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22

维和粽子: 公子倾城 41-完


  ☆、四一章

  林池果断道:“没可能!”

  陌轻尘没放开她,唇依然在她的脖子上轻点,语气疑惑:“为什么?”

  脖子上痒痒的感觉让林池很想笑,她忍了忍,用几乎匪夷所思的口吻道:“难道你想现在就这样……”在扫到被褥中运动着的顾公子两人时不自然的移开视线,咬了咬牙道,“野合?”

  陌轻尘:“那我们回去可以做么?”

  喂喂,我的重点不是这个啊!

  林池刚想开口,突然觉得身下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抵着她,立即浑身僵硬。

  陌轻尘垂下头,在她的耳朵上吻了吻,清雅的声音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欲热气息,但语气依然纯良:“可以么?”

  “不行!”

  林池猛地从陌轻尘怀中脱开身,面无表情道:“你清醒点。”

  说着,她整理了一下稍微有些乱的衣服,兀自站起身。

  庙外的雨已经停了,天空放晴,万里晴空明媚无云,几丝微风吹动她的额发,也吹散了身体里莫名的感觉。

  也不是讨厌,就算心理上已经承认了喜欢,但身体还是会下意识的排斥。

  这好像不大好,可是……

  林池有点沮丧的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走回庙中,林池不去看陌轻尘,只简单道:“外面的雨停了,我们走罢。”

  陌轻尘不敢强迫她,便微微点了点头。良久,道:“阿嚏……”

  果然……还是风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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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林池回去一路陌轻尘都在不断的咳嗽打喷嚏,回到东宫照顾陌轻尘的工作自然又落到了林池身上。

  熬夜,喂药,照顾人,对于林池来说都不是问题,但麻烦的是这个病人他一点也不配合。明明正在风寒中却不肯老老实实的躺着休息,非要跟在林池身边,而喂药的时候更是不知不觉就往林池身上靠,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林池忍无可忍:“你不是没有感觉么?!!”

  陌轻尘点头,又垂眸:“可是很想试试……阿嚏……”

  他是病人他是病人……

  林池把药碗递过去,终究只憋气道:“先把病养好再说!”

  出了陌轻尘的房间,迎面撞上了一只雪白的猫。

  林池一怔,才认出是两年前陌轻尘时常抱着的那只波斯猫,两年不见,猫比之前肥了足有两倍,林池差点没认出来。只是,也没想到它会在陌轻尘身边呆这么久,有点觉得亲切呢……

  心头一软,林池弯下腰抱起猫。

  只略略挣扎了一下,那只波斯猫就伏进了林池的怀中。

  猫毛柔顺而温暖,抱起来非常舒服,林池不想惊扰到它,便在院子里坐下,安静的抱着猫。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道:“原来在这里。”

  那声音很温和,如阳光般暖意融融。

  林池回头,微讶:“其墨?”

  一身宝蓝色衣衫的男子微笑着走近,摸了摸波斯猫的脑袋:“它还是很黏您呢。”语气稍停,“没想到您会再回来。”

  林池有点不大好意思。

  其墨却在她对面坐下,取了些东西给她,道:“通缉令已经撤销了,和州刺史千金的事情我已经问过贵师姐了,陛下表示不予追究,您可以用你原本的面孔示人了。你师姐和皇后娘娘都想见你,你可以选择什么时候愿意去见她们一面。”

  林池更不好意思了:“麻烦了……”

  “没关系。”其墨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您是真的,愿意留在公子身边么?”

  没想到最温和的人问的问题却最犀利。

  林池想了想,道:“可……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其墨道:“那就把事情交给属下吧,那么除了这个呢?您愿意留在公子身边么?”

  林池想了更长的时间,最终点点头,道:“是。”

  她不喜欢想太多的事情,因为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所以想要留在陌轻尘身边……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更何况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知道了在陌轻尘心里她不仅仅是个被触碰到的人,已经知道了那些伤害和悲哀,心底更深切的想要留下来。

  “这样便好。”

  其墨像是松了一口气,霍然起身,大幅度弓腰,对着林池行了一礼道:“林姑娘,属下保证,只要您坚定,即便死属下也不会让两年前的事情重演。还有,真的非常感谢您。”

  林池怔了怔,对他笑:“不用说什么感谢了,我才该感谢你。”

  ……因为留下来,不仅仅是为了陌轻尘,也是为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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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陌轻尘的风寒很快好了,黏林池的行动紧接着又开始了。

  没法用病做借口,林池有点苦恼。

  说起来,两个人两年前就已经成了亲,如今更是剖白了心迹,又承认了彼此的感情,可还是好像有什么挡在中间。

  林池也知道这种事情对男子来说未免有些不够人道,但转念想了想,陌轻尘反正没有感觉,应该也不会有这种不人道的感觉……便又心安理得起来。

  好在陌轻尘黏归黏,却并不强迫林池,只要她不愿意,陌轻尘都会很快停下,只是被那双漂亮的眸子静静望着,林池总有些心虚,对于亲亲抱抱之类的行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这几日两人朝夕相处,又住在一起,难免会有肢体接触,陌轻尘便在林池的默许下,一点点得寸进尺着。偏生陌轻尘就连做这种事情,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纯真无邪的样子,让林池连驳斥都说不出口。而且时不时的他就提到那一晚在庙中,不知是那位顾公子的豪放举动刺激到了他,还是言传身教让陌轻尘产生了男女交合之事也实属寻常,做起这种探索别人身体的事情,完全没有半点心里障碍,并且还十分兴致勃勃。

  林池终于忍过了零界点,在陌轻尘再一次一本正经耍流氓的时候攥住了他的手,狠狠道:“你能不能别再这样了?!”

  陌轻尘抬眸:“这样?”

  林池:“对啊!你就不能不对我做这种事情么!”

  陌轻尘:“为什么?”

  被用同样无辜的口吻问了太多次,林池实在忍不住了:“因为我不喜欢啊,我很讨厌啊!陌轻尘,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情的么?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

  陌轻尘微微动了动唇,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受伤。

  林池也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过分,想再说点什么,陌轻尘就已经默默起身走了。

  握了握拳,林池叹了口气,刚想追出去,脚却被什么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波斯猫。

  林池抱起猫,坐着沉默了一会。

  并不是真的讨厌,只是那种事情留在记忆里的始终是残忍可怕的,在青楼里那些被肆意玩弄的女子在午夜凄惨的呻吟以及肮脏的嫖客和流浪中见到的那些更加令人作呕的事情,潜意识觉得可怕,再加上她第一次那实在称不上美好的记忆,都在心里铸上了堡垒,虽然不会像两年前那样只是亲吻就作呕到想吐,可还是有那么点无法接受……为什么一定要做那种事情,明明那么可怕疼痛。

  林池咬了咬唇,汲取温暖一般更用力抱紧了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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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几天,林池发现陌轻尘不再黏着她,见到陌轻尘的机会也少了许多。

  林池知道,那天的话到底还是伤害到了陌轻尘。

  她有点抱歉,可是陌轻尘话少,她也不是废话多的人,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再加上陌轻尘除了不再黏她,对她做亲热的事情,其余的一切如常。见状,林池以为陌轻尘是想通了,也默默松了口气。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池总觉得这几日东宫里宫女们包括凌书凌画看她的眼光都有些奇怪,尤其是凌书凌画,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直到几天后,她意外碰到了之前她从凌燕手里救下的宫女宛青时,才从她口中知道其他人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

  陌轻尘最近常不在东宫。

  他是出了宫没错,而去的地方,是醉烟阁。

  全明都最出名的,青楼。

  “林姑娘你不用担心,大殿下他最在乎的定然是你,青楼肯定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什么……”宛青头疼的解释,但语气心虚,连她自己都有点不相信。

  这几日宫中的传闻大殿下明显是对林姑娘冷淡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腻了,之前的凌燕被那样宠爱着,不也只因为大殿下一句话就被送出了宫中。对于这位又是自己救命恩人的林姑娘,宛青一直十分感激,可是没想到……想着,她不由的忐忑望向林池。

  倒是林池闻言神情很平静,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这也太平静了!

  宛青更加忐忑:“林姑娘,您要是不高兴就说出来,不要憋着……”

  林池笑:“我没有啦。”

  宛青咬咬牙道:“林姑娘,不然你打晕了奴婢,穿着奴婢的衣服出去,去醉烟阁……”

  林池摸了摸她的头:“不用了,我想出去不用这么麻烦的……真的没事,反正大殿下他碰不到其他人不是么?”

  宛青眼睛都红了:“可是、可是万一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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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林池吃过晚膳,抱着猫赏了会月,就去睡觉了。

  睡得迷迷糊糊,发现有人躺下,只是躺在了她的身侧,没有抱她也没有对她做什么。淡淡冰雪的气息涌了过来,不用睁眼也知道是陌轻尘,只是除了冰雪气息,他的身上似乎还有一缕不易察觉的脂粉香气。

  知道陌轻尘肯定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也大约能猜出陌轻尘是去做什么,可在这一刻,林池的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闷疼了一下。

  可真要开口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明是她自己气跑陌轻尘的,陌轻尘也按照她的意愿做了……不该说什么了吧。

  于是,合上眼,林池继续睡。

  睡梦中,感觉到自己的手好像被人攥住,很小心很小心的一点点攥住,然后不再放开。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陌轻尘已经不在了。

  晚上依然如此。

  第三天,第四天,凌画砰一声撞开门:“我受不了了!”

  林池揉着睡着迷离的眼睛,茫然道:“啊?”

  凌画手叉着腰,一脸的难以置信,用仿佛憋了几百年的语气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我都快要急死了!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啊!你不是都知道了么!你怎么不吃醋!不难过!不伤心!最起码你也要跟公子聊一聊吧,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啊?还睡还睡得这么安稳!”

  林池:“呃……”

  “少夫人!你多少有点脾气啊!”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林池,凌画立即道,“来人,快帮少夫人换衣服!”

  接着,一群宫女冲上前来,迅速将林池穿戴上妆完毕。

  凌画满意的打量了一会,道:“我们走吧。”

  林池被拽的莫名,问:“走?走去哪?”

  凌画斩钉截铁吐出三个字:“醉烟阁!”



  ☆、四二章

  林池本以为自己平生再没有踏进青楼的机会,因此被凌画气势汹汹拖进去的时候人还有些怔愣。

  凌画倒是完全没有半点不自在,接连撞翻几个迎上来的护卫,直直揪住老鸨的领子问:“公……陌公子呢?”

  老鸨脸上的脂粉扑簌簌的往下掉,颤声道:“三楼、三楼最后一间。”

  凌画又蹬蹬蹬拉着林池上了三楼:“好了!您进去吧!”

  林池:“进去?”

  凌画悍然点头:“对!”

  林池更莫名:“进去做什么?”

  “进去当然是……”凌画一拍脑袋,“跟你说都是废话!你进去就好!”

  说着,她用力一推,将林池整个退进房间里。

  林池刚一进去,房间内的丝竹之声一下静了,随即她便怔住。

  因为房间里不止陌轻尘一个人,不仅不止陌轻尘一个人,还有很多个人。

  在房间一侧抚琴的是个气质温婉容貌秀丽的素衣女子,乌发垂在肩头,衬着窗外清冷的月显得越发清丽出尘。除她以外,房间里另有两个女子,一个红衣女子神情妩媚五官气质无一不娇艳魅惑,另一个青衣的则十分小家碧玉,微微垂头颊边一抹红晕,似乎还有些赧然。

  而此时所有人都在瞬间朝着林池看去,众人视线的压力让林池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跑,但她还没走出一步,就听见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哎呦,这是来捉奸的么?”

  随着那声音看去,入眼的便是顾公子那张英俊的脸,只是此时他的神情轻松中带着促狭,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这位是?”靠在顾公子怀中的红衣女子掩唇娇声道。

  顾公子朝一侧挤去一个眼神:“那位公子家的,本公子身世清白既无婚约也无悍妻,美人你大可以放心。”

  “林池。”这次是陌轻尘的声音。

  林池:“我先走了。”

  她正想推门出去,却发现那门已经被死死抵住。

  衣袂擦地的声音伴随着点点脚步声靠近,陌轻尘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平静的问:“林池,你生气了么?”

  “没有,我……”林池想挣脱陌轻尘的手,但这显然是徒劳,林池有点挫败,无论什么时候陌轻尘的力气都比她大的多得多。

  “看样子该是我们走了。”

  顾公子揽住怀中女子的腰,又冲房间内另外两个女子招招手,才施施然自林池身侧走过。

  这次门被轻而易举的推开,临出门前顾公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在林池耳畔邪笑道:“暴力小美人,连自家的相好都管不住,还让他天天往青楼里跑,你也够失败的。也是,你这样毫无女人味既不温婉也不妩媚性格暴力又糟糕的女子,怎么会有人真的喜欢。”语气里恶意满满,分明是在记恨林池之前对他的暴打举动。

  但听完他的话,林池的身体不由自主僵了一下。

  下一刻,那门再度合上,并且伴随着上锁的声音……

  林池看着地面,低声道:“放手。”

  陌轻尘又问了一次:“你生气了么?”

  林池低头:“都说了没有,放开我,是凌画拉我过来的,我先回去了……”

  陌轻尘却还是固执的问:“你生气了么?”

  她看不见陌轻尘的表情,心里却莫名涌出了烦躁的情绪。

  房间里的女子不止在顾公子怀里的,在她进来之前,这里应该还有丝竹歌舞之类……陌轻尘不让女子近身,也只是因为他不愿意而已,倘若他愿意,其实也未尝不可……

  这样的念头不受控制的从脑海里翻涌出来。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是她拒绝陌轻尘的,就不该有什么怨言罢……

  她没有生气,只是有点难过。

  林池咬了咬唇,语气近乎哀求:“放手,让我回去。”

  陌轻尘像是听不懂她的话,手指攥住她的手腕将林池转过来,直直面对着他。

  他的语气平静依旧,仿佛单纯只是好奇:“你不生气么?就算我和其他女人上了床,你也不生气么?”

  那么纯真的语气,说着这么一刀见血的话。

  林池张口低低呼吸了一口气,用尽量轻松的口吻道:“放手。”可惜再怎么伪装,脸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也根本掩盖不住。

  眼前突然多了一片漆黑的阴影。

  陌轻尘弯下腰看着她,墨色的瞳眸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明晰过,他说:“不生气为什么你的表情这么难过?”

  林池还想嘴硬:“我没有……”

  陌轻尘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眼睛:“你不愿意对不对?你喜欢我对不对?”

  明明是那么平板的声线,但此刻听去却像是一种诱拐,一种蛊惑。

  被遮掩住视线,所见所感只有黑暗以及陌轻尘身上的味道,那种清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的冰雪一样冷冽的气息。

  曾经是她所厌恶的气息,但不知何时,以及变成了一种安心的可以放下防备的味道。

  林池终于承受不住,像是崩溃了一样,轻轻点了点头。

  陌轻尘掩住她视线的手松了松,声音里掺杂上一丝失落:“那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做那种事情呢?”林池没想到绕了半天竟然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更没想到陌轻尘折腾了这么多想问的竟然还是这个。

  有必要这么执着么……

  顿时一股无力感袭来,林池道:“你为什么就一定要……做这个?”

  陌轻尘轻声道:“我问过你‘你喜欢他,如果是他你会答应洞房对不对?’”

  林池想了想,才忆起那是他们成亲之后,她遇到杜若之后,陌轻尘问她的问题。

  沉默了一会,陌轻尘又道:“……你默认了。”

  “我……”

  林池继续回想,的确……那个时候的想法是要和心爱的人做最亲密的事情,所以她没有否认陌轻尘的话,只是岔开了话题。

  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陌轻尘有必要惦记这么久么……

  她还没想完,陌轻尘就回答了她:“我很在意。”他的手一点点从林池的眼睛上移开:“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做那件事,只是,总是觉得你没有那么喜欢我,我还是比不上那个人么……”

  垂下眸,淡淡的黑翳落在了陌轻尘的眸下:“总是想起你的排斥,冲我怒吼,被我亲过之后会恶心到吐……”

  “所以没有办法安下心来……”

  陌轻尘的声音很轻,鸿毛一样拂过心头,浅浅的伤。

  林池微微惊讶。

  她怎么也没想到陌轻尘会是因为这个原因,两年前那个醉酒的夜晚她知道不能只怪陌轻尘,可是也仍然像是一根针梗在心头,只是她没料到,这跟针不仅仅梗在她的心上,也梗在陌轻尘的心上。

  为了自我保护而选择排斥陌轻尘的亲密,对陌轻尘而言,其实也是一种伤害罢。

  陌轻尘的手彻底垂下,有些无力的滑落在身侧。

  “对不起。”

  他道,声音低而黯淡:“并不是故意要让你难过……我也没有碰过其他的女人……来醉烟阁是因为顾渊说这里可以学习怎么满足女人,而且他说可以刺激你说实话……”

  “笨蛋。”

  他的话没说完就已经被林池抱住了。

  微微睁大了眼睛,陌轻尘的神情微微呆滞了一瞬,但林池抱住他的力气是这么的真实,真实到几乎让陌轻尘不敢相信。

  林池抱住陌轻尘的腰,头埋进他的怀里,只觉得眼眶一下子热的没法控制。

  陌轻尘迟疑了一下,才缓缓的小心的抱住了林池。

  明明她之前才被自己气哭,怎么……唔……还是先抱紧好了……

  其实就连林池自己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怎么了,就是觉得难过,比刚才还要难过。

  刚才的难过仅仅是因为自己,而此时的难过却是为了陌轻尘。

  她不够好,不够聪明,不够漂亮,不够优秀,可陌轻尘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委屈自己。

  之前还有的那一点点心防,像是一下子软了下来,空落落的一点不剩,只剩下堵在喉间的哽咽,和鼻腔里无法倾泻的酸涩。

  是的……

  倘若当年是杜若,她根本不会这么排斥罢。

  留下那种可怕而排斥的潜意识,只是因为陌轻尘,因为和陌轻尘那一段不愉快的过去。

  可是不是已经决定放下了么……

  已经决定喜欢陌轻尘,已经决定放下,已经决定要陪在陌轻尘身边,那么那些伤害痛苦和可怕的记忆也迟早要去面对。

  “你若对他无感,便早些离开罢,若是真的喜欢他,就给他多一点罢……”

  脑海中闪过了那天祁山掌门同她说的话。

  喜欢,是真的喜欢……

  明明知道陌轻尘是个多么不安的人,却还是为了自己的私语排斥他,那又怎么称得上是喜欢呢?

  在决定喜欢的那一刻,不是等于同时选择了接受所有可能会有的磨难了么?

  若是真的喜欢他,就给他多一点罢……

  想到这里,林池用力握住拳,微微退开陌轻尘一些,然后闭上眸,豁出去一般狠狠吻上了陌轻尘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亲陌轻尘。

  陌轻尘的唇很薄,微微的冰冷,就像他的人,但触感意外的好,酥麻的感觉沿着唇蔓延开,不止陌轻尘,连林池自己也一下僵住了。

  但在林池清醒过来之前,陌轻尘已经迅速的揽过林池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疑惑,惊讶,不可置信统统被狂喜压制到了理智的后面,陌轻尘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林池主动亲了他!

  懒得去想为什么,陌轻尘用力把林池按进自己的怀里,越发使劲的吻住林池,像是要整个把林池吞下去。

  林池的大脑瞬间化为一片空白,她没想到陌轻尘会这么配合……

  可即便唇瓣亲吻到滚烫,陌轻尘吻住她的动作里还是带着小心和谨慎,像是生怕眼前只是梦境般,这种近乎于怜惜的对待让林池的排斥感一点点褪去。

  待陌轻尘微微松开她的唇瓣时,林池发现自己已经被陌轻尘放倒在了床上。

  桃红的床帐骤然落下,床榻上立时一片沉入一片暧昧的昏红中。

  鼻息可闻,背脊陷入柔软的被褥中,林池侧着头轻微喘息,因为亲吻的太过激烈脸颊和唇瓣上都有不自然的红色,不知何时被扯开的领口里干净纤细的锁骨随着呼吸而起伏……陌轻尘垂头看着林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强过一下,从心底涌起了一种陌生但又热烈的情绪……

  ……这就是……情欲吗?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的轻轻触碰上林池的肌肤,细细摩挲,感受着那种奇妙的感觉。

  林池的身体一下僵硬。

  察觉了,稍稍一顿,陌轻尘的手指也一下暂停住。

  林池合了一下眸,红晕飞上脸颊,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我没事,继续。”



  ☆、四三章

  虽然这么说,可林池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主的攥紧。

  陌轻尘的吻很轻很轻的落在她的眼睫上,抱住她的手臂收紧,在狭小的空间里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但陌轻尘并没有在做什么,只是唇熨贴着她,一动不动,像是要维持这个动作到天荒地老。

  紧张的感觉一点点褪去,身体也在熟悉的气息下逐渐放松。

  相濡以沫。

  莫名的想起这个词。

  眼睫上柔软而温热的触觉让林池微微有些痒,她眨动了一下眼睫,睫毛刷过陌轻尘的面孔,近到鼻尖好像能触到陌轻尘的距离,她才发现陌轻尘竟然也闭上了眼睛,容颜在静谧中平添了几分稚气。

  心无声的柔软开来。

  陌轻尘这才徐徐睁开那双漂亮而细长的眼睛,他垂眸道:“不愿意,也没关系。”

  却在垂眸的瞬间触到林池扬起的嘴角。

  林池笑了。

  陌轻尘有点奇怪的看着她。

  突然张开手臂抱住陌轻尘,林池的唇在陌轻尘的颊边蹭了一下,轻声道:“我真的没事,也没有不愿意……只是稍微有点不适应而已。”

  眼前这个小心翼翼生怕她不开心不愿意的陌轻尘已经不是那时候强迫她伤害她的人,他不会再伤害她。

  林池,别害怕。

  像是受到了鼓励,陌轻尘的唇自林池的脸颊移向肩窝。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声响,林池如梦初醒,动了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陌轻尘。

  陌轻尘用唇蹭了蹭林池,道:“我们回去罢。”

  林池:“啊?”

  陌轻尘已经裹起她,纵身自窗口飞掠出去。

  林池在半空中按住额头,她被陌轻尘抱得很紧,大半的风都被挡在了外面,只有发丝被封吹动。

  淡淡的月华投落下,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陌轻尘近乎完美的轮廓,精致的像是只有画卷中才可能出现。明都的百家灯火都成了衬托陌轻尘的背景,银发逆风飞舞,斑斑驳驳的光打在那张脸上,变幻莫测,唯一不变的那双水墨氤氲的眸,和无论看多少次都一样惊艳的容貌。

  “我说……”

  林池低低开口。

  陌轻尘不知何时已经慢下身形,而后飞速跃入屋中,把林池放在了床上:“什么?”

  “那个……”林池边想边道。

  陌轻尘已经脱了鞋袜,爬上床,眼眸认真的看着她:“我们继续。”

  林池:“……”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但陌轻尘的唇已经径直来到了颈侧,温柔的蜿蜒过一路水色。

  林池不自觉的微微扬起脖颈,陌轻尘的手轻轻取下她的发带,便去解她的衣带。天气不冷,林池穿的也并不多,解开外衫和中衣的带子,里面只剩一件束胸。

  夜风拂动,腰间微凉。

  但很快那丝凉意就被淹没,因为陌轻尘已经光裸的贴了上来。

  光裸……

  他是什么时候脱的……

  林池微讶,就见夜色下,陌轻尘轻轻松松的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那件质地柔软的绸缎白衫就顺着他的肩膀如流云般滑落下去,伴随着蜿蜒的发轻飘飘的落在腰间,随之映入眼帘的便是光洁圆润的肩头和完美没有一丝瑕疵的白皙肌肤,身体线条优美的宛如雕刻。

  那一片薄薄的月光旖旎的划过陌轻尘的背脊,散发着淡淡如玉的光泽。

  根本不敢伸手去碰,因为太过美好,生怕一旦触碰就会立刻消失破碎。

  真的是……很好看的人。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认真的看陌轻尘裸身的样子,每一寸肌肤都美,美得超越了性别,让林池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眼前这是和她完全性别不同的存在。

  等林池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陌轻尘彻底扒光了,当然他自己也把自己扒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不让人近身的缘故,陌轻尘对于脱穿衣服这件事相当的熟练,就好像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一样。

  林池默默无语了一下。

  伏在她身上的人在她的锁骨上咬了咬,然后抬起头来,疑惑问:“你为什么没反应?”

  林池也疑惑:“什么反应?”

  陌轻尘:“就是……”他思索着道,“颤抖、呻吟、说‘不要’之类的……”

  林池僵硬了一下:“……我需要配合一下么?”

  陌轻尘又想了想,道:“算了……”

  然后继续下去亲她。

  林池也不是没反应,被陌轻尘亲的地方会微微发热,还会有点痒,但……习惯了隐忍,除了僵硬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要她忍痛还好,但是真要给反应还是有点困难……

  好在陌轻尘也完全不是要计较的样子。

  一炷香后。

  林池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发热,眼睛有些迷离:“呃……你还没有亲好么?”

  陌轻尘眨着眼睛抬头:“你没有反应……”说着微微移开视线,微微喘气,“是我做的不对么……”

  林池:“……你在做什么?”

  陌轻尘简单道:“前戏。”

  林池眨了眨眼睛:“……哦。”

  半个时辰后。

  林池觉得自己已经化成了一滩水,全身上下都软的不像话,声音也有些发软:“……你还没好么?”

  他到底做不做了啊……

  陌轻尘轻声叹,声音隐忍:“……还是没有反应。”

  林池:“……这次又是什么反应!?”

  陌轻尘看了看林池,低头:“算了……”说着又要俯身下去。

  林池恍惚的看着他,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为什么又算了……”控制不住揽过陌轻尘的脖子,林池定定看着他,发现自己突然变得格外暴躁,“你到底在等什么……”

  陌轻尘挣扎了一会,不得已只好用已经变得微微喑哑的声音道:“……就是用腿勾着我的腰说‘我要’、‘进来’什么的……”他摸了摸林池的腰,又在林池的唇上吻了一下,道,“顾渊说你没反应会疼的,所以……”他只好先忍着……

  他说的苦恼,完全没注意到林池脸上更加苦恼的神情。

  说完,他才抬头看向林池,然后发现林池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再然后,陌轻尘睁大了眼睛……

  “好了,可以下一步了罢?”她自暴自弃道。

  陌轻尘的手顺着林池的后背向下,弯起眼眸道:“好。”

  林池全身上下已经的红得像烤熟了的虾子,大概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这么做的一天。

  泛着粉红的肌肤显得十分可口。

  陌轻尘轻轻吻了吻林池的肩膀,然后回忆着之前从书上看到和从顾渊那里学来的理论知识,把凝聚了所有陌生欲望的部位送进林池的身体里。

  上一次的记忆实在糟糕,林池是闭着眼睛做好忍痛的准备的,但实际上却比想象中好太多,并没有多痛,只是身体深处微微的涨,像是被什么缓慢的撑开。

  陌轻尘的动作很温柔,像是怕有一点弄痛她。

  还是有轻微的不适,但那样的感觉已经被陌轻尘的温柔淹没。

  林池突然有点想哭。

  陌轻尘停下动作:“很疼么?”他俯身吻去林池眼角的湿迹,眉宇微皱,汗水随着陌轻尘轻微的晃动滴落。

  上一次陌轻尘也问过一样的问题。

  他问她疼不疼,然后告诉她“疼就记住,是我让你疼的”。

  但这一次……明明的同样的问题,却让她有截然不同的感觉,因为即便是被侵略着,陌轻尘也依然在疼惜着她。

  被人需要,被人怜惜,被人疼爱的感觉太过清晰,让她想起了在父母照拂下的无忧无虑的自己,一直以来她都很坚强,看着全家被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被伤害被欺辱,可这一刻,忽然就想放下那些东西,放下坚强,放下背负和责任,只被一个人宠着,靠在他的胸膛里,即便天塌下来,也用不着担心。

  陌轻尘还以为她是疼得厉害,上一次他没有记忆,但还是知道林池有多排斥。

  即便此时已经深切的体会到那种完全欲罢不能的销魂蚀骨的感觉,但他也不想为了自己的快感而伤害林池,微微黯然的垂眸,陌轻尘略退出来一些:“疼的话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被林池抱住:“……不疼,一点也不,呃……”

  因为这个贴近的动作,某样火热的东西更加深刻的嵌入进去,沉重的撞击让林池一下失神。

  吞没理智的快感顺着交合的地方一直蔓延到大脑,连脊髓都被激到颤栗,完全温暖而紧致的包裹,再加上这是林池……

  陌轻尘听见脑中有什么叮的响了一下。

  ……这就是顾渊说的理智断线的声音么?

  但很快,他连思考的空闲都没有了,因为理智后面的东西……叫禽兽。

  于是,陌轻尘禽兽了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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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清晨。

  一个白天。

  理智的那根线重新结起来的时候,陌轻尘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辰了。

  林池靠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房间里弥漫着还未散去的情欲气息,被汗水浸染的被褥散乱的堆在身前,连空气里都好像还在回荡着之前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陌轻尘想了想,起身打水,把林池和自己洗干净,然后换到林池的房间去睡。

  林池实在是累得狠了,连洗澡都没能弄醒她。

  陌轻尘只好趴在她身边呆呆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好看,又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亲,才倒在一侧。

  可是……呃……

  林池这么一直不醒的话,做完之后他该说的比如“我爱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都没机会说诶……

  怎么办……



  ☆、四四章

  醒来的时候,林池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窗外的天色还是稀薄一片微光,分辨不出是黄昏抑或清晨,她刚想起身去问,就被身体里蓦然涌出的酸涩召回。

  酸涩?为什么会有酸涩……

  林池奇怪的转了一下头,正对上一张恬静的睡颜。

  那张脸离的实在太近了,林池吓了一跳,脖子稍稍向后退了退,才看清那张脸的主人是谁……陌轻尘,水玉色的薄被伏在他的身上,白皙光洁的手臂和大半肩头都裸露在外,浅光游曳过玉瓷般的肌肤,美得有些不真实。

  林池不自觉的屏住呼吸,顺便努力回想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躺在这里,却一下被陌轻尘的动作打断。

  陌轻尘浓密的睫羽颤动了一下,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伸长手臂连着被子一起抱住林池,而后在林池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林池僵硬了瞬间,陌轻尘已经又垂下头睡去,完全状况外的样子。

  林池被过分亲密的接触刺激的头皮一跳,之前那晚做过的种种瞬间冲进脑内。

  就真的这么做了么……

  可……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林池望着床帐顶端怔忪了一会,再一次侧过头,看见陌轻尘的银发有些蓬乱的堆在脑袋边上,一缕被压弯的头发微微翘了起来,这让他显得有些孩子气。

  没有淡漠冷酷和不近人情,就像个再单纯简单不过的人。

  不讨厌呢……

  这样静静的躺在陌轻尘身边,一点也不讨厌。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不错啊……

  唇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扬了起来,林池收回视线,靠进陌轻尘怀里,压制的疲倦袭来,她又一次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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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来的时候陌轻尘已经不在了,林池略有些失落的揉着脑袋爬起来,就见眼前一闪,有人掠了过来。

  “少夫人醒了?”凌画笑得一脸诡异,“快,伺候少夫人洗漱。”

  林池洗漱完从床上爬起来,凌画已经挥手屏退宫女,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少夫人,这一觉睡得可好?”

  被那样的视线注视,林池顶着巨大的压力道:“还……好。”顿了顿,她还是道,“你家公子呢?”

  “已经叫人通知公子了,他应该很快便到。”

  凌画以手帕掩着唇,完全笑得合不拢嘴:“少夫人,大前晚感觉如何?”

  林池一愣:“大前晚?”

