所组成的侍卫们原本就不得入内,于是墨熄去血池的别处巡逻,而顾茫则端着果盘,踩着人骨累成的阶面,往水榭深处走去。
顾茫独自行至拐角处,见一行近侍鱼贯而出,为首的蝠妖看了顾茫一眼:“来送水果的?”
“是。”
“送到玛瑙池边去,王上在那里。”
虽然顾茫并不知道玛瑙池在什么地方,但那蝠妖说话时,下意识地就微抬了抬下巴,顾茫聪明,立刻捕捉到了她这小小的细节,笑道:“好。”
端着水果,一路寻到玛瑙池。
所谓玛瑙池,竟是一方用鲜血煮就的汤池。火蝠族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千年来蓄积的人血不干涸不腐臭,并像温泉一般缓缓地往外氤蒸着雾气。
女王雾燕正坐在玛瑙池边,她衣衫已解,只随意披着一件鲜红色的浴袍,雪白的肩膀和大半丰腴的胸脯都露在外面,一双玉腿犹似牛乳翻泼,剔嫩惊人,正用足尖点着一池浓郁血水,带起一串红豆似的血珠子。
贴身侍女阿芳正在给她绾髻,方便她下池沐浴,余光瞥见了顾茫,便对雾燕说:“王上,水果送来了,您是要先泡汤,还是先吃些果子垫些饥?”
雾燕不悦道:“今日这么多破事,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阿芳便以眼神示意顾茫将果盘放下。
顾茫照着做了,放了果盘,垂着眼帘退到一边。他倒是没兴趣看女人沐浴洗澡,更何况雾燕虽然保养得当,但其实腰部与脖颈处都已有了细细的皱痕,哪怕是个女妖,他也觉得窥见人家这样的私密并不太好。
不过他又没有办法,雾燕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出他需要的线索,所以他只能尽量避开某些部位地观察雾燕。
雾燕脱了蔽体的丝绸红浴衣,整具胴体滑入了血池之中,她阖上眼睛,发出了一声低低地、舒服的喟叹,而后双手舒展,靠在池壁边,由侍女用小竹筒舀着流动的、温热的血,往她肩背上细细浇灌。
而很快地,一件让顾茫惊愕的事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最受不了别人说他什么?》
墨熄:如正文,饱暖思淫欲,简直放肆!
顾茫茫:我无所谓啊,说我什么我都不生气,又不是别人说什么我就是什么了,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啦。
江夜雪:师昧是谁?谁说我像他的?这个说法我觉得不可以有。
慕容楚衣:所有污蔑姐姐的,都不能忍。
岳辰晴:所有污蔑四舅的,都不能忍!
姜拂黎:质疑我首富的地位。
君上:质疑孤的生育能力。
梦泽公主:说我平胸。
【100】 侍奴墨熄
只见那鲜血搓洗过的皮肤,所有细小的皱纹都开始缓慢地消失,蒸腾的水汽中,雾燕的容貌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她略显松弛的脸庞重新变得紧致,眉目间隐约的折痕仿佛被蒸汽烫平,口角下坠的弧度逐渐无法看出,嘴唇上的唇纹也淡去了,整个人娇嫩得像是初春枝头绽开的第一蕊花苞。
一场血池浴,竟让这个刚刚瞧上去还四十有余的美妇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芳华绝代的少女。
她娇艳,妩媚,像一支浸入血池的花,将千百年死去的冤魂之血吸纳进自己的血管里,从此肌肤有了颜色,眉目含了纯情。
雾燕掬了一捧血水,丹朱小口轻启,一番饮咽后睁开眼眸。竟连眼神都纯澈如二十一、二的妙龄女郎。
顾茫看着眼前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心绪震荡间,忽然有什么破土而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其实燎国传闻中倾国倾城的美人是她,鹤发鸡皮的老妇也是她!
想来修仙一事,雾燕不得门道,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让自己元气大伤,迅速衰老。但以妖的天寿而言,她还应该正当盛年,如此岁月就红颜凋零,雾燕心里如何能甘?
所以那用羽民之血炼成的血灵丹,应当和这玛瑙池的效用一样——不,应当更强。它不但可以恢复雾燕的元神,还可以让雾燕整一具躯体返老回春。血池或许只能让她回到二十出头,或许持续的时间并不能久,但血灵丹……
血灵丹应当能让她的体态容貌回到十五六岁,并且能维续得更长……
雾燕泡了一会儿,满池阴气给了她无尽的滋养,她简直是由内而外地在吐露着年轻的光辉,而这似乎稍微驱散了些她心里头的阴霾。她说话时的声音变得松快了些:“阿芳,你说这回到岛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阿芳答道:“听山膏说,来了四个,都是男子。但山膏骂骂咧咧的,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所以更多的我也就不知道了。”
“四个男子。”雾燕哼了一声,“本座不去掳掠凡人也就算了,偏偏这些蝼蚁,上了赶子的要往本座的岛上跑。被本座制成禁脔也是活该。”
“……”
顾茫心道,果然不错,她说的不是留作禁脔,而是“制”作禁脔。这蝙蝠女王心里头果真是有个白月光,所以才会用蛊虫改换岳辰晴的容姿相貌,就不知是哪一位仁兄这么有魅力,竟被个女蝠王心心念念近乎变态地惦念了那么久。
阿芳道:“王上,凡人的性命也就那么寥寥数十年,上一回来岛的那个替母亲求药的修士,您才玩了个十二三年,他就受不起折腾撒手人寰了,您觉得这四个捉来又能玩几年呀?”
雾燕一撩手指,带起串串殷红,说道:“他们妄图从本座的岛上带走羽民药引,惹得本座那么生气,少玩几年也无所谓。反正都是本座造出来的傀儡,又不是……”
她顿了一下,娇艳姽婳的面庞上,那种纯澈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妖术也遮不住的晦暗与疯劲。
“又不是真正的他。”
“王上……”
“算了,不提了。”雾燕仰起头,后颈枕在卵石上,“他是仙,嘿嘿,可这仙人当的那叫一个背信弃义,本座早就对他没了真情,这百年,忘不掉的也就他那张俊俏的脸而已。而想要一模一样的脸,不是容易得紧?”
顾茫一惊——什么?雾燕看上的是个仙?
震惊过后即是醍醐灌顶。
是了……不然她一个妖物,为何要苦苦逆命修行,不走魔途而走仙道?原来是因为她那梦中情郎是个仙人。
自古仙妖不为伍,这女蝠王当年许是痴心一片,所以才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的宗籍,能够名正言顺地和那位仙人在一起。可按她言语中所述,这位仙人后来“背信弃义”,想必是做了什么让她极度失望甚至绝望的事情,所以她的仙是修不成了,还落得了一身疾病,盛年衰老。
如此一来,当年的痴情腐朽成了扭曲的执念——她不愿主动见任何非她种族之外的男子,而若有男人闯入蝙蝠岛,她便将他们制成那个仙人的样子,折磨亵玩至死。
顾茫看着这个女妖,觉得她亦是可恨又可怜,不由得暗叹了口气。
阿芳一边替雾燕捏肩,一边道:“是呢,待擒住那四个不识趣的东西,就连同他们想要劫走的那个小鬼一起,统统喂下蛊虫,好教他们换去皮囊,忘却浮生,老老实实地留在岛上伺候我们王上。哼!还便宜了他们!”
