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01

折火一夏: 关关雎鸠 1-20


  第 一 章

  宋小西在给江承莫打电话之前,特地看了一下手机屏保上的时间。二月十四日,晚十一点十一分。
  多么诡异的时间组合。
  电话那头接得低沉,有轻微鼻音,声线中还带着几分沙哑,混在宋小西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中,虽然听起来依旧是好耐性好风度,但宋小西仍然可以肯定此刻他正在揉着眉心接电话。
  宋小西五分心虚四分试探一分愧疚:“您睡觉呢?”
  两秒钟后,可敬但不可亲的江大人终于“唔”了一声,声音因为还残留一点倦意,因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答非所问:“又跟你爸吵架了?”
  这人说话从来不会给她留点儿余地。宋小西提起一口气,又心不甘情不愿地缓缓咽下去,挤了挤被风冻得通红的鼻子,在这边对着手机无声地说了某个单字。不过她可没勇气被他听到,这人管她管得比天都要宽。
  她不说话,江承莫就直接处理成默认。停了停,说:“你在外面?”
  宋小西继续不说话,江承莫就继续处理成默认。继续停了停,继续说:“这么晚宋伯父也让你出来乱跑?”
  宋小西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音一下子冷了好几个调:“明明是他先离开的宅子。”
  “那你现在在哪儿?”
  “……”宋小西的气势一下子又全灭了下去,声音跟蚊子一样哼哼出来,“双泉路。”
  “声音太小,再说一遍。”
  “……双泉路。”
  宋小西现在都能猜到他此刻的动作。必定是先闭闭眼,然后是面无表情,接着就是缓缓开口,满载着扑面而来的低气压,她甚至连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在心里算好了,肯定是下面这一句:“宋西小姐,这么晚一个人还能溜达了五条长街,你挺有精力的啊。”
  “宋西小姐,这么晚一个人还能溜达了五条长街,你挺有精力的啊。”
  宋小西抬头望了望头顶上乌黑乌黑的天。看吧,她就知道会这样。
  江承莫只要把她名字中间的那个“小”字省去,就没什么好事发生。宋小西终于醒悟过来今晚找江承莫也是极其不明智的。他对她一向比对其他人都唠叨,也比其他人对她都唠叨。如果不是今天这日子太特殊,她的一干闺蜜好友个个都泡在温柔乡中醉梦今朝,而她的钱包又因为方才离开得匆忙而落在了宋宅里,她才不会闲着无聊来找他。
  江承莫吁出一口气,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条街路口应该有家肯德基。你去那里待一会儿,我去接你。”
  “那个什么,”宋小西没什么诚意地,“我今晚打扰到你的良辰美景了没?要是有美人在侧,你就不用管我了,真的。”
  江承莫“嗤”了一声,明显是对她这套说辞司空见惯,选择直接跳过:“我一刻钟后到,饿了就现在那儿吃点东西。”
  “你不一直都不待见那儿的东西么?”
  “我现在也照样不待见。”江承莫的耐性本就不怎么好,此刻大概都快给她磨得流光了,话越来越简略,连主语都省了,“马上就到。去那里等着,不要乱跑。”尾音还没落,电话已挂断。
  北方冬天的夜晚格外的寒,宋小西刚刚离家太匆忙,连围巾手套都忘记戴,但因为怀着满腔愤慨,竟然也没怎么觉得冷。此刻挂了电话,才恍然发觉自己的手都快冻僵了,而刺骨的北风正一直一直往她的脖子里窜。
  宋小西马后炮一样地忏悔,在这种情况下把江承莫从被窝里拖出来,还真是不怎么厚道。
  不过,也不知他是还没睡醒还是脑壳坏掉了,竟然说要十五分钟赶过来。宋小西一边坐在温暖如春的肯德基里,一边喝着刚才用从口袋里意外摸出的几块零钱买来的奶茶,一边算了算从江承莫常住的城南区的公寓到城西的距离,以及路上红绿灯的数量,以及他那人不求快但求稳的性格,怎么都不觉得他能在十五分钟以内赶到这里。
  宋小西歪着身子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用手机上网看新闻灌水,时间打发得倒也快,在掩去一个呵欠后,一抬眼就感觉有阴影压了下来。
  果然是江承莫在她面前落了座。沉着嘴角抱着双臂,又穿一身黑色风衣,宋小西被他那双好看却没好气的眼睛盯着,恍惚间觉得,他若是此时再在鼻梁上架一副墨镜,那股傲慢的姿态,还有那股冷冽的气势,整个就是黑客帝国现世。
  江承莫最不喜欢别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打扰,宋小西不幸撞到枪口上,如今只好冲他笑得眉眼弯弯,摇头摆尾地装无辜可怜,企图蒙混过关。她把手里的热饮在他眼前晃了晃,努力扯动嘴角和眼角,做出笑容可掬的模样:“外面很冷吧?喝不喝?”
  宋小西再次经事实验证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是很正确的,江承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果然稍稍融化半分。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薄薄的唇就动了动,吐出几个字:“你碰过,才不喝。”
  宋小西立刻变得横眉怒目张牙舞爪,奶茶往桌子上一搁,却还没等说话就看到江承莫凉凉的一眼飘了过来,于是她又迅速安静了下来,只是在僵硬地梗着脖子咬吸管。
  江承莫站起来,眉眼清晰生动,手插在衣兜内,立领深色大衣在灯光下愈发衬得人挺拔清俊,轻点桌子开口:“走人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上班。”
  宋小西扭过脑袋跟他对峙:“我还没喝完!”
  江承莫:“那你接着喝。”
  “……”
  如今江承莫只要一轻描淡写,宋小西就要炸毛。想当初年纪还小的时候,江承莫被她折磨久了,还能“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然后他一皱眉一发飙宋小西就立刻什么话都没了。可现在江承莫练就了“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这等老僧入定的能耐,宋小西越有本事折腾,他就越有本事云淡风轻,然后宋小西就更加折腾,再然后江承莫就越发云淡风轻。
  现在的宋小西果然也是被江承莫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闪到,一脸愤愤地看着他,压低声音吵吵:“我才不去你的公司实习呢!我要辞职!”
  江承莫点点头,眉目不动,声音慢条斯理,煞是悦耳动听:“那也好。记得回头写个辞职书给艾木。”
  “……”
  宋小西本来还顾及着这是公共场合,尽管店里只有零星的顾客和两个销售人员。现在她终于抛弃了面子,眉毛拧起来,猛地扑向他,结果被江承莫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拎着衣领就往外拖:“你这幅样子太难看了,我可不想陪着你一块儿丢脸。”
  “……”宋小西就像是小猫被捏住了脖子,一点反抗的技巧都使不上,只能任由着对方的手拽着往外走。
  他们沿着江承莫的原路返回,最终到的地方竟然是一家酒店。外表气势磅礴富丽堂皇,一看就知道是销金之地,江承莫领着她直接到了顶层。
  “怎么不是去你公寓?”
  “那边重新装修,还没完工呢。”
  “那也犯不着住这儿吧,你不狡兔三窟呢嘛,光我知道的就三处。”宋小西的眼睛滴溜溜转,一会儿就转出个点子来,仰着脸冲着他眨眨眼,“难不成你又送给哪位明星了,然后你就没地方去啦?上回那位白小姐……”
  江承莫微微抬眼,还没等说完就一个爆栗不轻不重地弹在她额头上:“乱想些什么。那些地方离公司太远,我嫌麻烦。”
  “还有,”他不冷不热地瞧着她,面沉如水,“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再这样跟我说话,小心我叫艾木给你换组长。”
  宋小西吐了吐舌头,今晚江承莫的脾气格外的大,她可招惹不起。
  而艾木是江承莫的特助,人长得漂亮办事也漂亮。宋小西只去过江承莫办公室一次,就见识到了她的不苟言笑和雷厉风行。一想起艾美人那张亘古不化的冰山脸蛋,宋小西就感觉浑身泛凉。
  江承莫的公司,用她的老友阮丹青的话说就是,那整个就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魔鬼啊。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睡啦,我打你电话的时候才十一点多。”宋小西跟着他进房间,灯光全亮起来后,套房里宽敞的客厅一览无余,她四下搜了搜,没搜到某条宝贝宠物犬的踪影,又问,“哈多呢?”
  “想找那条狗的话去找你表姐,她最近工作不顺心,把狗抢去慰安了。”
  江承莫一进门就脱了大衣,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解开亚麻衬衫领口的几颗扣子,背靠沙发舒展姿态,微微敛着眼,乍一看过去,倒是收了几分锋芒,添了一点慵懒。然后向右侧斜斜一指:“你睡那一间,需要什么自己叫客房服务。”
  宋小西去了卧房晃悠一圈,又探出头来:“你不睡觉?”
  江承莫单手搭在膝头,低低应了一声,闭着眼,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自己的额头:“我还不困。”
  宋小西绕到他身后,凑近了嗅了嗅,鼻子间除了清香气什么也没有。倒是让江承莫睁开了眼睛:“你属哈多的?”
  “你喝酒了?”
  “晚上是喝了一点儿。你闻出来了?”
  她倒是没闻出来。江承莫这点毛病宋小西还是很了解的——爱洁成癖,且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且越到晚上这毛病就越严重。只要在外面喝一丁点儿酒或者闻到一丁点儿烟味,回家后第一时间干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泡澡。而且她敢打赌,就算几个小时前他刚泡完澡,一会儿他肯定还会再去洗一遍,就只因为他刚刚出去了半个小时。
  宋小西大拇指按上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打着圈按摩。见他稍稍挣扎,两根手指头加了点力道,阴森森威胁:“别动。敢不老实我就一爪子抓出你宝贵的脑神经。”
  江承莫本来微微蹙着眉,听到这儿嘴角抿出一个淡淡的笑意,配合着她坐得更低了一些:“哟,宋大师。您这手艺是刚出山吧,一点儿也不精湛。”
  “你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宋小西拿指头戳戳他的脸蛋,意外地手感还挺好,胡茬干干净净,面皮光滑有弹性,而且在柔和灯光下光泽也很不错,很有几分广告模特在照片处理后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宋小西看完在心中不住赞叹,努力收住很想上去好好摸一摸的手心,又敛敛心神,接着说,“我们体育课的瑜伽老师本来是学按摩出身,顺便就多教了我们两招。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当然比不上江先生您出入的那些声色场所里专业美人的手艺好。”
  江承莫直接无视她的话:“这周末有没有空,我去趟海南,你跟我一起?”
  宋小西瞬时眼前一亮:“真的?当然有空!承莫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不对,承莫哥哥你什么时候没这么好过,也不对……哎你要做什么,刚说了不要乱动。”
  江承莫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气:“我去洗澡。”
  “……”


  第 二 章

  江承莫一向是懂得享受的主,宋小西在酒店舒适柔软带着淡淡馨香的大床上滚来滚去,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在她的宏观印象里,江承莫最喜欢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赚钱,另一件就是烧钱。而能令他头痛超过一天的事情,宋小西拽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后跟了二十几年,却还是一次都不曾见过。不过若是按照阮丹青的话来讲,江承莫还是有常年摆脱不掉的麻烦的,并且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宋小西自己。
  阮丹青说,和宋小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长江承莫,外貌一流,身高一流,身材一流,手腕一流,智商一流,才能一流,总之各种都是一流。阮丹青还说,在公司员工的眼里,江承莫绝对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赏罚分明惜字如金,平时待人宽容大度,漫不经心甚至称得上漠不关心,独独一旦对上宋小西,事实证明,就算江承莫再衣衫飘飘聪明绝顶英俊潇洒,遇上宋小西也不得不被拧成啰里吧嗦讲话重复五十遍都不嫌烦的唐僧。
  江承莫不是宋小西的监护人,却比任何一个人对她都要负责。江承莫调教宋小西就像是一个清教徒一般一丝不苟又严格保守。从穿衣吃饭到品德仪态再到唐诗宋词三百首,他对宋小西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这样像什么话。
  这样的教育模式导致的后果分两种,第一种就是宋小西紧跟她的妈妈,真的成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淑女,一举手一投足都堪比贵气逼人的蒙娜丽莎;第二种就是所谓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江承莫上有政策,拿出百忙之余的一分精力管束她,宋小西下有对策,挤出百分之一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去敷衍他。
  而不幸的是,宋小西二十几年来,矢志不移一直执行的是第二种。
  宋小西有点认床,趴在床上不停玩手机,直到后半夜才有了少许困意。偏偏生物钟又准得很,第二天闹钟还没响就已经下了床。她精神不济地晃悠出卧室,一眼就看到江承莫正低着头系袖扣,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头也不抬,只是单手指了指对面:“去吃点儿东西。一会儿送你去公司。”
  宋小西应了一声,慢吞吞去喝牛奶,看到对面江承莫手边的那杯黑咖啡,恶作剧的兴致涌上来,脑筋又开始不正常运转。不过她还没动作,对面就轻飘飘扔过来一句话:“这周末一起回东区吃饭。”
  宋小西一愣,随即磨牙霍霍,眉毛皱得打结:“你昨晚明明说好这周末去海南!”
  “那是怕你又找借口不回去,用个幌子先问问你明天到底有没有空。”江承莫无视宋小西炸毛后的冲天炮火,一派慢条斯理的模样,样子坦然得让宋小西很想揍他,“不过我既然答应你去海南,肯定会再找时间。但是明天是欣姨的生日,必须回东区。”
  “我不回去。”宋小西脸上一片清冷,“我的生日她都没记得过,我为什么要去给她过生日。”
  “这几年你每年生日她都给你打电话,但你每次都关机。”江承莫给她续了杯牛奶,又把手帕递给她,冲她示意了一下沾了圈白沫的嘴巴,“她今年身体不大好,很想见见你。”
  宋小西不假思索:“可我不想见她。”
  他依旧不紧不慢的神情:“你跟她闹赌气闹报复你又不会高兴。欣姨毕竟是你妈妈。”
  “我只要不见到她,我就会很高兴。”
  江承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又要任性是吧?”
  宋小西相当郁闷地瞪着他,见他还维持着递手帕的姿势,故意不去接,只抽过手旁的纸巾擦了两下,语气也变得更差:“我饱了,不喝了。我去上班。”
  “那你得等一会儿。”江承莫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收回手,喝了口咖啡继续说,“我还没吃完。”
  宋小西慢慢膨胀的怒气终于因他这幅云淡风轻的态度一股气冲到了临界值,“唰”地一声站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红,就像是此刻正从东边缓缓升起的朝阳。
  “不用你管!我自己打车去!”宋小西在房间里像只小猴子一样乱跳,见他还是不置可否,撂下话的转眼间已经飞快冲到了门口,冲出去的瞬间又拽着自己转过身来,抓过一旁挂着的大衣,朝着他挑衅地一扬下巴,满脸恨恨:“江承莫你助纣为虐狼狈为奸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叛徒特务汉奸我诅咒你这个月吃方便面没调料包不对应该是永远都没有!”
  她一口气不打磕绊地念出来,江承莫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拿过帕子擦擦嘴角,好笑地看着她:“我从来不吃方便面。”
  他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是门被狠狠甩上的哐当一声。
  江承莫也不去管,兀自又喝了片刻咖啡,按照手表的分针从一数到十,然后就听到门铃在急促地响。本来是溪水一样叮叮咚咚的悦耳铃声,如今听起来不但没了意境,还分外扰人清静。江承莫又按照手表的秒针从一数到十,终于慢条斯理地去开门。
  他刚打开一条缝,宋小西就冻得满脸通红地挤了进来。两只眼睛气得发亮,一脸怨怼愤懑地看着他,也不吭声。
  ——算她倒霉。既没带钱包,从酒店去公司的路又不认识,刚出了酒店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行为,于是围着酒店像只不停追自己尾巴的小猫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徘徊半天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向恶势力低头,不情不愿地又蹭了回来。
  江承莫单手掐着腰,把丝质衬衫皱出了几个褶子,低头上下打量她一眼,淡淡开口:“我记得你就算小时候离家出走还知道找个有空调的电影院,现在长大了倒是只懂得哪里冷就往哪里钻。你绕着酒店外围转三圈也转不出个花来,合着有空调的酒店大厅在你眼里就是个摆设。”
  江承莫拐着弯损人的本事日渐高超,两人大眼对小眼一秒钟,宋小西忽然鼻子一皱,嘴角一压,像是下一刻就能立刻嚎啕大哭出来。
  江承莫立刻改口:“我今天晚上请你吃饭吧,地点你来挑。”
  “没空。”宋小西低头抹抹莫须有的眼泪,“本小姐今晚有约了,去吃水煮鱼,和一枚大帅哥一起。”
  江承莫“唔”了一声:“也好。郑嫣嫣的话剧自然比不上帅哥有吸引力。本来以为你会有兴趣,打算吃完晚饭后带你去看呢。既然这样就算了,等下次再有机会好了。”
  “……”这伎俩和他刚刚骗她回东区那招比起来简直就是换汤不换药。江承莫如法炮制,简直欺人太甚。宋小西磨着牙齿,直直地盯着他脖子上的大动脉,结果还没动作就又被江承莫像昨晚一样单手拎开,没用什么力气就扔到了一边的沙发上:“晚上下班我去接你。现在先让我把早餐吃完,否则你上班晚点我不负责。”
  “……”
  宋小西实习的地方是江承莫的子公司,距离总部还隔着好几条街。宋小西下车离开的时候江承莫叫住她,把钱包递了过去。宋小西抽了两张粉红色的出来,站直了身子冲他弯眼一笑,歪歪扭扭地敬了一礼:“谢谢承莫哥哥了哦。”
  宋小西在家族中排行第七,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上面兄长三四个,再加上江承莫这类世交叔伯们的儿子,能让她喊哥哥的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她却很少会当面这样带着敬辞称呼他们,平日里被惹得炸毛了连名带姓地喊是常有的事。然而此刻宋小西站在冬天暖暖的太阳底下,头发被太阳斑斓出几点跳跃的明亮,笑容里还带着一点固有的小聪明,平时除非犯错事或者是有事情央求他,她很少会像现在这样乖巧。江承莫瞥她一眼,微微一哂,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便原路返回绝尘而去。
  自放寒假始,宋小西在这里已经实习了一个多月。江承莫的秘书艾木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给她安排的赵组长人还算不错,两人相处熟了,宋小西胆子逐渐大起来,在这里摸鱼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要长。
  赵组长,原名赵媛媛,性别女,大龄,未婚,双鱼座,最大爱好是欣赏美人。而在赵组长挑剔成性的眼中,宋小西的兄长江承莫无疑称得上是美人中的美人。据赵媛媛说,江大老板江承莫那张脸庞很有点能让人百看不厌的本事,是属于现代女性欣赏的经典英俊脸蛋。皮肤偏白但不阴柔,眼睛狭长不掩凌厉,侧面看起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再画龙点睛地添上那股渗透到骨子里的难以形容的所谓清贵气质,整个人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十五的月亮,完美了。
  其实宋小西也认同江承莫的皮相是她所有的兄长里面最出色的一个。不论是坐着躺着站着,还是穿睡袍着正装套制服,一姿一容都能被他扭转出某种自成的风度。只是这种风度仅限于江承莫不跟宋小西说话的时候,只要一跟她讲话,那口标准的毒而又毒的毒舌,真是万箭齐发烽火狼烟,想挡都挡不住。
  比如说,江承莫曾经毫不客气一针见血地当着宋小西的面指出,若是按照他的审美标准,个子矮小从小发育不良的宋小西绝对不是他欣赏的那一类;而若是按照他的智商标准,从小学一首春江花月夜就得花去一个月时间的宋小西也绝对不是他所能界定的人才那一类;假如再按照他的情商标准,从小讨厌叠被子长大各种丢东西大半夜把人拽出去吃夜宵还笑得一脸没心没肺的宋小西只能称得上迷糊蛋,绝对不符合精明强干察言观色的那一类。
  综上,江承莫作最后总结陈词:“宋小西你自己说,身为一个女孩子,没有美貌没有智商还没有情商,那她还能有什么?等我以后帮你忽悠,不,物色个敦厚可靠的丈夫你就直接嫁了得了,嫁了以后你就当家庭主妇,祸害一个人就够了,要是再去祸害社会,实在是天理难容。”
  虽说她早就知道江承莫的毒舌程度,但这么一段话还是把宋小西气了个半死,至少三个月都没理他。
  晚上宋小西嚷嚷着要减肥,只吃了几口就放下刀叉。江承莫对她这套节食减肥很不赞同,在提议的餐后甜点被拒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难得说了一句比较有人性的话:“你已经很瘦了,再减就矫枉过正了。”
  “我昨天测试瘦美人标准体重,我还差一公斤没有到。”宋小西瞄着他,小声抗议他的待遇不公,“再说前段时间你那位下巴尖尖身材好好的女朋友夏骃从下午就开始绝食,中饭甚至只吃了水果,你都没说什么。”
  就宋小西所知,江承莫正儿八经交往过的女朋友一只手就可以数出来,但他的绯闻女友却不知为什么特别的多。而其中这个叫夏骃的宋小西尤其印象深刻。因为她是当红的女明星,而且公众形象佳,说话声音嗲,笑起来有甜酒窝,身材脸蛋都是一流,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得就像是会说话。现在宋小西特地把她挑出来辅证论点,并且为了让江承莫能记起来,她还特地在夏骃名字前面加了修饰词,同时刻意省略了“女朋友”前面的“绯闻”两个字。
  江承莫在菜单中抬头,面无表情地瞟她一眼:“宋小西,你皮痒了是吧。”
  宋小西看了看他的脸色,冷冰冰白茫茫的一片,让她的脖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改口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好吧?”
  “现在是吃饭时间。”
  宋小西不理他,继续说:“一只鲨鱼吞下了一颗绿豆,请问它变成了什么呢?”
  江承莫拿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把她的盘子端过去,一刀刀慢条斯理地切牛排。
  宋小西弯出一双笑眼:“你猜不到吧?是绿豆沙!”
  说完她还很自娱自乐地“哈哈”了两声,结果没得到江承莫的回应,最终笑声就自动自发地湮灭在空气里销声匿迹。宋小西垮下脸,很无语地望着他:“好吧,算我笑点低。”
  于是宋小西只好默不作声地继续吃东西,一边吃一边用叉子使劲戳。过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哎哟,瞧瞧这坐的是谁呀。你俩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种故意拖长了的调调,这种妖娆得像是爬山虎藤蔓的声音,只听一遍便会印象深刻。宋小西一回头,看到的果然是那张唇红齿白的俊俏脸蛋。
  沈奕其人,虽和江承莫一起长大,却是完全相反的个性。沈家二公子从小到大一向都是不惊人死不休,今晚也是一样。一身格外打眼的深紫色休闲西装,立领处跳脱出一枚浅淡的唇蜜印,一只臂弯里挂着大衣,另一只臂弯里则挂着一个面孔精致的高挑女子,沈奕此刻正笑容满面地瞧着他俩,桃花眼微微一眨,瞬间就眨出了无限风情。
  沈奕没有要等他俩接话的意思,很快眼神就左转十度对上了宋小西,身体微微前倾,扬扬下巴,笑着说:“小七,好久不见了哟。想念我了没有,叫一声哥哥来听听?”
  宋小西脸上顿时阴云密布:“你这样性别不明的未知物种,叫声姐姐还差不多。”
  沈奕摸摸下巴,还是笑:“叫姐姐也行呀,我又不介意。”
  “……”瞧瞧她周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宋小西半晌挤出几个字,“我介意。”
  “你介意什么?介意我给你拖后腿?”沈奕眨眨眼,又微微侧过脸,再眨眨眼,“难道我不美么?”
  “你老美了。”一直在旁冷眼旁观他俩耍宝的江承莫终于悠悠地插话进来,“这周末我俩回东区,你回不回?”
  “那不正好一起。”沈奕恢复原状,看到宋小西依然像见着仇人一样看着他,伸手去揉她的头发,被她躲过去,笑着收回手,“乖啊,别动气。改天你去金度买东西,都记在我账上怎么样?”
  江承莫在一边凉凉地:“你别搭理她。她昨天晚上从宋宅跑出来,到现在都不让我给宋伯父打电话。连提都不准提,脾气大得很。”
  江承莫的话能冻出一串冰碴子来,宋小西再度缩缩脑袋,力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隐到最小。沈奕瞥她一眼,又是笑:“其实小七做事还是挺有分寸的,是吧?”
  江承莫嗤了一声,沈奕又转过头对他说:“不是我说你,这里又没有大灰狼,你把人家管得跟小白兔一样也不大好。女孩子就是用来顺着的,知道吧?”
  江承莫别有深意地瞟了一眼他的身后,笑笑:“是么。”
  “……”沈奕清咳一声,“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俩继续吃,我还有事先走着。”


  第 三 章

  江承莫敲定的会合时间是周六上午九点。宋小西八点五十九分站在公寓楼底下,极目望去,除了北风微微吹动的枯树叶,没有其他活物体。几秒钟后她缩着脖子低头再抬头,一辆低调得不能再低调的黑色车子转过弯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两只车灯眨了眨,朝着她这边开过来。
  宋小西钻进车子,一看到江承莫的一身打扮就乐了,拽了拽衣角,又摸了摸厚薄,说:“这大衣看起来也就七成新呀。故意扔进洗衣机里水滚了一回吧江先生?”
  江承莫聚精会神地翻杂志,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宋小西再瞅一眼在前面开车的沈奕,身上的衣服款式也是复古得很,至少也是三年前买的样子。这俩人平日里着装鲜有重复,尤其是现在她身边的这一位。宋小西都不知道江承莫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坏毛病,以前上学的时候,鉴于学校规定,他们四套校服就那么轮流着穿了高中整整三年,那时也不见他有过什么挑剔抱怨,现在却变得烧包得很。
  只是江家老爷子平日里又最重节俭,恨不得人人都是小米步枪草鞋中山装,凡是见到小辈穿得一身招摇光鲜,甚至能气得吃不下饭。宋小西正在心中默默鄙视着眼前这两个比她更擅长阳奉阴违的人,忽然“哎呀”了一声。
  “怎么办,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穿的旧外套,可毛衣是半个月前刚买的。”宋小西在车里叫出来,眉毛打起结,“还是在金度买的呢。”
  “回头就说是同事穿着小转手送你的,一百块一件。”江承莫随意地翻杂志,头也不抬,淡淡接话,“老头儿准信。”
  他变着法损她的衣服性价比太低,宋小西当然听得出来。当即扭过头去口齿清晰地挑拨离间:“沈奕,你听,他在暗指你的金度赚黑心钱。”
  沈奕笑眯眯地回头:“奢侈品么,可不就赚黑心钱。”
  “……”这俩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她跟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从车子行驶进T市东区的分界线以内,宋小西就开始坐立不安。翻翻自己的手心又看看自己的手背,扭扭脖子动动腿,末了还凑到后座正中央去照前面的后视镜。江承莫本来在闭目假寐,结果被宋小西折腾得睡不着,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吓了她一跳:“你在做广播体操?”
  宋小西一脸可怜兮兮,把他的袖子当成抹布一样使劲拧拼命摇:“我紧张。”
  江承莫嗤了一声,从她的手里拽出自己的袖子:“没出息。她是你妈妈。”
  “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面的妈妈。”宋小西没好气地补充,“你能想象一下古代草民面圣时候的心情么?我现在就是那种心情。我又不是你,心脏是钛合金钢做的,刀剑不入水土不侵油盐不进。”
  “我的心脏要装的是钛合金钢,你的脑袋就是装的windows 2000系统。”江承莫偏了偏头,继续假寐,“要折腾离我远些,我很困。”
  宋小西推推他:“你还睡什么呀,马上就要到了。”
  “至少还要十分钟才到家门口。”
  “你肯定睡不着,不要睡啦。”宋小西继续推他。
  江承莫不理她,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看起来就像是真睡着了一样。
  在车子里最困的人是江承莫,然而等到了江家主宅,最神采奕奕的却也是江承莫。下车前的那一瞬间江承莫睁开眼,一双黑眼珠深邃明亮不含一丝倦怠,就好像刚刚在车子里严肃声称“我困我很困我真的很困”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三人在女佣的引领下去客厅,江承莫在最前面,宋小西走中间,沈奕殿后。沈奕不紧不慢地在走廊里左碰右摸拈花惹草,看到宋小西比毛笔还要挺直的脊背,以及虽努力拌糖但扔掩不去原味的苦瓜脸,忍不住低笑出声。
  宋小西扭头瞪他,他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在取笑你哦。我只是在想,小七你的脑袋怎么会是2000的系统呢,江公子实在是太高估你了,你马马虎虎也就算个286的吧。”
  宋小西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右腿斜跨一步,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踩上了沈奕的脚。沈奕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颤巍巍地慢慢收回了脚,然后迅速弯下腰蹲在地上生不如死地呻吟。
  最前面的江承莫终于对这两个幼龄儿童忍无可忍了,停下脚步,冷冰冰地回头:“走路不要嬉笑打闹。”
  宋小西再不情愿,也终究是挨到了客厅门口。她一进客厅,就见到了那位熟悉又有点陌生,仪容得体姿态端庄的夫人。她的手中正捏着紫砂茶杯,慢慢品着袅袅茶香的普洱,宋小西在某个瞬间大脑处于了某种真空状态,一时没能来得及顾及其他人,半晌的时间里眼中只剩下了这个脸和身材均没有被岁月刻下痕迹的美丽女子。她僵在那里没动,直到江承莫从后面推了推才缓过神来,很快恭恭敬敬地低头,垂眼,声音细得像是耳语:“妈妈。”
  陈清欣抬头看看她,点点头把茶杯放下,淡淡地说:“过来。”
  宋小西只好慢腾腾走过去,坐在陈清欣的身边。见她褪下右手上那只成色极佳的玉镯子,然后套到她的手腕上,宋小西直觉想缩手,一转眼却看到不远处江承莫警告性的一眼,只好又硬着头皮忍下。
  她从记事起,见到陈清欣的次数统共也没几回。但是每回见到她,陈清欣必定会送给她一到两只价值连城的玉石首饰,从极品翡翠到祖母绿,从猫眼儿到成色极好雕琢极精的籽玉,陈清欣都给得相当大方。宋小西第一次接到这样贵重的首饰几乎手软,但陈清欣的表情却十分淡然,就好像给出去的这么珍贵的东西不是她的一样。
  尽管陈清欣是她的母亲,宋小西却一直都莫名地觉得,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这句话对于她和陈清欣来说也很适用。每次她心惊胆战地收下这些东西后,她潜意识里便会不由自主命令自己要淑女,要学着宽宏大量,不管陈清欣从小有多疏忽她,不管她现在有多不想见到陈清欣,她都要学着原谅。
  今天也是一样。宋小西低下眼,小声说:“谢谢您。”
  虽是江家的宅子,但明显今天的主角是陈清欣。等到家宴开始,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陈清欣不在的时候,家庭聚会宋小西一般是不怵的。因为小辈众多,长辈们的话也有限,一顿饭每个人平均下来,落到她头上的提点也不会几回,并且大多都是安全话题。但今天鉴于宋小西那美丽温婉的母亲时隔六年刚从国外回来,又逢生日,大家的话题便全都围绕在了陈清欣身上,连带着她的女儿宋小西也成了太阳旁边那颗被照耀得闪闪发亮的小金星。
  从学业到实习,从闺蜜到男友,宋小西每隔一分钟就要抬一次头回答问题,连最爱吃的江家招牌豆腐都没有尝上几口。她被关注得很痛苦,她被盘问得很焦躁,再看看与她一道的沈奕和江承莫,前者正一脸微笑地喂着五岁的小侄女慧慧吃东西,而后者坐在她旁边,正悠闲自得地夹着一块江家豆腐往自己的盘子里面搁。
  她一个人应付长辈应付得累死累活,剩下两人一点解围的意思都没有。宋小西看不过,牟足了劲在桌底下狠狠踢了江承莫一脚。
  江承莫的手微微一顿,总算瞟过来一眼,看到宋小西幽怨哀苦的眼神,然后扭过头,给她也夹了一块江家招牌豆腐。
  “……”宋小西欲哭无泪地望着他,都快绝望了。
  家宴当天,各小辈留宿一晚是惯例。宋小西吃完晚饭正打算朝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的江承莫蹭过去,被陈清欣在后头叫住:“小西,你晚上和我一起睡。”
  命令口吻,无从拒绝。宋小西无法,只好点头。
  宋小西觉得,自己不光年龄在他们这一辈中排行最末,似乎连能力都最末。江承莫不必说,举手投足里透露的都是自信,冷静,眼光精准不容置疑;沈奕也一样,平时嬉笑调侃惯了,遇到正经事却又毫不含糊,脸色一板就让人战战兢兢,不论指点还是批评都是一针见血;其他哥哥姐姐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情形,却独独她一个,不懂得拒绝人,更不懂得领导人,一道口气稍嫌严肃的命令抛下来,她就会下意识接住,也不管自己是否有意愿接受。
  现在就是这样。宋小西望望陈清欣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母女俩相处成她们两个这样的也不常见。宋小西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玩了一个小时的手机游戏,陈清欣走到阳台上和其他人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尽管宋小西无意侵犯他人的隐私,但陈清欣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顺着风传了过来,从“你呢,吃完晚饭了吗”到“不可以这样,我还要在T城再待一周,之前和你说好了的”,从“不要紧,你不用担心的”到“不会的,我的机票都订好了,一定会按时回去的”,口气耐心,语调温柔,宋小西听得久了,慢慢地眼睛开始泛酸。
  等陈清欣从阳台走回来,宋小西已经恢复平静原状,把发烫的手机连到充电器上,说:“妈妈,水我已经放好了,温度正好,您去泡澡吧。”
  陈清欣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宋小西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刚刚陈清欣打的一个小时电话,是和她如今的恋人。陈清欣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从来没有那样温柔过,一回都没有。宋小西托着下巴觉得有点悲哀,既然宋常青和陈清欣都不喜欢彼此,当初生下她又干什么呢?既然生下她的时候不愿抚养她,那就让她索性自生自灭到底好了,现在又开始尽力弥补父母爱又干什么呢?
  陈清欣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宋小西正抱着抱枕发呆,见状坐起来:“我来帮您吧。”
  陈清欣看她一眼,把吹风机递了过去。宋小西动作很轻柔,静默半晌,还是轻声开口:“妈妈,祝您生日快乐。我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大好,希望您能珍重身体。”
  陈清欣闭着眼,慢慢地说:“小西,你对我太尊敬了。”
  宋小西抿起嘴静默。陈清欣睁开眼看看她手腕上的镯子,又说:“每回见你,我给你的首饰你都没有戴过。”
  “那些都太贵重了。”
  “并不贵重。”陈清欣淡淡地说,“以后等我不在了,我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
  宋小西滞了滞,这话让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请您不要这么说。”
  “小西,你是不是还很怨恨我?”
  “我没有。以前也没有过。”
  “你爸爸很爱你。”
  宋小西微微一笑:“他也是这么说您的。”
  陈清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宋小西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说:“您在国外过得还好吗?”
  陈清欣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有点恍惚。宋小西把她的头发吹得八成干,关了吹风机,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许多,于是她的话变得格外清晰:“我这些年也过得很好。您不必觉得愧疚,您看您和爸爸即使没在我身边,我还不一直都好好的?”
  陈清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第 四 章

