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慕容怜
“自个儿戴上吧。”慕容怜挥了挥手,“难道还要我请你吗,‘慕容公子爷’?”
墨熄在旁边已经怒不可遏:“慕容怜,你不要太过分了,锁奴环是要经过君上允准才能——”
话到一半,却被顾茫打断了。
“如此贵重的贺礼。”顾茫大声道,不容置否地压过了墨熄的声音,双手抬高,接过托盘,“多谢少主赏赐啦!”
众人恻然,顾茫却从容不迫地解开那通体漆黑的颈环,抬起乌亮的眼睛,看向高坐着的慕容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怨恨的意思,反而显得很平静。
慕容怜冷冰冰地:“戴啊。”
于是顾茫凝视着他,抬手。眼也不眨地“咔哒”一声,扣上了锁奴环。
“哎。”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顾茫饶有兴趣地摸了摸脖颈,“不大不小,正正好。”
墨熄不可置信地睁眼睛看着他:“……”
而旁边几个和顾茫关系好的侍读看上去都快哭了。
可顾茫就是这样,天大的事情在他这里好像都不是事情,天塌下来他恐怕都会笑嘻嘻地扯来当被子盖——
“好看吗?”
陆展星:“……”
慕容怜细瘦的苍白手指摩挲着唇角,阴阳怪气地说道:“好看极了。”
顾茫诚恳地:“多谢少主赏。”
“不谢。”慕容怜眼神灰淡,沉寂稍许,忽然一抬手,随着他掌心中冒出一团蓝光,顾茫蓦地倒在地上。
侍读里那个叫陆展星的忍不住道:“顾茫!!”
锁奴环忽然伸出数道漆黑的雷霆缚带,将顾茫上身连带双臂牢牢捆住,雷霆之流刺得顾茫浑身痉挛,缩在地上不住颤抖着。
慕容怜似乎觉得不够,又换了另一种咒印,掌中的光变成了红色,锁奴环刺出荆棘,攀绕住那具蜜色的躯体,根根尖刺扎入,霎时鲜血浸流……
“够了!”墨熄再也忍受不住,咬牙道,“慕容怜,你何至于此!”
“我管教自己家的奴隶,又关墨公子什么事?”慕容怜悠悠闲闲的,“不过一个贱奴而已,打死了都无妨,也劳得墨公子这样费心?”
“这里是修真学宫,你给学宫弟子私戴锁奴环,已是目无规矩。停手!”
慕容怜转头朝墨熄笑道:“你要我停手我就停手,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墨公子,虽然平日里你眼高于顶,但今日你有求于我,我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
顿了顿:“不过,你总该给我点好吧。”
言谈间又呵呵笑着变幻了几种惩戒之法,锁奴环已将顾茫折磨得血流如注。
墨熄止住他结印的手,黑眼睛盯着他:“你要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慕容怜瞧着墨熄扼着自己的手腕,嗤笑道,“就是母亲总埋怨我术法疏懒,技不如人。”
桃花三白眼眯起来,幽幽望向墨熄:“只要你在学宫除夕的竞师大赛上败给我。我就买你一个面子。”
“……”墨熄回头去看顾茫,却见顾茫也看着他,咬着下唇微微摇了摇头。
“听说我手下这个奴隶,之前在你伏魔的时候可没少帮衬你。”
“……”
“怎么样,愿意么?”
墨熄道:“……好。我答应你。”
慕容怜笑着挥了挥手,散了锁奴环的惩戒咒诀,顾茫顿时栽倒在血泊里,那总是卷着笑的嘴唇再也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
而慕容怜对此表示了适当的满意——
“还凑合。”
锁奴环的光焰熄灭了。
慕容怜讥嘲地对顾茫道:“就这样躺着吧,等血不流了,再把衣裳穿起来,免得还要洗。我希望这份礼能够提醒你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谁。”眼神如蜂毒,“记得你自己身上,流着多脏的血。”
“记得你是谁的人,往后又该效忠于谁。”
慕容怜太卑鄙太变态了,墨熄实在恶心了他好久。
可是,让墨熄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慕容怜都已经这么残暴了,顾茫竟还会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跟了二十年,一点忤逆之心都没有。
顾茫不是受虐狂,顾茫很聪明,很天不怕地不怕,很有自己的主见,所以这种愚忠让墨熄觉得匪夷所思。他无法猜到顾茫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慕容怜和顾茫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而此时,李微重新提及他们二人之间的旧账,墨熄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个提醒未免多此一举,望舒君之前就已经恶劣到了极处,还能怎么烂下去?
可没成想,当他真的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居然还是出乎了意料——
这日朝中事毕,几位公子提议,想去东市一家新落成的投壶馆放松一番,军政署新来的女修士也掺进来凑热闹。
“羲和君,今天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抱歉。”
“又拒绝人呀。”女修士撇撇嘴,小声嘀咕,“知道你有梦泽公主啦,但是你就真的这么死脑筋,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
墨熄还未说话,岳辰晴就从那女修身后冒出头来。
“哎哎哎哎,羲和君你这是干嘛呢。”
他嚷着,拍了拍那女修士的肩,帮着道,“一起玩玩嘛,喝喝茶,投投壶什么的,有啥不好?”
其他人也笑劝。
“就是,一起来嘛。”
“投壶可好玩啦。”
岂料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和鬼魂似的,喑哑,飘忽,不冒半丝热气,唯一沾带的情绪只有嘲讽。
“蠢哉投壶,痴呆挚爱。”
随着这话音,天色昏暗的殿门口,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墨熄回头,正瞧见一个撑着罗伞的男人拾级而上,身影幽幽冷冷的,像是雪夜里的孤魂野鬼在游荡。男人侧身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抬起一双眼睛,扫过殿内众人,掠起一抹怎么看怎么讽刺的薄笑。
“诸位,都在呢?”
军政殿的晚辈们一惊,纷纷行礼:“望舒君。”
“晚辈见过望舒神君。”
慕容怜。
这个万年旷职的人居然来了。
时隔多年,顾茫的旧主再此立在墨熄面前,仍是当年一般阴柔。他那双三白眼狭长吊梢,容貌媚中带狠,柔中带凉,脸庞比墨熄记忆中更加消瘦,尖细。而神情里的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气焰,也比当年更炽上几分。
慕容怜蛇一般的视线游过墨熄的脸庞,仿佛才在众人堆里发现了他似的,舔舔嘴唇,展颜一笑:“哟,羲和君也在呀,失礼失礼,好久不见。”
岳辰晴是个跟谁都能说得上话的愣头青,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慕容大哥,我也好久不见你呀。”
慕容怜视他如屁,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岳辰晴:“……”
慕容怜等了一会儿,未见墨熄答话,于是又凉飕飕地笑道:“羲和君,你我二人也算暌违多年。怎么你见到我,却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你这拒人千里外的性子,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墨熄漠然睨着他:“望舒君倒是变了。想必帝都烦忧扰人,令望舒君清减不少。”
慕容怜笑道:“是啊,我毕竟是内臣,不比你们这些外戚,我要为君上分忧的呀。”
墨熄冷冷地:“令人动容。”
羲和君对上望舒君,便如那雷电相擦刀石相碰,气氛霎时剑拔弩张,而这满殿的人里,也只有岳辰晴这个好脾气粗神经的还愿意说话,他左右看了看,又锲而不舍道:“望舒君,天色都这么晚了,你今天怎么会想到来宫里转转?”
“……路过。”慕容怜这次终于搭理人了,“正巧左右无事,想请诸位去望舒府一聚。”
说罢,目光流转,带着些凉意:“喝些酒什么的。”
他的提议,众人不敢轻拂,更别提在场本就有好些人想要巴结慕容怜,立刻道:“原来是这样!”
“既然望舒君邀约,当然是却之不恭啦。”
慕容怜瞥过墨熄的脸:“羲和君,你来么?”
