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27

寐语者: 帝王业 1-10


1.  风华

  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岁生辰,也是举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我的及笄礼由皇后和晋敏长公主一起主持,太子妃率诸内命妇前来观礼,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来了礼帖。
  明堂之上,我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
  在王氏历代先祖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我的母亲,晋敏长公主,身着杏黄鸾纹织金裳,额前凤坠摇曳,映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华服盛妆的皇后,我的嫡亲姑母,款款步下凤座,含笑凝视我。
  母亲亲手为我挽起长发,层层叠做高髻。
  姑姑将一支御赐八宝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用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束起我齐眉发缕。母亲噙泪微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念颂声中,跪拜祖先,跪拜皇后,跪拜父母兄长。礼毕,我起身,徐徐回转。
  满堂华彩之下,众人寂然无声。
  高烛华灯,将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宫砖之上,云髻峨嵯,绰约婀娜。
  迎着众人目光,我微微扬起脸庞,独立于异彩流光的中央。
  此时此地,万千光华都汇集于我一身。
  每个人都离我如此遥远,父母兄长第一次远远站在身后,再无人挡在我面前,张开庇护的双臂。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年少岁月一去不返。
  第二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开始着衣、敷粉、梳妆。
  今天是我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礼仪,去给父母请安。
  妆成,徐姑姑怔怔看我,半晌不能言语。
  镜中女子梳一双飞仙髻,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
  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昨夜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
  转过西廊,迎面便见了哥哥,白衣纱笼广袖,衣袂飘飘而来。
  他驻足,将我看了又看,一双斜飞的剑眉挑得老高,满目惊艳之色。
  我高扬起头,学他挑眉的样子,笑着瞪过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个硕人其欣。”他曼声高吟,乌黑的眸子透出古怪笑意。
  我抿唇不语,含笑侧眸看他。
  哥哥敲着羽扇,继续吟道,“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
  后面“维私”二字还未出口,被我扬手夺了羽扇,重重打去。
  他大笑着躲开,口中兀自戏谑,“卫侯,卫侯,我家小阿妩的卫侯在哪里?”
  我咬唇,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
  “爹爹不是齐侯,你也不是东宫。”我含嗔瞪他,“说这浑话,给爹爹听到,看不打折你的腿!”
  “虽不是也,亦不远也,难道你不是东宫之妹?”见我满面羞红,那可恶的人越发得意,笑嘻嘻凑了过来,“昨日为兄为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家小阿妩今岁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我一跺脚,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呵去,哥哥最是怕痒了,慌忙闪身躲让,与我闹作一团。
  锦儿她们看惯我与哥哥的打闹,退在一旁直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快别闹了,相爷这会儿都回府了,再闹下去,又该让奴婢受责罚了!”
  趁我被徐姑姑一把拽住,哥哥这才得以抽身,笑着跑远了。
  我甩开徐姑姑的手,“每次都偏袒哥哥,姑姑你偏心!”
  徐姑姑掩袖低笑,姿态秀雅,柔声道,“红鸾星动是好事,郡主为何着恼呢?”
  我一时羞恼,反而说不出话来。
  “相爷刚到前厅,郡主先去向公主请安吧。”锦儿在一旁轻笑,及时替我解围。
  “也好。”我顺势转身,却暗自低了头,掩饰脸颊发热的窘态。
  我和哥哥,素来是一对顽劣的兄妹。
  无论哥哥如何惫懒,我如何任性,这个姓氏身份,却注定让我们生来就受世人仰慕。
  其实,名门贵胄的风流雅致都不过是表象。
  私下里我们也是一对平凡兄妹,也如平民家的少年男女一样,也会淘气玩闹,为着微末小事争闹不休;也会娇痴任性,在父母面前永远似长不大的孩子;也会忧伤无奈,在心中藏起一份小小的隐秘情怀……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袭人。
  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现在就开始凋落了。
  我自顾低头而行,却被哥哥的话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满心都是惆怅。
  说什么红鸾星动,将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未满三年之期,怎能回来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长的时光。
  我怔怔望向远处空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偏远的皇陵,遥隔重山之外,此时已渐入秋凉了吧。


2.  风流

  我出身于琅玡王氏。
  琅玡王氏,自我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王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风流,是为当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权势不断扩张,鼎盛之际几乎可与皇室比肩。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先皇时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一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参加了这场战争。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马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
  然而连年征战,民间农耕荒废,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战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
  许多年轻的士族子弟,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这一场浩劫过后,士族元气大伤,大片田庄被毁弃,世族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业,很多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恰逢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军人却在战争中因为军功累升,迅速扩张势力,掌握了庞大的兵权,一反我朝数百年来 “重文轻武”的策略。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将,逐渐站到了权力的顶峰。
  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北方突厥与南境邻国时时滋扰,边患不断。
  经年大旱之后,国库空虚,疫病横行,穷极生恶,终于在建安六年酿成十万灾民暴乱。
  各地官吏趁乱中饱私囊,大行舞弊之事,军中武将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拥兵自重,以军人为首的寒族势力渐渐占了上风,逼得朝廷步步退让。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几大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旁落。
  唯一还能够屹立在风口浪尖,与之相抗衡的只剩下王谢两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系广植,更有庆阳王手握南方驻军二十万之众。
  只要国本尚存,要想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亲身为两朝重臣,官拜左相,封靖国公。
  叔父统辖大内禁军,官拜武卫将军。
  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王氏历来人丁不旺,传到祖父那一代已经渐趋单薄,如今长房一门只得我与哥哥二人。然而旁系族人早已开枝散叶,遍布琅玡故里,乃至京中高门,显职要冲,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已深深植入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
  我的母亲,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姐姐,倍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
  姑母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一手将我的表兄推上储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赐封上阳郡主。
  家人却喜欢叫我的乳名,阿妩。
  小时候,总分不清皇宫与靖国公府哪个才是我的家。
  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宫闱里度过,至今凤池宫里还留着我的寝殿。
  母亲是太后最怜爱的小女儿,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姑姑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丽的花,小郡主却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那时,姑母与我都未曾想到,露珠虽柔美,却经不起日光灼晒,太美好的事物总是不易停留。
  姑母没有女儿,常常把我带着身边,亲自教习典仪,让我和殿下们一起读书,甚至纵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阳殿的皇后凤榻上。
  我喜欢上了姑姑的凤榻,缠着母亲要张一摸一样的床。
  姑姑与母亲相视而笑,哥哥却在一旁坏笑说,“笨阿妩,只有皇后才可以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骇笑,姑姑却叹息,“可惜阿妩太年幼。”
  那年,我只七岁,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嫁人,只是向来不喜欢蛮横的太子哥哥。
  两年之后,太子大婚,我年方九岁,未到婚配之龄,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谢家姐姐。
  太子妃谢宛如,以才貌娴雅冠绝京华,我很喜欢她,皇上也赞她有母仪之风。
  可是,姑姑却不喜欢她,太子哥哥对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为,宛如姐姐是皇上宠爱的谢贵妃的内侄女。
  谢贵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
  谢家虽屡遭排挤而至没落,姑姑却仍不放心谢贵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华,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给皇子伴读,太子顽劣,二殿下体弱多病,唯有三殿下与我们一起长大,常在一处读书嬉戏,彼此亲密无间。
  那时仗着太后的宠溺,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我们头上,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得好处的是我,三殿下则是永远站在我前面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性情却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是不会为任何事生气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是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在不经意飞逝如电……
  我们三个渐渐长大,及至豆蔻年华,已是风致初显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们一同出现,总引来旁人一片惊艳赞叹之声。
  哥哥和子澹经过的地方,总有小宫女们躲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
  宫中聚宴时,女眷们都以博哥哥一顾为荣。倒是子澹,虽然贵为皇子,风仪俊雅犹胜哥哥,却不那么受女孩子欢迎……因为,有我伴在他的身边。
  当我们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为皇上寿筵祝酒的时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对身侧的谢贵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很喜欢我。
  姑姑却不喜欢子澹。
  那次寿筵之后,姑姑说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能再和皇子们走动太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与母亲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宪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么解释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狸奴,一个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训斥,一气跑到万寿宫,赶走所有宫婢,一个人发呆。
  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
  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看着我脸红低头,他却微笑,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的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在我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亲派去叔父身边历练。叔父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带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
  子澹,我们去骑马
  子澹,我们来下棋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调皮,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总会羞得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转身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
  一旦及笄,很快会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就会将自己嫁出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放眼京华,身份年纪足以和我匹配的人,只有子澹。
  我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欢子澹,也更不会喜欢其他纨绔子弟。
  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心事,偶尔还会去谢贵妃宫中闲坐。
  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靖国公府的门槛。
  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那时,我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笄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九岁,很快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年幼,谢贵妃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我很担心他等不到我长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赐了婚,娶了别人。
  有次生气之后,我骂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到我长大,你已经是老头子了!”
