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8

郑媛: 别来无恙


第一章

  三年后

  「谋总,您该上台了。」特助敲门后打开饭店休息室,恭请总裁。

  「等一下!」遮住听筒,谋仲棠打个手势吩咐助理先出去,然后继续讲电话。「马上拨三千万公关费,立刻找车队助阵,让明星站台,绝对不要怕花钱,这次蔡委员不但要当选,还要以最高票当选!」

  「是。」电话里,亚洲春盛的财务长恭谨地回答总裁。

  收线后,谋仲棠立即走出休息室。

  助理候在门外,看到老板出来,立刻跟上脚步。

  「记者都到了?」进电梯时,谋仲棠问他的特别行政助理。

  「是。」

  「江董也到了?」

  「是。」

  「合约呢?」

  「已经送到会场。」扶了扶金框眼镜,谋仲棠的特别政助理Jack,答话的时候一向没有表情。

  尽管他已自认冷静市侩,但Jack还是得承认,他毕生没见过比自己的老板更冷酷无情的男人。

  在电梯里,Jack才敢端详镜子里所反射的,谋仲棠的脸孔……

  那是一张英俊却也冷峻的脸孔,时常不带表情,即使两年前继任亚洲四季董座那一刻,Jack也从未在老板脸上看到一丝喜悦或得意,只有接近冷漠的平静。

  「等一下签约仪式开始,你跟我进去,中途我就会离场,你代表我留在会场应付媒体。」谋仲棠交代。

  「是。」Jack只答不问,尽职而且沉默。

  谋仲棠要的就是这种下属,只做事,不多话。

  「谋总。」临进会场之前,Jack突然站住。

  「什么事?」

  「还有一件事忘了报告。刚才到休息室之前,夫人打电话来要我提醒您,今晚七点,您与观月小姐的约会,千万不要忘记了。」

  谋仲棠侧身看着助理。「我知道了。」他沉稳地回答。

  然后,不带表情地,他推门踏进会场。

  谋仲棠一出现,现场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就陆续闪起──

  「各位,请入席!」Jack立即扮演招待的角色,邀请媒体进场。

  这是一场土地开发案签约仪式,之所以办得这么盛大,因为谋仲棠竟然有能力与实力联系三方,集合中港台资金,串联地方民代、协调政商势力,拟定台湾澎湖为标的,于五年内兴建完成亚洲最大Casino城。这座具备国际级软硬件设备的赌城一旦竣工,估计每年将吸金千亿,且预估营业额将逐年跃升,观光人数在十年内将直逼美西拉斯维加斯,成为全亚洲最大赌城。

  这项消息一公布,近一星期来每天占据台湾各重要日报头版头条新闻。

  「江董。」谋仲棠一进场,就与已经候在现场的港资代表人点头握手。

  现场媒体镁光灯又此起彼落闪起……

  这是一场盛会。

  这场签约仪式代表谋仲棠的成功,两年来他全心全意投入事业,接下亚洲四季董座后让亚洲四季与春盛控股公司合并,正式成立亚洲春盛财团,并荣任亚洲春盛第一届董座。他上任后除扩大集团资产,进一步以亚洲春盛名义,联合两岸三地资金,共同打造亚洲最大娱乐赌城。

  大势底定,各方集资,亚洲春盛的谋总靠人脉看盘下注,卖的是面子,赢的是里子,谋仲棠周旋政媒之间,春风得意,轻易取得亚洲Casino最大干股股权。

  仪式正式开始,谋仲棠点头示意,由港资江山企业董座发言:「各位,我在这里宣布,今天我香港江山企业集团,代表国际投资人与亚洲春盛正式签订合作,开发亚洲第一座国际Casino城……」

  现场镁光灯闪个不停,因为不仅在台湾,这是今日全亚洲新闻媒体最关注的一条重要新闻。台湾各家电子传媒一大早就派出SNG车待命,就怕错过这则国际重要消息,成为今晚的独漏新闻。

  除了冷峻的笑容,谋仲棠没有任何表情,他是全场最沉默的焦点。

  两年来全心投入事业,一步步迈向成功,直至今日诸如商业合并吞购、种种过程,在谋仲棠眼中,俨然已成为司空见惯的金钱游戏。

  时间也许不足以让人遗忘一切,却可以平复激情……

  激情不再,冷静过后,就是沉寂的冷酷。




  饭店二楼最高档的法式餐厅,有一个VIP包厢,晚上七点整,谋仲棠已经准时候在包厢内,等待王子饭店集团的未来继承人观月英里小姐莅临。

  英里抵达包厢时,谋仲棠站起来迎接。

  「谋先生。」英里雪嫩的脸庞笑靥如花。

  见到谋仲棠,英里秉持日本女性的传统美德,非常有礼貌地弯腰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虽然她身着套装而不是传统和服。英里是现代女性,拥有高学历与工作资历,目前在父亲的饭店担任会长特别助理。