  从宋小西有记忆起,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睡,连保姆都不要陪。如今她浑身僵硬地和陈清欣躺在一张床上,整个晚上都没睡着。
  这世上无父无母的孩子有很多,宋小西觉得自己若是跟他们相比,已算是幸运;这世上饥寒交迫的孩子也有很多,宋小西觉得自己若是跟他们相比,也已算是幸运;然而这世上,既合家欢乐又衣食无忧的孩子同样也有很多,宋小西觉得自己若是跟他们相比,就算得上是比较悲惨的了。
  让人无奈的是,偏偏最后一种才是宋小西身边存在最多的。
  每个孩子都有一个隐藏在心底的愿望。若是无法实现,大概这愿望永远都不见天日。宋小西的愿望从六岁到十六岁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希望陈清欣和宋常青能重归于好,然后一起参加她的家长会。
  不过事实证明,愿望终究是愿望。每一年的家长会上,不要说成双成对,宋小西的座位上甚至都是空着的。
  两人离婚后,宋常青忙着打理他的生意,陈清欣忙着出国寻觅她之前的恋人,宋小西就是一个被刻意忽视的存在。只是与亲情的贫瘠相对的是,宋小西的物质生活又从来都是富裕的。宋常青吝啬父爱,到底还记得自己有个亲生女儿。虽然宋小西基本上一年都不见得能见到他一次,但是宋常青给了她众多其他令人艳羡的东西做弥补。比如说,一张似乎永远也刷不完的卡,比如说,一座置办齐全的别墅,比如说,一个尽职尽责的管家,一个无微不至的女佣,和一个随叫随到的司机。
  尤其是六年前他再婚的时候,宋常青更是大方得让宋小西默然。若不是她阻止,估计他已经在那张写着死后所有财产都归宋小西的遗嘱上签了字。
  在长辈们的眼中,即使是拥有这样的一对父母,宋小西依旧算是在健康成长。她的学习成绩中上,性格乖巧,做事懂得分寸,并没有那种富贵人家的大小姐脾气和挥金如土的坏习惯。
  宋小西中规中矩地活了二十多年,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多么渴望叛逆。
  她的确试着叛逆过一次。刚刚步入十六岁的那天晚上,她吃着江承莫带来的甚合口味的庆生蛋糕,许着自己都不知所谓的愿望,到夜晚十二点宋常青和陈清欣也没有给她打来电话问候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很浓重的失望。
  失望的结果就是,她在第二天翘课去逛街,一天之内一口气刷掉了上百万。包括五只当季新款奢侈品手袋,十几套小礼服,几十双亮闪闪的鞋子,甚至还有一辆买了之后从来没有开过的红色跑车。她本想把卡刷爆以引起宋常青的注意,可惜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卡里的金额出乎她想象的大,而宋常青时值欧洲出差,也没有注意到她。宋小西逛商场逛得身心俱疲,等江承莫半夜十一点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孤单单地趴在一个小花园的石头上嚎啕大哭。
  所幸当时已夜深,宋小西哭了将近三个小时,糟糕的形象除了她自己没什么人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兔子一样红又像是金鱼一样肿,长头发乱七八糟粘在脸颊上,白裙子上蹭了不少泥土,缩在巨石旁边,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江承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宋小西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伸手递给她一方手帕,黑白色简约格子样式,右下角精致地绣着logo,在小花园黯淡的光线下依旧不失细腻典雅。宋小西一直觉得江承莫在某些地方古板守旧得就像是老古董。他好像很喜欢按照那些条条框框生活,从小就不曾改变,也似乎不打算改变。用手帕,不接受人字拖,指甲永远洁净整齐,牛仔裤必是深色,身上总是带有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宋小西没有接,用手捂住脸继续抽抽搭搭。江承莫看她一眼,说:“你再丑的时候我都见过。再不擦擦你的脸就快脱水了。”
  宋小西“呜哇”一声,哭得更加响亮了。
  江承莫抿着唇等了她十秒钟,而后说:“别哭了,嗯?”
  他把她的手掰下来,手指尖隔着手帕开始把她脏兮兮皱巴巴的脸一点点擦干净。好不容易露出比较白净的皮肤,宋小西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手腕处露出的半截手表,忽然眨了眨,再次滚了泪珠下来。
  “他们都不要我,我就是个累赘是不是?”
  极少会叹气的江承莫看着她,慢慢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手臂把她搂在了怀里。
  他放柔了声音轻轻地说:“别哭了,你还有我呢。”
  宋小西趴在江承莫的肩膀上,哭得愈发天昏地暗。他长久地力道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低声呢喃着难得温柔的话,他的肩膀宽阔,怀抱温暖,味道清爽,渐渐地终于起到了不错的效果,宋小西的抽噎声终于慢慢停止。
  她的思路缓慢地从混沌归于清晰,除了发觉自己腿脚发麻脑仁发痛之外,还忽然发觉出了另一点不同——她长这么大,江承莫这还是头一次对她这么温柔。
  她一直觉得他有时候严肃得过了头,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他也可以温柔。而他说的简简单单的那一句话,是到目前为止宋小西从江承莫口中听过的最好听的话。
  江承莫之于宋小西,不是葱姜蒜之类的辅料,而是实实在在不可或缺的柴米油茶。
  他只比宋小西大六岁,然而宋小西总觉得他和自己是两个时代的人。他总是有超乎年纪的冷静和沉稳,懂得如何更合理地利用时间,将人事的效率发挥到最大,处理繁杂问题时深思熟虑又游刃有余,消除他人戒备时春风化雨又立竿见影。他的眼窝深邃,从而使本就锐利的眼神更加锐利。
  一般来说,江承莫宽于待人严于律己,但是宋小西不被包含在内。江承莫对待宋小西,就像是对待一个精心烧制的工艺品,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德智体美劳,这几项江承莫自己做得都很好,所以受他调教的宋小西也不得不被迫跟着做到很好。
  宋小西青春期时曾对他这种铁腕政策表示过抗议。江承莫此前一直坚持腹有诗书气自华,强迫上小学的宋小西去背那些《诗经》《离骚》《论语》《唐诗宋词三百首》以及阅读《二十四史》,宋小西小的时候只晓得服从,初中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本还有抗议的权利,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她开始试图向江承莫闹脾气。
  她站在他的书桌前茶壶一样地掐着腰,一脸的色厉内荏,江承莫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伸手从旁边他的书架上抽过另外一本精装版书籍,淡淡开口:“既然这样,《论语》和《资本论》,你选一个。”
  “……”宋小西瞪着那本已经被他标满了各色笔记的马克思经典著作,顿时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从小到大,江承莫一直都很懂得怎么对付她。用沈家二公子沈奕的话来说,宋小西只要一张嘴巴,江承莫就知道她是想吃东西还是要说话。
  因为这世上能让江承莫上心的事物不多,而宋小西明显光荣地身在其列,这让她有时候也会觉得甚是荣幸。只是这种能够让人扬起下巴微笑的感觉仅限于别人对他俩的亲密关系表示羡慕的时候,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没有一回是这样觉得。
  宋小西第二日跟着江承莫和沈奕回去的时候呵欠连连,在车上还用手指翻出眼底下的红血丝给江承莫看。沈奕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冲着她轻笑:“小七你可以看看你承莫哥哥的眼睛底下,也红着呢。”
  宋小西果然凑上去看,又很快被江承莫推开:“坐好。动来动去像什么话。”
  宋小西从后面扯过一条毛毯裹在身上,再次打了个呵欠,再次凑到他身旁:“你哭了?”
  江承莫凉凉看她一眼,冷笑:“这句话直接总结出了昨天晚上你的状态,是吧。”
  宋小西瘪瘪嘴,开始强词夺理:“要不是你一定要拽我回来,我能这样吗?”
  “我看你现在也不怎么差,还有精力冲我发脾气。连这个都解决不了,你实习的时候都学会点儿什么?”
  宋小西被他噎了一下,但很快梗梗脖子又理直气壮起来:“这不是重点好不好,谁会自己闲着没事找罪受?”
  江承莫懒得再和她斗嘴,从后面抽过一个抱枕隔在两人中间:“一会儿睡着以后口水流这上面,别靠近我。”说完就开始闭目假寐。
  “……”
  离开学还剩下不到一个星期,宋小西所谓一个月的寒假实习也临近结尾。她领了工资的下一分钟就给江承莫打电话,声称要请他吃饭。
  相对于她的兴冲冲,江承莫就显得十分漫不经心:“几千块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宋小西怒:“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意义啊?这是我自己赚的第一笔钱好不好?”
  “可我今天晚上没空。”电话那头还有纸张翻页的声音,江承莫接着说,“你现在过来,晚上陪我去趟晚宴。”
  “我才不陪你去参加什么没劲透顶的晚宴!你没空去吧,我找别人去!请客吃饭都不买账,你真是讨厌得没谱了!”
  江承莫“嗯”了一声,还是波澜不惊的语气:“晚上有郑嫣嫣。”
  “……”因为这一句话,宋小西酝酿好的所有话都又淹死在肚子里,磨了磨牙说,“你骗我呢吧,你们这些商业大佬的聚会,怎么可能会有娱乐圈的人。”
  “李唯烨。”
  “……”
  江承莫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宋小西却立刻就懂了。郑嫣嫣前些日子被狗仔队拍到了一张动静不小的照片。照片上,她一改往日利落清爽的干练形象,正小鸟依人地依偎在某个男人的怀中哭得梨花带雨。而尽管那个人只拍到了一个微微低头的侧脸,还戴着墨镜,却还是有人眼尖地辨识出那是A城有名的梓成集团二公子李唯烨。
  只是,明明照片上显示出的是亲密无间,明明看起来证据确凿,郑嫣嫣隔了几日还是通过经纪人否认了两人的情侣关系,声称他们两个“只是很好的朋友而已”。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关注起这些八卦了?”宋小西想了想,“不对,李唯烨不是A市的吗,怎么会来T市参加宴会?而且你怎么就确定李唯烨去郑嫣嫣就一定会去?”
  “我不确定。”江承莫悠悠地说,“你可以不来,我又没在勉强你。”
  “……”
  江承莫接着说:“速度做决定,决定好了就在四十分钟内来我这里。”说完电话就被切断。
  “……”宋小西瞪着手机屏幕上“已挂断”三个大字,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宋小西到底还是去了江承莫的公司,并且是在二十分钟之内。隔着办公桌站在某人面前的时候,她是真的很想做出一副排山倒海居高临下的气势,但无奈个头身材以及着装在那里,即使她站着江承莫坐着,她也仍旧没有一点威慑力。
  江承莫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用拿着黑色笔的手指了指不远处:“你落在你爸那里的钱包围巾手套。”
  宋小西看看沙发上的袋子,脖子不由得就缩了缩。她担心江承莫又要开始说教。宋常青既然把她的东西送到他这里来,那江承莫八成就知道了她刻意不接宋常青电话的事情。他要是再故意问她为什么宋常青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总占线,宋小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可说不出来她把宋常青号码加进了黑名单的实话。
  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没想到江承莫却没有问。只是见她还站在那里,简单说了句“去沙发上坐一会儿,十分钟”。
  宋小西歪在沙发里,想了想问他:“你干嘛非找我不可,你公司后宫,呃,公关部的美女团呢?”
  江承莫一开始没回话,过了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开口:“这种必须去又无聊的地方,再带着她们去就更没兴致了。到时候还是逗着你玩儿比较有意思。”
  “……”
  江承莫说到做到,十分钟后果然推开办公椅,拎起衣服带着她出了公司。车子七拐八拐又熟门熟路地到了一家私人会所,宋小西眯眼看着面前满眼亮闪闪的限量版礼服,不由得感慨这个地方的老板真是会做生意,把地方打理得特别对江承莫这类人的胃口,外表平淡无奇,内里富丽堂皇。沈奕就从不来这种地方,他若是想给女伴买东西,必定是去那些不但败家其中而且金玉其外的国际商场。
  她和江承莫有个不成文的约定,赴宴之前的挑选礼服鞋子首饰等事情都由江承莫来完成,时常被鄙视眼光差的宋小西只需要站在一边等着去试衣间就可以了。
  此刻亦然。江承莫替她打量一排排的衣服架子,宋小西就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打量他。
  在学生时代,宋小西最常听到的关于江承莫的内容就是,江承莫又是全校年级第一名,江承莫又是少年组围棋冠军,江承莫又是最高奖学金获得者,江承莫又是学生会主席,等等。他明明没有多么努力,最起码在宋小西看来他连高三都清闲得天天读老残游记孽海花,可他就是有本事一路轻松过关斩将,表情冷淡而又气场强大地站在领奖台最高的位置上。
  甚至于十岁的沈奕就因为处处被压制,毅然决然地绝食两天,采用迂回曲线,通过疼爱他的姑妈,坚决而又义无反顾地转了学校。
  在宋小西的印象中,除了更加冷峻更加沉稳更加阴险之外,十多年前的江承莫跟现在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他似乎没有经历过青春期男生那种青涩的阶段,在所有学生都必须穿校服的高中,在绝大多数男生被青春痘和篮球场所困扰的时候,江承莫就已经拥有了无懈可击的出色外表和一呼百应的号召能力。地位,金钱,以及亲手获得的可以称得上成绩的成绩,对他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来说,因为来得都很容易,所以也并不怎么珍惜。
  和江承莫这种人站在同一片阳光底下,宋小西都恍惚觉得他吸收的阳光比她要多。


  第 五 章

  宋小西望着江承莫一直发呆到他拎着衣服走过来。后者一个爆栗毫不客气地弹过去,她瞬间清醒过来,顿时就疼得咬牙切齿眼泪汪汪。
  “想什么呢。”
  宋小西捂着额头摇头晃脑:“我在想,江大老板,您对您的秘书艾木是不是很满意?”
  “怎么说?”
  “因为仔细想想你俩性格还挺像的,应该臭气相投才对……”
  江承莫似笑非笑:“嗯?下午你来公司的时候又绕着她走了吧,你好像很怕她么。”
  “我才不怕她好不好。”宋小西提高音量,见店员侧目,又很快把嗓子压下去,“我只不过是敬重一切有能力有美貌又有头脑的人而已。”
  “我倒是没见你敬重过沈奕。”
  宋小西扭扭脖子:“你怎么不说我没敬重过你啊。”
  “我不大符合美貌那一条。”江承莫抿起唇淡淡地笑了一下,把衣服递给她,“怎么突然想起她了?”
  “其实我主要是在想,像江公子您这样的全能性人物,多金有貌有身高,品性方面马马虎虎也不算太差,以后该娶个什么样的老婆才好呢?”
  江承莫透心凉地垂着眼睛看着她:“所以你就想起艾木了?”
  “我去试衣服。”宋小西觑到他的脸色,抱住衣服拔腿就溜。
  两人到宴会的时间已不算早,宋小西跟着江承莫走进去的时候已听到嗡嗡的人声。江承莫把两人的大衣递给服务生,宋小西踩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挽着江承莫的手臂,挑了个人少的时候低声嚷嚷:“你骗我。我把大厅环视了三圈了,哪里有郑嫣嫣啊。”
  “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看不到只能说你自己运气不好。”
  “……”宋小西磨牙,“你跟客户谈判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忽悠人家的?”
  江承莫先拖着宋小西去拜见了两位长辈。江承莫变脸如翻书,刚刚在人群中还是一副冰冰凉冷淡疏离的表情,现在就换成了一副垂眉敛目洗耳恭听的样子。那位被江承莫称作恩师的老人家,看到宋小西垂着手站在江承莫身后,一脸笑眯眯:“这个漂亮乖巧的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吗?”
  江承莫轻咳一声:“不是。这是我妹妹,宋小西。”
  老人家“咦”了一声:“姓宋?和你不是一个姓嘛。”
  “不是亲妹妹,是世交家的女儿,从小就认识。”
  老人家“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她,依然笑眯眯地:“我知道了。”
  老人家看着她的眼神很耐人寻味,就像是挖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只是宋小西完全莫名其妙,一点也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
  江承莫正事办完就开始不耐烦,很快去了休息位。宋小西站在两米以外的安全地带调侃他老态龙钟不中用,然后撇下他自己去了餐品区挑选吃食。
  餐饮区基本是女性的地盘。三三两两的美人凑成堆,边说边吃东西,樱桃小口一张,咬下一只葡萄,姿态很是妩媚典雅。宋小西绕着长长的自助餐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什么引起食欲的东西,耳朵里倒是被塞进了几句八卦。
  “哎哎,你看那边的那个是谁?”
  “哪个啊?”
  “就是坐在休息位上第一排,最有魅力的那一个啊。哎,拜托你不要张望得那么明显行不行,搞得我们很那个一样。”
  “你本来就很花痴,有什么好遮掩的。还有,拜托,那是江承莫啊,你不要告诉我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
  “……”
  “你真的不认识?天,这一年你真是在T城白混了。别扯我啦,你就放心吧,你就算再看他一百眼他也不会往这边瞟一眼的。江承莫是出了名的冰山脸,而且还不近女色,除了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妹妹,别的女人在他眼里估计就和静物差不多。”
  “青梅竹马的妹妹?”
  “宋家的千金宋小西,两个人好像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我没见过,不过据说是个挺乖巧伶俐的女孩,长得也算不错。从小江承莫就对她非常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我听说他俩的银行卡密码都是互通的,对江承莫这种难以亲近的人来说,对她算得上非常宠了。”
  “你说他俩青梅竹马,他俩难道以后真的要订婚不成?”
  “照这个架势看,也不是没可能呀。”
  宋小西背对着她们,端着盘子的手抖了抖,一颗晶莹欲滴的葡萄差点滚出边缘去。真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啊,这八卦传得可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宋小西捏着三颗红樱桃回去找江承莫的时候,他正半靠在沙发里,双手成人字形支着下巴,两条腿交叠,表情疏离气势冷冽,用四个字形容就是“生人勿近”。
  而后目光扫到她身上,张嘴接受了宋小西喂过来的一颗樱桃,咽下去的时候瞥了她一眼:“去一趟食品区就能笑成这样,你是猪么。”
  宋小西也不以为意,挨着他坐下来,拿肩膀挤挤他的胳膊:“你知道我刚才听到了什么新鲜事么?有人说我和你以后要订婚诶。”
  “嗯,然后呢?”
  “还要有什么然后?这么不靠谱的事儿传得还有鼻子有眼,让我以后怎么找男朋友。”
  她嘴里抱怨,却是正襟危坐在位置上。宋小西从小被灌输礼仪教养,虽然总是被江承莫嫌弃多懒散少端庄,但其实她还是养成了不少良性条件反射的。比如像现在这样,穿着裙子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坐端正,手扶住膝盖,双腿微微斜倾,脸上带着蒙娜丽莎一般的官方微笑,即使偶尔不耐烦了,也只是转转眼珠,很快就会恢复安静。
  江承莫默不作声,若有所思了一阵子,一回神就看到了她这幅装乖巧的模样。瞅了几眼之后淡淡地笑了出来,眉眼也随之敛去了几分冷意,倾过身来调侃:“你这个样子,如果再系上红领巾,整个一大号的小学生。”
  “江先生,您真是太会说笑了。”
  她笑不露齿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江承莫逗得笑意更深了。正要说话,一个熟悉的调调先传了过来:“哎哟,今儿晚上月亮和太阳私奔去了吧,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多新鲜的事,为什么我竟然看到江承莫江大公子在开怀地笑呢?小七你真是有本事。”
  沈奕迈着妖娆的步子走过来,笑容可掬地在他们面前站定,粉色衬衫和黑色礼服的搭配在他身上竟也没有半分违和感,反而衬得人更是面如冠玉,眼角桃花泛滥成灾。迅速打量了两人一番,啧啧两声:“你俩倒是好兴致。不过小七今天真的非常漂亮哦,我都差一点没有认出是你来。你现在若是去厅中心站一站,明天收到的鲜花肯定得用千朵来计算。”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宋小西扬着下巴睨了他一眼:“我哪比得上沈少爷您人比花娇。”
  沈奕噗嗤一声笑出来,还要接着说下去,被江承莫截断了话头:“宋小西,你跟李唯语结了仇?”
  “啊?李唯语是谁?”
  他用下巴朝五米远的地方挑了挑:“她怎么一直往你这里看?”
  宋小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位美人。红色雅致长裙,挑着高高的眉尾,略施淡粉,明艳动人,正微笑着和一位男士攀谈,时不时有目光朝着这边飘过来。
  沈奕惯性地摸摸下巴,笑着插话:“还是小七好看些。”
  “你真肤浅。”宋小西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都不认识她。其实她看的是江先生你吧?”
  “不是故意我在贬低江公子的魅力,只不过人家好像看的真的是小七你。”沈奕嘴角带笑,“虽然你不认识她,但你爸爸认识她。她和她兄长李唯烨前两天还和你爸打过交道呢。”
  “你别跟我提我爸。”宋小西拧着眉毛,“你是说她是李唯烨的妹妹?那她对面的那个人就是李唯烨了?但是怎么那么老,和娱乐报道上的一点也不像啊。”
  “你以为谁都跟你俩一样走到哪儿都成双入对形影不离啊。那当然不是李唯烨。”沈奕低笑,指了指十点钟的方向,“那个才是。”
  宋小西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与媒体照片上比较相符的颀长玉立的身影。只是他距离她稍微远,宋小西只能辨认出那个人优雅得体的衣服,以及清朗闲适的姿态。他的五官看得模糊,但宋小西凭着他举手投足间的那股气质还是可以鉴定出应该不属于残次品。
  沈奕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轻声笑:“宋小西,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人家可不大好。正好,我还没和他打招呼,既然你这么感兴趣他,我帮你去介绍下?”
  宋小西看看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江承莫。后者单手撑着下巴斜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按照经验,江承莫的不说话代表的就是不赞同。宋小西在内心稍微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老老实实端坐在座位上。
  沈奕那双桃花眼一弯,笑着说:“你看他做什么,你沈奕哥哥我还给你做不了主吗?”
  宋小西望他一眼,抿着嘴不吭声。
  沈奕单手掐着腰,瞅瞅面前两个人,一边笑一边叹气:“江承莫不是我唠叨,你真的是对人家管束过度了知不知道?哪有二十三岁的大姑娘还怕兄长就跟兔子怕老鹰一样的?”
  宋小西扬起下巴反驳他:“二十二。”
  “二十二周岁,一般来讲就是二十三了哦。”
  “二十二就是二十二。”
  “二三。”
  “二二。”
  “那好吧。”沈奕笑得春风细雨,“二二小姐你究竟跟不跟我过去?说不定以后他和咱们还有联系哦。”
  “会有什么联系,难道还要联姻不成?”
  沈奕还是笑:“电视剧看多了吧你。正常的第一个念头难道不应该是基础的公司合同关系么?”
  “联姻也是合同关系呀,我爸妈就是好例子。”宋小西低声辩解了一句,见沈奕已经向前走了两米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整整衣裙也跟上。
  宋小西本来觉得她常年受江承莫和沈奕这等皮相的熏陶,应该已经锻炼得心脏强劲百魅不侵。如今站在李唯烨面前才发现,原来什么话都是不能说死的,眼前的这位男士给她的第一印象竟然还可以是“惊艳”两个字。
  李唯烨的长相比那张模糊的偷拍照还要好看许多。皮肤偏白却无奶油气,五官英俊到无可挑剔,嘴角挂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一双湛黑微弯的眸子在大厅照明下似有光芒破碎,右脸颊上还有个淡淡的酒窝,稍微一偏头,微微仰脸的宋小西就可以看到他下颌的漂亮曲线。
  此刻他站在那里,尽管随意,却有种说不出的风度和优雅。
  宋小西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脸颊也在发烫,十有八九是在泛红。她有一见到陌生的英俊男士就紧张的毛病,越英俊就越紧张,而且越紧张就越走神严重。宋小西盯着李唯烨那张好看的脸不自主地就在云游天外,沈奕的介绍词她一句都没听清楚,只勉强抓住了最后零星的五个字:“这是宋小西。”
  宋小西定定神,左手自然收在身侧,缓缓伸出右手,露出一个不大不小正正好的笑容,开口:“李先生,你好。”
  李唯烨看着她,眼神微动,几秒钟后嘴角轻轻弯起,笑得很是温和,轻轻握住她的手指,他的掌心清爽干净,同他的声音一般:“不用这么客气,叫我李唯烨就可以。”