  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子澹年满廿一,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在我眼里似乎已经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瞪着我。
  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却薨逝了。
  谢贵妃才三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
  因为一场风寒,加重了病势,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那晚,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落丝帕。
  矜贵脆弱的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水气就会留下皱痕,再也不能抚平。
  我用丝帕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上面微微皱起的一点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失去了母亲,在这诺大的宫闱里,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
  我虽懵懂,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谢家已失势,一直以来,子澹赖以立足的,不过是皇上对谢贵妃数十年不减的恩宠。也正因这份恩宠,为他招来了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为了一个宠妃,冷落中宫皇宫,却不能为了一个皇子,得罪权势煊赫的外戚。前者只是帝王家事,后者却攸关国事。
  那时我仍以为,子澹只要娶了我,就能获得王氏的庇护,就能在宫中安然无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厉,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丧后,子女应守孝三年。
  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可嘉,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见我……母亲无奈,瞒着父亲,与我一起去见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谢贵妃的离去,令皇上一夕之间仿佛老去了十岁。
  平日里,只有对着子澹,他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不是深沉严肃的皇上。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肯下诏将自己钟爱的儿子留下。
  他说,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
  看着我的泪眼,皇上沉沉叹息,“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怕他见到我流泪会更伤心。
  我希望子澹能够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如同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车驾行至太华门,我的贴身侍女锦儿早早等候在那里。
  锦儿带去一只小小的旧木匣,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望见他驻马,俯身,接过木匣。
  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让道旁。
  他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3.  风雨

  生辰过后五天,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父亲常说,我王家女儿远胜寻常男儿多矣。
  只是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终究属于男人,离红粉温柔的女儿乡太过遥远。
  天潢贵胄女儿家,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疆场杀伐,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对于犒军,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却难捺心中好奇。
  母亲总是说女儿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么多的好奇。
  传奇中的人,传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诱人。
  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实在听得太多,有人说他是神,也有人说他是魔。
  姑姑、父亲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语气都变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提到过这个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恐怕也是苍生之苦。
  月余之前,捷报传来,我朝南征大捷。
  大军仅用九个月时间,远征南疆蛮族,一路势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归降,我国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余里,声威震慑四方,更截断蜀中叛贼南边退路,令贼寇胆寒心惊,退守剑门不出。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不已,只有父亲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之余,隐隐有一丝忧虑。我却不明白他忧虑什么。
  数日之后,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南蛮的鲜血,洗亮将军的战甲,将军手中长剑划过边疆大地,再次耀亮京华——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定国大将军,手握百万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个人——豫章王,萧綦。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身受二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突厥军遭此重创,又受大军迎面痛击,溃退千里,不但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举占领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萧綦一战成名,从小小参军一跃而为前锋副将,深受靖远将军器重。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令突厥元气大伤。萧綦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人以“天将军”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奉旨西征,一面将敌军前锋阻隔在罗朗关,一面绕道黔州,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沿途遭遇归附了叛军、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抚不遂,萧綦一怒之下屠城而过,将夷狄灭族,乘势大破白戎,收复滇南,将叛军首领十三人全部枭首示众。萧綦趁胜追击,历时两年,夷平西南边陲,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官拜定国大将军。
  永僖七年,南疆蛮族犯境,刚刚平定西南的定国大将军,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瘟疫肆虐的南疆边陲苦战拒敌,又逢洪水冲毁道路,后方补给中断,几番身陷险境,萧綦临阵决断,以破釜沉舟之心强渡澜沧江,硬生生将南蛮逼退八百里,再无北犯之力。
  是年,萧綦以不世功勋晋封豫章王,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军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后,再度南下,有备而战,将南蛮击得溃不成军,仅用九个月时间,就将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此番大军凯旋回朝,朝野振奋,皇上原本决意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领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
  一次次听父亲和哥哥说起前方战事,一次次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况震骇。
  “豫章王”这三个字有如魔咒,总令我联想到杀伐、胜利和死亡。
  当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终于可以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莫名的畏惧起来。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只带了三千铁骑,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哥哥却一早在瑶光阁包下整层,那是承天门附近最高的楼阁,让我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 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学着娇糯的语气,“公子爷,您什么时候也蟒袍玉带,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风头啊?”
  哥哥瞪我,“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说风凉话?”
  我转眸笑,正要揶揄他,忽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城门缓缓开启。
  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我以为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靴声都响彻朝阳门内外。
  礼乐毕,那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
  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紧涩,“那是萧綦。”
  那个人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封御诏。
  远远听不清太子的声音,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太子宣诏已毕,萧綦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连我们远在这楼阁都隐约听到了。
  刹那间,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胸口一窒,这才惊觉,我竟忘记了呼吸,手心渗出细汗。
  我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
  见惯皇家天威,即便在皇上面前,也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我却不敢直视那个人。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哥哥亦是一反常态,一语不发,缄默凝望眼前这一幕,手上茶杯却是紧握,指节隐隐透白。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犒军毕,登车回府,一路恍惚无言。
  鸾车在府门前停下,侍女挑帘,却不见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銮车前,伸手等着接我。
  诧异间,我倾身看去,见哥哥端坐马背,挽了明珠紫辔在手,抚着座下白马,若有所思。
  “公子爷,到府了!”我走到他马前,学着侍女屈身一笑。
  哥哥回过神来,睨我一眼,却又一叹,扬手将白玉鲛银鞭抛给侍从,跃身下马。
  刚进了庭中,母亲宫装高髻,携了徐姑姑和侍女们迎面而来,看似正要出门。
  “娘要出去么?”我笑着挽住母亲。
  “正巧皇后传召,你也有两日不曾给姑母请安了,随我一同去吧。” 母亲替我挽起散乱的一缕鬓发,微笑看向哥哥,“犒军看得如何,可还有趣么?”