  凌画点头道:“距离我带您去醉烟阁那一晚,已经过去三天了。”

  林池呆滞的看着凌画:“……也就是说,我……睡了三天?”

  凌画边继续点头,边掩嘴笑:“公子果然是公子……”

  林池从呆滞中慢慢回神,揉了一下肚子:“……难怪肚子会这么饿……”

  凌画:“……”

  你为什么就想着吃想着吃!想着吃!

  林池转头:“怎么了?”

  凌画低叹了一口气,又像是妥协:“没什么……算了,知道少夫人你这个性子改不了了,不过眼下公子和少夫人总算是解开心结了。”她的语气有些怅然,“你不在的这两年……”

  “林池。”门外响起清雅而略低沉的声音。

  凌画立刻抽身,朝林池眨了一下眼睛,便退到屋外。

  “饿了么?”

  随着陌轻尘的话,林池的视线瞬间移到他提着的食盒上,立即狂点头。

  陌轻尘一进来便将食盒放下了,食物的香味让林池一下提起精神,打开食盒,里面的菜色丰富而诱人甚至还配了一份桃花酥做糕点,光是看都让人想流口水,林池饿得不行,眨眼间便大快朵颐起来。

  “好美味。”

  林池不觉幸福的眯起眼睛。

  陌轻尘弯起眼睛看着她,顺手帮她倒了一杯清茶,递过去。

  等林池吃饱了,陌轻尘才略垂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做的怎么样?”

  林池露出笑脸,毫不吝啬的夸奖:“很好很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陌轻尘的表情好像垮了一下,然后道:“不是这个……”

  林池不解:“啊?”

  陌轻尘径直伸臂把林池拖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她的唇上印上一吻,又舔掉她嘴角残留的糕点屑。

  “是这个。”他盯着林池的眸子认真道。

  林池:“……”僵掉了……

  见林池不说话,陌轻尘不大自信的移开眸:“……我还在学。”

  林池机械重复:“学……”

  陌轻尘点头,更加认真道:“我没经验,多练习应该会好很多。”他想了想,“下次不会让你睡这么久,还有……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

  林池还是有些呆怔:“……什么什么样?”

  陌轻尘从房间书柜顶层取下一摞书,摆在林池面前,淡淡道:“顾渊给的。”

  林池扫了一眼……只见那画面上均是一男一女赤身做那天地交合的事情……

  “这是……春宫?”

  居然这么厚厚一摞全是春宫吗……!!

  陌轻尘继续点头,仿佛怕林池担心又补充:“我还没看完……呃,不过很快。”

  林池有种不祥的预感:“为什么要都看完……”

  陌轻尘抬起静谧而无尘的眸子,一脸正直的看着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打算都试一次。”

  都……

  那么厚一摞……都试一次……

  林池沉默了瞬息,果断用手挡住书:“别看了!”

  陌轻尘困惑:“为什么……”又解释,“很实用。”

  林池急中生智:“你没看过一句话叫‘尽信书不如无书’吗!”

  “可是……”陌轻尘更困惑:“这不也是书里写的么?”

  “总之别看了!”林池抱起书,猛地塞回书柜。

  她有预感,如果任由陌轻尘看完,她很可能会死在这堆书上……

  但转念又怕陌轻尘想多,踌躇了片刻,林池回头低声道:“那种事情……不需要完全按照书上说的做,情之所至便好……”

  等了一会,她才听见陌轻尘声音略低的回答。

  “我怕做不好,让你讨厌。”

  薄唇抿出好看的弧度,陌轻尘微微侧颜,小半的脸庞都沉在阴影中:“第一次做成那样……不想让你讨……”

  话还没有说完,陌轻尘就看见眼前突然放大的面庞,接着唇被轻柔的触碰了一下。

  林池退开,对着他微笑:“不会,我不会讨厌你。”

  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讨厌。

  光线倦懒的清晨里,林池大半身子沐浴在浅金的阳光下,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却比阳光还要温暖。

  像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陌轻尘心里的阴霾。

  带着颤抖和小心翼翼将林池的身体轻拥入怀,陌轻尘覆盖下的长睫濡湿了一片。

  从来没有一刻,陌轻尘这么切切实实的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存在于另外一个人的眼中心里。几乎是怀着感激般的紧抱,什么都不想要,他想守住的只是这份温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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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画拐弯抹角提醒,林池才想起自己似乎还要去见陌轻尘的母亲,那位和蔼的皇后娘娘。

  她想一个人去,但陌轻尘说什么都要陪着他,无奈之下只好两个人去。

  宫女领着两人,还没见到皇后娘娘,倒是林池先被人叫住。

  “林池,你是叫林池吧?”

  林池点点头,就看见一个陌生的碧衣女子,她的样貌清丽,神色淡淡,却并不让人生厌,只是身上倦懒而闲适的气质与皇城有点格格不入。

  女子笑了笑:“我叫沈知离,是回春谷的谷主,当然,你叫我神医谷主也没问题,呃……按辈分算应该是你嫂子罢。”

  林池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呆呆“嗯”了一声。

  沈知离的视线在她的身上上下打量,颇有些审视病人的味道,最后在林池快撑不住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真不知道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运。不过能跟他走到这一步,我相信你是个好姑娘,好姑娘会有好报的。”

  林池有些莫名,但沈知离已经转向陌轻尘:“效果好像还不错,看样子可以继续。”她像是想起什么,顿了顿,幽幽道:“啊,对了,就算你现在不住无墨山庄了,每个月的租金也记得要交,少交一个月的话后果自负哦。”

  说罢,转身就走。

  林池更加莫名,想去问陌轻尘,却见陌轻尘意外的勾起唇角,并不解释,只是拉着她的手朝里走。

  不等林池多想,她已经看见了皇后娘娘。

  还是那般气质雍容模样温婉的样子,只是看就让人觉得莫名亲切。

  看见林池,倒是皇后娘娘先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好像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之前发生的事情本来也不能算在皇后娘娘的头上,更何况,看见她林池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心软了软,率先道:“那个……参见……”

  皇后娘娘忙道:“不用了不用了……”

  同时一把将林池拉到她的身边坐着。

  她有些担心的看着林池:“你不讨厌本宫吧……”

  皇后娘娘的话让林池一下想起陌轻尘,扑哧笑了,接着摇头。

  皇后娘娘似乎松了口气,又道:“那你是……真的喜欢我家定岚么?”

  林池这次点头点的很快。

  “那本宫就不说虚话了。”皇后娘娘握住林池的手,完全用看媳妇的眼神看着她,直截了当道:“……我们来说筹备正式婚事的事情吧。”

  林池想抽手,可惜没拔出来:“……”==|||

  她好像……突然知道陌轻尘那个作风是跟谁学的了……



  ☆、四五章

  从皇后娘娘那里出来的时候,林池一直有种世界观崩坏的感觉。

  忍了忍,没忍住,她问陌轻尘:“你母后和……你父皇……他们感情还好么?”

  性格看起来完全不搭啊……

  陌轻尘沉默了须臾,回答:“不知道。”

  林池霎时怔住,这次的见面太过平和,以至于她都忘了陌轻尘同自己的父皇母后关系并不好。

  想要说点什么,一时也无从开口。

  回廊曲折,沿途尽是假山流水,宫人若流水般袅袅而过,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些宫人远远的便避开了他们,林池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些宫人竟然真的是在绕开他们。

  “以前就这样么?”林池突然觉得心疼。

  陌轻尘的语气有淡淡疑惑:“什么?”

  林池低声道:“故意避开你,绕着你……”

  陌轻尘点了点头:“有什么不对么?”

  “那你以前都没有伴读侍童玩伴什么么?”

  陌轻尘似乎想了一会:“以前有,不过都走了。”

  林池:“为什么啊……”

  陌轻尘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多难过,像只是在阐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因为感知不到,靠近我的人都会被我打伤。”

  不止一个,几乎每个都是。

  无法感受到,也无法判断是好意还是坏意,不得不全盘排斥。

  幼年时唯一的例外……又落到了那样的下场。

  林池笑了笑:“那我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能碰到你,不然我恐怕刚认识就被你打伤了。”

  现在想想,第一次在马车里见到的陌轻尘的确是很疏离的样子。

  “不是。”

  陌轻尘微微皱眉,突然一把握住林池的手,“不是因为能触碰到才……”

  林池:“啊?”

  陌轻尘停下脚步,很认真的看她:“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林池愣了一下,才点点头:“嗯。”

  像是怕林池不信,陌轻尘细长的眸定定锁住林池道:“是真的……”

  林池笑得很轻松:“我相信。”

  陌轻尘低头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

  不一样。

  就算同样能触碰到,林池和凌燕甚至竺颜都不一样。

  只有对林池才会有这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很害怕被讨厌害怕被舍弃害怕自己会伤害到林池,喜欢到明明没有知觉的心脏都开始疼了。

  握紧林池的手,他道:“你会知道的。”

  脑中回闪过之前那个自称他嫂子的贪财女神医的话。

  “如果没弄错,你这种特异体质应该是从你父皇体内残余的毒素里产生的。当年你父皇年幼时被人加害服下毒药,虽然后来我师父替他调养了身体,但也只是压制住毒素,没想到会由潜藏着传入你的体内并且发生变异……我师兄帮我查过,这种毒素来源于南疆一种奇毒无比的植株,当年南疆也有因为中毒而传递给子嗣的,症状与你相似,银发妖容天生阴冷的双瞳以及对外界无感,但那些婴孩大多早夭,像你这般拥有强大学习能力的更是异数,万人,不,百万人中恐怕都未必有一个……”

  “只是,毕竟是毒素潜藏,再加上这般逆天的天赋,你的寿数恐怕不会太长,我查看过你的经脉,像你这般年纪轻轻武功又如此高,经脉定然宽阔浑厚处于巅峰期的,但你的经脉对于你的年纪来说未免太老了,也就是说你现在的武功是建立在消耗自身生命力的情况下,而其他的部分也是如此,你的身体老化的比常人都要快……”

  “我可以想办法帮你驱散毒素,这样不止可以延长你的寿数,甚至让你没有感知的症状也大大改善……不过我也得提前告诉你,我祛除毒素的方法有些蹊跷,不但可能危及你的性命,根据我的猜测也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让你身体里因为毒素产生的其他异变消失,武功、能力甚至容貌,都会消退,当然我会尽量将这些影响降到最低,可风险也不小,你愿意试试么……”

  他微微一愣。

  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也许他能触碰到,真实的触碰到一切。

  沈知离没有勉强他,只是叹了下,像是意料中般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你不愿意也没关系,虽然寿数减少,但只要你少用武功,多喝药克制毒素,活到四五十还是很有可能的……而且,我知道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她是能触碰到你的,所以……”

  “不。”他淡淡道,“我愿意。”

  这次换做林池发愣,她虽然常年隐居回春谷,但也知道陌轻尘有多出名。

  江湖上的各种传闻,足足将陌轻尘传成了神仙一般只存在传说中的存在,比之当年她家那个十二夜公子还要出尽风头,十二夜公子若为武林至人,陌轻尘就已经是超过常人的存在,完美到难以想象的容貌,强大到逆天的武功和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慑人至极的气势。

  而这所有的光环,都依仗于陌轻尘的强大。

  高处不胜寒,在高处呆了太久,不会有人会再喜欢回到凡尘中。

  “为什么?”沈知离忍不住脱口问。

  陌轻尘只淡淡道:“为了安心。”

  失去林池,他的身边又多了一个凌燕,可正是凌燕让他意识到林池对他来说不单单是个能触碰到的存在。不一样,不是每个能触碰到的人都能够带给他那样的温存。宠着凌燕,满足她一切的要求,听着她没有心的表白,看着她贪婪的样子,哪怕一点点也填满不了心房,那里越来越冷,也越来越空寂。

  甚至于开始怀念林池,没有目的林池,简单的林池,干净的林池,很容易满足,喜欢吃他做的菜的林池,甚至是喜欢杜若的林池都让他莫名怀念。

  ……所以,不想再冒着失去的风险,哪怕这有可能让他没法再做回强大的陌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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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正没人敢接近,林池牵着陌轻尘的手,一路走回了东宫。

  手很温暖,心也很温暖。

  到了东宫林池才突然想起了秀女这档子事,想起她在驿馆里认识的两个女子,她有些好奇:“不知道选秀女的结果怎么样了?”

  陌轻尘想也不想答:“问凌书。”

  “诶?为什么是凌书。”

  她还以为要去问其墨呢……

  陌轻尘简单回答:“他很关心。”

  林池奇怪道:“关心?”

  陌轻尘点头,面无表情道:“他去偷窥过很多次。”

  林池:“……”

  拜托,不要面无表情的说这种冷笑话好不好……

  不过,林池还是去问了凌书,凌书果然对这届的秀女十分有研究,一听林池问话,立即刷的一声展开一张卷轴。

  只见卷轴上画着形态姿势各异的女子,身侧有详细的各项数据以及最终落入谁家。

  紫衣和蓝衣女子都没留在宫中,一个嫁给了尚书之子,一个嫁给了将军之子,按凌书说都算是不错的归宿。

  见此,林池也放下了心,毕竟相识一场,还是希望那两个女子能幸福。

  再往下看,瞅见一行小字写着,赐婚给丞相之子翰林院侍郎顾渊。

  林池立即对这个女子充满了同情,好奇之下去看那个女子的长相,然后……

  她震惊了。

  “这个……画师是和这位姑娘有仇么?”

  凌书不满道:“这是我画的!”

  林池抖着手指着画道:“那这个女子何故……”

  凌书扫了一眼,思忖道:“她啊,少夫人,我保证我已经是尽量美化她了,但是这个女子实在长得十分,呃,猎奇……”他叹气,“就连本大爷都的画技都难以描绘出她容貌的万分之一惊悚……”

  林池又看了一眼,安慰自己肯定是看多了陌轻尘才会对别人的容貌这般无法接受,半晌道:“不过,她嫁给顾公子,也……”挺叫人同情的……

  “少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是她自己想嫁的。”凌书咂咂嘴,颇有些得意的八卦道:“她和那顾公子顾渊青梅竹马,对顾渊一见钟情情深似海,但你也看了嘛……顾渊口味再重也不可能看上她,结果她死缠烂打了许多年,听闻当年皇后娘娘也是死缠烂打求来的姻缘,因而她让娘亲带她进宫跟皇后娘娘把此事一说,皇后娘娘当即大为同情……”他咧嘴,“喏,就赐婚了……”

  林池:“……”

  信息量好大……

  算了,林池摇了摇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

  再往下看去,林池突然一惊:“为什么……为什么有女子嫁给静王世子。”

  凌书:“诶?怎么了?这不是很正常么?其他世子也大都赐婚了……”

  卷轴上的女子容貌秀美,看起来弱柳扶风,很是惹人怜惜。

  可是……师姐呢?静王世子若是娶了这个人!那师姐呢!

  想到这里,林池再也坐不住。

  凌书见林池如此,不由又问:“怎么了?”

  林池摇头:“没什么,但是我现在想出去见我师姐一面,可以么?”

  凌书犹豫了一下,点头递过去一个腰牌:“拿我的腰牌吧,一路都不会有人拦你的。”

  “多谢了。”

  接过令牌,林池就先一步冲了出去。

  然而,她却没想,这一走竟是差点回不来了。



  ☆、四六章

  “我师姐呢?”

  林池低喘着气,单手撑在桌沿问。

  因为担心裘宛,打听到静王世子住在哪里之后她连门都没入,就直接翻墙进来。

  可惜没找到师姐,只找到了在书房里呆坐着看书的静王世子。

  静王世子放下书,若有所思的看着桌面:“她走了。”

  林池下意识:“去哪了?”

  静王世子摇头:“不知道。”

  林池的声音里少有的掺杂上怒气:“你怎么能不知道!”

  站起身,静王世子随手将堆放在榻上的粉色长衫丢弃,语气里透出些古怪之意,辨不出喜怒:“她大约是不会回来了。”

  林池的手慢慢握成拳:“……为什么?”

  为什么。

  姬君笙自己也想知道。

  两天前,书房。

  天色阴霾,乌云密布,沉沉若夜。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么?我的静王世子殿下!”裘宛一拳捶在身侧的墙面上,顷刻间墙面裂开一道裂纹,顺着两侧延展,发出咯吱咯吱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而她脸上的表情冷静的可怕。

  姬君笙连忙拉住裘宛的手,心疼道:“我可以解释……”

  裘宛毫不留情的抽出自己的手,冷冷道:“解释?你要解释什么?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

  “你要娶别人,对不对?”

  姬君笙垂头,滑落下的手掌还残留着裘宛的温度:“……你也知道,这不过是政治婚姻,我连那个女子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对她更是没有丝毫感情。可我的身份……”

  “你要娶别人,对不对?”裘宛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更咄咄逼人。

  姬君笙终于发现裘宛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她只想知道结果。

  抿了唇,姬君笙一言不发。

  屋外的天际越发阴沉,不见半丝光明。

  “我知道了。”裘宛冷冷一笑,随手抄过桌上的茶壶狠狠掷过去,“去娶你的世子妃吧!老娘不陪你玩了,骗子!”

  说罢,她已经转身干脆利落的朝屋外走去。

  “我没有骗你。”

  姬君笙的身形动了,瞬息闪到裘宛身前,神情挣扎至极:“我对你的感情一直是真的……”

  裘宛怒极反笑:“那那件事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掉落悬崖一路怎会如此艰难,简直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而偏偏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你就那么巧的出现!你真的以为我会蠢到以为这些都是意外么!”

  姬君笙身体一僵。

  “你设计我在先,但是谁让老娘真的看上你了,这些我都忍了!但是……”裘宛忍不住一脚踹过去,“你他妈的现在告诉我你要娶另外一个女人!我直接告诉你!不可能!就算老娘这辈子孤老终生也不可能和另外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相公!门都没有!”

  “是,这是我的错,可是……”

  姬君笙没躲开,那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姬君笙立刻痛的单膝跪地,嘴上却仍一边抽气一边道:“……可是,我为你做的这么多你都看不到么?娶她也只是个名分而已,我不会碰她,也不会……”

  “骗鬼呢?到时候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什么都不是,你想碰她我能做什么?你还指望我伏低做小给你为婢为妾?然后再委曲求全只为了能留在你身边……你脑袋被门夹了么?”裘宛越想越气,又一脚踹上,“真是恶心死我了!”

  姬君笙被裘宛用全力连踹两脚,疼得冷汗直冒。

  屋外仆从听闻声响,均见怪不怪的继续忙自己的。

  这次裘宛出门再没人可以阻拦,抬腿迈出书房时,她像是想起什么,回眸语气无限恶毒道:“……对了,还有,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粉色的衣服,更不喜欢穿粉色衣服的男人,你穿粉色衣服的样子真是又难看又恶心,像一坨粉色的鼻涕一样!尤其你的性格也软的像鼻涕一样,简直比我还女人,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瞎了眼才看上你的……”

  话音一落,裘宛就已经逆着光身形迅速消失在沉沉夜色里了,空气里似乎还反复回荡着她的恶毒言语。

  姬君笙:“……”

  好痛,好心痛……

  ……好像全身上下都被攻击的体无完肤。

  回想到这里,姬君笙觉得更痛了。

  林池却实在没时间跟他耗,见从静王世子这里问不出消息,便直接问:“师姐走了多久?从哪个方向?”

  静王世子沉着面色,无力的抬手虚指了一个方向:“已经走了两天了。”

  “两天!”

  林池一惊,二话不说就要冲出去。

  却听见静王世子的声音:“等等。”

  林池顿下脚步,问:“怎么了?”

  静王世子霍然抬头,眸中一点亮光骤然扩散开,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上次见到静王世子的时候,他在灯影摇晃中轻念“宛儿”的温柔神情。

  那时候她还在羡慕他和师姐的两情相悦,没想到……

  世事无常,直教人唏嘘感慨。

  林池抿了抿唇,点头:“好。”

  *****************************************

  走了两天,若以师姐的脚程应当已经跑了不远的距离,只是师姐会去哪里林池尚不知道。

  她不担心师姐会想不开,只是担心师姐会受刺激做错事,师姐有多讨厌男人她很清楚,这次又被静王世子伤到,难免会做出过激之事,之前师姐就干过路遇负心汉二话不说直接上前阉了对方然后扬长而去的事情……

  实在,让人没法不担心。

  乔装改扮后,又准备了马和一点干粮林池就打算上路,上马的时候突然想起……她不应该这么简单就走了吧,至少也该和陌轻尘说一声。

  静王世子也翻身上马:“怎么了?”

  林池将包袱丢给静王世子,道:“等一下,我去有点事!很快回来!”

  转身,朝皇宫跑去。

  跑了一段,突然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林池还没来得及看清,已经被人拦下来:“小姐!”对方的声音非常急切。

  林池一愣:“索瞳。”

  黑衣黑发的青年抑制不住攥住林池的肩:“那天之后你……”

  林池:“啊?”

  那天?想了一会林池才想起上次还是靠着索瞳引开侍卫才得以找到卷宗,只是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索瞳,我现在急着有事,能不能……”

  索瞳:“什么事?”

  林池简单道:“大师姐被静王世子气跑了,我去追她。”

  索瞳微微皱眉:“你的方向反了……”

  “我知道!我先去和陌轻尘打个招呼!”林池说完,突然道,“等等,你知道师姐在哪?”

  索瞳点头道:“她去找你师父了。”

  林池:“啊?师父?”

  索瞳沉目报了一个城名,声音低沉道:“我是前日见到她的,你师父惹了些麻烦,她去救你师父了,昨夜走的,你走得快应当没多久就能追上了。”顿了顿,他道,“似乎麻烦还不小,你若要去追最好现在就走罢,我还有件事要留在这里,解决了便去追你们,跟陌轻尘打招呼的事情就交给我罢。”

  林池权衡了一下,她现在就算进宫一时半刻也未必找得到陌轻尘,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城门口跑去。

  “解决了么?”静王世子问。

  林池颔首,同时道:“我知道师姐去哪了,她昨夜才走的,我们快追。”说着,策马而走。

  静王世子闷闷的“嗯”了一声,尾随其后。

**************************

  林池以为最多不过一日就能追上师姐,才发现自己实在太小看师姐的速度了,他们沿途几乎没有休息,边问路边跑,跑到第二日傍晚才算打探到师姐的消息。

  “你说那位姑娘啊,对,她是住在小店,不过方才出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林池几乎精疲力尽,静王世子也累得够呛,反正师姐总要回来,两人坐定守株待兔的准备,在师姐隔壁定了房,又叫了晚膳,便坐在大堂一直等着。

  林池狼吞虎咽中,直到填饱了肚子才发现对面的静王世子正忧郁的握着筷子,面前的饭菜还一点没动。

  “不合胃口?”

  静王世子:“我只是担心……”

  林池擦了擦嘴,有些犹豫:“你真的要娶那个什么……小姐……”她想半天没想起来名字。

  静王世子看着客栈外的人来人往,眼神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林池不由问:“……那你追出来做什么?啊,对了,你就这么出了明都没关系么……”

  “没事,我本来也要回封地了。”静王世子垂下睫:“为什么追出来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让她走,她这一走恐怕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他苦笑,“我太了解你师姐了,她那种的性格……算了,小池,你先上去休息罢,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你师姐就行了。”

  林池犹豫了一下:“等下半夜,我们来换班好了。”

  静王世子点头,笑得很浅:“嗯。”

****************************

  下半夜,林池爬下楼,漆黑的大堂里只有静王世子一个人的身影,被窗外的月光拖得老长,显得寂寥而孤寂。

  见林池下来,他的唇角勾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弧度:“下半夜了?”

  “嗯。”

  于是,两个人对坐直到日出破晓,师姐也没出现。

  林池的头已经点到了桌上,静王世子脸上的表情也只剩一片木然。

  “回去休息罢。”静王世子虚弱的笑了笑。

  林池看了一眼客栈外已经热闹起来的早餐铺,捂着肚子道:“等下,我先买去份早膳……”

  买了六个包子,林池一边吞咽一边刚想朝回走,就一下愣住了。

  客栈外,一袭素裙也难掩芳容的师姐正俏生生立在门口,而在她身边一位靛蓝华服的公子轻摇折扇,模样文质彬彬的同她交谈着什么,师姐不时掩唇低笑,两人站在一起极是登对。

  而另一边……

  林池转移视线,那边因为熬夜而神情憔悴苍白的静王世子正呆呆看着这一幕,脸上难看到了极点。

  ……太、太狗血了啊。

  林池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突然被人扶住,林池条件反射挥拳回头:“咦……”

  索瞳按了按鼻梁,面瘫状道:“小姐。”

  林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转念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你有跟陌轻尘说么?我解决完事情马上就回去。”

  沉默了一下,索瞳才点头:“嗯。”

  林池松了口气,转回头去看狗血场景,却没发现索瞳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涩暗光。



  ☆、四七章

  站在林池的角度实在不知道该偏向哪方。

  迟疑间,听见师姐的声音:“小池?”

  那位靛蓝华服的公子微微一笑便闪身告辞,这厢师姐已经双手环胸下巴示意林池走近。

  林池犹豫了一下,刚走近,就被师姐敲了一下脑袋:“笨小池,现在才想起你师姐,早去哪里了?也不来报个信。”

  抱着头,林池下意识转头去看已经身形摇摇欲坠的静王世子。

  师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滞了一下,便轻描淡写转回来。

  “宛儿……”干涩的唇轻轻开合,艰难吐字。

  师姐根本连看也没看,揽过林池,又对对面的索瞳道:“你们带的东西多不多?快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罢。”

  林池不由道:“走?去哪?”

  师姐按着太阳穴,似乎很烦恼:“当然是去救我们那个麻烦师父了,他捅大篓子了,得罪了毒妖花久夜,现下正被追杀到魔教呢。”

  林池:“师父他到底……”

  做了神马啊?

  “说来话长,别多问了。”师姐截断她的话,干脆利落道,“再不快走只怕我们到时候只能给师父收尸了,羽公子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我们这就上路罢。”

  “宛儿……”

  师姐视若无睹道:“小池,听到没有?”

  林池被那一声哀怨又低弱至极的声音引得恻隐心大动,忍不住道:“师姐,你就稍微听世子说两句吧,他昨晚等了你一夜都没睡……”

  “去收拾东西!”

  同时师姐终于再次转头看向静王世子,吐出的却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你回去罢。”

  静王世子的身子晃了晃,似乎已经站不稳:“别这样……别这样对我。”

  师姐却只是冷冷道:“我们不适合,你回去罢。”

  静王世子伸手想要抓住师姐的手腕,可惜还没碰到就被师姐躲开。

  林池叹气一声,上去收拾包袱,下来的时候静王世子已经不见人影,客栈大堂里人来人往,却只见师姐独自抱臂倚在门口。

  “师姐,静王世子他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师姐淡淡道,“我也相信他喜欢我,但是想娶我只有这点器量是不够的,他太优柔寡断也太过温吞,真的跟着他我下半辈子绝对会过得无比憋屈,长痛不如短痛……算了,你小孩子不懂了。收拾好了?我们走罢。”

  林池跟在师姐身后走出客栈,还是觉得有点不能理解。

  “师姐,你也太……”

  绝情了吧……

  师姐摸着她的头,露出一个浅笑:“爱得死去活来那都是话本里的故事,这世上本来也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

  可是……

  在一瞬间,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涌出陌轻尘安静出尘的样子。

  林池的心忽然像被什么抓了一下……

  她好像,有点想陌轻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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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意料,那位靛蓝华服的公子就是羽公子,他准备的马车都是上好的,车行的极快,却半点不颠簸。

  林池垂眸出神了一会,才问:“师姐,我们要多久才能回来。”

  师姐道:“这我可说不准,若是能在师父进魔教之前拦下他,差不多一月就能赶回来了罢,若是运气不好,你师父进了魔教,那就麻烦了……”

  “师姐,真的要去魔教啊?”

  师姐挑眉:“那还有假么?不过不用担心,有羽公子在一路上不会有麻烦的。”

  林池下意识问:“羽公子是?”

  “等会你就知道了。”师姐淡淡道,转眼又有些苦恼的扶额,“只是这次你师父得罪的是教主的男人,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教主的男人?!!”

  林池咽了口口水,觉得有点震惊。

  之前看话本里说魔教教主都要练那种威力强大但是不男不女的武功,然后爱慕的对象也会逐渐由女子转为男子……这竟然是真的么?

  师姐摩挲着下巴,似乎有些好奇道:“不过听说那毒妖花久夜样貌妖孽俊美至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花公子的样貌自然不俗。”

  温文中略带磁性的嗓音在马车外响起:“裘姑娘,介意在下进来么?”

  师姐笑道:“为什么要介意?”

  说着,那位羽公子已经掀帘进车,靛蓝华服行云流水一转,便已席坐在地。

  马车里很宽敞,多他一个人也不显得拥挤,但是林池却一下僵住:“你……”

  那位羽公子剥掉脸上的面具,浅浅勾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林池,好久不见。”

  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羽公子会是杜若,说起来两人也已经两年不见。杜若的容貌没有大变,依然清冷而禁欲,只是五官更显成熟深邃,气质也沉淀下来,不再像过去那般凌烈。

  林池看着那曾经让她无比心动的脸庞,心底已经再掀不起半点涟漪,很平静的笑了一下,道:“好久不见。”转而又疑惑道,“可是你怎么会……”

  杜若苦笑:“说来话长。”

  林池:“那就慢慢说!”

  杜若咳嗽了一下:“……那我还是简而言之罢。”

  林池:“……”

  原来杜若离开后,因为没有去处,便在边境游走,恰巧救下因为出任务而中埋伏的魔教大长老羽连。羽连见他没处去,便将杜若留在身边,杜若闲不下,便帮羽连做了不少事,羽连因而在去年正式收杜若为义子,杜若也干脆化名羽若。

  林池顿了顿:“可是这次我师父是……?”

  杜若抿唇思虑了一下,才道:“确切来说,也算不得你师父的错,只能怪他运气太差……被教主和花公子的女儿看上……”

  林池大惊:“女儿?”

  杜若:“怎么了?”

  林池:“他们……不都是男的么,怎么可能有女儿……”

  杜若嘴角抽搐:“谁跟你说的……”

  林池:“呃……我猜的。”

  “你……”

  杜若转头看向林池,她依然是干练的打扮,如云长发高高扎在脑后,宽袍窄袖衣袂宛如流云,五官线条流畅而精致,脸上表情通透的一眼即明,只是已经长开的五官让人再不会将她误认作男子。

  而她看向他的眼神清澈,就像只是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杜若轻叹了口气,道:“叶教主是女子。此事的重点在于叶教主和花公子的女儿今年才刚七岁,她偷跑出魔教追你师父去了,如今下落不明,花公子好容易找到你师父,却发现他女儿不在你师父身边,自然怒不可遏……”

  林池结巴道:“七、七岁?”

  杜若颔首,唇边漾出一个苦笑:“不过若把她真的当一个七岁女童看,只怕会后悔死。总之,尽量劝罢,花公子地位超然,我也不能担保他会卖我这个面子,更何况他看义父不爽久矣……”

  林池点头:“我知道,多谢了。”

  杜若笑:“何须客气,我欠你一条命,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两人客客气气说完,一时无话。

  倒是一直沉默的师姐突然插话道:”我说,你们就不打算叙叙旧?”

  林池一愣:“叙旧?”