雾燕心情渐好,笑道:“就你嘴甜。”
说着侧过头道:“把果盘端过来吧,本座吃一点儿。”
顾茫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双手将白玉瓷盘捧起,来到玛瑙池边,恭敬跪落。
雾燕雪玉长指在里头挑拣一番,最后指着一串荔枝:“就这个,把果皮剥了。”
顾茫应道:“是。”
旁边一个侍女立刻奉来一只青瓷小碗,晶莹透嫩的荔枝肉很快就被顾茫剥了下来,一共六颗,摆在碗里。
雾燕捻了其中一颗,朱唇启合,将那甘酸醴酪纳入口中,几番咀嚼之后,说道:“今日的倒是格外好吃。”
顾茫笑了笑,没作声。
这盘水果他在端来的时候就施了摄魂法,为了掩饰法术痕迹,他另外又施了些曾经觉得毫无用武之地的幻术,将果实变得愈发甜蜜可口。
他的术法原本就很卓绝,而火蝠族又是妖物里头脑十分简单的一种,所以竟能轻易得手。雾燕吃了这些荔枝后,摄魂咒就会在她体内游散,攫取顾茫所需要的记忆,之后只要再念咒诀,这无色无形的法咒就会从雾燕脑中抽离,最后回到顾茫这里,把搜集来的情报全部都呈交于顾茫。
雾燕吃完了浆果,用侍女及时递来的丝绸巾帕擦了擦手指,懒洋洋地合上了眼睛,靠在池边泡着血浴。
最重要的一步已经达成,顾茫正兀自暗松了口气,这时候,却听得阿芳问了一句:“王上,今晚您需要提侍卫来侍寝吗?”
……
顾茫那刚松下的一口气又噎住了。
侍、侍寝?!!
“玄女双修法门本就有延年益寿之效,本座今日服不了血灵丹,更需采阳补阴,这侍寝侍卫自然是要的。”
顾茫:“……”
“去给本座安排上吧。”
阿芳应道:“是。”
大侍女阿芳出去了,雾燕浸在血池里,这妖冶的美妇像炼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俏艳得不可名状。她翘着尾指,端详了一会儿自己指尖的豆蔻丹朱,而后漫不经心道:“本座今日心情不佳,你们倒些薰香,替本座助助兴吧。”
“是!”左右两个蝙蝠精双双上前,手中各捧着一只水晶细口胖肚瓶,瓶中装着淡粉色的花露熏香。她们在血池边跪下,延秀的脖颈低垂,将香液倾倒入池内。
霎时间满庭芬芳,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迅速散遍了整片水榭,并向外飘散开去。顾茫从未闻过如此特殊的甜蜜香味,它好像把人世间所有他喜欢的气息都集中在了一起。他闻到了草地的味道,夏日荷塘的芳菲……还有蜂蜜的清甜。
他惊讶于世上竟会有香薰能如此完美地贴合他的喜好,余光却瞥见了那些蝙蝠精们脸上也都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不好,这熏香恐和慕容怜抽的浮生若梦一样,有令人致幻的效用!
顾茫连忙用力摇了摇头,调运内息,将熏香带给他的恍惚感压至最低。再定下心来一看,果见满榭的妖物已皆是飘飘欲仙之状。雾燕枕靠在血池边,她的面容在这异香的熏蒸下变得愈发清丽惑人,整个人也如春泥般懒洋洋的,媚眼如丝,朱唇微张。
这旖旎幻香像是纸上墨,缓缓向四周飘散,又过一会儿,阿芳回来了。
“王上,人都带到啦。”
她步入水榭内,身后跟着一批侍卫,一共十个,各个都是宽肩窄腰,英气逼人。
顾茫扫了一眼,立刻看到十人中容貌最奢靡,眉眼最英挺的男子。
“……”
墨熄果然被选过来翻牌了。
但看他的样子,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带进来是要做什么的。他蹙着剑眉,淡淡扫过众妖,在顾茫身上多停了片刻,而后移开去,眸间有隐约的困惑。
顾茫暗道不妙,墨熄属于那种美而不自知的人,平素里之所以能摈退一群狂蜂浪蝶,只因为他习惯摆着张冰山严肃脸,教人看了极为扫兴。可一旦他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了,眉目间就会透出些茫然,那种锋利的凛冽就会削弱不少,甚至生出些青涩纯欲的气质。
言简意赅俩个字,美人。
既然墨熄的好看已经无法掩盖了,那就只能指望雾燕的口味独特,或者指望雾燕眼瞎。
顾茫连连祈祷,不要选公主,不要选公主,公主脾气暴,吃不了噎着走……满心虔诚地念了老半天,就见得雾燕抬了抬手,朝墨熄的方向点了一下。
“就你了。”
顾茫:“……”
墨熄:“?”
雾燕舒展身段,从血池边站起来,火蝠族体质特殊,血水并不会将她身体染作鲜红,而是像寻常温泉水似的滑落,露出她凝脂白玉般的胴体。
顾茫几乎要为妖类的豪放而一头撞死。
她这样毫无预兆地出浴,连个浴巾也不裹,从顾茫的方向,看到的不过是她裸露的背,但从墨熄那个方向……看到的可是她的胸啊……
顾茫偷看了一眼墨熄的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走马灯似的全过了一遍,那叫一个异彩纷呈。
偏生火蝠族脑子不好使,不太看得懂旁人神色,加上雾燕原本就被这熏香浸得有些心猿意马、神思不属,就更只能瞧得见墨熄的英俊,瞧不见墨熄的煞气。
那女蝠王还娇慵地舒开双臂,拢了拢长发,啧道:“你这小佣真没出息,挑了你来侍寝,便高兴得回不过神了?过来,来伺候本座更衣。”
话都到了这份上,墨熄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蓦地睁大眼睛,先是惊愕地看了看雾燕,随后目光又落到了顾茫身上。
顾茫心虚地低下头。
“……”
墨熄像是被什么噎住似的,目光缓然转回到雾燕那边,一张俊脸慢慢地就青了。
墨熄:这个女蝙蝠很适合做整形医疗广告。
顾茫茫:那你呢?你适合做什么广告?
墨熄:……不知道。
顾茫茫:你不适合做广告,你适合去中(咳)纪(咳)委(咳)扫(咳)黄(咳)办工作。
【101】 熄妹委屈
虽说美人计是三十六计中屡试不爽的一计,送到芙蓉帐里的美人往往都能成为喂入敌方腹内的毒药,但并不是每个美人都适合完成这一重任的。
譬如你可以把貂蝉送出去和你里应外合。但你换穆桂英试试?