  我低头笑,母亲总把我们当小孩子,当哥哥还如小时候一般爱瞧热闹。
  “豫章王军容赫赫,威仪不凡。”哥哥却没有笑,望着母亲,慨然道,“儿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当如是!”
  母亲一怔,蹙起纤纤眉梢,“你这孩子,又胡说了,武人打打杀杀有什么好。”
  哥哥低头不语,他虽常和父亲争执,但在母亲面前却从无半句违逆。
  “你是何等身份,怎能与那一介寒人相比。”母亲语声低柔,却辞色渐严。
  她是最不喜欢寒族武人的,今日听了哥哥这话,难免着恼。
  我见母亲不悦,忙笑道,“哥哥说笑呢,娘不要理他,我们走吧,姑姑在宫中该等急了!”
  当下不由分说,我挽起母亲便走,只回眸对哥哥眨了眨眼。
  姑姑竟然把母亲召入内殿密谈,却不肯让我进去。
  我才懒得等她们,径直往东宫去找宛如姐姐。
  我把亲眼看见萧綦的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宛如姐姐听,直把她和几名侍妾听得目瞪口呆。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万人呢”,侧妃卫氏按着心口,神色间满是厌憎惊惧。旁边一人接过话头道,“哪里才只万人,只怕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还嗜饮人血呢!”
  我心下微嗮,颇不以为然,正欲驳她,却听宛如姐姐摇头道,“市井流言怎么可信,若真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卫妃嗤笑道,“杀戮太重,有违仁厚之道,满手血腥与妖魔何异。”
  我不喜欢这个卫妃,仗着太子宠爱,在宛如姐姐面前张扬无礼,当即冷冷睨她:“仁厚之道何解?如今烽烟四起,难道仅凭一句仁厚,就能抵抗虎狼,叫外寇乖乖放下刀兵?”
  卫妃粉脸涨红,“依郡主高见,杀戮倒是仁厚之道了?”
  我挑眉一笑,“征伐既起,何来仁厚?即便有所杀戮,豫章王也是为国为民,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岂可如此诋毁功臣?若无将军血染边疆,你我岂能在此安享清平?”
  “说得好。”
  姑母优雅沉静的声音蓦然在殿外响起。
  众人忙起身行礼。
  宛如姐姐侧身一旁,将姑母迎进殿内。
  姑母只带了两名宫人随侍,也不见母亲同来,我正向殿外张望,却听姑母淡淡说道,“不必看了,本宫已请长公主先行回府了。”
  我愕然看向姑母,一时间莫名所以。
  姑姑在首座坐下,扫了一眼面前众女,不露喜怒,“太子妃在忙些什么?”
  宛如姐姐垂首低眉道,“回禀母后,臣媳正与郡主品茶叙话。”
  姑姑微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有些什么趣事,也说来本宫听听。”
  “臣媳等,只是在听郡主……”宛如姐姐全无心机,竟然照实回禀,我忙打断她话头,抢道,“她们在听我品评今年的新茶,姑姑,你尝尝这新贡的银针,比往年的品色都好呢!”
  我接过侍女手中茶盏,亲手奉给姑姑,挨在她身旁。
  姑姑扬眉瞪了我一眼,转头看向宛如姐姐,“容许宫中女眷议论朝臣,这是东宫的规矩么?”
  “臣媳知罪!”宛如姐姐脸色煞白,立即跪下,身后众姬慌忙跪倒一片。
  “此事是阿妩多言,错在阿妩,请姑姑责罚!”我正欲跪下,却被姑姑拂手一挡。
  我趁机拽住姑姑的手,泫然含泪望着她,“姑姑……”
  姑姑触上我目光,却是一震,神色有些异样,掉头不再看我。
  “罢了,你们都退下,往后太子妃要严加约束,不得再犯。”姑姑脸色沉郁。
  宛如姐姐领着众姬叩首退下,空荡荡的殿内一时只剩我与姑姑相对。
  “姑姑生阿妩的气么……”我怯生生望着姑姑。
  姑姑不说话,直直看着我,那种奇怪的神色,看得我真有几分惶恐起来。
  “老觉得你还是孩子,不知不觉竟长成如此绝色了。”姑姑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柔,分明是夸赞的话,听在耳中却令我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话,姑姑又是一笑,“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一听及子澹的名字,我脸上发烫,心中忐忑,只是胡乱摇头,不敢对姑姑说实话。
  姑姑凝视我,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怅惘,“女儿情怀,姑姑也是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只是,阿妩……”她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凄楚,闭目不语。
  这些年,我被姑姑厉色斥责过不知多少次,却没有哪一次,让我如此刻这般惶恐。
  从没见过姑姑用这样的神色对我说话,隐隐的,似有不祥之感压在心头。
  我用力咬住唇,很想转身逃开,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姑姑却突然开口,“自小到大,你有没有受过谁的委屈,怨怪过什么事情?”
  我怔住,要说委屈怨怪,这皇宫内外,谁能给我委屈,什么事情能让我怨怪——自然只有子澹的离去,可是,这个答案又岂能对姑姑说出口。
  “好像没有……哥哥欺负我算不算?”我勉强笑出来,故作轻松的望向姑姑。
  姑姑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爱怜之中更有淡淡痛楚之色,“你长到这么大,只怕连什么是真正的委屈,还并不知道。”
  我怔怔望着姑姑,说不出话来。
  姑姑垂眸一笑,笑意惨淡,“我少年时,也同你一般不知忧虑,被亲人们自小娇宠,处处维护……然而,终有一天,我们注定要承担自己的命运,不能永远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望着姑姑迫人目光,我怔忪无言,心中却阵阵抽紧。
  姑姑直视我双眼,语声透寒,“如果有一天,要你受着极大的委屈,放弃你所珍爱的东西,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阿妩,你可愿意?”
  我心中惊跳,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回答我。” 姑姑不容我犹豫迟疑。
  我咬唇,抬眸望向她:“那要看,是为了什么,是否比我所珍爱的东西更加重要。”
  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每个人珍爱的东西并不相同,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最值得?”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驻,仿佛穿过我,投向了遥遥的时光,“我也有过极珍爱的东西,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与悲伤……可那喜悦悲伤,都只是我一人的喜悲。相较之下,还有一件事,比之更深,更重,是我无法逃避和舍弃的——那就是,家族的荣耀和责任!”