  「观月小姐请坐。」

  「谋先生,请您叫我英里就好。」她美丽的笑容就像春阳一样内敛馨柔,她的中文说得就跟日文母语一样流利。

  她在语言上展露的天分,以及对中国风俗民情的热爱,是谋仲棠考虑与她交往的主因。

  观月英里,是一位非常有数养而且没有丝毫架子的日本富家小姐。

  「英里,」谋仲棠笑了笑,从善如流。「可以上菜了吗?今天的前菜有法式烤田螺,主菜是香煎羊膝,甜点是厨师特制,你想喝什么饮料?」他问英里。

  「跟谋先生一样就可以。」

  「我喝酒,你也可以吗?」

  「是。」

  谋仲棠咧开嘴。「那么英里就跟我一起喝酒吧!」

  英里也娇羞地笑了。

  相亲过后,两人相约吃过两次晚餐,这是头一回,谋仲棠愿意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并且开口邀请她一起喝酒。

  「英里小姐喜欢吃法国菜吗?」他问。

  「是,因为这里的法国菜非常好吃。」英里微笑着回答。

  「你来用餐过?」

  英里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到台湾来之前,父亲告诉我,谋先生的饭店经营得非常成功,我一定要到这里来观摩学习,这是父亲此行给英里的功课。」

  「观月会长实在太客气了。」他咧开嘴。

  「哪里,谋先生青年才俊,您的名声在日本饭店界,也是非常响亮的。」英里真挚地对他说。

  谋仲棠噙着笑,淡定的眼色直视着英里。「英里,你喜欢台湾吗?」

  「非常喜欢。」她娇柔地回答时,不敢直视谋仲棠的双眼。

  「是么?」他淡声问:「为什么?」

  「因为台湾有谋先生这么好的男人,您的体贴与优秀,让英里毕生难忘。」尽管娇羞,她却答得很直接。

  谋仲棠低笑。「英里,你是非常温柔的女人,一样让我难忘。」

  「谋先生喜欢温柔的女人吗?」她终于抬起眼,直视谋仲棠。

  「当然,」他回答,直视着她。「喜欢。」

  「也喜欢顺从的女人吗?」她再问。

  「你顺从吗?英里?」他低问。

  她直视着谋仲棠,然后恳切并且低柔地回复:「如果是谋先生的话,英里愿意一辈子顺从。」

  他撇起嘴,淡淡地笑了。

  「什么样的女人,曾经得到谋先生的眷恋呢?是温柔又顺从的女人吗?」她再问。

  他眯起眼。「不是。」

  她睁大眼睛,替代询问。

  「不温柔又不顺从的女人,一个就够了。」他回答的时候没有表情。

  「谋先生爱她吗?」她观察他冷峻的眼色。

  「曾经爱过。」

  英里沉默了片刻。「男人的爱,一旦成为曾经之后,会再复燃吗?」她接下再问。

  「不会。」

  「谋先生能肯定吗?」

  「不能。」

  笑容从英里脸上敛去。

  「不过,我的爱,一次只会给一个女人。」

  「谋先生?」她不懂。

  「让我爱上你,那么,就不会有其它女人。」他对英里这么说。

  剎那间,英里粉嫩的脸庞羞红了。「谋先生的饭店装潢非常时尚而且高雅,每一次我到这里用餐后,心情都非常愉快,而且满足。」她自然而且立即地转移了话题。

  谋仲棠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她无需再问下去了!

  他的意思是:

  他曾经爱过一个女人,但那已是「曾经」。

  如果这女人再出现,他也许能再爱她,也许不爱。但只要在这之前,英里让他爱上自己……

  那么,他就会完全属于她,她是他唯一的女人。

  英里崇拜他!也彻底看透,谋仲棠有别于世上一般凡夫俗子。

  英里知道,这样一个男人,说的话就像信仰,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失望!只要她办到如他所说的:让我爱上你,那么,就不会有其它女人。

  「如果你喜欢,以后你待在台湾的时间,我会每天晚上邀请你到饭店用餐。」谋仲棠亲口邀请。

  英里美丽的笑靥,瞬间染上喜悦的桃花。

  晚餐在安静、详和的气氛下进行,英里的唇角时时挂着温柔又满足的笑容,就像三月的樱花一样美不胜收……

  谋仲棠的内心就跟他的外表一样沉定冷静。

  如果没有意外,观月英里应该就是他的未婚妻了。

  日本王子饭店集团的唯一继承人,温柔娴淑,秀外慧中。

  她是最有资格的人选,足以匹配自己,成为他谋仲棠的妻子。




  关掉电视新闻,李昆明怔怔地瞪着电视屏幕,脸上没什么表情。

  「真是的,好端端的干嘛出国嘛!如果不去的话,今天说不定也能继承个什么董事的位子做做,如果真的能那样,我们全家就不必挤这间小房子,起码也可以搬到大房子里舒服舒服了!」吴玉莲从沙发上站起来,嘴里不忘嘀嘀咕咕地抱怨。