  杜若已经习以为常:“裘姑娘,别取笑我们了。”

  “可是你们……”师姐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林池往后退了退,靠在世界身边道:“师姐,我有点困,先睡会。”

  师姐:“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林池就已经合上了眼睛。

  显然是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师姐无声的叹了口气,对杜若无奈的扬了扬眉。

  杜若轻轻笑了笑,便又退了出去。

  师姐摸了摸林池的头,“别装了。”

  林池睁开眼睛,默默咬了下唇:“师姐,最迟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师姐:“我不知道……但是,你已经这么喜欢那个陌轻尘了么?之前不还……”

  她当然知道林池的感情,可是当日是当日,现在是现在,她没想到林池竟然是真的对陌轻尘动了真心,裘宛实在无法想象她的小池留在宫中做后妃的样子,杜若已经不是朝廷官员,林池也不再是通缉犯,其实未尝不……

  林池点了点头,道:“师姐,离开他,我会难过。”

  师姐目光复杂:“好了,我知道了。”

  但她……还当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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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外。

  东宫内院。

  “公子,都是我的错!您惩罚我吧!我是当真没料到少夫人会出城离开……”凌书跪在地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耳朵,就差没磕头认错。

  陌轻尘看也不看他一样,盯着其墨问:“查到她去哪了么?”

  细长的眸微微合着,脸上仍旧面无表情,只是细微处透着不易察觉的脆弱和受伤。

  其墨也是一筹莫展:“林姑娘的师姐早一日便走了,只知道是往北方走,却不知是要到哪,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但是尚未有消息……等等,公子您要去哪里?您现在不能随便离开明都……”

  陌轻尘已经二话不说,冲了出去。

  “快!快追公子!”

  几乎同时,其墨和凌书都腾起身形,直追而去。

  饶是其墨脾气再好,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想痛骂林池。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公子正在接受沈神医的治疗关键时期,身体随时可能有异变,公子现在离开,一旦路途上有什么问题,那就糟糕了!



  ☆、四八章

  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几日,林池一行终于接近了魔教的边境,遥遥望去便是那遮天蔽日的黄沙,辽远而一望无际,只剩滚滚烟尘辉映着苍劲的天穹。

  “明日便能到了魔教两大边城之一的辉月城,今日两位先在这里休息,到时我去打听你们师父的下落。”

  杜若笑了笑,温文尔雅。

  林池因为在车上睡得太久,躺在榻上反而没多少困意,而且比起冰凉的榻,总是止不住的怀念陌轻尘温暖而柔软的怀抱。

  辗转数次,深夜的饥饿让林池爬了起来,摸进厨房给自己煮了碗粥。

  饥肠辘辘灌下去一碗,胃里的空洞被填满,心里的空洞却越深……离开越久越觉得不安,不知道陌轻尘现在在做什么?他会不会很生气……

  想着,林池垂下头。

  “好香。”

  厨房的门被推开,靛蓝华服在月华下沉淀出幻蓝的光,杜若的笑容都被映衬的不真实,“原来是你做的,还有多的么?”

  林池起身,将碗筷收好,轻声道:“没有了。”而后又道:“我回去了。”

  “等等。”杜若忽然开口:“林池,你是在躲着我?为什么?”

  林池顿了顿,想否认,但实在没法做到若无其事的说谎。

  她的确……是在躲着杜若。

  杜若苦笑:“……我果然,被讨厌了么?”

  “没有。”林池摇头道,“我不讨厌你,只是……”

  杜若帮她接了下去:“只是你现在喜欢陌轻尘,所以哪怕他不在,也想要跟我避嫌是吗?”

  林池有点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

  因为杜若是她曾经喜欢过的对象,再黏在一起的话,很容易被误会吧?而不论真假陌轻尘知道……会难过吧?

  “傻丫头。”杜若的笑声在林池的头顶闷闷响起,驱散了林池心头一直压着的尴尬,“我是来报恩的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担心。只是你这么避着我,我有点受伤而已……”

  明明之前是林池挡在他的身前,用命帮他拦住陌轻尘的剑,如今却仿佛颠倒过来。

  “抱歉……”

  林池又低道。

  “何必抱歉。”杜若仍是笑,“该说抱歉的当是我,如今……便当我是你兄长罢。”

  杜若说的很轻却也很认真,林池不由也笑了,刚要点头,外头突然响起了索瞳的声音。

  “小姐,找到你师父了!”

  丢下碗,林池就冲了出去:“哪里?”

  索瞳简单道:“辉月城外,你师姐已经追出去了。”

  跟着索瞳急冲了百米,远远望见城外密林中火把交映,在夜色里分外惹眼,走到近前林池第一个便去寻师父,很快她找到了目标。

  师父被师姐扶着在重重人群的包围之下,身上的伤口无数,衣衫褴褛,粗喘着气,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

  “我说花公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女儿在哪里,你就不能放过我么?”

  师父一边喘一边道。

  林池这才看向另外一个人,色彩浓重的仿佛要淹没进黑夜般的玄色长袍,绛色的纹路顺着领口蔓延而下,衬上那张脸上妖异而冷漠的细长眼瞳,分辨不出年纪,只觉他美得令人胆颤心惊。

  毒妖花久夜,也是现任魔教教主的夫君。

  他摸了摸手里环绕着的蛇,露出一个近乎让人觉得惊悚的微笑,非常干脆利落的回答:“不能。”顿了顿,他又笑道:“嘛,继续跑罢,就是狩猎才有意思嘛。”

  “我¥#%¥……%!还来!”师父忍不住道,“你已经追了我十天了,整整十天了!这十天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上一顿饱饭,连一次澡都没洗过,只要稍微停下来就被你揍!而且揍完又继续催着我跑!我快要疯了啊!大侠,我错了,我求求您,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行么!”

  这还是林池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师父如此低声下气。

  倒是那位花久夜仍旧笑:“你拐走我女儿的时候不是很开心……”

  “谁开心了啊!不对,是谁拐走她了啊!”师父咆哮:“明明是她拐我走的啊!而且拐完自己就跑了……”

  他还正庆幸终于摆脱了那个难缠的小魔女,结果没乐上一天就被千里追杀了啊!他冤死了有木有!

  “闭嘴!”

  花久夜的笑容里掺杂进一丝冷意,“她才七岁!那么单纯……”

  师父继续不满咆哮:“她哪里像七岁了!还有单纯什么……喂喂,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比她单纯的多好不……”

  “让你闭嘴!”

  花久夜视线阴冷的看向他,杀气瞬间狂飙开来,师父果断闭嘴。

  “果然还是杀掉你比较好么?”

  花久夜舔了舔唇:“这个游戏我也有点玩腻了呢。”说着,他的手掌滑出一柄匕首,直取师父的咽喉,幸亏师姐反应灵敏,在匕首接近之前就扶着师父一个闪身避开。

  “你也要……陪我玩么?”魅惑的声音仿佛搔过心尖。

  师姐秀眉紧蹙,开口,但气势完全被对方的强大气场压制,“花公子,您非要如此么……”

  杜若也终于姗姗来迟,拱手行礼,声音恭敬道:“花公子,晚辈羽若,不知前辈能不能卖在下一个面子,放他一码。”

  花久夜看了一眼杜若,目光闪了几下,动唇道:“……抱歉,敢动我女儿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杜若叹气:“那在下只好……得罪了。”

  在“好”字音刚落的瞬间杜若已然飞速祭出手中的折扇,折扇在他的手中翻飞,不断折射出锋利的光,他如今的身手也早不再是当日。

  花久夜像是早有预料,掌心的铁笛也一下闪了出来,挡住杜若攻过来的铁扇。

  “你们先走。”

  师姐把师父丢给索瞳,对着林池道。

  林池点头,不再多话,携起背着师父的索瞳就朝外跑去!

  花久夜忙着应付杜若和师姐,随即冷冷吩咐同他一起来的黑衣人:“追!”

  林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衣袍掠风的声音犹在耳边,心跳加快几乎觉得心脏要蹦出胸腔,只能勉强跟在索瞳身后,一边掩护他一边慌不择路的跑。

  魔教边境本来就是一片荒芜,跑出密林之后就是荒漠之境,少了遮蔽后面的人追的更紧。

  更令人头疼的是花久夜带来的人中有两个弓箭手,在追击中不断咻咻放箭,即便林池极力挥剑抵挡,也偶尔会有漏网之鱼。

  “小姐,先解决他们罢。”索瞳道。

  林池咬牙“嗯”了一声,脚步急停,同时抬腿踹向紧随而来的两个黑衣人。

  放下师父,索瞳拔剑迎敌,剑法没有丝毫花俏的地方,只有纯粹简单的杀意。

  对方来追的足有七八个人,武功都不算弱,林池应付起来越来越觉得吃力,终于,一个漏洞,对方的剑朝着林池的手臂笔直刺来,林池一惊,但已来不及躲避。瞬息功夫,刀入肉体,却并不痛,林池一怔,就看见索瞳挡在她的身前,手臂上血迹斑斑,此时他低喘着气,声音痛苦道:“小姐……你先走,我挡一会。”

  这怎么可能!

  正在林池惊愣之间,耳畔听见一道宛若天音的声音。

  “小池!师姐来了!”

  师姐高高举剑,动作若舞蹈般流畅动人。她一到,两方的力量立刻颠倒,没多久几个人便都被林池和师姐解决。

  林池连忙去看索瞳的伤口,方才他受伤还坚持动武,伤口肯定崩裂的很可怕。

  果不其然,手臂上的伤已经撕裂开来,血流了一手臂,看起来非常吓人,而连素来忍耐力极强的索瞳都忍不住在林池撕开手臂布料的时候闷哼出声。林池忙从怀中掏出金疮药,又撕了两块布料下来包扎,等处理妥当了,才擦了把汗,道:“师姐……那那个花久夜那边呢?”

  师姐满不在乎道:“没事!”

  林池惊讶:“解决了?”

  师姐:“还没,不过,呃……肯定没问题。”话音一转,“啊,那个,我们先送索瞳去休息吧。”

  见师姐吞吞吐吐,林池隐约有些莫名的预感:“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师姐紧紧看了一眼林池,叹气道:“……陌轻尘来了。”

  大概此时没有比这五个字更牵动林池心的了。

  从离开就一直在想,只要清醒着无时无刻不在想,连在陌轻尘身边都没有这么真切的意识到她有多在乎陌轻尘,在听见他名字的瞬间,像有什么在心口决堤,被水流冲散,软得一塌糊涂。

  林池起身就想走,却发现衣角被人扯住。

  索瞳用没受伤的手攥着她:“小姐……”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神情显得很脆弱。

  他想让她留下来。

  索瞳为她受了伤,留下来照顾他似乎是天经地义。

  可是……

  怎么也忽略不了内心的渴望,强烈的简直无法抑制。

  她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陌轻尘了。

  将索瞳的手指一根根拽开,林池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对不起,我……师姐,索瞳就交给你了。”

  师姐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下一刻,林池的身形已经掠出去数米。

  然而所有的不安和心虚在见到陌轻尘的瞬间全部化为了飞灰,他就站在那里,静静的站着,雪白长衫被风掀起,随着银白的长发猎猎舞动,倾国倾城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平静到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四九章

  “林池,你怎么回来了!”杜若的声音突兀打断,显得十分急躁,“快回去!”

  他正挥剑挡住花久夜的铁笛,说话间手上一震,身形向后急退两步。

  林池摇了摇头,看向那个银白的身影,轻声吐字:“陌轻尘。”

  站在花久夜对面的陌轻尘像是才留意到她,缓缓转眸,眸光沉沉若水,没有丝毫涟漪,唇翕合了一刻,没有出声。

  “那个……你怎么来了?”林池小声问。

  “林池,小心。”

  林池吓了一跳,就被杜若拉着向后纵跃了一步,而她所在的位置,已经被花久夜的巨蟒占据,去势不减,巨蟒继续朝着陌轻尘扑去。

  陌轻尘的反应比想象中的还要快,林池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那条蛇就已经高高飞了出去。

  花久夜脚尖一点,一个旋身接过自己的蛇,目光霎时冷下来。

  “我说……”

  花久夜扯了一下嘴角,语调拖长,无比阴冷道:“我真的生气了。”

  反手,他吹响了笛子,幽然的笛音伴随着蟒蛇舞动起来。

  陌轻尘的身子突然毫无征兆的软了下去,林池的心跳骤停一拍,连忙朝着陌轻尘冲去。

  “危险!”杜若想拉住林池,但可惜慢了一步。

  林池到了陌轻尘身边,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正趴着一条极其细小的蛇,蛇身盘踞处有一个小小的血口正不断渗着黑血,而陌轻尘的眉心也渐渐浮现出黑紫的煞气,显然是中毒的征兆。

  意识到这个,林池立即回身道:“解药!”

  但回头的瞬间,她发现杜若竟然也倒在了地上,手腕上同样也有一个血口。

  花久夜合了一下眸,踢开杜若的身体,略有些烦躁道:“真麻烦,浪费了我两条蛇。”

  说完,他就朝着师父逃走的方向走去。

  “等等!”林池跑到花久夜面前,双手拦住他:“解药给我。”

  花久夜摸着蛇头,干脆利落道:“不给,让开。”

  林池也不说废话,狠狠一脚侧踢过去!同时单手直取花久夜的咽喉!

  花久夜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距离极近的情况下,他愣了一下只来得及躲开那一脚,咽喉却在瞬间被制。林池看起来不大,力气却不小,虎口紧紧锁住花久夜的脖子,没有半分颤抖,仿佛随时都能捏断花久夜的喉骨。

  目光定定看着他道,林池问他:“怎么样你才肯我解药?”

  花久夜也镇静下来,目光冷冷斜睨她:“就你现在这样你觉得我可能给你解药么?”顿了顿,“而且告诉你,这毒是我特制的,全天下能解此毒的不超过三个,至于现在有解药的,就只有我一个,两个时辰不解毒,你就帮他们收尸罢。”

  林池:“那你要怎么样?”

  花久夜轻轻启唇,戏谑道:“求我。”

  林池毫无障碍的道:“求你,给我解药!”眼睛紧紧盯着花久夜,她手上的力度没有减少一分。

  花久夜的嘴角抽了一下:“……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么?”

  林池:“呃……那该怎么求?”

  花久夜冷笑:“当然是跪下求我。”

  “跪下求你……你就给我解药?”

  花久夜还是冷笑:“对,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池就已经伏下身,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下头,而后她迅速站起来,对着花久夜伸手:“解药。”

  花久夜倒是一下怔住,看向林池的目光也变得微妙起来,这种事情小姑娘怎么可能做得这么干脆……

  多年前,他在南疆被迫卑躬屈膝时那种耻辱感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是这个小丫头……

  “……你难道不觉得屈辱么?”不自觉的,花久夜脱口而问。

  林池点头。

  花久夜更不解:“那你还……”

  林池垂眸,扯嘴角笑了笑:“对我来说,他们的性命比这点屈辱更重要。”

  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这世上没有不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只是一点无关痛痒的屈辱就能换来解药,其实再划算不过。

  花久夜目光复杂的看着她,视线扫过陌轻尘,像是想起了什么。

  林池误解了花久夜的怔愣,紧张道:“你不是要赖皮吧……”

  闻言,花久夜哂笑道:“我怎么会耍赖。”冷哼一声,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丢给林池。

  林池连忙接过,打开瓶子,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药丸。

  “为什么……只有一个?”

  花久夜摊手:“因为我只做了一个,要救谁你自己选罢。”

  “怎么这样……”

  林池的手指攥紧:“求你……把他们俩个都救活,可不可以?”

  花久夜:“不是我想救一个还是两个,是我的确只有这一粒药……”他勾唇笑了一下,眼睛里分明有看好戏的意思:“这两个男子都对你很重要是么?那正好,今天做了决定之后,就不用再烦恼了,反正到时候也只剩一个……”

  陌轻尘和杜若都已经动弹不得。

  灰败的色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过肢体,红润褪去,只剩苍白。

  林池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杜若,她喜欢了那么久的杜若,那个明明之前还在跟她说着他只是想来报恩,让她把他当做兄长的人,而陌轻尘……对她来说,那么珍贵的陌轻尘,想一想就心疼的陌轻尘……

  做这样的决定,对她来说,会不会太残忍。

  “林池……救他罢……”杜若低声道,吐字艰难,他虚弱的冲着林池笑了笑,依然那般的光风霁月,“没关系,其实我早该死了。别管我了,我不怪你。”

  林池看向陌轻尘,而陌轻尘只是淡淡的移开了眸,一言不发。

  好……奇怪……

  为什么从刚才一直到现在,陌轻尘一个字也没有说过,好像是在躲着她一样,不跟她说话,不跟她笑,甚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明明……分别前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离开之前他才这么对她说过的,不是么?

  林池的心跳快了两拍,她抑制不住走向陌轻尘:“陌轻尘……”手指一点点朝着陌轻尘的脸颊触过去:“你……为什么不理我?”

  侧头避开她的手指,陌轻尘终于开口:“让开。”

  声音沙哑至极,根本不似平日清雅低沉。

  惊讶变成了慌张,林池道:“怎么了?陌轻尘,发生了什么……”

  陌轻尘根本不去看她,银色的长发覆盖住一侧的面颊,只露出弧度优美的唇,一开一合:“救他,然后走。”

  “他?你说谁?杜若么?他只是帮我救师父才顺路的,我们没什么……”林池一怔,“你为什么……?”

  陌轻尘像是终于无法忍受林池,低吼道:“滚。”

  沙哑的声音凝聚起来,震得林池心口微微发疼。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陌轻尘要这样?

  林池固执的握住陌轻尘的一缕头发,声音第一次那么急切的道:“发生了什么么?为什么……”

  陌轻尘抬手用力打开她的手,双目沉沉掩在银发之下,黑寂的令人心颤,他压抑住不耐道:“毒对我没用,内力很快可以驱掉。跟他走,我不想见到你。”

  他合上眼睛,已经蔓延到手臂的毒素果然一点点退却下去,速度虽然慢,但确实是在减退。

  也是……陌轻尘的武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若是这点毒就能要了他的命,那么当年来讨伐陌轻尘的武林人士就不会这么惨淡归去了。

  可是……

  正在林池发愣的时候,身后的杜若突然俯下身猛吐出一口血,他身上的毒素已经蔓延到了唇上,整个人都像是被蛇毒吞没,显得十分可怖。

  已经容不得她再想,林池转身扶住杜若,杜若靠在她的肩膀上,唇畔的黑血触目惊心。

  “能不能先带我走。”

  杜若的声音汇成一线悄然射进林池的耳中,虚弱的声音颤了颤。

  林池一愣,转头去看陌轻尘,陌轻尘闭眸斜靠,并不看她一眼,而他身上的毒素也正在一点点消散。

  咬了咬牙,林池扶起杜若纵身跃了出去,不知跑了多久,确定花久夜追不上,林池才放下他。手心里的解药已经被沁出的汗濡湿,林池只觉得自己牙关都在打颤,她握着药,低头挣扎。

  “林池。”杜若叫她。

  林池抬头:“嗯?”

  杜若挤出一个苦笑,声音轻道细若游丝:“我怀里……第二个……暗囊……喂我……”

  林池立即照办,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丹药塞进杜若的口中,杜若吞下,身上的毒素总算不再扩散,他也松了口气:“这是义父知道我要对上毒妖因而给我的,虽不能解毒,但能暂时克制花久夜的蛇毒……”

  林池:“那你刚才……”

  杜若摇头:“若被花久夜听到,恐怕那枚解药都不会给你……”轻叹口气,杜若道,“义父同我说过,花久夜脾气极为恶劣,我猜他定然不止一颗解药,只是你刚才威胁得罪了他,他才故意让你抉择……”

  林池突然紧张:“那陌轻尘还在那里!”

  说完,她就想回去。

  杜若却一下扯住她的衣袖,道:“不用担心。你在明都应该见到为陌轻尘看病的神医沈知离罢,花久夜是他的师兄,他不会伤害陌轻尘的,只是……你最好等会再去,不然只怕他会再为难……”

  林池拨开杜若的手,定定道:“被为难也没关系……我不放心,而且……”

  陌轻尘的样子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

  数里外。

  “吞下罢。”

  花久夜从怀里取出一颗药,递到陌轻尘唇边。

  陌轻尘只微微掀了眼皮,没有动。

  花久夜嗤笑:“你还装什么?你的内力要是能驱毒,何必躺到现在……不过,还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那个丫头明明很在乎你,你却非要把她赶去带着另外一个人男人走。”

  陌轻尘无声的咽下那枚解药,仍旧一言不发。

  花久夜的耐心耗尽:“好了,我还要去追人,毒应当一会就散掉了,就算武功变弱自保应该还不成问题,你好自为之罢。”

  他的声音伴随着快速掠动的身形消失。

  陌轻尘按着额,抿了抿唇。

  那双被称为妖瞳的眼睛睁开,然而,他却只能看见稀薄的光影。

  沈知离没有料到的副作用,他失明了。



  ☆、五十章

  陌轻尘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眼前的光影摇曳,依稀还是模糊的样子。

  他靠在一棵树下,怔怔望着那片薄光。

  不知道坐了多久,毒素渐渐驱散,疲倦的感觉涌上来,身体里可以调动的内力前所未有的少,这让他有些不习惯。耳边响起沙沙又细密的声音,分辨了好一会,陌轻尘才意识到是下雨了,可惜他意识到的时候全身上下似乎已经湿透,躲不躲雨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正在怔愣间,听见一个透亮的声音穿越过雨幕直直射来。

  “陌轻尘,你怎么不躲雨啊!”

  那个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很快接近,然后来人抓住他的手臂就准备拖着他跑。

  是林池么……

  视野里只剩下不甚清晰的一个轮廓,朦胧轻软的就像梦一样,她为什么回来,她不是……跟着杜若离开了么?

  林池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你怎么了?”握住他的手臂也松下来,语气忐忑:“在生我的气么?为什么……都不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么?”

  “不,没什么。”陌轻尘轻轻转开头。

  淅沥沥的雨水顺着陌轻尘的额角低落,一缕缕耀眼的银发服帖的伏在肩上,让他显得狼狈而憔悴。

  移开的视线放空,冰冷而没有焦距。

  不安仍然在继续,可是林池又看不出哪里不对,叹了口气道:“不论如何,跟我先去躲雨罢。”

  陌轻尘没有回答,林池便当他是默认。

  在客栈里擦干身子换过衣服,林池正想去隔壁房间找陌轻尘,推门一看,却发现里面不见了陌轻尘的踪影。

  ……大概是回去了罢,林池有些失落的想。

  陌轻尘生她的气也情有可原,是她又这么丢下他离开,刚才还为了救杜若丢下他……可是,她怎么也没法放着师父和杜若不管,头抵在门框上,林池又叹了口气,才缓缓下楼。

  无论如何,要先找到师父,不知道师父现在有没有被花久夜抓住……

  外面的雨已经逐渐止了,小镇沿街点起了一盏盏灯,空中腾起淡淡寂寥的味道。

  林池不知道上哪去找师姐,只好无目的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身形刚掠动了一下,却听见风中飘过一道很轻很熟悉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浅浅的血腥味。

  滞了一瞬,林池当即转身朝声音发出的巷子跑去。

  越接近,血腥味越浓重。

  这里是魔教的附近的城镇,不在官府的管辖范围内,所以林池也耳闻常有打家劫舍的存在。

  只是……

  林池的身形突然顿住,所有的思绪在一刹那之间变成了空白的飞灰。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她完全完全不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事情。

  顺着纯白衣袂上伤口滴落下来的血迹,一滴一滴汇聚成一滩。

  陌轻尘……受伤了?

  他身边围着不少人,都用贪婪的眼神看着他。

  “不用怕他,你看,他也就是虚张声势,他就是个瞎子而已!”

  “就是,看他腰上的玉佩和发冠,我告诉你光那东西的价值都够我们吃上好几年了,更别说他身上的银子了!”

  “而且你看他这长相,我就没见过人能长成这样!”

  “呸呸,长得再好看,打伤我们这么多兄弟也不能放过他。”

  陌轻尘站在中间,衣衫未干依然潮湿的贴着身躯,发丝沾粘,孤寂而冷漠,像是周围的一切已经与他浑然无关。

  “陌轻尘……”

  林池的声音轻到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那头的陌轻尘才像是从梦境中挣扎出,徐徐转过头,颊边还有不正常的薄红。茫然到可怕的神情在看过来的瞬间变了变,紧接着是一闪而逝的脆弱。

  可是……还是没有焦距……

  那双细长漂亮犹如蕴藉着水墨的眸子中是一片空洞。

  陌轻尘他……看不到了?

  眼见一个人低喝一声,架起刀朝着陌轻尘砍去,身体在精神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冲了出去,飞身抬腿狠狠将人踹了出去,同时林池在对方的手腕用力劈砍了一下,劈手夺刀后狠狠架开对方的武器,拉着陌轻尘就朝远处跑。

  后头的人连忙追击而来,林池刚想说话,身形一下腾了起来,耳畔是陌轻尘淡而没有情绪的语调:“哪个方向?”

  林池愣了一下,道:“往右边跑。”

  陌轻尘的速度依然快,浮光掠影般错过身后景色,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把人远远甩开。

  林池忙道:“行了,把我放下。”

  抱住她的人顿了顿,而后若鸿毛般脚尖点地,落地,将林池从怀中放下。

  林池轻巧跃下:“陌轻尘,你……”她有太多想要问的事情,然而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彻底懵了。

  砰得一声。

  放下她的陌轻尘,已经重重摔倒在一边!

************************

  陌轻尘受伤了,而且发了高烧。

  林池不敢走远,在附近找了户民居,就把陌轻尘背了进去,也许是因为刚才抱着她使用轻功导致伤口撕裂,手臂上的伤比林池想得还要严重,烧也迟迟不退,但最重要的是……林池一直担心着陌轻尘的眼睛。

  “这些我来做就可以了,实在麻烦了,你们去睡罢。”

  林池接过布巾,对好心的村妇道。

  民居里没有药,林池只好煮了些姜汤喂给陌轻尘,用身上带着的金疮药处理过他手臂上的伤,林池便一遍一遍的用冷水替陌轻尘擦额。直到额头上的温度退去,陌轻尘也没有醒来。

  她用身上的碎银子随便换了点东西吃,便一直守在陌轻尘身边。

  看着陌轻尘憔悴的脸庞,心里的惶恐每一刻都更深一点,无法控制的觉得恐惧,像心口某个地方被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寂寥。

  只有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陌轻尘没事,一定会醒过来才能稍微觉得安慰一点。

  这样一直强撑到第三天夜里,陌轻尘终于转醒过来,睫羽颤了颤,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

  “你感觉怎么样了?”林池握住陌轻尘的手,忙问。

  陌轻尘似乎也怔住了,动了动唇,半晌,只是静默。

  “我扶你起来喝点粥?”

  林池又问。

  陌轻尘没说话。

  林池扶起他,盛了一碗放在锅里热着的粥,吹凉再喂到陌轻尘唇边,一碗粥喝完,陌轻尘还是没说话。

  窗外安静的听不见丝毫多余声响,只剩夜风飒飒。

  又过了些许时候,林池放下碗,终于还是低头问了:“陌轻尘,你看不见了么?”

  陌轻尘沉默了更久的时间,轻轻点头。

  林池:“什么时候的事情?”

  陌轻尘:“两天前。”

  林池抑制不住:“那那天遇到花久夜的时候你已经看不见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来……”

  陌轻尘低下头,不去看她。

  被陌轻尘这种小孩子一样逃避的态度弄的无奈,林池握住他的手,几乎是肯定的语气道:“那你那天赶我走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怕我发现你看不见了?”

  陌轻尘蠕动了一下唇:“……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不该对你那么说,我……”陌轻尘的气息消沉,“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

  因为太过措手不及,连他自己也没预料到会出这种状况,甚至有一点害怕告诉林池……失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明以后他什么也不能做了,林池……会不会嫌弃他。

  他抿了抿薄唇:“我看不见了,你会讨厌我么……”

  “笨蛋。”

  林池突然俯下身抱住他,眼眶无法控制的热了起来:“笨蛋笨蛋,我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种事情讨厌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一个人看不见还敢到处乱跑,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林池……”陌轻尘怔怔感受着贴在身前的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林池抱得越发紧,隔着被褥暖意还是一点点传了过来。

  “陌轻尘陌轻尘……”

  一次一次念着陌轻尘的名字,好像这样才能安下心来。

  陌轻尘起初还有些茫然无措,但听到这样的声音,神情也平静下来,回抱住林池,下颌在林池的头上蹭了蹭,林池身上熟悉的味道透过衣衫传来,纵然看不见也觉得心脏在被她一点点的填满。

  满溢的情绪几乎要破出胸腔。

  “林池,你不在乎么……”

  陌轻尘的唇在林池的耳畔问。

  林池埋在他的胸口,干脆道:“不在乎。”

  像个贪得无厌的孩子,陌轻尘靠近林池,语气忐忑而又略带一丝难以自持的问:“就算我变老变丑,没有武功,也不会做菜,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还会喜欢我么?”

  因为竺颜的存在,他始终还在害怕吧。

  林池低笑一声:“当然,我……唔……”

  可惜在下句话没出口之前,全部的声音已经被陌轻尘堵住。

  他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情感,几乎是渴求着林池,脆弱却又激烈到令人窒息,透过唇齿的缠绵,再深刻不过的传了过来。



  ☆、五一章

  不好多打扰停留,等陌轻尘的烧退了,林池就跟他一起离开。

  只是她身上带的银子本来就不多,买了马车雇了车夫,又留下一些给民居里的夫妇,就已经所剩无几。林池算了算路途,从魔教出来,大概再六七天后应该能找到官府,到时候有陌轻尘的身份在,剩下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想着,林池靠在马车里沉沉睡去。

  醒来时,却是在陌轻尘的怀里,他也闭着眼睛,面容恬静,不染尘垢。

  林池撑着坐起身,正见陌轻尘垫在她脖子下的手臂渗出血迹,嘴角抽搐了一下:“陌轻尘……”

  陌轻尘抬起手臂摸向她:“怎么了?”

  他的视线空落落停在不知何处,散乱而凝聚不了焦距。

  林池的心一紧,抱住陌轻尘轻叹道:“别动……我给你换药。”

  入夜。

  “抱歉,我实在瞧不出贵夫君的眼睛是个什么问题。”大夫放下帘子,轻轻摇头,“料想会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不然便是劳累所致,兴许养几日就好了?”

  林池失望的谢过大夫,又转回屋中。

  眼睛对上陌轻尘没有光华的眸,难过一下梗上喉头,但她不想表现在陌轻尘面前。

  整了整脸上的表情,林池轻笑道:“大夫说你的眼睛没有大碍,这边的药材不好,等回到明都,让太医帮你看,肯定很快便能重新看见的。”

  陌轻尘轻轻摇了摇头,弯起眼睛道:“我没关系。”

  即便没有光泽,但只是看着那弯起的弧度,也依然让林池觉得无比心安。

  此心安处是吾乡。

  半夜睡到迷糊,林池肚子有点饿,便爬下床想去客栈膳房找点吃的,未料还没找到,就听见有人敲客栈门的声音。

  客栈掌柜刚开了门,几个佩剑的男子就快速进来,为首的丢过去一两银子道:“给我们准备些好酒好菜,顺便收拾几间上房。”

  掌柜接过钱,忙叫醒小二去准备,同时边倒茶边殷切道:“几位客官还有什么吩咐么?”

  当中一位男子道:“没了没了,我们这商量大事呢!”说完,他喝了一口茶,压低声音道:“关于那个人瞎了眼睛武功大减的事情是真的假的?消息到底可靠不可靠?”

  另一人道:“应该不是假的,有人亲眼所见,那人的脸即便是易容只怕都假冒不了……”

  “不过光凭我们几个能拿下他么,毕竟他可是……”

  “这有什么!得到消息的不止我们一派,其他同那个人有血海深仇的武林人士只怕也不会少,至多不过几日应该都会赶过来,哼,谁让那个人那么嚣张,当年那次围剿,各大门派去的长老高阶弟子可都不少,竟一个不剩的杀了个精光。”男子握了握腰间的剑,道:“再说……若是真能杀了他,那可真是在江湖中一夜成名了!”