  “家族的荣耀和责任……”我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激荡不已。
  姑姑眼中隐约有泪光莹然,却无比坚定决绝。
  “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我的兄长以当世第一才子之誉,迎娶到你的母亲晋敏长公主下嫁王氏,带来无上荣耀。我的妹妹,许配给执掌军中大权的庆阳王,而我,必须成为太子妃,将来执掌六宫,才能确保王氏在朝中的权威,压倒咄咄逼人的谢家,使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族人安享荣华!”
  我从不知道,父母的锦绣姻缘,姑姑的母仪天下,竟潜藏着这一番辛酸深沉。
  刹那间,眼前转暗,在我心中如琼华仙境一般的天地骤然褪去颜色,显出底下的灰败。
  十五年来,我的完美无缺的琉璃幻境,第一次迸出了裂缝。
  我不敢再听,不敢再想。
  可是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姑姑站起身来,迫近我,凝视我双眼,语声掷地铿然——
  “我们从出生之日,就被光环笼罩,无不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当你身在其中,或许并无知觉。我十八岁入宫以来,目睹这宫里宫外多少悲辛往事,命数起落。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握住我肩头,一字一句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起同样的责任。”


4.  良人

  鸾车已经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阳光。
  我头颈挺直,手足发冷,以倔傲从容姿态踏出东宫,穿过宫门,步上鸾车……直至此刻,终于只剩我独自一人,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有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贯穿了我,支撑着我全副意志,不致松懈软弱。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离宫城已经很远了,姑姑方才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她的话,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
  我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惶乱。
  前面隐约传来侍卫扬鞭开道的声音,道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走避,人声喧哗。
  明知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见我半根手指,人们却依然争先恐后,冒着被长鞭抽打头脸的风险,也要争睹上阳郡主的风华,哪怕只看一眼鸾车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也令他们雀跃不已。
  早已听惯这样的喧哗,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辛酸苦涩。
  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上阳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王氏之女,宠冠一时的名门千金。
  我是谁,是美是丑,是哭是笑,并没有人在意。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我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喧哗声中,我慢慢挑开了垂帘。
  围观的人潮忽然静了下去。
  绚烂秋阳之下,我静静凝望眼前人群。
  人丛中陡然发出更热烈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将我湮没。
  放下垂帘,我闭目仰靠了软榻,终于笑出泪水。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或许,我会像那个卖花少女一样,挤在路边垫脚张望,又或许像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
  谁会在意一个卖花女的绮颜玉貌,谁会相信一个侍婢也可能惊才绝艳。
  我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一路恍惚,不觉已经到府。
  跨进内庭,还未来得及回房,就听见母亲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与锦儿双双一颤。
  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悲泣,“你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宰相!
  “瑾如,你身为长公主,应当明白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父亲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旁传来锦儿止不住的颤抖,我侧头看她,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还是王氏长子,是当朝丞相。”父亲的声音在发抖,“瑾如,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乃至整个士族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斥问。
  这一声斥问,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娘,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么。”
  父亲的声音陡然暗哑,这还是父亲的声音么……我那伟岸高旷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无力!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瑾如,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母亲不语,只剩长长抽泣。
  父亲的话,却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眼看着谢家和顾家是如何衰颓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这些年,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自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父亲哑声道来,饱含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全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独掌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定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更有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这门婚事,若不应允,便是令皇上言而无信,令王氏开罪军中权臣,两派怨隙加剧;若是允了,便是笼络军心,为我们再次赢得军中支持……”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权位,非大丈夫所为!”
  哥哥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后。
  “哥哥!”我脱口惊呼,伸手想要拦住他。
  他却看也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面前。
  泪水顿时模糊了我双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我奔了进去,不待抓住他衣袖,哥哥已经一掀衣摆,长身直跪在地,“父亲,我愿从军!”
  父亲站在那里,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刹那间佝偻了下来。
  母亲身子一晃,一声悲泣还未出口,就软软跌坐在椅中。
  我慌忙踏前,想扶起母亲,身子却陡然发软,膝下一曲,直跪倒在地。
  “阿妩——”母亲惊呼,哥哥抢上来抱住了我。
  倚在哥哥怀中,忽然觉得安心,很安心,如同小时候每次念书睡着,被他抱回榻上的时候一样。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在哥哥怀中仰首微笑。
  哥哥、父亲、母亲,他们的面容深深映在我眼中。
  我咬了咬唇,娇羞道,“阿妩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如此英雄男儿,是女儿的荣耀。”
  沉寂,如死沉寂。
  “阿妩,你——”母亲浑身颤抖,扬手指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哥抱住我的手,变得更冷,却将我抱得更紧。
  爹爹望着我,目光发直,悲辛愈发深浓,“你,当真愿意?”
  我迎上爹爹的目光,决然一笑,“是,我愿嫁与豫章王萧綦。”
  如此结果,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皇上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阖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上阳郡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
  他们说,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盖世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称羡赞叹,好一段金玉良缘,天作之合……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
  或许,是吧。
  我终于知道,好姻缘,只需门庭匹配,无需两情相悦。
  只是,世人如何看,如何说,我已经不关心了。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说了什么,我隐约记得,隐约又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忘了。
  豫章王的聘礼惊人煊赫,皇上赐下的恩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皇后赐给我的嫁妆,一连三天源源不绝抬进家门。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喜娘说,二殿下大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奢华铺排。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
  屏退了下人,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却哭了。
  “子澹还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凄然垂泪。
  我低头,拿了她送给我的嫁妆,一支出自绝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在手中细细把玩,一边淡淡笑了笑,“子澹守孝归来,也要册妃了。时光过得真快……小时候再亲密的玩伴,长大了也总要分开。”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真能忘得了他?”