顾茫自然也知道墨熄这人的性子,知道男女之事是他的大忌。墨熄因为少年时亲眼见到母亲与伯父偷情,所以在感情上他有严重的洁癖,最受不了女人对他有非分之想,也最痛恨情眷间的互相背叛,是以他活了三十年,能够调戏他而不被他弄死的,至今也就顾茫一个。
尴尬归尴尬,但眼见着墨熄指捏成拳,咬牙切齿的动作清晰得显在那清俊的脸庞上,顾茫脑中闪过万千念头,最后忽地抬起头来,急中生智地喊道:“怎么是你?!”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所有妖精连同墨熄都一齐转头瞪着他。
雾燕眯起眼睛:“……你俩认识?”
顾茫立刻跪将下来,佯作不安道:“王上赎罪,是、是我失礼了。”
“本座问话呢,你俩认识?”雾燕瞥了眼顾茫,又瞥墨熄,“……他是你相好的?”
火蝠族本就是那些性情淫乱的堕落羽民与兽结合生下的妖物,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可强占人夫人妇的准则,顾茫心道,若自己假说墨熄确实是他相好,没准这女王还觉得愈发刺激,更加不肯放手。于是立刻换作一副苦大仇深的脸,抬头对雾燕道:“我怎会与他相好,我厌他还来不及。王上恕罪,我真是一时厌恶,这才冲撞了王上……”
雾燕被勾得愈发好奇,眨了眨琉璃色的眼睛:“他哪里惹着你了?”
顾茫直起身子,指着墨熄,眼皮也不眨半个字不磕巴斩钉截铁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说:“他不行!”
墨熄:“………………”
雾燕:“……”
气氛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沉默中,几乎整个水榭的女妖们都在上上下下地盯着墨熄看,一边看还一边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几个年岁青稚的女妖还没忍住,以袖掩口噗嗤笑出声来。甚至于跟墨熄一同进来的那些个男妖,也有几个对他侧目而视,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同情。
雾燕道:“你怎知此事?”
顾茫无视墨熄几乎要把他片成渣滓的眼神,信口道:“回王上,我曾与他双修过一次,但因为他太不靠谱,害得我元灵亏损,哎哟,真是气死我了,您说这么大的仇,我能记不得吗?”
众人看墨熄的眼神就更不对了。
大哥你不行就算了,怎么还连累双修的女妖受损呢,这是什么技术?
就连雾燕也心有余悸,她原本就是因为没有服血灵丹,想要靠着泡血池和玄女双修术增补元气,如果真被眼前这位美人的姿色所迷惑,选了个不靠谱的来侍寝,那效果只会是适得其反。
好险,好险。
当即回头,朝阿芳大怒道:“叫你挑人,挑的都是什么?!”
阿芳吓得花容失色,忙磕头谢罪,之后又对墨熄厉声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惹得王上更不开心吗?!还不快滚!!”
“……”墨熄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偏偏还发作不得,最后只得恨恨地瞪了一眼这群疯子,又盯了一眼那满口胡言的地痞流氓,转身离去。
雾燕翻了个白眼,对剩下来的那几个男妖道:“本座今日乏弱,你们这些人,谁要是不靠谱的,趁早给本座滚蛋。谁要是留下来了,被本座挑中了,却是个会连累本座耗损元神的,本座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火蝠族本就善交姌,那几个男妖自然是成竹在胸,又见女王赤露的身段丰腴诱人,被气着之后更是面颊熏红,眉眼含光,不由开始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
“我可以!”
“王上,我能行!”
“王上,我特别行!”
顾茫:“……”
也得亏这群妖物头脑愚钝,若是换了聪慧的青丘狐族,他想要摆平绝不会有这般容易。
女王大概是被顾茫给整怕了,最后选了一个高大威猛毛发旺盛的筋肉壮妖,便与此妖进房歇息。阿芳替他俩掩上了门,松了口气,转身对玛瑙池的其他妖物道:“行了,今夜就到这里,都散了吧。各自去修各自的,给王上聚气。”
众妖道:“是!”
匆匆忙忙地就都散了。顾茫见那些女妖神色紧张,有好几个都涌到了被女王挑剩下来的那几个男妖身边,争先恐后地与他们说着什么,心中颇有些疑惑。
她们这么急着做什么?
什么叫各修各的,给王上聚气?
他一边这么泛着嘀咕,一边因为不想再引人注目,所以在角落里将果盘收拾了最后才走。但他没想到他一走出内院,方才的疑惑就全都有了解答。
只见水榭亭台边,那些女蝠妖与侍卫男妖都有些神迷意乱,这些妖物成双成对地凑在一处嬉戏,就连之前提着鞭子训斥他的那个横丝肉胖女妖也在满水榭地找男妖与她耍玩。那些找到了纠缠对象的,纷纷去了水榭两岸修建的简陋草屋里,有几间落了帘子的草屋里已经传来了蝙蝠妖族欢愉时特有的奇异声响。
这些有妖在交姌的草房内逐渐地升起丝丝缕缕的白烟,朝着水榭内院,女王歇息的地方汇聚而去……
原来除了雾燕自己行阴阳玄女之道外,她竟还可以吸收其余同族双修时所生的灵气!
饶是顾茫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也经不住有些脸红了。但他忍不住又想,这火蝠一族原是因羽民堕落荒淫所生,然而他们却可以靠姌和增益补气,九州万物果然各有奇妙。
正这么想着,忽然被人从身后搭住了肩膀。
顾茫在这一片活春宫中原本精神就很紧绷,生怕哪个不长眼的男妖过来与他纠缠。所以这冷不防的一搭,他立刻过激地倏尔回头,可还没等他看清对方的脸,他就被猛地反拽过身,对方反制着他,捂着他的嘴,二话不说就把他往离得最近的一个草房里带。
顾茫瞬间就有些慌神了,这蝙蝠精力气大的惊人,他不便用法术,只能徒手挣扎,可他在气力上并不是对方的对手,非但没能挣脱那男妖的钳制,反而还被捂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直接被推进了草房里,粗暴地丢在了草垛上。
竹帘子被对方逆着月光落下,狭窄的草房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顾茫瞬时头皮发麻——
火蝠族毕竟是由羽民分化而来,羽民又毕竟是鸟,这一族在最原始的地方,比如上床繁衍的地方,他们会本能地趋向于鸟兽化,所以这供他们交合的草屋里没有床,只有窠臼般的草垫。
刺鼻的干草味带着股原始的野兽气息冲进了他的鼻腔,那激烈的味道熏得顾茫几乎窒息。
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他如果现在不打,那恐怕就要在这里摸着黑被一只雄性蝙蝠精给折腾了,但他如果打了,别说蝙蝠岛的结界讯息拿不到,一旦暴动,恐怕连岳辰晴他们都要被他给拖累。
满脑子躁乱嗡嗡作响,眼见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过来,顾茫忍不住惨叫道:“大哥!有话好说!我我我还是只幼鸟!!!不适宜阴阳双修,你看你要不要换一个对象!”