墨熄看了一眼岳辰晴,念及他年纪还小,近朱赤近墨黑,最好少与慕容怜接触。于是道:“我和岳辰晴有点事,今天就不去了。”
“哇,不是吧,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事!”岳辰晴瞪大眼睛,“我才不要跟你谈军务!我要去望舒君府上喝酒啊……”
他说着,连忙跑到慕容怜身后,一副打死也不接着看军政奏本的模样。
他都已经这样表态了,墨熄也不能硬劝,只得微微蹙起眉头。
慕容怜转身负手,看着殿门外飘着的雪。忽然道:“说起来,羲和君。你和顾茫,已经很久没见了吧。”
“……”
“我知道你恨他。之前顾茫叛变,是你一力保他,说他绝不会背叛重华。”倏尔又笑,“后来,你亲自到战场会他,想从他嘴里讨一句印证。他却出手重伤于你,令你险些丧命。”
墨熄冷淡道:“旧事何必再提。”
“呵呵,我不提,你就不想了么?羲和君,我虽然与你不睦,但偏偏我们俩都曾被顾茫蒙骗,被他辜负,被他背叛。”慕容怜慢慢说,“所以虽然不愿承认,但世上能知我愤恨失望的人,恐怕非你莫属了。”
话到这里,慕容怜侧过半张病态苍白的脸,眼中闪着莫测的光影。
“他当年是我的家奴,如今人也在我掌管的落梅别苑里。”他侧过头,目光轻飘飘的,“怎么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岳辰晴在旁边天真无邪地探出脑袋:“哎,去落梅别苑?望舒君,这你可说笑啦。我们军政署还有姑娘,去落梅别苑玩儿不太方便吧。”
几个女修闻言忙摆手:“不去了,我们不去了,望舒君玩的开心。”
岳辰晴挠挠头:“那就算姐姐们不去,羲和君也最讨厌花楼了,他怎么会愿意进那种地方。”
“哦。也是。”慕容怜冷笑道,“墨帅是重华的第一领帅,向来光明磊落,端正稳重。是绝不可能屈尊降贵,出入那种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场所的。多脏啊。”
墨熄:“……”
“那不如这样吧。”慕容怜稍事停顿,转动自己的脖颈,活动了一下经脉,继续道,“反正别苑离我府上也不远,我这就命人把顾茫领过来,今天晚上让他在府上给咱们助助兴,也算是我给墨帅你……”
唇齿湿润,字句险恶:“接风,洗尘了。”
梅含雪:之前别人说我是鸭王,我觉得没毛病,但今日见到慕容兄,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忝居此位,拉客鸭王这个名号应该赠与慕容兄,实至名归。
慕容怜:……大哥,你走错场了。
【14】 性感阿怜,在线拉客
“哎?只叫顾茫吗?望舒君,您还是再多弄些人来吧。”
羲和望舒两大神君都跟顾茫有深仇,有人便毫不客气地出言讥讽道,“顾茫现在那个样子,不败兴就算不错啦。”
慕容怜没去理会他,依旧盯着墨熄,但听了这句话,嘴角却弯起来笑了笑。
他一笑,几个忙着捧他的后生便也跟着笑。
“哈哈,是是是,只叫顾茫真的不行。他哪里会服侍人?气人还差不多。”
“你照顾过他的生意?”
“他从前好歹是花名在外,我好奇,想玩玩嘛,而且你也知道,他……”
那公子话未说话,忽觉得脖颈刺寒,左右一看,发现墨熄正冷冷盯着自己。那眼神就和寒夜里的刺刀一样,吓得他瞬间就忘了后头的话,顿时喉头吞咽,冷汗涔涔。
哪里说错了吗?
那公子哥凉飕飕地思忖着,但还没等他细想,墨熄就把目光转开了,那张笔势凌厉的侧脸已经沉静冷漠,没有半点异样。
仿佛刚才他目光里的狠戾,都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慕容怜一副纨绔之态,懒洋洋道:“你们也真是有趣,顾茫是什么人?那是从前重华的第一将领,我的旧奴,墨帅的师兄。”
墨熄:“……”
“就算他不会伺候,今天晚上的宴会,能缺的了他吗?”慕容怜说着,目光流转,不怀好意地落在墨熄身上,“如今墨帅回来,又来我府上小聚,我岂能不尽地主之谊,与之共享吗?”
他每多说一句,墨熄眼里的阴郁就越深。
到了最后,已是黑云摧城城欲开,怒焰化作万马千军,都在垂落的长睫毛后杀气腾腾地蛰伏着。
他并不想亲眼见到顾茫在这些人面前过于狼狈的姿态。
可是慕容怜偏字字掐他七寸,句句刺他心窝。
说完这番话,慕容怜咧开嘴角,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墨帅。你的大仇人,你的顾师兄,他如今被我调教成了什么模样,你就不好奇?不想亲眼见见么。”
终于一行人还是去了。
望舒府位于重华东面,建物恢庞宏大,宅邸上方常年流转着蝙蝠纹图腾咒印,那是望舒一脉的徽纹,府内人员大多都穿着深蓝底滚金边的袍服——
这是重华的规矩,亲贵家族的衣饰一般都镶有金边,但是按照君上钦指,底色却有不同。比如羲和府,是黑底滚金边,岳府,那就是白底滚金边。
此时,八千盏玲珑仙灯照彻长空,华宴奢靡,灯红酒绿。宴至一半,众人胸胆舒张,之前那些束手束脚的晚辈们也活跃热闹起来,彼此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慕容怜斜靠在湘妃竹榻上,细长冷白的手执着一根银筹,正拨弄着熏炉里的香料。
这是燎国出产的一种迷香,远着闻到并无大碍,但靠得近了,就会有种飘飘欲仙的刺激,效劲过去后,人却倍加萎靡,为了不断得到这种刺激,只能隔三差五就吸上一番,难以戒瘾。这东西在老君上治国的时候是被明禁的……
墨熄眼看向慕容怜醉生梦死的模样,那张苍白细瘦的脸在吞云吐雾中模糊得像一场镜花水月,只觉一阵烦厌。
岳辰晴坐在墨熄旁边,瞄见慕容怜细嗅着炉烟,不由得好奇,想要凑过去看,却被墨熄制止了。
“坐下。”
“那是……什么呀?”
墨熄沉着脸:“浮生若梦。”
岳辰晴吃了一惊:“啊!燎国的浮生若梦?”他心下惴惴地望过去,“……望舒君看起来瘾头很大啊,难怪这次见他,感觉他精神这么差。”
“你要是碰这种香薰一次,你爹一定会把你锁在屋子里三年五载都不放你出来。”
岳辰晴道:“我爹?我爹才没有那么暴躁,他最多扬言要将我吊起来打,把人锁屋子里三年五载这种主意,一听就是墨帅你想出来的。”
不等墨熄生气,岳辰晴又笑着说:“不过你别担心。我才不想求这种虚幻之乐,我那么讨人喜欢,不需要什么浮生若梦,也一样快活得很呀,才没这么想不开呢。”
却不料他最后这几句话,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入了慕容怜耳中。
慕容怜拨弄着金兽簋式熏炉里的残香,眉眼间溜出一缕软绵绵的冷笑,声音便和那烟雾一样疏懒:“想不开?哼,浮生若梦千金难求,就凭你们岳家的财力,你就算想吸,那也是断吸不起的。”
岳辰晴才不想和他争执,无所谓道:“是,望舒君血统高贵,富可敌国,我哪里比得上你嘛。”
慕容怜满意了,又转头问道:“羲和君,你不来点儿?”
见墨熄面色冰冷,慕容怜弓着身子咯咯笑了起来:“差点忘了,墨帅也是节俭惯了的人,从不爱铺张浪费。哎,看来这燎国好物,整个重华也就只有本王消受得起了。”
墨熄实在是不想与他多话。
记忆里的慕容怜已是人渣极限,没成想多年过去,居然还能跌破他的下限。
这个人自傲于纯血亲贵的地位,却从不努力,反而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如今甚至可以称之为行尸走肉,醉生梦死。
李微说的没错,他果真是烂到了骨髓里。
“主上。”正在这时,望舒府的管家走进来,禀报慕容怜道,“照您的吩咐,落梅别苑的那几个人已经带来了。”
“哦,那很好。那就让他们进来罢。”
宴已至酣处,宾客们都有了些醉意,管家得了命令,自然从善如流,拍手让人把苑里最好的男女送上来助兴。墨熄转过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猎鹰般盯住了厢间的入口。
珠帘璁珑,几排形色各异的男女被管家领进来。那些人或是豔丽,或是清纯,或是卑微或矜傲,或是不愿,或是甘心。
却独不见顾茫。
“这里全是落梅别苑送来的小倌娼伶,诸君有看中的,就尽管领了去玩吧。”慕容怜慵懒地挥了挥手,“不过都是些贱种,玩死了算我的,今日本王请客,尔等还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大声夸赞抚掌称颂?”
众人立刻开捧——
“望舒君好爽气!”
“果然是君上的堂兄,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儿,真教人羡慕啊。”
一群人拍着慕容怜的马屁,热热闹闹地开始拉扯着那些可怜的沦落人来陪他们喝酒取乐。一时间迷离乱象,腥臊不堪。
“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
“来,给哥哥把酒先斟满。”
墨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兀自隐忍良久,实在觉得不堪入耳,正欲起身离去,忽听得慕容怜笑吟吟道:“羲和君,你没有看上眼的么?”