  李昆明瞪了妻子一眼,然后厌恶地摇头。

  吴玉莲已经走进厨房,没看见丈夫的表情,否则两个人又要为恩熙的事大吵一架。

  电视新闻才刚播完,今天最重要的新闻,就是亚洲春盛与香港江山企业所代表的国际投资人,一起举行的联合签约记者会。

  铃──铃──

  「喂,你耳聋啦?!」吴玉莲在厨房里叫。

  「干嘛?」

  「电话啊!没见我在厨房里忙啊?你就坐在客厅翘着二郎腿,不会伸手接电话啊?!」

  李昆明被骂了两句,这才不情愿地拿起话筒:「喂,哪位?」

  「阿昆,是我。」

  「董事长?」一认出谋远雄的声音,李昆明立刻坐直身体,他没想到董事长会打电话给自己。

  「你在吃饭吗?」

  「早就吃过了!董事长有事吗?」

  「我想见你。」

  「现在吗?」

  「我叫司机开车过来,现在就在你的公寓楼下。」

  「啊!」李昆明张大嘴巴。「我、我现在就下去!」

  他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谁啊?」吴玉莲刚从厨房走出来。

  「我要出去!」李昆明拿了把伞就要出门,今晚外头下的雨可不小。

  「你现在出去干嘛?要买烟吗?」吴玉莲追到门口。

  「不是啦!」李昆明根本懒得跟老婆啰嗦,他已经跑出门。

  「那你出去干嘛──喂!」吴玉莲瞪着跑下楼的丈夫。「莫名其妙,现在竟然连话都懒得跟我说,气死我了!」她气唬唬地站在门口瞪着楼梯唠叨。




  「阿昆,先进车子里再说!」谋远雄摇下车窗,叫李昆明。

  收起雨伞,李昆明赶紧跨进车子里。「董事长,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我已经卸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喊我董事长?」

  「改不了口嘛!」李昆明搔搔头。「何况在我心中,您永远都是董事长!」

  谋远雄笑了笑。「阿昆,你还有几年退休?」

  「大概两年吧!」

  「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也不知道……」李昆明认真想了想。「我的身体还不错,也没什么病痛,何况我的孩子都还小,不能没有收入,所以退休后我可能会开一家餐厅。」

  「你想开餐厅,有本钱吗?」

  李昆明憨厚地笑出来。「我只想开一家小店,应该不需要太多本钱,退休金大概就够了。」

  「退休金不能动用,那是你将来养老的本钱,如果真的打算开餐厅,你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另外借你一笔钱。」

  「啊?」李昆明睁大眼睛。「董事长,这怎么可以──」

  「你照顾恩熙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机会报答你,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我开口,这样我良心才不会不安。」

  「可是……」

  「最近她有跟你联络吗?」谋远雄转移话题。他已经决定的事,就不会再接受其它意见。

  「您是说恩熙吗?」

  「对,最近她有打电话给你吗?」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打电话了,可能忙着搬家吧!上一次电话里,我有听她提起,好象要搬到比较便宜的公寓。」

  谋远雄低下头,沉思不语。

  「董事长,难道恩熙也没有打电话给您吗?」李昆明试探。

  「最近一年,我很少接到她的电话。就算打电话来,我问她,她也不告诉我现在的地址,我实在很担心。」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董事长知道她的消息!」李昆明看起来像被吓到了。「恩熙这孩子,她怎么会这样,让董事长为了她这么操心!」

  谋远雄不说话。

  「下次她再打电话来,我一定好好教训她!」李昆明试着安慰谋远雄。

  「不用了,」谋远雄低着头说:「我想,她不愿意告诉我住址,甚至不常打电话给我,有她的苦衷……」

  「有什么苦衷?就算有苦衷也不应该这个样子,毕竟您是她的亲生父亲!」李昆明并不知道,恩熙离开台湾之前所发生的事。

  谋远雄叹了一口气。

  「董事长,您很想念她吗?」

  「当然,我已经三年没见到她了。」谋远雄黯然地答。

  这三年来,恩熙从来没有回过台湾。

  李昆明欲言又止,然后才说:「下回那孩子打电话回来,我真的要好好骂一骂她!」他喃喃地道。

  谋远雄仅仅落寞地说:「我只想知道她好不好,只要她还有打电话跟你联络,没事就好。」

  谋远雄神色黯然充满失望的神情,让李昆明非常不忍。「董事长,」犹豫了一下,他才接下说:「您那里,有恩熙的照片吗?」

  谋远雄摇头。「你有她的照片吗?」听到李昆明突然这么问,他脸上瞬间布满期盼的光采。

  见到董事长这个样子,李昆明更不忍心。「我……我没有她现在的照片,不过有她小时候的照片。」

  「小时候!」谋远雄露出笑容。「对了,她小时候的模样我这个做父亲的人都还没见过,不知道她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恩熙小的时候长得很可爱!」李昆明也笑出来。「以前我姐姐的邻居都常常开玩笑的说:小恩熙以后长大可以当明星,如果不做明星实在太可惜了!」

  「真的吗?」谋远雄笑着问。

  「对,我现在上去拿照片,您就选几张带走!」

  「可以吗?」

  「当然可以!」

  李昆明说完话就开门下车,然后冲上楼拿照片。

  等待李昆明下楼的时候,谋远雄的心情是既复杂又兴奋。

  十分钟后,李昆明冒雨跑回车上。「董事长,恩熙所有的照片,全都在这本相簿里了!」

  谋远雄迫不及待接过相簿,翻开观看……

  每一张恩熙小时候的照片,可爱的鹅蛋脸上都带着甜甜的笑容,嘴边还有一枚浅浅的小酒涡,看起来非常清纯温柔。小时候的她,显然跟长大后表情稍嫌严肃的恩熙,非常的不一样。

  谋远雄捧着相簿的手微微颤抖……

  因为每一张恩熙的照片,几乎都是跟妈妈合照的。

  「因为是由我照相的缘故,所以我姐姐都会入镜,跟女儿一起合照,我手上就只有这些照片了。」李昆明迟疑地解释,这也是他刚才犹豫的原因。

  谋远雄看着文爱的相片……

  她与女儿的合照,每一张照片,母女俩的笑容都那么温柔灿烂,而这更令他鼻酸……

  他曾经错过了什么?