  第 六 章

  其实这场面原本不若她想象中的那般头疼,假如客观来讲,与平常的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不知是沈奕似有若无的暧昧言辞还是她无来由的紧张心理作祟,宋小西却觉得十分别扭,就如同相亲场面一样。
  沈奕笑着对李唯烨说了一句“小七对你很感兴趣,也对你最近那位绯闻女友郑嫣嫣很感兴趣,要不你俩多聊几句”之后,不顾她不断的眼色暗示就毫不留情地撇下她离开。沈奕一走,宋小西尴尬的情绪开始无止境往上涌。对着那双挺好看的眼睛,她紧张地都不知道该怎么站着才好。同时她自己也很莫名,明明李唯烨语调柔和修养极佳,比江承莫之流要亲切和善得多,她怎么就会产生这么剧烈的不适反应。
  此刻的宋小西眼睛四处飘移,走神频繁,脸颊通红。若是江承莫在场,肯定会不留情面地对她现在的表现打零分,打完零分以后还会开始数落她不争气,其中也必定包括那句万宗不离其口的“像什么话”。
  她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沈奕……哥哥说的你不要信。他平时最喜欢开玩笑,十句里有九句都在跑火车。”
  李唯烨点点头笑了一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只毛绒玩具,又指了指正在笑容可掬地邀请年轻男女玩游戏的主持人:“反正站这里也是闲着,你喜欢那只造型狗吗?咱俩去把它赢回来怎么样?”
  宋小西回头看了看,那边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沈奕的眼角眉梢尽是调笑的神色,江承莫则是一张侧脸对着他,看起来是一如既往的抿着唇不予回应。
  她再回头看看笑微微的李唯烨,想了想还是点头。
  按照她那所谓的宋氏理论,两个初次见面的男女,第一次相处再怎样客气都不会算过于客气。然而这条定律今天用在李唯烨身上却歪了靶心。宋小西表现得越客气,李唯烨就表现得比她还要客气。只是他的客气比她要隐蔽,可以用绅士两个字代替。李唯烨的措辞巧妙声音温柔,比毒舌又刻薄的江承莫少了几分咄咄逼人,也比泥鳅般滑不留手的沈奕少了几分油嘴滑舌,在她说话的时候还会微微倾身,嘴角抿出一个笑弧,显示出倾听的诚意。
  他的礼数越周全,就让宋小西越发手忙脚乱。
  宋小西在心中唉声叹气。为什么她遇到的人个个都是高深莫测游刃有余,只剩下她一个捉襟见肘不知所措。
  宋小西作如此胡思乱想时,李唯烨已经手气很好地直接抽签跳过了第一局,正靠在矮桌边闲散地看着周围其他低头皱眉思索的男男女女。他就算安静的时候嘴角也是勾着几分笑意,眼尾微微弯起,宋小西平日里看惯江承莫那种冰山扑克脸,乍一看到他这样乍破春水般的温柔模样,本来渐渐平息为正常的心脏又开始咚咚快跳了几下。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儿什么缓和一下沉默的气氛,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我从小运气就不大好,好像所有经过我手的刮刮奖上都是写着谢谢惠顾的,连一瓶饮料都没有让我赢过,亏得我买了那么多。”
  “那正好跟我相反,”李唯烨偏过头来微微地笑,“有次初中考历史蒙题,十个选择题让我蒙对了八个。”
  宋小西望望天花板:“历史地理政治啊,那些就是我的救命草,我上学那会儿靠着那些提分呢。我的数学最差了,我宁愿背十页文言文也不想做一道代数分析题。”
  其实这和江承莫半强迫半监督灌输给宋小西的教育模式不无关系。宋小西被迫浸泡在古文里的时间太长了,导致写作文几乎就成了她的本能。一堆堆锦绣文章可以不打草稿地信笔拈来,思路清晰毫不含糊。宋小西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就是在大一的一节古典文学理论课上,因为当堂测试,她帮着翘课的三个舍友以及她自己总共四个人写了四篇风格迥异又古色古香的文言文交了上去。她当时写得兴奋又紧张,下课的时候满脸通红,右手都在微微颤抖。
  只是宋小西偏科严重,她的语文有多好数学就相对得有多差,高中的一次模拟考还曾经弄过不及格。后来又好死不死地偏偏让江承莫拿到了她的数学试卷,宋小西站他面前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尖都在打颤。
  只不过江承莫从不会进行挨饿站墙角等的体罚,再动怒也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冷冷地说:“宋西,沈奕语文最差的时候都比你现在的分数要高。”
  “……”
  瞧瞧这话说的,一颗石头崩到了两只鸟。
  李唯烨和宋小西合作顺利,在准确地接了一句冷僻古体诗后,宋小西在主持人有些过分夸大的恭喜声中拿到了那只造型狗。
  毛绒狗抱在怀中远远比看上去的还要大,几乎有宋小西的一人高。宋小西踩着高跟鞋抱着大狗小心翼翼走下领奖台,看到李唯烨也在给她鼓掌,小声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李唯烨摇头冲她笑:“不用这么客气。”
  他的身后多了一个人,明红身影,窈窕有致。很快李唯烨又开口:“这是我妹妹,李唯语。”
  宋小西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和她握手:“你好,我是宋小西。”
  “听说过的。”李唯语落落大方,笑容明媚口齿也清晰,“晨启宋总的千金,在A市也是很有名的哦。”
  宋小西可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常常被江承莫念叨“百无一用是宋西”的百无一用之人,是如何把名号传到A城去的。想来十有八九是前两天李唯语和她那汲汲于公司生意的父亲打了交道,借了他的东风而已。
  李唯语巧笑嫣然:“宋小姐还在上大学是不是?研究生?”
  “叫我宋小西就可以了。”宋小西说,“在T大,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毕业了。”
  李唯烨在旁边笑了一声:“T大?”
  “那真的好巧,我哥以前也是在T大哦。T大金融系。”李唯语笑语融融,眨了眨眼,“过两天T大就该开学了吧?如果有缘的话,你和我哥可能还会再见面哦。”
  又寒暄了几句,宋小西终于得以礼数周全地退离。等回到休息位上,她才后知后觉想起她本可以拐弯抹角地问问当事人自己是否和郑嫣嫣是真正的男女朋友关系,可惜她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的这个问题,就这么在李唯烨的笑容迷魂阵下丢了提问的先机。
  宋小西挠着毛绒狗的鼻子凑过去,江承莫没有理会她,他正和一位美女低声交谈。他的眼角微微挑起,一看便知是不耐的前兆,可眼睛看过去却又依旧是十足的好耐心,并且表情很随意,甚至摆出了一副倾听的模样。
  也不知前面提到了什么,美女似乎聊到了兴头上,宋小西微微侧过耳朵,听到一声软软的问句:“我还是不相信怎么办,真的是这样吗?”
  江承莫表情不变:“我很少说谎。”
  看起来温柔如水的美女微微摇头,表示仍然不相信。长长的流苏耳坠摇曳,眼眸顾盼神飞,抿唇一笑:“单单这句话就够谎的哦。”
  虽然宋小西的恋爱经验不多,但依照她对同性的了解,她还是有点知道,美女这样带着几分暧昧地调侃过去肯定也是期望对面的男士同样带着几分暧昧地调侃回来的。如果此时美人对面的男士换成沈奕,那接下来的发展就会比较正常和顺利:先是互相交流精神,再是互相交流眼神,再是互相交流手机号,再是互相交流物质,再是互相交流人,最后再次互相交流物质,然后爽快分手。但很不幸的是,她此刻面对的是千年冰山万古不化的江承莫,宋小西到现在还没有见过江承莫为其他美人稍稍融化过。宋小西望着眼前这位不知是第几十号撞钉子的如花美眷,心里忍不住为她哀叹接下来的似水流年。
  如果她没有料错,江承莫的反应肯定还是千百万次没有变过的下面这样:表情淡淡,口气淡淡,然后一句“我确实很少”,再然后就不再开口。
  “我确实很少。”
  宋小西望望天花板,看吧,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美女终于黯然离开,高跟鞋远去的时候宋小西都不忍看她的脸色。江承莫偏过头来,睨了一眼座位上的毛绒狗,嘴角翘起一抹不清不淡的嘲讽:“终于舍得回来了?”
  宋小西伸出两只手,把大狗的眉毛挤在一起,又把嘴巴压成凹状,看起来很像是在抿着唇。然后笑眯眯地对着他:“江承莫,你看这样像不像你?”
  江承莫用他那经典的用来看智商不正常人士的眼神看了宋小西一眼,然后两手搭在扶手上,对她的笑脸不予理会。
  “你笑点怎么那么高啊。”宋小西讪讪,坐在他身边揪住狗脑袋在他面前左右不停晃,“一直绷着脸,小心未老先衰。”
  江承莫十指交叉搁在双膝,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冷说下去:“现在倒是蹦跶得挺欢快,刚刚对着李唯烨的时候你那些伶牙俐齿跑哪儿去了?我隔这么远都能看出来你跟李唯语的段数差得不是一个级别。你跟赵媛媛一起上班玩游戏时那些小聪明也离家出走了吧?在公司实习一个月,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宋小西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上班玩游戏的?”
  江承莫继续用他拿经典的用来看智商不正常人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宋小西忍不住脖子缩了缩。刚刚她不在的时候肯定有人惹他不轻,导致现在一肚子火气无处可发,于是全部迁怒到她的身上。
  于是又凑过去,戳戳他的胳膊:“你今天晚上拖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无聊地品红酒吗?这些酒又不如你家藏的那些好喝。”
  “你不是还得了一只狗吗?”
  “你嫉妒啊?我给你行不行?”
  江承莫瞟她一眼,嗤了一声。
  “承莫哥哥,”宋小西连称呼都变了,小心翼翼地更凑过去一点,“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其实你还是笑起来比较亲民一些,而且更加好看一些?”
  “宋西,”江承莫偏过头来,表情没什么变化,声音却清冽得像是深潭水,冰得她几乎立时就打了一个激灵,“你今天晚上看李唯烨看多了吧,现在还想把他脸上那点儿笑容加在我脸上?”
  他把红酒随手一搁,站起身就往门口走。宋小西拽住他的衣袖他也仍旧脚步不停,她在他身上哀怨地瞅了他一眼,只好也一路小跑跟上。
  今晚江承莫阴阳怪气得很,宋小西在车子里觑了觑他的脸色,愈发确定了此刻不能招惹他的想法,于是一路都是瘪着嘴,一直都把脸对着车窗看夜景。
  过了一会儿,她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儿:“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吧?怎么跑到这条道上来了?”
  江承莫把车速缓缓降下来,转动方向盘,将车子转弯驶入停车位:“先喝点粥,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
  “可我还不饿啊。”
  他把车门砰得关上,头也不回:“我饿。”
  “……”
  江承莫虽然冷着一张脸,吃相仍然优雅。他已经把不苟言笑从容优雅当成了一种习惯,宋小西甚至都没见过他在公共场合打过一次呵欠。他这种无论何时何地都礼数周全的姿态宋小西自认学不来,她很快就打了一个呵欠,还想要伸一个懒腰,被江承莫的眼风一扫,立刻改成了只伸展了一下两只爪子。
  宋小西跟江承莫两人共餐的时候,负责调节气氛的总是宋小西,尤其是像此时江承莫南极冰块一样嗖嗖释放冷气的时候。宋小西趴在桌子上,使劲使劲想话题:“大老板,你们公司给实习生配备的电脑质量真的很差,我玩个大型网游有时候会特别卡……”
  ……刚刚还死不承认,现在说漏嘴了。宋小西瞟一眼江承莫更加冷冽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很快知趣地转移话题:“有人前两天给了我一袋芭乐,特别难吃,比榴莲还难吃。”
  “我前两天看见那个某某电视台的那个某某主持人了,素颜的样子一点也没有镜头感嘛。”
  “我给你讲个冷笑话好不好?有一天西红柿走在路上,突然感觉很饿,于是就去超市买了两颗鸡蛋。哈哈哈。……哈。”
  “你第一回让我本科时代的舍友看见的时候,她们几个花痴了整整一星期,天天让我讲有关你的伟大事迹。”
  宋小西说到这份上,已经不仅绞尽脑汁,还很口干舌燥。可江承莫还是不为所动的模样,依旧在自顾自地吃夜宵,不理会,不抬头,不说话。
  宋小西瞅瞅他再望望天花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凛然开口:“刚刚那个李唯烨,只不过是笑起来很好看罢了,他只是很懂得发挥自己的特长而已,哪有我们江先生英俊啊。谁不知道江先生不笑则已一笑倾城,李唯烨怎么能跟我们的江先生比呢,简直完全没有可比性嘛。而且他肯定也不知道我们的江大老板从小就天资聪颖,不论智商情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长大了更是英明神武为人慷慨有求必应,人赠外号江神灯。”
  她一口气说完,终于听到噗嗤一声。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江承莫在拿帕子擦嘴角,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说:“后天我去日本一趟。”
  “哎呦,”宋小西肉麻兮兮地,“你去多长时间?我会想念你的。”
  “哎呦,那我得多荣幸,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是没心没肺的代言人呢。”江承莫学着她的调调,“差不多一周左右。想要什么可以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坚决不支持日本经济。你去印尼或者新加坡什么的或许还能考虑。”宋小西换了个更舒适的位置,说,“你去日本又能见到温柔可人的日本美女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在学校看见个帅哥呢。不是歪瓜裂枣就是情商低下,连个正常一点的都没有。”
  “其实也有。”江承莫招手叫来服务生买单,淡淡开口,“你们学校门口那尊周总理像,还是很正常的。”
  “……”


  第 七 章

  江承莫出差之前,按照以往惯例,把哈多扔给了宋小西。
  哈多用一种极其无辜的眼神看着宋小西,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毛茸茸的耳朵服帖地搭在两边,伸出红红的小舌头在宋小西的手背上一舔一舔,一声不哼,相当的乖巧可爱。
  宋小西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拿手指点点它圆滚滚的头,说:“乖啊,狗粮还没来得及买,今天中午你就跟我一起吃蘑菇和馒头,知道吗?”
  哈多呜咽一声,求助的眼神立刻看向门口正在套大衣的江承莫,前爪一扒后爪一蹬,若不是宋小西及时抓住它,恐怕早已趴到了江承莫的脚背上。
  江承莫微微一笑,系上大衣的扣子蹲下来拍拍它的头,说:“还有,在这里你就别指望早晨能遛弯了。等我回来给你带根肉骨头。”
  哈多凄惨惨地嗷呜一声,脑袋耷拉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其实这只白色小博美还是三年前她过生日那天硬塞给江承莫的。那时候正值宋小西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告吹,只隔了一晚上,江承莫再见到她时她就变成了一对红通通的兔子眼,眯成一条缝连睁开都困难。而且脾气也坏得一塌糊涂,江承莫说一句她甚至敢不怕死地顶十句,而且句句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昂首挺胸气势充沛,言谈直逼最佳辩论选手,简直要让江承莫刮目相看。过了几天又正巧是她的生日,宋小西那天坐着他的车路过宠物街,一眼就相中了哈多,立刻嚷嚷着要买下来。
  “你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还想养条狗?”
  “我好好的,自理能力全班女生第一。”
  “自理到晚上雪糕吃多了,半夜急性肠胃炎,打电话让我带你去吊点滴?”
  “……”
  江承莫说着就要调转方向盘,被宋小西扑过去一把抱住胳膊:“也可以你养着它啊,我时常去你那里看看它也好啊。”
  江承莫扫她一眼:“我那不是收容所。”
  “江承莫,你怎么能这么没爱心。你看它那么小,那么可爱,你看那小鼻子,你看那黑眼睛,你再想象一下它绕在你脚边摇尾巴的样子……”
  江承莫不为所动,被宋小西更死地抱住胳膊:“反正我今天一定要买。要不你就看在我生日的份上,收下它帮我养,要不我就自己养。”
  “你自己养吧。”江承莫毫不犹豫地丢给她一句话。
  “……”
  宋小西把自己逼到南墙,只能梗着脖子继续撞下去。她推开车门朝那条博美直奔而去,在江承莫鄙视的眼神下甚至连价钱都没有还,就直接刷卡抱着白色的毛球走人。
  然而当天晚上她还是很窘地抱着哈多敲开了江承莫的家门。她一时走火入魔抱着哈多回校,竟然忘记了自己当时还住着学校宿舍,虽说哈多很小,可她还是没能成功地瞒住楼管阿姨偷运上去,到头来想过来想过去,还是只好送到他这里。
  江承莫很干脆地挡在门口,拒绝包括她的一切生物入内:“我不要它。”
  宋小西折腾一晚上,已然累得不轻,听他如此说,顿时噎住了喉咙口,直接赖坐在楼梯台阶上不肯再走。
  江承莫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大约一分钟,终于开口:“你可以把它送到宋宅那边。”
  “王阿姨对动物过敏。”
  “那就再把它卖了吧。”
  说完他就要关门,被宋小西眼疾手快地左腿一伸挡住。江承莫一低头,宋小西拿着她那双尚未全退的红红兔子眼,连同她抱着的哈多那双温顺无辜又黑漆漆的眼,一起无比纯善又泫然欲泣地望着他。
  两人一狗在门口一站两坐地静默地对峙了大概三分钟,江承莫忽然把睡袍拢了拢,然后唇角动了动,再接着放弃了门把手,自己转身进了屋。
  宋小西把手放在背后比了个“V”,迅速抱着哈多一起跟进去。
  她进了屋就立刻狗腿地去给江承莫泡茶,并且用的是她学过的最繁复的手法以及他最爱喝的茶叶。然而等宋小西双手捧茶凑过去,换来的却是江承莫没什么好气的一瞥,然后薄唇掀了掀,吐出一句话:“你抱过它,去洗手。”
  “……”宋小西当时真有指使哈多冲上去咬他一口的冲动。
  江承莫去日本之后两天,宋小西开学。刚进教室落座,还没有来得及拿出课本就被阮丹青一把抓住,食指挑了挑她的下巴,哼哼两声:“宋小姐,一个寒假不见,一年的九分之一都过去了,你和你那承莫哥哥还在原地踏步走吗?”
  尽管宋小西一再声称自己和江承莫的关系比小溪潭水还要清比大理石还要白,她这位从大一一直到现在认识了五年的好友却从来没有信过。阮丹青自第一次见到江承莫之后,已经不止一遍地说:“你不就是搞了个初恋么,谁没有过初恋啊,你看江承莫的反应比你还要正儿八经;不就是感冒挂了个点滴嘛,谁没进过医院呢,哪有人的反应跟他那样激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病重了呢;而且过一年生日就给你办一张信用卡附卡,宋小西你跟他就算是二十年的交情,可毕竟不是他老婆,他难道就没有想过未来该怎么和老婆交代?最重要的是,你家承莫哥哥眼看着就快三十了吧?怎么还没结婚?不是等着你这个榆木疙瘩开窍还能是什么?你俩要是没问题,我阮丹青的名字倒过来写。”
  宋小西被她长长的一串话绕得晕头转向,只凭本能顽强坚持一句话:“他是我哥哥。”
  “哥哥怎么了?那谁谁82岁了还能娶28岁的谁谁当老婆呢,哥哥又怎么了?”
  宋小西无可奈何:“就是哥哥而已。江承莫一直都只是我兄长,我可从没往别处想过。”
  “你这句话特别狗血言情剧你知不知道?电视剧每当男女主角要碰撞出火花之前,女主角肯定都要说这句话。”
  “……”宋小西有气无力地再次重申,“他真的是我哥哥。”
  “哥哥又怎么了?”
  “……”宋小西只好闭嘴。
  宋小西想了想说:“为了证明我真的是无辜的,我决定把江承莫郑重介绍给你。你等着,一周之后他从日本出差回来,我立马给你俩安排相亲宴。”
  阮丹青的脑袋摇得就像只陀螺:“算了算了。你家承莫哥哥归你私人占有就可以了,我可要不起。”
  “阮小姐不是说他色香味俱全不管煎炒蒸煮都是风味极佳百吃不腻的菜系么,怎么今天又搞起叶公好龙来了?”
  阮丹青一脸老老实实:“那是因为你家承莫哥哥绷着脸的那个样子,实在是太难以近人了。这种人再完美也就远远观赏就好了,我和他就是一根零线一根火线,乱搭在一起是会害人命的。而且我听说你那承莫哥哥半点没有亲民精神,他的公司员工都说跟他说话清热又解毒。因为他生气的时候眼神冰得能冻死人,说话一针见血,毒得世间无出其右,绝对能用来以毒攻毒。”
  “……”
  “再而且,我听说以前就有个名媛倒追他,碰到了他的原则问题,你那承莫哥哥一怒之下把人家整到了美国,到现在都不敢回来。傻子才要步她的后尘呢。”
  “……”
  宋小西一个多月没听阮丹青八卦,今天又知道了这么多江承莫的缺德事。
  开学第三天下午,宋小西路过学校大学生活动中心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那边挂得高高在上的电子横幅,忽然间明白过来那天宴会上李唯语说的那句“你和我哥可能还会再见面”是怎么个意思了。
  那上面此刻正游走着一行醒目大字:财富在左,幸福在右,李唯烨做客T大大讲堂。
  宋小西对着那标题忍不住汗水了一把。一边感慨这标题取得可真富有学生气息,一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三点半,距离四点李唯烨的演讲还差半个小时。
  她还站在原地考虑是装作视而不见转身离开还是反正闲着没事听听也没关系,已经有两辆纯黑的车子沿着长长的校园路缓缓驶过来。因为前一天晚上T城刚刚下过一场中雪,今天路上全是半泥半水,一眼望过去简直是脏兮兮得惨不忍睹。而那两辆车子行得比其他车子还要慢,几乎看不到有泥泞溅起。
  宋小西收了手机正打算往大活里面走,那两辆车子在她两米远的地方停下,她的步子还没迈开就听到一个很和煦的男声:“宋小西。”
  她一回头,一眼就看到车子旁边立着的一个清朗挺拔的身影。李唯烨那双好看又迷人的眼睛弯起来,冲她微微一笑:“真的是你啊。”
  宋小西一时间有点语无伦次:“啊,李先生……”
  李唯烨笑出来,无视另一辆车子跟着下来的工作人员略带疑惑的目光,几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两眼,笑着说:“你今天和那天宴会上很不一样。”
  宋小西低头看看自己的米色大衣牛仔裤驼色靴,以及灰色毛球围巾:“也没那么严重吧……”
  “看你这样也是要往大活走,不会也是要听我的演讲吧?”
  宋小西清了清嗓子:“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今天下午没有课吗?”
  “没有。刚开学一般都比较清闲。”
  李唯烨微微一笑:“你那今天晚上有人预定了吗?既然真的如唯语所说在这里碰上你了,一会儿等演讲完我请你吃顿饭怎么样?”
  “啊?”这话超出宋小西预料之外,“这个……”
  “宋小姐肯赏脸吗?”
  李唯烨还是笑容如春水,但这种温柔和江承莫的强势一样难以拒绝。宋小西瞥到旁边其他工作人员越来越探究的目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啊。”
  宋小西觉得自己最近的智商真是呈直线下降,她都还没有弄清楚状况,就已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等她坐在观众席上,托腮望着演讲台上不带草稿却毫不磕绊侃侃而谈的那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晚上她要和只见过一次面交谈过没半小时的男人吃饭。
  虽然李唯烨长得很好看,虽然李唯烨的脾气比江承莫温和百倍,但他至今毕竟只能算是个不太熟悉的陌生人。宋小西一回想起上次宴会上她那不佳的表现,再一想到要和他共餐,就觉得分外诡异。


  第 八 章

  平心而论,李唯烨的演讲十分精彩。这种邀请社会精英人士的大学讲座若是想吸引人,一靠当事人的成就,二靠当事人的口才,三靠当事人的皮相,而李唯烨明显占了全三样。宋小西听着旁边女生兴奋的窃窃私语,以及每隔几分钟就响彻全厅的笑声与掌声,忽然间就想起上一回她来大活听讲座的时候。
  虽然T大举办的名人演讲多而且杂,但宋小西这种没上进心的人一直都兴致缺缺。她上一回来听大活报告厅纯粹就是因为那场讲座的主讲人是江承莫。
  演讲台后面的江承莫比平时要温和许多,他做演讲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平稳,字正腔圆不带稿子地讲出来,语调好听得就像是悠扬的大提琴一般。他那天心情似乎很好,宋小西低下座位去捡掉落的手机,再一抬头就看到大屏幕上映出来的江承莫微微的笑容,她一时没能习惯,险些又让手机掉下去。
  演讲最后是学生提问环节。宋小西站起来,毫无形象地把手举得特别高,兼之又是正中央的位置,江承莫再想忽略也不得不一眼就瞅见她。
  而江承莫也果然不负她望地把她提点了起来:“那位同学。”
  宋小西清清嗓子,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很顺溜地说了一句“江先生您好”。
  然后她那位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兄长很好笑地看着她:“你好。”
  “我有个话外的问题很想问问您。请问您是怎么看待大学谈恋爱这个问题的呢?我有个兄长在我上大学之前提醒过我,坚决不准我在大三之前谈恋爱。您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宋小西说这段话的时候自认把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她相信在场的众多大学生肯定都对江承莫以前对她提过的这个论调十分反对,假如江承莫现在还要坚持己见,那就肯定会被扣上一个古板守旧的帽子,从而影响他那伟岸高大的形象;而假如江承莫此刻改口说同意大三之前谈恋爱,那她以后就有了可以拿捏住他的材料,假如他再不让她干这干那,她就拿他出尔反尔的证据回敬回去。她理直气壮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江承莫却微微一笑,他平时的笑容都很冷淡,很少会这样微笑,眼尾和嘴角微微弯起来,眉梢间仿佛细碎地涌动着暖意,宋小西瞅见大屏幕上江承莫的笑容,蓦然间想到了一句很恶俗的话,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大学谈恋爱应该是很美好的,当然也有大一相恋之后就定终身的。”江承莫说得不紧不慢,“不过,所谓护妹之心兄皆有之,我同时也相信你兄长的建议是善意的,而且是从你的角度仔细考量过的。”
  他的语调沉稳,话音未落就听到“哗”地一声,报告厅里响起极热烈的掌声。宋小西扭头看看身边低声尖叫的女生,才发觉原来刚刚犯花痴的人不止她一个。
  她把话筒递回工作人员,很快就被另一个女生抢了过去。比起她来宋小西觉得自己就镇定多了,最起码没有脸颊泛红手脚失措,然后宋小西听到她说:“江先生您好,听您刚才的口气,您也应该有个妹妹是不是?”
  江承莫“唔”了一声,瞬了一眼宋小西,说:“是。”
  “是亲兄妹吗?”
  “不是。只是邻居的女儿,年纪比我小。”
  报告厅再次瞬间“哗”地一声,握着话筒的女生眼睛亮得像星星,随即打蛇随棍上:“那就是一起长大了是吗?也就是青梅竹马啦?”
  江承莫点了点演讲台,笑着说:“同学,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这次题外话就到此为止,好吧?”说罢手抬了抬,“那位男生。请工作人员把话筒递给他。”
  宋小西的心思被报告厅里的一阵掌声拽了回来。李唯烨的演讲效果和江承莫那一次差不了多少,语言幽默表情温和,在大学生面前很受欢迎。报告厅的音响配备很好,李唯烨独特的略带温柔的低沉嗓音四面八方传过来,宋小西听了一会儿又开始莫名其妙的紧张以及走神。她表面目不斜视实则神游天外地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从包袋里摸出手机来,眼睛都不看就直接翻出发件箱给江承莫写短信。
  “我有事要问你……”
  宋小西刚把这句话发出去就开始后悔。事实屡屡证明,她凭冲动做的事基本就没怎么对过。她要是真的对江承莫开口说“李唯烨一会儿要请我吃饭,我该怎么办”,以江承莫的习惯肯定毫不犹豫就扔给她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她除了被鄙视之外得不到任何帮助。
  不到一分钟手机就开始震动,宋小西瞪着屏幕上闪烁着的“江承莫”三个字,再看看演讲台上风度翩翩的李唯烨,叹了口气,还是猫着腰小跑出了报告厅。
  “什么事?”
  宋小西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你干什么呢?”
  “这就是你要问的事?”
  “是啊。”
  “……”
  江承莫懒得回答她,宋小西自己耳力很好地听到那边有主持人播报日语的死板声音,只好没话找话:“那个,你在看电视?”
  “……”
  宋小西继续没话找话:“这个时间点你竟然在酒店?真稀奇。”
  “你是在看日语新闻吗?”
  “播报员的声音真不好听。”
  江承莫终于打断了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小西清清嗓子,望着天花板,用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调调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就是想你了呀,想问问你过得怎么样。你不是说我没心没肺么,我在用事实证明你的结论是错误的。”
  那边静了一下,再开口时半点都不领情:“你最近猪肉吃多了,脑袋被同化了?”
  宋小西声音立刻恢复正常,粗声粗气:“我说想你也是错,不想你也是错。你才是猪肉吃多了呢。”
  “没事我挂了。”
  “……”
  那边静默三秒,见她这边依旧没声音,果断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李唯烨演讲结束后,两人直奔小南市的田记水煮鱼。小南市是T市有名的食品一条街,除了T市的名小吃外,还有许多特色饭店。宋小西跟着江承莫沈奕他们来过几次,这个地方晚上格外热闹,虽被称作小南市,占地面积和最低消费值倒是一点也不小。而就她所知,田记水煮鱼是小南市里唯一的一家水煮鱼店,也是整个T市口碑最好的水煮鱼店。
  只是让宋小西略微没想到的是她今天竟然难得碰到了吃一斤送一斤鱼票的活动。她明明记得沈奕以前还和这家店的老板开过玩笑,说他也太能坑人了,旁边杵着几个模样稍微清秀些的服务生,就敢把价格定得跟星星一样高,也从来没什么优惠活动,连个会员卡都没有,他以后再也不来了。
  不过话虽是这样说,这家水煮鱼的味道也确实相当好。沈奕后来耐不住嘴馋,又以宋小西吵着嚷着一定要来吃为借口拖着她一起吃了好几次。
  两人在服务生的引领下一路穿过长长的走廊。虽然还是冬天,两旁的植物却依旧郁郁葱葱。尽头是一间装修极好的包厢,一迈进去就听到泉水叮叮咚咚。
  “很久没来这里,不知道口味和之前有没有变化。”李唯烨刚落座便笑着说,“大学第一年我没回家,一放假就闲着没事,一闲着没事就在T市转悠,那时和几个朋友最爱干的事就是在T市各个区挨着搜饭店,估计我比本地居民还熟悉这些吃的地方。”
  他说完后接过了服务生手中的菜单。包厢里采光良好,李唯烨低头点菜,鼻管高挺笔直,英俊的眉眼敛起来,睫毛长而微弯,不夸张地说,单单一个随意的侧脸就足以让许多被称作帅气的男星黯然失色。
  水煮鱼做得肉鲜味美,宋小西吃得嘴唇麻木仍不想停下。而且两人相处气氛也不若宋小西想象中的那样头疼,甚至比她和江承莫共餐时气氛还要好一些。江承莫吃饭的时候不会嘴角带笑,不会主动引起话题,还常常居高临下地鄙视她,相比起这些来,李唯烨简直顺眼太多了。
  并且因为是校友的关系,便有了许多共同话题。再加上李唯烨爱好广泛为人亲和,两人从面前这道水煮鱼开始,不知什么时候就谈论到了正在进行的网球公开赛,然后又含蓄地口头讨伐了某个风评颇差的学校官员,以及某省高速公路一年收费一百五十个亿,最后宋小西甚至还得知了李唯烨本来打定了主意要学法律,被父亲一番威逼利诱最终还是选了商科的往事,吃到最后两人算得上是相谈甚欢。
  后来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提及江承莫,李唯烨笑:“其实我老早就想八卦一句,江公子是不是真的如同传言所说,很排斥AB型血人士?”
  “这种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自己就是AB血。”
  他“嗯”了一声:“还有,我今天贸贸然把你约出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是你请客呀,我怎么会介意。而且今天晚上的水煮鱼很好吃。”
  李唯烨仍是笑:“你喜欢就好。”
  车子前面的小黄灯一闪一闪地转弯,李唯烨正在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忽然笑容一收,迅速踩了急刹车。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宋小西听到咕咚一声,然而往车外看又什么都没有看到。她把脖子探得更长了一点,这回总算看到了一个摔倒的男子。
  李唯烨已经解了安全带下车,把那个人都扶起来,隔着玻璃可以看到他嘴型微动,不知在说些什么。严格来说,李唯烨开车十分稳,并且遵纪守法,红灯停绿灯行,这里也不是人行横道,撞车的绝大部分责任都在对方。宋小西跟着下了车,李唯烨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这里没有人行横道,你再着急也不应该在这里横穿马路。我的车子被你刮花了一块,你而除了手背蹭伤外也没有大碍,如果还想再要求什么,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这里还算是市里的繁华地带,录像是肯定可以调出来的,但你真的想那么做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依旧带着隐隐的微笑,甚至手还帮忙拎着那男子的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那男子盯了他一会儿,忽然从他手中夺过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小西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忽然想,假如这事换成江承莫,面对这种讹诈,肯定就没这种耐心浪费口舌。如果对方是个女子大概他还能基于绅士礼仪意思意思地安抚几句,虽然内心肯定不情愿;若是对方是男子,大概他辨明情况后就会立刻写下一串电话号码扔过去,然后吝啬吐出几个字,XX律师事务所,有要求请致电。