  我淡淡抬眸,含笑将那只凤钗插到鬟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阿妩素来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
  我说给宛如姐姐听见,也说给自己听见。
  那之后,一直到我大婚,宛如姐姐没有再来看过我。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怪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她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
  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一丝丝的疼痛,不够锋锐,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婚期已近。
  家中变得很忙,徐姑姑他们每日出入奔忙,筹备大婚典仪。
  我却闲下来,不用入宫请安,不用踏出府门,只需在房中端庄危坐,听宫中嬷嬷教习新婚仪俗,教我一件件记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断有人来道喜,吉词美誉塞满耳中。
  晨昏朝暮,就在混沌忙乱中如水滑过。
  夜里,我总是看书看到很晚,直至更深人静,直至困得再也睁不开眼。
  只有这样,我才没有精力去想太多,没有时间想起子澹。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遥远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名字,我即将嫁与的良人……记不起他的身影,从未见过他的容颜。可犒军时的惊鸿一瞥,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萧綦,这个名字,从此就要与我相联一生了。
  豫章王妃,从此我将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上阳郡主,而将以这个新的身份,与那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十五天后,迎来我的大婚之期。
  我的婚礼按公主出嫁的礼仪举行,半夜开始装扮,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随后入宫向皇上皇后谢恩,鸾仪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坤德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鸾轿,逶迤如长龙,穿过宫城、皇城、内城,直达敕造豫章王府。
  洞房之中,两名喜娘带着仆妇婢女侍侯左右,外边丝竹喜乐之声不绝于耳。
  凤冠礼服加上厚厚的盖巾,让我整个人如被层层捆绑,动弹不得。
  锦儿在旁边不时絮絮叨叨说些喜庆吉利的话讨我高兴,我却连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从半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一袭厚厚的盖巾下面,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直听得耳边喧天的喜乐,从早上到现在从未停歇。
  混混噩噩之间,被喜娘牵引着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进得洞房,稍稍安静了不到片刻,喜娘们又开始折腾,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若按规矩,我必须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
  幸好锦儿乖巧,悄悄盛了燕窝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气坐到现在。
  再过片刻,我将要面临今晚最忐忑的一刻。
  那个人,那个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刚刚与他一起拜了天地,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足尖。
  那么近,他离我那么近。
  当日远远望见,就已令我震骇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再惧怕。
  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良人了。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或许他也不见得那么可怕,或许我的姻缘也不见得那么糟糕。
  正如哥哥劝慰我说,豫章王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英雄美人,正是良配。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或许吧。
  只要没到最糟糕,总还有一丝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丝竹声停了。
  现在还早,怎么会这样快就结束了喜筵。
  过得一阵,喜娘也开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微觉诧异,正想叫锦儿去外面看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
  一个男子声音,冷硬如石,不带半分情绪,惊破洞房花烛夜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徐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带薄怒。
  我站了起来,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阵晕眩。
  “王妃小心。”锦儿慌忙扶住我。
  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让我几乎直不起脖子。
  我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那人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之后,我恍然回过神来。
  他是说,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就离京出征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这位堂堂豫章王,当初是他向皇上请求赐婚,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为了什么,不管甘不甘心,总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我尚且尽心尽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这一刻,一道火漆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吗?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烧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体谅我的感受。
  但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周遭仆妇喜娘噤若寒蝉,连锦儿都不敢做声。
  大概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场面,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头上凤冠压得我胸中几乎窒息。
  我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我扬声长笑。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被我一把推开,夜风扑面,吹起盖巾冷簌簌打在脸上。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喜娘仆妇大惊,纷纷跪倒,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揭开盖巾!”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我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到重甲佩剑的军人,那么近地站在我眼前。
  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将领,不知道我那良人,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面前,“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他,大婚之礼既然从权,那就不劳他尊驾了。”
  喜娘急急拦住,“王妃息怒,盖巾不可随便带走,这样不吉利的。”
  “你说什么”,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纵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也算万幸大吉了。”
  “王妃请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还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头,将盖巾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也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淡淡一笑,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武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一整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5.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在窗下,四月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晖州公干,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晖州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郁。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说,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
  若叫医官们将我的病情说得太过严重,只怕母亲又要急急赶来探视,那可大大的不妙。
  这三年,我在晖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四海,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宴饮如旧。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晖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晖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晖州行馆休养。
  初到晖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晖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晖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晖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晖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妩。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萧綦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澹平安。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晖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晖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晖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晖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吴氏夫妇的迎奉,我并无好感,却又不忍回绝。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晖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生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们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晖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想出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或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晖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披了件水色云纹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晖州也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注:文中{1}处,借用了欧阳修的句子,并斗胆略作改动


6.  贺兰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老田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说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萧綦。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
  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
  浓重的草药味从炕头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
  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也曾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说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玡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
  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7.  险行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我起身向门边走去。
  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
  “我叫你走了么?”他冷冷开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刚才又砸了一只。”我面无表情。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他逼视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声怒斥哽在喉头,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挂虑……只怕,是半分也没有罢。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讽凌辱,我都能忍耐,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
  “我在想,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他捏紧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惊怒,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视我,脸颊浮现红印,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
  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女人,算什么复仇,贺兰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赤裸肌肤滑下。
  “无耻!”我含泪挣扎,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钗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目中杀机大盛。
  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渐黯。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仿佛有无尽悲哀,无穷失意。
  我闭上眼睛,一行泪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我亦坦然承受。
  颈上一热,旋即锐痛传来——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便是贺兰箴!”
  颈上的伤口不深,牵动时依然痛楚。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却被他咬伤颈侧……此人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萧綦,却把我劫来——若只为了凌辱泄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我能有什么用处,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
  若真是这样,贺兰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罢。
  思及此,不由苦笑,渐渐笑出眼泪。
  如果我能活着逃出这里,活着见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
  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打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把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之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
  小叶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一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门外候着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会放你回来,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我心头发寒,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身后是贺兰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这车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
  我悚然一惊。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一放,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电转间,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这个贺兰箴,性情乖戾,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宁朔,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萧綦。
  贺兰箴,他会怎样对付萧綦……我心中竟涌起不安。
  无论如何,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
  或许,贺兰箴不是他的对手,自会挫败于他手下,我亦能获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
  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
  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却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板,不由痛呼出声。
  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
  我往后急缩,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车壁坐好,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嘲讽地一笑。
  “从前,他们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会搂着我,一边掉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受了伤,娘就会抱着我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宁朔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他低低唤我,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
  我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
  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我踏上宁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萧綦,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我笑语嫣然,贺兰箴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我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我折身夺门奔去。
  贺兰箴等人住在左首厢房,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


8.  赴死

  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我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说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 “不瞒大哥,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必已知道贺兰箴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萧綦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
  ——这就是萧綦,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 ……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我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我被劫持到草场,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萧綦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
  他可有顾惜过我的安危?
  刚刚因激动喜悦而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连同全身都开始发冷。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她,“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瑟缩了一下。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越发无所畏惧。
  他睨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坏我大事。”
  小叶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贺兰箴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索图,废去她右手。”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 ”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住手!”我叫道。
  贺兰箴回头冷睨我。
  “我逃走与旁人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我扬眉看他,“贺兰箴,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箴依然与我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萧綦,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
  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
  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无一幸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9.  惊魂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换作了我,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贺兰箴,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我。
  恨,这个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我抬眸,怅然一笑,“即便负我弃我者,也终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
  “贺兰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统领大军南征中原……”我直视他双目,“你可会放过我们中原的妇孺老人?”
  他侧头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尝不是伤及无辜?我的父母兄长,同样会伤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为,与萧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一人私怨。贺兰箴,假若你没有做错,萧綦当日又有什么过错?”