  没等听完,林池就急匆匆上楼,拉起陌轻尘便道:“我们现在得走了。”

  陌轻尘的神情还有些迷茫,不解道:“怎么了?”

  林池苦着脸:“有人来追杀你。”

  来的路上她忘记遮掩,陌轻尘那一头银发简直比路标还要招摇,完全是个活动的靶子!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只怕就能顺藤摸瓜找过来!

  越想越着急,林池忍不住又问:“陌轻尘,你在这附近有仇家么?不对,你大概有多少仇家啊?”

  陌轻尘:“……什么是仇家?”

  林池:“就是你得罪过……或者杀过的人的家人。”

  陌轻尘想了一会,认真道:“……太多了,记不清。”

  林池抱头蹲倒:“怎么办……”照这样下去,想平安无事的寻到官府恐怕会很困难。

  陌轻尘直起身,摸了摸她的头:“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重点不是我啊!是你啊!”林池抓住陌轻尘的手,“你现在看不见,还能打过这么多人么?而且……”而且陌轻尘的手臂才受过伤,那伤口好的这么慢……如果再受伤……

  陌轻尘抿起唇,接着弯起眼睛道:“没关系。”

  那些都没关系。

  他没好意思告诉林池,之前她给他上药的时候,他有感觉到痛,虽然只是很轻微的感觉,但至少他能感觉到了……那么很快,他应该可以感觉到更多的东西,不再只是没有知觉没有感情的存在,他可以实实在在的变成一个人……

  林池叹了口气,没说话。

  她早该知道再怎么跟陌轻尘说危险可怕他都根本不会明白的啊!

  隔日一早,林池就去买了一些用冬青叶和鼠尾叶制成的黑色染料,然后在马车上替陌轻尘把一头银发都染成黑色,陌轻尘倒没什么意见,当然……他对什么都没意见,甚至在林池用手指一点点替他染发的过程中,还颇为享受……==|||

  林池也想过买假发,可是一则实在找不到能配得上陌轻尘的假发,二则若是佩戴不牢脱落下来就糟糕了,所以干脆作罢。

  不过除了染得林池一手黑汁,干了后的效果倒是意外的好。

  一直以来见到的都是陌轻尘银发的样子,飘渺出尘不似凡人,可染成黑色之后,那一层浅浅的疏离一下淡去,少了几分冷淡,多了几分亲切,纯粹而深沉的黑色让林池忍不住的盯着陌轻尘多看了几眼。之前他还像是仙侠志怪话本里的仙谪,现在却只像是一个普通的世家贵胄公子,干净,纯粹而美好。

  陌轻尘看不见,见林池只盯着他不说话,有点忐忑:“很难看么?”

  林池果断把头摇成拨浪鼓:“不!”

  说着,两下把陌轻尘的头发扒拉下来,盖住额头,又觉得不满意,从边上扒拉出一个眼罩戴在陌轻尘脸上,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行了。”

  陌轻尘眨了眨眼睛。

  反正……林池说行了就行了。

  一路林池的运气都算不错。陌轻尘的银发太出名,染了发色之后一路上倒是没遇到多少陌轻尘的仇家,少有的几次也因为林池反应快先下手解决了。她还有些遗憾,来得匆忙没有带易容面具,不然陌轻尘戴上易容面具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会更低。

  不敢再入城,林池带着陌轻尘驾车从城外绕路,等到夜间再独自去城里买了酒菜和干粮回来。

  两人对坐在马车用餐,林池狼吞虎咽吃完,再习惯性的端起饭碗一勺勺喂给陌轻尘。

  陌轻尘看不见,只靠在车壁安静的一口口咽下,黑发垂坠在肩膀,漏进来的月光半笼住他的面颊,像是镀上了一层浅金的薄纱,美好到有些不真实。

  说起来,似乎三年前刚认识陌轻尘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喂他吃饭,只是那时候的心情和现在截然不同。那时只是想着得过且过,没想到会有一天真的心甘情愿陪在陌轻尘身边。

  放下碗,林池道:“陌轻尘……”

  陌轻尘:“嗯?”

  林池低头,有些不好意思:“我……”

  “砰”

  马车门被整个撞开,只听一个雄浑的声音带着兴奋高叫道:“陌轻尘就在里面!我潜行跟了他们两日,绝对没错的!”

  “擦”的数声之后,几十根火把同时燃亮,照得城外一时间亮如白昼,围着他们的人群也一一显露出来。

  那人冷笑一声,道:“放箭!”

  数十根火箭齐刷刷的对准了马车,林池想也不想,调转车头,反方向跑去。

  一边跑,林池一边越发心急如焚,这么多人,她一个人想打过是根本不可能的!

  怎么办!

  林池咬了咬唇。

  “林池……”陌轻尘的声音轻飘飘飘过来,显得有些虚幻。

  林池忙道:“没事的!我一定能带你冲出去的!”

  陌轻尘:“你……”

  好几根火箭冲上马车,燃烧的烟尘滚滚袭来,林池掩住口鼻,压低声音短促道:“等会你先弃车,我引开他们,一会找你回合。”

  陌轻尘:“我……”

  “快!来不及了!”林池打断他,仿佛怕陌轻尘不肯,喘了口气,她又补充:“我一个人肯定逃得掉!”

  正说着,林池突然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腾空起来。

  她惊讶的回过头,发现陌轻尘正一脸平静的御着轻功往前跑,在半空中衣袂轻震,汹涌而来的箭簇便被瞬间打偏,整个过程轻描淡写行云流水,像是早已演练过多次。

  林池结巴:“你、你、你……”

  陌轻尘抱紧了林池,声音有些委屈:“我是想说我能带着你跑掉……”

  林池忙道:“早说!”

  陌轻尘:“……”你没给过我机会……

  即便比之前慢了,但陌轻尘的速度依然快的电闪雷掣,林池看向身后的追兵已经被远远甩开,终于放下担心,反手抱过陌轻尘,视线也随之移了过来,但还没说话,整个人就僵住了。

  “陌轻尘!!!停下!”

  陌轻尘歪头,黯淡的眸子眨动了一下:“什么?”

  “停下来……啊……”

  陌轻尘:“嗯?”

  一只小白鸽悠哉悠哉的扑腾着翅膀从她身边掠过,林池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陌轻尘跑得太快……眼前,是个悬崖……

  他们现在……

  腾空了



  ☆、五二章

  林池觉得她已经快要习惯跳悬崖这件事了,反正……正常情况下是不会死的,只总会遇到一些很窘的事情。

  比如上一次她摔到脑袋,记忆发生偏差,耽误了一年的时间,再比如这次……

  她醒着,可陌轻尘还昏迷不醒。

  身上的摔伤倒不太严重,当然主要原因是……陌轻尘垫在她的身下。醒来的时候,入眼的只有沉沉夜幕,夜虫鸣叫声响清脆,在空谷里悠然回响。林池叫了陌轻尘好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反而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因为不知道是她的血还是陌轻尘的,林池贸然也不敢移动陌轻尘,绕着周围走了一圈,摘了些野果,才又回来。

  陌轻尘依然没有反应,林池扶着他坐起,在附近的小溪流接了一些水,小心的喂给陌轻尘,自己则吃了一些野果,疲倦袭来,第一夜她就这么靠在陌轻尘身边睡去。

  即便是席天幕地的睡,也不能改变在陌轻尘身边睡会让她觉得安心这件事。

  第二天天亮,林池才明白为什么陌轻尘一直没有醒来,他的腿上和后脑都有血迹渗出来,因为没有检查过并不知道还有多严重。

  天边聚拢起了乌云,是将要下雨的征兆。

  林池急匆匆起身,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在一处隐秘的丛林后找到了一个浅浅的石洞。松了口气,林池又跑回去,小心的背起陌轻尘,再朝着石洞的方向一步步跑去。陌轻尘不胖,但成年男子的身体怎么也不会轻,跑了一段林池就觉得有些吃力,可是天色渐阴,雨随时可能落下来,陌轻尘这个样子如果再淋了雨后果只怕不堪设想。咬着牙,林池闭着眼一直往前冲。

  山路泥泞,疲累交加林池没注意脚下,矮石一绊,身子便朝前倾去。若是一个人,她大可以闪身躲开,可是背后背着陌轻尘,她闪开了,那么摔下去的就是陌轻尘。

  电光火石间,林池想也不想,就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陌轻尘。

  “砰”重重一声,林池摔在地上。

  疼痛的感觉顺着关节处骤然袭来,让她瞬间几乎站不起来,只是她一向很能忍痛,只闭上眼忍过最剧烈的疼痛,林池便又摸着石块吃力的站起来,陌轻尘还在她的背上,并没有被摔到。

  她的运气不错,蹒跚着走到了石洞里,雨才姗姗来迟的落下。

  小心的将陌轻尘放下,林池才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四肢都在痛,更难受的是胃部,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却得不到补充,饥肠辘辘的滋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好受。

  从怀里摸出仅有的一瓶金疮药,林池小心的摸到陌轻尘身边,白衣沾染上泥土和尘埃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的神情静谧,没有痛也没有伤,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安逸的好像只是不小心沉睡。

  他的手指冰凉,林池握住,暖了暖,才开始检查陌轻尘的伤口。

  后脑的伤口被掩藏在发丝间,林池不是大夫,也不懂医术,迟疑了一下,转去看陌轻尘的腿。

  林池顺着腿骨轻轻摸下去,摸到断裂的位置,心里也像是有什么咯噔一下,断开了。

  手指紧攥到指节发白她才慢慢松开手。

  小心的撕开陌轻尘腿上的布料,把粘黏着的伤口一点点清洗干净,再涂上金疮药,其实是做习惯了的事情,可从没有一次这么认真细致过,就算明知道陌轻尘昏迷着,也并感觉不到痛,可还是忍不住轻柔,再轻柔一点。

  等上完药,才发现自己的伤口也疼的快不能忍受了。

  简单处理过,石洞外的雨渐渐小了,林池又出去找了些能吃的野果,咽下,又喂给陌轻尘一些,第二日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日,林池寻了一些木材,正了骨位小心绑在陌轻尘的腿上,同时用两块打火石总算升起了火。

  林池不敢离开太远,恢复些体力,在小溪里插了两条鱼,放在火上慢慢烤,自己吃了一条,又给陌轻尘留了一条。只可惜,等到鱼凉了,陌轻尘还是没有醒来。林池才开始思考,若是陌轻尘一直醒不来她要怎么办。

  第四日,林池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削了几块木板,用拧在一起的粗草绳拼起来,她试了试,直到能够承载住陌轻尘,她才把陌轻尘放到木板上,拖着陌轻尘朝外走。

  陌轻尘的腿上固定了木条,再像之前那样背着显然是不现实的,而且她也没这么多体力确保能安安稳稳背着陌轻尘。

  第五日,林池盘算过,她已经走了约莫四五里的路,但还是没有看见城镇。

  陌轻尘还是没有醒,林池尝试着喂陌轻尘一些其他的,但是昏迷中的陌轻尘只能简单吞咽流食,林池挣扎了一下,把咬下的鱼肉用舌头顶进陌轻尘的咽喉,再用水喂下去,这至少可以保证陌轻尘不会再那么急剧的消瘦下去。

  第六日,烈日炎炎,林池拖着木板,汗一直顺着额头流淌,眼睛可见的事物有些迷离,口干舌燥,身体的反应也变得迟缓。

  夜间,靠在树下休息时,林池摸着滚烫额头,才发现,自己好像是病了。

  但这种时候,她怎么能病。

  她病了谁来照顾陌轻尘?

  第七日,又下雨了。

  林池没能找到石洞,只勉强找到一棵茂密的树遮掩住陌轻尘,但依然有细雨落在身上,林池的头越发昏沉,忍不住掩住唇咳嗽,一声重过一声,像是要把胃都咳出来,全身上下都像是灌了铅,疲倦的感觉几乎淹没了知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林池才挣扎着爬起来,怀里还有采摘的野果,尽管味道不好,她还是用力咽了下去。

  她需要体力,需要进食,需要……有力气走出去。

  眼前一片暗沉,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灰暗到了极点的夜晚。

  累,痛苦,挣扎。

  但无论如何,还是想要活下去。

  就当是为了母亲拼死的掩护,就当是为了她还没有看够的世界,为了那些她还没有吃过的美味,也不想就在这里放弃。

  林池一直是个懦弱的人,不够强势,随遇而安,不管是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条件都能泰然处之,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很没原则,可……就是这样的性格让她一直活了下来。

  可是活下来了又能做什么呢……

  她好像从来没想过。

  不知道,就干脆不去想,但此时……

  伸出手指,触及到了陌轻尘的身上,林池轻轻握住他的手,微凉微沁,心口却骤然被填满。

  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不止是为了自己在努力在挣扎,也是为了陌轻尘。

  想陪着陌轻尘,想和他在一起。

  就像有了责任,自己做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叶片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像敲击在心房的声音。

  冰凉的液体从额头滚落,划过面颊,拖长了一条湿迹,宛若泪痕,林池合上眼睛,俯下身趴在陌轻尘身上,慢慢扬起了嘴角。

  第八日。

  林池实在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只是这次她花了很长的时间都再没爬起来,太累了太困了,眼皮沉的完全动不了,脑袋里混沌一片,再不复清明。

  她咬着牙想,我只是再睡一会,睡一会我就起来……

  只睡一会就好……

  可是陌轻尘……林池死死睁大眼睛看着陌轻尘的方向,手肘竭力想要撑起来,但只是一会,就再一次沉了下去……

  指甲在地面上划过深深的划痕。

  怎么办……

  会死在这里么?

  这是林池最后一个念头,接着,她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那黑暗来的如此之快,让她甚至都没有发现木架上陌轻尘微微曲动的手指。

  当清醒过来的时候,林池几乎是怀着做梦一样的心情。

  不再是那个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丛林,有干净的床板,和食物的香气,以及……

  林池一眨不眨的张大眼睛。

  ……以及一个清醒着的陌轻尘,依旧完美到夺人魂魄的脸庞,微微弯着眸,恬静而美好。

  泪水在霎那间夺眶而出,大概连林池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她会就这样哭了起来。

  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大颗大颗涌现,像是委屈的孩子见到了自己的父母,有好多的话想要说,可第一时间竟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不知从何讲起,更不知要怎么表达强烈到满溢的情绪。

  但下一刻,她已经落入了陌轻尘的怀抱。

  陌轻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而低沉,对林池来说却宛如天籁:“对不起。”

  林池哽咽着,抬起无力的手环住他,陌轻尘身上冰雪的味道变得很浅淡,但只那一点浅淡的味道,就让林池的心口揪着一阵阵的疼。

  “太好了。”林池吃力的开口,声音沙哑,“你没事。”

  “太好了太好了……”一连说了不知道多少声,陌轻尘都只是紧紧的抱着她。

  直到情绪稍微稳定一点,陌轻尘才微微松开她,道:“吃点东西。”

  说着,从一侧取出一碗热粥。

  林池接过,大口吞咽,很快一碗粥就喝完了,刚想把碗还给陌轻尘,她的手突然顿住一颤,手中的碗差点跌落地面。

  “你……”

  陌轻尘的头发变回了原来的颜色,只是……那不是他从前的流光溢彩的银色,而是草木枯荣已近衰败的白。

  这让陌轻尘看起来像是一下子苍老了。

  而林池方才没有留意,陌轻尘的动作好像也比过去迟缓了一些。

  陌轻尘抿了一下唇,对她勾起唇笑:“我没事,腿过几天就好。”

  腿!

  林池这时才愕然发现陌轻尘并不是坐在她的床沿,而是坐在一个木轮椅上,而那双眼睛,也依然黯淡无光。

  压住心中几乎呼之欲出惊愕,她颤着声音问:“……你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五三章

  大概是发现林池声音里的颤抖,陌轻尘迟疑了一下,开口问:“怎么了?”

  声音很轻,就像飘在空中。

  林池竭力保持平静:“让我……看下你腿上的伤。”那么多天她只来得及在最初的几天上过药,后面几日根本没精力去过问陌轻尘的腿。

  “不用。”

  陌轻尘轻轻拂袖,让开了一些距离,托着林池吃完的碗,道:“我再去盛一碗。”

  他单手推着轮椅出去,木轮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空寂中响起,显得寂寥而落寞,连陌轻尘的背影也似乎瘦削了许多。冷风一缕掀起陌轻尘的白发,若牵丝的蝶翼,越显单薄,几片落叶坠于陌轻尘的肩上,脆弱的叶片在肩头盘旋片刻落入碗中,他也像是浑然未觉,只推着轮椅渐渐走远。

  心口一瞬被揪紧。

  他还是……看不见么?

  房间里有淡淡的潮气,窗棂和墙面都泛起姜黄,陈设也相当简陋与陈旧。不知道陌轻尘是怎么找到这里,又是怎么带她来的。

  看不见,腿不能动,没有知觉,而且他……

  林池用手背抵住唇,这样才能稍微克制心里蔓延成灾的心疼。

  是为了来找她。

  是为了来找她陌轻尘才会变成这样。

  “轻先生,要帮忙么?”

  门外响起声音,林池抬眸去看,一个蓝布衫的少年正立在那里。

  陌轻尘盛完粥出来,神色平静:“不用了。”

  少年刚想说什么,看见林池“啊”了一声,才走到林池身边,大眼睛好奇的眨了眨:“你醒了?你真的睡了好久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睡这么久呢!”

  林池:“呃……”

  少年满脸八卦的继续:“喂喂,你和轻先生是什么关系啊?你是他娘子么?”

  林池:“呃……”

  “出去。”陌轻尘淡淡道。

  少年有些不满,嘟起嘴:“别这样嘛,轻先生,我只是好奇而已啊……”

  “出去!”陌轻尘再一次重复,语气更简短。

  少年被吓了一跳,又嘟囔了几句,抵不过陌轻尘的威压,只好怏怏离开。

  再一次把粥碗放在床沿边,陌轻尘微微移开脸,道:“喝粥。”

  他的手只从袖中露出一个隐约的轮廓。但林池一下捕捉,下意识想要握过陌轻尘的手,却被陌轻尘感应闪过。

  “手为什么……不给我看?”

  陌轻尘将指尖往袖中缩了缩,还是那句:“没什么,喝粥。”

  粥水里那片落叶还坠在碗中,深绿一片,有些突兀,随着粥水饮入,咀嚼出的苦涩滋味一直蔓延进心底。

  他们所在的是个不大的小村子,人烟稀少,偏僻至极,放眼望去不见高屋建瓴,只有低矮的一座座民居。一条溪流自村外流淌过,数株荷花于水面中盛开,淡淡荷香四溢,清浅而淡雅。

  旁晚时分,村中升起炊烟袅袅,烟雾缭绕腾然,遥遥看去,倒似一副晕染水墨画。

  林池出了门在村中转了转,很快找到那个少年。

  叫住他便问:“我……睡了很久么?”

  少年见是她,立即道:“当然啦!三天!你睡了整整三天了诶!还不够久么?轻先生一直在照顾你呢!”

  “陌……他是怎么带我回来的?”

  少年快步跑过来,一脸期待的看着林池:“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啊!不过我跟你说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林池愣了一下,终是点头。

  少年的叙述很简单,三天前陌轻尘一身血衣抱着林池冲入村中,起先村长还以为是敌袭,却不料对方只是托着林池让大夫救她。村长一时心软之下就留下了两人,还将一个废弃无人住的院落给了陌轻尘。陌轻尘看不见,腿上似乎也受了伤,可固执的不肯让人近身,即便大夫也是如此,就连照顾林池也是自己亲力亲为,所以村里大都以为他们是夫妻。

  不过……

  少年眼神闪烁:“轻先生刚来那日满身血污,白发披散,谁都没看清他的样貌,等他洗换过之后,咳咳……”他顿了一下,“全村的姑娘家都不这么想了……”

  林池怔了一下,点头:“……我理解。”

  陌轻尘那张脸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出众的过分。

  少年眨了眨眼,“对了,那你到底是不是轻先生的娘子啊?”

  是不是。

  有些问题其实不需要答案,只要顺从内心便好。

  心忽然快跳了一拍,林池轻轻点头,吐字清晰:“是。”

  少年扁扁嘴:“果然秘密什么知道了就变得没有趣味了……不过还真奇怪,既然是,轻先生干嘛一直不肯说……啊,轻先生……”

  林池霍然回头,就见陌轻尘正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神色不辨。

  少年见状,说了声告辞就一溜烟消失。

  陌轻尘推着轮椅一点点接近林池。

  林池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舔了舔唇,道:“我……”

  话音未落,已经猝不及防之间被陌轻尘拥入怀中。

  紧闭的眸轻轻颤着,泄露了主人并不如表面平静的情绪,温热的唇在林池的边颊蹭了蹭,才叹息般道:“娘子。”

  他的声音低沉,若盘旋的落花,轻飘飘落在心湖中央,打碎一池春水。

  之前的担心急切紧张情绪荡然无存。

  只要身边这个人还在,那么即便天崩地裂又能怎么样。

  ******************************************************************************

  身上的金疮药用完,林池不得不去村里的药铺买了伤药,再回来给陌轻尘上药。

  陌轻尘起初还有些不愿意,但是在林池的强迫下,只得答应。

  裤脚被卷到膝盖之上,若玉石般完美无瑕的修长双腿上此刻满是伤口,有些已经愈合,有些还在流着血,林池实在不能想象,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陌轻尘就是用这样的腿来照顾她。

  心疼的小心上着药,明知陌轻尘不会有感觉,但林池还是下意识问:“疼么?”

  陌轻尘轻轻摇头,眼眸弯起:“不疼。”

  可她还是忍不住:“……笨蛋,这种时候还在乎什么能不能触碰,让大夫帮你看看伤口不好么,早一日上药早一日治好,笨蛋笨蛋笨蛋啊。”

  陌轻尘眼眸弯的更深,细长眼瞳即便无神也美的无可挑剔:“嗯,我是笨蛋。”

  林池仍然觉得不爽,又嘟囔:“……哪有人说自己是笨蛋的。”

  陌轻尘只扬唇不说话,表情透露的意思分明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没有意见”。

  面对这样的对象,连言辞攻击都变得无力。

  林池叹了口气,看着伤痕累累陌轻尘的腿,指尖轻轻摩挲两下,突然忍不住轻轻吻上陌轻尘的膝盖。

  她的力道很轻,鸿毛一般,怜惜而认真。

  却见陌轻尘突然躲开。

  林池奇怪的抬头:“怎么了?”刚才给他上药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陌轻尘躲开林池探究的视线,尽量平静道:“没什么。”

  他没法告诉林池刚才感受到林池吻上他膝盖的那一刻,心脏快要蹦出胸腔,比以往更加清晰的感觉,因为看不见,那种亲昵的感观在一瞬间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了,黑暗里只能感受到林池的唇瓣,柔软而温热,弧度优美,比什么都更诱人。

  这是之前都没有的。

  他的感观的确是在一点点的恢复着。

  与这一刻的欣喜比起来,之前在丛林中因为无法腿脚不便又无法视物而不断撞壁迷失方向不知如何是好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

  陌轻尘腿好之前,林池都打算先留在这里。

  这里虽然不大,但好在环境优美,越住越觉得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身上的银子渐渐用完,快到入秋,林池就干脆接了份帮忙收割田地的活,她习武,身体好,动作也比常人灵活许多,做这样的工作毫无压力。陌轻尘则偶尔帮人誊写文书,他虽然看不见,但只要对方念上一遍,他便可以一字不漏的誊写下来,字迹工整严谨,完全看不出誊写之人其实目不视物。

  那个少年也来林池这帮过几次忙,后来见林池做的饭菜好吃,就干脆改为过来蹭饭。

  林池倒没觉得如何,她的爱好是美食,美食从来都是要同他人分享的嘛。更何况不知是不是水土的问题,这里的食材明显要比别的地方新鲜美味上几分。反正不急,林池变着法子研究怎么做好吃的,然后开心的向陌轻尘炫耀,一样样描述过来,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陌轻尘好像也能尝出那些美味来。

  因为去其他人家去的多了,林池闲来无事琢磨着在自家院子里面也种点什么,最好另外再养点牲畜什么。

  其实这是林池一直以来的愿望,和心爱的人在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过着简单的生活,耕两块地,养点鸡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候可以泡上一杯茶坐在院中随意的翻一本话本,累了便干脆在院中睡去,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想太多,就这样过着简单平静而不被打扰的日子。

  如今提前实现,虽然明知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但私心里还是希望能更长久一些。

  日薄西山,林池推着陌轻尘的木轮椅在村郊绕了一圈。

  橙红尽染的夕阳沉坠入地平线,一线天地都染作一处,林池弯腰坐下,脑袋靠着陌轻尘的膝盖。

  就这么一直坐到天黑,再推着陌轻尘回去。

  日复一日,丝毫不觉腻。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几乎隔三差五就有年轻的姑娘家往她家的院子跑,这个要写信那个要抄书,张口闭口“轻先生”、“轻公子”的。

  因为实在过得太闲适,林池终于有机会学会另外一项技能。

  吃醋。

  实在怪不得陌轻尘,即便他的如瀑银发已经变成了苍苍白发,双腿还受伤眼睛更是看不见,可依然无法改变他那张脸的招蜂引蝶属性。尤其是在这样闭塞的村庄里,陌轻尘过分精致完美的脸孔与质朴悠然的田园风简直格格不入。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周身就好似有飞花翩跹,简陋屋舍也像是一下变成了华贵殿宇。

  林池思前想后,决定去买只狼狗看家。

  然而,还没动手,就被一件事打断了阵脚。

  陌轻尘的长眸敛起,修长手指攥了攥垂在肩头的华发,轻声问她:“我现在……是不是比之前难看很多?”

  林池一怔:“没有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陌轻尘抿唇不言。

  他不想说是方才听见两个人议论,说他不过一张脸可看,又瘸又瞎尤其一头白发比村里百岁老翁还显苍老。



  ☆、五四章

  看不见,自然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而且陌轻尘对于外表从来也没有什么概念。

  二十多年过下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外貌感到不知所措。

  “你这几天郁闷……不会是在纠结这种事情吧!?”林池的声音透出一丝不可思议。

  轻风渐起,掀起陌轻尘的发,他半垂头,轮廓线条流畅,无可挑剔,微微抿起的唇无论形状弧度都美好到不可思议,白的近乎于透明的肤色在浅淡的光线下,有种虚幻而不真实的味道。

  陌轻尘松开手指,放下头发,气压极低道:“……有点。”

  看着陌轻尘那张好看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抑郁之情,林池忍不住噗一声笑了起来。

  虽然是白发没错,可是顶多给人一种年龄莫测的感觉,哪里会难看?

  没等她停下笑,陌轻尘逆着她的方向转过脸,默默推着轮椅走了。

  “喂喂……”

  林池止笑刚想解释,那边陌轻尘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林池也没想到陌轻尘竟然会为了这种事情跟她生气。而且一气就是好几天不见人影,偏偏那几天是收成的日子,林池去帮几户人家收麦打穗,根本没精神留意,耽搁之下,才发现竟然几天都没有见到陌轻尘。

  一做完手头的工作,林池就想赶快抽身离开,倒是雇她帮忙的刘二哥叫住她:“林姑娘。”

  林池:“啊?”

  刘二哥递过来一根黑色的手杖,做工有些粗糙:“那个……我做的,对看不见可能会有些帮助……”

  林池欣喜接过,没想到对方会准备这个,忙连声道谢。

  刘二哥摸着头,笑得很憨厚:“不客气不客气,能帮上忙就好,你哥哥看不见行动不方便,有了这个大概能方便点吧。”

  林池刚想走,愣了一下:“他不是我哥哥……”

  刘二哥顿时浮现疑惑之情:“可轻先生刚来的时候便这么说……”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个容貌出色到让整个村庄都黯然失色的男人时,他撑着一根木棍摇摇欲坠的站在那里,怀中揽着一个同样狼狈的昏迷女子,脸苍白的毫无血色,干枯的唇抿着,眼眸沉沉没有一丝光。但即便是如此模样,他身上还是有种莫名让人觉得畏惧的气场,好像不照他说的做,就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救救她。”

  他的手紧紧环住怀中女子,像是抱着什么珍宝般小心,略显冰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她是我……妹妹。”

  没人看得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甚至于没人发现他的眼睛甚至已经看不清了。

  刘二哥原本对样貌出众的人最没好感,但这一次,他竟也不由对这个人肃然起敬。

  当真是个令人折服的好兄长。

  林池抿了一下唇,抬头定定看着他道:“不,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夫君。”

  再次脱口而出已经不需要什么犹豫。

  刘二哥顿时又是一愣。

  林池握着手杖,问道:“那个……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好一会,刘二哥才摇头。

  林池应声,已经逐渐走远,背影融在夕阳中,单薄而秀丽,偏又带着几分固执的倔强。

  从村尾一直走到村头,都没有找到陌轻尘,眼看天色又要黑下来,林池不觉更急。想着陌轻尘说不定已经回去了,就又折返回他们住的小屋,还未进屋,就听见两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又是那个轻尘轻尘,跟没见过男人一样,一窝蜂的都跑去!”

  “哼哼,那个瞎瘸子有什么好的,老子还比他多双眼睛多条腿呢,不就长着一张小白脸,又不能当饭吃,看那样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根本养活不了媳妇,真不知道这群娘们怎么想的!”

  林池的脚步停了下来。

  “别说这个,我倒是很好奇,你看他的腿都成那样了,下面指不定能不能用呢……”

  “哈哈哈,说的是!那群女人要是知道他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哈哈哈……”

  声音小起来,笑声却越发猥亵。

  骨节在手指间咯吱作响。

  杀掉他们!

  唇被紧紧咬住,一瞬间愤怒的想要杀掉眼前的人,然而转瞬像有什么从心口漏出来,空荡荡的痛。

  情绪涌起,无法抑制。

  “你、你……你怎么打人!”

  林池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挥了出去。

  村夫捂着流血的鼻梁一脸惊惧的看着她,却只见林池神色一顿,继而纯黑的眼睛深深盯着他:“收回你说的话,道歉。”

  声音像从牙缝里一点点挤出来的。

  林池是脾气好,只要没触到她的底线,她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但陌轻尘不行。

  别人怎么说她都没关系,只是……不要这么说陌轻尘,哪怕一句也不想听到!

  因为那是个那么那么好的人,好的几乎让她觉得心脏揪疼。

  “原来是你。”村夫见她只是个女子,不由大起胆子道:“我要是不收回呢!呵,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老刘,你说没错吧!”

  另外一个人村夫也附和:“没……”

  林池又一拳打了过去,这一次有了意识用上了全力,几乎是同时对方被打得摔倒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

  另一人忙去扶他,起身时看见地上有斑驳的血迹和一颗被打落下了的牙齿。

  林池握紧拳,看着他们冷道:“收回你们说的话,道歉。”

  声音冷下来,血液也好像变得冰凉起来。

  此时的林池在村夫眼中已经变成了残暴可怕的对象,抱起自己的同伴,村夫一边退后一边道:“你发什么神经啊,我,我惹你了吗?他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声音很大,小村落里很快就有人投来视线。

  林池却还是固执的拦住他们,声音里有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哽咽:“收回你们说的话,道歉。”

  “你这个疯女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话没有说完,停住了。

  耳边响起了木轱辘的声音。

  林池愣然回头,沉下来的夜色里,陌轻尘的白发显得那么刺目,屋子里没有点灯,只能看见他在淡淡月光下隐约的身形,单薄瘦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原来……陌轻尘已经回来了。

  那刚才的话……

  林池抹了一下眼睛,快步走过去:“怎么出来了。”

  握住轮椅的柄,林池就想把他推回去。

  ……不想让他听到那些话,一点也不想。

  手却被一下按住,陌轻尘的手有些冷,继而那微凉的手指触到林池的眼脸,掠过耳畔的声音依旧清雅低沉,只是不知何时带上了陌生的怜惜和紧张:“他们欺负你了?”