“你喝高了。”
慕容怜嗤笑出声:“我没有喝高,羲和君也别急着走人。你想见的那个人已经来了,只是他如今性子古怪,离开了落梅别苑,反倒会惴惴不安。所以一个人站在门外,不肯进来。”
他说着,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信的话,你自己看看罢。”
墨熄转头看向门外,果然瞧见珠帘的碎影晃动,透出后头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好像一只警惕的兽类躲在暗处,正试探着往外张望。
“瞧见了吧?”慕容怜道,“让他进来陪你玩玩?”
见墨熄不答,慕容怜笑了笑,脸颊酡红伸了个懒腰,喊了一句:“嗳,诸位等一等!”
“望舒君,怎么了?”
慕容怜眯缝着眼,脸上的鄙薄和恶意几乎是在瞬间到了最高点。
他说道:“你们可真是没规矩,一个个都急着抱上了美人,谁注意到了咱们尊贵的羲和君怀里还空着?”
墨熄:“……”
若是平时,谁敢和墨熄嘻嘻哈哈?但几个公子哥大多都是尸位素食的主,轻伤不上战场重伤不下卧床,真正和墨熄有过共事的人并不多,何况他们又喝醉了,于是出口都有些没规没矩。
有人大着舌头笑道:“羲和君,帝都不比军中,美、美人遍地都是,望舒君手下的就更是绝代风、风华,你又何必推辞——辞呢?”
“羲和君正值血气华年,却一直忙于军务,偶尔也该放松放松嘛。”
“是啊,墨帅去过无数次修罗殿,却从未进一次青纱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哈哈。”
这些人里,岳辰晴算是清醒的,一瞧墨熄的脸色,心道大事不好,忙说:“呸呸呸,你们还不都闭嘴?”
墨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孩子今天倒是难得,居然也正经起来了。
结果就听他接着说:“不然你们再胡说下去,墨帅狂暴杀起人来,我可先跑了!”
墨熄:“………………”
众人面面相觑,半醉半醒,糊里糊涂,脸上都带着点痴傻的笑。在这一片煎熬的死寂中,慕容怜斜乜过桃花眼,眼波迷醉,却又泛着些寒凉:“羲和君,这十几个绝色之姿,女人你也不要,男人你也不要。唉,我看你啊——”
他似有恶意地笑道:“你心里惦念的,其实就是你的仇人罢?”
说罢,冲着门帘外大喊一声:“来——!把叛将顾茫,给我们墨帅带上来!”
《阿莲的心酸》
阿莲:你们为什么讨厌我?没有我在线拉客顾茫他这个小叛徒能上线吗?没可能的!
阿莲:不是我这么想挖墨熄那个死傲娇的把柄,我那么大力地劝他来玩,他肯定又十天半个月不会去搭理顾茫!
阿莲:我哪里是恶人了,我分明是助攻!
阿莲:本王心里苦,但本王嘴还是要贱下去!
阿莲:顾茫你给我死出来!我辛辛苦苦拉客拉郎我拉cp我还要被骂!你出来赔我精神损失费!
顾茫:(坚定脸)要一只母狼才肯出来。
【15】 口是心非羲和君
顾茫是被管家押上来的。
他脖颈扣着铁锁,一路叮叮当当,赤着双脚,从阴暗处现身。
和墨熄上回见他不一样,上次的顾茫显得很平静,仿佛是因为待在属于自己的领地,所以未见丝毫的不安。而此刻的顾茫虽然依旧平静,但是肌肉是绷紧的,长睫毛后藏匿的锐利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的脸,满是危险之意。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上,墨熄心中微动。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也很尴尬,如果顾茫忽然提起之前落梅别苑相见的事情,虽然对自己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却也终究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理智如此,内心某处隐秘的地方却在暗暗叫嚣,希望顾茫能对自己有那么一星半点与众不同的反应。
可惜顾茫叫他失望了。
顾茫对他一点兴趣都没,看来只是把他当作那些稀奇古怪的客人中的某一位,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多做停留,就那么无遮无拦地看了看他,又无牵无挂地移开了。
“……”墨熄一脸阴沉地抄起案几上的玲珑玉杯,开始垂下眼帘沉默地把玩。
“唔,昔日赫赫有名的神坛猛兽。”慕容怜皮笑肉不笑地说,“顾茫,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从小你就是在我这个宅子里伺候的,故地重游,又有什么可怕。”
“来。”他说着,向顾茫招了招手,“你过来。”
顾茫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到了慕容怜面前的香炉上。紧接着,他似乎被香炉里浮生若梦的味道给熏着了,打了个喷嚏,忽然转头就跑。
慕容怜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回了下神,才厉声道:“给我把他抓住!”
顾茫的灵核已经被废,但是身法依然凌厉,一双长腿扫过,猛地踹倒了三四个人,紧接着单手一撑,猎豹般腾空跃起,闪过企图抓住他胳膊的家丁,稳落在地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虽无任何法术,却也十分悍厉。
顾茫踹飞了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挠挠脸颊,转身继续逃。
“……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废掉的顾帅也比这群乌合之众能耐。”他说着,瞥了墨熄一眼,“你说呢,羲和君?”
墨熄双手抱臂,沉默地靠立在椅边,没有搭理慕容怜,而是看着顾茫在厅堂内来回奔逃避闪。顾茫的功夫底子实在太过扎实,望舒府的家奴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制服,一个个已浑身是汗,鼻青脸肿。
“主上,捆好了。”
“瞧这一个个气喘如牛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灵核被废的不是他,而是你们呢,蠢材!”
仆奴立刻把头埋得更低,喉结紧张地咽了咽。所幸慕容怜没有继续责怪下去,而是一拂宽袖,不耐道:“押回来。”
顾茫被再一次带到了大厅中央,由于他一直不肯听话,他们只得用法咒把他的身子牢牢捆住,押至座前。
“跪下!”
顾茫不肯跪,于是被那群人粗暴地踹了一脚膝窝,跌到在了地上。
他的口鼻,脖颈,腹部,膝膑都被黑色的捆仙索紧紧勒缚着,眼神混乱而狂怒,原本就很松散的衣袍也敞开了,露出大片苍白的胸膛。
慕容怜下了湘妃榻,手里仍执着拨弄香粉的银勺,俯身盯着顾茫细看:“重华之大,皆是我慕容江山……将军,你要跑到哪里去?你能跑到哪里去?”
言毕,忽然扬手就给了顾茫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脸颊霎时浮起五道红痕。
顾茫被打得头偏到一边,没吭声,反倒是墨熄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训了你两年规矩,还是一点都没学会。”
慕容怜直起身子,又闻了闻勺尖残存的香味,忽然转眸看着墨熄。
“羲和君啊,我听闻你治军有方,当初你接手顾茫留下的王八军,有不少老兵曾要造反,但都被你军前誓话给劝服住了。你既然有如此本事,那要不也来替我教教这位昔日的王八军统帅?让他也学学乖。”
说着挥了挥手,示意家仆把人拖到墨熄面前去。
“说起来,当初他在墨帅胸口刺了一刀,这迟来的赎罪道歉,总该给墨帅补上。”
慕容怜慢吞吞地:“如今你为刀俎,他为鱼肉,要怎么折磨他都随你。请吧。”
顾茫能听懂的复杂句子不多,什么刀俎鱼肉他是不会明白的,但“折磨”二字对他而言,就像被打怕了的狗听到棍子挪动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蓦地睁大眼睛。他伏在地上,视野有限,看不到侧后方站着的墨熄。当左右两个家仆挪动他的时候,他努力地想要回头,却被固定着他脑袋的仙索勒地更紧,卡在他唇齿间的铁链几乎都勒进了肉里,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厅堂内的目光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墨熄和顾茫的身上。
岳辰晴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墨帅,你们俩仇归仇,怨归怨,可千万不要当着我的面杀人啊,我还是个孩子呢。”
“……”
墨熄没说话,他慢慢俯身,单膝半跪,一只手肘搁在膝头,另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则捏住顾茫的下巴,抬起。
顾茫的嘴被铁锁链勒住了,什么话都骂不出来,只能一边挣得铁链叮当,一边狠瞪着他。
一瞬间,墨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战栗,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顾茫衣衫凌乱地被铁链勒缚着,他背后竟起了一层兴奋的鸡皮疙瘩。
是终于把猎物踏在足下,看其引颈就戮因而生出的刺激?还是怒其不争的愤忿?亦或者什么别的情绪。
他不知道,也并不那么想知道。
黑冷的眸子往下睥睨,灯火摇曳中,他的视野里尽是顾茫凶狠又可怜的惨模样。
“……”半晌后,墨熄闭了闭眼睛,起身,“带下去。”
“嗯?羲和君这是什么意思?”
墨熄将脸转开:“我对他没兴趣。”
慕容怜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我还道是哪里戳中了羲和君的痛处,惹得羲和君不高兴了。”他说着,往手中的水烟枪里添了点微末,眯起眼睛狠抽一口,而后眼波流淌着,斜睨过来。
“不过羲和君可真是令我佩服。戎马倥偬这么多年,仍是清高得和当初一模一样。这男男女女,冤家佳人,各个入不了你的眼。出于好奇我问一句,到底是要怎样的天香国色,您才看得上啊?”