  他曾经失去了什么?

  他对不起独自一人养育女儿的文爱,也对不起他稚龄的女儿恩熙!他身为男人却不能保护她们母女,使得她们母女俩漂泊在外,必须承受生活的现实和命运的风霜。

  「董事长,这相簿您拿回去慢慢看没关系。」李昆明说。

  看到谋远雄悲痛的表情,他的心也揪成了一团。

  「那么……我看好了……会拿回来还给你!」谋远雄忍不住哽咽。

  「没关系!」李昆明赶紧回答。

  紧握着那本陈年相簿,谋远雄外表平静,内心却波涛汹涌……

  他老了,也早已经从商场上退了下来。

  因为过去的错,他与貌合神离的妻子连表象的和谐都已不复存在,而儿子对自己虽然尊重却疏远……

  现在的他,除了钱以外,早已经一无所有!


第二章

  从准备搬家那一天开始,恩熙每周从市区的超市搬一个空箱子回家,公寓里的小仓库,很快就堆满了空箱子。

  「终于,要搬家了。」看着这间住了将近三年的公寓,恩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离开语言班已经一年,这一年来她在华人区的餐馆打工,念书的钱已经存得差不多,两个月之后她就会开始独立生活。

  嘟──嘟──

  「喂?」刚放下纸箱,她随手接起电话。

  晚上九点后电话响,最可能是台湾打来的电话。

  「你还没睡吗?」

  「嗯,在整理东西。」

  裴子诺没讲话。

  「怎么了?」

  「恩熙,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将近三年没回台湾了。」

  她垂下眼。「嗯,我知道。」

  「入学之前,不打算回来一趟吗?」

  「时间很少,因为我还要打工──」

  「这些都不是理由。」裴子诺的语调很低沉:「如果你愿意回来,就会排除一切万难。」

  恩熙吁了一口气。「我们不要说这些了好吗?」

  「你真的不考虑回来一趟?」

  「如果我想回台湾,一定会通知你。」

  裴子诺不说话。

  「你打电话来有事吗?」恩熙问他。

  「你看到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

  裴子诺沉默了一下,才接下说:「你看到华文报纸了吗?」

  「我通常上网看电子报,比较注意国际新闻。」

  「你没看到阿棠的消息吧?」

  恩熙没说话。

  「你知道不知道,他可能要订婚了?有媒体报导,他正在跟日本知名饭店集团的女继承人交往。」他直接告诉她。

  沉寂了片刻,恩熙对他说:「我有看到这则消息。」

  裴子诺苦笑一声。「原来你知道。」他再问她:「既然知道他已经要订婚,你还是不回来?」

  「我没有回去的理由。」她淡淡地回答。

  裴子诺挑起眉。「你说这种话实在很伤人,难道你都不想念你的『前夫』吗?」

  恩熙笑了。「如果你想念我,随时可以到美国来看我。」

  这三年来,裴子诺仍然持续不断关心自己,恩熙知道自己亏欠他很多,但现在她没有能力回报他。

  听到她的笑声,裴子诺反而收起笑容。「你知道他快要订婚,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没有。」她答。

  「你不难过吗?」

  「为什么要难过?」

  「难道你不爱他了?」

  恩熙没有说话……

  爱这个字,好象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了。

  「恩熙?」

  「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我。」

  「什么事?」

  「在俄克拉荷马州,你有朋友吗?可不可以帮我找房子?」

  「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便宜的,只要干净就好,其它我没有任何要求。」

  「好,我知道了。」他问她:「除了这个之外,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了。」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恩熙沉默了些许,然后回答他:「过去的事,没有再提的必要了。」

  「你在逃避吗?」

  「也许是吧!」她声调很轻。「既然他已经要订婚,我的答案也不重要了。」

  「恩熙……」

  「国际电话费很贵,我要挂电话了。」

  「是我付钱,你不用担心。」

  「就因为是你付钱,我更不好意思。明天我还要上班,我要早点睡了。」

  「好吧……房子的事,如果有消息,我会打电话给你。」

  「麻烦你了。」

  放下话筒后,恩熙还不打算上床睡觉,她慢慢走到仓库,继续整理那些堆积在地板上的空纸箱。

  她的手动着,思绪却陷入回忆里……

  看到谋仲棠即将订婚的消息时,她也曾经呆呆地瞪着那则消息,过了好久都没办法回过神。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拿起身边一个纸箱,恩熙把它抱到房间。

  房间里有一迭书,就堆在床头柜上,三年来这些书陪伴她度过每一夜,现在她要离开,书籍她会全部带走。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至少对现在的她来说,过去就像飘渺的记忆,不可能再重生。