  林池拼命摇头,但这一刻在眼眶打转的泪怎么也憋不住。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陌轻尘时候的样子。

  或许别人看到的是他华美犹如绸缎般的银发,优雅勾起的薄唇,似笑非笑的表情,抑或是眼睛里淡漠的停驻不下一片云彩……那样的风华却是怎么也无法比拟的。

  可是对她而言,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那个一个进入马车的瞬间,那个小小的空间,那一次毫无特色的、普通的初遇……是对她而言,一生中最无法替代的瞬间。

  那时,他轻而易举的把她按倒在马车上,连喘息也没有多上一声,平静的只像随手擒住一只猎物。

  没有感情,波澜不惊,就连卸掉她的手脚都丝毫没有一分一毫的犹豫。

  他美丽,强大,风华绝代,是天下闻名的魔头陌轻尘。

  他没有弱点,因为他不在乎任何人。

  她知道,他和现在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没什么不同。她自诩全天下没人能懂他,没人能像她这样,在他最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陪着他。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难过呢?

  听见那些人说的话,她会很愤怒,想要证明给他们看,他不是这样的。听见他被人如此指责、羞辱,比自己被骂了还难受。

  林池趴在陌轻尘的膝盖上,肩膀因为抽噎而细细地颤抖。厌恨自己的自私与贪婪,总是渴望他再好一点。他握住她的手也不再光滑,有着许许多多因为看不见摸索而造成的细小伤口,林池知道他的身上还有更多的伤口。

  是因为她。

  “讨厌我了么?”

  林池继续拼命摇头。

  陌轻尘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她的发,声音里越发紧张:“那为什么要哭?”

  林池不说话。

  隔了一会,才听见陌轻尘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微微的僵硬:“因为他们的话?”

  林池蓦然抬头:“你……”听见了?

  陌轻尘抿了抿薄唇,好一会,才忽然笑道:“我们回去罢。”非常拙劣的转移话题。

  ——我现在……是不是比之前难看很多?

  陌轻尘的话突兀的在脑内回响。

  他是早就知道了么?

  其实心里知道,不该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他不直接回答,是因为不想自己看见他的难堪。

  就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罢……

  可是,头脑像是充血了一样,失去了思考能力。

  回想起自己应对陌轻尘的话,突然变得更加难过,她趴在他的肩上:“对不起……”

  陌轻尘迟滞了一下:“为什么……说对不起?”

  “……没什么,就是对不起……”

  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已经不想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林池伏在陌轻尘的膝前,像是初生的小动物一样顺从。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想要流泪。明明受到再大的创伤和磨难都不会哭,但一想到这个人是陌轻尘,那个曾经强大到只要站在他身边,就会让人觉得无所畏惧的存在,眼泪就无法控制了。

  陌轻尘敛下眸,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无奈,最后轻叹一声:“……没关系,不要哭。”

  第一次学会叹息,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不过……

  如果妥协能够做到一切,他不介意一直妥协下去。

  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了,明明有了感情,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事情好像做不到。

  消失了几天,只是在发呆。

  ——“陌轻尘,我诅咒你……”

  ——“诅咒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你心爱的人,就算得到,她也会马上离开你……”

  ——“哈哈哈,陌轻尘我恨你!恨死你了!”

  无法遗忘。

  并不是在乎自己是否好看,也不是真的有多自卑,只是害怕睁开眼她就会消失,害怕她会藏起真实情绪一样的伪装。

  所以想要一次次重复着确认林池是否真的愿意留在他的身边,更何况现在自己比过去差了那么多,即便再三告诉自己林池和竺颜并不一样,林池是真心喜欢自己,是会留在自己身边过一辈子的人,也还是无法心安。

  想到这里,他忽然呆了一下——林池喜欢的到底是怎样的自己?

  那个优秀强大无可匹敌的陌轻尘,还是现在的……

  一遍遍问自己,得到的答案越来越令人沮丧。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也还是不想看到她哭泣,好像只要她开心,就算被放弃也是没关系的……

  真糟糕。

  不知过了多久,林池才像想起什么从陌轻尘的腿上爬起来。

  “这个给你。”手杖递过去:“可以用来探路,在你腿好之前先用这个吧……”

  陌轻尘摸索着手杖,点头:“嗯。”

  垂眸的瞬间看见陌轻尘的衣摆皱了些,想也没想,林池便想动手去抚平,没料还没碰到便已经被躲开,林池的手一僵,随即才慢慢垂下来。

  “吃饭了么?”

  “还没。”

  “那我去做,等我一下。”

  “好。”

****************************

  晚饭时间,少年照例来蹭饭。

  吃完,林池还没想到怎么问,少年先偷偷对她说:“你今天打了人?”

  林池点头:“怎么了?”

  少年用惊叹眼神看她:“好厉害!我就说姐姐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林池:“……”这样被夸感觉好奇怪……

  少年又问:“那样的人你大概能打几个?”

  林池掰手指算了算:“……一二三四……呃,同时的话大概八九个吧。”

  少年星星眼看她:“没问题了。”

  见少年想走,林池叫住他问:“等等……你没问题我有。”看了一眼屋内的陌轻尘,压低声音问,“不过……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非议……他?”

  少年几乎是不用思考的就回答:“肯定的啊!人长成这样能不被非议才奇怪呢!”

  林池:“我是说不好的方面……”

  少年眼神又闪了闪:“那个……没有啦……”

  林池诱导:“不说的话以后来就没有吃的了哦。”

  少年一脸苦恼:“他不让我说的啊。”

  林池:“我已经看到了……”

  少年:“那你还问我……好吧好吧,跟你说,但是别告诉他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陌轻尘在记忆里就是强大而且完美的,有倾国倾城的容貌,让人称羡的家世,还有强悍到逆天的武功。

  始终记得那个夜。

  她被人按在地上,被掐住脖子几乎要窒息。

  陌轻尘的剑和陌轻尘一同出现。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陌轻尘杀人。

  月光下的陌轻尘宛若嗜血修罗,剑光一闪,便扬起了一片血花。

  紧紧看向她的瞳仁冷到近乎于死寂。

  飞溅的血液染上陌轻尘的白衣,灼人而刺目,身后的新月一轮妖异猩红,却夺不去他一分的风华。

  丢下剑,隔着重重晕染开的温暖血色、摇曳灯影,他一步步朝她走来。

  一步一罪化,一步一莲华。

  那是怎样的动人心魄。

  推开屋门,陌轻尘正合着眸躺在床上,看不出是睡是醒,苍白的面容脆弱至极,白发散乱在身侧,和雪白的月色连成一片,凌乱而沧桑。

  林池默默爬上床,怕吵醒他,所以只是在床沿处躺下。然而许久睡不着觉,转过头看见黑暗中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一寸寸靠过去,将头倚在他宽阔的背后。隐约察觉手下的触感不同以往,她有些不确定地伸出手臂,抱住他。

  在完全将他环住的瞬间,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或许是因为骨架修长舒展,光看外观的话,他只略瘦了一些。可是真正抱着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瘦成了这个样子。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有力的手臂可以轻而易举抱住她,躺在他的怀里,柔软而安逸。

  而现在,他不仅瘦得厉害,连曾经温暖的体温也淡了,即便躺在被褥中也依然冰凉。

  她悄悄地撑起身子,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将头埋入他的肩窝,小心翼翼地呼吸。

  不由黑夜中沉默着湿了眼眶。

  还好他的气息还在。还好他还在。



  ☆、五五章

  夜很深,蝉鸣声已一去不返,只剩下沙沙叶片颤动声响,轻漾于风中。

  不。

  会变好的。

  林池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痕。

  腿上的伤可以养好,眼睛可以回明都找神医看,头发可以重新保养染色,人也可以再养胖,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

  无论多么不利的逆境,总会有好起来的时候。

  ……这是林池在绝境中也一直坚信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无论陌轻尘怎么变,她都还是喜欢。

  “轻尘……”

  不自觉的轻声念,好像只要在口中念着这个名字,就可以安下心来。

  收紧手臂,林池更紧的抱着陌轻尘,困意昏沉。屋子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就是她!就是这个泼妇!”

  从屋外一下涌入了七八个手持务农工具的村夫。

  为首的农夫嘴角还有尚未消退的淤青,恶狠狠盯着两人:“今天说什么老子也要出了这口恶气!村里的人都去已经睡熟了,没人救得了你……啊……”

  语音未落,农夫已经被林池干脆利落的一个侧踢踢翻在地!

  “你……”

  林池利落翻身下床,反手折过砍来的柴刀,膝盖用力再顶上对方的胃部,接着用刀背击飞身后跟过来的两人。她的手微微一滞,猛地向后撤躲开第五个人的攻击,同时飞起一脚毫不留情的将人狠狠踹出去。

  瞬息之间,林池已经打趴了六个人。

  虽然很久没动手,不过好像身手还没有生疏,林池边拍手边想:还剩下几个?

  就在她思考的时间,耳畔传来一声让;林池刹那脑内一片空白的声音。

  “把那刀放下!别动!不然我就杀了他!”

  林池缓缓转身,一个农夫正将柴刀斜斜架在陌轻尘的脖子上,面色狰狞的看着她。

  陌轻尘的面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看不见东西的眸子轻轻合着。

  林池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刀。

  农夫见林池乖乖听话站住不动,不由露出得意之色:“想要他的命就照我说的做!”

  从林池的方向可以看见陌轻尘微微敞开的领口里露出的一截白皙颈子,距闪着光的刀刃只有咫尺距离,纤细的好像随时都会被切断。

  “……怎么样你才能放开他?”她慢声开口。

  林池站在那里,即便是经历风餐露宿和一路奔波仍无法掩盖住她清亮的眼眸,在那双眼睛下,柔韧的五官轮廓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像是在粗糙的画卷里骤然显出的精细工笔,干脆简洁而美得浑然天成。

  夜风掀动发梢,勾勒起微微卷起的弧度,配上她脸上淡淡表情,莫名叫人心痒难忍。

  她和这个男人一样,在乡野地方显得过分精致。

  然而越是这样,越让人止不住的兴奋。

  农夫不自觉咽了口口水:“那你就先把衣服脱了。”

  林池顿了一下。

  在农夫的眼睛里,她看见了很熟悉的东西。

  情欲。

  她可以轻而易举的制服对方,可是却没法保证能在农夫伤害到陌轻尘之前做到,而且不止何时另外一个农夫也站到了她的身边。

  林池的眼眸微微暗了下来。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人总是有疏忽的时候,而最好的松懈瞬间是……

  农夫曲手让刀离得更近了些:“你怎么还愣着,给老子脱啊,难道你不管他了么?”

  尖锐的刀锋在陌轻尘的脖子上拉开了一条血线。

  几乎在他动作的瞬间,林池拉开了衣襟。

  农夫贪婪的望着林池裸露出来的肌肤,散发着淫邪光芒的眼睛一眨不眨,林池用手一点点扯开外衫。

  另外一个农夫已经忍不住把手伸向林池……

  血“砰”的一声爆溅开!

  林池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熟悉的身影慢慢坐直起来。

  “为什么?”有个声音在问。

  晦暗的月辉洒在陌轻尘的长衫上,白衣浸透了猩红,笼在黑暗中的神情难辨。他的右手微微抬起,上面放着一颗粘连了无数血丝的红褐色物体,血液一滴滴从他的指缝间落下,在地面上汇成了一滩难堪的污迹。

  空洞的双眼慢慢睁开,染了血污的脸颊透出无法言说的凄艳之美。

  眨眼之前还威胁着陌轻尘的农夫正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的胸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深而恐怖的血窟窿,大量的血液喷涌,让荒诞剧变得真实起来,他仿佛看到了鬼怪话本里吃人心脏的妖怪一样,惊恐万分,不过很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对此再说一个字。

  ——他已经死了。

  林池无法形容在她看到眼前画面的那一瞬间的感受。

  陌轻尘慢慢收紧了手指,握在手心里的心脏发出微弱的涨裂声,爆成无数的血块,落到地面。

  手还放在林池身体上的农夫已经被吓得面无血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怒声后,转身就想跑,陌轻尘已经随手拾起落在地上的柴刀掷了过去,刀锋稳稳的劈向对方的肩部。

  触碰过林池的手臂“当”的随着柴刀落地!

  瞬息四周安静的没有丁点声响。

  依然那么冰冷的夜风无声无息拂过面颊,冻的人连血液都宛若停止了流动,凝结成冰。

  暗色的乌云掩映住窗棱。

  血衣的色泽沉沉暗暗,幽邃阴霾。

  伴随着清晰的吱呀声,陌轻尘推着轮椅缓缓来到对方身前。

  农夫捂着断臂,像是看到修罗一样神色惊恐涕泗横流,双腿软的根本跑不动:“放过我、放过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林池回过神,脱口道:“轻尘!”

  陌轻尘却像完全没有听见,手平静地伸向农夫。

  “不要……”

  林池握住陌轻尘的手臂,心里的情绪一时间复杂的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我没事……已经够了……”

  “让我杀了他。”

  陌轻尘的声音低沉而寒冷,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只是听就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配上他身上斑驳的血迹,更令人毛骨悚然。

  抱住陌轻尘,林池伏在他的肩上。

  这时候她才发现陌轻尘咬着唇,连身体都因为不知名的情绪微微颤抖起来。

  不敢再去看他,林池闭上眼睛,音色轻柔安抚仿佛怕惊到什么:“我真的没事,轻尘……”

  农夫像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

  陌轻尘的手还维持在半空的姿势,停滞了一会,他转身面对向林池,抬起干净的左手摸索着替她把衣服整理好。然后,抬起头再一次问她:“为什么?”

  明明刚才才亲手做了这么残忍的事情,可他墨色的眼睛看起来还是这么的纯粹、干净,剔透犹如澄澈一望无际的天空,没有杀戮应有的恐惧和动摇,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林池心跳加快,想要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本来打算……你没必要……”杀人的。

  斑白的发垂在陌轻尘的肩头,衬得他越发瘦削单薄:“觉得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么?”

  声音依然是平静的,但散在风中的声音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起来,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这么的……难过。

  “不是……”

  陌轻尘的手狠狠捶在了墙面上,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声的发泄。

  这是林池第一次看见陌轻尘有这么激烈的情绪波动,她却不知道陌轻尘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猝不及防的,林池的唇被吻住了。

  触碰到的唇冰冷。

  已经吻过很多次,但却还是头一次在陌轻尘的唇上尝到如斯苦涩的滋味。

  但即便苦涩,也依然让她留恋。

  喜欢陌轻尘这件事情,已经确定到不用去思考。

  陌轻尘的手触在她的肩侧,林池突然觉得不对,推开陌轻尘,碰过他的右手,才发现那沾满血的手上竟然也有很多的伤口。

  她知道陌轻尘的体质,虽然武力强的变态,但无论是伤口愈合的速度还是病好的速度都比寻常人慢上许多,如果不及时处理,伤口会一直拖延,很久才愈合。

  顿了一下,林池凝神道:“我去先帮你处理包扎伤口。”

  “不用。”

  “陌轻尘!”

  陌轻尘挥开林池的手:“我说了不用!”

  话一出口,不止是林池,就连陌轻尘自己也好像被吓到了。

  林池镇静了一下,依然好脾气的道:“……现在不想,就等会再包扎,这里我们也不能久留了。”

  是不能久留了。

  连人都杀了,明天一早,不,说不定等会,兴师问罪的人就要来了,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

  低头看了一眼被剜走心脏的尸体,林池默默闭上了眼睛。

  尽管在不久之前,她还有想杀了这个人的冲动,但真的看见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横尸在自己面前,心脏仍会不由自主的震颤着痛。

  多年前那个尸横遍地的晚上最终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她不喜欢死人,更不喜欢杀人,这是无论怎样的情况都不能接受的事情。

  可是,这样的状态,根本无法对陌轻尘怪罪出口。

  紧握的手心慢慢松开,门栓的钥匙从指间滑落。

  平静的日子到底是结束了。

  林池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简单收拾着他们并不多的东西。

  陌轻尘一言不发的坐在屋子里。

  空气里又有浓重而挥散不去的血腥味,当然对他而言,即便是那么浓重的气味,也只是浅浅淡淡不仔细分辨甚至察觉不了的气味。

  明明闻到的只是清浅的味道,为什么感觉到的痛苦和愤怒却这么的强烈。

  听见耳边林池忙碌的脚步声,想要去道歉,却发现挪动不了一步。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情绪。

  但很清楚的知道,那些情绪都是来源于之前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林池不向他求救?为什么林池要向那些人妥协?

  他看不见,只能从听见的声音里辨别,他根本不知道他看不见的时候那些人对林池做了什么,强烈而冲动的情绪让他毫不犹豫出手杀了那些人,可有什么用……

  林池还是觉得现在的他很没用吧。

  这样很快她就会觉得他是累赘,然后……

  ************************************
  夜鸦一片片掠过空中,苍茫夜色尽头泛起了一抹不甚明显的白痕。

  林池从院子里进屋的时候陌轻尘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背好包袱,她最后检查了一下屋子,想了想,自柜子里取出一块薄毯盖在陌轻尘的身上,最后看了一眼他们住了不短时日的小屋子。

  屋子陈旧而简陋,那么的不起眼,但她却在那里过了她一生中最满足的日子。

  慢慢收回视线,林池推着陌轻尘便朝外走去。

  小村庄的山路很不好走,一路颠颠簸簸,陌轻尘没说一句话,林池也没有。

  路实在很长,林池有点饿,但又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一低下头就不出意外的看见陌轻尘。

  他歪着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似乎是睡着了。

  白发蜿蜒在臂弯,有些散乱,些许发丝漏下遮住脸庞,显得很是静美。

  林池停下,走到陌轻尘身前,用手指微微拂开陌轻尘的发别到耳后,又把毯子往上掖了掖,正巧看到陌轻尘从毯子下面探出的手,血迹斑驳,迟疑了一下,她还是小心的把陌轻尘的手摊平,然后从包袱里取出药酒和湿布,小心的处理起陌轻尘手上细小的伤口。

  陌轻尘不愿意让她帮他处理伤口的原因,稍微想想就会明白,恐怕是自尊心在作祟,可是,真正强大的时候,又怎么会自尊心强烈到一碰就触雷。

  机械的做着熟练的事情,思绪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飘远了。

  那还是他们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

  林池从陌轻尘的怀里醒来,感受到从陌轻尘手掌中传到腹部的热度,平安度过月事的愉悦让她不自觉的放松起来:“陌轻尘,以后你受伤或者病痛的时候要我帮忙,我一定不会推辞的!”

  陌轻尘维持着动作,微微掀起眼皮:“不用。”

  林池:“啊?”

  陌轻尘:“我不会受伤。”

  林池不满的嘟囔:“喂喂,这可不一定啊!”

  陌轻尘顿了顿:“……更不会痛。”

  那时候她还没有喜欢上陌轻尘,看着他面瘫而没什么起伏的表情,心里暗想,等着混蛋受伤的时候,一定偷偷使坏让他多流点血什么的!这种面无表情炫耀的态度太可恨了啊!

  可是现在。

  林池忽然还宁可是当年,至少那个时候,她用不着像现在这样,这样的心疼。

  处理完伤口,林池继续推着陌轻尘上路。

  她的动作太快,没有发现坐在轮椅里的陌轻尘咬住下唇,眉头微微皱起,另一只蜷在袖口里的手也不止何时攥紧起来。

  推着陌轻尘走了数个时辰,到了另一个小村镇上。

  为了防止再发生麻烦,林池定下客栈,就出门想去买两套尺寸合适的男子衣衫,扮作男子怎么也比女子打扮安全一点。

  林池选好衣服,刚想付账,突然听见一声熟悉而急切的声音。

  还没来记得反应,就整个人被拥入了怀抱。

  “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尾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激动到几乎泪泣的情绪。

  林池刚想挣扎的动作停了一下,犹豫了一瞬,才试探着问道:“索瞳?”



  ☆、五六章

  “小姐……”

  索瞳力气大像是要把她勒死,颤抖的语调里担忧、不安、恐惧交织着袭来。

  她和索瞳认识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索瞳这么不安。

  也是,自从她去找陌轻尘两个人分别之后,就再无联系了……想到这里,林池才恍然发现,这些日子自己竟是一次也没有想过陌轻尘以外其他的事情。

  是不是稍微有点过分了……

  想到这,林池不由的有些不好意思:“抱歉,索瞳,我……”

  “小姐、小姐、小姐……”

  索瞳一次次的重复着这两个字,一声比一声恳切,一声比一声沉重,语气里的惊惶让林池想忽略也忽略不了。但是当街这个样子,也明显不成体统,她无奈道:“索瞳,你先放开我,有什么我们慢慢……”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林池的肩窝。

  她这时才留意到,索瞳的样子有多憔悴。

  眼窝是浓重的阴霾,下巴上的青渣覆盖了薄薄一层,衣衫上染了风尘再不是平日里衣冠楚楚模样。

  “小姐,对不……”索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诶?”

  话还没说完,高大的男子就已经身子一软,倒在了林池的身上。

  好在林池反应及时托住了索瞳的身体,侧头一看,不觉怔然,索瞳竟就这么靠着她睡过去了。

  自然不可能不管索瞳,迅速结账买好衣服,林池半拖半抱着把他带回了客栈。因为有照顾陌轻尘的经验,倒也不算太麻烦。

  擦了擦头上的汗,林池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定的房间是个套间,陌轻尘的先前已经兀自进了里间。

  林池想了想,终究没进去打扰他,只是坐在外间一点一点慢慢咽着茶水。

  微凉的茶水顺着咽喉滑落,淡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

  就像陌轻尘的唇。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疲倦,不知何时林池就已经趴在八仙桌上沉沉睡去。

  昨晚那一夜发生的事情,耗尽的不止有陌轻尘一个人的心力。

  大脑思绪纷乱,又是一个梦。

  陌轻尘躺在血泊里,脸庞惨无人色,水墨氤氲的眸子空洞无神地望着她。

  她的身体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要竭尽全力,无论如何都触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刺目的猩红顺着陌轻尘的四肢将他渐渐吞没在漫天血色中。

  然而那双眼睛到底是逐渐合上,再也看不见,也接触不到这个世界……

  林池在梦境中反复挣扎,直到满头大汗,耳边恍惚听见呼唤的声音:“小姐、小姐……”

  睁开眼睛,缓和了好一会,林池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又是在做什么。

  索瞳手里拿着一块湿润的毛巾,担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林池摇摇头,刚想站起身,眼睛一片晕眩,又倒回了椅子上。

  索瞳扶住她的肩膀,又替林池倒了一杯茶。

  “小姐,你需要好好休息!”他的情绪已经没之前那么激动,但还是带着担心。

  “我没事。”林池再一次固执重复,只是大脑还是乱的让人无法思考,她不得不按住脑袋减轻方才的晕眩感。

  索瞳没有再勉强,轻叹问:“小姐,你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的?”

  “师父师姐呢?”

  遇到索瞳对于林池来说是意外之喜,多一个人总归要多一个帮手。

  从索瞳口中得知师父和杜若都平安无事之后,林池总算彻底放下了心。幸好没有因为她的任性而连累到别人。

  略去不太想说的部分,林池简单的交代了一下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索瞳抿唇听完,才道:“小姐,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林池低头,想了想:“先送陌轻尘回去,他需要明都的御医。”站起身,她走向里间,“我去叫他。”

  然而,刚推开里间的门林池便僵在当场。

  没有!

  里间没有人!

  床上没有!哪里都没有!

  林池根本来不及思考,脑袋就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陌轻尘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够去哪里?

  他一个人万一出什么事情!?

  不、不是万一,是绝对……

  脑中突兀的联想到那个梦,林池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想也没想转身就朝着门外冲出去。

  索瞳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小姐,这窗户没有打开的痕迹,他应该是在我们来之前就离开了。”

  天色已晚,客栈大堂里只有店小二一个人。

  林池冲到他面前便问:“你有没有看到跟我一起来那个坐着轮椅的人?”

  小二想了想,道:“啊?那位客官啊,他几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出去了啊,怎么,还没回来吗?咱镇虽然治下不错,不过这晚上还是有些……往哪个方向?好像是北边……喂喂,客官,你慢点……”

  街上只有稀稀疏疏的行人,到处都找不到陌轻尘的身影。

  “轻尘、轻尘!”

  林池漫无目的地边跑边叫着陌轻尘的名字,心口的惶恐像是一个漏了风的口子,凉意一阵阵灌入,嘶嘶地抽痛着不安。

  她从没有一刻这么的害怕过。

  害怕失去那个人。

  那个哪怕他已经不再风华绝代,已经不再完美无缺,却是她唯一爱着的人。

  零散的灯火在夜空中孤寂飘摇,甚至无法照亮道路。

  人却越来越少。

  林池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

  陌轻尘他看不见啊!

  而且陌轻尘的腿伤还没有完全痊愈!手上的伤口也没有好好处理!偏偏又长着那样一张显眼的脸,如果一旦遇到……林池不敢想下去,可那些让她肝胆俱裂的念头还是不受控制的钻进脑子里。

  细雨如织,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冰冷的水滴打湿了林池的发,顺着颈脖滑进林池的衣衫里,彻骨寒冷。

  扶着墙壁,林池大口的喘息。

  精疲力尽的她弯下腰,努力克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这过去对林池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此时却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陌轻尘。

  陌轻尘。

  怎么样都好。

  陌轻尘,你快回来。

  耳边噼啪雨水滴落的声响依旧,只是不再有被淋的感觉,雨水顺着身体两侧轻快的滑开。

  林池猛然回头:“轻尘!”

  模糊的视线里有人站在她的身侧,撑着一柄青竹伞。

  如同记忆里那个突然下起雨的约会,庙会的摊贩们慌慌张张的收拾着东西,小孩子在雨里玩乐笑闹,行人如织。而她跟在陌轻尘身边,陌轻尘撑着伞微微侧首,对她轻轻扬起唇角,清澈简单,就好似一池的莲花齐齐对着林池绽放一般。

  “小姐,快回去换衣服。”那个人将伞又往林池那边放了放,语气依旧是冷硬中夹杂着关怀,“你身上都湿透了。”

  索瞳。

  不是陌轻尘。

  “帮我找陌轻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林池拽住索瞳的衣袖,眼睛满是无助和脆弱。

  “小姐,你冷静一点!”

  索瞳深吸一口气:“小姐,他走了好几个时辰了,若是出事早就已经出事了!若是没出事,也不急于这一时!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再急也找不到他的!”

  索瞳说得对。

  师父也教过她,遇事切记慌张,越是紧要关头便越要冷静处事,否则绝对会倒大霉的,这点师父深有体会。

  可是……要怎么才能冷静下来?怎么才能不去担心?

  “那么,小姐,如果你实在想现在就找他……”索瞳又道,“那就冷静下来想想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还有他是自己离开的还是和人一起走的?”

  “他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林池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起昨晚的惨状。

  那个村庄。

  那些人……还有她放跑的农夫……

  “如果小姐你想好了,我们现在就买马追过去,总比你跑得快。”



  ☆、五七章

  “够了,不用告诉我了。”

  索瞳皱起眉。

  “如果他真的去找了官府……”林池的声音微沉,出口的话异常坚定,“我要去见陌轻尘。”

  “小姐!”索瞳忍不住出声,“小姐,若真是他的话,你去他恐怕会对你……”

  “那就让他杀了我。”

  “小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以索瞳的性格,这样拔高的音调已经是极其激动的了。

  林池缓缓把手放下:“我要亲口听到他说是他做的,否则我不信。”

  “他说的你就信,他万一说谎呢?”

  林池摇头:“陌轻尘从来没对我说过谎。”

  没有,一次也没有。

  索瞳的话她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不信,陌轻尘杀人不眨眼这点她也亲眼见识过,但是……那些不是陌生的人,是他们生活了数月的地方,虽然有欺辱过他们的人,但也有帮助过他们的人。

  那个寒冷的冬,他们的口粮不够,村长特地拿了多余的粮食分给他们一些,刘大哥给陌轻尘做了手杖,李大嫂则教了她如何缝补衣裳,少年会陪着林池说话也会偶尔拿些点心过来,还有村里的人知道陌轻尘无法劳作却能书写,隔三差五便会来找陌轻尘写信,时日长了林池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些乡亲并不是这么频繁的要寄信,只是想多让他们赚一些罢了……

  最重要的是,陌轻尘知道她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滥杀无辜。

  “那小姐,你不去见你师姐和师父了?”

  林池抬起头:“他们在哪?”

  索瞳:“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找到小姐你之后我就已经通知了他们,应该他们不久后便会到。”说完,他便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反手带上门,“小姐,你还是先休息罢。”

  还是第一次听到索瞳用这么僵硬的声音说话。

  从救下索瞳到现在,也有不少的年月了,索瞳对其他人冷淡,偏偏对林池照顾的像个老妈子,不是不感激,甚至也想过等报了仇之后,干脆嫁给索瞳就这么过一辈子算了,反正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彼此早已经像亲人一样。只是没有料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这些念头也早已经搁浅。

  林池知道索瞳是关心她,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她和陌轻尘之间的联系根本不是这么容易斩断的。

  就算……

  就算那些人真的是陌轻尘杀的,自己大概也没办法真的恨他吧……

  林池无奈的叹了口气。

  合上眼睛想睡,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村中人惨死的画面,和记忆里蔺府满门全灭的场景。

  辗转了多时,林池最终还是起了身。

  索瞳应该在门口守着她,林池并不想和索瞳争执,思考了一下,果断拉下床帏,咬牙推开窗户猫着腰小心翼翼的爬了出去。

**************************

  折腾了一夜,又睡了几个时辰,外面已经是白天。

  林池问了几个人,一路摸索到了府衙,轻车熟路的翻墙进去。

  府衙里人不少,可是并没有她的陌轻尘,林池失望之下,离开了衙门,却突然在衙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池忍不住叫道:“静王世子……”

  刚刚从轿子里下来的人侧目,显然也看见了她,眼睛里露出惊喜的神色:“林池,原来你在……你师姐……算了,你先跟我进来再说吧……”

  林池跟着静王世子进了衙门,坐定才听静王世子开口,此时他的表情稍稍敛了许多,语调也沉了沉,“你师姐这些日子找你找疯了……为了找到你,她甚至低声下气求我帮忙……”

  “抱歉……”

  想到师姐,林池不由愧疚起来。

  其实面对静王世子她也有些愧疚,当初两人是一起离开明都的,虽说是结伴同行,但静王世子一路照顾她良多,而她在师姐狠狠拒绝了静王世子后,便丢下他直接跟着师姐追师父去了……也不知道后来如何了。

  “……我不知道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师姐很担心你,总之你先不要离开,我找人通知她来。”

  “谢谢……”林池张了张口,“那个,世子,你知道陌轻尘在哪么?”

  静王世子闻言,一顿:“他已经在回明都的路上了。不瞒你说,我这次来就是接他回去的,原本是二皇子吵着要来,不过接到消息我恰好在附近,便先过来了。”

  陌轻尘是安全的。

  在确定了这件事后,林池只觉得整个人都卸下一口气,身体疲惫的像是坐都坐不住,直往下滑,她不得不扶着桌子才能稳住身体。

  “他怎么样了?”

  静王世子皱了一下眉:“不太乐观,我随行的有云郡的大夫,不过这种棘手的状况恐怕只有回春谷那位才能解决。”

  林池看向静王世子,声音忐忑:“我……我可以去看他么?”