  “住口!”他暴怒,扬手一掌,掌风堪堪擦过我脸颊,却劈落在身侧矮几。
  杨木矮几应声碎裂。
  “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只想为萧綦脱罪!”贺兰箴双目赤红,陡然怒不可遏,杀机大盛,“一对狗男女,还敢说什么无辜!总有一日,我会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话,刺在耳中,寒彻心底。
  我被他逼到墙角,紧咬了唇,昂首与他对视。
  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我却在这一刻彻悟。
  两族之间的刻骨血仇,世代绵延,杀戮不休。
  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将军血染疆场,才换来万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贺兰箴之手,若没有豫章王十年征战,保家卫国,只怕无数中原妇孺都将遭受异族凌辱。
  我终于懂得,终于肃然起敬。
  “贺兰箴,你会后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将后悔与萧綦为敌。”
  贺兰箴瞳孔收缩,猛地扼住我脖颈。
  “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么英雄?”贺兰箴纵声狂笑,“萧綦,不过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钳制下,挣扎开口,“他必定会来救我。”
  贺兰箴手上加紧,如铁钳扼住我咽喉。
  看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我耳边冷笑,“是吗,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渐渐发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凉,喉间的钳制消失,衣襟却被扯开。我剧烈呛咳,每吸进一口气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咙,羞愤与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贴在我耳际,“佳人楚楚,我见犹怜。”
  我口中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还是喉间呛出的血,却已不觉疼痛。
  肌肤的痛,被屈辱愤怒所淹没。
  他俯身,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不挣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头,轻藐地笑。
  “贺兰箴,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
  贺兰箴蓦地全身一僵,停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青骇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
  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转身离去。
  及至走出门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过去。
  算起来,今晚该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可无论贺兰箴还是萧綦的人,都再无动静。
  再没有人进来过,亦没有人送饭送水,我被独自囚禁在这间斗室中。
  唇上、颈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迹,或磨破的伤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缩床头,努力拉扯衣袖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
  可是怎么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迹。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有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贺兰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披风拽地,与身后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随在他身后的虬髯大汉,领了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他走到我面前,静静注视我。
  “时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来,抚平散乱的鬓发。
  贺兰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我怔住,忘了挣脱。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语塞,痴痴看我,满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软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终究无言以对,我只缓缓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处,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
  虬髯汉子跟进来,将一只黑色木匣捧到贺兰箴面前。
  贺兰箴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却犹疑不肯打开。
  “少主!”虬髯大汉目光灼灼。
  贺兰箴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指尖一颤,终究还是掀开了匣子。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
  他小心地取出玉带,亲手束在我腰间。
  我往后瑟缩,躲开他手指的触碰。
  “别动。”他扣住我双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立时引燃,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
  我僵住,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顺利斩杀萧綦,你也可免一死。”贺兰箴轻抚我的脸,笑意渐冷。
  他将一件褚黄丝绦的玄黑披风给我罩上,借着月光,那披风上熟悉的朱红虎形徽记赫然入眼。
  朱红虎符是兵部徽记,褚黄是钦差的服色。
  难道,他们……他们想混作兵部钦差侍从?
  我一惊非小,心念电转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隐约浮出。
  未及细想,贺兰箴已经将我扣住,“跟着我,记着,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边塞寒冷的夜风吹得袖袂翻飞,远处依稀可见营房的火光。
  此时月到中宵,夜阑人静,我却已经踏上一条死亡之途,不能回头了。
  ——贺兰箴已经动手,萧綦,却仍似不动声色。
  院子里,贺兰箴的一众下属已经候命待发。
  我愕然看见,面色惨白的小叶也在其中,被两名大汉挟着,看似伤重,摇摇欲坠。
  她竟然换上一袭绯红华艳的女装,满头珠翠,云鬓高挽。
  我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几分。
  举目四顾,却见四下皆有营房火光,远远绵延开去。
  虬髯汉子走在最前面,随后是小叶等人,我被贺兰箴亲自押解在后,一行八人沿路经过重重营房,巡逻士兵远远见到我们,均肃然让道。每过一处关卡,虬髯汉子亮出一面朱红令牌,均畅通无阻。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是兵部特颁的钦差印信,火漆虎贲令。
  此令一出,如见钦差亲临。
  一路通过的关卡,都有褚黄牙旗矗立在帅旗一侧,上面朱红虎纹映着猎猎火光,鲜艳夺目。
  整个大营依山而建,通过眼前最后一道关卡,便是营外广阔的林地,至通向山脚。
  营中已筑起高达数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帅登临阅兵的点将台。
  每逢钦差出巡边关,总要举行盛大的阅兵演练,代天子巡狩。
  曾听叔父讲过,阅兵演练将从五更开始,三军阵列校场,主帅升帐点将,燃起烽火,震慑边寇,三军将士在主将统领下列阵操演,显示天朝赫赫军威。
  我抬头望去,那烽火台上硕大的柴堆已经层层叠叠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来,同样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披风垂下褚黄丝绦。
  “站住!何人擅闯校场重地?”
  “我等奉钦差大人之令,特来检视。”虬髯大汉亮出令牌,沉声道,“令牌在此。”
  对方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细细看过,压低声音问道,“为何来迟?”
  虬髯汉子回答,“三更初刻,并未来迟。”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略一点头,收下令牌。
  “阁下可是贺兰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贺兰箴扮作寻常护卫模样,斗篷覆面,不动声色。
  “主上另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虬髯大汉低声道,“我等自当遵令行事。”
  那人颔首道,“人手已经安排妥当,一旦你们动手,我等即刻接应。”
  “有劳诸位大人!”虬髯汉字拱手欠身。
  对方一行人与我擦身而过,火光下,瞧得分明,诸人披风上皆有火红虎形纹。
  果然是钦差的人。
  难怪他们可以轻易逃出晖州,还能混入押运军需的队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宁朔大营。
  我以为贺兰箴真有通天之能,却不知背后另有一只黑手。
  谁敢私自与贺兰余孽勾结?
  谁敢谋害豫章王,挟持豫章王妃?
  谁能操纵钦差,瞒过父亲的耳目?
  我只觉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丝丝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
  我被他们押着出了大营,直入营后林地。
  林中设了许多木桩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战之物,大概是供阵法演练之用。
  时过四更了,林中巡逻筹备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一行。
  贺兰箴将我带到一处隐秘的屏障后,佯作侍卫,其余人各自散开。
  每当巡逻士兵经过面前,我略有动作,贺兰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间玉带。
  生死捏于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没有机会脱逃,只能隐忍以待时机。
  天色隐隐放亮,营房四下篝火熄灭,校场也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达数里的大营。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校场四周有滚滚烟尘腾起。
  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
  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
  点将台上,一面衮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三声低沉威严的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天际风云翻涌,气象雄浑。
  帅旗招展处,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两骑并驾驰出,登临高台。
  当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绣金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旁边一人骑紫电骝,着褚黄蟒袍,高冠佩剑。
  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这样跃入眼中,我眼前却骤然模糊,似有泪水涌上。
  号角声呜咽高亢,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主帅升帐——”
  萧綦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他的声音威严沉厚,一句句远远传来,“抚远大将军徐绶代天巡狩,亲临宁朔,勤劳王事,抚定边陲。今日校场点兵,众将士依我号令,操演阵容,扬我军威,以飨天恩!”