  时间是遗忘最好的朋友,她曾经这么以为,事实也证明如此。

  然而遗忘并不是彻底忘记……

  她忽略了时间只能淡忘伤痛,却不能遗忘伤痕。




  白天恩熙在一家香港移民开的餐馆工作。

  这间餐馆在大mall里面,老板虽然是香港人,但卖的却是越菜小吃,这一间越菜餐馆其实只是一间小馆子,馆子里的招牌菜就是越南河粉,餐厅的生意很好,有很多中国人都非常喜欢越菜小吃。

  「Ann, it's your call!」老板娘在里面喊她。

  「OK!」照顾外场的恩熙赶紧跑进里头。「Hello?Who's this?」

  「恩熙?我是舅舅!」台湾时间三更半夜,李昆明特地打长途电话过来。

  「舅舅?」

  「对,是我!你怎么这么久没打电话回来?如果我现在不打给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

  恩熙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会一接起电话就被责骂。「对不起,舅舅,因为我工作实在很忙……」

  「再忙也不可以这样!而且,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打电话给董事长了?」

  她沉默片刻。「对。」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不知道董事长很担心你?」

  她没有回答。

  「你应该多打电话给董事长,一个礼拜至少要打一次电话。」李昆明吩咐她。

  恩熙还是没说话。

  「你有没有听到?」

  「我知道了。」她终于回答。

  「你明天打电话给董事长,董事长要是接到你的电话,一定会很高兴!」他再补充一句:「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嗯,你一定要记得打电话!」挂电话前,李昆明再吩咐一次。

  放下电话后,恩熙慢慢走到前面。

  「谁打来的电话?」老板娘的北京话有浓浓的广东音。

  「我舅舅打来的。」

  「什么事呀?」

  「他叫我打电话回去。」

  「噢,不过你已经三年都没回去过,好象不该只打电话,反正你要离开这里到俄克拉荷马州,趁这个机会应该回去一趟才对。」老板娘对她说。

  恩熙没接话。

  刚好客人进来,老板娘要招呼客人,就忘了跟她说话。

  下班的时间也快到了,恩熙收拾东西,准备搭车到社区大学上课。

  老板娘的话在她心中酦酵,但是回去这件事情,她是不可能考虑的。

  虽然她也想回台湾,看看朋友、看看舅舅,但是早在三年前出国那一天,恩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回去。




  受邀到谋家做客,英里脸上洋溢着幸福愉快的笑容。

  「夫人您好。」

  「好!再过不久,你就要改口叫我妈妈了!」姜羽娴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接贵客,也是她未来的媳妇,观月英里。

  英里害羞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到她那个样子,姜羽娴笑得合不拢嘴,英里的端庄娴淑,一直深得姜羽娴的欢心。

  谋仲棠笑了笑,扶着英里的腰对她说:「进来吧!」

  「是。」跟在谋仲棠身边,英里走进谋家。

  「爸不在吗?」谋仲棠问母亲。

  姜羽娴收起笑容。「我已经跟他提过,可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出门打球,根本没有回来。」在英里面前,姜羽娴收敛很多,没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

  当年谋远雄因为公开认女儿,与自己的妻子决裂,但三年前儿子出车祸之后,谋远雄就已经搬回谋家。

  「英里,你随便坐,我去换件衣服。」谋仲棠上楼前对英里说。

  「是。」英里柔顺地回答。

  「好了,你快上去吧,有我在这里照顾她就行了,瞧你担心的!等一下我带她到后院的鱼池去看鱼,你别怕冷落她!」姜羽娴笑着调侃儿子。

  谋仲棠这才上楼。

  他一直住在家中,父母不和谐的关系,他早已司空见惯,可以视而不见。

  至于婚后,他会带着英里离开这个家,另外购屋居住,最近他已经吩咐助理开始帮自己找适合的房子。

  嘟──嘟──嘟──

  电话响了很多声,都没有人接。

  谋仲棠看了他房中的电话一眼,想起母亲刚才说要带英里到花园看鱼的事。

  佣人不是厨房忙,应该就是到后院伺候女主人陪客人看鱼!

  套上便服,他随手接起电话。「喂?」

  话筒传来一阵沉寂……

  「喂?」等了一会儿对方没答话,谋仲棠又问一声。

  已经很久很久……

  好象有一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恩熙不曾再听到这个声音。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遗忘……

  这个声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喂?哪位?」谋仲棠再问。

  他原打算对方再不说话就挂电话──

  「请问,董事长在吗?」对方终于说话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那片刻竟像一辈子那么长,长得让恩熙几乎窒息。

  「他不在,早上就出门打球了。」他淡淡地回答,语调中有一种生疏的客气。

  「是吗……」她犹豫了一下。

  他没说话,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我,」迟疑了很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我是──」