  “这恐怕不行。”静王世子缓缓摇头,“我得先把你交给你师姐,还有……陌轻尘他说,他现在不想见你。”

  “什么……”

  静王世子笑了笑:“你能明白的吧?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会愿意你看到……你若想见她,等和你师姐汇合了之后,再去明都见他便是,而且现在我要是放你离开,你再出什么事情,你师姐恐怕会疯了的……”

  林池想了想,点头应下。

  其实只要确定陌轻尘没事就好,至于那件事……等见到陌轻尘再去问吧。

  陌轻尘不会对她撒谎,倘若真的是他做的,他也不会否认,更何况……林池潜意识里觉得那不会是陌轻尘做的事情。

  而且在那样的一晚之后,恐怕陌轻尘也不想这么快见到她。

  不用这么急着去见陌轻尘。

  那个时候的林池是这么想的。

  放下心,才留意到静王世子一身月白色华服,金丝暗线沿衣边盘桓,时隐时现,腰间的环佩碰撞隐隐作响,发髻和头冠更是无一不华丽,跟过去很不一样的打扮。

  “静王世子,你同我师姐……”

  “……已经没关系了。”

  “啊?”

  静王世子垂下眸:“我的亲事已经开始筹备了,三个月后。”

  不等林池开口,静王世子先打断她,温声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这一路恐怕也辛苦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想吃点什么?还是想先沐浴休憩?你师姐一时半刻恐怕还来不了,有精神的话我带你在城里转转买点喜欢的……”

  “小池!”

  门被暴力撞开,“当”的一声从门框掉下来重重砸在地上。来人却根本没管,直接冲上来狠狠抱住林池:“笨蛋小池!再不出现师姐都以为你死了知不知道!没事不知道回来报个平安的啊!”

  “师姐……松、松,我喘不过气了……”

  师姐根本没听林池的话,反而抱得更紧了。

  林池认命叹气。

  “多谢静王世子了。”另外一个温和却又略显清冷的声线突兀响起。

  林池望过去,果不其然杜若正风姿楚楚立在那里。

  静王世子只看了他一样,简单回了一句冷冷的“不客气”,便转身走了出去。

  杜若摸了摸鼻梁,无辜地笑笑:“我好像被讨厌了。”

  ……不是好像,是肯定被讨厌了!

  林池在心里默默这么说着,却不经意发现自己的嘴角扬了起来……表情稍微有些僵硬,是因为太久没有做这个表情了么?

*******************

  找到了师姐,就好像找到了可以安逸的地方,所有的责任和承担都可以暂时放下。

  林池靠在师姐身边睡了美美的一觉,没有梦,直到天亮。

  醒来之后,有师姐煮的热乎乎的粥,虽然味道不那么尽如人意,不过林池还是一勺一勺吃着,温热的感觉熨烫着胃部,简简单单却让她觉得无比满足幸福。

  “傻丫头,瘦了好多。”趁着林池喝粥,师姐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林池的脑袋,“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过的?”

  已经预料到师姐会问,依然是略去苦难的部分,林池简单的叙述了一遍。

  师姐沉默了一下:“那你是说陌轻尘现在真的眼睛看不见,腿动不了,武功也……”

  林池咽下最后一口粥,点点头。

  “我还当那些传闻是假的,原来……还真难为陌轻尘了。”又摸了摸林池的头,“这就是你一直没出来跟我们联系的原因?也是……想把陌轻尘杀之而后快的人不在少数。”

  “不过,还是个傻丫头……”

  林池放下碗:“师姐……”

  “嗯?”

  “……你又把糖放成盐了。”

  一个拳头砸在林池脑袋上,师姐恼羞成怒:“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砸得一点也不疼,林池摸着脑袋,想了想道:“师姐,你喜欢杀人么?”

  “废话,当然不喜欢。”

  “那如果你喜欢的人杀了很多人呢。”

  “那就要看情况了,若他杀的是我的仇敌,或者与我无关的人,那便无所谓了。”师姐眯了眯眼睛,“如果他敢动我的家人朋友,我就亲自手刃了他报仇!再把他五马分尸!”

  “……师姐,你的表情好可怕……”

  裘宛温婉一笑,咧嘴露出一排森森白牙:“我开个玩笑而已!”

  **********************************************

  丢下索瞳离开,理所应当的看到他青了脸色,接着是几乎可以称得上唠叨的怪罪着林池。

  自知理亏,林池垂头任由索瞳教训。

  “好了,索公子,她也只是……”杜若想打圆场。

  “羽公子管好自己的事情便是。”

  杜若被噎了一下,失笑:“我还真是被讨厌了。”

  他低头看向林池,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他了。

  也是,从摈弃杜若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是多余的人了,更没必要搀和他们的事情。

  “不用担心,既然找到你了,那我这就回魔教。”他又笑了笑,“你师父还在魔教里,他最后还是被花久夜抓到了,不过好在大小姐也出现了,你师父终归逃过一命,只是现在在魔教,估计也过得挺……”杜若停顿了一下:“所以我还是回去吧。”

  杜若离开了,一行只剩下林池索瞳和师姐。

  索瞳依然坚决反对林池回明都,不过最终拗不过师姐的铁拳裁制和林池的坚持,只得不情不愿的跟着她们回明都。

  为了安全,三个人跟静王世子一路同行。世子身份尊贵,一路均由官府出面招待,路程便拖的久了些。

  林池起初还有些奇怪为什么静王世子会跟她们一起回去。

  师姐用非常可怕的表情和更加平淡的口气回答:“……自然是去明都下聘。”

  那表情实在太可怕,林池连再提一次静王世子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一路同行,但有什么事情,往往都是静王世子略过师姐直接跟林池说,师姐亦然。于是一路上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就算见到也只当做是陌路人,擦肩而过,仿佛从不相识。

  然而,这两个人又不是完全不在乎对方。

  静王世子同她说话的时候,提到师姐,情绪总是不由变得很低落,而师姐只要是白天见过静王世子,晚上必然会去厨房里狂剁鸡鸭鱼(……)……

  林池在遗憾之余,却也无可奈何。

  师姐的事情不是她能够过问的,更何况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也只是见到陌轻尘而已。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很想念,很想念。

******************************

  只是林池怎么也没想到,回到明都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会是这个。

  陌轻尘被监禁了。

  原因是,重伤了姬定栾。

  时局一下变得很微妙,因为这一代只有两个皇子,虽然陌轻尘是皇长子,不过大家都知道他能继承皇位的可能性非常低,反而更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是次子姬定栾,然而陌轻尘居然重伤了姬定栾。

  从静王世子那里得来的消息是,姬定栾重伤至今仍旧昏迷不醒,任何人不得去探视陌轻尘。

  陌轻尘的府邸已经被封锁起来了,戒备森严,就算是他也没有办法进去。

  最糟糕的状况。

  林池甚至去托静王世子找了皇后娘娘,得到的依然是否定的结果,其墨凌书凌画留在了陌轻尘的府邸里,根本联系不上。

  无可奈何,只有硬闯。

  虽然就连天牢她也越过狱,但那是谋划已久且有人接应的,现在根本没有这个时间。

  更何况,如果给索瞳知道了,他一定会阻止自己。

  林池只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就只身闯向陌轻尘府邸,靠着敏锐的直觉和迅捷的速度,林池躲过了在府邸外训练的守备军,但杯具的是,她找不到路,更不知道陌轻尘住在哪里。

  结果不出意料的被抓住了。

  林池被关在了地牢里,期间越狱三次,都因为迷路又被抓了回来,第四次,总算遇到了熟人。

  宝蓝色长衫的俊秀男子看了林池一眼,不出意料道:“少夫人,果然是你。”

  久违了的称呼让林池有些莫名的怀念。

  “我要见陌轻尘。”

  其墨示意官兵放开林池,半垂下疲惫的眸道:“回去吧,少夫人。”

  “我要见陌轻尘。”仿佛没有听见其墨的话,林池重复道。

  “……公子他不想见你。”

  “我要见陌轻尘。”

  “少夫人,不要这么固执。”

  “我要见陌轻尘。”

  “抱歉了,少夫人,我真的不能答应你。”

  “我要见陌轻尘。”

  其墨抬起了眼睛,无奈道:“少夫人,我很感动于你的执着。可是,现下,真的不适合让你去见公子,公子他……”

  “我要见陌轻尘。”

  其墨:“……”少夫人你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吗?

  林池眨着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瞳自始至终没有一丝动摇:“我要见陌轻尘。”

  良久。

  其墨合上眸子:“……只能看一眼。”

  林池默默攥紧手心:“谢谢。”

  ************************************
  非常远的距离,远到林池只能远远看见那个身影。

  隔着重重叠叠的飞花片叶,隔着半遮半掩的朱红木窗棱,隔着薄薄的透明色纱帐,看见那一抹不甚明晰的银白色。

  他靠在床上,像是已经死去一般寂静。

  药汁浓烈而苦涩的味道将整个府邸淹没。

  “他……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看见一个浅粉色的身影急速倒飞出来,狠狠撞在假山上,短促的惨叫一声侍女才滑落至地面。

  随之而来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低哑到极致:“滚。”



  ☆、五八章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看到这一幕的心情,但林池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很难过。

  言语梗在咽喉处,像是被什么噎住了。

  “我想过去。”

  “少夫人!”

  “让我过去,求你了其墨!怎么样都好,让我过去看看他!”

  只有用最快的语速才能够掩盖住声音里的哽咽。

  其墨叹气:“少夫人,你不要……”

  在其墨回答之前,林池已经纵身跃了过去。

  摔在假山上的侍女昏迷不醒着被人抬走,陌轻尘的房间门开着,却没人敢再接近。

  林池放轻了脚步,朝里望去。

  灰白的发长长垂下遮掩住陌轻尘的脸颊,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血。

  陌轻尘的手上全都是血。

  “出去。”陌轻尘的声音,平静到诡异。

  林池没有动。

  依然是平静的像吃饭喝水一样的口吻:“不出去,就杀了你。”

  话音未落的瞬间,陌轻尘猛然抬起头,头朝着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不等再做什么反应,林池已经被人拽着离开。

  但在最后一刻,她看见了陌轻尘的脸,美丽到妖异的容颜衬上灰败的发色,像是开在死亡之地的绚烂花卉,艳冶的惊心动魄,偏偏那张脸上毫无表情,神情空洞而虚无,无形中的狰狞让人觉得心脏好似被揪紧了狠狠碾碎。

  连痛的瞬间都没有,直接消失殆尽,什么也不剩。

  其墨松开拽住林池的手,松了口气:“幸好公子现在看不见。”

  林池低着头一言不发,其墨见状不自主的锁起眉宇。

  “少夫人,所以我说你不适合现在见他……公子的情绪不是很稳定,他也并不希望你见到他这个样子。”按了按眉心,其墨继续道:“……最近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而且治疗的情况也……”

  絮絮叨叨说着的声音被林池骤然打断:“他的腿和眼睛怎么样了!?”

  其墨轻轻摇了摇头:“沈神医说腿伤的问题倒不是太大,只是眼睛的问题……”他顿了顿,看向林池,“公子之前有受到过什么很大的刺激么?”

  几乎是瞬间在脑海里回闪过那个阴暗而充斥着血色的夜晚。

  无法说出口。

  不等林池出声,其墨已经先道:“罢了,公子身体若此,能发生什么我也多少有些预料……少夫人,你还是先回去,等公子好些了,再……”

  “……姬定栾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换做其墨沉默,他敛了敛目,叹道:“公子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二殿下如此喜欢缠着公子,会被……”停顿,“二殿下现在还昏迷不醒,沈神医这几日一直在那边忙着,之所以不让人进来的原因我想少夫人你也明白,任谁看到公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都会……而且倘若二殿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公子他……”

  “……会怎么样?”

  其墨的声音越发的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陌轻尘这么多年任性妄为,依仗的不止有逆天的武功,也有他逆天的身世。

  或许说来有些不公,但这个世道便是如此。

  那场围剿虽然陌轻尘杀了不少人,朝廷上下只说是江湖人争斗不予追究,再加上原本也是江湖人主动找上陌轻尘,才被这般压了下去。

  后来陌轻尘伤人,也都是朝堂出面抚慰,好在陌轻尘鲜少出门,也不算太难处理。

  只是这一次是北周的二皇子,与陌轻尘地位相当的二皇子,无论是朝堂上下,还是皇帝皇后都庇护不了陌轻尘了……不,或者说正好相反,姬定栾是北周皇后亲自抚养,在膝下眼见着一点点长大的,而陌轻尘则自小就送到了祁山,两厢比较亲疏立现。

  就算再怎么说着公平以待,心里总还是有着偏向性的。

  一边是冷漠残暴从不亲近的大儿子,一边是可爱活泼会撒娇会耍赖的二儿子,会选谁在明显不过。

  二皇子姬定栾昏迷不醒的日子里,皇后娘娘守在他身边几天几夜难以成眠,却一次也没有去见过大皇子姬定岚。

  弹劾大皇子、控诉大皇子的奏章折子如雪片一样的涌了上来。

  绝不姑息,定要严惩。

  兄弟相残,如何的了。

  像是挤压了许久终于爆发的山洪,遏制都遏制不住,甚至有老臣在阶前长跪望圣上不要为了一己私情徇私枉法。

  不止是陌轻尘做得过分,更重要的是——北周从来都不需要这样一位大皇子。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赶走他的机会。

  被后世誉为北周英主的皇帝陛下也在此事上愁白了不止一根头发。

  ************************************
  客栈里。

  “小姐,你还相信陌轻尘么?”

  索瞳放下剑,将特地买来的糕点放下。

  “……什么?”

  “……关于那个村子里的人是不是陌轻尘杀的。”索瞳看着林池道,“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我知道。”

  索瞳将糕点取出来推到林池面前:“……离开吧,小姐。”

  “不。”

  林池抱着膝盖坐在榻边,回答却出乎意料的干脆。

  从林池偷跑出去找陌轻尘的那一天起,回来她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索瞳低头看着糕点,那是林池过去最喜欢的糕点,以往自己没少替她买,而且几乎是每次买回来,都能看见林池狼吞虎咽的将它吞下去有时候甚至连包着的油纸都难逃毒手。

  但这一次林池没有,或者说她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现在她的心里只有陌轻尘一个人。

  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成这个样子……

  索瞳的手指一根根攥紧,再一根一根慢慢松开。

  “小姐,不要任性。”

  ******************************************************************************

  “沈神医,公子怎么样了?”

  沈知离刚从姬定栾那里赶过来,连续的通宵让她的脾气糟糕到了极点:“你家公子又不让我检查,我怎么知道?”

  深谙对方脾气的其墨只得道:“沈神医不用担心诊金……”

  “我当然知道不用担心,国库就是你家开的。”

  其墨被噎到,顿了顿才道:“以毒攻毒是沈神医的法子,现在除了您也没有人……”

  “我知道我知道。”沈知离打断他,“那是谁让你家公子到处乱跑的?跑就算了还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搞完自己还去搞自己弟弟……你以为我有这么多闲工夫陪你们折腾吗?我很忙的好吗?要不是他们俩都是苏沉澈那个混蛋的侄子,我才懒得管……”

  凌书不耐烦的拔刀:“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难伺候!让你给公子看病,就给公子看病!本大爷……”

  不知哪里来的一根银针迅速地射入凌书的身体里。

  凌书顷刻倒地。

  沈知离理了理衣袖,一脚踩在凌书的脑袋上。

  凌书怒目:“混蛋!放开本大爷!你这个丑老女人死庸医!”

  沈知离用脚使劲在凌书的脸上揉了揉:“信不信庸医能让你生不如死?”

  “呸!有本事你就让公子变回原来的样子啊!”

  “……不好意思,激将法对我没用。”

  凌书赤红着眼睛,几乎是吼出声:“那怎么样都好!要是你能让公子变回原来的样子,随便你怎么对本大爷都没关系,就算是要了本大爷的命也可以!”

  他也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不是不能睡,而是放心不下公子。

  他和凌画轮番守着公子,因为现在府里上下只有他们俩和其墨敢接近陌轻尘,原本敢接近陌轻尘的人就少,如今府中的侍女更是宁可被撵出府上也不肯靠近陌轻尘的院子。

  关于陌轻尘要失势的传言也越演越烈,越发人心惶惶,连偷拿钱财出逃的人都有,虽然其墨严惩了几个,但也只是勉强止住事态。

  没法招新侍女进来,府里的人越来越少。

  更重要的是公子的身体仍旧没有好转。

  沈知离顿了一下,缓缓收回脚,转身道:“都说了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放低了声线,“你家公子能活这么久本来就是个奇迹,他的体质太特殊……只是他坚持我才肯尝试让他恢复感觉,但终归是第一次,所以我也不知道后遗症会是什么样的……其实现在已经算不错了,我料想最糟糕的状况是他就此死去,现在只是眼睛暂时看不见、武功衰退和头发变白,而且等毒素全部排出之后也未必就不会复原……”

  “……如今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心理状况太糟糕,就算我用药也收效甚微。我原本以为他是受了太大刺激,毕竟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期间发生了什么都有可能,他自己也表示不想见那个丫头……”沈知离按着眉角:“但现在我觉得可能还是错了,你家公子的不是那种饱经世事的老油条,他的思虑太过纯粹,表达方式也直白的可怕……”

  她扭过头看着其墨:“……你能想象的出来他现在这个见人杀人见鬼杀鬼的样子只是因为觉得自卑会被嫌弃吗?”

  其墨一脸挫败:“……”

  他知道这个理由是槽点很多,但有什么办法,就算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当那个人是陌轻尘的时候,就会变得无比棘手。

  沈知离放下摸额角的手,指尖点在桌面上:“……也许应该用更加简单粗暴的方式比较好……对了,那小丫头住哪?”



  ☆、五九章

  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

  虽然思考这种问题的林池同样不知道自己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一觉醒来,巨大的空虚感充斥着身体,迫切的需要找点什么驱散这种糟糕的感觉。

  抱着膝盖发了一会呆。

  片刻后,林池醒悟过来,自己大概是饿了。

  夜晚很静谧,没有月光,也没有点灯,到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索瞳。”

  没有人回应,大概是已经睡了吧。也是,自己醒的这么不是时候,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

  她揉了揉眼睛,四肢并用的想要爬下床。

  但是——

  这张床为什么这么长。

  房间里好像还有熟悉的气味,林池用力吸了吸鼻子,那味道仿佛就在脑海边,只是一时也想不太清晰。

  迟滞下来,林池摸到一个冰冷而柔软的东西。

  似乎是……手……的样子。

  索瞳在边上睡着了么?

  林池呆愣了一下,没等回头,突然腹部锐痛起来。疼痛瞬间牵回了林池所有的神智。

  来癸水了!

  她捂住腹部,弓起身子,连长发散开都没注意,一味的闭眼咬牙忍着腹中尖锐的绞痛。

  这些日子她过的并不好,所以这个毛病也始终没有好,虽然对痛苦的忍耐力在增加,但疼痛也同样越发强烈。

  快睡着快睡着快睡着。

  林池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断在心里重复着。

  睡着了就不疼了,一觉醒来就好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太过期待的错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贴上了林池的腹部,起先只是微弱的温暖,而后越来越强烈,熨烫着腹部,让整个身体都温暖了起来。也因为如此,那冰冷的痛楚一下消退到了能够忍耐的程度。

  “啊,多谢了。”

  林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擦完她就猛然愣住。

  她在跟谁道谢?

  僵硬着转过头,一缕白发擦过她的脸颊,沉在黑暗里看不清的面容是那么的熟悉,每一条轮廓线都清晰宛若。

  淡淡的冰雪气息,混杂着药味,苦涩到无法形容。

  大概是察觉了林池注视过来的视线,陌轻尘沉默着移开了脸。

  僵持在这样一个位置,谁都无法开口。

  但即便是沉默,源源不断的温暖还是透过衣衫蔓延而来,一直暖到心房。

  就像陌轻尘的心,就算他什么都不说,林池还是能够感觉到来自陌轻尘的小心翼翼的感情。

  环住林池的手呈现着保护的状态,却又颤抖着不敢紧贴;下唇被轻轻咬住,泛起了些微的白色;纤长而美丽的睫羽轻颤着合拢,脸上是有些茫然无措的神情。

  一瞬之间,林池被这种小心翼翼戳到心口。

  鼻腔酸涩到无法呼吸,想要哭的感觉涌了上来。

  “陌轻尘。”再一次念出这个名字,语调是林池也没有预料到的颤抖,“我想你了。”

  其实也并没有隔了多久的时间,至少比起那两年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时间。

  可是……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深的体会到这种让人发疯了一样的想念,在身体里苏醒,每一刻都更加的强烈。

  想要抱住他,想要告诉他。

  陌轻尘变成什么样对她来说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只要那个人是陌轻尘就好。

  是那个会在癸水时帮她温暖身体,会替她学习怎么做菜,会为她改变自己,会抱着她说一些很傻却异常可爱的话……

  无论外表再怎么改变,她还是喜欢他。

  无可救药地,喜欢着陌轻尘。

  “很痛么?”

  房间里突兀的响起陌轻尘的声音,很轻,不像过去的嗓音那么清雅,而是更加的低沉沙哑,空荡荡回响着,空灵的像随时会飘散。

  然而这就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池摇了摇头,突然转身,猛地抱住陌轻尘。

  陌轻尘没有预料到,就被她整个压倒在床榻上,因为惊讶而发出了短暂的音节。

  环住他的双臂越发的紧,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就这么紧紧紧紧的抱着,头枕在陌轻尘的肩窝里,林池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全部。

  全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就算这是个并不舒服的姿势,陌轻尘也并没有挣动。

  黑暗中,他静静抱着林池,不知道多久,才发出一声轻微到不易察觉的长叹。

  ********************************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眼睛已经能感觉到明亮的光线。

  是白天了么?

  林池这么想着,伸出手挡住眼前的光。

  下腹传来很微妙的感觉。

  哦,对了……昨晚来了癸水,然后……然后……

  林池猛然睁大了眼睛,绣着复杂图案的精致四角床帐,雕刻了镂空花纹的床柱,再然后是……漂亮到无论看多少次都会震撼的脸,白发稍稍遮掩住半边的面颊,自一侧流泻而下,一双细长的眸子轻轻合着,眼皮下有浓重的阴影。

  昨晚光线太差,到了现在才看见陌轻尘脸上的憔悴。

  林池轻手轻脚的从陌轻尘怀里爬出来,却又依依不舍的望着陌轻尘。

  “喵喵。”

  一只微肥的雪白波斯猫轻巧而熟练的爬上了床,优雅地踩着床头的枕头一步步迈到陌轻尘身边,在陌轻尘的手臂和身体之间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过去,然后蹲下身子在陌轻尘摊开的手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舔着。

  陌轻尘被惊扰到睡眠,嘴里发出细碎而轻微的声音。

  林池记得起初陌轻尘好像还很排斥它,是因为自己说过它对陌轻尘没有敌意,而是喜欢陌轻尘,陌轻尘才把它留了下来养着,后来好像也经常抱着它出来,关系倒是意外的好。

  林池蹲在地上,看得移不开眼睛。

  好一会,陌轻尘终于醒过来,空洞的眸子睁开,先是迟疑了一下,再摸索着床柱坐直了身体,最后伸手摸索着把肥猫抓紧自己的怀里。

  肥猫似乎也已经习惯,完全不排斥陌轻尘的动作,甚至很乐于窝进陌轻尘的怀里。

  陌轻尘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猫毛,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猫摆正在怀里,便又继续抚摸它。

  肥猫享受的眯起了眼睛,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又转过头去舔陌轻尘的手指。

  对此,陌轻尘也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雪白漂亮的猫躺在白衣白发的陌轻尘怀里,场景美得像一幅画卷。

  美好得让人不自觉的屏住呼吸,生怕打破了这个画面。

  猫又在陌轻尘的怀里蹭了蹭,高高竖起的尾巴扫啊扫的扫到了陌轻尘的下颌,陌轻尘微微扬起唇角,声音低沉动听:“昨晚好像做了个梦。”

  “她说想我了。”



  ☆、六十章

  虽然告白很令人感动,但是很快林池就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况其实很糟糕。

  不,应该说是非常的糟糕。

  幸好府上还有凌画在,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活力无比,语速惊人。

  边按着林池洗澡,边简单叙述了为什么林池会出现在这里之后,凌画又表示反正林池已经出不去了,让她安心的留在这里,林池师姐她会通知,最后让林池换上干净的月事带和衣服,又让她喝完满满两大碗的红枣枸杞银耳羹,才放林池倒头睡去。

  当然,是睡在陌轻尘的身边。

  虽然已经不知道在陌轻尘身边睡过多少次,但却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安心的感觉,像是母亲的怀抱,温暖缱绻。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腹部已经完全不痛了。

  鼻端飘来醇厚而浓香扑鼻的味道,林池的肚子不出意外的叫了起来,睁开眸眼前是满铺的金色阳光,明亮灿烂到刺目。

  刚醒来还不适应这种强光,林池刚想用手挡挡,身边的床榻就陷了下去,熟悉的气息袭来。

  “饿么?”

  接着是一个大大的拥抱,贴着额的吻轻若蝉翼,带着无限的珍视。

  林池老实点头:“饿。”

  话音未落,林池就看见眼前多了满满一桌的菜肴,方才的味道就是首当其冲的五珍乌鸡汤散发出来的。

  在扑上去之前,林池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等,这是谁做的?”

  陌轻尘干脆回答:“我。”口气里不无淡淡骄傲。

  “……你的眼睛,还有腿!”林池抓狂,“你怎么能下厨啊!手伸给我看看!”

  这个笨蛋!

  “腿没事,我能走路。”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陌轻尘站起身,翩跹的衣袂在空中旋出动人弧度,顺直的白色长发随之漾起而后轻轻垂下,颀长的身形笔直立在屋内,仙谪般飘渺动人,美得犹如幻相如此不可思议。

  “你……你、你的腿什么时候好的?”

  “半个月前。”

  “那……那、那你怎么还一直躺在床上。”

  “不想下来。”

  “为什么!?”

  陌轻尘淡淡道:“不知道下来做什么。”

  “等一下,那你的眼睛也能看到了么!?”

  陌轻尘顿了顿,轻轻摇头,片刻又补充,“这里我很熟悉,不用看也知道。”

  “这样啊……”林池掩藏不住口气里的遗憾,旋即又抬起语调,“那手也伸给我看,看不见怎么可能做菜,绝对又把手弄伤了吧……”

  陌轻尘把手拢进袖中,只露出稍稍一截的指尖:“不要。”

  “给我。”

  “不要。”

  “为什么不给我。”

  陌轻尘沉默了一下,道:“反正会好的。”

  果然就是受伤了!

  林池整个扑上去抱住陌轻尘,双手顺着陌轻尘的手臂攥住他的手,指尖在陌轻尘的掌心轻轻触碰,又心疼又生气的道:“你是笨蛋吗?看不见就不要下厨了啊!又不是不知道你受伤了伤口好的有多慢,你不心疼我心疼啊笨蛋笨蛋笨蛋……”

  “想做点什么……”陌轻尘垂下眸。

  “啊?”

  “我也爱你,所以想做点什么……”

  林池擤了一下鼻子,眼睛发酸。

  明明不是这么容易被感动的人,为什么变得这么容易就难过。

  果然还是因为陷进去了吧。

  ……深深的陷进了这个名为陌轻尘的牢笼里,心甘情愿。

  门外。

  “咱们还要进去么……?”凌书抖着身上的鸡皮疙瘩问。

  “废话,这时候进去你想被驴踢吗!?”凌画耳朵贴在窗棱上,脸颊激动的绯红,双拳默默在胸口握紧。

  凌书咳嗽了一声:“……那个,你有没有发现,一跟林……啊不,少夫人在一起,公子就变得好……单纯?”明明前两天还阴沉到连靠近都让人颤颤巍巍的,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根本……

  “你那么多话本真是白看了!这有什么!”凌画抹了抹眼角因为感动留下的泪水,“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凌书叹了口气,莫名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

  “女人啊,总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凌画转身,拽凌书衣领:“……怎么了!你有意见吗混蛋!我这是为公子高兴,你懂吗?你懂吗?”

  再外面一点。

  “抱歉了沈神医,实在聒噪了些。”其墨看着不远处两人,叹了口气,稍微有些抱歉。

  沈知离毫不在意:“没关系,我家里还有个更聒噪的。”

  而且那位的爱好是天天知离、知离的叫,更要命了!

  “嘛,总之成效不错。”沈知离拍了拍其墨的肩,“我们回去吧,这下子你家公子总算该听话了,让他晚上来我这报道,他眼睛和身体的问题无论如何还是要解决的。”

  ***************************************

  就算死看不见,陌轻尘的手艺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林池满足的吃完,靠在陌轻尘的怀里。

  午后的阳光有些倦懒,照在人的身上,越发不想动弹,林池随手从陌轻尘是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翻了翻,是本话本。

  “你看话本么?”

  陌轻尘平静道:“凌书给的。”

  林池蓦然就想起了几个非常耳熟的书名:《强娶良家女》、《监欢孽爱》……

  她再朝着话本封面看去。

  《孤女情仇恩怨录》。

  呃……不管怎么说,这两年多过去,凌书的品味稍微提高了那么一点嘛……

  反正没有要紧事,林池就靠在陌轻尘的怀里缓缓念着话本。因为自己惯常的位置被抢,波斯猫用爪子捋了捋毛,最后决定靠在林池的怀里。

  毛绒绒的白猫躺在怀里,感觉温暖又舒服,林池禁不住浅浅微笑起来。

  陌轻尘搂着她,很乐于听。

  这是一个非常狗血而且恶俗的故事,家破人亡的少女被族叔偷送出府,从此卧薪尝胆誓要替家人报仇。几年后,先是遇上了白马良人男二号,又遇上了风流公子男三号,最后邂逅了英俊深沉的男一号,女主角被男主角深深吸引,男主角同样对女主角一见倾心,然而命运可耻的玩弄了他们,男主角的父亲正是那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然而男主的父亲已经亡故,她能够报仇的对象只有男主……

  林池唏嘘:“……好可怜。”

  陌轻尘轻声问:“可怜在哪里……”

  林池:“你爱的人却是你的仇人,不是很可怜么?”

  陌轻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顺手往林池嘴边放了一块糕点。

  林池啊呜咽下,边嚼边继续读。

  ……于是女主在爱情与仇恨中挣扎纠结,期间穿插男二男三若干英雄救美儿女情长戏份,当然,这些并没有动摇女主的内心。她在经历了许多和男主之间的相爱相杀痛苦磨难后,始终难以忘怀仇恨,最终忍痛一刀刺向了男主……

  陌轻尘举手提问:“她不是喜欢他么?为什么要刺。”

  “因为他们有仇啊!”林池回答,“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挣扎啊,唔,不然二十章前就可以刺了。”

  陌轻尘:“可是……她的仇人是他父亲。”

  “男主父亲已经死了嘛。”

  陌轻尘:“那就再杀一次。”

  林池喷:“都死了怎么可能再杀一次!”

  陌轻尘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可以鞭尸。”

  林池:“……”你这都是什么脑回路啊!

  陌轻尘的下颌在林池的额头上蹭了蹭,用平静却笃定的声音道:“喜欢就要在一起,没有原因。”

  头顶微微发痒的感觉和陌轻尘孩子气的任性让林池不自觉翘起嘴角:“好吧。”

  阳光正好,天色明媚。

  耳畔鸟鸣雀啼,声声清脆动人,浓绿的罅隙间缕缕光斑跳跃着射落,恍惚间不知时日多少。



  ☆、六一章

  浓黑袭来。

  林池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迟疑了一会脑袋才迟钝的反应过来。

  对了,陌轻尘怎么不在。

  外面喧哗起来,但是因为离得有些远,也听不清声音。

  林池翻身下床,想去找点吃的,手就蓦然被人握住,她迟滞了片刻,就听见耳边响起低沉冷硬的声音:“小姐,跟我走。”

  是索瞳。

  林池被拽了两步,才忙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索瞳挑眉示意远处,简单道:“声东击西。”

  “先放开我。”

  “小姐。”冷冷的语调里有些不满。

  林池甩开索瞳的手,揉着手腕道:“……我暂时不想离开。”

  “为什么?”索瞳顿了顿,薄唇抿起:“……陌轻尘?”