对方似乎并没有打算听他啰嗦,过来将他一把拽起,按在草垛之间。
顾茫喊道:“靠!你!妈!啊!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住手?你,他妈——喜欢用——强——啊?!”
对方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开口,那磁性而低沉,淬溅着星火的嗓音就让顾茫禁不住浑身一颤。
“你再喊。”那人被逼到极处的、愤怒的、隐忍的、躁郁的嗓音就贴在他耳边,随着灼热而湿润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就真的这样做。”
“……”
顾茫没声了。
半晌之后,扼着他咽喉的大手松开,对方直起身子,一簇火球倏地亮起,照映着这狭小局促的草房。
橙黄色的火光中,墨熄咬着嘴唇,正一手擎着火焰,一边狠戾地瞪视着他,那双漂亮的凤眼七分狠戾三分薄红,衣襟也因为方才顾茫在他身下的挣扎而微微散乱,不复平日肃冷严谨。
“……”顾茫揉着自己被他掐出五道红印的脖颈,喘着气翻着白眼道,“咳咳咳!!你疯什么?我不就在那女蝠王面前说了句你不行?”
墨熄咬牙切齿道:“你就不能闭嘴?!”
“我闭嘴难道看着你上前打架?!”顾茫被掐的几乎要干呕,蓝眼睛迷着水汽,瞪着他,“看来我刚刚就应该说此人绝非俗物能力卓绝春宵苦短包您满意,让你被那女王抓去厢房里当个姨太百般蹂辱!”
墨熄脸都气红了:“你——!”
“你什么啊。”顾茫一屁股栽倒在草垛上,重重缓了口气,喃喃道,“你刚真把我给吓死,我还以为哪个蝙蝠精在发情……”
他缓了会儿,坐起来。抬眼问墨熄:“说正事。岳辰晴那边怎么样了啊?”
墨熄隐忍着压下怒气,答道:“没异状。”
顾茫又揉了揉脖子,干咳几声道:“那就好。对了,你把火球熄了,这竹帘子不挡光,蝙蝠精不喜火,要让他们瞧见了就会知道这间草屋子里有问题。”
“我设了遮光结界。”
“还是谨慎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墨熄沉默片刻,打了个响指,火光蓦地消散了。
顾茫往坐原处一坐,说道:“今晚差不多都已诸事抵定,你再耐心等等,等我把留在雾燕身体里的摄魂法咒收回来,我们就能知道该从哪里出岛了。”
“什么时候收回?”
顾茫闭着眼睛又缓了一会儿,倏尔睁眸:“现在。”
他说着,开始结印默念咒诀,慢慢地,一点一点的洁白光辉从水榭的方向飘来,穿透草屋的墙,汇聚到顾茫的指尖。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顾茫掌中汇出了一只泛着珍珠母色的光球。
“你看,这就是雾燕的神识了。”顾茫松了口气,对墨熄道。“我除了摄取了她关于结界的秘密,还搜罗了她为何要将人制成傀儡的因果,毕竟岳辰晴中了她的蛊术,我想以防万一。”
他说着,顺便也把刚刚在玛瑙池边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墨熄。
墨熄皱眉道:“雾燕曾被一个仙人辜负过?”
“听上去好像是的。”顾茫道,“而且我觉得这段神识中,十有八九会看到那个负心薄幸的仙人。不管啦,先看了再说!”
顾茫说完,指点轻动,光球缓缓升入空中,悬浮于墨熄和顾茫眼前。
“告诉我。”顾茫问它道,“你为何要对来岛上的男子下蛊?”
光球初时还是珍珠白色,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五彩汇集,球面上显出了朦胧画面,并且传来了朦胧虚幻的神识之音。
是雾燕的嗓音。
“……这件事……”雾燕的嗓音轻轻道,“要从我尚且年少的时候说起……”
随着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光球中画面也开始流转起来。
“……那个时候,梦蝶群岛曾发生过一起争斗。由于邻岛的妖物繁衍过盛,原居地已无立锥之处。它们为夺地盘,背弃盟约,入侵了火蝠族的岛屿,杀害了当时火蝠族的女王——我的娘亲,之后又对岛上其余蝠族进行屠戮。”
光球中隐隐晃动过群妖杀伐的情形,珍珠母的光泽黯淡下去,球面蒙上了一层血腥。
“我当时是蝠王的储君之一,自然也被它们视为眼中钉,成为追杀的对象。我阿姊以她自身为诱饵,护我从围剿中逃离,但我仍然受了很重的伤……我的翅膀破了,筋骨被打断,但我一直都在用灵力维系着,我不敢停下来……但我也不知道飞到哪里才能算是尽头……”
光球中瀚海怒涌,雷电交织。
“我在海上逃亡了很多很多天,后来海面起了风暴,而我体力不支,伤口溃烂,坚持着又飞了一段路,最终落在了一座陌生的岛上。”
画面里还是幼兽状的雾燕扑腾着翅膀,几次挣扎着想要飞起,最终都是无济于事。
“我从一栽下来就能感觉到,这座岛绝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岛屿,它的灵气太强了——这座岛上一定有仙。”
“我当时怕极了。”雾燕说,“我从小就听说,自古仙人都爱诛妖,所以我当时躺在草垛间,我就想,难道我虽不死于妖族内斗,却要死于神仙之手吗?我想要挣扎着起来,想要飞离这座仙岛。可是我的精力实在是到了头,这番挣扎并没有能够让我重新起飞,反倒是惹来了旁人的注意。有人涉过花海,向我走了过来……”
那只羽翼折损的蝙蝠奄奄一息地伏在草垛间,它看上去受了很重的伤,翼侧的薄膜都被撕破了,血流在草叶上,一双乌黑的眼睛湿润润地睁着,可怜极了。
正当它百般无助时,忽有一双白底青边的丝履出现在了光球中,停在雾燕身边。紧接着,一只骨骼秀长的手将它捧起,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把它托在了掌心里。
顾茫得意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那个负心薄幸的仙人这么快就出现了。”
光球的视野慢慢上移,从素色鞋面,到纤尘不染的袍袖……
当画面完全移到了仙人的脸庞时,顾茫和墨熄都在瞬间惊呆了——
只见那人青衣如云,面容清俊,生着一双烟雨朦胧的杏眼,气质高洁,如松竹映月。
顾茫吃惊道:“君子慧?!”
墨熄也睁大了眼睛:“沉宫主……”
万万没有想到,浮现在光球里的“负心汉”,居然是重华百年前的第一圣人,沉棠君子慧!