  「请问您是哪位,等董事长回来,我会转告他。」他打断她的话,冷淡地这么问。

  恩熙的脑子空白了三秒钟。

  「不用了,我会再打电话给董事长。」她垂下眼,然后轻轻按下话座。

  谋仲棠放下话筒。

  他站在电话旁边,足足一分钟没有任何动作。

  「仲棠,你衣服换好了没啊?怎么这么久还不下来?」姜羽娴站在一楼楼梯口喊人。

  「我马上下去!」他回话。

  转身走出房门前,他看了电话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门。




  这是近来,恩熙之所以不常打电话给董事长的原因。

  虽然可以打手机,但董事长的手机时常关机,现在董事长又因为已经退休,她不能再打电话到饭店。

  现在要跟董事长联络,唯一选择,只能打电话到谋家。

  「恩熙,你在发什么呆啊?」同在餐馆打工的台湾同学,走到恩熙身边拍她肩膀。

  她回过神,对着同事强颜欢笑。「没事。」然后拿出电话卡。

  「你打电话回台湾吗?」

  「对。」

  「可是你好象没讲几句话嘛!」

  「嗯,因为我要找的人不在。」

  「噢,」同事想起什么,突然问她:「你不是要转校了吗?转校之前,打算回台湾吗?」

  恩熙摇头。

  同事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回去。虽然有的时候我也很想回去,但是一趟机票往返要花好多钱,一个星期打工工资只有一百块美金,飞回去一趟,一个月的薪水就报销了!」

  恩熙没说什么,只问她:「你要打电话吗?」

  「对啊!我趁老板娘不注意,偷溜出来的。」

  恩熙笑了笑。「没关系,我也一样。」

  老板娘走出店里,好象在找人。

  「我先回去了。」她压低声音跟同事说。

  「噢,好!」同事赶紧转过身,以防被老板娘看到。

  在餐馆打工,是她到美国一年后才找到的工作。

  虽然这份工作跟在台湾一样辛苦,但是至少能存一点钱,并且自食其力。

  她的人生,好象一直都是这么辛苦……

  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是这么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离开公共电话亭,恩熙的心跳到现在还不能恢复规律……

  就算还有感觉,那也只是自然反应而已。

  她安慰自己。

  虽然她有种直觉──觉得他知道刚才打电话的人是她,但是他的态度疏离而且冷淡,甚至不让她说出自己的名字。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李恩熙?

  她问自己,却觉得心酸。

  她不能忘记他,虽然时间已经过了三年。

  有一天,真的能忘记吗?

  踏进店门,她强迫自己对客人微笑……

  她明白,忘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她一辈子的功课。




  当天谋远雄回到家中,已经晚上十点。

  他当然知道今天英里会到家中做客,然而就因为这样,这三年来只要妻子也会出现的场合,他都尽量避免出席。

  他们这对「夫妻」即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对彼此却比陌生人还要敬而远之!

  刚回到家中,谋远雄没料到儿子一个人坐在客厅,看起来像正在等他回家。

  「英里呢?她回去了吗?」谋远雄若无其事地问儿子。

  「我刚送她回饭店。」

  「一直住在饭店也不是办法,如果她不嫌弃,可以住在家里。」

  「可以吗?她毕竟还没过门,您跟妈的情况,不在乎她知情吗?」谋仲棠问,他的口气跟眼神一样冷淡。

  谋远雄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看起来很疲惫。「没关系,你们就快要订婚了,只要她进门,迟早会知道。」

  「跟英里结婚后,我打算另外买房子住。」

  谋远雄抬头看儿子。「你妈同意吗?」

  「我还没跟她提。」

  「如果她同意,那我没有意见。」呼出一口气,谋远雄靠向沙发背,稍微闭目养神。

  「今天晚上,我接到一通您的电话。」谋仲棠突然提起。

  「电话?」谋远雄睁开眼。

  「是,应该是一通越洋电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谋远雄的表情,开始显得有点紧张。「对方打电话来说什么?」

  谋仲棠凝望父亲。「正常的情况,您应该先问是谁打电话来才对。」

  谋远雄垂下眼,反常的没问话。

  「虽然对方没报姓名,可是我知道她是谁。」

  谋远雄脸色一窒。

  「就算是您的女儿打电话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您不必这么紧张。」他的口气很冷静,冷静到几近淡漠。

  谋远雄迅速抬起眼,瞪着他。

  「她好象有事要找您,不过没留话,所以我只能转告您她曾经打电话来,就是这样而已。」话说完,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谋远雄怔怔地看着他转身走开……

  「仲棠!」谋仲棠上楼前,谋远雄叫住他。

  「还有事?」谋仲棠转身问,神色很冷淡。

  「你打算什么时候订婚?」谋远雄突然这么问。

  谋仲棠看了父亲半晌。「还不确定,不过应该在今年内。」然后他回答。

  「这么快?」

  「妈想要抱孙子,我也觉得英里是一个好对象,这种事不必拖。」

  「可是,你跟她今年才刚相亲,这么快就要订婚,好象太匆促了──」

  「只要是对的人就可以,很多事情拖得越久只会越麻烦。」

  「你所谓『对的人』是什么意思?」谋远雄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我不希望,你的婚姻只考虑利益!」