墨熄不吭声,脸色沉下来。
岳辰晴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挠挠头,忍不住探过来想插个嘴。
墨熄头也没回:“你站远点。”
“……哦……”
慕容怜抽多了,嗤嗤地笑:“羲和君以为岳小公子闻这么点儿烟气就能上瘾?你宽心,这是绝无可能的。”
“最好如此。”墨熄的目光像寒夜吴钩,透过烟熏缭绕的雾气盯住慕容怜的脸。
大抵因为世家争权,慕容怜对墨家横竖看不惯眼,从小就没少找墨熄麻烦,总想摸清墨熄的喜怒,抓到墨熄的把柄。像这样旁敲侧击试探他的心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慕容怜笑了一下,果然又紧咬不放地追问下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这偌大的落梅别苑,环肥燕瘦,男男女女,统共百来号人,羲和君就没有一个挑的上眼的么?”
“……我的私事,不劳你费神打听。”
慕容怜轻飘飘地抽着水烟,软玉般的手指点着乌黑的烟枪,吞云吐雾:“呵呵,羲和君又何必拘着。我知道你爱惜声名,不过依我之见,人生在世,快活便好,那些无关紧要的气节啊,品格啊,就如过眼云烟……”
他说着,呼出一口迷离烟气,在青霭中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他吹开那些烟霭,慢慢道。
“你瞧,片刻就散了。”
墨熄冷冷地:“声名?”
“羲和君男女不近,不是因为声名,又是为了什么呢?”
墨熄淡漠道:“因为洁癖。”
慕容怜一时没有作声,眯着眼,唇齿间吐着细细的烟流。
两人争锋相对了好一会儿,慕容怜转头嗤笑,重新躺回了湘妃榻上:“干净人,好没趣儿。”说着,摆了摆手,招呼其他宾客。
“来来来,各自尽欢,想玩儿就玩儿,不必客气。”
“今天宴会散后,谁搂着的姑娘还有精神,还未灌醉,我就当谁肾亏体虚,从今往后落梅别苑可招待不起。”
家奴凑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主上,那……这个顾茫是押回去,还是放这儿呢?”
“放着啊,押回去作什么。”慕容怜笑吟吟地,“羲和君虽然对此毫无兴趣,难道其他人就不玩了?”说着瞥了墨熄一眼,“羲和君,你是真的不稀罕他对吧?”
“你若真的不要他,那我可就由着弟兄们痛快了。”
“……”
见墨熄不与理会,慕容怜笑笑,眸中闪过的幽光像是蛇的鳞片:“行。”他颔首,抬手点了点顾茫,“这个人太丑,羲和君看不上,不要了。你们把他拉下去,随诸位公子寻欢吧。”
其他人自然是乐得其所,当众欺辱寻常歌女,他们大概还有点儿颜面上过不去,但欺辱顾茫却是人人都拍手称快,称道叫好的。谁让顾茫是重华的叛徒呢?
一时间那些醉醺醺的修士们都在围着他取笑,寻思着刻薄法子去羞辱他。
有人瞧他饿着,丢了块酱骨头在他面前:“想吃就吃啊。”
顾茫兽性为上,绕了几圈,挨不住饿,真的把那酱骨头捧起,凑在鼻尖处,先是小心翼翼地闻了闻,觉得无异,又张口咬了一点点下来,在口中咀嚼着,一双眼睛谨慎而专注地盯着面前的那些公子看。
墨熄余光瞥见这样的景象,心中窒闷,只得把脸偏得更开。可是脸转开了,声音却怎么也回避不了,尖锐刺耳地扎了进来。
“哈哈哈哈,顾帅,说你是猛兽,你还真的捡骨头吃呀?”
公子哥们哄堂大笑。
“从前你不是挺爱干净的么?怎么掉在地上的东西你也要。”
“顾将军,你的脸皮呢?”
满室的鄙夷之意能掀翻屋瓦,但顾茫不理会,只是默默地啃着那块难得的酱肉骨,不一会儿就把骨头啃了个精光。
他舔了舔嘴唇,重新抬起头来,扫过那些狰狞嘲讽的脸,落在案席的盘盏中。那里堆着小塔般的红烧酱骨,方正大块,肥瘦均匀,每一块红烧肉都裹着浓郁酱汁,油红料香。顾茫沉默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给我。”
这是他进屋后第一次正正常常地说话,那些就和瞧见一只一直沉默着的猫忽然叫了声似的,一个个都有些兴奋。
“给你什么?”
顾茫毫不客气,一副野兽求食的嘴脸:“给我肉。”
众人哄笑:“哈哈哈,你们看,他会讨肉吃!”
“别的不认识,肉倒是知道。这个神坛猛兽,呵呵。”
座上的一位公子哥儿问道:“你想吃?”
顾茫点头。
那公子哥儿竟真的夹了一块,玉箸戳着,递给他。顾茫接过了,正想要吃,那公子忽地大笑道:“你这个叛国叛君的狗,还想吃肉?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说着,指尖灵力微动,顾茫捧着的那块红烧肉瞬间就被灭作了一团青烟。
顾茫看上去好像吓了一跳,他懵懵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阵子,然后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子,最后又低头在地上找了一阵子,最后终于确定了,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肉不见了。”
厢房内,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寻他开心。
“想吃东西还不容易?”
有人把醋、酒、酱汁、肥油混在一只酒樽里端给他:“来,尝尝这个,琼浆玉露,哈哈哈哈。”
顾茫大概是渴了很久饿了很久,尽管并不那么相信他们,但还是把酒樽接过了,闻了闻,觉得味道有些奇怪,于是谨慎地舔了一口。
静了片刻,直接“噗”地一声喷在了那人脸上。
“……”
有人乐得直拍腿,有人则在兴奋地想着其他法子羞辱他,被喷着的公子则羞恼至极,接过帕子将脸一抹,而后一把揪住顾茫的衣襟,凶狠毒辣地甩去巴掌,骂道:“给你喝你还挑,挑你祖宗的。”
顾茫挨了打,立刻就想要回击,可是燎国在毁了他神智的时候,把他强悍的灵力也化掉了,他根本不是那个修士的对手,两下就被锁链勒住脖子,叮叮当当挣脱不得,只能狠狠地盯着对方。那眼神真的就和狼一模一样。
“给他好看!揍他!”
“对!揍他!”
谁不憎恨顾茫?尤其今日还有墨熄和慕容怜在场,所以那些公子多少怀着些讨好两位神君的念头,一个个法术施得毫不容情,攻击咒术雨点般落在顾茫身上——只要不打死,就挑最狠的来。
顾茫很快就被围攻地毫无喘息之地,但他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如此厌憎他,他想说话,嘴里却全是血。
有几个人尚觉不尽兴,干脆拿起刚刚那盏未尽的酒樽,居然又往里面呸了几口唾沫,而后掰起顾茫的下巴,喝叱道:“张嘴!给我咽下去!”
“喝下去!今天你不喝光就别想出这道门!”
这群门阀贵胄正将他围作一团凌辱,怀着讨好羲和君的热切倍加卖力地折磨他,忽听得最角落里“砰”的一声闷响。
众人一下子转头,只见一直沉默着管自己把玩酒盏的墨熄霍然起身,玉杯往案上一扔,抬起眼来,脸色极其阴郁。
阿莲:呵呵呵呵,口是心非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不是不在意?那你摔什么杯子?
墨熄:手滑。
公子甲乙丙:来来来,顾茫,再来吃一块肉~
墨熄:……
阿莲(斜眼):墨帅,本王要不要给你一只防滑的杯子?
【16】 成年人才不做选择题
“羲、羲和君,您这是……?”
墨熄咬牙切齿的动作鲜明地显在他那张白皙的脸上,俊美则俊美,但却瘆得慌。他身材高大,居高临下地扫过众人,那刺刀般的视线刚想落到顾茫身上,却又不知为什么,迅速移开了。
“羲和君……?”
慕容怜也斜眼看过来了:“哟,羲和君,您这好端端的,突然发什么火呢?”
墨熄沉着脸,他见顾茫被围着欺负,心中恨极,可这种恨意实在是莫名其妙,若他刚才忍不住喊了“住手”,那恐怕现在他自己都不知该作何解释,幸好他压制住了自己,当时并没有吭声。这时候才能隐忍片刻,咬着牙慢慢道:
“……厅堂之上,喝酒寻欢,醉生梦死。”
“……”
“一个个都是军政署的要员。却只会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字句碾碎,“成何体统!”