【102】 轻信
这一下着实出乎了他二人的预料,他们都知道,沉棠虽然道法通天,然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绝对没有飞升成仙。
顾茫因此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墨熄的眉心压蹙,他盯着流淌的光球,摇了摇头:“先看吧。”
画面中,沉棠抬起瓷玉色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雾燕毛绒绒的额心,他一边宽慰这小妖,一边将碧色的灵流输给气息奄奄的雾燕。而与此同时,光球里的情景慢慢地缩远,可以看到他们其实是在一座孤岛上,但那岛屿并不是他们此刻所在的蝙蝠岛,而是另一个人迹罕至的岛屿。
这座岛屿非常古怪,看不出气候如何,遍地生着花草,结着果实,冬日寒梅、夏日芳荷,秋日丹桂,春日桃李,姹紫嫣红开满了整片沃土。而岛屿最中心的地方,是一片巨石所建的大祭坛,祭坛上别无他物,唯独只有一张寒玉琴几,上卧一把焦尾五弦古琴。
顾茫转头问墨熄:“我记忆还有很多不全,这岛是重华的某个地方吗?”
“不是。”墨熄盯着那百花之岛,说道,“重华领域中并没有这座岛屿。”
顾茫摸了摸下巴:“这就奇怪了,沉棠君子慧独身一人,现身于一个并非重华领地的孤岛……”
他没有来得及多过多思考,因为雾燕顿了顿,又开始陈述了。她飘出的嗓音里裹着无限的嗟叹、怅然与旖旎。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也许妖类中流传的说法是错的。岛上的这个仙人发现了受伤的我,却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反而将我带回住处,悉心替我疗伤。”
光球中的沉棠揣着受伤的蝙蝠,来到小岛礁岸上的一座木屋里。
雾燕说:“我伤得很重,又因为刚刚遭遇了大变故,阿娘、阿姊,她们都死在了纷争乱斗中。我逃命之时尚无暇伤心,此刻安顿下来了,心里就难受得很,每日每夜都在哭泣。所幸还有岛上的神仙大哥哥陪伴。他不但不像我从小所知的神仙那般凶恶,还待我很温和,时常劝我,安慰我……我在他的照料下,终于慢慢地恢复了精神。”
“我那里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发现,整座岛是一座会移动的孤岛,从来不在一个地方久留……”
顾茫和墨熄互相看了一眼,这究竟是什么岛?百花齐放又会在海上移动,实在是闻所未闻。
雾燕道:“海岛四季如春,大抵因为是神仙居处,所以草木之灵尤为旺盛。可是草木虽多,能说话的生灵却少——因为这座岛上除了我,就只有那个救我的仙人。他什么都好,但就是太神秘,他不告诉我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愿说。我与他相处了好久,只知道他姓沉。”
顾茫喃喃道:“还真的就是沉棠?”
“我没有办法,只好叫他沉仙。”光球上,恢复了一些灵力,能够幻化成人形的雾燕正坐在草长莺飞的祭坛边,她幼嫩细长的小腿上仍缠着绷带,但她不以为意,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眸一直追着沉棠的身影。
“沉仙每日都要来祭坛抚琴,琴声悦耳动听,每到婉转激荡处,小岛上空便会飘落海棠花瓣的幻影。我一直觉得那是他的仙术,缠他教我,他却推脱说海岛落棠花并非是因为他,但我若再追问是因为什么,他却又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他笑的样子很好看,我每天看着他,只要他笑了,我就觉得格外舒心。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每日替我疗伤,我听他抚琴。然后有一天,”雾燕顿了顿,“我忽然发现一切我眼睛里的尘世变了。”
“以前我眼睛里是天空,花草,树木,还有沉仙。他们都很好看,都让我觉得喜欢。可就在某一天,我发现天空花草树木都还在,却变得那么不起眼,它们所有的色彩都好像落到了沉仙一个人身上。”
“这时候我才知道。”雾燕说,“我这是喜爱上他了。”
“他救了我的命,替我疗了伤,镇了痛。他打碎了我从前对于神仙的印象……”雾燕的神识之音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如平凡少女,语调颇为清甜,犹如枝上脆果儿,“尽管他那么神秘,不愿多言,尽管他是仙,我是妖,但我偏生就是喜欢。我偏偏就要勉强。”
又是几许寂静。
“只是,他却并不明白我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光球的珍珠色渐渐转暗了,画面中的雾燕站在祭坛的琴几边,捂着脸,泪水啪嗒啪嗒从指隙间滚落。
很显然,她的偏要勉强,并没有换得沉棠的金石为开。
雾燕的神识之音重新响起的时候,带着几分哽咽,果不其然,她说道:“他对我的示好很是愕然,愕然之后又说我与他相处不过数月,又怎知什么是喜欢?”
“喜欢不就是一种感觉吗?可以是细水长流,也可以是一瞬间忽然领悟到的事情。”
“可是无论我怎么恳求,他都不假辞色地拒绝我,并请我伤愈之后,便离开这座飘浮不定的仙岛。”
“我说我就是喜欢他,他却言我们本非一路。我又说我可以为了他修炼仙道,他却又说他并非仙人。”雾燕顿了顿,“撒谎。”
“不是仙人,为何能驭岛而行?不是仙人,为何会抚琴落花?这些问题我丢向他,他什么也不答。最后我干脆问他是不是觉得我不好看,又告诉他,他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努力改变。但他只说,他一心向道,无心结缘。”
顾茫在一边听得暗自叹气。
火蝠族头脑不好,妖类的感情又比人族强横得多,几乎有些蛮不讲理。沉棠明明对她毫无意思,她却定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想来沉棠当时是真的被她磨得毫无办法。
不过,“一心向道,无心结缘”是所有修士最擅用的拒绝说辞,一般这句话一出口,对方再是怨女痴男也无言可说,更何况这也不是败给了什么情敌,心理上多少也好接受些。
果然,雾燕道:“我听他这样说,虽有不甘,但也是哑口无言。难道我还能阻他修行不成?我最后只得离开仙岛……只是在走之前,我又任性了一回。”
“我与他说,你既是君子,便要言出必行,你说了今日拒我,是一心向道,无心结缘,那你便不能骗我。他说他并无欺瞒。于是我便请他与我尾指拉钩,我用火蝠族的妖法,在他的尾指上缠了一道无形的线——只要他违背承诺,日后与他人成婚,我就能感知到——那我就……我就……”
雾燕的声音变得迷茫起来。
她好像也并不知道如果沉棠成婚,她又能如何。
光球里的场景又转变了,这回是已经转回了蝙蝠岛。
雾燕道:“后来,我回到了蝙蝠岛,历经诸变,成了蝙蝠岛的女王。但我仍念着他,每晚我都会召出自己指端的线来,看着线还在,就知道他确实恪守承诺,不曾对其他任何人动心,我内心深处就还有盼头。所以我仍倒行逆施,修炼仙道……只希望有朝一日再见到他时,他可以看到我的心,知道我并非临时起意,我希望他能改变他的想法。我就这样,一直修炼着。等着。”
“直到有一天。”光球蓦地一暗,画面中的雾燕在大发雷霆,状若痴狂,“……有一天,我发现,那根线,断了。”
顾茫惊讶地转头,问墨熄:“沉棠去世前娶过妻子吗?”
墨熄也蹙着剑眉,疑云重深地望着那光球,摇了摇头:“没有。他无妻无子。”
“那他有没有什么长得相似的兄弟姐妹?”