  第 九 章

  李唯烨把她送回家,宋小西湿着头发趴在床上的时候依旧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回想刚刚和李唯烨共处的几个小时,就像是不真实的镜中花一样。也许是因为李唯烨的举止和长相都太完美,晚上食物口感也好,连带聊天时的氛围也颇佳,总之正因为是这样一场毫无破绽的晚餐,简直要打满分,才让宋小西越发觉得不真实。
  并且让宋小西觉得更诡异的是,她如今对着李唯烨还是有轻微的紧张感。这种紧张如袅袅炊烟一般淡薄,却又如何挥之不去。李唯烨明明和气又斯文,脸上的笑容从没有撤下过,眼神也温和,她却总是有种手足无措唯恐失态的不适感。
  再碰到阮丹青的时候宋小西还在思索这件事,最后忍不住和她提及了几句。在经过前面一叠大惊小怪以及感慨和花痴之后,阮丹青冷静下来眼珠转了转,说:“照你这种语气,就是觉得他对你有意思呗。”
  “你严肃一点。”
  “我很严肃啊。你看我的表情像是很不严肃么。”阮丹青一本正经地说,“你如果觉得他对你没意思,那你还困扰什么?你管他为什么无缘无故请你吃饭呢,既然他和你没关系那就不用再理会,你吃都吃了,他就算美得像朵花迎风招展也和你没任何关系。”
  “……”
  “其实我倒是觉得,宋小西,”阮丹青停了停,嘴角浮出一个微妙笑容,慢慢地说出来,“该不是你对他有意思吧?”
  “你看你激动什么,这又没什么大不了。”阮丹青按住她瞬间要跳起来的肩膀,“我问你,你除了对着李唯烨紧张之外还有不情愿和厌恶的感觉么?你除了对着李唯烨有紧张感之外还对其他人有这种感觉么?”
  “……”
  “我就想你没有。”阮丹青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照你这么说,李唯烨也算一个综合指数很高的人嘛。如果有这么一个出色的男士摆出一副类似约会的态度对你,你要动心也是很正常的啊。”
  “……”
  “而且还可以这么想,你以前烂桃花那么多,全都在为这次鸿运当头做铺垫呢。所谓的否极泰来就是这个道理。”
  “我以前的桃花也没多烂吧。”
  阮丹青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话,自顾自说下去:“不过,你如果喜欢上了李唯烨,你那青梅竹马的承莫哥哥又该怎么办?如果我是你,我肯定选江承莫。毕竟你们两小无猜,一块儿长大也不容易。喜新厌旧可不是个好习惯。”
  宋小西有气无力:“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和江承莫只是兄妹关系。”
  阮丹青无视她的话,继续说:“其实我最疑惑的倒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你喜欢李唯烨李唯烨喜欢你这么浅显的事情你竟然都想不通,你的智商都变成蝴蝶飞走了吗?”
  “……”
  宋小西自己丝毫没有觉得是鸿运当头,用流年不利形容倒还差不多。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她坏运气不断,喝水都要塞牙缝,上个网都能连续三天碰上无理取闹乱扯脏话的老男人,最后她还发了烧。
  宋小西举着温度计有点儿欲哭无泪。三十九度三,她已经很久没有发过这么高的烧了。
  宋小西发烧的时候除了眼神呆滞一点,行动迟缓一点,基本看不出什么问题。她自己感受到的那些头重脚轻嗅觉失灵以及脸颊发烫口干舌燥,如果她自己不说,别人就察觉不到。
  她慢吞吞地套上毛衣外套,正打算龟速挪着步子去医院,口袋里的手机铃声突然一阵响。
  屏幕上闪烁着“江承莫”三个字,她一接通那边就开口:“中午有空的话我去接你吃饭。”
  宋小西拧着眉心按住额头:“你回来了?”
  江承莫“唔”了一声:“刚出机场。你怎么声音跟小绵羊一样?”
  “承莫哥哥,”宋小西蹲下来抱住疼痛欲裂的脑袋,一下子泪眼汪汪,“我发烧了。”
  “……”
  “救命啊。”
  “……”
  江承莫在电话里承诺四十分钟后到,宋小西又脱了大衣趴回卧室继续睡。她很快就又睡得昏昏沉沉,连玄关处欢快的狗叫声都没听到。再醒过来是因为有人在不轻不重地拍她的脸颊,伴着她十分熟悉的声音:“宋小西。”
  宋小西勉力睁开眼,入目所及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江承莫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臂弯里还挂着她的大衣。
  “我们去医院。”
  然后他弯腰把她扶起来,伸直她的胳膊给她套大衣。宋小西看看对面墙壁上的钟表,距离刚刚打电话三十分钟。
  江承莫离她很近,外套上虽浸着寒意,但敞开的胸襟却传来温暖的热度和他身上固有的一直不变的舒适清香气。宋小西脱离被窝一阵发抖,凭直觉就往那里钻过去,手也跟着行云流水地伸进他的衣兜里。
  “我冷。”
  江承莫“嗯”了一声,取过一边的帽子给她戴上,把她的拉链一直拉到脖子里,又裹上围巾,然后取来袜子靴子给她套上,最后一低头正看到她那双雾蒙蒙迷惘的眼睛。
  他对视了两秒钟,突然伸平手掌把她微翘的刘海往下压了压,嘴角跟着浮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你这个样子倒是挺难得。”
  一路到医院,宋小西对打针输液吃药都很配合。等她头脑稍微清醒一些,开始有气无力地对着对面沙发上的江承莫吐苦水:“你不在这段时间我都快倒霉透了。做的科研项目出了个大差错,被导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嘴巴里长了三个小拇指指甲那么大的口腔溃疡,喝口水都觉得疼;跟李唯烨出去吃顿饭,回来还差点出车祸;今天又发高烧……”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李唯烨?”
  “这不是重点好不好?我是说我差点出了车祸,你就这么没同情心吗?”
  “得了,你脸上没半点受惊吓的模样,八成又在夸大其实。”江承莫把杂志随手一搁,十指交叉搁在交叠的双腿上,“你怎么和李唯烨出去吃饭了?”
  “前两天他来T大做演讲,我们正好碰上了,然后他请我吃饭。”
  “他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宋小西对上他那双无波无澜的丹凤眼,忽然间有些莫名的气短,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戳床单,“我也不知道。”
  江承莫看她一眼,又把杂志捡起来,随手翻了两页,慢悠悠地说:“又是你的烂桃花?”
  宋小西立刻抬起头:“我的桃花也都没那么烂行不行!”
  江承莫冷笑一声,没回话。
  宋小西从小不缺人追,这是事实。但她的桃花质量都很差,也是事实。第一次鼓足勇气向她表白的是个初中男生,收到情书后的宋小西简直瞠目结舌,她之前一直以为那个男生天天惹她生气回回拿蟑螂吓唬她是因为讨厌她,哪里想得到那是他表达喜爱意图的方法;后来又有一个吉他弹得很好长得也很帅气的男生,穷追烂打了她将近一年,宋小西正打算答应他,却忽然听到了他劈腿的消息;再后来宋小西终于送出去自己的初恋,和一个成绩好相貌也中上的同年级男生开始交往,然而半年之后对方却提出了分手,理由是她花钱没有节制,大手大脚。
  宋小西付出十二分小心经营,到头来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自然伤心不已。江承莫对此却是乐见其成,甚至当着她的面继续一针见血的毒舌:“你跟他本来就不合适。”
  “有哪里不合适?”
  “门不当户不对,哪里合适?”
  宋小西瞪着他:“你纯粹是老古董思想!”
  江承莫冷冷地嗤了一声:“你再不同意,门当户对这个词也还是有它的道理。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可能是个良人,却不一定就是你的。”
  “……”
  “况且他本来连个良人都算不上。”江承莫搅着咖啡,头也不抬,不顾她的感受继续说下去,“拿分手理由来说,明显不是因为什么花钱大手大脚,只不过是他自卑感作祟。分手的时候连真正原因都不敢说出口,算得上哪门子你说的所谓有能力?心高气傲算得上什么能力?一只燕子窝而已,怎么可能养得起金凤凰。痴心妄想。”
  “……”
  “好吧,”见江承莫不再搭话,宋小西梗梗脖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就算我从初中到大学的桃花有些烂,但你也不能否认起码一次比一次要好吧?”
  江承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从来没觉得。”
  宋小西说:“假如真的是桃花,李唯烨又哪里不对你的眼了?”
  江承莫又是面无表情的一言不发。直到他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才合上杂志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你不是说你最近运气比较差么。”
  “……所以呢?”
  江承莫站起身来:“我一直都觉得没有垃圾的运气,只有你渣一样的智商。”
  “这又和我的智商有什么关系……不对,我智商才不低呢!不对,你分明在转移话题!哎你要去哪儿,”宋小西眼睁睁看着江承莫不紧不慢地往病房外面走,“江承莫你回来!”
  伴随着这句话,江承莫身影一闪,从她的视野范围内消失了。


  第 十 章

  宋小西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他回来,自己又十分无聊,只好一头扎进被子里单手玩手机游戏。
  仔细想想她和江承莫两人相处的时候,一般闲聊到后面都不会怎么顺遂宋小西的心意。不管是说生活交际还是对事物的看法计划,反正每一个话题江承莫都能有一百零一种办法拐着弯变相形容她那没有发育完全的智商。宋小西每回都要愤怒地顶撞回去,接着江承莫就会再冷静地予以驳回,如此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是不欢而散。
  然而偏偏后来的事实又证明宋小西的决断是不如他,所以到后来宋小西都避免和江承莫深入理论问题。她每回都试图浅尝辄止,但江承莫总是有办法在她的只言片语中挖掘到蛛丝马迹,于是话题又总在她的不情愿中继续下去,再于是宋小西就会再次被气得挥胳膊跳脚,赌咒发誓再也不要见到他。
  但从另一方面讲,江承莫对她又够得上仁至义尽。沈奕曾经调侃,宋小西花江承莫的钱,就像是奔腾的黄河水,天经地义理直气壮,毫不犹豫向前看;江承莫看宋小西花他的钱,就像是巍然的泰山石,冬雷震震夏雨雪也能古井无波面不改色。
  宋小西没法都认沈奕的话,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比如说,江承莫的第一笔奖学金就是被她一滴不剩地挥霍掉的,尽管他当时是打算用来买一款看中已久的相机的;江承莫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也是被她不小心用水浸坏的,即便里面还有一份打开的来不及存档的重要资料;此外,甚至连江承莫的初恋也是被她不小心捣坏的。
  江承莫正式上任的第一位女友叫左纤。人如其名,长得骨骼纤细,模样高挑,只站着就像是一朵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弱柳扶风,总之综合素质打分要比宋小西的那位初恋男友高很多。宋小西第一眼看过去,脑海中只有四个字,窈窕淑女。
  淑女大都漂亮,大都有气质,大都有做淑女的资本——适当的漂亮。而这位既温柔又有气质还漂亮的左同学学习成绩还很好,并且和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并且习惯性双手交束在身前,宋小西第二眼看过去,脑海中变成了另外四个字,蒙娜丽莎。
  宋小西那时对江承莫的这位女朋友充满好奇。然而还没有等她对左纤的新鲜感退去,就已经被江承莫告知两人已分手。宋小西不屈不挠地问他分手理由,后者给出的回答一直都是一句模糊得无边界的话:“还不都是因为你?”
  尽管宋小西自认没有和左纤说过他的坏话,也没有打扰过他们两人共处,也没有扎过小人诅咒他们两个分手,她一直都想不通安分守己的自己如何无辜做了两人分手的导火索,然而既然一向不撒谎的江承莫如此说,且表情是明显的不欲回答,她也只好把问题烂在了肚子里,乖乖闭嘴。
  宋小西虽然总被江承莫数落没心没肺,她却觉得自己很是冤枉。她曾经很严肃地考虑过对他初恋这件事进行弥补,只是江承莫什么都不缺,她给他找的女朋友他又看不上,于是就再也找不出值得拿出手的礼物送他。后来有一回难得给她寻到机会,当时江承莫的公司在组织招聘,宋小西尽心尽力地给他引荐了一位她自认各方面都很符合条件的学长给他认识。席间三人明明言谈甚欢,然而等宋小西去问他的意见时,他的回答却是不冷不热的两句话:“我不需要这样的人才,你倒是可以考虑推荐给沈奕。他最近很需要这种人来反衬出他自己的智慧和手腕。”
  “……”宋小西大怒,自此再也不打算给他帮忙了。
  江承莫依旧没回来,倒是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把正在玩游戏的宋小西吓了一大跳。
  十一位数的陌生号码,她看了看接起来,然而听到对方的声音以后,她的脸立刻变得僵硬。
  宋小西咀嚼着嘴边的两个字,慢慢地说出来:“爸爸。”
  宋常青“嗯”了一声,说:“这个是我的私人号码。以后你有事的话打这个。”
  “我知道了。”
  “你现在在哪里?”
  她低头看了看扎着针头的手背,说:“家里。”
  “我从欧洲给你带回来一点东西,你这两天过来我这儿拿一趟。”
  “不用了,谢谢您。您给我的钱足够多,我这什么都不缺,您全都留给王阿姨就好了。”
  宋常青沉默片刻,说:“我最近身体不大好,你就不能来看看我?”
  宋小西望着窗户外来来回回的医生护士,又低头反复看着自己的手背,没说话。
  “听说你最近和A城的李唯烨有几次交往。那个人我看着倒还不错,如果想进一步交往也可以。”
  “……”
  “承莫和我说你前些天见了你妈妈,她虽然不常在你身边,但也很爱你。别总是任性耍脾气。”
  “……”
  宋常青在那边长久没得到回答,长叹了一口气:“算了,你也好好照顾自己,想要什么和我提。”
  “想要什么都行是吗?”宋小西突然冷冷地开了口,“我想要王阿姨很宝贝的那条蜜莉,你肯让她割爱吗?”
  宋常青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这样说,顿了顿才开口:“你要蜜莉做什么?你不是已经有哈多了?”
  “三十年茅台和二锅头都是酒,你觉得口味一样吗?我就是想要蜜莉,你肯不肯给?”
  “……”
  “既然不能给,以后就请你别再说这种话。”
  说完宋小西就挂了电话。
  宋小西把手机扔到一边,喉咙依旧在不可抑制地发抖。她浑身发冷脑袋犯晕,看着不紧不慢的点滴瓶,很有一把扯掉针头的冲动。
  她和宋常青之间的疙瘩很简单明了,想要解开却很难。两个人一通话就吵架已经成了固定模式,十句话里不含硝烟气反而显得十分诡异。只不过大概是认为对她始终有亏欠,宋常青即使再动怒,到头来先退一步的人也还是他。然而每回宋常青越忍让,宋小西就越暴躁,暴躁以后心烦意乱的时间也就越长久,一路下来,宋小西早已忘记了正常的父女相处该是怎么样。
  江承莫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宋小西的没精打采,再看看被她扔得老远的手机,立刻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又和你爸吵架了?”
  宋小西没好气地抬起眼皮:“你怎么回来啦?你不是一去不复返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复返了?你吵完架又开始迁怒是不是?”
  宋小西拿脸对着雪白的墙壁,抿着嘴不吭声。
  “这回宋伯父又说到哪句话惹到你了?吵完架你又不痛快,吵架有什么用?你们俩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
  “你回来就为了长篇大论教训我的?”宋小西忍无可忍回过头来,拧着眉毛说,“我现在是病人好不好?你怎么这么没有将心比心的自觉啊?我好歹还输着液呢,你好歹也照顾一下病人脆弱的心理行不行?”
  江承莫看着她,面无表情:“咱俩现在谁在长篇大论?”
  “……”
  他弯下腰试了试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下去不少,又说:“多喝水按时吃药。我下午要去公司一趟,再有事打电话。”
  宋小西瞟他一眼,继续阴阳怪气:“你真是个勤勉的老板。你会去做什么?开批斗会吗?调出一堆隐藏摄像头来看看哪个不听话的职员趁你不在的时候偷懒了?”
  江承莫直起身来,淡淡地说:“你脑子烧糊涂了,我不和傻子说话。”
  “……”
  第二天周日,宋小西的流感症状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她正闲在家中无事可做,门铃响起来,门口站着一位面目陌生的中年人,怀里抱着的那只狗看起来倒是有些眼熟,极像蜜莉。
  “宋小姐,”那个人自报家门,“我是宋总的司机,昨天你说你想要蜜莉,宋总让我给你送过来。”
  “……”宋小西瞪着那只眼神无辜又可爱的贵宾犬,一时间突然失去了言语。
  半晌她才把话说连贯:“我当时只不过说着玩的,并不是真的想要。劳烦叔叔您再送回去吧。”
  “这个,可是宋总说一定要送到你手上。”司机有些踟蹰地站在门口,“他还说蜜莉很乖巧温顺,也不挑剔,很好养的。”
  “他还说什么了?”
  “没有了。只是说一定要让你收下。”
  “……王阿姨说什么了吗?她有没有不高兴?”
  “蜜莉是宋总交给我的。我并没有看到夫人。”
  宋小西想了想,还是把蜜莉接了过来:“辛苦您跑一趟了。”
  等司机一走,宋小西把蜜莉放到地毯上,瞪着面前两条通体雪白的狗,顿时心烦意乱。她昨天只是一时冲动随口一说,可没想过宋常青真的会把蜜莉送过来。虽然蜜莉这样看起来的确精致优雅,黑黑的眼睛和哈多一样讨人喜欢,性格看起来比哈多还要安静,可它毕竟是从王阿姨那里割爱得来的蜜莉。
  宋小西撑着下巴越来越心烦,眉毛拧得比麻绳还要紧。她还想着接下去该怎么处理,电话又响起来,她本来以为是宋常青,没想到却是李唯烨。
  自从上次吃饭之后,李唯烨就像是游鱼一尾,溅起无数小水花后就不见了踪影。宋小西对他的印象正要淡忘,没想到他再次拨了电话过来。
  两句客套后李唯烨带着隐隐笑意的声音传过来,平缓而好听:“上回在田记赠的鱼票快要过期了,你这两天有时间吗?我想着索性不用白不用,再去吃一次好不好?”
  宋小西还没有回答,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请你放心,这回我是不会让驾驶再出状况了。”
  宋小西想了想,点头答应。
  时间敲定的是次日中午。宋小西挂断电话后就跑到卧室,打开衣柜对着发呆了两分钟,然后把所有适合穿的衣服都摊在了床上,从中筛选了七套出来。接着她又发呆了两分钟,依旧没有拿准主意,索性找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七个数字,然后撕开揉成一个个小团,往上一扔,随手抓住一个。
  第二天宋小西下楼,李唯烨正站在车旁等着她。见到她出来,微微挑了挑眉,嘴角显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从公寓楼下到车子前只有几步路,然而宋小西在他的目光下还是有些莫名的轻微不适,她把手插在衣兜里,连下巴也下意识地埋在围巾里。李唯烨很快看出了她的紧张,微微一笑调转目光,话不多说直接载她去了田记。
  宋小西在去田记的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按照第一种迷信的说法,四是她最背运的数字,而她今天穿着的恰是她前一天抓阄得出的第四套衣服;按照第二种迷信的说法,她今天从起床后右眼皮就一直乱跳个不停,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按照第三种迷信的说法,日历上有言,今天宜土葬忌婚恋出行。
  总而言之,今天怎么看都不是个太吉利的日子。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乱七八糟地想到这些。然而等她在田记门口一抬眼看到江承莫那张熟悉的脸的时候,她忽然有些明白了。
  江承莫正从她对面直直走过来,目光落在她和李唯烨身上,来回扫了两遍,并不动声色。
  宋小西的脖子却莫名心虚地缩了缩,刚想乖巧地喊一声“承莫哥哥”,忽然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位笑眼弯弯的美女,妆容精致,衣着精致,长而直的柔滑黑发垂下来,戴一顶同样精致的帽子。
  宋小西待看清楚后,低低地“啊”了一声,微微瞪大眼睛:“左纤姐。”


  第 十一 章

  左纤微微歪了头,两颊的酒窝攒起来:“小西,真是好久不见。”
  她笑起来和几年前别无二致,让人联想到真正的笑靥如花,娇艳动人。之后目光又望了望宋小西的身侧,然后回头看看:“承莫,这一位是?”
  “宋西的男伴,你倒来问我。”江承莫淡淡笑了一下,“这是A市梓成集团的二公子李唯烨。宋伯父和梓成最近有合作。”
  等几句话互相介绍完毕,江承莫看了看李唯烨,露出一个微笑:“李公子和宋伯父的交谈有进展了么?”
  李唯烨还是保持着笑意融融的模样:“进展算不上,不过宋总有许多老道的经验,我多学习学习也挺好。”
  “原来是这样。”江承莫的态度还是很和蔼可亲,“我还以为李公子是觉得T市好山好水好风景,所以最近才总往T市跑。”
  “T市自然是好山好水好风景,”李唯烨笑着说,“人杰地灵,跑多少趟也是值得的。”
  江承莫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千年沉寂的铁树一朝之间抽了绿芽,眼角眉梢比之前还要生动十倍。这两人看起来明明只是在用谈天气的口吻谈着云里雾里的闲话,宋小西却觉得脊背都要开始泛凉。江承莫同人交谈的时候鲜少会表示出热络,也甚少会露出笑容,而一旦露出来,也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事,反而像是刀出了鞘,是他怒意上升的前兆。
  宋小西莫名地想到了前几日新看的话剧荆轲刺秦王。她望着江承莫依旧笑意湛然的神色,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图穷而匕见。
  宋小西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瞧,直到被左纤轻轻握住手腕。她扭过头,左纤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起来:“几年不见,小西变得比之前更漂亮了。”
  “这句话说给我听太不妥了,左纤姐自己才合适。”
  “我之前和承莫提过我即将回国,看你刚才惊讶的表情估计他没和你说。”左纤依然笑眼弯弯,“我给你带了份小礼物,只是今天没有带在身上,等我找时间再给你。”
  宋小西忐忑不安地终于熬到两队人马分道扬镳。分别时江承莫依然是勾着唇角,一派悠然自得的淡然神色,宋小西看他和左纤在服务生的引领下一前一后,差点要脱口一声承莫哥哥,话到嘴边好歹忍住。
  他们两人也进了包厢,宋小西撑着下巴仍旧带着几分心不在焉,李唯烨看看她,忽然笑着说:“反正现在还没有饭可以吃,干脆我猜些东西给你听,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怎么样?”
  “猜什么?”
  “第一个,”他伸出食指,“刚刚那位左小姐和你的承莫兄长两人的关系应该挺有趣。我要是没猜错,他俩以前应该交往过,后来分手了。”
  宋小西的注意力终于全部给拽了回来:“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李唯烨指指自己的鼻子,笑,“你们都说女人的直觉很准,其实男人也一样。并且我还猜测是你的兄长先提出的分手,是不是?”
  宋小西立时坐直身体,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算,半仙,你能告诉我他俩的分手理由是什么吗?这个问题承莫哥哥一直拒绝回答我。”
  “这个我觉得我也能猜到。不过佛曰不可说。”
  宋小西斜看他一眼:“沈奕哥哥以前想诓我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的时候,就老是拿这句话来糊弄我。”
  “是吗?”李唯烨笑得更加厉害,“不过我和他不一样。我以前诓李唯语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大人的事小孩子是不会明白的。”
  “分手理由还没有告诉我呢,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俗话讲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咱俩谈个条件怎么样?我告诉你理由,你给我个奖励?”
  “你要什么奖励?”
  李唯烨仍是笑:“其实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你也同意了,我立刻和你说答案怎么样?”
  “……”
  “我就权当你的默认是同意了。”李唯烨略略收敛脸上的笑容,清咳了一声,“现在我猜第二个。你刚才只说左小姐出国,却没有明白指她出去几年。现在我说是五年,今年她毕业回国。”
  宋小西开始上下打量他:“你真的不认识她?你以前不会是她的同学吧?还是朋友?要不就是仇人?”
  李唯烨听到最后一句又开始笑:“真的都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么,”李唯烨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等吊足了她的胃口才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是刚才你的那位承莫哥哥告诉我的。”
  “……”
  左纤做事很迅速,第二天就把宋小西约了出来。宋小西本来已经提前十分钟到达,没想到左纤比她还要早,她推开店门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闲散地翻着杂志。
  记得沈奕在一次发小聚会上聊到未来的老婆话题时曾经说,女孩子就像作家写文,思想深刻文风独特才是好文章。真正出挑的女孩子,肯定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认出来。只可惜这世道华而不实泛泛而谈的太多,能合眼缘又百读不厌的实在太少,不过再怎么样他将来娶老婆也一定要娶一个百嚼而不烂的,那样结婚才不会只是个任务,好歹也带了点儿新刺激。
  江承莫当时听了,抿了口红酒,靠着椅背淡淡地说,你娶的一定是薄荷味儿口香糖。
  顿时哄堂大笑。
  不过宋小西倒是觉得,沈奕的话除了最后一句不尽然,其他的话都很靠谱。你可以让孔雀以假乱真成为凤凰,但若是让乌鸦来变,那就只能贻笑大方。所谓的灰姑娘能变成公主,不是因为那只水晶鞋,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有一副招眼的好模样。美貌加上气质再加上好心肠,就像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食之有味且满口余香。
  眼前的左纤就是好例子。没有多余的首饰,连粉底都很薄,然而眼角眉梢流溢出来的神采却是挡都挡不住,右手拢住微微下垂的头发,敛着眉眼,表情有种专注的美丽。
  左纤和她的母亲陈清欣是一类人,典雅优美,就像是一株百合一样地生活。宋小西也因此一直坚持认为左纤和江承莫在某些方面十分般配,比如说十全十美的举止,一丝不苟的态度,以及不动声色的骄傲。
  宋小西走过去,左纤察觉而抬头,打了手势叫来服务生,冲她粲然一笑:“你想喝什么?五年前的宋小西喜欢喝奶茶,现在呢?”
  “我也来一杯白水就好了。”宋小西坐下就托着下巴开始感慨,“你一回来,估计我更没有好日子过了。那个叫江承莫的人本来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天天念叨我就是扶不起的阿斗,礼仪灌进肚子里就像灌进无底洞一样,现在和你一比对,估计我全身上下更是没一块骨头合格了。”
  “怎么会?你的承莫哥哥对谁也没像对你这么偏袒过。我都嫉妒我没有这样的兄长。”左纤边说边推过来一只小小的礼品盒,“这个是给你买的小礼物,希望你不要嫌弃。”
  宋小西仔仔细细道了谢,说:“我现在能拆开吗?”
  “当然。”
  里面是一只极其精巧的小指戒,花纹和颜色都美得恰到好处。宋小西戴上去不紧不松,左纤看了微微笑叹:“我当时特意问了承莫你手指的粗细,果然正好。其实把这个当礼物不怎么合适,但我当时在专柜看了实在喜欢,觉得你应该也喜欢,最后还是没忍住买了回来。”
  “我能不能八卦一下,姐姐给江……承莫哥哥买礼物了么?我平时想回报一下他的恩典们,都不知该送什么礼物才合适。”
  “你给他买礼物应该很容易才对。他平时用的那些固定牌子,你看着买一件他常用的东西就可以了。只要不是太出格,他肯定不能否定你的礼物,否则就是在否定他自己的品味。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纤抿唇一笑,“说起这个,我忽然想起来,昨天和你一起的李唯烨,不应该只是宋伯父的合作伙伴而已吧?”
  “我们俩是校友,他算得上是我的学长。”
  左纤低头喝了口水,笑笑:“我知道了。”
  宋小西近两日过得很清闲,假如能忽视家里那两只小狗互相看不对眼不时斗殴狂吠惹人心烦的话。她戳戳蜜莉的脑门,再戳戳哈多的脑门,然后又戳戳哈多的脑门,一脸的烦躁:“你怎么跟你的主子一样没有绅士自觉呢?对待女士要温柔体贴耐心关怀你懂吗?天天冲着蜜莉大喊大叫,你是一只披着博美皮的小藏獒吗?”
  尽管她三令五申,哈多依旧我行我素。宋小西在连续第三天的睡梦被蜜莉的呜呜惨叫吵醒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打电话给江承莫要把哈多送过去。
  宋小西抱着哈多拜访江承莫那装修一新的公寓的时间是中午。公寓门一打开,第一时间就闻到了烤肉的香味。哈多早已挣脱开她的怀抱直奔厨房,宋小西换了拖鞋尾随而至。
  江承莫正微弯着腰对付手里的那盘三文鱼沙拉,手头不远处还搁着一盘香气四溢的慢烤羊肩,想来正是房子里扑鼻肉香的来源。哈多正兴奋地扒着前爪冲着那盘羊肩摇头摆尾,江承莫却对这新来的一人一狗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全神贯注得连眼皮都没有抬。
  江承莫一直很懂享受,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沈奕以前常说只要江承莫乐意,那么捣鼓出来的东西就肯定是人间绝味。他平素口味就挑剔,到了自己动手的时候就更是精益求精。兴致上来的时候,他能为了买一小包地道的调味料特地驱车从城南跑到城北,江家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到最好的祖训到他这里简直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即使地点是厨房,即使江承莫此刻还系着围裙,他也还是能自成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宋小西小碎步地蹭过去,在距离羊肩一米远的地方听到江承莫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羊肩是一人份,没有你的。”
  “有你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你算哪门子的客人?我什么时候说过你能留下吃午饭了?”
  “我就吃了你能怎么样?”
  江承莫停下手,偏头看了她一眼:“你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吃到我肚子里就是我的,你总不能抹脖子一刀杀了我。”
  话虽然这么说,宋小西到底还是不敢对江承莫有所忤逆,只好又在他凉浸浸的眼神底下把爪子从那盘羊肩上讪讪地收了回来。
  “这一次你把羊肩烤了多久?五个小时?”
  “沙拉你淋的洋葱汁?上次你不是说柠檬汁比较好处吗?”
  “你不会说话啦?哑巴啦?”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吃午饭吗?这么一个阳光大好晴空万里的天气,你一个人吃饭会很孤独的,哈多又不会讲普通话,我陪着你一起品美食喝藏酒才是正确的选择。”
  饶是她在后面说得口干舌燥,江承莫依旧对她不闻不问,一个人倒腾完了沙拉又着手准备海鲜粥。宋小西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后双手托腮没精打采,看他往锅子里添水,正要感慨他今天中午真是好胃口,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明了过来,很快再度蹭过去,并且抱住了他的胳膊。
  她缠得像蚕茧一样牢,江承莫挣了两次没有成功,冷着脸开口:“松手。”
  “不松。”宋小西笑眯眯地仰脸望着他,“你一个人喝得下这么多?”
  江承莫依然面不改色:“剩了给哈多。”