“羲和君,你这是什么话呀?”众人寂寂间,慕容怜开口了。
他原本是侧卧着的,此时却坐了起来,说道:“顾茫是叛徒,在座是权贵,权贵玩玩叛徒而已,怎么就没体统,怎么就下三滥了?”
他又啜了口浮生若梦,接着说:“羲和君自己有洁癖,难道还要管下属寻开心?更何况,这里是望舒府,顾茫是我的人,今日来的又都是我的客。你就算居功甚伟,也该知道什么叫做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这番话倒好,损了顾茫不算,简直连其他人也跟着被贬成了他慕容怜的狗。
偏偏这群人都醉的不轻,就算清醒着,慕容怜是当今君上的堂哥,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和慕容家的势力说个不字。
可墨熄并不吃他这套,墨熄双手抱臂而立,冷淡道:
“慕容怜,军政署诸位效忠的不是你,是重华君上。把军政要员们比作自己的狗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他直视慕容怜的眼睛:“自重。”
“你——!”
墨熄这番话虽然简短,但里头却是千钧重压,犹如一柄双剑点在了慕容怜心口。
第一点,如今在重华军伍里最顶用的人姓墨,算起来他慕容怜自己也是军部里的官,而且军衔还没有墨熄高。重华军法如山,就算是贵族,如果真的惹火了墨熄,那也是可以直接处置的。
第二点,则是说慕容怜言行越矩。
这可更要命了,听说慕容怜的父亲当年就参与了夺嫡之争,得亏先王大度,没有动自己兄弟的脑袋,可慕容家的这一支分族还是因此而人人自危,“王权”这两个字,他们连碰都不敢碰。
慕容怜果然变了脸色,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镇定下来。
“好。好。”他嘴角牵动,挤一丝冷笑,“墨熄,你有种。”
他盯着墨熄的眼睛,过了已汇入,忽地手掌一抬,掌心中嘶嘶窜出数道流光,一条血红色的鞭子应召而出,刷地抽开空气,卷起迷蒙尘埃。
“方才的话算我失言。”慕容怜持着软鞭,绕着墨熄慢慢走了一圈,眼中闪着嫉恨的光,“羲和君治下甚严,管束极苛,今日我算是学到了。”
“那么……”
他顿了顿,眼里氤着一抹鞭子闪烁的幽光。
“我也便来学着教教这些蠢奴隶罢!”
话音落,血红灵鞭蛇一般忽地游出,照着那几个站在角落惴惴不安的仆奴们狠抽下去!!
“啊——!”
“主上,主上息怒啊——呜呜——”
呼痛求饶入耳,墨熄眼底之色微动,随即变得愈来愈沉。
他这个人地位虽然尊贵,但手下的北境军却是一群曾经由顾茫耗费心血带出来的庶民军团,那些修士清苦贫寒,大多都是奴隶出身。
墨熄早年和顾茫做朋友,后来又和这群人共生死,深知他们的不容易,这也是他身为显贵,却从来不嫖不掳,不去欺凌那些地位卑贱者的原因。
当年,他被顾茫刺伤后,君上为了杜绝再有顾茫这样的逆贼出世,欲下令除绝王八军近七万残部,并从此严禁重华奴隶修炼法术。
是他拖着未愈的病体,于大雪中日夜连跪,只为换得君上不株连顾茫留下的这支军队,不把顾茫残部赶尽杀绝,不剥夺重华奴隶修炼的权利。
“军中其余奴隶并未有叛国之举,君上何必要让七万人头落地。”
君上怒道:“他们现在没叛,难道以后就不会叛吗?!他们都是顾茫带出来的!一群反贼胚子!羲和君,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吗?!”
伤疤还没好,在缠绕胸口的纱布下渗着血。
可却还记得顾茫年轻的时候,曾坐在麦垛上,嘎吱嘎吱咬着苹果,冲着他笑。
“九州二十八国,只有以重华为首的五个国家愿意让我们这些奴隶出身的人修行。以后要是更多些就好了。”
“虽然还没有一个奴隶能在重华当个官,不过只要君上还肯让我们修炼,就总有机会的。”
“我想出头啊,我们都想出头。”
“只求王座上的人愿意看我们一眼……”
墨熄闭了闭眼睛,说道:“请君上将七万奴隶残部允与我接手。”
君上嗤地笑了:“让你一个纯血贵族去接顾茫的那群兵痞?你怎么带他们?他们能服你吗?何况你怎么跟孤保证,这支虎狼日后不会和他们的旧主一样,把矛头指向重华大殿!”
墨熄直视着君上的眼睛,说:“我愿立下天劫之誓。”
君上一惊:“……你说什么?!”
“我愿立天劫之誓。”
“……”
天劫之誓是不可磨灭,一生只能定一次的重誓,要耗去发誓者的十年寿命作为契约。如果背弃诺言,必定天降大劫,发誓者就此灰飞烟灭。而就算一生恪守承诺,十年的寿命也再回不来。
正因为这般苛严的条件,世上很少有谁会赌咒立下天劫之誓。
但墨熄立了。
他立了这个誓,用十年之寿,发誓绝不会让这群奴隶残部反叛,发誓自己一生效忠陛下,效忠重华。
只为不让顾茫之叛引来更多无辜的流血。
只为重华能留下奴隶修行的权利。
他这番献祭,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人们只道是君上突发奇想,把顾茫留下的王八军交给了一个纯血贵族率领。他接任初时,王八军的人还在他身后偷偷管他叫“后爹”,骂他严苛,骂他冷漠,骂他高位出身,根本不懂寒门苦楚。
可是他们谁都不清楚,为了让他们活着,为了让与顾茫相同出身的人不至于一出生就被打上永无出头之日的烙印,这位“不懂寒门苦楚”的贵公子究竟都在背后付出了些什么。
十年寿命,一生承诺。
——这个心被刺伤的“后爹”,活在夹缝里,两头不是人。
其实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不过这件事,慕容怜却是清楚的。因为他当时就陪在君上身边。
他亲眼看到了墨熄是怎么替那些奴隶求情的,他亲耳听到了墨熄立下重誓,在雪地中长磕而落。
他知道墨熄同情这些奴隶。
因此墨熄惹了他不高兴,他不能拿帝国统帅发泄,便极尽无耻,冲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们一通狠抽,直抽得他们血花四溅,哀鸣不已。
慕容怜大笑起来,苍白秀丽的脸庞因为厌弃和毒瘾而显得格外扭曲。他一边笑,一边抽,一边对墨熄意有所指道:“贱奴永远就是贱奴,从生下来就注定一身脏血,又有什么出头之日?”
“……”
岳辰晴在旁边小声咋舌:“浮生若梦是可怕,我回头要跟我那些哥们去说,让他们千万不能抽,这也就是一句话不对盘而已,望舒君怎么能疯成这样。”
慕容怜抽了那些奴仆还不解气,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顾茫。
作为他的旧主,这些年他和墨熄的种种往来慕容怜都看在眼里。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觉得墨熄和顾茫的关系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思及此处,慕容怜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一个歹毒念头,他立刻调转灵鞭,径直朝着愣愣的顾茫卷去!
可怜顾茫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就被慕容怜的鞭子卷住了腰,猝不及防地一勾,轻而易举便带到了他面前。
慕容怜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而后迫使他转身,面对着墨熄。狭长的凤眼里尽是歹意:“来来来,顾茫,你看看眼前这个人,你还认得他吗?”
顾茫眨了眨眼睛,掺杂着几分兽性的警觉。
“忘了也没关系,我告诉你,其实当年你虽然没说,我却看得出来——你嘴上虽然叫我主人,但内心却很想背弃慕容家,转去给这位墨大公子趴下来当狗。”
墨熄的脸色沉下来:“慕容怜你疯什么!”
“我哪里疯了?今日我与羲和君久别重逢,也没备下什么伴手礼。不如这样,我再试探试探他的心意,如果他仍想跟着你,那我就考虑成其所好,割爱让人,好不好?”慕容怜一把勾住顾茫的肩膀,靠在顾茫身边。
“我连怎么个试探法都想好了呢。且说与你听——”
“慕容怜!”
慕容怜已被浮生若梦迷得熏熏然,他将手指竖起,贴在唇上,继而摇了摇:“嘘,别生气,听我说完。其实也有趣得紧。”
他说着,低下头甜腻地问顾茫:“顾帅,下面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听好了。”
“说句实话,我一贯很恶心你的脸,非常想将之划烂。不过如果你能帮我把这个人。”他指了指墨熄,醉沉沉地,“如果你能帮我把这个人的胳膊卸一条下来。”
凑到顾茫耳边,用众人都可以听见的低音笑道:“我就饶过你。”
此言一出,旁边喝得烂醉的人都惊得半醒,震惊地睁开惺忪睡眼,盯着他们三人。
“望舒君刚刚说什么……”
“他要墨帅的胳膊?”