  林池嗫嚅了一下:“……因为菜很好吃。”

  索瞳面无表情:“小姐,你以为我会信么?”

  想撒谎撒的真实一点,就不要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林池抬起头:“你回去吧。”

  索瞳冷冷道:“小姐,你都忘了么——是为什么回到明都的?”一字一顿,冷冽而不留情面。

  为什么回到明都。

  两年前掉落山崖,明明已经远离了这个地方,也远离了陌轻尘,又是为什么才回来的。

  ——报仇,找出当年杀死蔺府全家的人。

  这的确是初衷没错,但经过了太多的事情,心情已经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小姐,你是自由的,不适合在这里。”

  索瞳看向林池,被一身黑衣衬托的更加漆黑的双眸中透出了淡淡说不出的情绪,“两年前我来接你的时候,只是手触到肩膀你就反应过来了,而今我拉着你走了那么长一段路,你都毫无反应。”

  是的。

  林池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过惯了风平浪静的生活,连身体都变得僵硬迟钝。

  可是……

  “索瞳,我放弃了。”

  林池轻轻摇头,低声道:“……父亲母亲已经死了,就算报仇也没法让他们活过来了,现在,我只想留在这。”

  留在陌轻尘身边。

  过着再简单不过的日子。

  “这真的可以么?让杀了你全家的仇人逍遥法外。”索瞳抬起林池的下颌,迫她对视,字字紧逼:“小姐,你辛苦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就这样一朝放弃么?那要如何告慰已经死去的先人?怎么对得起疼爱你的生养父母?”

  ……自私。

  的确是很自私的念头,忘记了父母的仇怨,只想着自己幸福而已。

  林池握紧手指,挣扎着回答:“仇以后也可以报,现在我想……留在这里。”

  “说谎。”

  索瞳毫不留情地道:“留在这你只会越来越软弱。”

  “跟我走吧,小姐。”

  林池退了一步,眼神渐渐坚定起来:“不要。”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都不能离开陌轻尘。如果她离开了,陌轻尘会不会又变回那副样子……

  脑海里闪过陌轻尘像死了一样躺在床榻上的模样。

  “索瞳,你回去吧。”她咬唇,“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其实本来索瞳就没有一定跟着她的道理,她不过救过他一次而已。

  “小姐,你不要我了么……”

  索瞳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

  林池不敢看他的眼睛,动了动唇轻吐出一句“对不起”,转身便走。

  “……那我。”背后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还没有走出去两步,林池突然颈脖剧痛,紧接着便眼前一黑,身体向后仰去。

  失去知觉前最后一刻,看到的便是索瞳微微有些狰狞的黑化面孔。

  ——“也没必要再伪装下去了。”

  ***********************************

  痛。

  头好痛。

  “饿了么?”索瞳的声音,大概是在马车里,这声音有些颠簸颤抖,“我们已经出了明都境内,很快就到地方了。”

  林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辆马车里。

  索瞳一身玄衣坐在自己的对面,单手撩开了车帘,向外望去,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只有隐约几点灯光亮起,微弱的光线映在索瞳的侧脸上,斑驳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索瞳。”

  “怎么了?”索瞳缓缓放下手,转头看向林池,那张英挺的脸上挂着从前绝不会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对……索瞳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表情,这一定是错觉。

  一定是我醒来的方式不对。

  林池摸了摸额头,倒回去。

  ……一睁开眼睛看见陌轻尘坐在那里才是正常的吧。

  “不想见到我么?”索瞳笑了,“没有关系,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林池立刻再次坐起身:“……索瞳,你到底在说什么?”

  索瞳轻轻拥住林池,在她的耳边道:“就是你所理解的那个意思。”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林池挣扎着从索瞳的怀抱中脱开,抬头看着他,皱眉道:“……不对,你不是索瞳,你是谁?放我回去!”

  索瞳并不在意林池的挣脱,唇边依旧挂着笑:“第一次遇到你离现在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不过我还是记得的……”他伸手拽住林池的一缕头发,“那时候我在被追杀,已经躲在杂物堆里两天了,然后你对我伸出手……”

  林池打断他:“既然是索瞳,那就放我回去啊!”

  “你总是这样,从某种角度来说,还真的是残忍呢……”索瞳垂了一下眸,几乎是瞬息间的功夫,他握住林池的手腕,用力一拽。

  下一刻,林池已经被他按在了马车上。

  马车里垫着柔软的毛垫,并不觉得很疼,真正让林池难以忍受的是索瞳突如其来笼罩过来的气息,带着侵略意味和浓烈的危险感。

  明明是这么熟悉的人,却在这一刻变得如此陌生。

  “……连听都不肯听我说完。”

  “……我为你做的明明比那个人要多得多。”

  索瞳的手指顺着林池的额头划过眼睛鼻梁唇畔:“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陌轻尘么?”

  林池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索瞳。”

  “回答我。”

  除了面对陌轻尘,面对任何人林池都有信心在力气上拼上一拼,此刻也不例外。眼见林池要挣脱自己的钳制,索瞳想也不想,垂头狠狠吻上了林池的唇。

  大概想了太久,索瞳的唇甚至还有些颤抖。

  时间持续了短短一瞬。

  “啪。”

  林池毫不留情的一拳打在索瞳的脸上。

  索瞳的脸被打得侧了过去,脸颊通红,唇角微微渗出血迹。

  林池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言不发的就想要跳车下去。

  手腕被再次拽住,这一次林池有了防备,又一拳挥过去,索瞳侧身避开,拳风擦过束发的缎带,索瞳的黑色长发顺着肩膀滑落下来,遮盖住了半边的面庞。他低着头,顺着林池的方向只能看见他毫无温度的唇角。

  “放开,你打不过我的,索瞳。”

  索瞳轻笑了一声,语气轻飘而诡谲:“你想回到陌轻尘身边,对不对?”

  “……如果我告诉你,杀了你全家的人就是陌轻尘,你会怎么样?”



  ☆、六二章

  微微的倦了,索瞳半合长眸。

  陌轻尘。

  只是念及这三个字,恨意就犹如侵蚀肌理的毒液不受控制沿着心口滋长起来。

  手指握紧剑柄,索瞳无声地想,无论如何林池都不会原谅陌轻尘。

  书册上写得很清楚,数年前杀戮的仇恨,源于某个女子,她在陌轻尘面前惨烈自缢了之后,陌轻尘精神受创,以至于性情大变,几度痴傻,直到一次意外遇见了随夫入明都的商贾之妇,妇人受到惊吓连夜和夫君家人逃回江南,仍是不幸被找到,双方发生口舌争执,陌轻尘怀恨在心,于是于当夜屠戮了蔺氏满门。

  几十口的人,一个不留。

  因为陌轻尘的身份,这一桩案子最后是被压了下来。

  哪怕死了这么多人,引起了那么大的震动,还是被压了下来。

  没有人能够淡定面对仇怨如此的人。也就意味着,林池不会原谅陌轻尘。

  马车上传来声响,索瞳放下剑走过去,林池已经从马车上缓缓走下。

  “索瞳,我饿了。”声线里有不自然的沙哑。

  已经太过于习惯,索瞳立刻点头道:“我去弄些吃的。”

  林池平静道:“好。”

  转身刚走出去数步,索瞳就隐约觉得不对,扭头一看,林池果然已经不在那个地方。握紧剑,索瞳当即追了过去。夜深人静,林池的身影很是显眼,几乎没多久,索瞳就看见正在朝着明都猛蹿而去的林池。加快速度一把攥住林池的手腕,索瞳将她狠狠拉住。

  “放开我!”林池怒道:“快放开我!”

  “放开?”索瞳的声音也染上了怒意,“你要去做什么?”

  “报仇!”

  “你杀不了他。”

  “就算死我也要去!”

  林池用尽全力甩开索瞳的手,却反被对方反手带进怀里,紧紧抱住:“小姐,我不会让你死的。”

  控制不住情绪,林池狠狠一口咬在索瞳的手臂上。

  她咬得极用力,隔着布料牙齿嵌进肉里,隐约有血迹印在衣料上,索瞳也毫不在意。

  两滴温热的液体落在索瞳的手背上。

  “为什么?”林池松开了齿关,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凌乱的话,这个时候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果告诉我又为什么要阻止我!?如果不去我该做什么?我能够做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身体里的力气被一瞬抽空,林池缓缓滑落跌坐在地上。

  脑海里全是陌轻尘。

  陌轻尘呆呆的样子,陌轻尘茫然的样子,陌轻尘受伤的样子,陌轻尘开心的样子。

  恨意无处安放,爱亦没有立场。

  怎么做都是错。

  细细回忆起来,其实并不是对陌轻尘全无怀疑,只是刻意不去相信,不去面对罢了。

  毕竟……要怎么去面对这个事实,自己深爱的人杀了自己全家。

  “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索瞳弯下腰,单膝跪地停在林池身侧,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林池垂着头。

  索瞳把手伸向林池,指尖几乎要触到林池的肌肤,瞬息之间,手臂上一阵麻痹的痛楚。索瞳低头,林池正把一根银针刺到他的手臂上,不等他再反应那阵麻痹就顺着手臂延展到了整个身体。

  “对不起,索瞳……”

  林池收起那个叫沈知离的大夫给她的银针,扶着索瞳,将他靠着树放平。

  “……就算他是我的仇人,我也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如果他真的是我的仇人,我就杀了他,然后再……”

  最后两个字被林池咽进了口中。

  她合了合眸,握紧手,头也不回的冲进夜雾里。

  ********************************************

  明都依旧。

  林池回到明都的时候天色刚亮,沿着地面极目远眺还可以望见稀薄的晨辉,一线的光顺着城墙攀爬而上,这座城池还是这样的恢弘,并不曾因为她的心境而产生丝毫变化。

  她在这个地方认识了陌轻尘,厌恶了陌轻尘,也爱上了陌轻尘。

  那是多久以前,两年前,还是三年前。

  记不清,额头胀痛着像是要裂开。

  “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城门口卖早点的大嫂犹豫着问。

  摸了一下脸,林池才发现整个脸都热的不正常。想来是舟车劳顿,身心俱疲,又连夜吹风所致。接近一天没有吃东西,疲累交加,又染了风寒,总不能这样就去闯陌轻尘的府邸。

  林池翻了翻身上带的银子,随便找个家客栈点了好几个菜嚼蜡般咽下,又抓了药熬好一饮而尽,最后在兵器店买了一柄小匕首,又沉沉睡了一觉,才朝着陌轻尘的府邸走去。

  林池料想了好几个闯进去的方法,没料到刚走到府门外,远远就看见凌书朝她跑过来。

  “少夫人!可算找到你了。”

  林池一愣,下意识将匕首往袖子里藏了藏。

  凌书完全没有留意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墨子、凌画一早就跑出城找您了,本大爷马上找人通知他们,您可别再随便往外跑了。”说着,他就把林池推向府里,随手指了一个丫鬟道:“快领少夫人进去。”

  其实并不需要人领,林池记得陌轻尘房间的位置。

  “就在前面。”

  丫鬟停住脚步,不敢接近。

  林池点点头道谢,一步步朝着陌轻尘的房间走去。

  汗水在手心反复浸透,呼吸急促起来,她的心口隐隐蔓延出疼痛。

  推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床榻屋内都空无一人。

  陌轻尘不在房间里。

  提起来的一口气骤然松下,林池瘫软地坐在床上,空气里只有她轻微的喘息声。熟悉的属于陌轻尘的冰冷气息在这个房间里越发清晰明显,桌上还放着那天她看过的话本。

  《孤女情仇恩怨录》

  看得时候只是唏嘘而已,然而真的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发现这样的事情是这么的难以承受。

  就在林池出神的这一刻,门吱呀一声响起来。

  林池闻声回头,那一抹银色的身影已经飞快闪到林池的面前,冰凉的手指握住她的。

  “你回来了。”

  陌轻尘的声音里起伏并不明显,但林池还是能听出里面的欣喜和紧张。

  透过并不算明亮的光,林池看见了陌轻尘的脸,细长而冷冽的眼睛在长发的掩映下,显得十分柔和,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月色中,那苍白的发色也泛起了久违的银光,流丽宛转,漂亮极了。

  林池一点点从陌轻尘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唤他的名字:“陌轻尘。”

  对比陌轻尘的语调,甚至显得更加冷硬。

  夜风停滞。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和不久前林池见到陌轻尘问出的问题一模一样。

  陌轻尘轻咳了一声,漂亮的睫羽覆盖住眼帘:“……你问吧。”

  她的回答也一模一样。

  “是你吗?”

  “很多年前,杀了江南蔺氏满门的人,是你吗?”

  那么答案呢?



  ☆、六三章

  这是哪里?

  我死了么……

  林池想要起来,只一动就全身上下牵绊着痛,但最深的还是来自胸腔绵延不绝的隐痛。

  ……原来,鬼魂也会痛的么?

  不,不止痛,她还饿。

  腹中熟悉的空空旷旷的感觉不是饿是什么?

  有只手轻轻抚摸着林池的脸颊,延伸直额头,轻轻撩开她的额发,一个淡漠的吻落在上面。

  很熟悉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也曾经发生过。

  背部被人抬起,温热的药汁透过瓷碗壁涌入口腔,虽然不怎么可口但到底填补了些胃部饥饿的感觉。

  瓷碗被搁下,但那人并没有放开林池,手臂环住,他将林池揽入怀中,温暖而宽广的胸膛透过衣衫传来阵阵暖意。他用手指揉着林池的头,同时连续不断的轻吻着林池的发,像是抱着什么珍宝。

  小心而怜惜,力道轻柔。

  这种温柔的对待让林池的警惕心一点点消退,她原本也没有多少力气抵抗。

  不知多久之后,在暖洋洋的坏境中林池又再一次陷入沉睡。

  “殿下。”

  被称作殿下的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才把视线从怀中女子的身上移开,压低声音冷淡道:“人找来了么。”

  来人看着眼前堪称有伤风化的画面,欲言又止了一会,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谏言压下去,只道:“那位大夫就在外面。”

  红颜祸水,美人误事。

  更何况他实在没看出这个脏兮兮血淋淋的小丫头有什么好的,甚至让殿下冒这么大的风险硬闯去救她,但这也不是他能过问的。

  “让他进来。”

  来得据说是颇有名气的大夫,长须白发,看起来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放下医箱子,上前替昏睡女子诊脉。

  “这位大人,可以容许在下查看一下伤口么?”

  得到迟疑的首肯答复,医者仔细看了看胸腹的伤口,拧了拧眉道:“那一刀刺的极深,虽然保住了脉息,但伤及肺腑,恐怕要躺着将养好一阵子……这些日子切勿受了风寒,多喝些滋补营养的药方……”

  大夫的话被打断。“她什么时候能醒?能不能完全痊愈?”

  “醒……这几日应该就可以,不过完全痊愈……”大夫摇了摇头,“恕小人无能为力,这位夫人之前就受过旧伤,尚未完全痊愈,此次之后恐怕她以后都不得再做剧烈的活动,不过只是将养在府中小心伺候,应当也问题不大,不过……”

  “这样也好……”

  床榻上揽着女子的男人目光眷恋的望着怀中的人,显得那么温存,却令人不住的毛骨悚然起来。

  “……那我就一直养着你好了。”

  大夫微微一凛,硬生生把后半句“……若是去回春谷或可有一救”给咽了下去。

  匆匆开了方子就逃也似的出去了。

  不过,对于这一切,昏睡中的林池都毫无所觉。

  她在做梦。梦里娘亲做了她最爱吃的点心,精致可口的糕点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她兴奋地扑上去,嗷呜嗷呜吃了个干净。吃饱了之后,躺在娘亲的怀里林池咂巴着嘴沉沉睡去,可肚子还是饿,她挣扎了一下,只好睁开眼准备再找娘亲要点吃点,刚一睁开眼就蓦然尖叫起来。

  因为抱着她的娘亲已经不再是那个温柔慈爱的模样,七孔流血,身上道道伤痕,在阴惨的夜色中对她裂开嘴,不瞑目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

  再一看,整个蔺府已是一片尸横遍野。

  冷汗涔涔的划过额角,林池骤然惊醒。

  转过头想确认自己在什么地方,转眼便看见一个男人靠在她的身边,黑衣黑发,长发一束垂在身后,面容冷峻。

  林池怔了好一会,才迟钝的反应过来:“索瞳……”

  几乎是同时索瞳睁开眼睛,道:“是我。”

  “我……”林池回忆着开口,脑袋迟缓地运转,一点点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表情由平淡到震惊再到茫然,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思考能力,“我为什么……”

  “我把你救了回来,你流了很多血。”

  真的是很多血。

  多到索瞳甚至害怕林池再也救不回来。

  在看见林池躺在地上,身体上深深插着匕首,似乎再也不会醒来的时候,索瞳真的在一瞬间心脏停跳。

  他知道林池不会放弃,却没料到林池真的能做到这么决绝的程度。

  在她的眼睛里,其他所有人都抵不过一个陌轻尘么?

  “陌……”

  果然。

  索瞳合眸,道:“他死了。”

  “是……是么。”

  林池道,声音很轻也很微弱。

  死了。

  “已经发了讣告。”

  这次林池连“是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双眸子呆呆望着床帐顶。

  正是入夜,四周都很寂静,听不到半点声响。

  索瞳扶起林池放进自己的怀中,身体虚弱的女子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个躯壳。

  抱着林池,索瞳的吻点点落在她的发上,一切都好像停滞了。

  两年多前,他和林池在悬崖下也是这么度过的。简单、安静,远离一切。

  那时候林池失去了几乎全部的记忆,单纯的就像个孩子,记不住事情,也不会去思考,他照顾他,陪着她,日复一日,他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她所记得的唯一的人也就只有索瞳一个。

  那些时日似乎还在眼前。

  “索瞳索瞳,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啊?”

  他想了想道:“等你彻底恢复好了。”

  她比划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以表示自己很强壮:“我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不行。”他很简单的拒绝,顿了顿又道:“为什么要出去?”

  林池撅嘴:“……你给我的话本里有好多好好吃的菜,我想去吃吃看……”

  他完全不出所料,叹道:“我去买食材。”

  又购入了多本菜谱,练习多次还没有林池第一次下手做的好,他最后只好放弃,看着林池不厌其烦的尝试各种美味,最后吃饱喝足靠在他的怀里安然睡去。

  “索瞳索瞳,肚子好痛啊。”

  他皱眉问:“痛?是哪里又受伤了?还是吃坏……”

  林池抱怨:“还流血了……”

  他的脸一下红了,扭开脸道:“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那个并不是受伤……我去煮些红糖水。”

  “记不得嘛!”林池捂着肚子,痛得脸上冷汗直流,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好痛好痛好痛。”

  不得已,他只好边喂林池喝红糖水,边抱着她,一夜在她的耳畔轻声抚慰。

  “索瞳索瞳,我们去抓鱼好不好!我好想吃鱼啊!”

  他带着她到不远的小溪边,溪水碧绿清澈,岸边几颗垂柳,有风来袭,清浅浮动。

  “小心点。”他道。

  林池脱了鞋袜,想也不想淌进河里。

  他无奈:“你伤刚好,不要着凉。”

  林池冲他摆摆手,笑靥如花:“没关系没关系的,我抓两条肥的,晚上做着吃!”

  结果半只也没有抓到,林池淌的水花太大,还没接近,就已经把鱼吓跑了,她撅嘴坐在河边,两只小脚丫不甘心地划着水。

  他咳嗽了一声,反手拔剑,眼睛看向溪底,干脆利落的一剑刺入,一只活蹦乱跳的鱼就被插了上来。

  林池立刻不满:“喂喂,你这是作弊啊!我都没用工具!不行,剑借我!”

  她抄过剑,流着口水用力插了下去。

  结果……还是没抓到。

  “索瞳,你真好!”

  “索瞳,你果然很有用!”

  “索瞳索瞳……”

  那半年多的生活里,她叫了他无数声的名字。他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初没有放她离开,而是一直保持着那样的状态会怎么样。

  可是……没有什么如果。

  已经做了的决定,无论怎样都无法更改。

  回忆,从来都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林池的伤很重,即便醒来,也无法动弹,当然她自己或许也没有动的意愿。

  每天只醒来短暂的时刻,那时候她大多是望着窗外,眼睛里承载着分辨不出的颜色,然后再沉沉睡去,好像这样就可以逃避掉所有的现实。

  索瞳经常会陪着她,太过熟悉的缘故,他对怎么照顾林池非常得心应手。

  他会给林池带各种各样的美味,就算林池不怎么想吃,也半强迫着林池吃下去。

  不过他更喜欢的还是吻着林池的额头,静静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很柔软,抱起来非常舒服,而且因为受伤的缘故,林池不会乱动,只会乖乖蜷缩在他的怀抱里,安然的醒着或睡着,有时候她会和索瞳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更多的时候她沉默着。

  然而,就在索瞳以为会这样风平浪静下去的时候,林池自杀了。



  ☆、六四章

  林池没有问过索瞳要怎么复仇,也不知道他该怎么才能报复几乎是庞然大物的北周王朝。

  他依然每天来,还是过去照顾她的模样。

  只是如果不是因为威胁事件,林池或许还会觉得同情,但此刻只觉得不安和防备。

  照顾她的侍女伺候的越发诚惶诚恐,房间里所有能够自伤的物品都消失殆尽,甚至连吃饭也用的是无害的木勺。

  这样的生活之下,就连时间都变得缓慢起来。

  无法说话,无法交流,无法动弹,林池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总是很容易就入睡,然后再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索瞳在她每天的饭食里下了药,容易昏睡而丧失意志的药。

  林池这样猜测。

  她开始偷偷减少进食,嗜睡的症状果然好转了一些,林池才明白,索瞳是想囚禁她。

  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比不知道好多少。

  所以说,死去果然比活着要轻松,至少如果死了的话,她就不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她不想留在这里,但也不想有人因为她而死。

  但也许是因为这样,索瞳的一切不再对她隐瞒,不时有人进来找他,他们叫他“殿下”,说着林池完全不明白的话。

  林池稍稍留心了一下,捕捉到关键字。

  “联系”、“策反”、“逼宫”、“屠戮”、“报仇”、“计划”……

  这些莫名其妙的词拼合起来依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索瞳自然也不会对她解释。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索瞳带着林池要搬离的时候。

  索瞳匆匆而来,简单吩咐过这里的人收拾之后,就轻声对林池道:“我们可能要离开这里了,你的身体……”

  林池摇头表示没关系。

  索瞳勾起唇,似乎是笑了笑,同时俯身连着被褥抱住林池,径直将她抱上宅院外的马车上。

  这才是林池第一次看到这座宅子的全貌,不大,也很不起眼,里面的陈设较外面要好上不少。她不知道索瞳是什么时候买下这个宅子的,又是哪里来的钱买的。到今日林池才发现自己过去实在是太马虎了,曾经以为最熟悉的人,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她就发现自己似乎从来不曾真的了解索瞳。

  马车里垫了柔软的垫子,车行的也很平稳。

  林池靠在车窗边,撩开车帘朝外看去,阡陌纵横自眼底一块块溜过去,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她沾了水,在车中的小桌板上写:为什么要离开。

  索瞳揽着她,俊挺的眉皱了皱,道:“那个地方不安全了。”之后便不肯再说。

  约莫一两个时辰后,停在一个小城镇。

  林池只吃了很少的东西,就说倦了,想去休息。

  索瞳点头,把她送进客房。

  他陪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确定林池入睡才离开。

  几乎是索瞳刚走,林池就睁开眼,小心的推开窗,幸亏她住的是二楼,并不高,林池在柜子里找出床单,系成一条垂下,再从后门逃出。以往很简单的事情,却费了林池很大的功夫才做到。

  逃出去之后,林池第一件事,就是随便在路上找到人问:“这里是哪里。”

  得到答案林池立刻在脑内回想,突然一呆,这不就是她曾经和陌轻尘流落过的地方,那还是两年前的事情,她刚逃离陌轻尘身边,因为月事到了反而被歹人擒住,陌轻尘救了她,两个人莫名其妙就逃到了这里,还记得那时客栈里的一众女子都为陌轻尘的容貌倾倒,她就做了菜安定的坐在一边吃饭,陌轻尘还觉得委屈……

  林池咬了咬唇,继续问:“那你知道明都的事情么?”

  “明都?”

  “就是大皇子……”

  对方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小姑娘是消息闭塞了,这两天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听说大皇子他……”对方比划了一个安息的手势,“那个了,上头那个伤心过度,好像也重病了,最近几天明都里乱得很,小姑娘还是不要去了……”

  那个了……是指死了么?

  林池的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开始怀疑索瞳时,在心里也暗暗希冀过,他说陌轻尘死了也许只是谎话。

  可是……真的已经……

  原以为已经痛得麻木了,才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提到这件事,心口还是会绞痛的无法克制,就像无法愈合的伤口,每一次撕裂都会伴随着更加剧烈的疼痛。

  林池弯下腰,就连牵动伤口也已经无法顾忌,大口的呼吸,无声的哽咽。

  渐渐昏暗下的天色里,雨水倾斜而下,天际那最后一抹微光被晕染成了黯淡的藏青雾色,阴霾的云席卷了整个天空,不复明晰。

  细雨不断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冰冷的雨珠滚过颈脖,滑进衣襟里,更加的寒凉。

  身体潮湿,心脏也潮湿起来。

  一串串的水珠像是隔绝了她和这个世界,只剩下那个阴冷潮湿的角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池头顶传来了索瞳抑制不住怒气的声音。

  “为什么……你还是要跑?”

  “一次两次,这已经是多少次了?林池,你还要我忍耐到什么时候。”

  林池抬眸,索瞳的脸在夜色里铁青一片。

  她才忆起自己忘了回去,原本只是想出来打听一下消息而已,并没有想着逃跑。现在解释似乎已经来不及,更何况,她也没有力气解释了。

  摇晃着,林池站起身。

  索瞳对她伸出手,林池侧身躲开。

  索瞳的脸色越发难看:“伤口流血了……你难道还想死?你不顾他们的生死了么?”

  林池笑了笑。

  索瞳悚然一惊。

  接着,便看见林池闭上眼睛,整个人直直撞进他的怀里。

************************************

  伤口撕裂,重症风寒,林池病得更重。

  索瞳喂给了林池很多药,很多补品,林池都安静而乖巧地吃下去,完全不曾反抗,但她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

  不用大夫说光是看就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不用自杀,就会很快憔悴死去。

  索瞳跟她说什么,都无法再刺激到她,唯一让她能有所反应的词是,陌轻尘。

  无计可施,索瞳终于带着林池再次出门,这时林池已经瘦得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抱得起来。

  她并没有问他去哪里,直到见到明都的城楼,才呆滞着望向那座缟素的城池。

  往日热闹的明都如今一片安静,就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街面上也再看不到色彩斑驳的衣着,取而代之的尽是简单朴素的黑白衣衫。

  去哪?

  她用手指轻轻写。

  这次索瞳并没有回答她。

  马车继续驶动,远远停在陌轻尘的府邸前。

  不再像之前封锁着,府门大开,门口站着林池熟悉的人影,其墨、凌画。

  他们皆是一身素色,脸上是沉重而悲伤的表情,尤其是凌画,她脸上的妆半花,似乎是因为哭过多次两个眼睛都有些红肿。

  不断有人进去出来,他们只站在门口静静迎来往送。

  林池再往里看一些,就明白了。

  这是灵堂。

  陌轻尘的灵堂。

  林池呆呆看着,已经不知道怎么思考。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灵堂前,没得车夫停下,就看见一个人人影从上面迅速蹿下来。

  “二殿下,您还有伤,您慢着点!”

  再看去,那个人的确是传闻中被陌轻尘重伤的二皇子姬定栾。他刚一跳下来,就龇牙咧嘴地捂着伤处,旁人忙想去扶他,谁料一下便被挥开:“别碰我!谁再拦着我去看我哥就都给我去死!”

  “可是二殿下……”

  “没有可是!他是我哥!就算再怎么伤我也是我哥!”姬定栾揉了揉几乎红成兔子的眼睛,“我就这么一个哥哥,这么一个……”

  他的头发是略有些怪异的短发,脸上的表情倔强而让人心疼。

  其墨对姬定栾弯了弯腰:“二殿下,请节哀。”

  他的表情是众人中显得最镇静,但那张俊秀的脸不再是往日温文中透着运筹帷幄的样子,倒像是强撑下来的。

  “小墨子……”

  其墨抿唇:“属下在。”

  谁料下一刻,姬定栾一拳就打了过去,距离太近,那一拳将其墨的脸整个打得侧了过去,其墨再将脸转过来的时候,隐约可见唇角有血迹溢出。

  速度太快,谁都没有来得及阻止。

  “为什么没保护好我哥,为什么让他死掉!为什么、为什么……”

  姬定栾一拳拳捶在其墨身上,像是发泄又像是……一种无力的挣扎。

  其墨没有躲,只是抿着唇任由姬定栾发泄。

  凌画刚想去拉人,就见姬定栾仿佛是捶累了,一下扑倒在其墨的怀里,揪住他的衣服眼泪鼻涕都往上蹭,最后竟然孩子般的抱住他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哥、哥……”

  众人面面相觑,面对这么没用体统的场面,没有人笑,反而越发沉默起来。

  林池远远看着,不由自主伸出手,却一下被身后的索瞳抱住。

  “林池,清醒一点,这些都是你的仇人,陌轻尘已经死了。”索瞳靠在她的耳畔道,“忘掉他吧。“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林池仍旧是那个表情,不知道是不想回答,还是压根就没有去听。



  ☆、六五章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听见索瞳对她说这样的话。

  不要离开。

  ……像是再也不肯压抑,索瞳毫无保留的宣泄着自己的感情,好像只要一遍遍重复就能够成真一样。

  明明之前索瞳不是这样的性格,明明他们相处了那么久,像亲人一样平和安定,她还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林池,等我报仇成功了,我们会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索瞳扬起嘴角,似乎又已经恢复了平静,唇吻着她的发,在林池的耳边呢喃:“所以,千万不要离开我,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全部都忘掉,好不好?我会让你幸福的。”

  索瞳已经不正常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忽然这么说。

  林池蓦然一惊,她抬头,看去,索瞳俊挺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病态的笑,混沌的眼瞳里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是自己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么?为什么早没有注意到索瞳这些近乎于濒临爆发的情绪?又或者是根本没有想过要注意……是啊,自己专注的部分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陌轻尘。

  林池想同情他,却发现怎么也做不到。

  她扬起脖子,看着马车顶,眼睛陷入了迷离的漩涡。

  人终究是自私的生物。

  她也不例外。

***********************************

  也许是因为已经告诉了林池,索瞳不再对她隐藏,反而会把关于谋反的事□无巨细告诉林池。

  包括他之前几年的准备,多少钱粮多少兵士,又联系了多少父亲的旧部,找了多少不满当今圣上的官员,他像个迫不及待等待大人表扬的孩子,把这些都摆到林池的面前,然后像是生怕林池不相信他会成功,又像是想把林池也拉进他复仇的队伍里。

  ……他们是共犯,索瞳在无声的传递着这样的观念。

  林池原本并没有在意,但却越看越心惊。

  当今圣上是贤君,除了身体不好以外,这位帝王几乎称得上完美。

  他在位的二三十年里,惩处贪官、改革税制、兴修水利、讨伐北疆、改革选官政策,广开通商、鼓励商贾……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不值得称道的。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北周的国力几乎翻了一倍,就连饥荒年死去的人也比之前大大减少,说路不拾遗或许有些夸张,但家家安居乐业却是真的。百姓不会关心皇帝的位置是如何继承下来的,他们在乎的只是这个皇帝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或者更差。

  所以就算是并不喜欢他的林池,也得承认,她的确是个好皇帝。

  也因此,北周的统治几乎可以说是固若金汤。

  可是……索瞳却说自己要推翻它。

  林池起初完全不相信,但看着索瞳给她的那份越来越长的造反名单和一些普通人根本无法得到的机密文件和印鉴,以及不断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不安起来。

  索瞳搂着她,非常开心的解释,因为林池已经很少再问他问题了。

  “那狗皇帝的统治虽然看起来稳,但奈何他喜欢改革,几乎每一条都会触怒到不少人,尤其是这几条……“他指着不知从哪弄来的诏书,“虽然畏于他的权势没人敢反对,可是早就积怨已久,你看我一说要推翻他,这么多人都赞同,而且……”

  他笑着又拿出一份东西:“我本来就该是正统的继承人,这是我从大内总管那里弄来的证据——姬恪谋反的证据。到时候只要一昭告天下,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会被天下人群起唾弃的,而……没有比我更适合继承的人了。”

  说到这里,他丢开那些东西,抱住林池:“……林池,你开心么?你看,我很快就可以为你报仇了,杀了你父母和包庇凶手的人,很快都会死的,尤其是那个人还曾害你坠落悬崖,完全死不足惜……或者不死的话,你想怎么处置他们都好……总之,到时候一切都是我们的了。”

  ……完全无法开心起来。

  要让现在是索瞳去做皇帝?会怎么样?