“也没有。”
“那就怪了。”顾茫道,“按重华史册上记载,他以身殉魔之后就死了,怎么说都觉得和雾燕所述的对不上。”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喃喃地:“而且我总觉得沉棠这张脸有点说不出的面善,总感觉在哪里见到过。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边厢他在思忖,那边厢,光球里雾燕的神识之音在继续着,仿佛积雨云里爆发出闷雷滚响,她的声音从悲伤,慢慢地变得扭曲,变得可怖——
“他成亲了。”
“他改变了他一心向道的想法,但却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人!什么无心结缘……他骗我!!他就是看不上我是个妖而他是个仙!只要有合适的仙子去追求他他一样可以点头可以接受他就是骗我!!我恨不能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将那后来者撕成碎片可我连那个贱人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明明是我先来的!!”
雾燕愤怒的声音在二人耳廓里回荡,尖锐犹如利爪。
“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他答应过我!是他负心薄幸,他食言而肥!!”
“……”顾茫心中暗叹,他之前还真道是个陈世美的故事,岂料真相看下来,却并非如此。这火蝠族女妖当真是痴了,沉棠从前不曾动心,后来不好拒绝,一路下来都是她在勉强,人之感情从来都是强扭不得,也并不存在什么先来后到。虽说沉棠曾允诺她不会娶旁人,确实毁了约,可是“负心”二字,用的也真太重了。
“我出岛寻人,却不知茫茫天地,他和那个贱婢躲在什么地方。而我因逆修仙道,损耗良多,明明正是大好年华,却已满头华发,衰老尤著,不得不靠羽民之血炼成的血灵丹才能保持青春与精力——凭什么?!”
光球里,雾燕已成一个棘皮老妇,状若癫狂地在宫殿内发作。
侍女战战兢兢地送上血灵丹,她服下了,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抹过周身褶皱,皱缩的皮肤重新变得吹弹可破,枯槁的面目重新变得媚不胜收。
她的芳华可以用禁药浇灌。唯有眼里的纯真回不来。
“阿娘说的果然不错。神仙是会诛妖的,有的诛的是身,而有的诛的是心!骗子!骗子……”
“我看不懂这些非我族类的男子……我再也不想与这些生灵有所纠缠。”
这之后雾燕便陷入了一种疾病似的疯狂中。她一面觉得沉棠还会转意,近乎病态地希望沉棠与她再相遇。一面又陷入了对外族男子极度的厌恶中,她下了禁令,封闭整一座蝙蝠岛,如若岛上有外族男子闯入,便喂下蛊虫,将之改头换面重塑成沉棠的模样,亵玩纠缠,以解相思之渴。
“这种‘喜欢’,一个就够了。”
“我再也不要重蹈覆辙……永永远远……生生世世……我都忘不掉,他骗我……”
“他骗我……”
声音渐弱,像湖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归于止歇。
“骗子。”
光球熄灭了,草屋内寂然无声。
顾茫站起来,一缕白光散入他的脑海——那是他在与雾燕的神识共情,掌握蝙蝠岛结界的情况。
做完这一切后,顾茫没有说话,而墨熄似乎被妖族这种过于激烈的情爱弄得头疼,不但不开口,反而抬指捏着自己的鼻梁眉眼处回来地揉。
墨熄坐在草垛上,头疼地:“……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顾茫也有些无语,他原本只是打算了解一下雾燕施蛊的缘由,却没有想到竟牵扯出了重华第一君子的前尘往事。
他于是咳了一声,说道:“火蝠一族趋于兽类,他们的爱与恨大抵如此:我喜欢你,我可以为了你做出许多牺牲和改变,如果这样你还不喜欢我,那你就是负心汉。可是喜爱不喜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难以勉强的。不是吗?”
墨熄:“……嗯。”
顾茫看着墨熄的侧脸,看着那恹恹模样,心里逐渐萌生出一丝残忍的念头。他顿了顿,饶有兴致地问了句:“你呢。你有没有过相似的想法。”
墨熄抬起头来,黑眸子里有些茫然:“什么?”
顾茫看着他犬类般不解的、清澈的眼睛,多少有些不忍心。但他记得在时光镜里发生的那些过往,知道墨熄与他纠缠绝非益事,所以他从镜中出来后,就时不时地刺激一下墨熄,欺负一下墨熄,有意疏远于他,与他划清界限。
于是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挂出那神憎鬼厌的痞笑,抬起手,勾起了墨熄线条流畅的下巴。
顾茫问:“你呢。你有没有这样怨恨过我?”
大约真是被雾燕这一段絮叨给弄得头晕,又大约是顾茫这句意味深长的发问把他给懵到了,所以墨熄居然没有反抗,由着顾茫捏着他的脸,仰起头来,神情怔忡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
“你有没有觉得,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牺牲,怎样的改变。”指尖一寸寸滑下来,从线条清丽的下颌,沿着起伏的喉结,到领口,慢慢再往下。最后落在了墨熄的胸膛左侧。
“你的师兄,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你。”
顾茫的指尖点着那个位置,那个曾经他亲手捅了墨熄一刀的地方。脸上带着薄如烟霭的笑,指腹却微用力。
伤口早已愈合了,但狰狞的疤痕仍在。隔着衣物,在顾茫指下又隐隐抽痛起来。
顾茫一脚踩在草垛上,胳膊肘架在膝头,俯身盯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墨熄,咧嘴道:“墨帅,你有和她一样怨恨过吗?”
墨熄眼里的茫然就在这字句中散去了。
顾茫明明是笑眯眯的,却好像狠狠掴了他一掌,墨熄被刺痛了,这一击利刃猝不及防,他眼底的伤心几乎是一下子就流露了出来,他蓦地将头转开去,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自己的自尊,回过头来狠盯着顾茫。
“沉棠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雾燕。”
“所以呢?”
“……但你……”墨熄几乎是艰难的,“你是说过的。”
“是吗?……那就当我说过吧,可你应该清楚,男人在床上一时开心说的话都不能当真的。我从前和那些姑娘们睡的时候,一样说爱你,疼你,只有你。高兴起来我还说要上天给她们摘月亮呢。”
他说着,叹一口气,伸手去揉一揉墨熄的发顶:“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青楼小丫头片子都不会去信的东西,你怎么就——”
可他话还未说完,伸出去的手就被墨熄“啪”地一下,狠狠地打开了。
【103】 共处一室
可他话还未说完,伸出去的手就被墨熄“啪”地一下,狠狠地打开了。
“……”
顾茫脸上的笑容敛顿,湛蓝的眼底似乎闪动着什么微妙的光泽,但那闪烁不过转瞬,他又恢复了那薄凉的笑。
“生气了?”