岳辰晴直拍额头,嘟哝着“还不如不来呢”,然后喊道:“望舒君,慕容大哥!!你浮生如梦抽多了!脑子不清楚啦!哪有能给你清醒的药啊,我去拿来!”
慕容怜却根本不理睬他们,他挂在不知所以的顾茫身上,咧嘴笑道:“怎么样啊顾茫,来不来啊。”
言罢蹭的一声,他掌中的灵鞭已化作一道寒光熠熠的匕首。悬在顾茫脸颊边。
“或者卸他的胳膊,或者由着我一刀划了你的脸——你不是脑子坏掉了么?我倒想看看,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墨熄心中一凛。
慕容怜根本没醉!
很明显以顾茫如今的本事,就算夺了匕首也是伤不到自己一分一毫,根本毫无威胁。慕容怜此举只是想试探顾茫到底是不是真的失忆,也想看看顾茫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如何。
“我数到三。”
匕首逼上顾茫的脸,只消一寸,就能见血。
顾茫没吭声,几乎是有些淡漠地侧头看着慕容怜的匕首。
“一。”
墨熄的血流不由自主地湍急。
他确实想立刻喝止住慕容怜的举动。但另一个方面,他又忍不住想知道,顾茫究竟会怎么做?
其实墨熄也曾有过那么一些怀疑,他也想过顾茫的头脑受损或许只是假象。
如果顾茫的脑子真的损坏了,出于兽类的本性,他不可能会有任何犹豫。如果他真的像李微所说,潜意识觉得自己是一匹狼,那么自卫和伤人之间,狼毋庸置疑会选择后者。
那么,为什么顾茫还没有任何攻击的举动?
气氛绷得越来越紧。
慕容怜在笑,岳辰晴在喊嚷,众人在相劝,屋内烟熏缭绕,浮生若梦。墨熄眼前急速掠过的是顾茫从前的面庞,沉静的,灿笑的,关切的,冰冷的。
陆离光怪地游过去,犹如大鱼身上的鳞片在闪耀着,每一片光芒里都是顾茫过去的身影。清梦一般浮起:
“好久不见了,墨师弟。我能坐你旁边吗?”
“你要不要和我烂在一起。”
“我真的会杀了你……”
这些回忆飞湍瀑流般喧嚣着一一在眼前冲刷过,最后被慕容怜的声音猛地刺破,拽回现实中来。
只剩下此时此刻,顾茫那张依旧还算宁静的,微微皱起眉头的脸。
“二——”
顾茫竟仍是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选择自救?!他不是浑身狼性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何况从前他对自己那么狠毒,刺刀也捅过了,他本应该、本应该……
“三!”
“住手!”
墨熄猛地反应过来,手中疾光电起,一道咒印倏地破掌而出,朝慕容怜扬起的匕首掠去!
太迟了……
匕首照着顾茫的脸颊刺下,鲜血嗤地喷溅!
墨熄蓦然睁大眼睛。
【17】 疑心
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慕容怜捂着肩膀,他丝质的衣料很快就被浸透了,猩红从他指缝中渗出。左右见之色变,磕磕巴巴道:“主、主上……”
谁都没料想到最后受伤的居然会是慕容怜。望舒府众人霎时乱做一团:“快拿药啊!快把疗合灵散拿来!”
“快快快!止血带!止血带!”
慕容怜脸色铁青,不知怎么回事,就在刚刚匕首刺下去的那一瞬间,顾茫的脖颈侧忽然浮出一个红色的莲花图腾,随即身周忽地暴起一阵灵流,数十柄无形的光剑瞬间升出,不但将他的匕首震脱,甚至还将他反斥出数丈之外!
慕容怜一时说不出话来,紧咬着下嘴唇,脸色时白时红。他缓了一会儿,掌心泛起蓝光,凑合着先止住血,而后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地喝道:“顾茫!!”
顾茫已经趁乱跑到桌子后面去了,这时正搓着光裸的脚丫,十分警觉也十分无辜地龇牙咧嘴,眼睛紧盯着慕容怜,而那些光剑仍在不断浮沉,将他团团包护,护在阵心。
寂静一会儿,人群中,忽有个之前去落梅别苑寻过顾茫的公子猛地反应过来,喊道:“哎呀!原来是这个阵!”
“什么阵?”慕容怜怒道,“你知道还不快说?!”
“这个阵……这个阵属下也是无意得知,说起来颇有些尴尬……”
“说!!”
“回望舒君,是这样的!”那公子见慕容怜动怒,忙回答道,“这个阵法若是用法术攻击他,或者用高阶武器打他,那都不会触发。可若是用一般品级的召唤武器、或者拳脚伤害他,并让他觉得很害怕,就会有很多道光剑就会从他身体里爆发出来。这也是……”他说到此处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完,“这也是顾茫在落梅别苑那么久了,也没人能真的把他怎么样的原因嘛……”
慕容怜怒气难消,恨恨地盯着桌子对面顾茫,“这是什么愚蠢可笑的阵法?!”
那公子摇了摇头:“顾茫以前是术法鬼才,当初他不知自创了多少咒诀,很多都极其无聊,除了能讨姑娘傻笑,其他一点意义都没有。这个,或许也是他早些年创着玩的。”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想起来了。
修真学宫的藏书阁中至今还存有一些顾茫少年时涂改过的卷轴,上面写着些乱七八糟的小法咒,什么冷菜迅速变热的,可以在一炷香的辰光把自己变成一只猫的,还有能变出一团在冬天揣进怀里暖身的火,诸如此类。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一个名为“将军说的都对”的法咒,传说顾茫早年在军中总爱逃那些冗长又无聊的军会,为了不让统帅发现,特意琢磨出了这种术法,能够将一块木头点化成自己的模样坐在原处听将军废话,自己则逃之夭夭,不知去哪里快活逍遥……
“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
“也是哦,防拳脚不防法术,简直是荒谬嘛,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护阵。”
“顾茫这家伙就是喜欢乱七八糟瞎折腾。不过还真是给他歪打正着,这种无聊的小法术居然还保护了他。”有人笑了笑,“不然的话,他早就该被弄死在床上了吧。毕竟在重华想睡他的人恐怕不少,可惜一直就没人能破了这道阵。”
岳辰晴在旁边听了,挠了挠头嘀咕道:“靠,这什么阵?高岭之花阵?”
“得了吧,顾茫高岭之花?”另外一个小公子笑起来,压低声音和岳辰晴开玩笑道,“这干脆编副对联算了。”
“顾茫高岭之花。”岳辰晴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下联是什么?”
“墨帅浪荡风流。”
岳辰晴拍腿大笑:“哈哈哈哈虽然根本就不对仗,但是——”
“笑什么!”蓦地被慕容怜打断了,慕容怜恼羞成怒道,“没规没矩,当心我给你爹小鞋穿!”
“我没有!我哪敢啊。”岳辰晴忙道,“顺便提一句,只要望舒君能开心,别说给我爹小鞋穿了,就算给我爹女鞋穿都没关系!”
慕容怜瞪了他一眼,想到今日夜宴威风不得,反而还落了一道伤疤,拂了一张尊面,心中难堪,于是转头恨恨道:“还不快来人?!”
“听凭主上吩咐!”
慕容怜一拂衣袖,点了点顾茫:“把这头蠢猪带下去。我不想再见他。另外给我从落梅别苑再调几个懂事聪明伶俐的来。至于惩罚——”
他磨着牙根,余光瞥见墨熄的脸。
不知为什么,墨熄在看到那阵法之后神情就有些古怪,还往顾茫的颈侧看了好几眼。
“墨帅……你就没话要说?”
“……”墨熄回过神,把目光从顾茫身上收回来,双手抱臂,冷淡道,“望舒君不是打算成人之美,把顾茫割爱给我么。”
慕容怜一怔,随即颇不要脸地说:“说说而已,君上谕令由我来处置他,哪儿能随意易主?”
墨熄原本也知道他这人不会讲话作数,什么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对慕容怜而言简直是放屁。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荒唐儿戏,君上的旨意,如果没有君上自己收回,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改动。
于是抬眸迎上慕容怜咄咄逼人的目光,说道:“即是这样,望舒君的人,望舒君自己处置就好,又何必问我。”
“既然你这么讲了。”慕容怜嗤笑,转头吩咐道,“带下去,赏他八十鞭,克扣他饮食一个月。”顿了顿,阴鸷地补上一句。
“饿死也是自找的。”
“……”
顾茫被押下去了,望舒府上的奴仆过来把狼藉一片的案几收拾干净,重新布置几道新菜,夜宴重开。
一片议论唏嘘中,唯有墨熄没有说话,在周围觥筹又起的时候,他重新抬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顾茫被带下去的地方,手指在没有人瞧见的暗处缓缓捏紧。
墨熄不爱饮酒,更讨厌宿醉。
但那天从望舒府回来之后,他坐在自家空幽的庭院中,拍开了一坛陈年佳酿,一觞一盏,独酌直至见底。他看着吴钩当空,云开雪霁,他忽然问侍立在身边的管家:“李微。你跟了我几年了?”