  林池靠在床上,越想越不安……她知道虽然得罪到了这些权贵的利益,可是当今圣上做的事情的确都是为了百姓。

  而这些权贵肯帮助索瞳篡位,索瞳比如许诺了他们不少的事情,这些事情……

  最后还是会害到百姓身上。

  她不想再报仇了。

  她已经杀了陌轻尘,这已经够了。

  更何况,就算当今圣上曾经伤害过他,那么其他人呢,其墨也好,凌书凌画也好,还有姬定栾……他们都是无辜的。

  最重要的是……陌轻尘,陌轻尘,她要怎么狠心才能继续对他的父母动手。

  陌轻尘死前的表情还在她的眼前轻晃着,微微的愕然,有哀伤,也有痛楚,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没有陌轻尘的日子,哪怕是一刻,都那么难熬。

  好想、好想再见陌轻尘一面。

  好想好想他身上冰雪般的气息,好想好想他脸上纯粹而简单的笑意,好想好想他亲手下厨为他做的那些菜,好想好想他……

  哪怕一眼就好,可是……

  ……不知道是不是给她的惩罚,她昏睡了这么多时日,却一次都没有梦到过陌轻尘。

  林池的视线模糊,用手指轻轻触碰脸颊,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哭得泪流满面了。

  ……她要阻止索瞳。

  她开始努力的喝药吃饭,哪怕难以下咽还是强迫自己吃下去,身上的伤终于也逐渐好转,至少林池试过,基本行动已经不再是问题。索瞳以为林池终于想通,非常高兴,让人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给林池。

  讽刺的是,林池发现在长期的绝食和少食中,连她的味觉都变得迟缓,明明是之前最爱的美食,却无法勾起她哪怕一星半点的欲望。

  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吃,毫无乐趣,味同嚼蜡。

  偷偷记下那些索瞳经常提及最重要的官员名字,林池默默等待着机会。

  等了十多日,索瞳告诉林池他要离开几天不会回来,林池呆呆的点头。却在索瞳走后,立刻用沈知离给她那仅剩的一根下了迷药的银针迷晕侍女,果断的换上侍女的衣服出去,她的身形还是单薄了不少,不得已多穿些衣服在里面,让自己显得胖一些。观察了这个侍女好些日子,林池模仿着侍女的声音和动作习惯,也许是因为她这些日子的安分守己,看守也宽松了不少,她得以顺利地出了宅院。

  也亏得穿多了衣服,林池一出去就将外面的侍女服裹进包袱里,同时叫了一辆马车直奔明都。

  车夫大叔见她脸上还带着病容,马车开得很是平稳。

  林池忙说:“不用管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明都!”

  车夫大叔:“小姐,您这样身体受不了的啊……”

  林池只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车夫大叔叹气。

  好在这里距离明都并不远,只是半个多时辰,就已经到了明都外。

  林池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慢步走进。

  说起来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皇宫她是进不去的,要去恐怕只能去陌轻尘的府邸,只是……她不怕被抓住,怕只怕万一他们不肯听她说话就直接杀了她,或者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毕竟这是多么耸人听闻的内容,还是从她这样一个人杀人犯口中说出的。

  林池正在怔愣间,突然有人拽住了拦住了她的去路。

  “姑娘瞧着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可否需要本公子帮忙?”一个看着有些眼熟,但纨绔子弟味十足的男子玩味地看着她道。

  林池忙摇头:“不用了,我找人,一个人就够了。”

  对方却根本没有让她走的意思:“找什么人?本公子在这明都也小有些人脉,说不定能帮上些忙呢!”说完,对方就抓住林池的手。

  没有力气,挣脱不开,周围都是人,却没人敢上前。

  林池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发生这种事情。

  那公子身边的人小声道:“公子……这姑娘病怏怏的,说不定……还是放了她吧。”

  男子也小声道:“你懂什么!就是这种才我见犹怜啊……还有,你几个意思啊,本公子看起来是那种会害人的人吗!”

  林池急着走:“放开我!”

  男子也怒了:“喂喂,本公子是真要帮你……”

  还没说完,就被人一脚踹了出去。

  这一拳不是林池打的,她愣了愣,就看见一个飒爽的女子身影出现在眼前,她踩着男子的身体,玉手撩了撩耳畔的秀发,风情万种道:“嗯?你要帮什么?顾公子!”

  男子嗷呜一声,立刻求饶:“宛宛,你不要误会,我真的是看这小姑娘可怜才想帮她,没有别的意思啊!”

  那穿着绣花鞋的脚在男子的身上碾了碾,女子微笑:“谁准你叫我宛宛了?误会?我有什么必要误会你么?“她抬起头,看向林池道:“呐,快点给这位姑……小池!!!”

  从刺了陌轻尘那一日以来,林池第一次露出真心笑容,她看着那个女子,鼻腔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师姐,我是小池。”

  话音未落,已经被女子整个抱进怀里。

  温暖馨香,那是家人的味道。

  无论什么时候,都会陪在她身边的家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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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会瘦成这样?到底这段时间都在哪里?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还是又受伤了?还有,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跟我联系?我还以为你是去找陌轻尘了,结果他居然死了!而且还都说是你杀的!你知不知道师姐有多担心,你不是已经答应过我不乱跑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有谁欺负你了么?”

  林池躺在床上,用手按着眼睛,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爱哭。

  “对不起……”

  “笨蛋小池!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啊!”

  裘宛看着林池明显消瘦单薄简直风一吹就倒了的身体,和脸上明显不健康的肤色,心疼得一塌糊涂,“笨蛋笨蛋笨蛋,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啊!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害得!”

  林池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就被打断。

  “什么都不说了,先把这个吃掉!”

  裘宛不知从哪里买来了整整一锅的鸡汤,她把它端上桌,然后迅速连着鸡腿两块鸡肝舀了一碗,递给林池。

  鸡汤做得很香,肉质也煮得很烂,远远就能闻到那让人嘴馋的味道。

  过去林池最爱的美味之一,现在明明也能闻到,却怎么也没有食欲。

  只是不想让裘宛担心,她握着勺子,一口一口的吃,慢慢地顺着咽喉咽下去。

  “小池,你到底是怎么了……”裘宛皱眉,不该是这样,林池应该是狼吞虎咽用非常迅速的速度解决才对,她买了这一锅原本是怕不够林池吃,可是没想到林池连这小小的一碗都……

  林池咽下最后一口,笑着撒谎:“是我之前吃得太多了,有点吃不下,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你……”

  林池抿了抿唇道:“我真的没事,这之间的经历说来话长,不过现在,有件要紧事。”她把写好的字条塞给裘宛,“找静王世子或者找谁都好,总之要让皇帝知道,前代睿王的长子要谋反,这些是和他勾结的官员,一定要小心。”

  裘宛一愣:“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池抓住裘宛的衣角,恳求道:“不要管我,我敢保证这是真的……师姐,你快点去。”

  裘宛展开看了看,又握紧字条,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林池唇边溢出一抹笑:“谢谢师姐。”

  “谢你个头啊,跟师姐还用说什么谢谢。”

  ……不,并不是只是谢你帮我,还是谢在这样的时候,师姐还是那个敢爱敢恨大大咧咧却对她宠溺备至的师姐。

  “那我先去,你在这里躺着别动,回来师姐给你弄吃的,咱再去看大夫怎么调养你的身体。”

  林池轻声道:“嗯。”

  听到师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所有的担忧都化为乌有,如释重负。

  她爬起来,扶着床栏,胃部翻涌,“啊”得一声就把之前吃得都哗啦哗啦吐了出来。

  ……辜负了师姐的好意虽然很抱歉,可她是真的吃不下。

  一路马车颠簸过来,身体已经像散了架,不知道伤口有没有撕裂,但肺腑里的强烈的不适感却是无法掩盖的事实。

  林池很清楚,比起身体更重要的还是心理。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大口喘息了几下,才又沉重着身体倒了回去。

  ……好累,真的好累啊。

  林池已经累得连眼睛都再睁不开了。

  闭上眸,一切陷入了黑暗。

  恍惚中,仿佛看见陌轻尘的脸孔。

  “你想吃什么?”

  “只要是你做的,我什么都想吃!”

  “随便?”

  “对啊对啊!上次做的就不错啊,尤其是那道清蒸鲫鱼烩扇贝,好吃的我都快把舌头吞下去了,汤好鲜,鱼肉好嫩,扇贝的口感也好好,完全不腥啊,啊啊,上上次的也好好吃!”

  “你喜欢?”

  点头点头,她狂点头,嘴角要咧到耳朵边去了:“超级好吃!超级喜欢!”

  弯起眼眸,他的嘴角轻轻划出细微的笑意,只那一点笑意,就漂亮得不得了:”那我一直给你做。”

  “好啊好啊!给我做一辈子吧!唔,以后我要是吃不到的话一定会很痛苦的!”

  “好。”他说,“那就一辈子。”

  好啊。

  一辈子。



  ☆、六六章

  睡眠是最幸福的事情。

  因为没有知觉,不会觉得痛,不会觉得难过,也不会觉得痛。

  没有比这更好的感觉了。

  所以,那就干脆不要醒来好了。

  林池砸了砸嘴想。

  好像有人在她的身边说话,不过那都不重要,反正她也不是很想听,那就任性着不去理会好了!

  反正她一直都是个任性的人,也不差这么一次了。

  这么想着,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一下子轻松起来。

  静静地闭上眼睛沉睡,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一直沉睡下去……

  梦境里父亲和母亲都好好活着,陪在她的身边,她依然是那个不用长大的大小姐,有父母疼爱,家人仆从娇宠,不用去面对任何风雨。

  碧空万里,万里无云。

  她安然的在家里学着琴棋书画,由先生教着习字,有几个可以说悄悄话一起挑选布料首饰的闺蜜。

  她们会在私下偷偷议论哪家的公子优秀,如果能有机会会想嫁给哪家的公子,也会聊聊各郡出名的才子书生,虽然在她的眼里那些人可能都没有府里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杜若来得有气度涵养,不过少女的心性来得快变得也快,很快她的注意力就到了隔壁家陌公子身上。

  那是全城少女的心上人,所有的少女都梦想着有一日能做他的妻子。

  不过陌公子只喜欢她一个人,从开始就只对她笑,她有点小开心,不过也有点小忐忑,直到陌公子跟她提亲的那一日才算安下心来。

  十六岁及笄后,没多久府里就筹备了起来,娘亲亲手为她缝制了嫁衣,做工极其精致漂亮。成亲那天她穿起来,惊艳了所有的人,就连向来不曾有过什么太大情绪波动的陌轻尘也微微惊讶起来,她很得意,藏在盖头下的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然后,他们就过上了非常幸福的生活。

  有什么不好的呢……

  是啊,有什么不好的呢……

  可为什么眼角隐约间还是有晶莹滚烫的东西滑落下来,明明已经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眼泪止不住的流,像奔涌的河流,把自以为坚固的内心冲刷的溃败千里。

  ……这只是虚幻而已。

  这并不是她的陌轻尘。

  那些也并不是她的父母。

  ……逃避,逃避,一直消极的逃避,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就能得到幸福了么?

  自欺欺人而已。

  “小池!小池!!!!!你快醒醒啊!不要吓师姐好不好?”

  “……小池,那个,你醒过来的话,师父请你吃东西?”

  “蔺安乐,你不是说你喜欢陌轻尘胜过我么?可你都做了什么!有本事你就快点醒过来啊!”

  “林小姐,该是时候醒醒了。”

  是时候醒了么?

  林池再次睁开眼睛,分不清眼前的世界是在哪里,也记不得自己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梦幽然,恍若隔世。

  “总算醒了。”眼前的干练女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说小姑娘,你要是再不醒过来,事情就麻烦了。”

  林池迟疑了一下,开口:“沈……神医?”

  声音虚弱至极。

  “嗯,是我。不然你以为谁还有这个实力把你从鬼门关拽回来,啧啧,果然是年轻人啊……伤成这样居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不过你这身体还是需要好好调养,这段时间就留在这里吧。”

  “……这里?“

  对方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道:”对啊,这里是回春谷。不过我事先声明,就算你认识我,诊费和住宿的费用可是一分都不能少。”

  “让开让开!会付给你的!”

  门外一个身影迅速进来,从沈知离身边擦过去,原本美艳的脸上尽管上了妆也掩盖不了累积的担心憔悴。

  “小池,怎么样了?”

  “我?……我还好。”

  沈知离满意地点点头,退了出去,倒是另外一个人走了进来。

  “小池,为师这次很生气。”许久不见的师父精神气倒比之前好了不少,双手环胸,面目沉下,一副要教训人的样子,“为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在江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自保!其他什么都是虚的,自己要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死了之后,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可恨的还是有时候为人作嫁衣……”

  “这话我赞同。”

  裘宛闻言,难得地没有反驳,同时动手扭着林池的脸颊道:“还有,要做什么事情能不能先跟你师姐我先说一声,快给你吓死了知道不知道。”

  林池垂下眸,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一下抓住裘宛的手道:“师姐,叛乱的事情!”

  “嗯,那个啊,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叛党全部都被抓住了。”裘宛的表情冷下来:“本来我还有点同情索瞳,但他居然敢把你害成这样,哼哼,死不足惜……”

  林池:“……”

  她有点想解释,索瞳只是稍微囚禁了她顺便打击了她的心灵一下而已。

  主要的伤还是她自己弄的。

  “好了,别提那家伙了,总之你好好休息。”

  “嗯。”林池点了点头。

  没想到索瞳之前那么声势浩大的造反,竟然这么快就被镇压干净了。也亏得之前她还觉得担心……不过也是,就算是病重北周那只堪比老狐狸的皇帝陛下也不是吃素的料。

  ……等等,似乎有什么不对。

  林池突然道:“师姐,能不能叫沈神医再来一下,我有事情问她。”

  沈知离本来也没走远,很快折回来,问:“什么事情?”

  “为什么救我?”

  沈知离非常顺口的回答:“救人乃医者的天则——当然,诊金也不能少。”

  “不是这个……”林池低下头,又抿了抿唇,才道,“我杀了……我杀了陌轻尘……”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艰难,像是硬生生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为什么还要救我……”

  陌轻尘和沈知离的夫君是堂兄,照理来说,他们其实应该是仇敌才对。

  “哦,你说这个啊。”沈知离拖长音调。

  林池被这样的音调拖的心口越发难受。

  一记拳头砸在林池的头上,并没有多大的力气,也不觉得疼。

  倒是裘宛炸毛起来:“你什么意思啊!?你凭什么敲我师妹!”

  沈知离从指间射出一根银针,定住裘宛,完全无视对方扭曲恐怖的表情,拍了拍手道:“笨蛋,他命那么大,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死了。说怨恨在看到你之前倒是也有一点,捅了一刀不说,还在那么紧要的时候丢下他一个人……不过看到你这个样子,想恨也恨不起来。”

  躺在那里面容惨白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简直就已经是尸体了。

  这哪里像是个刚报了仇的人……完全已经是行尸走肉。

  林池却已经听不到沈知离其他的话。

  脑子里不断的重复着一行字“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但一瞬间冲上心头的狂喜是怎么也否认不了的……

  她结结巴巴道:“可、可是……之前的灵堂……”

  “哦,这个就要问其墨了。”沈知离吩咐身后的医童,“去跟其公子和凌公子凌姑娘说,林池醒了,问他们有没有空,最好能过来解释一下。”

  “啊……”林池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该怎么面对其墨和凌书凌画?

  ……自己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不,这是注定。

  其墨仍旧依稀宝蓝色长衫,翩翩公子温文尔雅,他进来先对沈知离鞠了一躬,才绕过去道:”……林……你想问什么?”

  似乎是知道他们要谈的话题,其他人都自觉地退了出去,不愿意退出去的也被扛了出去。

  “灵堂……”

  “你果然回来过明都……那是布的局,为了引人相信北周皇室的确是到了穷途末路。”其墨微笑,“简单来说,就是做戏而已。”

  假的么……明明那么像。

  “很像是么?”像是会读心术,其墨只看了一眼林池脸上的表情,就简单回答:“因为不需要演,公子那个时候本来就九死一生。”

  虽然只是简单的话并无指责的意思,林池却像是被戳中了一样,低下头。

  “……不过凌书那家伙的性格不行,所以他去照顾公子了,另外,二殿下是真的不知情,他哭得也是真的。”

  林池头更低了。

  “顺便说一声,公子现在也在回春谷,离这里倒也不远,就在那边的院子。”其墨指了指不远的地方,“被你刺伤那一晚公子就被连夜送了过来救治,为了引蛇出洞,我们才宣称公子已经死了。他的伤很重,不过因为心脏构造与常人不同,那一剑并没有刺中要害,但……还是很严重……虽因为他身体里的毒发了。”

  林池抬头,脸上的表情茫然:“毒发?”

  “您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改成了“您”,讽刺的意味却更重。

  其墨按了按眉心:“虽然公子不想告诉你,但事已至此,恐怕还是说出来更好……公子之所以会缺失感觉,是因为自出身身上便带了毒,所幸这毒并没有害死公子还赋予了他绝佳的根骨,只是剥夺了公子的感觉。至于他能触摸到你,恐怕是因为你幼年时曾食用过什么奇异果实药材与公子身上的毒性相冲,当然这些我们不得而知。这只是沈神医分析出来的而已,因为不止是你,你的妹妹和你的母亲同样能触碰到公子,而你们和竺雅小姐又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暂时只能这样猜测……”

  林池呆呆地看着其墨。

  其墨顿了一下,继续道:“……至于公子后来为什么会头发花白,眼睛失明,武功衰退是因为……他接受了沈神医的意见,决定用以毒攻毒的危险办法以换回失去的感觉……而这,这是为了你。”

  “其实原本并不会这么严重,他只要留在沈神医身边,可以得到最好最快的救治,但偏偏这个时候你去找你师父了,公子丢下一切去追你,所以后来才会变得这么严重……好不容易回来了之后,公子身上的毒素蔓延的更厉害,为了恢复他不得不接受更加痛苦的治疗。林小姐,你就没有好奇过么,你回来后为什么每晚他都会消失,因为在你睡觉吃饭休息的时候公子他正在偏殿角落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忍耐着痛苦,至于有多痛,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偏殿的榻上看一下,紫檀木的床板上是公子抓出的一道道指印……公子以前从来没有经受过任何的痛楚,突如其来的煎熬能有多痛我想你也能想象,但沈神医说只要有你陪在公子身边,他就能熬过去。而你第二次丢下了他,不止丢下了他,还一刀穿了他的心脏……”

  “对不起。”林池闭了一下眼睛,心痛如绞,可有些事还是不得不说,“……但再有一次,那一刀还是会捅的,他杀了我父母。”

  “谁告诉你的?索瞳?”其墨冷冷道:“他说的你就信了?”

  林池抬头:“可、可是……陌轻尘他……”他默认了。

  “那是因为公子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时候他刚被竺雅伤过,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自己根本完全不记得!”其墨的语气蓦然拔高,旋即他冷静下来:“也怪属下,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诉公子他这件事。真是讽刺,公子倒在血泊里的时候还跟我说不要杀你,因为他也以为那是他的错……”

  信息量太大,林池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等……不是……他?”

  “不是。”其墨合了一下眸:“……公子的确去过江南,也见过你父母,其实起初我们也以为这是公子做的……因为他那晚他喝醉了,直到天亮才回来,身上还带着血迹,没多久你家的事情便传了出来,我去问公子他也什么都不记得,陛下震怒,用药迷倒公子,将他囚于明都,关了整整一年禁闭,如果不是有了新的证据证明那并不是公子所为,可能公子现在还被囚着。”

  “证据?”

  “是的。一年以后才出现的证据,那一晚仵作检查的犯案时间是子夜,而那时候公子正在通宵买醉,并且动手教训了一个当街调戏女子的醉汉,身上的血也是那时候染上的。公子当时乔装过,并没有人认出,他只在教训大汉时在他耳边威胁过几句,至于这件事……是因为大汉怀恨在心窃了公子的玉佩,时隔一年拿出来典当才被发现的,那块玉佩是御赐的,只此一块,绝不可能是别的人。”其墨苦笑,“如果就算有错,那也是我的错,是我将你家惨案一事压了下去,你有怨恨的话,便冲着我来好了,与公子没有半分关系。”

  “……那究竟是谁?”

  其墨道:“事情过去太久追查不易,不过很有可能是那个索瞳所为,因为前几日他的一个同伙已经招了,你们住的那个小村落的屠村之事,正是索瞳所为……而且他那么做也有理由,为了嫁祸给公子。不过,这次你不用担心报仇一事,刑部和大理寺已经着人彻查,包括你府上的事情,所有的犯人都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林池动了动唇,道:“多谢。”

  ……这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结局。

  不过想想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她潜进皇宫那次是索瞳先进去探路,她才捡到那一册书册,后来更是由索瞳直接交了她,除此以外,小村落那次也是索瞳带着她去,然后指责陌轻尘所为的,完全是颠倒黑白。

  “其实……公子根本不可能杀了你父母。”

  不等她再开口,其墨已经口吻淡淡地继续道:“在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失去了竺雅小姐之后,他根本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人他能触碰到的人下手,即便是自己受伤,也不会。”

  他按着额,又道:“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到公子回明都之后的不安。公子想必已经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如果不想你杀他,早便可以将你抓下,可他没有。他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被你刺死,他甚至留好了书信,让我们千万不要为了报仇杀了你。”

  “你觉得公子很强大?不,他其实一点也不强大。他只是想保护你,用一切来保护你,哪怕那是他的生命……”

  心脏被揪紧的感觉,林池觉得无法呼吸。

  心里像有个地方被反复拧弄,胸口惶恐空洞而不安。

  看着林池的表情,其墨终于也心有不忍。

  “抱歉,我今天不是来问罪的,只是……”其墨的视线看向别处,“对他好一点吧。”

  “如果有一天有人能杀了公子,那么只可能是你。”

  **************************************

  其墨走后很久,林池一直静静坐在榻边,良久良久,耳畔尽是其墨的话。

  突然,她猛得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蹿去。

  “喂喂,小池你要去哪里?”

  “小池,你给师姐站住!”

  林池头也不回道:“我要去见陌轻尘!”

  没等她走出院子,就被沈知离拦下,沈知离双手环胸,冷冷道:“不许去!你这病怏怏的样子,过去绝对把病气传染给他,老老实实给我在这里养伤,听到没有!”

  林池被拽着衣领拖了回来。

  “那……是不是好了就可以去看他?”

  沈知离点点头,又道:“还有你这个鬼样子,谁乐意看,去的话绝对会吓到人的,不养的白白胖胖也不许去。”

  林池挣脱,回头便道:“药呢!我要喝药!我还要吃饭!”

  “来,给她拿饭和药。”

  “是!”

  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盘子被消灭,少女狼吞虎咽生龙活虎的样子,沈知离不禁有种“年轻真好”的感觉……

********************

  林池开始重新养身体,之前一直郁结于心的心结结开,失去的好胃口又再次回来。

  多年习武,她的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差,再加上沈知离的药物调养,气色几乎是一天赛一天的好了起来。

  她甚至还开始锻炼起了身体,每天绕着回春谷跑上好几圈,希望早日恢复过去的身手,至于陪她锻炼身体的,不出意外是师父和师姐。

  因为林池的缘故,两个人都留在回春谷。

  说起来,师父会出现在这里林池还有些惊讶。

  师父闻言一边懒散的晒太阳,一边道:“我是跟着魔教那边的人过来的,就是上次那个花久夜,原来他是回春谷另外一个谷主,这次接到消息特地来给你家陌轻尘看病的……早知道他和陌轻尘关系还不错,我们上次就不用逃得这么狼狈了啊啊啊啊啊……你做什么?”

  师姐双手叉腰:“给我滚起来,陪小池锻炼去!”

  师父立刻扭脸,做腰酸背痛状:“哎呦,师父这老腰又扭着了,动不了动不了了……还是你陪小池去吧。”

  师姐直接上腿踹:“三日前你就是这个借口!你这个为老不修的家伙要偷懒到什么地步啊!快给我滚起来。”

  “徒儿,你好凶。”

  “还说!”

  林池看着两人打闹的身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喂喂,小池,还不快过来帮师傅,你师姐要弑师了啊啊啊啊!”

  “小池,快跟我一起教训这老混蛋!”

  不远的草丛里。

  凌书捏拳头:“……他们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本大爷手好痒……”

  凌画白了他一眼:“有本事你就下手啊,看公子好了之后,会不会放过你。”

  凌书抓狂:“……那我们俩到底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偷窥,啊啊,不能动手好痛苦。”

  凌画淡定道:“当然是为了把少夫人每天的行程汇报给其墨,然后其墨再给公子看……”

  凌书扭脸:“只有我觉得这样非常蠢吗?”

  凌画面沉如水:“……你不是一个人。”

  默默无言半晌。

  凌书问:“那我们俩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凌画迅速回答:“因为公子想知道。”

  “好吧。”

****************************

  厅堂里。

  其墨:“多谢沈神医。”

  “你的谢已经够多了,不如多付我些诊金来得划算。”

  其墨笑:“这是自然。”

  看着窗外,沈知离若有所思道,“看样子,你是真把那个小丫头刺激到了,说了不少过激的话吧。”

  其墨微笑道:“我只是说了实话罢了。”

  “不过能刺激醒也不错,至少现在这个样子比刚来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好了许多。”沈知离笑了笑:“不过,实在想不到,她竟是真的这么喜欢你家公子。”

  “……为何?”

  “我原本以为她会选择那个黑漆漆的亲梅竹马的嘛,因为怎么看都那人都比你家公子好啊。”

  其墨的声音扬起来:“恕在下直言,在下看来无论哪个方面我家公子都更优秀。”

  “情人眼里出西施嘛,我懂。”

  “并不是……”其墨略觉得丧气。

  “咦,小景环,过来娘亲这边。”沈知离冲着厅堂门口路过的少年招招手,又指了指其墨:“你其墨叔叔。”

  其墨……叔叔……

  少年板着一张清俊秀致的脸道:“叔叔好。”

  其墨:“……”我到底该不该应……我真的老到被人叫叔叔的年纪了么……

*********************

  林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好了起来,并且开始想方设法使自己看起来胖一点。

  她尝试过吃每天肥肉,但只吃了两顿就坚持不下去,勉强自己的口味实在痛苦,最重要的沈知离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偏食最容易瘦”;她也尝试过在自己的衣服里放上一些垫肩之类的东西,但是……很快就被沈知离看出来,沈知离很不屑的表示“只要看你那张脸我就能知道你身体什么样了”;于是她继续尝试努力拍自己的脸,让它看起来肥一点,沈知离见状默默的开了一副消肿的药膏就默默的走了……

  林池拿着药膏:“……”

  沈神医,你是已经对我绝望了么?为什么不提意见啊?

  想不出办法,林池只好去问师姐,一直很疼她的师姐,偏偏在这件事上和沈知离站在同一战线,只告诉她别想走捷径,好好养伤才是重点。

  不得已,林池只好自己偷偷潜出去想办法。

  她的身手虽没有完全恢复,但从这里出去还是小事一桩。

  回春谷除去沈知离住的地方,外面倒更像个小镇,沿街尽是叫卖的商贾。

  谷内气候温和,道路上种着许多植株,这个时节开得最艳的当属桃花,时不时便有一两瓣朵悄然落在满铺的青石板路上,暖暖的金色阳光射落,显得倦懒而温存。

  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

  林池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在街边逛着店。

  她一向没有什么逛街的爱好,但……林池想,也许可以买点东西给陌轻尘赔礼道歉,不过捅了一刀这种事情好像不光是赔礼道歉就够了的……嘛,总归有比没有好!

  咦,那不是糖葫芦,好怀念……买一串好了,唔,给陌轻尘买一串好了,他肯定没吃过!

  啊,这里的首饰好漂亮啊,呃,但是她只会用系带扎头发啊,那……就给陌轻尘买个发簪吧,这个白玉的摸起来好光滑舒服!

  这件白底金边绣着睡莲的长衫和陌轻尘好配……

  这个折扇……这个玉佩……这个靴子……

  林池逛完,抱着一堆东西,发现几乎全部都是买给陌轻尘的。

  等等,她不是出去找增肥的办法么?……算了,下次吧,这么多东西都快拿不动了。

  先回去好了!

  然后,然后……林池就完全不出意外的发现自己迷路了。

  好在沈知离的居所是整个回春谷都知道的地方,林池随便找了个人问了问,对方就给林池指明的方向。

  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能从正门进去的。

  林池把买来的东西包裹好轻松的抛了过去,包袱正正好挂在树杈上,没有摔坏,林池很满意。

  她刚想翻过去,就见那包袱被人勾着取了下来。

  ……喂喂!就算偷东西也不要当着主人的面啊!

  林池想也不想,就手臂一撑,翻着墙跃了下去,然而估计错误,里面那侧的墙比外面这侧还高,林池闭上眼,双手抱膝,做好就地侧滚的准备,然而还没落地就被人捞了个满怀抱住。

  “啊,多谢。”她慌忙地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一双月白流云靴,纯白的衣袂纤尘不染。

  一瞬之间,林池连手该放在哪里,脸上又该做怎样的表情都不知道。

  那人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平缓温和,同样动听若泉涧流水:“在做什么?”

  她挣脱那人的怀抱,硬着头皮抓过那个包袱,低头塞进对方的怀里:“给、给你赔礼用的……”

  “赔礼?”他轻声问。

  林池的脑袋炸开,觉得全身上下都在冒着热气,好像快要蒸发了。

  “我……我弄错人了,你不是我的仇人……赔礼肯定不够,你要是还生气的话,也捅我一刀没关系的!”

  “真的?”语气带了一点点疑惑。

  “嗯嗯嗯!”

  林池抬头,想证明自己的真诚。

  一切都在眼前放缓,时间像是刹那静止。

  眼前的人有着漂亮的水墨色长眸,纤长睫羽眨动间仿佛能带动心跳的节奏,润泽流丽的如瀑银发随意扎成一束垂在肩膀边,面容静谧而出尘。

  他好好站在那里,就像从来不曾受伤,也不知何为痛苦。

  院中的桃花被风吹落,坠在他的发间。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对着林池浅浅笑起:“那会痛的。”

  我不舍得你痛。

  ……明明陌轻尘没有说什么很煽情的话,明明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明明重逢了应该开心的。

  可……林池再也抑制不住,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头扑进陌轻尘的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腰,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她什么也不想要,她只想要这个人。

  ——陌轻尘,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好,一辈子。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