  数万兵将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鼓声隆隆动地,一声声直撞人心。
  传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猎猎令旗。
  号角吹响,金鼓齐鸣,鼓声渐急。
  一队黑甲铁骑率先奔入校场,纵横驰骋,进退有序,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九宫阵型。
  随即是重甲营,步骑营,神机营,攻车营……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贺兰箴一行乔装营外戍卫,潜伏于校场边缘,我与贺兰箴背依身后林坡,居高临下可见全貌,离场中军阵甚近。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
  虽不是真正的沙场厮杀,我仍看得心魄俱震。这浩然军威,比之当日京城犒军,更是雄浑百倍,肃杀无伦,观者莫不为之震慑。
  身侧贺兰箴默然扣紧剑柄,眉锋如刀,隐有凝重肃杀之气。
  场中演练渐至如沸,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只见高台之上,萧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随着烽火熊熊腾起,号角声再起,高亢直裂云霄。
  校场众将士齐声发出山摇地动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驹一声长嘶,扬蹄立定。
  寒光划过,萧綦拔出了佩剑,直指天际。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心中随之翻沸。
  演练已到最后,主帅与巡狩大臣将要亲自入场检视,率领众将士完成操演。
  场下如潮水般齐齐向两侧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宽的一条大道。
  但见萧綦一马当先,徐绶紧随在后,黑骏紫骝双双驰入场中。
  那徐绶,便是与贺兰勾结的巡狩钦差!
  此刻眼见此人紧随萧綦身后,我顿时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数十丈,即便我能逃脱贺兰箴钳制,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无济于事。
  身侧贺兰箴冷笑一声,手按在我腰间,低声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动。”
  我冷冷回眸,一语不发。
  他压低声音,笑得阴刻,“好好瞧着,很快你便要做寡妇了。”
  我霍然回头看向场中,萧綦已至校场中央,九员大将相随于后。
  他身后传令官舞动黑色衮金龙令旗,分指两侧,号令一队黑甲铁骑迅疾而至。
  萧綦突然掉转马头,向右驰去。身后铁骑侍卫一字横开,黑甲重盾步兵截断去路,阵形疾驰如灵蛇夭矫,转眼便将萧綦与徐绶分隔左右两翼。
  萧綦领了右翼,竟直驰向我们藏身的林地边缘。
  徐绶被围在阵形左翼,勒马团团四转,进退无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涌至,收紧阵形,将他逼迫向阵形中央。徐绶几番勒马欲退,却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计!”贺兰箴脱口低呼。


10.  夺魄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校场正中腾起火光浓烟。
  我被那一声巨响震得心惊目眩,猛然回过神来,脱口惊呼,“豫章王——”
  顷刻间惊变陡生,台下烟雾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人声呼喝与惊马嘶鸣混杂成一片。
  方才那徐绶将军驻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个深坑!
  外围黑甲步兵有重盾护身,虽有伤者倒地,看似伤亡不大。惟独徐绶一人一马,连同他周围亲信护卫,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无存。
  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觉耳边轰然,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和震惊一起翻涌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当我摇摇欲坠,立足不稳之际,却见硝烟中,一面黑色衮金帅旗自右翼军中高高擎起。
  帅旗猎猎飞扬,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骏战马扬蹄跃出——
  萧綦端坐马上,拔剑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那剑光,耀亮我双眼。
  心中从未有过的激荡,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传令察罕,发动狙杀!”贺兰箴冷哼一声,掉头森然发令。
  “遵命!”侍从领命而去。
  忽听一声“且慢”,虬髯汉子抢步而出,“少主,那狗贼已有防备,只怕有人泄密!”
  “那又如何?”贺兰箴扣住我肩头的手陡然收紧,肩上顿时奇痛彻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声。
  虬髯汉子恨声道,“眼下情形不利,恳请少主撤回人马,速退!”
  “贺兰箴生平不识一个退字。”贺兰箴纵声大笑,狞然道,“萧綦,今日我便与你玉石俱焚!”
  身后众死士齐声道,“属下誓与少主共进退!”
  虬髯汉子僵立,与贺兰箴对视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按剑俯身,“属下效死相随。”
  此时忽听场中号角响起,呜咽声低沉肃杀。
  萧綦威严沉稳的声音穿透一片惊乱,在校场上远远传开,“贼寇行刺钦差,乱我边关,死罪当诛!”随着他声音传开,场上兵将立时镇定肃然。
  但见萧綦横剑立马,纵声喝道,“三军听我号令,封锁四野,遇贼寇,杀无赦!”
  刹那肃然之后,全场齐声高呼,“杀——”
  一片杀声如雷,刀剑齐齐出鞘。
  就在这一刹间,异变又起!
  一点火光挟尖促声直袭萧綦马前,萧綦策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弹般炸开,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飞。几乎同一瞬间,周围兵将群中,几条人影幽灵般掠出。
  刀光乍现,一道黑影凌空跃起,兜头向萧綦洒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铺天盖地罩下,左右两人就地滚到马前,刀光横斩马蹄。
  石灰漫天里,枪戟刀剑,寒光纵横如练,卷起风怒狂潮,直袭向横剑立马的萧綦。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
  然而比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墙——盾墙,冷光森然的黑铁盾墙,仿如神兵天降,铿锵乍现!
  五名重甲护卫,自乱阵中骤然现身,行动间迅疾如电,长刀出鞘,手中黑铁重盾铿然合并为墙,于千钧一发之际挡在萧綦马前,如一道刀枪不入的铁墙,阻截了第一轮击杀。
  一击不中,六名刺客当即变阵突围。
  众护卫齐声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形成围剿之势,与刺客搏杀在一起。
  忽一声怒马长嘶,声裂云霄,萧綦策马杀出重围。
  两名刺客厉声长啸,飞身追击,其余刺客俱是舍了性命,近身格杀,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将一众护卫缠住,为那两名刺客杀开一条血路。
  那两人一左一右扑到萧綦身侧,铁枪横扫,方天戟挟风袭至,欲将萧綦刺于马下。
  谁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临。
  只见场中骤然被一道惊电照亮,寒光飞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剑,是血溅三尺;将军的剑,却是一剑光寒十四州!
  电光火石的一击过后,萧綦连人带马跃过,风氅翻飞,长剑雪亮。
  方才交手之处,一蓬血雨正纷纷洒落,两名刺客赫然身首易处,伏尸当场。
  而此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夹裹了猩红血色,犹在风中飘飞,落地一片红白斑斓。
  伏击、交锋、突围、决杀,刺客伏诛——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谁敢妄动——”
  忽听一声暴喝,声震全场,竟是从校场南面烽火台上传来。
  我心头一震,眼前掠过临行前扮作宫装的小叶,恍然望向那烽火台上,果然见一名红衣女子被绑缚在高台,身后两人横刀架于她颈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个诱饵,一个有毒的诱饵。
  众兵将已是刀剑出鞘,闻听这一声,顿时又起哗然,万众目光齐齐投向萧綦。
  台上之人厉声长啸,“萧綦狗贼,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单骑上阵与我决一胜负!”