  「不会只有利益!」谋仲棠的答复很冷静。「除了利益之外,我的婚姻一定会有热情!」

  谋远雄不说话,他沉默地瞪着自己的儿子。

  「我喜欢英里,她是这三年,我最喜欢的女人。」他一字一句对谋远雄说:「既然喜欢,就不必再多做考虑。因为刚才我已经说过,事情拖得越久只会越麻烦!」

  谋远雄皱起眉头。

  「您还有其它问题吗?」半晌后,谋仲棠问。

  「你真的喜欢她吗?」谋远雄再问一遍。

  「当然。」

  「就像当年的喜欢,一样喜欢英里?」

  谋仲棠眯起眼。「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谋远雄也不避讳。

  他自己的婚姻已经彻底失败,因此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

  「有人告诉过我,时间是最好的药。」谋仲棠是这么回答他的。「时间不但能让人学会遗忘,还可以让我慢慢的、一天比一天更爱自己的妻子。」

  谋远雄沉默地看着儿子。

  「只要时间够久,爱就会慢慢超越喜欢。」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往下说:「总有一天我会因为爱上另一个女人,而忘记过去的那一段曾经。」

  「可是,婚姻不见得能符合时间的期待,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英里的个性跟妈不一样。我选择她之前,已经完全考虑清楚。」他回答。

  谋远雄无话可说。

  点个头,谋仲棠转身上楼。

  坐在沙发里,谋远雄的表情很凝重……

  他说的话都对,事实的确如此。

  况且,刚才谋仲棠可以那么冷静地提起恩熙,跟三年前他跌下病床后痛哭,那让谋远雄惊心动魄的一幕,两者印象几乎完全不可能重叠在一起!

  三年的时间,让谋仲棠变了一个人。

  谋远雄无法评估儿子的改变,究竟是好或坏,然而似乎只有这样……

  每一个人的生活才能风平浪静地,继续过下去。


第三章

  下班时,一位朋友来接恩熙,他是房东的儿子。

  「Ann,我在这里!」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Jeff开着他的破车来接恩熙。

  「你怎么来了?」恩熙刚走出店里,她跟Jeff可以完全用中文沟通。

  Jeff虽然是老外,但是他的中文非常流利!这也是当初恩熙刚到美国,连一句英文都不会讲的时候,之所以会租Jeff家公寓,最主要的原因。

  「来接你啊!」

  「你来接我?那你的女朋友怎么办,你不必接她吗?」

  「她今天回俄克拉荷马,早上我送她上飞机的。」Jeff跟她眨眨眼。

  恩熙笑出来。「你们这次要分开多久?你想念她吗?」

  「没关系,过两个月我就要到那里念书了!」

  「你转到俄克拉荷马念书,Debbie同意吗?」Debbie是Jeff的母亲。

  Jeff耸耸肩。「以前我到中国学中文的时候,她也拿我没办法。」

  「可是这样不太好吧!」恩熙上车。「你老是不管Debbie的想法,她会很伤心。」

  「才不会,告诉你一个秘密!」Jeff神秘兮兮地凑近恩熙耳边:「她早就嫌我烦了!」

  恩熙笑出声。「才怪!」

  「我喜欢中国女孩。」Jeff抿起嘴,然后发动车子。

  Jeff的表情,还是让恩熙觉得很好笑。

  送恩熙回到家中,他还是没离开,干脆在她家里跟她聊天,Jeff的理由,是怕他的中文会生疏,所以他平常也都跟恩熙讲中文。

  恩熙到厨房泡茶的时候,Jeff帮她接了一通电话。

  「Ann,你的电话!」Jeff在客厅喊。

  「好!」恩熙在厨房接电话。「喂?」

  「恩熙?」

  「喔,子诺!」她马上认出他的声音。

  「刚才接电话那个男人,」他先问,语气算平和:「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迟疑了一下,恩熙才回答:「他是房东的儿子。」

  「老中?」

  「他是老外。」

  「老外中文这么好?」

  「他在中国学过中文。」

  裴子诺沉默了一下。「上次你问我房子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

  「在学区附近,找到房子了吗?」

  「对,等一下我会把住址和照片e-mail给你,房子的详细信息,要等过一阵子才会知道,因为现在房东在东岸度假。」

  「好,我知道了。」

  「恩熙,」顿了顿,裴子诺对她说:「如果你交男朋友,一定要让我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好。」她答应他。

  裴子诺突然笑出来。「其实,如果他是你的男朋友,你也不必瞒我,现在我跟三年前已经不一样,我不会失去理性大吼大叫,也不会生气……相反的,我会祝福你。」

  恩熙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解释。

  「我承认,」他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到现在我还在等你。但是爱情是可以升华为友情的,至少现在我应该办得到!」

  她还是说不出话。

  「你不相信吗?」

  「不是……」

  「其实我也不相信我自己!」他自我调侃。「不过我还有幽默感,所以,如果努力一点……我大概真的可以办得到。」

  「子诺……」恩熙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甚至于,她不敢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只怕更伤他的心。

  「你想说什么?」他却问。

  深吸一口气,恩熙真挚地对他说:「我想告诉你,你永远都是我最信赖、最重要的朋友!以后如果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只要你说一声,我一定会尽全力协助,因为你是我最在乎的朋友,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话筒传来一阵沉默……

  「喂?」恩熙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很高兴,」半晌后,他才吭声,声调明显压抑着。「虽然这辈子我只能当你的『好朋友』,不过,真的,能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恩熙的心抽痛了一下。