墨熄不吭声,只是强忍着某种快要溢出的情绪,瞪着顾茫看。
此刻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既像是那种被主人伤透了心的犬,又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悲伤与自尊同时在那苍白的面庞上汇聚,他眸子里都有水汽了,却仍高傲地硬撑着,咬着雪白的贝齿,凶狠而自负地盯着顾茫。
半晌,忍着声线里的颤抖,轻声道:“我偏就会信。我不像你,什么都可以拿来随便。”
“……”顾茫沉默片刻,嗤笑道,“你看,你还笑雾燕。你们这不是一样吗?她偏要勉强,你偏就要信。”
墨熄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都已微微暴起。
顾茫却像没看到似的,只道:“所以你和她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都是因为觉得自己付出得不到回报,怨恨了这么多年。”
“你觉得我怨你恨你这些年,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付出得不到回报吗?”
顾茫瞧着墨熄眼底的光影,几乎有些恻隐了。
但他沉默一会儿,还是道:“不然呢。”
墨熄蓦地闭上眼睛,睫毛颤动着,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猛地撕开道口子,他爆发道:“我若真的只是不甘于此,你现在还能这样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这些话?!我若只是不甘于此,早已有多少种办法可以偿得自己的不甘心,强占你,折辱你,给你下毒下药,这些手段我不做但你以为我真的就不知道?!顾茫!我是把你当我的同伴,当我的挚友,当我的……”
我的爱人。我的神祇。
我恨的是你的背叛与改变,你抛弃的不止是我,还有你的兄弟,你的梦想,你过去的万丈光芒。还有你曾经的自己。
“换一条路走,哪怕你一辈子与我再无纠葛,我也不会怨你。”
“……”
“顾茫。你当年都快把我的心挖出来了。”
顾茫指尖微微一颤。
墨熄嗓音喑哑,抬头望着他,那黑眸子暗沉沉的,像星星都熄落了:“你还没看懂它吗?”
“……”
顾茫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双黑眼睛太令人难受了。
顾茫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不是这样的。他第一次见到墨熄的时候,墨熄站在学宫的桂花树下,一袭绣缀着金边的黑色腾蛇纹衣袍,金发带束着高马尾,臂弯处挽着一张玉腰弓,正看着远处的靶心。
起风了,他宽袖被吹得飘飞,觉察到身后的目光,墨熄捋过脸侧的碎发,回头不经意地看了顾茫一眼。
那双眼眸静水深流,清澈、透亮,像未浸俗世的湖泊,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就从顾茫身上移了过去。
后来顾茫又在学宫见到过他几次,一次是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石阶边看书,一次是看到他一个人靠在树下吃饭,还有一次是看到他刚刚从学宫的修炼木桩场出来,一边走,一边咬着头绳,束着马尾,宽大的黑色袍缘边探出一段白皙秀长的脖颈,沁着细汗。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墨家的小少爷可真傲慢。”
“灵力是好事,高强到变态,那可就未必了,谁知道他有没有在修什么不为人知的邪法。”
“别乱说哦,人家墨公子全靠刻苦,你没听宫主天天夸他吗,听说他入学以来,每天都在靶场练到亥时。嘿嘿,这么勤快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
这样的对话,顾茫当年其实听到了很多。在墨熄还不知道“顾茫”究竟是谁的时候,顾茫就已经对墨熄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从学宫窸窸窣窣的议论中,也从主上慕容怜的冷嘲热讽中,他无意得知了许多与这个人相关的碎片。
这些王孙公子当中,性情乖戾者、名不副实者、狼子野心者……凡此种种,实在太多了。顾茫当时也觉得墨熄大概是真的咎由自取,对这人也没什么好感。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他无意中路过校场,看到两个学宫奴仆正跪在墨熄面前,墨熄手中率然神武的光芒噼啪四溅,他以为是这公子哥在仗着威势欺压学宫奴隶,正想出去替人说话,却听得其中一个奴仆连连磕头,涕泗横流道:
“墨公子!墨公子我们真的是错了!我、我们不是故意想要偷窃您的钱帛,只是……只是……”
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丫鬟颤声道:“只是真的饿的惨了。前些日子得罪了慕容公子,大管事就罚、罚我们都吃不饱饭……我们饿坏了,又看到您总是一、一个人……才壮着胆子,想来……偷……偷您的钱袋。”
“呜呜,对不起……公子开恩,饶了我们吧,我妹妹已经三天没吃上一顿干粮了……她还那么小……我真的怕她活不下去了,您要罚就罚我吧,求您饶过我妹妹……”
“哥哥,呜呜呜……”
“……”墨熄盯着这对兄妹,沉默几许,掌心中率然鞭的红光渐次熄灭了。
他没有说话,低头从乾坤囊中翻拣出自己的钱袋,解下来,一声不吭地搁在了石阶上,然后转身离去。
他这番举动,着实令立在远处的顾茫呆住了。要知道因为花破暗的旧史,除了世家公子自带的奴仆之外,学宫弟子是不允许和一般的仆役有任何往来的,更别提帮忙——那是学宫大忌。
但墨熄不假思索,不声不响,也不求回报地就这么做了,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顾茫看着这个小少爷袍袖翻飞的侧影,心里忽地泛出些道不明的微妙感受。
但如果事情只是这样,顾茫对墨熄的关注或许也并不至于像后来那么深。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几天后,学宫内忽然爆出一个消息:
弗陵君遗子墨熄因违背规诫,被惩以鞭杖刑法。
“哦呵,墨美人也有沟里翻船的时候?”
“看他高高在上那么久,这一顿鞭子总算是措了他的威风!”
“听说他是把自己的钱袋给了一对奴仆兄妹,犯了规诫。他这人啊,平日里装刻苦,如今又装纯善,要我说,真是假惺惺的够可以。”
此时再听众人对他的议论,顾茫心里却已是完全别样的滋味。回到住处后,他忽地听到别苑里传来慕容怜放肆的笑声:
“那姓墨的也真是个傻子,不过一番苦肉计而已,那么轻易就上钩了,真是令人意外啊,哈哈哈哈!”
“主上聪慧绝伦,墨熄又哪里会是您的对手呢?”
“哼!触犯了学宫大忌,任他术法再强都无法被推为学宫才俊,跟我争?”慕容怜冷笑两声,“他还太嫩了些。”
顾茫这才明白了,原来所谓的“仆奴兄妹一案”,是慕容怜为了坑害自己的对手,特意设计的。那对兄妹收了墨熄的钱袋贝币,转手老老实实地就把东西都交给了慕容怜,慕容怜一纸状告,直接捅到了学宫的规戒长老那边去,说墨熄公然违反学宫规矩,私下与奴仆授受。
作为墨家独子,墨熄虽不至于要被严惩,但此乃学宫大忌,再加上规诫长老原本就与望舒君家是世交,自然偏袒慕容怜,所以墨熄还是因此挨了训诫。
顾茫当时是慕容怜的人,和墨熄又还全无交集,哪怕他再是不安,也并不能去和墨熄说些什么,更加不能去看望墨熄,也不能将之公布于众。
只是从那时候起,墨熄就已经在顾茫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日后的万和松涛莺飞草长,种种一切,都缘即于此。
所谓一切命中有定,命写好了,注定是逃也逃不掉的。
几日后,顾茫从学宫的绿荫道走过,那碧玉如洗的草坪上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少年靠着一棵白桦树独自坐着。
墨熄安静地坐在树荫下,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白糯米粽子,一边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膝头的竹简。那张新雪般剔透白皙的脸颊上犹有一道受罚留下的鞭痕,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墨熄垂着的睫毛仍是那么浓深,目光仍是那么干净,没有任何怨戾。
顾茫站在树后远远地瞧了那孤独又清丽的侧影一会儿,直到墨熄终于觉察到了这过于专注的目光,从书卷中抬头,侧眸对上了他的视线。
顾茫:“……”
墨熄:“?”