  第 十二 章

  江承莫最终还是把一人份的羊肩分在了两个盘子里。五个小时烤出来的羊肩味道十足,美味到让宋小西吃完了自己的还垂涎对面的,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承莫看,一直到两分钟后后者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然后把自己的盘子推到了她面前。
  酒足饭饱闲来无事,宋小西提议玩纸牌。其实她一度曾经拒绝和江承莫玩这种牌类游戏,因为他的记忆力强大,还很善于运用心理战术,宋小西跟他玩什么都是输,一直没有翻身的机会。不过今天的主题是以比大小形式进行的真心话大冒险,这种单靠运气的游戏宋小西尚有几分胜算,再者她对于江承莫来说几乎没有说不出口的秘密,并不怕惩罚;而江承莫那种高深莫测的心思又无论哪一方面都很有挖掘的意义,所以若是从这一方面来看,她不但不吃亏,还很盈利。
  两人一狗窝在客厅温暖的地毯上,江承莫两条腿一曲一伸,一手搭在腿上,背靠沙发懒洋洋地看着她低头洗牌,目光落到她的手指上,忽然开口:“戒指是左纤送的?”
  “很好看吧?”宋小西冲他晃了晃手指,“她回来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呢?你俩既然都一起出去吃饭了,那关系应该更进一层了吧?”
  “更进一层?我以前和她什么关系?”
  “你不要转移话题。”
  江承莫看了她一眼,说:“你跟李唯烨也一起出去吃饭了,我跟左纤到了什么地步你会不明白?”
  宋小西一噎,只好把手里的牌摊出去:“开始开始。”
  第一圈便是宋小西输,江承莫漫不经心开口:“一加一等于几?”
  “……”宋小西本来昂首挺胸地看着他,现在满肚子气都瘪了下去,“你耍我呢?你是想着现在给我出简单的,等会儿也让我给你出简单的吗?我是不会手软的。”
  江承莫把牌一扔,说:“你从哪儿冒出这么拐弯抹角的想法?”
  他的眼风简简单单地扫过来,宋小西立刻双手合十顶在额头:“下一圈下一圈。”
  第二圈江承莫输,宋小西哈了一声,双手抱臂问道:“你和女人上过床么?”
  江承莫抿水的动作微微一停,瞅了她一眼,慢慢悠悠地说:“你还真是生冷不忌。”
  宋小西摇头晃脑:“说了可以随便问问题的,事前你也同意的。”
  “我拒绝回答。”
  “……”宋小西忍住鄙视他的欲望,说得轻声慢气,“违反规则不太好吧?”
  “问题可以问,”江承莫又把牌一扔,“我又没说必须要回答。”
  “……”
  第三圈又轮到宋小西提问,她想了想,说:“你和左纤真正的分手理由是什么?”
  “你怎么这么八卦?”
  “你今天才知道啊?”
  江承莫还要说话,手边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看了一眼宋小西,捞过手机径直去了阳台。宋小西很想偷听,无奈江承莫嗓音低沉,她就算集中了精神竖直了耳朵也只听到寥寥数字,比如说“不用”,比如说“算了”,比如说“那行”,没一句有价值,听了半天也无法拼凑出完整信息。
  最后江承莫终于回来,坐下来说:“晚上跟我一块儿去聚会。”
  “去哪儿?跟谁?”
  “蓝色酒吧。都是你认识的。”
  江承莫认识的人中宋小西也认识的,基本上仅限于他们一起长大的那堆发小。宋小西还想问一问聚会的名头,江承莫已经又抽了新的一张牌,宋小西看到立刻伸手去抢:“你不要不讲理好不好?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江承莫把纸牌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慢吞吞看她一眼,面无表情:“晚了。”
  “……”
  接下来宋小西就再没有了好运气。每一圈都是她在输,而江承莫的问题和要求又实在是无聊得过了分:“背一遍二十四节气表。”
  “数数哈多有几颗牙齿。”
  “列举出欧洲四大古典名著。”
  “阳台上那盆吊兰最长的一片叶子多少公分?”
  “……”
  等到宋小西已经被折磨得有气无力,江承莫终于把牌扔到一边,大发慈悲地开了口:“最后一个,问完了不玩了。你知道明天几号么?”
  她忍住心里的咬牙切齿,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今天三月十一,明天三月十二植树节。我没说错吧?”
  江承莫的神色淡淡地:“还不傻,知道要加一。”
  宋小西深吸一口气,终于扬手一个抱枕飞了过去。
  连纸牌都不打了,宋小西就更加无趣。江承莫双腿交叠姿态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看期货,宋小西很没形象地歪着头踹了他一脚,没想到被他一眼多用地轻飘飘躲开,她很快又踹了他一脚,这回江承莫没有躲,反而抓住了她的脚踝,然后毫不留情地往地上拖,逼着她在沙发上坐端正。
  “坐好。没骨头一样像什么话。”
  老生常谈的一句话摆出来,宋小西只好坐得端端正正玩手机。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3月11日,忽然间觉得十分熟悉,再然后心里突地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
  宋小西差点倒吸一口凉气。迅速瞟了一眼江承莫,见他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冷冰冰模样,心中更加忐忑。她的脊背不由自主端得笔直,低头想了想,很快在手机上查了查,然后扔开手机,小心翼翼地蹭过去,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承莫哥哥。
  江承莫扭过头看她,宋小西说:“你知道历史上的今天发生过什么吗?”
  “……”
  宋小西无视他递过来的鄙视眼神,一个人兀自说下去:“历史上的今天,孙中山下令颁布《中华民国临时约法》。”
  “历史上的今天,立陶宛独立。”
  “历史上的今天,中华全国世界语协会成立。”
  “历史上的今天……”
  宋小西说到第五句,江承莫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正要回头继续看期货,被宋小西一把抱住胳膊,他一低头,正对上她诚恳无比的眼神。
  “历史上的今天,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宋小西用庄重无比的语调念道,“那就是伟大的江承莫先生出生。”
  江承莫握住鼠标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在她的脸上逡巡了一圈,两秒钟后换上了一脸的似笑非笑:“拍马屁的功夫长进了不少。”
  “哪里哪里。全是江教官教得好。”宋小西看他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安稳地落了地。
  晚上七点蓝色酒吧。宋小西跟着江承莫抵达的时候沈奕那圈桌子上已经基本满人,看到他们两个,一边打招呼一边笑:“我就说吧,不用给小七打电话,她自然会跟着承莫一块儿过来的。”
  宋小西在一群人中年纪最小,落座后认命地喊了一圈的哥哥。最后到沈奕时,她对上那双带笑的桃花眼,叹了一口气,望望天花板:“沈奕哥哥。”
  “今天小七好乖。”沈奕斜斜地歪在沙发里,拇指和食指捏着高脚杯,弯着眼笑,“你要是真不想再叫哥哥,我来教你一个办法。”
  说完他坐直身体,冲她勾勾手指头,“你以后要是嫁给了你的承莫哥哥,就该我改口叫你嫂子了哦。”
  酒吧里光线暗,但还是没能遮住宋小西瞬间变红的脸。江承莫抿了口酒,语气平淡温吞:“人渣们,穿得衣冠楚楚的时候先说点儿人话。”
  “得,寿星发话,怎能不从。” 沈奕整整衣服,依然笑得柔风细雨,“谁让小七天天跟在你后头转,我们几个除了家庭聚会什么的,一年见她一面都难得。”
  有沈奕在的地方就不用担心冷场,连玩大冒险也比下午和江承莫在一起时痛快得多。沈奕在宋小西的刻意陷害下连续喝下桌上一溜的鸡尾酒,随后用手帕捂住嘴角咳嗽了两声,靠在沙发上边笑边叹:“我要是真的喝醉了,回家之后可连个照顾我的人都没有。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宋西你就停停手。”
  只是他的话虽然说得可怜,当手中骰子一摇,指到宋小西的头上时,却又变得毫不手软。沈奕挂着一脸好看的笑:“小七,你还记得你那位进南哥哥在酒吧里对未来的老婆拔刀相助英雄救美的事么?”
  宋小西一见他脸上撤不掉的笑对准自己,顿生警惕:“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想看一看你今天晚上的运气。”沈奕撑着下巴看着她,“你要是愿赌服输肯听我指示呢,就去吧台那里坐一坐,看看你钓上来的是金龟还是虾米,如何?”
  然后依然是笑:“如果是条金龟,那你就赚了。要真的是只虾米,你放心,我和你承莫哥哥是肯定会帮你善后的。”
  宋小西回头看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江承莫,再看看笑得纯良无辜的沈奕,慢慢地说:“别人的心都是红的,你的心是黑的吧。”
  “错。”沈奕把水杯往茶几上一搁,从桃花眼角蔓延开的笑容越发灿烂妖娆,“我的也是红的,鹤顶红染红的。这么说你满意了吧?”然后指着身后的吧台,“当然你如果不敢去的话,我是不会勉强你的。胆量小是淑女的权利。”
  “不要想着能激将我。” 宋小西边脱外套边说,“你就是借生日之名,行那个之实,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去就去。”
  宋小西把围巾展开铺满肩膀,又把外套上的黑色腰带抽出来系在本来松松垮垮的金色毛衣上,然后目不斜视地走到吧台前,努力想象着电视里魅惑女郎勾魂的模样,双腿交叠在高脚凳上,半扬着下巴,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来杯金汤尼。”
  沈奕跟着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牙齿咬着酒杯,不说话只是笑。
  宋小西一个人等了十分多钟也没有见到人来搭讪,她又回头看看江承莫,那圈人已经开始打牌,并且打得不亦乐乎,看起来完全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宋小西望望天花板,正想着怎么给自己收场,忽然有个人坐在了她旁边的凳子上。
  然后就听到了熟悉的开场白:“小姐是一个人?”
  宋小西循声偏过头,她跟在江承莫身边久了已经习惯了仰视,现在她亦习惯性仰头看上去,却只看到了对方的头顶。
  她顿了顿,又把视线调低一些,这次总算看清楚。肥头大耳五短身材,脖子上的金链有拇指一样粗,右手袖口上还沾着一点儿酒渍。
  她瞧着他忍不住地想,假如把上一次习太太在酒吧里碰到的那个矮个歪脖树,和眼前这位肥头二师兄比一比,也不知道究竟哪个质量更好一些。
  宋小西一边在心里使劲叹气,一边挤出一个官方微笑:“先生贵姓?”
  “免贵姓蓝,蓝天龙。”男子的眼珠粘在她身上,从发梢到下巴再到脖颈,一路往下,直到看得宋小西浑身不自在,才眯着眼睛说,“小姐呢?”
  “真巧,我也姓蓝。”宋小西坐直身体,清清嗓子,很肃然地看着他,“全名蓝色妖姬。”
  然后她就听到身后不远处的沈奕再次低着头轻笑出声。
  “我请小姐喝一杯。”眼前这位蓝先生对她的话并不在意,冲着侍者一抬手,“来杯天蝎宫。”
  天蝎宫这个词宋小西听沈奕提起过,是风味极佳后劲极佳的一种鸡尾酒。宋小西又偏头看了他一眼,说:“先生是酒吧的常客?”
  “不是。”蓝先生一口否认,见她没有拒绝,笑得越发得陇望蜀,又凑近了几分,近到宋小西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我看小姐这个样子,也不像是酒吧常客。小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才到这里来借酒浇愁?要知道可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宋小西很快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伤心透顶的表情,说:“我只不过是遇人不淑罢了。男朋友脚踏两条船,最后还把我踢下了水。真是不好意思,这都是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故事,说了让你笑话了。”
  她本来还想挤两滴眼泪出来,蓝先生的手臂一动已经试图来抓她的衣服:“小姐,话不是这么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腕就在离她衣角一公分的地方被人攫住。刚刚还在笑得不怀好意的肥头二师兄表情霎时僵住,接着渐渐扭曲,再接着面孔浮上了一层猪肝的颜色。
  蓝先生总算反应过来,拳头正要冲上来,又被来人一拧胳膊卡在半空,很快脸上残存的那一丁点怒意也变成了痛楚,捂住被江承莫拧住的手腕来来回回地呻吟求饶。
  宋小西看得津津有味,唯恐做戏没到火候,很快又回过头来对江承莫怒目而视地添了一句:“你来干什么?你在做什么?你放手!”
  江承莫瞥了她一眼,嘴角忽然勾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然后趁宋小西刹那愣怔的间隙搂住了她的腰,接着轻声开口:“乖,别胡闹。”
  他的声音在轻缓的酒吧乐中就像是淙淙的清泉水,显得分外低沉清冽。宋小西的嘴角微微一抽,江承莫已经转过冲着那个人换上了一副面无表情:“蓝先生,今天是个好日子,不适合杀生。从这往后十步就是门口,反正你迟早都要走,为什么不早点回家睡觉?”
  他说完放开了手,男人愤懑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扭身捂着手腕离开。
  碍事的人一走,宋小西立刻要拍开腰上的手,却发现江承莫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去,修长的身材靠着酒吧,没了刚才的冷冽姿态,浑然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态度。她又是一愣,沈奕已经言笑晏晏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手掌:“英雄救美果然是场百看不厌的好戏。今天的酒钱我来付,OK?”
  宋小西没好气:“你这儿的鸡尾酒真难喝。”
  沈奕一脸无辜:“酒不好喝也是我的错了?不好喝也还是有人要排队进来呢。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我看你今天晚上明明玩得最过瘾,现在怎么又发这么大脾气?”
  “我什么时候玩得过瘾了?”
  “难道你能说刚才你没尽兴?”沈奕笑,“你承莫哥哥一手搂住你一手给你解围的时候你心里难道没在说,天啦,原来我的承莫哥哥这么酷这么英俊!原来承莫哥哥的怀抱这么暖这么温柔!原来有人依赖的感觉这么好这么美妙!”
  他唱做俱佳手舞足蹈地学着动漫里天真小女生的样子比划,宋小西终于忍无可忍,恶狠狠地一脚踢了过去,说了句平常难得说的话:“你去死吧!”
  过了两天,宋小西再度被李唯烨约了出来。这次两人聚餐地点是西餐馆,李唯烨刚从新加坡回来,给她带回了一只当地法官专用的摇铃作为礼物。以一只手掌大小的青色盒子装着,摇铃制作精致,上面的浮雕是新加坡狮城的标志,拿出来轻轻一摇,声音清脆而响亮。
  宋小西规规矩矩道了谢,规规矩矩吃东西。她和李唯烨相处比和江承莫呆在一起的时候要不由自主安静许多,许多话搭在喉咙口,总会瞬间觉得不妥又咽回去。而如今有食物占住嘴巴,她便有几分庆幸不用花费心思说话。
  李唯烨吃了一点儿就放下刀叉,撑着下巴瞧了她一会儿,宋小西被他瞧得浑身发毛,他终于微微笑了一下,嘴角抿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有没有人说过你吃饭像兔子一样?低着头,从我这里看过去,嘴巴也不见张一张,东西却一眨眼就没了。”
  “……其实我是在学习像个淑女一样,你这么一说真是打击人。”宋小西吃得半饱,也放下刀叉,说,“我忽然想起来,人人既然都说你是梓成的二公子,也就是说你还有个哥哥了?”
  “是。大我四岁。”
  “那李大哥今年贵庚?”
  李唯烨还是笑容不变:“三十二。”
  “那你也比我大六岁?”宋小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其实我有点儿没看出来你和承莫哥哥一样大。”
  “你的意思是,他比我更成熟更内敛更英俊是吧?”
  “当然不能这么说。只不过承莫哥哥以前常常跟我倚老卖老,说六岁是什么概念?六岁就意味着他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李唯烨不做声,只是单手撑着下巴又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再次看得她浑身发毛,才慢慢地开口说:“宋小西。”
  等她抬起眼,他还是那副笑微微的模样,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把话接了下去:“你就没想过我最近老往T市跑的真正原因么?我喜欢你,你真的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么?”


  第 十三 章

  李唯烨的话轻轻松松说出口,宋小西的表情立刻变作呆愣。他单手撑着下巴笑微微,等了一会儿,宋小西的表情还是呆愣。
  按照常理讲,明明表白的人是李唯烨,可他却比她这个被表白的还要气定神闲。宋小西的掌心微微冒汗,眼神茫然地四处搜索餐巾未果,只好撑着下巴持续呆愣。
  她不曾想过故事会这样发展,李唯烨看看她,缓缓地又补充了一句:“我真的是认真的。请不要对我说那句经典的‘你在开玩笑吧’,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
  宋小西半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郑嫣嫣呢?”
  “嗯?”李唯烨露出一个停顿的表情,接着便是啼笑皆非,“郑嫣嫣和我只是远房表兄妹。”
  “远房到三代以上旁系血亲?”
  李唯烨低下头,圈起手掩饰掉一个咳嗽,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宋小姐?”
  宋小西也咳嗽了一声,低下头重新切牛排:“不好意思。”
  “趁着你还没拒绝,我想我应该尽快推销一下我自己。”他见她终于清醒过来,把捏住的餐巾放到一旁,说得字句清晰,“和我交往有很多好处。比如说接送你上下学,陪你吃饭逛街打游戏,你生病了打个电话就会有人来照顾,此外还能在同学聚会上昂首挺胸地晒晒幸福;或者你遇到难题的时候,我想我能帮你从另一人的角度出出主意;另外咱俩还是一个学校一个专业,你的毕设如果万一假如可能遇到瓶颈,我也可以帮帮看;最后,如果你想见郑嫣嫣的话,通过我也会很方便。”
  “至于我英俊体贴温柔有前途这些,我就不多说了。”他说到后面自己都忍不住泄露出一点笑容,“再说你也不讨厌我不是么?”
  宋小西看着他:“你喜欢我哪一点?”
  “你觉得我应该不喜欢你哪一点?”
  他的笑容清水一般,微微笑得正正好。宋小西只好低下头继续努力镇定地切牛排,过了一会儿小声说:“请让我考虑看看,可以的吧?”
  “当然。”李唯烨也重新拾起刀叉,“我今天的确提得突然,同样请你多多关照。”
  宋小西第二天上了一上午的课,发了一上午的呆。等台上教授点名宋小西回答问题的时候,阮丹青在底下狠狠踢了她一脚她才清醒过来,按照阮丹青写在纸上的答案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后坐下后,阮丹青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就这么坐化了。”
  “你才坐化了呢。”
  阮丹青低声嗤嗤地笑:“你斜后方那个男生在看你。”
  宋小西头也不回,拧紧了眉毛没好气:“你能换个新鲜点的伎俩吗?”
  阮丹青双手托腮目视黑板,嘴唇不动地低声说:“你到底怎么了?”
  宋小西想了想,咬了咬嘴唇:“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我要是和李唯烨从今天开始正式交往,你怎么想?”
  阮丹青有十秒钟没说话,然后突然定定开口:“他跟你表白了?”
  宋小西趴在桌子上,把脑袋埋下去叹了口气。
  “他跟你表白你叹的什么气?你的桃花哪一次有这回开得这么好?”
  “……我总是觉得哪里有点儿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是交往而已。那位全T市都有名的习总和老婆闪婚到现在,人家不照样过得好好的。前不久还喜得贵子了呢。”
  宋小西忍不住提醒她:“他俩中间还离过婚呢,你忘了吧?”
  阮丹青习惯性无视她:“虽然我对你承莫哥哥表示十二万分的支持,但你如果和李唯烨呆一块儿,我也不会反对呀。你想想看,李唯烨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金也有金,条件和你那承莫哥哥有什么差别?你不是说他体贴温柔又善解人意么,要是能有这么一个三好男友陪你吃饭逛街打游戏,再去同学会上晒晒幸福,再在毕设上帮你分析分析问题,再帮郑嫣嫣介绍一下你,你还有哪一点是不能满足的?”
  宋小西再次叹了口气,扭头看着她:“说得跟他本人一模一样。你真的不是李唯烨派来当说客的?”
  宋小西这两天一直三点一线,上课去学校,下课就回家。她原本指望再多当两天缩头乌龟,没想到当天中午就接到了沈奕电话,说下午要邀她一起去打球。
  沈奕这个人的坏毛病比江承莫只多不少,他的洁癖比江承莫还要严重,并且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沈奕排斥几乎所有需要流汗的运动,也因此他感兴趣的体育运动仅仅是高尔夫和游泳。真没想到他现在竟会抽了风要邀请她同去打网球。
  宋小西钻进他的车子的时候一阵幽淡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鼻腔,宋小西看他穿得一身清爽,忍不住挖苦他:“你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么?网球拍带了吗?对了,你会打网球嘛?”
  “你说谁四体不勤?我的体力可是很好的。”沈奕懒洋洋地调转方向,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而且网球虽然不常打,但我的技术还是不错的。”
  宋小西嗤了一声:“花花架子虚有其表吧?”
  沈奕露出雪白牙齿冲她一笑:“反正肯定比你好。”
  宋小西还是很鄙视地看着他:“你这回是受了谁的差遣?你自己肯定不会主动去打网球。”
  “当然是李唯语这样的美人差遣我才能这么心甘情愿。”沈奕吊儿郎当地歪着头,“网球场离她住的酒店不远,她步行过去,我来接你。”
  宋小西现在对一切李姓人氏敏感不已,更何况是李唯烨的妹妹李唯语。当即心突地一跳,说:“你什么时候和李唯语打上交道了?”
  这回轮到他鄙视她:“拜托,我亲爱的宋西小姐,人家都代表梓成来T市好几趟了。”
  “你不是说和梓成打交道的是我爸么?”
  沈奕叹了口气:“你爸不忍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分了点肉末给我这种穷人尝尝。这么说你总该懂了?”
  “你算哪门子的穷人,暴利资本家一个。”宋小西声音越来越小,拧着眉毛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忽然握住门把手,“我不去了行不行?”
  沈奕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就像是在看怪物一样:“你说的是反话吧?”
  “你就说导师临时找我。停车。”
  沈奕不为所动:“这里是立交桥,停什么车。李唯语招惹你了?”
  “没有。”
  “那就是她二哥招惹你了?”
  宋小西睫毛颤了颤:“没有。”
  “撒谎吧就。那天过生日的时候承莫跟我讲你最近老是和李唯烨呆一块儿。”沈奕的视线绕着她的头发和脸盘转了好几转,忽然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食指开始有节奏地点着太阳穴,“你让我好好想想。我要是没猜错,李唯烨前两天跟你表白了吧?”
  “……”
  “我真猜对了呀?”沈奕轻笑,桃花眼里波光流转,“你答应他了没有?”
  “你怎么猜出来的?”
  “你先告诉我你答应了没有?”
  “……”
  沈奕啧了一声:“你亲爱的承莫哥哥那么多优点,看来你是一个没学到。只学到了他的死鸭子嘴硬,偏偏还学得青出于蓝。”
  “你好好说话不能成活吗?”
  “又没什么好说的。”沈奕说得慢慢吞吞,成心要勾高她的胃口,“李唯烨还有个大哥叫李唯正,李家老爷子从去年开始病情反复,这两兄弟最近内讧到了白热化,都在急着找外援。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李唯烨的外援落到了你的头上。你要是真挺喜欢他最好,那结局就是皆大欢喜。要是对他没感觉也没关系,只不过到时候和亲的就是我了。李唯烨的小妹支持的人可一直都是他。”
  沈奕想了想,偏头看了看她,笑得依旧轻松又从容:“不过我还我希望联姻的人是你。毕竟我对着李唯语就像是兔子对猪肉,万八年也培养不出什么感情。”
  “……”
  宋小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像是要把他从头到脚看出几十个窟窿洞。沈奕薄薄的唇一弯:“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你觉得李唯烨不像我说的那种人?”
  宋小西咬着牙说:“我觉得你满嘴跑火车,完全没道德基准线。”
  沈奕噗嗤一声笑起来,扭头看看路况,慢悠悠地接着说下去:“好吧,我刚才确实是骗你的。李唯正七年前就离开梓成自立门户去了,据说他可是标准的宽厚温和型兄长,长兄如父,人家三兄妹关系好着呢,兄弟残杀那些东西你看看电视剧就行了。不过,李唯烨对你印象非常不错倒是真的,要不我怎么能推测出表白来?只是我是的确不理解,他那么个人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人呢?除了想和亲之外我还真想不出其他理由来。”
  “……”宋小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儿里挤出来,“沈,奕!”
  她正想扑过去,沈奕猛地加速,宋小西顿时东倒西歪撞到车窗上。她揉着后脑勺咬牙切齿地坐起来,沈奕早就换上了一副无辜的笑:“车上无聊么,逗逗你都不行。真是没笑点。”
  “……”
  沈奕一向讲优雅重格调,即便站在他无比讨厌的网球场,对着美女笑得还是比刚才对着她要更加灿烂。李唯语一身运动装,眼睛一弯明眸善睐,语调轻快地介绍身边人士:“刚才突然想到我考虑不周,忘了两女一男不太好打,又临时把我哥拽了过来,不会介意吧?”
  沈奕扫了一眼僵直在原地的宋小西,笑得还是春风化雨:“那是当然。”
  宋小西看了看冲着她笑眼弯弯的李唯烨,也回了一个标准笑容,然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客观来说,尽管沈奕讨厌网球,但他打球的姿势确实漂亮。弹跳敏捷,接球快稳,和李唯语的对打令人赏心悦目。只不过这些宋小西都无暇顾及,现在李唯烨坐在她身边,她已经紧张得像根木头一样。
  李唯烨不开口,宋小西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接下去气氛就更加诡异。琢磨了老半天,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低声说了一句:“李唯烨。”
  他偏过头来,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宋小西没有和他眼神对视,只是直直望着不远处来回击打的网球,悠悠开口:“初次交往,请多关照。”
  李唯烨一怔,很快笑起来,低头仔细看了看她,轻声说:“谢谢,这是我的荣幸。”
  最别扭的话一说出口,接下去的相处就容易许多。不一会儿他们两个就被李唯语拖上场开始男女混双,几个回合下来后,沈奕单手掐腰,另一只手握着球拍懒散地击打上下起伏的网球,隔着球网毫不客气地指出没有了江承莫坐镇的宋小西就像是抽了脊背骨的带鱼,歪歪扭扭死活不成器。
  不成器的宋小西扭头看看李唯烨,他只冲她安抚性地浅浅一笑,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又过了一会儿李唯语和宋小西下场休息,球网两边只剩下李唯烨和沈奕,方才慢吞吞的李唯烨骤然发力,一贯温柔带笑的眼神此时锋芒毕露,招招凌厉不留余地,打得沈奕毫无喘息余地,又几个回合下来,沈奕已经大汗淋漓,累得说不出话来。
  休息时间李唯语殷勤地跑到兄长身边递水递毛巾,沈奕盘腿坐在球场边缘,接过宋小西递来的矿泉水,睨了她一眼:“你跟李唯烨刚见面的时候还巴不得钻地洞,刚才怎么关系又这么好了?还头对头讨论问题。”
  宋小西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学着他的语调尽力地轻描淡写:“因为我刚才答应交往了。”
  沈奕一口水没能含住,全数喷了出去。
  “你开玩笑呢吧?”他一边擦水渍一边说,“那你承莫哥哥怎么办?”
  宋小西的话里隐隐含了怒气:“你才开玩笑,你究竟有完没完?非要翻脸你才能别再提我和他那莫须有的关系吗?”
  沈奕敛正神色仔仔细细盯了她一眼,几秒钟后突然揉了揉额角,兀自把毛巾扔到一边:“算了。反正少爷我最近也忙得很,懒得理会你们这档子三角恋,哦不,四角恋。你们自己烦心去吧,我才懒得管了。”
  然后停了停,又补充一句:“敢情刚才李唯烨冲着我说你那句公报私仇呢,怪不得打得那么不留情面。这小子真讨厌。”
  宋小西当天晚上洗漱完毕趴在床上,蓦地觉得一阵空空落落。细想一下,她上回答应初恋男友的表白时就没有像这回这样扭捏过,那人在情人节当天表白,她在脑子空白了五秒后就开口答应。她当时甚至还豪迈地认为女生痛快一点才算得上别致,才算得上独树一格。哪知道这点洒脱仅维持了四年不到。
  她在没答应李唯烨之前觉得忐忑不安,答应了之后又觉得像是永远缺了一块的拼图,零零碎碎地总少了点儿什么。
  她在床上滚了几滚,最后索性翻出小时候的相册打发时间。相册以年纪排列,开头第一张便是她刚出生不久,身后江承莫木着一张脸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她,脸上是十成十的不耐烦。翻到宋小西五岁时,有一张江沈宋三家的全家福。很是其乐融融的场面,照片里每个人都在笑,独独她脸上挂着一滴泪,而旁边站着的是老大不情愿却不得不拿着手帕给她擦眼泪的江承莫,但宋小西的回应却是一脚踩在他的鞋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总之两人均全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其实江承莫在他初中之前一直都很喜欢欺负她,捏住鼻子不让她喘气这种事他那个时候经常做。他年纪小,不能容忍后面跟着一个比他年纪更小因而总要忍让的小不点,宋小西在他嘴里被形容得最多的两个词就是跟屁虫和爱哭鬼。后来宋小西问他既然他那么讨厌她为什么干脆不把她一脚踹出江家大门外,江承莫在想了想之后回答的是,因为她那时候长得比其他小孩要好看。
  江承莫那个时候对她做过的缺德事数都数不清。总之当他需要有人帮他望风做坏事或者需要有人顶替他不小心弄坏的物件时,他总是能物尽其用地想到宋小西。宋小西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和江承莫总算形成了比较正常的兄妹关系。这个界限十分模糊,但宋小西能肯定的是,在江承莫上了初中之后,他对她的欺负和嘲讽就大大减少,也许是突然良心发现,也许是担心他坏事做多了宋小西有朝一日会忍无可忍操着菜刀让他血溅当场,总之到了他上初二,他就再也没有对她做过亏心事。
  而他收服人心的技术也十分高明,又或者是因为宋小西天生便爱忘事,反正当江承莫第一天送给她一个芭比第二天送给她两个毛绒玩具第三天送给她三盒瑞士巧克力第四天念了四个小时的《一千零一夜》第五天在大院门口英雄救美地收拾了五个欺负她的小毛孩之后,宋小西对他的仇视和敌意顷刻间随着那几个坏小孩身子的倒塌而倒塌,她和江承莫过往的一切恩怨当即消弭于无形。
  宋小西把相册翻完,抬头看看时间也才十一点。按照惯例,这个时候的江承莫一般都正在靠着床头,手里拿着本书撑着额角酝酿睡意。这是她一次偶然在他家过夜时收获的经验。
  她想了想,还是把电话拨了过去。
  那头响了几声才接听,江承莫略带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是那句万年不变的“什么事”。
  “你还没睡?”
  那边用鼻音发出一个哼,宋小西用脚趾踹了踹床头,说:“情人节那天我的开场白也是这个吧?你今天怎么不问我是不是跟我爸吵架啦?”
  江承莫在那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说正事。”
  “没正事呀。我就是睡不着,看时间觉得你应该也没睡着,才给你打个电话。”宋小西把相册合起来扔到床头柜上,在床上又滚了一圈,“你在床头看书呢吧?看的什么?”
  那边声音沉沉地:“我没在T市。”
  “你又出差去了?”
  江承莫过了两秒才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开会。”
  “什么时候去的?”
  “四天前。”
  “什么时候回来?”
  “五天后。”
  宋小西又找不到话题了,抓抓头发,看看有点枯燥的发梢,只好没话找话说:“我想把头发剪短。”
  那边又是两秒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还是长了好看。”
  宋小西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你很困吗?”
  江承莫慢悠悠地“唔”了一声,声音变得更低:“有点儿累。”
  他说完这句话后,任宋小西再怎么问都没了回声。又过了半分钟,那边忽然听到了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声。宋小西贴着手机听了大概十秒钟,几分钟前她还神采奕奕没想到突然就有了睡意,在对着电话唤了两声“承莫哥哥”没有回答后,挂断电话拧上壁灯,不到两分钟也真的睡了过去。