“回主上,七年。”
墨熄喃喃:“七年……”
七年前,他追击投敌的顾茫,深入敌营,被顾茫刺了胸膛,命悬一线。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李微就是在那个时候奉了君上的命令来羲和府照看他的。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墨熄不甘心地想,所以,自己是究竟因为什么而放不开,又是因为什么,而忘不掉呢?
酒喝多了,未免有些醉意。他不愿意失去理智,所以李微欲再给他斟上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必了。李微应了——美色当前而不乱,美酒当前而不醉,在欲望面前能真正做到收放自如的人并不多,墨熄是其中一个。
“你觉得,我和顾茫怎么样?”墨熄忽然问。
李微愣了一下,犹豫道:“……不……太配?”
“……两个男人你说什么配不配,我看你也喝多了。”墨熄瞪了他一眼,“重新说过。”
李微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哦,您二位的关系么?人人都知道不好呀。”
“那以前又如何?”
“以前……”李微琢磨了一会儿,“以前我也没有福分侍奉在主上身边,但我听说主上和顾帅是学宫师兄弟,也是军中同袍,帝国双帅,还有就是……唉,不知道,其他我也想不到了。有人说您和顾帅那时候挺熟的,也有人说顾帅是阳光普照,跟谁都暖,所以可能与您也并没有那么熟,差不多就这样。”
墨熄点了点头,不置评价。
师兄弟,军中同袍,王国的两位帅将。
这是大部分人对于墨熄和顾茫关系的印象,好像没什么毛病。
李微好奇地问了句:“那实际上是怎么样的呢?”
“我和他?”墨熄居然很浅地笑了一下,垂着长睫毛,那笑痕里藏着点什么苦涩的东西,“不好说,说不好。”
顿了顿,慢慢道:“也不该说。”
重华没有人会相信,顾茫对于曾经的墨熄而言,就像清泉之于一个行将渴死的旅人。
在遇到顾茫之前,墨熄有抱负,有担当,意志坚定,困苦不畏,但他心中更多的其实是恨。
少年时,他曾经那么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可他得到了什么呢?父亲战死,母亲背叛,伯父祸乱,仆从一个比一个会看眼色,嘴上称他为少主,却都在替伯父做事。他周遭四顾,竟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当时他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的太不好,才会受到命运这样的苛待。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到顾茫的。
那时候的顾茫那么善良,那么正直,哪怕只是个奴隶,有着卑微到尘土里的身份,他也从来不去怨恨什么,从来不去指责什么,墨熄一开始跟他伏魔除妖的时候,脾气不好,没少冲撞他,但顾茫都笑嘻嘻地包容了——他总是在体谅着别人的不容易,尽管他自己已经过得那么辛苦。他总是在努力地呼吸着生命中的每一丝善意,然后拼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冒充慕容怜买药一事,他明明知道会被责罚,甚至会失去在学宫修行的权力,却还是执意做了。而事发后,跪在学宫的忏罪台上,顾茫什么都不辩解,只涎皮赖脸地说自己是觉得好玩。
可哪有奴隶会为了好玩葬送自己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
分明是因为他亲眼看到那些村民常年为瘴疫所扰,病痛缠身。他觉得不忍。
但是他太卑微了,卑微到连用最低的姿态,最轻的声音,低低说一句“我就是想救人”都会被无情耻笑。哪怕他把滚烫的胸腔生生挖开来,让他们看到他快要难受到死去的心,他们也只会讥笑他的热血,怀疑他的善良,讽刺他的不自量力,嘲笑他颤抖的真心。
他都知道。
所以他不辩。
人都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自己都这幅境地,一个望舒府的小奴隶,不去忧心自己下一顿该吃什么,该怎么讨主上欢心,却去挑这救死扶伤的担子——好一个不自量力的丑角。
可也就是他当年的那一份不自量力,那一颗流着热血的炙烫的真心,将本已对人性失望透顶的墨熄拉了正道。
“主上。”恍神间,李微在身边劝道,“夜深露重,您该去歇着了。”
墨熄没有马上应答,他的手仍撑在眉前,扶遮眼,听到管家的声音,他稍侧过脸,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在擦拭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声音低缓,很轻地道了句:“李微。”
“在。”
“……你说。”他沉吟道,“顾茫……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曾失忆?他是装的?”
《小岳岳的区别待遇》
慕容怜:笑p啊笑!老子助攻还要受伤!不干了!你笑什么岳辰晴!再笑给你爹小鞋穿!
岳辰晴:只要慕容大哥开心,给我爹女鞋穿都行!
岳钧天:竖子不孝!!
慕容怜:行,够不要脸,那如果我给你哥女鞋穿呢?
岳辰晴:只要慕容大哥开心,给我哥童鞋穿都行!
江夜雪:……你终于肯叫我哥了?
慕容怜:靠!那如果老子给你四舅童鞋穿呢?!
岳辰晴:只要慕容大哥开心——等等?啥?!你要给我四舅童鞋穿?不行!!!不许你接近我四舅!!!!
神秘的四舅:………………
【18】 脏兮兮的祸水
李微愣了一下:“什么?”
墨熄依旧没有抬眸,深邃的眉眼都在手覆压的阴影里,低沉的声色带着鼻音:“或许他还记得一些事情,他的心智根本就没有完全损坏。他装的。”
“这怎么可能?”李微大睁着眼睛,“顾茫的病症是神农台确诊的,重华最好的姜大夫也来替他诊断过,他的灵核碎了,魂魄丢了两个,头脑坏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匹狼——”
“你见过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肯伤人的狼吗?!”
李微惊呆了。
是他的错觉吗?羲和君的眼眶竟然有些湿红。
“主、主上何出此言啊……”
墨熄合了合眼眸,他的怒火并不是针对李微的,他只是真的不愿再听到类似于“顾茫什么都不记得”这样的话了。
“在望舒府。慕容怜给了他两个选择,是断我一条臂膀,还是划他自己的脸。”墨熄转过头,望着树影摩挲,半晌,喃喃道,“他选了后者。”
李微:“……”
“你告诉我,什么狼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微心道,告诉你?我告诉你啥啊!你看你那暴脾气,我要说顾茫或许是压根就没听懂望舒君的问题,你不得跳起来踹死我啊???
打那天开始,墨熄就有点魔怔。
虽然李微后来趁他心情还行的时候,委婉地跟他表达过类似“顾茫现在脑子是真的不好,很多词他都听不懂,跟他沟通就和三岁小孩一样,有时候一句话得重复好几遍”,但墨熄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一点微弱的希望。
最后李微没办法,说:“那主上您要不去和神农台求证一下吧。”
“……”
神农台有很多慕容怜的人,墨熄并不想去。
李微又献计献策:“那您去御药馆,问问姜药师吧。”
姜药师是个高冷且刻薄的人物,墨熄对他并没什么好印象。但最终还是捱不过心中煎熬,前去拜会。富丽奢靡檐牙高啄的药王府外,小童诚惶诚恐地说:“羲和君,我家姜掌柜出门采药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掌柜去期不定,或三五天,或三五月。”
“他说自己去哪里了没有?”
“掌柜采药,会跑五湖四海。”
墨熄甚是无言,看着那小童摇头晃脑作答的样子,只得点了点头,转马回府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了,成天在琢磨顾茫的事情,这天晚上,墨熄睡下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竟又模模糊糊地回到了多年前,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一刻也等不及想去表白的那天。
正值寂夜,是塞外边关。
他很年轻,只二十不到。那时他还并不是威震四海的羲和君,顾茫也还压在慕容怜名下没有声名。
他们与燎国激战,死了好多人,墨熄收拾同袍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一封血迹斑驳的鸿雁情书,他捏着那封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书信,怔怔看了很久。
墨熄家门不幸,自幼见到的都是尔虞我诈,背叛利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炙热的、真切的爱情。
战死的修士是个糙汉子,平时连书都不爱看的人,却在烽火硝烟里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信中不聊战争苦楚,不谈功勋立业,只讲姑娘眉梢的一颗痣,庭中栽的一丛新苗。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拙笨的、甚至不那么工整的诗,却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居然是由那样一个粗笨汉子写就的。
他写的时候,眼前是真的浮现了来年凯旋后,与那个名叫小嫣的姑娘在手植的花丛前吹曲弹唱的情形罢。
最后却只剩了这一张血迹已干的信。
墨熄无法表达自己当时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他在榻沿坐了很久,手里攥着这封信。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如果今天死去的人是他,他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呢?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但他并不以为意,直到许久之后,才蓦地反应过来——他霎时愣住了,背心一片冷汗——胸腔里像忽然点起了一簇火,照的一切霍然通透。但又好像那一簇火其实一直都在他内心深处默默地照亮着他,舔舐着他,煎熬着他。只是他从前没有发现,不明白自己那些压抑着的感情是什么而已。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的野火却越烧越热,有什么坍塌了,有什么又轰然立起。
营帐外有死了兄弟的修士在哀哭,又隐隐的埙声和寂寂的风声。
他攥着手里的那封薄纸。明天谁又会死呢?明天谁的心事又终成血污。
他忽然再也无法克制心里的那种冲动,猛地一撩帘子,正撞上进来给他疗伤的药修,那药修吓了一跳:“墨公子?”