这是顾茫第一次与这双墨黑的眼眸直视,他竟有些掌心盗汗,一向开朗明快的人啊,居然也变得拙笨。
他紧张地舔舔嘴唇,想朝墨熄笑一下,但却又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恰逢道路前头陆展星远远走来,看到他,于是朝他挥手,喊他:“茫儿!你站那儿干什么?”
顾茫忙结巴地应了一声,仓皇转开视线,红着耳朵尖,逃也似的向远处奔去。
高贵的墨公子那时候根本不认识他这个无名小卒,想来也根本不记得他们在林荫道上的第一次对视。
但是顾茫却记住了。
那双黑玉般的眼睛……
他记忆中尘俗不染,一心想要护住的净土。
顾茫叹了口气,看着如今——草屋中,近在咫尺的那双眼。里头有恨、有怨、有痛苦、有不甘,深处甚至闪动着偏执而暴戾的光泽。可顾茫明记得第一次见墨熄的时候,这双眼睛里装载的,就只是沉和与清正而已。
他们终究还是这样了。
顾茫把目光转开。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有些话就会再也藏不住。他那颗灵核破碎的心已经开始发酸了。
草屋幽寂,四下里愀然无声。顾茫再没有说话。他在草垛上坐下来,草垛柔软地陷落,仰头躺在了松软的稻梗中央,望着天顶发呆。
他知道自己该与墨熄划清界限,墨熄是他的毒,一击致命且无药可解。他想方设法地在自己和墨熄之间垒起壁墙,可是他看到墙那头那双躁郁的、伤心的、藏了太多心事的眼睛,他砌着砖的手就有些抖了。
他其实很想离开这间狭小的草屋子,这屋子里除了稻草味能闻到的就只有墨熄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有一张硬冷的假面,但他不知这张假面在墨熄身边又能坚持得了多久。
“……”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一时僵凝到了极致,顾茫最终忍不住倏地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来到屋子门口,从缝隙处往外看了一眼。
那些蝙蝠精还在寻摸相配,乱象一团,并不是出去的好时机。
顾茫只得又回到墨熄身边坐下,托着腮发呆。他不打算再招惹墨熄伤心了,找惹墨熄伤心的结果最终是他自己也并不那么好受。
两人干坐一会儿,顾茫瞄了墨熄一眼。
墨熄低侧着头,垂着眼睫。
过一会儿,又偷瞄墨熄一眼。
墨熄还是没吭声,没理他,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顾茫左右游移的眼神。事实上他从刚刚情绪爆发了一次之后,就陷入了这种不愿多言的沉默里。
顾茫知道自己是真把他伤到了。
其实顾茫都清楚,墨熄又怎会和雾燕一样呢。
他们毕竟曾经真的那样炽烈地抵死缠绵过,他是心甘情愿与墨熄上的床,现在却反过来指责墨熄的无理取闹。明明他都看见了墨熄的回护,墨熄的绝望,墨熄赌上性命也想换他回头的心意……
但是以他们如今的境况,他除了让墨熄恨他,远离他,又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路可以走?
墨熄的心是柔软的,人是正直的,他看似铁血无情,其实顾茫知道比任何人都要善良。而这种善良就像是他当年施赠与学宫奴仆的援手,最后往往容易成为旁人用来算计他的刀枪。
所以,既然顾茫已经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他只要墨熄对他有纯粹的恨就足够了。不需要“怜悯”“不平”“不甘”,更不需要哪怕一点点的爱。
只是那么近挨着他,闻到他身上熟悉气息的时候,顾茫的内心仍会有如昨的不平静,哪怕再是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也仍是会忍不住留有那一点点可怜的肖想。肖想如果一切都能改变,他还能像从前一样飞蛾扑火地靠近他,还能抱着他,与他交颈缠绵……如果他还能再借着情动,无所顾忌地说一次“我爱你”。
那该有多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茫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窒闷的寂静,尽管带着些错开话题的刻意:“咳……忽然想起来,岳辰晴的命晶石呢?”
墨熄仍不去看他:“在我乾坤囊里。”
“拿出来看看。”
缀着玛瑙天珠的石头被取了出来,石头的光泽充沛,并且越来越滋润。顾茫拿在手里端详一阵子,把它还给了墨熄。
“看来江兄那边一切都还顺遂,我们一时半会儿也不用太急着出去。等那些蝙蝠精都差不多进草屋了再说吧。”
“……嗯。”
两人各怀心事,坐在稻草堆中出神,等着外头寻觅交姌对象的蝙蝠散去。
一时默默。
忽然,一对蝙蝠精纠缠着颠颠撞撞地从他们门前经过,打破了这种寂静,透过垂落的竹帘,能看到它们吻的如胶似漆的侧影,还能听到两妖之间的调情嬉笑声。
“别急嘛。”
“咱们这是给王上蓄积元神呢,不急怎么行?”
那女蝙蝠咯咯笑了起来,时不时伴随着含混的亲嘴声:“唔……你就会拿王上说事,说的冠冕堂皇,难道你不想……”
接下来的声音又淹没在了他们啧啧带水的接吻中。
“……”顾茫忍不住看了墨熄一眼,墨熄觉察到他的目光,将脸转开到了一边去。就在顾茫以为墨熄打算装聋的时候,却忽听得他问了一句——
“什么给王上蓄积元神。”
“哦。”顾茫道,“雾燕好像能吸收下面的蝠妖交姌时产生的灵流,这是火蝠族的特性吧。”
墨熄没吭声,但看他那小半张侧颜,也能看出他仿佛在说“简直荒谬”。
“火蝠性主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顾茫说,“等他们都进巢穴了,我们就走。”
那对腻歪在他们门前的蝠妖亲得如饥似渴,仅看影子都能感受到它们之前的热烈气氛。眼见着他们就要推门进来,那雄蝙蝠却忽地顿住了手:“哎呀,这一间已经被占了。”
女蝠妖嗓音软得像是能掐出水。“隔壁还空着呢,隔壁去。”
这俩鸟男女就隔壁去了。墨熄正暗松一口气,却忽听得离自己尺寸远的墙面忽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那对鸟男女的声音贴着墙面就更为清晰地传到了他们的草屋中。
“宝贝,快让我再亲一口……”
“不要这么急嘛……”
“……”
这时候顾茫再偷偷瞄一眼墨熄——发现墨熄的脸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