  第 十四 章

  同李唯烨的相处比宋小西预料的要愉快许多。又或许是因为她受上次初恋惨淡收场影响而不敢对现在抱太大希望,只当李唯烨是凭空掉下的一只白天鹅,一时脑袋摔晕了才会跟在她身后,终有一天会醒悟而飞走,所以当李唯烨在接下来的连续四天里真的一直接送她上下学,陪她吃饭逛街打游戏,言语幽默地逗笑她,一切以她为优先原则的时候,宋小西陡然生出了一种踩在云端的玄妙之感。
  李唯烨接送她的时候通常把车子停在校门外,而后徒步陪着她一直到教学楼。李唯烨身形上乘,皮相上乘,又有一脸温柔笑意,尽管衣着低调,站在教学楼前还是招惹了女生将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宋小西本来还想请他去学校食堂吃一顿缅怀过去的午餐,见状也只好作罢。等到两人外出一起用餐时,李唯烨甚至还和她讨论电视剧。两人从经典的港台剧谈到翻拍的四大名著,宋小西在听到他兵不血刃地残忍点评了翻拍的四大名著后,才发现原来李唯烨的嘴皮子远比她想象中要辛辣许多。
  和李唯烨呆在一起的时候,没有闲极无聊的时候。他总是能不动声色地说出几个她很感兴趣的话题,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消磨了等待电影放映或者排队点餐的时间。甚至于有时候等候时间太漫长,他还能魔术一样从风衣口袋里摸出几粒巧克力,简直把宋小西看得目瞪口呆。
  宋小西总觉得李唯烨就像是衣柜里的黑白色,是万年的经典颜色,不论搭配谁都应该是温和无刺激。她把这想法和他说了说,李唯烨听了只笑:“多谢女友大人的赞美。不过就算我是百搭色,我的眼光总不是百搭色,我总得有自己喜欢的是不是?”
  后来宋小西接着又发现,从目前短期来看,李唯烨身为男友简直可以打满分。他对她打算一个人购物的想法不动声色地循循善诱:“你想想看,你在试新衣或者吃甜筒的时候,有第二个人帮你拎着剩下的大堆购物袋总是比较方便的事对不对?”
  尽管宋小西认为自己不需要劳工,但当李唯烨委婉地坚持的时候,她还是妥协。然而之后她却发现,有李唯烨一起逛街真的是件不错的事。他充当的角色不仅限于劳工,还是个军师兼保镖,甚至必要的时候还是个按摩师。宋小西和李唯烨一起上街与她自己或者同江承莫一起的时候都不一样。她十分省力省时省脑,站在李唯烨身边,所需要做的事只是跟着他一起挪动脚步进商店,以及去试衣间试衣服,李唯烨的眼光精准耐心还极佳,两人沿着长长的步行街从上午十点一直走到晚上九点,他也没有显出半点不耐烦。而他的皮相又出众,脸上还一直挂着温柔的笑容,拖着她往店里一站,宋小西所受到的导购小姐服务待遇要比她自己时殷勤好几倍。
  等到逛街中途共餐的时候,宋小西忍不住问他:“你不是说你本来立志学法律的么?”
  “是啊,怎么?”
  宋小西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法律和时尚灵敏度很沾边么?”
  “不沾边。但是也不冲突。”李唯烨戴着手套替她剥虾,随口回答之后很快反应过来,笑,“你是在夸我挑衣服的眼光好么?其实比起法学,我当时确实更想报服装设计。但是因为觉得学法比学服装设计能更容易博得父亲认同一些,才想报法学。哪知道他当时还是照样不让。”
  宋小西继续寻找合适措辞:“有你这么一个兄长,李唯语从小到大肯定挺幸福。”
  “难道我现在没能让你觉得幸福?”李唯烨脸上仍是带着温柔笑意,话说得半真半假,“看来我还得再努力,免得你被别人抢走了。”
  宋小西在第五天清晨八点接到了江承莫的电话。她前一晚上守着电脑玩到太晚,通话的时候仍处于睡眼惺忪中,连江承莫冰凉凉的声音也没能让她清醒:“一个小时后去机场接我。”
  宋小西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被子里,闭着眼睛口齿不清:“你不是说明天回来嘛?我昨天晚上凌晨两点才睡觉,去接你就是疲劳驾驶,让艾木去行不行?”
  江承莫那边没说话,静默五秒钟后只听见咔嚓一声,冰凉彻骨地挂了电话。
  宋小西这下终于清醒过来。叹了口气,认命地爬下床,闭着眼走到浴室,闭着眼刷牙洗脸,闭着眼换衣服,闭着眼进公寓电梯,一直到下楼进了驾驶室才用冷浸浸的手冰了冰眼睛,然后睁开,拧动钥匙发动车子。
  她赶到机场的时候正碰上江承莫出来,还是那副微抿嘴唇面无表情的模样。一件黑色风衣,里面是工整不见褶皱的定制西装以及解开两颗扣子的淡绿色衬衫,宋小西站在接机口不无无聊地想,假如有人从侧面仔细瞅过去,也许还能瞥见他若隐若现的丁点锁骨。
  江承莫在人群里扫了两眼,很快便扫到了几近被周围男子淹没的宋小西,随后便拎着行李大步走过来,他的步伐一向沉稳优雅,此刻带动衣袂微微拂动,仿佛带着清风。
  宋小西等他走近了才发现他比平时更加深邃的双眼皮。江承莫一贯喜欢不动声色,再疲累也总是会做出一副精力充沛的神色,他只有在极困的时候才会是这幅模样,比平时更加寡言,却也莫名地比平时更加清俊,甚至还愈发透露出一股轻慢的慵懒。此刻从宋小西的角度看过去,减了几分锐利冷冽的江承莫竟然比平时还要好看几分。
  他略略低头,半截下巴隐在竖起的衣领里,声音低沉:“去你家。”
  他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宋小西几近小跑才跟上去,完全没有抗议的机会。
  江承莫自从进了车子便翻出墨镜开始睡,等进了她家后熟门熟路地找到浴室,出来后又趴在她主卧的大床上继续睡。不过似乎她床上那只巨大毛绒狗的鼻子不巧硌到了他,江承莫半睁开眼看了看,然后皱了皱眉,捏住脖子随手把它扔到了一边的躺椅上,然后重新长手长脚地趴了下去。
  假如能忽略蕾丝床边和数朵苏绣花瓣,江承莫的深色丝质睡袍和她的银色大床搭配在一起,倒也不是那么有违和感。宋小西叹了一口气,坐到床沿托着下巴看他:“你昨天也玩游戏玩到凌晨啦?怎么会比我还困。”
  江承莫闭着眼,回答得十分简短:“这两天失眠。”
  “我那天和你打电话的时候也没见你失眠啊,跟我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他掀开眼皮瞅了她一眼,然后像是很不耐,很快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那天还没开始失眠。”
  “……”
  过了一会儿床头的呼吸声已经趋于平缓。宋小西在卧室里无所事事地转悠了两圈,最后站定在床头两米开外居高临下地端详他。其实虽然他俩相处的时间可以往前追溯二十年,然而她却甚少有机会这样仔仔细细一寸一寸近距离地观察江承莫这张好看的脸。倘若分割来看,江承莫的五官每一处都十分精致,长而浓密的睫毛,高挺笔直的鼻梁,薄薄而略向上翘的嘴唇,再加上有些过分白皙的皮肤,假如客观地组合在一起,本应该是和沈奕类似一张唇红齿白秀气带笑的皮相,却偏偏硬生生被他自己扭出了一股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有时甚至令人不敢逼视。
  宋小西摸出手机对准他的睡姿偷偷地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江承莫秉性相当厌恶拍照,宋小西甚至怀疑她现在手机里的这张将来会不会成为绝版。
  江承莫鸠占鹊巢,害得她平素里最流连忘返的床边的那张美人榻都没法躺,她恨恨地瞪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蹑手蹑脚地抱着笔记本去了客厅上网。
  夕阳西下的时候宋小西终于听到卧室里有点儿响动。等她敲门进去江承莫已经懒懒散散地靠在床头,一手歪歪地撑住额角,另一只手里捏着床头上那只李唯烨送的她用来作闹铃的摇铃,脸上表情已然恢复了平日的高深莫测,漂亮的丹凤眼里深邃难辨。
  他察觉到门口动静,抬起头瞥了她一眼:“我饿了,去吃饭。”
  没想到两人在行将下楼的时候又在究竟吃什么的问题上遇到了分歧,并且还从家里争执到了半路上。宋小西希望去火锅店,江承莫则坚持去喝粥,本来按照以往,如果不是太过分,先一步迁就的一方总是江承莫,然而他今天却诡异地自始至终都不让步,并且看起来好像在未来几十分钟里还是没有让步的迹象。而再按照以往,江承莫清醒的时候一概不好对付,宋小西本来打定主意紧咬牙关去吃火锅,见状如此也只好作罢,然而她又不甘心如此挫败,于是最后两人在经历辩论吵架装可怜嘲讽斥责冷战之后折中的结果便是,选了一个两人都十足讨厌的韩立料理作为晚饭。
  江承莫一贯的不肯将就,只吃了两口就开始皱眉。放下筷子,拿过餐巾擦擦嘴角,然后抬起眼:“告知李唯烨,明晚六点半你我和他三个吃一顿饭。”
  他的语气平淡,偏偏又饱含不容置疑,宋小西夹住的煎蛋在她愣怔的一瞬间从筷子缝里滑了下去,她抬头看了看他脸上一派的古井无波,忽然间觉得一阵莫名地头皮发紧:“为什么?”
  “上次你的初恋男友一起吃饭的时候,你可没有问我为什么。”
  “……”
  宋小西当年答应交往的第二天便告知了江承莫。那个时候他本在邻市剪彩,晚上在当地还有一场大学同学聚会,哪知道他当天下午便赶了回来,并且直接驱车到了她的学校,在教学楼楼下等到他们两个下课后,锐利的眼睛来回打量了她的初恋男友十来秒钟,然后突然开口邀请三人共餐。
  其实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半强迫。江承莫以兄长姿态亲自为他俩打开车门,宋小西和男友便不得不在胆战心惊的受宠若惊之下乖乖上了车。
  那晚的见面宋小西记忆犹新,并且恐怕是此生难忘。江承莫平素待人总是不动声色中透着几分冷淡,即使再亲近,也一贯绷着脸;然而那天晚上他却出奇地举止温和言谈亲切且风度翩翩,礼数周全得简直史无前例。只不过之后他带着他们两人去的地方是整个T市消费指数最高的西餐地点,每人一客香气四溢风味满分的牛排,宋小西亲眼见着男友对刀叉使用的不熟练有些于心不忍,而在看到他对于江承莫提出的天南海北诸如高尔夫夏威夷学校实习进阶出国以及宋小西的各位长辈等话题都应接不暇后就更是于心不忍,正要暗示来意不善的江承莫适可而止,他已经双手十指交叉,淡声开了口:“肖同学吃得这么少,是不是对今晚的牛排不太满意?要不要再上一份甜点?那个不需要刀叉,用勺子就可以了。”
  然后宋小西就看到她的初恋男友本就发白的脸似乎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了下去。
  宋小西第二天便跑到他的公司对他这种以大欺小的行为表示严正的抗议和不齿:“你比他大四岁!四岁!你何苦为难一个大学生?你的那些绅士风度都到哪里去了?你那些套在身上牢不可破的待人规矩呢?你知道你昨天晚上表现得像什么吗?就像是孔雀东南飞里的焦阿母!”
  江承莫冷眼看着她像只着了恼的兔子一样冲进来,等到她说完最后一句伸手按下通话键:“拿杯凉茶进来,有人需要降降火气。”
  宋小西:“……”
  他等她终于在原地站定了,又继续低头翻看文件,冷声说:“焦阿母?可惜那位肖同学不是什么刘兰芝。”
  “……你昨天故意带他去那种地方,”宋小西继续指控,“你摆明就是轻视人家的家世!”
  “我昨天没问他的什么所谓家世。”
  宋小西还是十分恼怒:“但你不能否认你就是在轻视他!你怎么能那么说话!”
  江承莫把文件夹合上,倚靠在转移里说得不紧不慢:“那是因为他确实不值得交往。我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像被打了闷头一棍一样,完全没有令人值得称道的回应,甚至连点儿不卑不亢的胆色都没有。这就是你们学院所谓名列前茅的好学生?这种人根本就不用再去问他的家世。”
  宋小西被他噎得好半晌都没能回话,过了一会儿才又梗着脖子说:“你难道想让我跟他分手?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虽然我的确很希望是这样,但你现在肯定不会同意。”他又重新拈起黑色笔,语气平静地继续见血封喉,“反正你们半年之内肯定会分手,你要是想尝尝恋爱的感觉,那就让你俩这次自生自灭得了。”
  “……”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江承莫的话真是该死的全部都正确。他那一场鸿门宴贻害无穷,当真乌鸦嘴地准确预言了她那场灰溜溜惨淡淡的初恋。
  所以,如今宋小西现在警铃大作并非毫无根据。她警惕地瞪着他,就像是快被蜜莉抢了午饭的哈多:“那时候当然不能作为参照。李唯烨的年纪长相家世谈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觉得如果和一个人进行有可能会进一步发展的交往,只看他的年纪长相家世谈吐就够了?”
  “否则还能有什么?”
  江承莫淡淡地说:“宋伯父和欣姨的例子难道还不够说明你的‘否则还能有什么’?”
  宋小西再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她直觉他举的这个例子有哪里不符合现状,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什么破绽,正在踌躇间,手边的电话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上写着“李唯烨”三个字。


  第 十五 章

  李唯烨昨晚送她回家的时候提过一句他今天有事,可能会晚些才能给她打电话。宋小西原本以为他所谓的晚些应该是在就寝的十点半左右,没想到他会提前三四个小时便打了过来。她反射性地偷眼看了看江承莫,后者脸色愈发平静,眼眸低垂地观察手边那只雅致的茶壶,神色甚至比平日里的面无表情还要温和一些。
  江承莫一旦和颜悦色,便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象征。假如形容作占卜,那便是下下签的大凶之兆。尽管他现在看起来离和颜悦色还差几分,但直觉上又似乎相去不远。宋小西又瞅他一眼,才起身去了不远处接电话。
  李唯烨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一贯温柔,声线又独特,几乎在宋小西眼前立刻浮现出了他那张眼角微挑的笑脸。他在解释了今天的工作事项后很快就察觉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说:“你旁边有人?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你?”
  “……”
  宋小西觉得,李唯烨和江承莫这类人就像是自带多棱镜的望远镜。不光能决胜于千里之外,还可以在你眼皮底下窥测到你的内心。心细如发的聪明人都不好招惹,偏偏她一下子招惹了两个,更偏偏的是,这两个似乎还隐隐势如水火。宋小西仿佛觉得自己就是冰与火之间那点儿可怜的空气,一会儿被火烤得发热一会儿被冰冻得刺骨,完全身不由己,还没多长时间就已经快被折腾透了。
  她只得实话实说:“承莫哥哥提前回来了,正在一起吃饭。”
  李唯烨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提前回来不是很好么?你怎么听上去没精打采的?”
  宋小西叹了口气,手指不自主地抠着泛着冷光的墙壁装饰:“他回来还带了个意思,希望我们三个明天晚上能一起吃饭。”
  李唯烨轻轻“咦”了一声,笑着说:“这次是丑媳妇迟早见公婆的意思吗?是不是先得过了你兄长这关,才意味着我们在一块儿不是违法的?”
  宋小西说:“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也觉得还是不要见的好。”
  “不过我见一面也没关系。”他想了想说,“明天晚上几点?需要我订餐厅吗?”
  他答应得比宋小西想象中要痛快得多,等她报了时间,他又是笑:“你刚才没精打采就是因为这个?好像需要发愁的该是我才对吧?”
  宋小西拧着眉毛考虑措辞,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她其实很想提醒他一下江承莫肯定来者不善,然而这四个字成语绕到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她吭哧半天,只听到那边了然一笑:“我明白了。你放心就好了。”
  宋小西放心不了。江承莫回了自己家过夜,她翻来覆去兀自折腾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连觉都没有睡安稳。第二天李唯烨来接她的时候见到她一脸萎靡不振,笑着安抚:“我知道江公子冷若冰霜的时候说话清热又解毒,而一旦和颜悦色也就是痛下杀手不留情面的时候,我小心就是了。说说话而已,你兄长难不成还会一刀砍了我?”
  他一笑起来眉眼间尽是暖色,脸上温柔得仿佛是暮春三月。宋小西望望车顶,说:“我历尽磨难二十年才总结出来他的性格,被你一句话全说光了。”
  李唯烨偏头看她一眼,低低笑出声来,忽然伸过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之前其实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不放心我。”
  其实他们前些天的相处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状态,再亲密的时候也会维持在零点零一毫米的界限开外。宋小西如今被他的掌心一下子握住,下一秒就不由自主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整,带着健康的浅粉色,明明握得很松却仿佛隐隐带着力道,还有明晰可辨的温热。
  他们两个去得较早,等到六点二十九分,在入口处准时看到了江承莫的身影。他换了一身简单随意的休闲装,手中捏着刚刚挂断的电话,利落一眼扫到他们的方向,微微一扬眉,嘴唇薄抿,之后便在服务生的引领下迈动笔直的腿走了过来。
  李唯烨站起来,对着他伸出手,脸上挂着从容和煦的微笑:“江先生。”
  江承莫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就像是之前从不认识他一般,微一停顿后伸出手简单回握,声音低缓微沉:“不必这么客气。”
  在圆桌旁重新落座,江承莫接过服务生手中的菜单,念出一堆诸如海参对虾黄海胆之类的海鲜菜色,宋小西稍微一听,连烹饪样式也都是她平日里最属意的。她抬头瞧了他一眼,江承莫已经合上了菜单要递给服务生,又在中途微微一顿,偏头看向李唯烨:“李总喜欢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李唯烨浅浅一笑:“我随意就好。”
  江承莫微微颔首,把菜单递过去,单手托起绘有淡雅花纹的骨瓷杯,稍稍低头,坐姿端然地喝下一口茶。片刻后淡淡抬起眼:“听宋伯父说梓成和晨启的合作这两天突然遇到某些障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李唯烨的嘴角微微弯起:“多谢。不过不碍事,迟早都会解决好的。”
  江承莫把冲向宋小西的茶壶嘴转了个弯,使之冲着房间角落。接着又开口:“我前几天知道宋小西结交新男友的事,实话来说,当时没有想到会是你。今天和你见一面,希望你不要介意。”
  “当然。”李唯烨笑着说,“如果我妹妹也结交了新男友,我作为兄长也会关心。”
  江承莫今晚的反应出乎宋小西意料地平淡,并且似乎随着话题开展愈发平淡,就像是一锅无色无味无刺激的白开水。他一贯咄咄逼人,今天陡然收了锋芒,让宋小西很有几分不大习惯。而他的脸又像是一块完美的汉白玉,瞧不出一丝破绽,宋小西听着他们两个互相客气地寒暄道歉恭维,觉得甚为无趣。
  她一个人无聊地托着下巴嚼开胃菜,听到江承莫接着说:“前两天去B市开会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令尊,当时他正急着飞回A市,似乎是因为令堂手术住院,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李唯烨的笑容稍稍减去了几分,稍一停顿后开口:“这个我不太清楚。”
  服务生小心翼翼捧来开胃汤,江承莫就近接过勺子,端过宋小西的白碗一勺勺舀汤,同李唯烨对话的语气比之前更加礼貌:“似乎令堂和李总的关系不太好?”
  李唯烨看着他把白碗放到宋小西面前,抬起眼清浅一笑:“实话实说,确实不算太好。”
  江承莫眼神深邃,点点头淡淡一笑,把最后一粒莲子添进了宋小西的碗里。
  “她是我的继母,是唯语的生母。”李唯烨又补充了两句,“我们早年有过不愉快,至今还留有隔阂。”
  江承莫仍是点头:“但李总似乎对妹妹十分不错。”
  “泾是泾,渭是渭。个人恩怨迁怒到无辜的人是愚蠢的做法。”
  江承莫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都没有回话,只是低头默不作声喝汤。等到他擦擦嘴角,看着服务生把冷却的开胃汤收走,突然对李唯烨微微一笑:“最近A市的S公司突然宣布退市,李总知不知道内情?”
  这句话一开头,两人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话题又从李唯烨的家世转移到了宋小西彻底懵懂无知的领域。她对刚刚的对话内容只是觉得新鲜,如今只剩下茫然。这两个人谈期货谈股票谈上市谈人事变动谈中外关系,语速越来越快,内容越来越杂,宋小西只觉得自己被忽视成了一个小黑点,完全变成多余。等到她忍无可忍地数到二百五十的时候,突然站起了身。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下来,一起看向她。宋小西在四只眼皮底下清咳了一嗓子:“我去趟洗手间。”
  江承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挑眉:“你是觉得无聊了,要去给阮丹青打电话?”
  “……”
  心中的计较被拆穿,宋小西只好重新百无聊赖地坐下,说:“你们两个来这里就是谈生意谈国家大事的?接点地气不行吗?我来了之后都还没说过话。”
  李唯烨笑着说:“我对此表示郑重道歉。下面你来说要谈什么?”
  宋小西翻出之前用来打发时间的女刊,翻到第一页:“比如说谈谈衣食住行。你俩对衣服食物住处车子的眼光都那么挑,我又都能听懂,随便说说哪个不行?”
  江承莫漫声开口:“那是你们聊的东西。”
  “什么叫我们聊的东西?难道你就不穿不吃不住不用走路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最起码我不用因为一条搭配不了的绿丝巾再去另外买两套新行头。”
  “这叫爱屋及乌!”
  “这叫买椟还珠。”
  宋小西磨着牙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接下来江承莫消遣她上了瘾。提到她当初看足球只是为了贝克汉姆和梅西,看网球则单纯冲着费德勒那张脸而去,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伪球迷。而她还没来得及反驳,李唯烨就笑着插了话:“怪不得。小西前两天说至今还不懂游泳,我说要教她,她怎么都不肯。”
  江承莫抿着唇淡淡开口:“你把小七直接扔进水里,一刻钟内她肯定能学会狗刨。手段不用太温和,直截了当是对付小七最好的法子。”
  他的话音刚落,宋小西就在桌子底下再次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终于等到吃完饭,三人在会馆门口分别。江承莫回头看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司机,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宋小西,双手插在风衣里,对李唯烨说:“宋西和我一起走。”
  李唯烨笑笑:“有头没尾怎么能行?小西既然是我接的,就我来送她吧。”
  他笑得眉眼如画,温柔从眼睛里流淌出来,语调也不紧不慢,和江承莫冷淡又直截了当的作为比起来,就更显得绅士而风雅。宋小西看了一眼李唯烨,再看一眼江承莫,后者已经转身迈下台阶,背影修长挺拔,步伐沉稳地走向那辆低调的黑色车子。早有泊车小弟迎上去打开车门,他一低头一探身,车门砰得一响,身影消失不见。
  宋小西看看在夜灯下泛着冷冰冰金属光芒的车门,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对向李唯烨:“我顺路搭车回去就好了。你住的酒店离这里又不近,还是早点儿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李唯烨嘴角一弯,伸出手给她理了理围巾,轻声说:“你准备给我今晚的表现打多少分?”
  宋小西想了想:“八十分?”
  “为什么?”
  “因为你俩谈的东西大部分实在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宋小西说,“一般我对超出我判断范围的未知事物都打最保险的八十分。而且这样就算得罪人,得罪得也不会太深。”
  “我的女友真善良。” 李唯烨笑得更深,把她的围巾打了个结,隔着帽子捧住她的头仔细看了看,语气更加温柔,“那就提前说晚安了。你晚上假如睡不着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扰人清梦是不道德的行为。”
  李唯烨挑挑眉,笑微微:“男朋友不就是用来使唤的吗?这是你的权利,用的时候不必太客气。”
  他还要再说,江承莫那边已经听到了车子启动的声音。接着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了下来,夜色中的灯光半明半寐地投在他的脸上,似乎有种因为模糊而异乎寻常的英俊。江承莫隐约像是在抿着唇,眉头微微蹙起,连眼角仿佛都在微挑,宋小西瞥过去一眼,只好匆匆与李唯烨道了声再见,抓住手袋迅速溜了过去。
  江承莫自打宋小西进了车子就没再说一句话,腰后垫着软垫闭目养神。宋小西隐约能感觉他的怒意,但又不知他的不悦从何而来。他的心思一向深沉得如同黑洞,又穿得七窍八孔,她只好挑些不痛不痒的话题逗弄他。然而江承莫似乎左耳进右耳出,车子连着过了三个红绿灯,宋小西连着讲了五个笑话,他一声不吭,微微仰着头靠在背椅上,露出下颌好看的线条,闭着眼连微蹙的眉心都没动一下。
  宋小西侧着身,单手握拳撑着太阳穴,无奈地看着他:“你对今天晚上的感想就是一言不发?”
  这次顿了两秒钟,江承莫虽然还是没睁开眼,却终于漫不经心开了口:“你看上李唯烨哪一点了?温柔体贴?谦逊有礼?”
  “哟,”宋小西拿抱枕挤着他,调侃说,“原来江氏字典里也会有温柔体贴谦逊有礼这两个词啊?”
  江承莫对她的话茬冷冷地嗤了一声,仿佛一瞬间周身散发的寒气更强了。
  “你如果想问我的感想,那确实是四个字,我不同意。”
  他语气果断而坚决,听起来像是毫无商量余地。宋小西的笑容统统收了起来,脸色一板:“你为什么不同意?”
  “我为什么要同意?”
  “你自己都说他温柔体贴谦逊有礼了,这回他是哪个缺点让你看不顺眼了?”
  江承莫蓦地睁开眼睛,眸光一扫,在昏暗中似乎也同样锋锐如刀,沉声说:“温柔体贴谦逊有礼算得上老几?你对他知道多少?我今天和他说的那些话,如果我不问,你觉得你什么时候才会知道?”