墨熄不回答,他大步走出帐外,步子越来越快,把那封染血的信收在袍襟里,他会把它带回去给那个信中提到的“小嫣”,然而他现在急着要去找一个人,他忽然变得那么急,好像如果不说,明天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死亡就迫在眉睫似的。
“墨公子!墨公子!”
白袍广袖的疗愈修士追出营寨,朝他喊道:“墨公子,你胳膊上的疮口——”
但他没有理会,不想管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伤,他只身奔出营外,召来灵马,一骑纵马向前。
胡风朔雪迎面拂来,身后是守备营的鸽群唼喋,那细碎的声音被他越抛越远。他的心中攒着一团热血,想要找到正在值夜的顾茫倾说。他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焦灼如火燎烟熏的内心,明明朔风寒雪,却连掌心都是微微湿润的。
“顾茫呢?”
来到北军营中,他还没下马就着急地喘着气问戍军的修士。
“我找他人,他在哪里?”
那修士见他风风火火,吓了一跳:“墨、墨公子可是有急报?”
“有什么急报,我见个人就非要有急报吗?”口中呼出炽热的白雾,语气愈焦躁。
“那您……”
修士目光刮了一下墨熄受伤的胳膊,犹豫片刻,没有再问下去,但墨熄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那您无事不好好休息养伤,迎风冒雪地,从南军跑到北军来找一个无名小卒做什么?
墨熄太焦急了。也太冲动。
他刚刚弄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困扰了他很久的事情。他必须要找到顾茫,如果不立刻找到顾茫的话,仿佛满腔热血就会在这一夕之间被熬干烧尽。
他的性子原本就说一不二,认准了要什么就必须把什么攥在手里,那时候又年轻,根本没有体会过情爱的苦涩。
他甚至根本没有考虑后果,没有去想人伦道义,没有去思考是否会被拒绝。
他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冒冒失失揣着一颗真心,冲动地来到顾茫的营帐外,站在那军帐前,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的血越来越热,心跳越来越快。最后喉结攒动,深吸了口气,“哗”地掀开了帘门。
“顾茫——”
一个长相周正的攻伐修士回过头来,是顾茫当时的好友陆展星。
陆展星也是慕容怜的侍读,从小与顾茫一起长大,性子很乖张。他这会儿正在营帐内边啃水果边看剑谱,见了墨熄,愣了一下:“墨公子?”
“……”
“你怎么来了?”
“顾茫呢?”
“你找他啊。”陆展星啃着汁水饱满的梨子,忽然眉飞色舞地就嗤嗤笑开了,“今晚怎么一个两个都找他?”
“……谁还找他。”
“哦,没谁,就几个我们的朋友,找他出去附近村里玩儿,墨公子你不认识。我本来也要去的,结果腿还没好透,就懒得跑……”
陆展星絮絮叨叨的,墨熄心中的那种焦躁又更甚了,他微一咬下唇,问道:“他去哪里了?”
陆展星笑着开口,准备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可是就在墨熄即将梦到当年的那一句答案的时候,却感到一阵疼。
似乎是心脏本能地想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再痛下去,所以沉重的黑暗忽然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碎了那个回答。梦境像最脆弱的尘埃般被吹散了。
黑色越来越深,梦越来越沉,也再没有了任何声响。
最终天地虚无。
一切都归于静。
第二日,墨熄在庭院鸟雀的啁啾声中醒来,他慢慢眨着眼睛,逐渐恢复清醒,仿佛从一场破碎镜花水月中泅渡上岸。
“……顾茫……”
他困囿于梦境的余韵中,抬起手,只觉掌心微热,竟还有细细的汗沁,年轻时那种烧灼的心情似乎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可梦的内容却已逐渐模糊了。
“主上。”见他醒了,李微小趋而至,躬身道,“长丰君一大早就差人送来了一些礼物,正暂搁在花厅中呢,主上您看是否要收?”
“长丰君?”
刚睡醒,又梦到那样令他怅惘的往事,饶是英明神武的羲和君一时也有些缓不过神。过了一会儿才揉着额骨微蹙着眉想起——
那是一个落魄的老贵族,如今地位虽在,却已是名存实亡。长丰君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与其他人家往来了。
墨熄有些起床气,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问:“他忽然给我送礼干什么?”
“没详说。”
墨熄是清正惯了的人,顿了顿说道:“那你给他退回去吧,就说心意我领了,非节非庆,东西不要。”
“是。”
待墨熄洗漱着装毕,走到花厅一看:真是夸张,珍珠翠玉,绫罗丝锦、法器灵药等大大小小八抬礼箱,看得他眉头直皱,把正在忙碌的李微叫过来。
“长丰君是不是犯事了?”
“啊?”李微愣了一下,“没有呀。”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李微心道,长丰君最近好像是因为女儿的事情开罪了修真学宫的不少贵胄,有几位还是势头正旺的大家族。这个时候给羲和君送礼,显然也是想探探情势,看能不能巴住这位刚刚归城还一无所知的大统领。
不过李管家还是很聪明的,他知道几个家族内的事情还是不要卷入为妙,于是道:“这个连主上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墨熄愔愔地将那些东西又扫了几遍,仍是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干脆也懒得再管。只整了整袖角,说道:“我出门了,中午不回来,你让厨房不必备膳。”
“哦……”李微应了,却不禁抬眼偷偷瞅了墨熄一眼。
主上这些日子不太对。
好像打从望舒府回来之后,哪怕没有朝会军务,也每天雷打不动地往外面跑,有时候跑半天,有时候跑一天,有时候干脆深夜才回来。还不让侍从跟着。
看这端倪,怎么瞅怎么像再跟某位佳人私会啊……
此念一出,李微差点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不不不!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前有梦泽,后有宴平,更别说其他名门淑媛妖艳贱货,统统都试过要融化羲和君这一尊清高冰冷的男神,但至今仍无人能够做到。
李微暗忖,要是羲和君真能干出那种瞒着所有人和姑娘约会的事情,那对方该是怎样一个手段卓绝的祸水红颜啊。
墨熄沉着脸在街角的茶摊落座,要了一壶阳羡茶。茶很快就端上来了,配着的还有些干果蜜饯,墨熄慢慢喝着,秀长的眼尾时而目光流转,看向对街。
对街就是落梅别苑的后院莲池。
而那个脏兮兮的“祸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前些日子,顾茫几乎每天都会在这里发呆,什么也不做,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浮桥上,不出声地立着,盯着莲池里的鱼看。
那张脸茫茫然的,像下过一场铺天满地的大雪。
一开始墨熄不知道这些鱼有什么好看的,直到有一次,他发现顾茫试图伸手去捉一条鱼——鱼当然没捉到,于是这人蹲在岸边,呆呆看着锦鲤摇曳远去,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眼神逐渐有些发直。
墨熄才明白,他这是饿了。
慕容怜那天说要克扣他一个月的饭菜,如今算来已有十余天。于是委屈极了的顾茫居然想自己捉鱼吃……
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打那天起,顾茫一直就没出现过,墨熄每日都来,却再没瞧见过他蹲鱼的身影。
今天也不例外。
慢慢的,茶已喝至见底,又请摊主添了壶新的,再坐了许久,却也不见顾茫。
这人已经连续五天没出来了,莫不是落梅别苑里又发生了什么?
墨熄这样想着,脸上虽仍淡淡的,但心里却开始有些焦灼。他隐忍着,将盏中最后一点阳羡茶喝完,却淬不灭那心火。最终还是起身,向对街走去——
《告白模式》
二十岁的墨熄告白:不管不顾直接冲过去找人。
三十岁的墨熄告白:我再也不想告白了。
顾茫正常版的告白:我是认真睡你的。
顾茫狼化版的告白:你的皮毛真好看,能借我蹭蹭吗?
小岳岳的告白:你比我四舅还厉害!
江夜雪的告白:我是鳏夫,没打算续弦,我说了好几遍了。
慕容怜的告白:这位姑娘,你愿意和我一起在评论区被喷成筛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