  此时众兵将已如潮水涌至,将那烽火台团团围住,正中留出一条通道,直达萧綦马前。
  萧綦勒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个全尸。”
  他语声淡定,蓄满肃杀之意。
  台上之人厉声狂笑,“若杀我,必先杀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脱口呼道,“不要——”
  话音甫一出口,即被贺兰箴猛地捏住下颌,再也作声不得。
  “你想说什么?”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么,不要救她?可惜你在此处,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的。”
  他低笑,“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为了‘你’,舍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头,咬在贺兰箴手上。
  他负痛,反手一掌掴来。
  眼前发黑,口中涌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稳跌倒,被贺兰强箍在怀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贺兰的声音似鬼魅般传入耳中。
  我被那一掌掴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发黑,心里却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计,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听他去救人了……心中却涌上辛涩的暖意。
  萧綦一人一骑已经驰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齐齐对准他。
  然而萧綦陡然勒马,一声厉啸,“动手!”
  两侧军阵中,蓦然吼声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叠作五重盾墙挡在萧綦身前。四块巨石同时从阵中飞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过之处,摧石裂柱,惨呼不绝。那军阵中竟早已设下投石机驽,显然萧綦早已获知他们的计划,设下圈套,只等他们上钩。伏于四角的弓弩手纷纷被激飞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伤,更被枪戟齐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闭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飞溅,凶险异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还是动手了。
  萧綦拔剑遥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杀勿论——”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颤,震荡不已,为这一声的绝决魄力,也为这一声的冷酷无情。
  好一个豫章王,好一个良人,宁作玉碎,也不受外敌半分胁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样如此狠心么。
  “可惜,你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呢……”贺兰箴恨声咬牙,却带着恶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却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你还很有用,他舍不得丢的,放心!”
  贺兰箴的话,每个字都像毒针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颗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伤残并不那么重要。
  眼前模糊酸涩,隐约泪意被我咬牙忍回。却见此时阵中队列变换,兵士抬了云梯从两面竖起,四下弓驽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训练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经百战之人。高台上一众贺兰死士拼死抵挡,节节败退,一个个被斩于阵前。
  那假王妃被挟着退缩至高台中央,挟她之人厉声高呼,“王妃在我手里,萧綦,你若再敢……”
  他的话语断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断,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萧綦的箭,百步穿杨,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马张弓,弓上铁弦犹自颤颤。
  我闭上眼睛,胸口泛起隐隐的痛。
  眼前浮现出多年之前,犒军初见的那一幕,也是那样遥遥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发的身影,竟然历历在目……今日往昔,俱在这一刻重叠交织。
  猎猎长风吹乱我鬓发,似也撩起心底一缕莫可名状的情愫。
  贺兰死士尽数伏诛。
  三军欢呼如雷,当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带下了那名“王妃”。
  萧綦还剑入鞘,策马驰向前去。
  这一次,他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只一个副将随在身后。
  我身后,贺兰箴突然屏息,紧紧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张口,发不出声音,一声惊呼被扼在喉间。
  ——不,萧綦,那不是我!
  这一刹那,我悲哀地记起,萧綦甚至不认得我,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瞧过一眼。
  搀扶着“王妃”的士兵已将她送到萧綦马前,离萧綦不过丈许。
  萧綦驻马,那王妃颤巍巍挣脱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鬓发迎风飘拂。
  她抬头,双臂扬起——
  几乎同一时间,默默跟随在萧綦身侧的银甲将军跃马抢出,红缨铁枪横扫,于半空中银光交剪,铿然击飞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纵身一跃,动如脱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银甲将军怒道,仰身避过那袖箭,反手一枪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将小叶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枪戟齐下。
  “留下活口!”萧綦策马而至,沉声喝问,“王妃在哪里?”
  我的心几欲跳出胸口,死命挣扎,恨不能大声呼喊。
  但听一声凄厉长笑,“属下无能,少主珍重——”
  最后一个字猝然而断,小叶再无声息,竟似当场自尽了。
  “蠢才!”贺兰箴的镇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场中情势,只觉身子一紧,旋即腾起,竟被贺兰箴拖上马背,紧紧挟制在他身前。
  一声怒马长嘶,座下白马扬蹄,冲下隐蔽缓丘,直奔前方校场——萧綦所在的方向!
  人惊马嘶风飒飒。
  晨光照耀铁甲,枪戟森严,一片黑铁般潮水横亘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萧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着晨光,离我越来越近。
  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交会。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霍然合拢,步骑营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我们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与贺兰箴——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刹那即可将这两人一马剁成肉酱。
  萧綦抬手,三军鸦雀无声。
  贺兰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这一刻开始发颤,渗出微汗,略略施力将我扼紧。
  我笑了,此时此刻他只剩我这唯一的筹码——失去镇定,便已是输了一半。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箴笑得温文尔雅。
  “贺兰公子,久违。”萧綦朗声一笑,目光冷冷扫过贺兰,停留在我脸上。
  强敌近在眼前,他却只望向我,目光深邃淡定,对贺兰箴连眼角也未抬上一下,全未将他放在眼里。萧綦的轻藐,越发激得贺兰箴掌心汗出,指尖发颤。
  他冷哼,捏起我下巴,向萧綦笑道,“王爷且看,我带了谁来见你?”
  萧綦笑意淡淡,目光渐渐森然。
  “分离日久,王爷莫非不认得人了?”贺兰箴连声冷笑。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萧綦,想要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
  时隔三年,我们真正的初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
  此刻,他会如何看我,当我是王妃,是妻子,还是棋子……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念之间,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无所畏惧。
  我与萧綦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无语凝对……这却大大激怒了贺兰箴。他陡一翻腕,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颈上。
  随着他亮出刀械,萧綦身后一众弓弩手刷的将弓弦拉满。
  “王爷!”那银甲将军惊呼出声,正欲说话,却被萧綦抬手制止。
  萧綦的目光幽深,却令我有种奇异的错觉——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之下,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
  我闭上眼,仿若真的被阳光灼痛,叹息地一笑。
  罢了,生死有命,但求从容以对,不至辱没我的姓氏。
  “你想怎样。”萧綦淡淡开口,听在我耳中,却有如雷击。
  这般问,他便是接受贺兰箴的要挟,肯与他交涉了。
  贺兰箴纵声狂笑,“好,好一对英雄美人!”
  我却再抑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
  “其一,开启南门,放我族人离去,三军不得追击。”贺兰箴仍是笑,笑得无比愉悦欢畅,“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你若能夺了去,我也绝不伤她分毫。”
  萧綦冷冷一笑,“仅此而已?”
  “一言为定!”贺兰箴冷哼,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再次将我挟紧。
  三军当前,万千双眼睛注视下,萧綦策马出阵,白羽黑盔,刺金蟠龙大氅迎风翻飞。
  他缓缓抬起右手,沉声下令,“开启南门。”
  南门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纵人脱逃,再难追击。
  贺兰箴横刀将我挟在身前,徐徐策马后退,与所余贺兰残部一起退至南门。
  轧轧声过,营门升起。
  森寒刀刃紧贴颈侧,我回眸,与萧綦的目光深深交错……心中怦然,于生死交关之际,竟惊觉心中那一丝绵软……临去匆匆一眼,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贺兰箴已掉转马头,驰出营门,一骑当先,直往山间小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