  第 十六 章

  江承莫虽然平时总是绷着脸,真正发火的次数却极少。宋小西见过最近一次他这样对她说话还是在好几年前,现在他的声音一下子冷了好几个调,她连脖子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宋小西已经无暇去想他缘何会如此动怒,她的脑子正在紧急回忆上一回类似情况发生的时候她是怎么在他的怒火下解脱的。而江承莫的话好像还没说完:“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翅膀硬了,能飞了?读了几本心理学就以为能凭直觉单独行动了?你以为你是透视眼内窥镜,江湖百晓生?兰陵笑笑生还差不多。”
  宋小西小心翼翼地挪后几公分,轻声说:“你这回是不是又要预言我俩交往的时限?”
  江承莫瞟她一眼,冷冷地开口:“你如果真的决定跟他继续交往下去,那你们两个分手之前就别来找我。”
  宋小西猛地瞪大眼,正要拽住他的衣袖,他已经预先一秒轻飘飘躲开,随后敲敲车窗,重新闭上眼,慢声说:“你到了。”
  宋小西回到家,蜜莉正蜷成一团趴在沙发上睡觉。宋小西扔开手袋,一下子盘腿坐在地毯上,顺手把它抱过去,一言不发地给它顺毛。
  过了半晌她开始拧着眉毛自言自语:“你说,江承莫干什么发那么大火?连那么重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被牛鬼蛇神附身了?李唯烨有哪里不好他都不肯说清楚,就让我和人家分手,凭什么呢?难道我真要被他没道理就牵着鼻子走,他说什么我就是什么吗?根本就是胡搅蛮缠。”
  然后她沉默一会儿,片刻后盯着窗帘继续自言自语:“难道说李唯烨是我某个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三代以内旁系血亲?我俩也是兄妹关系?因为涉及到上一辈或者上上辈隐私江承莫才不肯说?可这也没道理呀。”
  “难道我不跟李唯烨分手,他以后还真不再理会我了不成?怎么可能?哈多还在他那里呢,他的银行卡密码我还知道呢。我要是万一被绑架了,他还能眼睁睁看着我被撕票吗?”
  过了一会儿歪着头又说:“要不我先拖着看看?也许今天是他男性生理期呢,再加上睡眠短缺才导致心情暴躁。他八成是在迁怒,指不定几天之后就能消火了,对不对?”
  宋小西苦思冥想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能同时安慰自己和解释现象的说法。心情顿时轻松了几分,便起身去了浴室准备洗漱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宋小西过得十分简单。江承莫那边没消息,李唯烨被电话急召回A市,阮丹青被导师叫去正算数据算得昏天黑地,宋小西便只能跟蜜莉一起呆在家中无精打采晒太阳。
  她正撑着下巴一边给蜜莉顺毛一边给它念催眠的《追忆似水年华》,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响,下一秒蜜莉就从趴卧姿势站了起来,直直窜向门口,一边晃尾巴一边欢快地叫。宋小西跟着它一起去应门,开了保险门才知道是宋常青。
  宋小西本来懒洋洋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去。
  一般来说,她和宋常青是一个半月到两个月见一次面,每一回都是宋常青以各种理由派司机来接她,两人见面的地点不是宋宅就是咖啡店,基本没有变过。宋小西站在门口仔细算了算,如今距离情人节确实好像又过了一个半月多,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回宋常青竟然肯亲自光临她的公寓。
  她木着一张脸把他让进来,洗手后给他倒了杯茶水,然后在距离他最远的沙发边坐下来。蜜莉依偎在宋常青手边一直蹭,宋常青轻轻抚摸它背上滑溜光亮的白毛。宋小西跟他静默半晌,率先开了口:“您来了也好,请把蜜莉带回去吧。”
  宋常青抬起头看她一眼,把蜜莉放回地上,说:“你喜欢就留着。”
  宋小西无动于衷:“我一点也不喜欢。”
  反正她在他面前已经毫无形象可言,出尔反尔也只不过是往早已被压倒的骆驼身上再添一根草。宋常青又看看她,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就抱走。”
  接下来有两分钟的冷场。宋常青一口口地啜着茶,宋小西则顺手抓过一只苹果慢吞吞地削。最后打破沉默的是前者,宋常青沉吟着开口:“我听沈奕说,你最近在和李唯烨交往。”
  宋小西的水果刀一用力,细细长长的苹果皮应声而断。她头也不抬地开口:“那是我的自由。”
  “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我只是给个建议,李唯烨是个不错的人,但你和他性格不是很合适。我不希望看见你到头来吃亏吃苦。”
  宋小西笑了笑,慢慢地说:“爸爸,实话讲,您再婚的时候我也想说您和王阿姨不合适,我也是认为你们两个性格不合。我不干涉你的婚姻,也请您别干涉我。”
  她说话字字清晰,苹果皮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陡然掉进垃圾筐里,而她手里的水果刀也一下子□她的指腹里。
  宋小西把水果刀上的血迹擦掉,扔到桌子上,用指甲掐住一滴滴流血的指腹,无视宋常青的复杂眼神,冷声说下去:“您和妈妈的婚姻糟糕成那样,又有什么资格来提点我?”
  三分钟后,宋小西从窗户口看到宋常青的车子缓缓消失在视野范围里,终于把之前一直掐住指腹的右手松开,皱皱眉,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只浸染了血渍的苹果,扬手冲着门板砸了出去。
  宋小西把手指包扎好后,重新拾起那本《追忆似水年华》,又想到如今连个听她讲话的小狗都没有了,只好又把书重新扔回床头柜,倒头睡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半睁开眼看到是沈奕,很想装没听到继续睡过去,无奈铃声不依不饶,很有几分来电主人无赖到底的架势,最后还是只能接起来。
  电话一接通,就是一句直截了当到让她很想直截了当挂断的话:“听说你最近犯小人,跟承莫哥哥吵翻了以后又跟你爸吵翻了?”
  宋小西连眼睛都不睁:“有事请问安,无事请死机。”
  沈奕笑:“我是好心好意想请你吃饭去散散心的。晚上田记水煮鱼?”
  “不去。”
  “为什么不去?”
  “不去就是不去!”宋小西冲着电话大声说,“我在睡觉!睡觉!管你水煮鱼还是水煮沈奕,统统没兴趣!”
  沈奕吃吃地笑:“不吃就不吃呗,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你怎么跟江承莫一个德行,我刚刚给他打电话请吃饭,他也说不去,然后也说管你是水煮鱼还是水煮宋西,统统没兴趣。我说七小姐,你招惹他什么了?人家都想着水煮宋西了。”
  宋小西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沈奕啧了一声:“你当我八卦不行吗?江承莫那边火气旺着呢,连脏话都骂出来了,说我是狗屁扯淡,说你是吃饱了撑的。”
  宋小西睁开眼,坐起来:“你肯定是做了不怎么光彩的事,他才会说出这么不怎么光彩的话。”
  “我分明是在好心好意给他出主意行不行?”沈奕懒洋洋地说,“你才是做了吃饱了撑的一样的事,他才会气得说出吃饱了撑的一样的话来。”
  宋小西嗤了他一生,懒得同他分辩:“我挂了。”
  “别急啊。”沈奕说,“你告诉我你俩怎么着了不行?”
  “你不是沈半仙吗?自己算去。”
  “你直接告诉我不更好?”沈奕只是笑,“我在你家门口呢,快开门。”
  下一秒宋小西就听到一阵门铃声。沈奕把门铃按得像是在敲架子鼓,宋小西本来不想理会,终究还是被他追魂夺魄的催命音搞得焦头烂额,不得不把他放进来。沈奕一踏进她家门口就瞧见了地上那只摔得汁液横流的苹果,啧了一声,弯下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苹果梗拎起来,仔细瞧了瞧,嗤地一笑,转脸对宋小西说:“你这么浪费粮食就不对。你就应该弄张江承莫的照片挂墙上,拿着飞镖冲着他的五官使劲使劲射。”
  “我挂他的干嘛,要挂也挂你的。”
  “你挂我的干嘛,我又没跟你吵架。”
  宋小西睨他一眼:“你来我这儿干嘛?你很闲吗?你的公司倒闭了吗?你的老头子最近没找你麻烦吗?你的女友今天没跟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沈奕仍是笑意满脸,桃花眼一眨花枝招展:“开玩笑,公司那些俗事天天都不完,你这里可是有保质期的。难得你跟江承莫吵得这么厉害,我专门来看看笑话。”抽空躲过宋小西顺手砸过来的抱枕,又接着说,“以前我说你情商低的时候江承莫可护着你了,现在他终于跟我站一条战线上了,我能不欣慰么?我能不来看看你么?”
  宋小西面无表情:“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沈奕摸摸下巴,还是笑盈盈:“好吧我说正经的。说到底李唯烨也是个外人,你至于为了他跟你这些亲人们生气?你再想想看,你从小到大一旦跟江承莫有争执,到头来哪回不都证明是你的错?这回何必再弄个头破血流再收手呢?”
  宋小西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你五分钟里还不出这屋子,我砸过去的就不只是抱枕了,你信不信?”
  “从小到大还没人敢把我往门外面推过呢。”沈奕不以为意,还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下巴搁在两只交叠的手背上,扒住沙发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像是要瞅出点儿苗头,而后慢悠悠地说:“你不会是生理期到了吧?暴躁成这样。”
  宋小西抓起一个苹果毫不客气地冲着他脑门砸了过去,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手稳稳接住,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收了一脸浅笑:“别胡闹,我有件正事要说。”
  宋小西本来不打算相信,然而他没了笑容的脸上似乎真的隐约透出了几分肃然,宋小西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你跟我还能有什么正事?”
  沈奕忽然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微微低头,凝视着她的双眼,低声说:“小七,咱俩认识至少二十年了吧?你对我印象怎么样?”
  沈奕的眼珠又黑又清亮,再配上弯弯的桃花眼角和长长的睫毛,效果堪称相当煽情。宋小西被他用这种定定不动的眼神瞅着,一阵头皮发麻,皱着眉正要拿话扎破这种不正常气氛,他轻声堵住了她的话:“回答我。”
  于是宋小西满腹的言语都憋在喉咙口,只说出来一句:“不如江承莫好。”
  “那总比你剩下其他兄长要好吧?”
  宋小西满腹的言语再度憋在喉咙口,只说出来一个字:“是。”
  沈奕叹了一口气,话语比之前更轻更缓,眼神也仿佛春水一般漾起温柔波纹:“我知道我以前老是调侃你,我向你道歉。但我也只准我一个人调侃你,别人调侃你的时候我哪回不是帮你收拾回去?实话实说,其他女孩子没有一个能让我像对你这么上心的。我要是不这么对你,哪能在你心里取得现在这样的位置?其实,宋西,我喜欢你很久了。”
  接着他趁她一阵呆愣的时候拉过她的手,然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枚银光璀璨的戒指,套在了她右手的无名指上,沈奕抬起头看着她,轻声说:“我连定情信物都准备好了。宋小西,你嫁给我好不好?”
  宋小西缓缓抬起眼,一下子就看到他眼底甚至在闪着光的促狭,顿时怒意铺天盖地一样涌上来,狠狠地一脚踹了过去:“你去死吧!”
  宋小西把沈奕踹出公寓后,他仍旧赖在门外不肯走。隔着门板能清晰地听到他那欠揍到顶点的声音传进来:“其实你开头明明听得好好的么,我说什么你也都信了,也没听了一句就让我闭嘴,我就说这么直截了当最管用了,江承莫非说什么我狗屁扯淡。”
  “你去死吧!”
  “你不会恼羞成怒了吧?”
  “你去死吧!”
  “我跟你道歉好吧?”
  “你去死吧!”
  “哎,我们家宋西是多么深明大义的人,肯定不会见色忘友的对不对?赶快给李唯烨打电话,要不发短信也行,就说你俩不合适,今天是分手的好日子,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分手好了。要是你觉得这么说太绝情,我还可以免费给你提供其他许多种分手的温和借口,好吧?”
  “你去死吧!”
  “……你是复读机转世吧?”
  “你去死吧!”
  沈奕没有去死,但他唠叨了许久终于走了。宋小西觉得自己的怒意比之前更为旺盛,就像是囤积了几十吨石头在肺里,挥之不去。她最后把茶几上所有的苹果都统统甩了出去,却还是没有解气。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思前想后也还是无法解释。最后索性跺了跺脚,倒在床上继续睡。
  最后她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接起来朦朦胧胧地“唔”了一声,李唯烨那边顿了顿,轻声说:“我吵醒你了?”
  “是我睡的不是时候。”宋小西揉着眼坐起来,看看墙壁上的时间,“你不是说你今天很忙么?现在才六点半,你就已经开完会处理完文件吃完饭回家了?”
  “你一句话道出我今天干的所有事,我还剩下了什么能说的?”李唯烨笑,“昨天听你说这两天你比较清闲,我今天想了想,觉得我很有必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你诱拐到A市来玩两天。”
  “儿童贩子要都像你这么实诚,应该赚不到钱了吧?”
  李唯烨说:“人得因材施教才行。我认为我必须得对你坦诚相见,你才有可能答应过来。”
  “……”
  “而且我很想你。”他轻声说,“我希望你能过来。作为男朋友,这个要求应该不算太过分,对不对?”
  “……”
  “好吧,我知道了。”李唯烨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回话,叹了口气,“革命尚未成功,我还得多加努力。你晚上吃饭了没有?”
  宋小西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床头柜上摊着的半开的《追忆似水年华》,以及那本罗列着从小到大数张照片的相册,在心里叹了口气,脱口而出:“那我今天晚上过去。”
  李唯烨明显没有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微微一怔后才笑出声来,柔声说:“欢迎。订好机票后给我拨个电话,我去机场接你。”
  宋小西去网上订了最近一班去A市的机票,在收拾衣服的时候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江承莫打个电话报备一下。她以往凡是有稍微大点的动作,必定会先让他知晓。可他现在发了狠话,而她要去的又是李唯烨所在的A市,宋小西觉得,虽然她为自己连夜去A市这个行为找了“我只不过是在T市呆得太烦,想去A市散散心罢了”这样一个自认为还可以的理由,然而听在江承莫的耳朵里估计还是与连夜私奔去找男友无异。
  她若是现在说了,估计又是一场躲不过的冷战。照现在的形势,宋小西基本上可以预想到江承莫的反应,先不消说他的脸色,估计他要是在电话里听到她说这句话,把他那支尊滚的银白色限量版手机想都不想直接朝墙上扬手扔出去都有可能。
  然而她又莫名地真的不想再在T市待下去。最后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斩后奏,一切等去了A市再说。
  然而在宋小西登机等待航班启程的时候,还是觉得十分不妥。她又想了想,还是翻出手机,给江承莫打了个电话。
  然而那边只响了两声便被挂断。宋小西瞪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一口气噎在肺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要与他计较,总得有人先砌台阶,而她就是那个大度的砌台阶的人。于是又调出发件箱给他发短信。
  “你只说不能去找你,可没说不能发短信打电话吧?”
  “我要是真不跟李唯烨分手,你真打算一辈子不理我啦?”
  她还要编辑第三条,空姐走过来温声提醒她需要关机。她双手交叠在胸前,一脸微笑地站在那里等待她动作,宋小西终于还是无奈地按下了关机键。
  宋小西下了飞机便又开机准备继续编辑短信,然而还没打完第一个字江承莫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她接通,那边明明只消失了一周却仿佛久违了的熟悉声音传了过来:“什么事?”
  宋小西“啊”了一声,很快眉开眼笑:“你现在不生气了吧?”
  江承莫嗤了一声,要说话的瞬间正碰上宋小西这边有人操着响亮的A市方言走过,言谈中还提及了“A市机场”四个字。很快宋小西就听到电话那头一片沉寂,仿佛连呼吸都消失,又过了片刻,江承莫终于阴沉沉地开了口:“宋西,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正站在A市的地盘上。”


  第 十七 章

  他的话就像是裹着冰碴子的西伯利亚冷空气,刮起了宋小西身上所有汗毛。她硬着头皮忍住想要立即挂电话的打算,尝试着张嘴:“我在这里呆一周,一周之后我回去。”
  说完她罔顾周围行人的目光把手机拎到老远,然后只听到清晰地“砰”地一声,江承莫已经冷心冷肺地挂了电话。
  宋小西叹了口气。拎着为数不多的行李继续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心不在焉地一抬头,眼前不远处李唯烨正面带微笑地等在那里。
  头顶细碎的灯光下,他的眼底似有墨色流动,熠熠生辉。然后冲她弯唇一笑,几步走过来拎过了她的行李,又腾出另一只手抱了抱她,轻声说:“我真的很高兴。”
  李唯烨的声音不似江承莫那般轻慢冷冽,相反而是有种低低哑哑的磁性,尾音丝丝缓缓就像是串了玛瑙的质感,缠绕上来的时候莫名神奇地很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宋小西的心情被他带动了几分,回报一笑:“其实我还没吃晚饭。”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心情看起来出奇的好,低敛带笑的眉眼间仿佛比平日里更为生动几分:“现在时间比较晚了,明天再带你去吃A城的特色菜。今天晚上我们先去吃点粥,怎么样?”
  李唯烨拖着她去了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会馆。虽说是喝粥,他还是点了大堆的小食,一样一样环星拱月般摆在她的碟子周围,然后说:“这些还是在A市吃比较地道。喜欢就吃一点,不喜欢就放一边。A市的人最喜欢吃这个,你尝尝看?”
  宋小西边吃边笑:“我很久没享受过这么周到的服务了。你不吃?”
  “我晚上吃过了,还不太饿。”
  李唯烨是个解闷的好武器。宋小西单是听他讲A市的地道风情也不会觉得无聊,后来他看她的脸色终于舒展开,才笑着问道:“其实刚才在机场的时候看着你有点儿没精打采。”
  宋小西又叹了口气,这已经不知是她近来的第几次叹气:“你和你妹妹吵过架没有?”
  李唯烨立刻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色,说:“你和江承莫吵架了吗?”
  宋小西想了想,最后选择了闷声不吭。李唯烨也想了想,然后浅浅一笑:“上回三人吃饭以后我都没有问过你,其实你兄长他不太同意我跟你的事,是不是?”
  宋小西如今已经对他们时不时的神机妙算习以为常,只又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是半仙。”
  “看你这个神情,江公子估计现在很仇视我,更何况你又跑来A市找我,我有多高兴他估计就有多生气,也许连一刀捅了我的心都有了。”李唯烨拱起双手搁在下巴处,看着她说,“其实你兄长的这种心情倒也可以理解。朝夕相处的妹妹谈恋爱了,突然间就不属于自己了,时间都被其他人占去了,就像是你被最喜欢的毛绒玩具被抢了一样,不舒坦是很正常的。但话说回来,你小小年纪,不要老是叹气。遇到这种事你应当和我讲,一个人在那里唉声叹气算什么?我之前怎么和你说的来着?男朋友是用来使唤的。”
  宋小西双手托腮望望天花板:“上回他就没发这么大的火。莫名其妙得要命。”
  李唯烨隔着桌子伸出手,把她的脸又扳回来,而后给了她一个温和得极具安抚力的笑容:“如果你能坚定心念对我不离不弃,那谁就都不是问题。你给他一点儿缓冲时间,他总会慢慢接受的。如果真的接受不了,就由我来搞定,嗯?”
  然后又重新拿起勺子塞进她手里:“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你既然难得来趟A市,就应该把精力全用在好好享受A市的好山好水好风景上。偷得浮生闲,T市那些不愉快暂时先不去理会,我保证会让你过得十分愉快,好不好?”
  客观地讲,李唯烨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东道主。宋小西来了A市,他把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腾出来陪她。第一天他带着她去见了A市的好友,一群人自备器具食物浩浩荡荡地集体开了车去山上烧烤。到了目的地后宋小西终于认识到,全国各地的风貌虽然各有各的不同,然而贵公子却哪里都是相似的。这群人和她在T市认识的那群哥哥们基本一样,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外加臂弯里挂着一位款式千秋百色型号亦各不相同的美女,宋小西找了空当悄声问李唯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都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美女?”
  李唯烨弹了弹她的额头:“不是你们,是他们。”
  “好吧。他们都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美女?”
  李唯烨想了想,组织着措辞:“一般来说,这个需要你情我愿……趋利性是当今社会的本能,有需求的时候,尤其是双方都有需求的时候,市场总是会很火爆的。”
  他说得实在太委婉,还很避重就轻。宋小西瞥他一眼,故意说:“趋利性指?”
  李唯烨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说:“我觉得你应该明白。”
  宋小西说得很干脆:“我不明白。”
  李唯烨比她更干脆:“你以后会明白的。”
  “……”
  “不过你可以放心,”他露出一个笑眯眯的表情,“以前这种场合我都是带着郑嫣嫣来的。我可是很忠贞的。”
  “……”
  其实这种场合往常江承莫鲜少会带上她,他总是以儿童不宜为由拒绝她参加这种带有女伴的聚会。他越这么说宋小西就越好奇,有一次死活缠住江承莫跟着去了,然后终于知道了他所谓的儿童不宜是什么意思。那一群人里除了衣着光鲜的贵公子们,便是清一色水灵青葱的小姑娘。这些小姑娘聚在一起没有其他话题讨论,除了不动声色地转转手指上璀璨的钻戒,便是捏捏脖子里闪闪发亮的项链,最后剩下就是叽叽喳喳讨论每个人一个月里为男友做几次饭买几次水果,甚至连做一次成了浆糊的米粥都可以用来邀功。宋小西听得一阵默然,在心里直嘀咕:“习太太好像天天都给老公做饭洗衣铺被单,我还老伺候哈多遛弯陪睡买狗粮呢,这些又得算成什么?”
  第二天又是一行人一起。先是轰轰烈烈地去飙车,再是轰轰烈烈地去K歌。宋小西前一天已经被李唯烨的一群发小连连称呼为弟妹,今天就更是哄闹着要请她和李唯烨对唱情歌,从《有一点动心》到《领悟》到《爱如潮水》再到《甜蜜蜜》再到《为爱痴狂》再到《明天我要嫁给你了》,宋小西到最后已经招架不住,偏偏还有人大笑着插话:“这一连串分明就是咱们家阿烨最近心情的真实写照啊!存心啊你们!谁干的!站出来!”
  一群人顿时哄笑。
  到了第三天总算归于清静。李唯烨带来两台笔记本,两人各一台在酒店里玩了一天网络游戏。李唯烨虽然声称自己已经许久没玩过,然而操纵角色的动作还是比自认浸淫许久最起码熟能生巧的宋小西熟练许多。后来他又翻出电脑里的文件夹指给她看兄长李唯正的照片。
  宋小西实心实意评价:“看起来很谦和,很有宅心仁厚的大哥风范。还有,你们家基因真是好。”
  李唯烨笑:“多谢夸奖。其实他当初打算自立门户的时候爸很不情愿放手,一直希望他能回来主持大局,不过说了多少年他也没听过。”
  宋小西转转眼珠:“说得你好像很不出彩一样。你在T市的风评可是很好的。”
  李唯烨的眼睛弯得更加厉害:“多谢你鼓励。大哥这两天刚回国,目前在试图追回前女友中。其实我俩之前打过赌,比我俩哪个能先订婚。”
  他的潜在意味有点明显,宋小西又转了转眼珠,望着天花板半晌发出一个“哦”。
  李唯烨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第四天的时候,宋小西在酒店附近的书报亭中看到了印有江承莫封面的杂志。江承莫虽然讨厌拍照,然而上镜效果却相当不错。一套隐山藏水低调却又奢侈的精工西装,坐姿端正,手肘搁在桌沿,小臂呈人字状搭起,一直到十指交叉的尽头,用拇指微勾下巴,手腕处有半截雪白袖口,衬着硬朗的手腕,凸起的喉结以及微抿的唇线,还有漫不经心的眼神,不管粗看细看近看远看都有种难以描摹的清俊利落。
  而且他这幅样子似乎还很有促进杂志销量的效果。宋小西把杂志拿起来的时候书报亭老板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小姑娘,这是我这儿最后一本啦。想买就得快哟。”
  宋小西付了钱回了房间,翻到江承莫的访谈录,这几天来一直努力压制住的烦躁又重新升了上来。她拧着眉毛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江承莫拨个电话,然而等摸出手机后又停了手,瞪着通讯录半天,最后调出来的是沈奕的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通,很快就传来沈奕标志性的懒洋洋又卷着点儿妖娆尾音的独特调调:“哎呀,真稀奇。听说七小姐千里迢迢去了A市散心,这可是长途漫游费,贵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您这是有何贵干哪?”
  宋小西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放软了声音:“沈奕哥哥……”
  “哎呀呀,更稀奇了。百年没从您嘴里听过这四个字了,七小姐您真是折寿我了。”
  宋小西跳过他的话,直接问:“你最近有江承莫的消息没有?”
  “哎呀呀呀,简直甚是稀奇了。你跟江承莫的关系不是比跟我更亲近嘛?打错电话了吧?”
  宋小西青筋直冒,咬牙切齿:“沈奕,你不要太过分!给我讲重点!”
  沈奕故意哼了两句不成调的未名调子,在她濒临爆发之前慢悠悠地开口:“有。”
  “他怎么样了?”
  “挺好的。”沈奕慢条斯理地说,“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前两天刚刚吐血了,这两天正忙着住院呢,可算是没心情管你的鸡毛蒜皮事了。”
  宋小西很快从床上坐起来:“真的?”
  “我能骗你嘛?顿顿吃药,天天输液,我眼看着他那双手啊,扎得就跟灌汤包一样肿啦。本来长得就像个小白脸,现在可好,我瞧着他总算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小白脸啦。医生已经连着下了两回病危通知单了,昨天晚上还和我说,他要是还昏迷不醒,就等着入殓后事吧。”
  宋小西听到最后,皱着的眉头又平展开,嘘他一声:“你就瞎掰吧。”
  沈奕啧了一声:“你既然不信我,还给我打哪门子电话?”
  “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不信就自己回去T市看呗。”
  宋小西眉头又皱起来,还要说话,电话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海浪声,然后又是海鸥的鸣声,最后似乎还听到几句叽里呱啦的外国语。她停了片刻,阴森森地说:“你现在在哪儿呢?”
  沈奕的声音仿佛被海风吹得都飘动起来,悠悠一叹:“我在国外晒太阳呢。连着几天都是大晴天,比起T市的狂风大作阴雨不断,这里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啊。”
  宋小西砰地挂了电话。


  第 十八 章

  宋小西又拧着眉毛想了半天,摸出通讯录转而给艾木拨电话。她一向不善与这种高能力硬手腕的冰山美人打交道,以前本是畏惧艾木甚于江承莫,然而现在只要一想到江承莫那张疏离冷淡外加挂着不耐烦的脸,她甚至已经开始觉得还是艾木更为亲切了。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接起来,艾木的口音依旧礼貌而优美,就像是滴水不漏的标准机器语言:“宋小姐,你好。”
  宋小西跟她接触不多,无法像江承莫那样在千篇一律的淡漠口气中细微捕捉到究竟是满意抑或不悦。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听沈奕哥哥说承莫哥哥生病了,是真的吗?”
  艾木顿了顿,开口:“江先生的健康状况看上去和以往一样,并没有什么不适。”
  “那他现在在公司吗?”
  “是的。”
  “他……最近心情怎么样?”
  艾木又顿了一下,才说:“宋小姐,你也知道,江先生在公司是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板。”
  宋小西单手撑着下巴,闷闷开口:“我知道了。”
  “请问你还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吗?”
  “请你……算了,”宋小西想了想又改口,“没事了,打扰了。”
  尽管宋小西至今仍然坚持不认为这次冷战是她的错,或者基本就应该全是江承莫在无理取闹,然而当江承莫如此明确地表示要和她错开距离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五分恐慌,以及十分烦躁。而按照以往惯例,江承莫无论怎样都是断然不肯首先表示出认错态度的,而她如今的状态又是非和好难以安眠,索性安慰自己反正平日里在他眼前都是做小伏低惯了,也就不在乎再来一次,总之还是趁早解决趁早为好。
  于是宋小西再度尝试给江承莫打电话,第一回是忙音,第二回则是直接关机。宋小西一下子仰头倒在床上,拿枕头蒙住脸,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江承莫平日里在她面前就如同在公司中一样积威甚重,时间久了,给宋小西造成的印象就像是时刻都有一棵参天大树靠在背后,枝杈伸展蔓延至她够得到的所有边界,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笼罩住她,遮风挡雨已成惯例;而他现在给她的感觉就像是突然撤去了所有荫蔽,宋小西顿时暴露在沥青之上烈日之下,煎熬得她快要融化。
  她有那么一瞬间冲动地想立刻飞回T市,甚至是和李唯烨提出分手,然而在下一刻很快就感到不甘心,而下下一刻脑海中则浮现出了李唯烨那张微笑的好看的面孔,心情顿感复杂,兼具愧疚,只好迅速又作罢。
  她坐在床沿,感觉自己从没像现在这么烦躁过,乌云罩顶般发呆半天,最后重操旧业开始给江承莫发短信。
  她这回发得没什么逻辑,胡来一气,但唯一共通的大概是她全都是用的讨好的柔软的小心翼翼的口气。
  比如说:“承莫哥哥,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比如说:“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
  这倒是实话。她近两天有点失眠,而昨晚发作严重,后来调出手机中的轻音乐才睡着。临睡着之前她还抓着耳机线,于是晚上莫名地便梦到了当初江承莫焊耳机的场景。当初江承莫上大学,人家闲余时间在玩网络游戏的时候,他心血来潮买了许多耳机线耳机插头零点七毫米百分之四含银焊锡丝等等零件窝在寝室焊接耳机。而事实证明聪明人无论做什么都领悟得十分快,尽管他学的商科,在报废了一套零件后,做出来的第二只耳机效果十分之好。江承莫甚至还闲着没事拿去了网上拍卖,价格比成本翻了一番还多,最后还被评了好评。后来被宋小西知道,于是一股脑全要了过去,没想到质量和音效同样的好,用到现在也还没坏掉,连声音也没有怎么老化。
  宋小西接着说:“我梦见你特别帅,特别英俊,特别大气地在焊耳机,还很大度地把所有耳机都给了我,更是特别好脾气地不跟我的错误行为计较。”
  宋小西接着说:“要不我再给你讲个冷笑话?从前有个西红柿,在路上走的时候觉得饿了……”
  她给江承莫一天里发了二十多条短信,全部都是有的没的,但没有收到一条回话。宋小西几乎已经怀疑他是不是已经不耐烦到把她加进了黑名单,但还是发了最后一条过去:“求求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第五天,李唯语把还是没得到回话的兴致怏怏的宋小西拖出去逛街。李唯语购物的行动力与宋小西在酒会和网球场上对她形成的印象相吻合,连买鞋子都是君临天下的气势,站在店门正中央,环顾四周一分钟,然后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一指一指又一指,下一刻店员便领会精神地开始包装,并且出声一句:“李小姐,还是按照老规矩来么?”
  宋小西看了简直膜拜。李唯语扭头看她一眼,笑:“你不买么?”
  待宋小西摇头,她捏着信用卡凑到她耳边说:“这是我哥的卡,只是托你的面子才肯借给我一天,不用白不用哦。”
  宋小西怔了一下,继续微笑摇头。一边忽然想起来,不由在心里默默感慨,这是不是就是江承莫肯给她每年办附卡并且从不收回去的原因,因为印象中她好像极少这样挥霍过。
  后来又去选玉石首饰,李唯语在老板捧出的珍藏品中扫了扫,又扭头看她:“你喜欢哪一件?或者哪几件?这个你觉得你戴上好不好看?”
  宋小西坐在高脚凳上,看看首饰再看看她:“我来戴?你要给我买吗?为什么?”
  “为什么不买?你的皮肤比我更衬这些绿幽幽的东西呀。”李唯语笑,“不管怎么说,你来一趟A市就要带点东西回去才好对不对?土特产这边只有现成吃的,携带起来不大方便,买玉石又轻便又持久,戴久了还有助于健康……我不能再说了,再说我都成玉石店老板了。”
  宋小西又看看她捏着的手袋,再看看她的眼睛,忽然间有点儿领悟:“怪不得今天是你和我逛街。你和李唯烨达成什么协议了吗?”
  李唯语一笑,避重就轻:“总之你只管挑就是了,要不我来帮你挑?”
  “那我也猜猜看。”宋小西想了想,“难不成李唯烨打定主意要送我件礼物,又猜到我肯定会推辞,所以才请你出山。是不是这样?”
  李唯语笑叹一声:“好吧。确实是这样,总之我今天如果不能奉命给你买件礼物带回T市,我会被二哥整得很惨的。”
  最后到底还是选了一件色泽温润的绿色圆形玉。从玉石店中出来已是中午,两人选了地方吃饭,李唯语在服务生领命而去的空当对她说:“你后天就走真是有点遗憾。郑嫣嫣大后天回来A市。我听哥哥说你十分喜欢她,你如果等过两天再走就能见到她了。最近你有没有必要的事,要不要考虑一下机票改期?”
  宋小西听着她努力诱惑的语气,忍不住笑:“我倒是很想,但下周期末考试周,学校教导处有检查。我还是先别逃课了。”
  更重要的没提的一点是,假如她再火上浇油地告知江承莫一声她要在A市延期,以江承莫说到做到斩钉截铁的个性,他真的永远都不再理会她了都有可能。
  “那太可惜了。”李唯语拨走垂下来的卷卷发梢,想了想又笑着说,“你觉得我跟哥哥挑买东西的眼光谁更准一点儿?”
  “都很准。”
  “你心里肯定在说是他准。其实你就算明说了也没关系。”她笑,“二哥的眼睛确实看什么都精准得很,就是一台快速甄别机。而且二哥的宗旨是,非女友不为走卒。所以连我都没得到过他几回挑东西的指点,其实我心里可是很嫉妒你的。”
  “没看出来。”宋小西斜她一眼,“你今天是专门来推销李唯烨的吗?”
  李唯语眨眨眼,抿唇一笑:“被你看出来了。”
  下午的时候宋小西又被李唯语拖去了美容院,还帮她办了一张三年限的会员卡。宋小西委婉拒绝无效,后又说:“要不先搁在你这里吧?等我下次来A市再问你来拿。”
  李唯语的回应是:“我可不常在A市呆着。你给我还不如给我二哥。”
  宋小西只好作罢。
  晚饭预定是和李唯烨一起,所以下午的时候宋小西由李唯语开车送回酒店。她一边走向电梯口一边在乱七八糟的手袋中困难地找钱包,中间手一松,手袋以及里面林林总总的东西都掉到了地上。
  她只好更困难地捡起来,站起来的时候眼角余光随意扫过大厅的休息区,那边一排的米色沙发组合上只坐着一个人,略略低起下巴,好看的眉眼亦敛起,穿一件深灰色风衣,露出两截简洁纯粹的雪白袖口,双腿交叠,姿态慵懒而漫不经心,正随意地翻着手中的报纸。
  宋小西把眼神转回来,又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转了回去。
  下一刻她的手又是一松,所有拾起来的手袋零碎物件连带钱包噼里啪啦再度掉到了地上。
  江承莫不紧不慢地合上报纸,扔到一边的茶几上,仍是端然地坐在那里,手指搭在扶手上,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动也不动,只冷冷地嗤了一声。
  没有皱眉也没有不耐烦,现在他这个表情仅限于用在他平日里惯常对待她的时候。隔了这么多天冷战,简直就是熟悉而且久违,宋小西一下子笑得眉眼弯成一条缝,袋子扔在原地,连跑带跳几个跨步过去,一股脑坐在他身边,死死挽上了他的胳膊。


    第十九章

    “你怎么来了?等了多久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A市?怎么都不跟我打电话呢?”
    “你不生气了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竹筒倒豆子地说了一通,到头来凑近了才发现江承莫脸色略显苍白,嘴唇颜色也较往常更淡,衬得面如冠玉的脸孔上那对眼珠更为清黑,而假如可以忽略他浑身散发的那股冷冽不易近人的气势,他现在的状况就真的应了沈奕那张乌鸦嘴,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小白脸。
    江承莫只抿着唇不说话,宋小西拽着他的袖子又凑近了一些,两人几乎脸孔对着脸孔,她把他那张脸上下左右地仔细扫描,最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你生病啦?”
    她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江承莫没什么动作地倚靠着沙发,反常地避也不避,更没有说那句经典的“像什么话”,只冷眼瞧着她动手动脚,还是抿着唇不说话。
    宋小西觉察无异常后稍微放下心来,看到他冷冰冰但又不像心存怒气的模样,忍不住又恢复了逗弄他的心情,拍拍他的手背,一时觉得手感良好甚至还忍不住停留了一会儿摸了摸,然后摆出一脸的笑眯眯:“你竟然也能生病?拜托你就不要摆出这么臭的脸色来了,咱俩兄妹一场,你难道还能永远不待见我吗?都特地飞来A市接我来了,摆明了肯定是想我了嘛,对不对?你就不要再嘴硬了。”
    江承莫冷冷看着她,低低地哼了一声,终于肯开口了:“我是来A市有事情,不是为了你。”
    宋小西心情很好,挤挤他,仍是眉开眼笑:“难道我就不是你的事情啦?”
    江承莫抿住嘴,而后慢慢说:“看来A市的水土就跟你的智商一样渣。你在这里呆一周,就只学会了自作多情。”
    宋小西不以为意,继续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肩膀蹭蹭他:“反正你就嘴硬吧。你办完事怎么不立刻回T市?还坐在这里等着我回来,除了想念我了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你既然都肯亲自来了,就不要再绷着脸了,冷面阎王一样坐在这里,来这里的客人都吓得不敢住宿了。你吃饭了没有?饿了没有?渴了没有?要不等下我们一起去吃饭?”
    江承莫瞥她一眼,薄薄的唇一动,冷冰冰地吐出事实:“没空。今天晚上八点的飞机,跟我一起回T市。”
    “……”
    宋小西立刻松开了他的胳膊,笑容转瞬收了起来:“你开玩笑呢吧?”
    她再看看他淡淡的眼神,冷着脸说:“我都已经订好后天的机票了。”
    江承莫的语气简洁利落:“退掉。”
    “你就不想在A市玩两天吗?”
    “没兴趣。”
    宋小西磨了磨牙,正了正表情,端庄严肃地看着他,力图在气势上不输给他:“我不回去。”
    江承莫单手撑着下巴,食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一点,语气更加清淡:“恐怕由不得你。”
    “我就不回去!”
    宋小西气愤填膺,还要再说,江承莫冷冷地一眼扫过来,她后面跟着的所有措辞全都卡在了喉咙里。憋得满脸通红也没有胆量大声嚷出来,最后只好梗着脖子看向别处,从鼻子里愤愤地冒出了一个“哼”。
    “你也可以不回去。”他瞧她一眼,慢悠悠地开了口,“但你今天晚上不回去,以后也就不用再回去了。”
    艾木踏进酒店大厅的时候,宋小西正伸长了手臂努力地去够江承莫手中她那只白色钱包,而后者一手搭在沙发背上,一手远远伸出沙发外,并且时远时近地不停移动,总之就是总是都停在距离宋小西三公分的地方,待她起身窜过去的时候再迅速把距离拉得老远。
    客观说来,大庭广众之下,这真的算是毫无形象。
    艾木视若无睹地保持着日常表情走近了几步,很快听到了他们漫无边际不着调的零散对话:
    “三年限的美容卡?你还打算在A市长住了?你怎么不干脆买个房子算了?”
    “还我钱包!”
    “钱包里哪张卡是你自己赚的?”
    “……”
    隔了一会儿,又听到:“李唯烨送的?你打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你难道没有送过女人东西吗?人家拿你什么嘴软了?”
    “你现在能耐了?除了敢离家出走,还敢顶撞我了?”
    “那不是离家出走!你离家出走的时候还会跟家人发短信打电话吗?你怎么能给我扣这么一大顶帽子!”
    再隔了一会儿,再听到:“中午吃的炸鸡?你怎么不直接去吃垃圾?”
    “炸鸡怎么了?那又不是鹤顶红!别人都吃那么多年了,我百年才吃一口又不会被立刻毒死!”
    “你不讲卫生还有理了?”
    等再隔了一会儿,对话就更加离谱:“手机屏显上写的什么破字?宋体不是宋体隶书不是隶书,春花秋月何时了后面跟的是……只能怪你死得早?宋小西!”
    宋小西本就已经气得脸颊通红,被江承莫一喝,瞪了他一眼,赌气手脚并用地从沙发上爬下去,扭头就要走,被江承莫一把抓住手腕。
    “往哪儿跑?”
    宋小西使劲挣了一下,没有成功,反而差点一个趔趄被拽过去坐到他的腿上,好容易才抓住沙发扶手险险站直,顿时更没了好声气,若不是还残存着一丝公众视线下的理智,她几乎就要跳脚:“我在生气!在生气!不光你一个人会耍脸色!我也是会生气的好吧!你懂吗?懂吗?”
    江承莫的声线依旧清冷成一条平稳的直线:“你最好清醒一点儿。你还有半个小时的打包时间,上楼去收拾你的东西。”
    “……”
    宋小西还要发作,艾木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的身形一顿,很快转过头来,看清楚来人后,所有脸色都统统在脸上卸下。
    艾木站姿优雅语速平常如视无物地开口:“江先生,宋小姐,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江承莫微微偏头,冲宋小西递过钱包:“你还有十分钟。”
    宋小西扭头就走。
    等进了酒店房间,怒气冲冲的宋小西插了房卡后把门板当成江承莫使劲推了出去,然而她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却定住再也走不动。
    套房小客厅的正中央多了一个桌子,桌子上摆着的是鲜花蜡烛以及精致可口的菜品和甜点。柔和弥漫到房间各个角落的烛光本来幽然安静,因她的动作大力摇曳了一下,宋小西呆滞了一瞬,连门灯都忘记开。
    随后便有脚步踏上木地板的声音,李唯烨的身影在卧室门口显现出来。
    接下来除去还在摇摆不定的烛光,大概所有事物都停滞了一刹那。
    李唯烨率先打破了沉寂,前走两步“啪嗒”一声按开了顶灯,光线流泻下来,所有人惊梦一般清醒过来。他看了看宋小西,又越过她看了看江承莫,最后眼睛里还涵养十足地保留了一点笑容:“江先生什么时候到的A市?”
    江承莫点点头向他致意,说话简单:“今天。”
    宋小西再扭头看向李唯烨时,他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标准的微笑,举止有礼声音和煦:“那什么时候走?”
    “晚上八点的航班。”
    李唯烨略一挑眉:“这么着急?”
    “我和小七一块儿走。”江承莫修长的手指由蜷缩到伸展,按了按衣服下摆,淡淡一笑,微微低了低下巴,语气客套从容:“你们大概有事要谈,我避让一会儿,顺便帮小七打包。”
    他说完径直穿过两个人走进卧室,随即无声关上了门。
    这种巧合又不加商量的场合,简直就像是一出狗血的言情剧。然而再转念一想,李唯烨此时此刻的出现又合乎情理。刚才她和江承莫在底下大厅冷言冷语相向许久,早已超过李唯烨预定的时间,本来他连同烛光晚餐出现在她的房间应是最合适的场景,然而现在却只剩下困窘和尴尬。
    宋小西自行脑补着《孔雀东南飞》中那些朗朗上口的句子,一遍遍地认同自己就是那个郁闷艰难倒霉催的焦仲卿。
    她的愧疚感铺天盖涌上来。本来理智而客观地说来,这应该都是江承莫的错。他不请自来,独断专裁,还擅自决定她的去留,甚至在于李唯烨面对面时摆出的仍是一副理所当然稀松平常的让人咬牙切齿的态度。宋小西刚才在电梯的时候还口口声声绞尽脑汁地怒斥他的罪大恶极,然而现在见到李唯烨,她直觉之下除了满心满脑厚重的愧疚感之外别无他想,她甚至都不敢抬头对上李唯烨那双好看温柔的眉眼。
    李唯烨看看她,打破沉默:“你今天晚上就走?”
    宋小西低头看了脚尖一会儿,还是鼓足勇气看了看他的脸色:“你会不高兴的吧?”
    “我确实不太高兴。”
    宋小西立刻又低下了头。
    李唯烨捡了张椅子让她坐下,又拖过来另一把椅子自己坐下,又看看她,说:“一定要走?”
    他的语气温柔,不带一丝火气,宋小西的愧疚感却因此更深刻,脸上的五官都快要难以维持原状,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点头。
    “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情吗?”
    宋小西的话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来:“也没有……”
    “那就是江先生的意思了。”
    李唯烨几句话之间存在明显的起承转合,又句句紧跟她的回答,让宋小西头一次对他生出一种咄咄逼人之感。只是他的语气又十分平静,脸上更是看不出喜悲,她分辨了许久也没能察觉出什么具体的不对劲,只好又重新低下头。
    他的声音还是很温和:“你该不是连晚饭也不在这里吃了吧?”
    宋小西已经连点头都失去力气了,只当默认。
    李唯烨的笑容消失了大半,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说:“宋小西,我是你的男友。”
    他看看她脸上愈发纠结愧疚以及汗颜的表情,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一些:“按照常理,没有哪个男人在看到自己女友没有理由就弃自己而去的时候还会觉得高兴。我也一样。”
    宋小西已经除了盯脚尖再做不出其他动作:“非常对不起……”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直看得她头皮发麻神经发紧,眼珠都要掉到地板上,才轻声说:“那我要点儿补偿,也应该不算过分吧?”
    宋小西抬起头:“你要什么补……”
    她的话还没说完,腰际传来力道,下一秒嘴唇上已经被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再下一秒的功夫,李唯烨已经退了回去,手依旧扶在她的腰际,隔着薄薄的线衣渐渐传来熨帖的温暖,他伸手揪了揪她的耳垂,淡淡笑了一下:“到了之后记得给我回个话。”
    宋小西和江承莫一直到脚底踏上去往T市的飞机都还没有互相说一句话。两人一起从酒店出来的时候,艾木和司机已经坐在车子里,此后去机场的一路上车子里都安安静静,四人处在一个空间内,音效甚至还抵不过一个人正常时的呼吸声。后座上的两个人一直都在力图互相以眼神血刃对方,宋小西眼神不善地看过去,江承莫便会极地雪山般地瞥回来,前面的艾木透过后视镜不慎看到,仍然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低下头继续若无其事地翻杂志,而司机却是顿时被冰得精神抖擞,一着不慎差点蹭过了红灯时的隔离线。
    等到了飞机上,江承莫突然开始咳嗽。他把声音压到很低,宋小西起初半眯着眼皮戴着耳机听音乐,只当做没看见没听到。然而后来他开始频繁地咳嗽,频繁到空姐已经上前递来热水和热毛巾,让宋小西终于睁开了眼。
    宋小西隔岸观火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摘了耳机凑了过去,一边帮他抚背一边接过水杯凑到他嘴边,说:“你怎么啦?”
    江承莫瞥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又是轻微蹙眉压低声音的咳嗽。宋小西听了一会儿,又开口:“刚才也没听见你咳嗽呀。突然着凉了?也不对……下午刚见你的时候你就脸色很差。你感冒啦?感冒了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呢?”
    江承莫一直默不作声,等到空姐离开才拂开她的手,靠回座位眼皮也不抬,慢吞吞地说:“我没你那么瞎。”
    宋小西一噎,把水杯恨恨扔到一边,重新戴上耳机,转过身背对他裹着毯子继续睡。静了一会儿又突然扭过头来,扯掉耳机恶狠狠磨着牙:“好人真是没好报,你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江承莫在咳嗽的间隙嗤了一声:“你说错了,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什么意思?”
    江承莫只冷笑一声,闭目假寐,不管宋小西如何闹腾都不再理会她。


    第 二十 章

    江承莫不吭声,宋小西屡次挑拨无果,脾气跟着拗上来,也不再跟他说话。两人的冷战一直到出了机舱仍不见缓解,宋小西出登机桥的时候故意跟江承莫离了将近五米远,而且中间还隔着一个艾木。
    三人一起往停车场走,一段时间后江承莫的脚步停了停,艾木很快随之慢下来,只剩下宋小西一声不哼闷头继续往前走,直到几步之后眼帘内出现一双略带熟悉的经典款黑色缎面高跟鞋,她顿了一下,终于抬起了头。
    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江承莫那张格外冷峻的面孔。他抿着唇,因为脸色略显苍白,所以他那双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眸子就更加衬得高深莫测,虽然距离不算近,却仍旧震慑感十足,甚至就仿佛近在眼前一般,警告性盯了她一眼。
    宋小西挺了挺胸膛,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他鼻子里疑似发出了一声哼,随即又是扭头继续往前走。
    再走了一会儿,江承莫再度停住脚步。然而他这次回头看的时候宋小西却没了踪影。艾木看到江承莫瞬间寒下去的面孔,很快也领悟过来一起四下环顾,一秒钟后便在去往出租车载客区的方向搜索到了那个白色身影。
    艾木用眼角余光瞄了瞄江承莫的脸色,又看看不远处宋小西的背影,顿了顿,很快唤出声:“宋小姐……”
    宋小西的脚步一停,回过头,看看她,咬了咬嘴唇,盯着江承莫忽然喊出声:“我才不要跟你坐一辆车回去!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才管不着!我要回A市!”
    “宋小姐……”
    艾木还要再说,江承莫已经转身继续径直往前走。过了片刻察觉到艾木还站在原地,又停住回头,看也不看宋小西一眼,沉声说:“让她去。”
    他说完又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停车场走,艾木看看宋小西,微微蹙眉欲言又止,然而终是什么都没说,只快步跟了上去。
    宋小西当然不会按照口头上的气话回A市,她眼睁睁地看着江承莫和艾木都消失在玻璃门之后,自己拎着行李去了载客区。等进了出租车,中年司机师傅顶着光亮亮的脑壳,看看面色不豫的宋小西,笑着说:“小姑娘和男朋友吵架啦?”
    “……不是。”
    司机师傅仍是笑呵呵:“我闺女跟你看起来差不多大,耍脾气的时候不是跟亲人就是跟男朋友。你这么漂亮,看起来又这么乖巧可爱,应该不会跟亲人吵架吧?真的不是男朋友惹你生气吗?”
    “叔叔您真的猜错了。”
    “那就是和亲人吵架啦?”
    “……”
    “跟你爸妈吗?还是兄弟姐妹?”
    “……”宋小西说,“是兄长。他认为我不打招呼去了别的城市,十分生气,然后自作主张反抗无效地把我抓了回来。”
    司机师傅呵地一笑:“这有什么好闹脾气的啊?你兄长担心你,这是好事啊。你想想,你一个人在外面,自己玩得高兴了,折磨的可是什么都不知情的家里人。真正关心你的人才会生气。这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你就算去了天涯海角,他也不会理会你。”
    “……”
    “我也有个妹妹,她二十多岁那会儿要嫁人要去远地要怎地怎地,我那段时间看不惯,天天数落她。她当时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后来知道了事实还不是得服气?你兄长就算脾气大毛病多,你让着他点儿不就好了嘛,你顺着点儿,等他心情好了,想要什么还不都是随你开口?亲人哪有真正生疏的?这些都是大刀砍不断的东西,世上再没有比血缘更珍贵的了。”
    “……”宋小西又停顿了半晌,幽幽开口,“叔叔,您是外交官出身吧。”
    宋小西回到家泡澡,坐在浴池中许久。周围太安静,她一个人就江承莫的问题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最后漫游天际,自行脑补了数种江承莫在盛怒之下可能会做的事。她虽然明明知道大多数想法都离谱得诡异,但她还是忍不住恶意地去猜测。
    比如说,江承莫会声称和她断绝兄妹关系,然后令她交出他公寓的钥匙,取消掉所有银行附卡,以及帮她办的所有商场会所健身房的会员卡;再比如说,江承莫会迁怒到她的母校,拒绝一切与T大有关的讲座和演讲邀请,甚至连他们学校设立的奖学金也取消掉;再再比如说,江承莫还会把哈多驱逐出公寓,从此拒绝认养一切宠物,甚至连她的父亲母亲也避讳相见。
    宋小西想到后面自己都觉得荒诞,忽然想起自己这些想法简直与那些被害妄想症患者的错觉无异,于是立刻又打住。她又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与江承莫计较,并且自己给了自己台阶下:如果江承莫敢在三天内把她的所有银行卡会员卡都取消掉,那她就跟他断绝关系;如果他不这么做,那她就既往不咎,并且在一周之后如果江承莫不见主动,那她就大度地山不过来我过去地同他和好。
    三天之后,宋小西的生活照旧,只除了江承莫还是没有任何音讯。五天之后,宋小西已经坐不住了,江承莫还是音讯全无。
    等她自认自己快要撑不到第七天了,江承莫仍是没有任何消息。江承莫的定力从小就比他们一干人等强太多,小时候她和沈奕一块儿扔了需要上七遍颜色的山茶花国画出去兜风的时候,江承莫硬是能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房一直陪着老师下围棋,并且是从早晨到晚上,中间连餐饭都是阿姨端进去的。
    宋小西下了课直奔江承莫的公寓。现在这个时候正处于工作日里的八小时工作时间,按照江承莫一丝不苟严于律己的个性,他九成九应该呆在自己或者别人的公司签字谈判握手开会,总之肯定是不会在家的。按照她的打算,她呆在他的公寓里一直等他晚上回来,如果他肯给她好脸色,过往全都烟消云散,那自然再好不过;如果他还要继续摆脸色,那她只能采取怀柔迂回手段,试着做一做饭,说一说好话,然后察言观色伺机而动。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不但江承莫和哈多一起在家,而且还好像有个第三人。宋小西拿着公寓钥匙站在门口,看看从厨房中探出来的一张和善面孔,不禁愣怔了一下:“王阿姨?”
    王阿姨一直负责的都是江家老宅中的吃食问题,宋小西在江承莫公寓里见到她这还是第一次。宋小西还站在原地,王阿姨已经擦了手笑眯眯地走过来:“小西来了?正好,我在做江家招牌豆腐,等会儿你一定要留在这儿一起吃饭。”
    她看宋小西往书房那里瞅,又说:“你找你承莫哥哥吗?他在卧室呢。他这两天生病呢,一直没去公司。”
    宋小西收回了眼神:“生病?什么病?”
    “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就是病毒性感冒,一直反反复复,这两天还发了烧,一直没退。夫人就让我过来照看他一下,给他熬点营养清淡的粥。”
    宋小西“哦”了一声:“那他……承莫哥哥现在在休息吗?”
    “估计是。刚才医生才来打了针输了液,现在估计正困着呢。”王阿姨指了指卧室方向,“你想去看看他直接进去就好了,轻一点儿就行了。阿莫少爷也很想你呢。”
    宋小西想,他现在估计才不会想她,能忍住不把她掐死就不错了。然而等王阿姨回了厨房,她还是力图最轻地把卧室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厚重的窗帘遮住大部分阳光,显得几分昏暗,而一人一狗正在床上睡得正香。
    宋小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率先醒过来的是江承莫脚边的哈多,看到是她后低低呜咽了一声,黑亮亮湿漉漉的眼睛瞅了瞅江承莫,隔着被单扒了扒前爪,见他没有反应,又低下了头,恢复成雪白毛线似的一团继续趴着。而床头的那个人一手压在枕头下,下巴以下其余部位都被羽绒被捂得严严实实,脸色有稍微泛红,呼吸平稳,一动不动。
    他那双眼睛闭着和睁开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此刻眉心间的细微褶皱敛去,一对卷翘的睫毛遮住慑人的眼珠,兼之又长又浓密,整个人看上去要比平日里沉静且温和太多。宋小西弯下腰看了一小会儿,静默片刻,忽然咬牙切齿,小声说:“别扭,闷骚,没情调。长这么好看纯粹就是浪费。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看上你?真是没眼光。”
    她说完他还是没有醒过来,她又无事可做,只好退到沙发处,随便拿了一本财经杂志翻阅。等她换了两次坐姿,江承莫还是没有醒的迹象。她又拿过床头上的一只苹果细细地削,片刻后终于听到了动静。
    她抬头,江承莫已经睁开了眼,自顾自地靠着床头坐起来,扫了她一眼,平整的眉心又开始要蹙起来:“你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微带几分沙哑,脸上颜色也不太好,宋小西在心里第一百八十遍地对自己说要大度要温柔,不能跟病人和大小孩计较,咽下一口气,摆出一副笑脸:“我听说你发烧了,来看看你。你吃苹果不吃?我给你削好了哦。”
    “你听谁说的?”
    宋小西噎了一下:“我刚才给你得力的秘书艾木小姐打电话,她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打的?”
    宋小西又噎了一下:“刚才。”
    “刚才是什么时候?”
    “一小时前,好了吧?”
    江承莫抄着手看着她,语气慢条斯理:“一个小时前艾木跟医生一块儿离开的这里。”
    “……”
    “还有,你真要看病人就好歹带点儿水果。连这点儿本能你都跟着你的神经元扔在A市了?”
    “……”宋小西磨了磨牙,“合着我主动来看你都是错了?那我走了好了。”
    她只说不动,江承莫看她一眼,嗤了一声,微微后仰,靠着床头闭目养神。
    宋小西又被他噎了一下,看看他因生病而略显疲惫的脸色,以及手背上由于输液而留下的绷带,还是勉强压抑住争吵的,说:“王阿姨在做你最爱吃的豆腐。”
    江承莫仍是闭着眼,慢慢悠悠地开口:“我最爱吃的不是那个。”
    “……”宋小西忍住最后一口气,“那你爱吃哪个?”
    “你管得着?”
    宋小西终于忍无可忍:“江承莫,你找茬儿啊?”
    江承莫也睁开眼:“宋小西,这就是你来看望病人的态度?”
    宋小西啪地一拍扶手,扔掉杂志转身就走。
    等到了一起吃饭的时候,江承莫洗净手后在餐桌旁坐下,看了看还在厨房里忙碌的王阿姨,慢吞吞开口:“王姨,两只碗就可以了。”
    “啊?”王阿姨停下手,一脸疑惑,“小西不在这儿吃吗?我特意留下她,怎么会是两只碗?”
    江承莫抬起眼皮看看她:“你不是要走么?”
    宋小西的怒气终于爆棚,就像是地上炮筒一下子炸开漫天烟花,气得她满眼冒金星,一推椅子,抓起沙发上的手袋,砰地踢开门,然后一眨眼的功夫,又砰地关上了门。
    宋小西试图用念佛经来训练自己清心寡欲,就这么过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接到了陈清欣的电话。
    她对自己的这个母亲有种比宋常青严重十倍的抵触感,然而与此同时她又有种比宋常青更严重百倍的敬畏感。这两种感情不论哪一种都让她在接到电话的时候十分头疼,然而她还是不得不乖乖接听。
    陈清欣虽然看起来优雅温婉,然而真正相处时却一贯发号施令,即便对自己的女儿也是一样。声音淡淡地开口,是不容拒绝的语气:“小西,我听说你最近和承莫吵架了。”
    “……”
    “究竟怎么回事?”
    宋小西吸了口气,轻声说:“只是小事,过段时间就会好了。”
    “小事还会闹到承莫气得砸了手机?”
    “……”
    陈清欣停了停,说:“下午有空没有,陪我去逛一逛街吧。”
    宋小西到达指定的玉石店的时候,陈清欣已经坐在一组沙发中静心聆听店员低声讲解着什么。她穿一件深蓝色开衫,颈项间是一串珍珠项链,头发和妆容都打理得精致到一丝不苟,眉目间是掩饰不住的优雅,正单手轻轻支着下巴不时点点头,像是突然间感应到了什么,在宋小西走进店内的时候堪堪望了过去。
    她对她示意了一下自己对面的座位,待她坐下后指了指茶几上精致绒盒里那些清澈通透的玉石珠子,说:“看看你喜欢哪些。”
    “妈妈,我不缺这个。”
    “今天就是给你买珠宝和衣服鞋子。”陈清欣打量了她一眼,又补充一句,“头发也需要弄一下。”
    “……”
    “你是个女孩子,又是在最美丽的年华,就这么邋遢地对待自己不觉得太浪费了?”陈清欣的脸色中含着不苟同,“而且你就快要毕业了,衣柜里的行头不能只是T恤和牛仔裤,礼服和珠宝都是必备品。你自己的衣帽间里有几双高跟鞋几个手袋几件晚礼服?”
    “……”
    陈清欣指了指盒子中的几颗蓝蓝绿绿黄黄,对一边躬身以待的店员说:“请包一下。”
    待服务生领命而去,陈清欣又对她说:“一会儿再跟我去其他几个珠宝店看看。”
    陈清欣看来是认为宋小西既然目前暂时不能成为内外兼修的专业淑女,那最起码也要在外面看起来像个淑女的样子。于是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下来,宋小西换了几十套礼服,买了十几双鞋子,选了十几件珠宝,等她已经累得挤不出笑容来,终于换来了陈清欣一个尚且满意的笑容,端着店员送来的咖啡,一边慢慢地搅一边开口:“你早就该是这个样子。”
    宋小西闭着眼忍受美发师在她的脑袋上乱抓乱挠,低低地“嗯”了一声。
    “听说你最近交了新的男朋友,是A市梓成的李唯烨。”
    宋小西只当默认。
    “你是怎么考虑的?以后会跟他订婚吗?”
    宋小西睁开眼,从镜子里看看身后自己的母亲:“妈妈,您说得太远了吧?”
    “一点儿都不远,反而是你自己觉悟不够。”陈清欣把咖啡放下,也从镜子中看着她,“你年纪不小了,我不希望你再以想恋爱为目的进行恋爱。我听人说李唯烨人确实不错,在A市风评还算可以。如果你真的喜欢他,而他也真的喜欢你,那就无可厚非。但如果你只是想试试,压根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打算,那我劝你趁早结束。我不希望看到你付出之后的结果只是一个多星期的眼泪。”
    宋小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妈妈,这应该算是我自己的事情吧?”
    陈清欣看看她的脸色,低叹了一声:“你既然是这么想,那你的事我不再插手。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不要花任何精力去追求不属于你的东西,那样你会错过许多其他东西。”
    宋小西抿着嘴没有吭声。
    “另外,我希望以后你能把气质看成是脸面一样重要的东西。”陈清欣说,“不管是宋家陈家还是沈家江家,没有哪个女孩子像你对自己的外表与形象这么不在意的。承莫以前把你保护得太好,但你以后应该出去结识一下其他的人。你不能穿着牛仔裤T恤衫头发也没有打理过就去见人。”
    “……”
    “还有,不管是因为什么,我希望你和承莫的冷战及早结束。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但我希望你先去向他服软。我和你爸爸……我们不是合格的父母,承莫照顾你这么多年,你怎么回报他都不为过。”
    “……”
    宋小西做了一整天的心理建设,第三天重新去了江承莫的住处。她这次打定了主意破釜沉舟,如果她这回还不成功,那以后不管是陈清欣还是玉皇大帝出面,即便是让她五雷轰顶下十八层地狱,她也再不去主动跟江承莫和好了。
    这一回王阿姨已经回了主宅,哈多在她开门的时候颠颠地跑过来,咬着她的裤脚领着她去卧室。江承莫的精神比之前更差,穿着深色睡袍,映得下颌与面庞皮肤更白,嘴唇颜色也更淡,但他没有睡觉,正坐在床头单腿支着姿态懒散地翻杂志,察觉到她进来,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俗话说先礼后兵。宋小西在被他刺激得发飙之前先换了副比上次更为缓和的口气:“你不发烧了吧?”
    江承莫没回话,她索性直接坐在他床沿,探了探额头说:“你上次不是说我没带水果吗?”指了指门边说,“我这回记住了哦。”
    江承莫还是不说话,宋小西把他手头的杂志抽过来,开口:“你看这些线图数据就不累吗?我来给你念段《追忆似水年华》怎么样?”
    她看他还是抿着唇不吭声,终于再次忍不住怒气满盈,扔掉杂志大声说:“江承莫!你到底有完没完?你别扭也该有个原因吧?我哪里招惹你了?我怎么招惹你了?我让你公司倒闭啦?我让你感冒发烧打针输液啦?我又不是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数据线图!我又不是感冒病毒!我不就是交了个男朋友吗?坏人姻缘是要遭雷劈的你知不知道?我难道还没有自主招生权利啦?你……”
    她的话因为唇瓣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戛然而止,下一秒宋小西瞪大了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江承莫已经退了回去,说:“你现在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