  她再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更说不出对不起。

  电话挂掉后,恩熙站在厨房里发了很久的呆,直到Jeff走进来──

  「Ann,你的茶都冷了,中国人说喝凉茶伤胃耶!」他鬼吼鬼叫的。

  恩熙被他吵的不得不回到现实。「喔,那我重泡一壶好了!」

  她忙着把茶叶换掉,然后冲水……

  就像没事发生一样,她强颜欢笑,如同这三年来她所度过的每一天。




  已经很久,裴子诺不曾光临兄弟的俱乐部,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谋仲棠。

  「没想到,你还会到俱乐部。」裴子诺主动走到谋仲棠身边。

  「最近我常到这里。」谋仲棠喝着酒,没什么表情,跟裴子诺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异样。

  「阿棠,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三年了吗?」

  「我常在电视上,看到你跟裴委员一起出现,接受访问。」他淡淡地说。

  裴子诺苦笑。「如果这样也算见面,那么我也常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你。」

  谋仲棠倒了两杯酒,然后把一只酒杯推到裴子诺面前。「干杯!」他仰头,先干为敬。

  裴子诺沉默地看着他,等谋仲棠干杯,他也仰头一饮而尽。

  「痛快,再一杯!」谋仲棠笑开脸。

  他刚拿起酒瓶,裴子诺按住他的手。「等一下,酒可以慢慢喝,我们难得碰面,要好好聊一聊。」

  谋仲棠抬起眼。「对,我们兄弟难得碰面,应该好好聊聊!」他直视裴子诺,并且放开酒瓶。

  裴子诺胸口一窒。「阿棠,你还当我是兄弟吗?」

  「难道你不当我是兄弟?」

  裴子诺屏息。「当年为了恩熙──」

  「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都已经过去了!」谋仲棠打断他的话。

  裴子诺握住拳头。「就算你觉得不必再提,我还是要说。其实,现在我觉得自己当初那么做,很对不起你!」

  谋仲棠没答腔,他为两人倒酒。

  「阿棠,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裴子诺突然说。

  「什么事?」谋仲棠若无其事地问,好象一点都不感兴趣。

  「我知道,恩熙离开台湾之前,告诉你我们已经结婚了。」

  「对,她打过电话给我父亲。」

  「你相信吗?」裴子诺问他。

  谋仲棠轻松地挑起眉,替代询问。

  「你真的相信,她已经跟我结婚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子诺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往下说:「恩熙跟我,其实我们并没有结婚。当初我们结婚的消息,全是假的。」

  谋仲棠看着他。「是吗?」仅淡淡地问了一句。

  然后他拿起酒杯,浅啜一口。

  「听到这个消息,你一点都不惊讶吗?」裴子诺眯起眼,显得困惑。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年了。」他的回答很冷淡。

  「可是,那个时候你很在乎。」

  「就算在乎,三年前也已经在乎够了!现在关于恩熙的事情,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趣。」

  裴子诺睁大眼睛。「为什么?当时你明明──」

  「我说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他抬起眼直视裴子诺,再重复一遍。「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还在乎?人跟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很脆弱,随着时间逝去,任何东西都可能变得不值钱,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阿棠,你在开玩笑吗?」裴子诺眯着眼问他。

  「你觉得我像开玩笑?」

  裴子诺摇头。「不像。」

  他撇起嘴,眼底却没有笑容。

  就因为谋仲棠看起来这么无情、这么冷静,裴子诺的惊讶更甚!

  「时间,真的可以让你改变这么多吗?」裴子诺看着他,喃喃问。

  谋仲棠笑出来。「也许吧!也许我改变很多,也许我完全没有改变。」

  「什么意思?」他眯起眼。

  「意思就是,」谋仲棠对他说:「当初,我可能只是不了解我自己而已。」

  谋仲棠的答案很冷漠。

  裴子诺看着他。「那么,你一定也不在乎,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话?」

  他没有反应的等待。

  「我承认,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是傻瓜。」裴子诺说:「我等了恩熙将近三年,但是现在她在美国,可能已经有男朋友了。」

  突然沉默下来。

  半晌后,谋仲棠终于开口:「已经三年过去,她在美国有男朋友,没什么好意外的。」

  「就像你也快有未婚妻一样吗?」他已经看到报上写的名人八卦。

  谋仲棠没答腔。

  「我实在不了解!」裴子诺突然笑出来,然而笑容却很哀伤。「一个是我最好的兄弟,一个是我喜欢的女人──可是,你们怎么都这么无情?我实在不能了解!」

  谋仲棠没说什么。

  「你不解释吗?至少告诉我原因啊!」裴子诺喝了一大口酒后,藉酒装疯。

  「没什么好说的,人要活下去,就要向前看。」谋仲棠只是冷漠地这么说,然后转身就走。

  裴子诺来不及抓住他。

  眼睁睁看着谋仲棠走出俱乐部包厢,裴子诺痛苦的表情转成心酸的苦笑……

  真的很好笑!

  明明不干他的事,为什么到头来……

  只有他一个人最难过?!




  谋远雄特地到饭店找李昆明。

  「这本相簿该还给你了。」两人在餐厅的包厢里坐下,谋远雄把相簿推到李昆明面前。

  今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到球场打球,穿著十分轻便。

  「董事长,真不好意思,还麻烦您特别送相簿过来,我过去拿就可以了!」

  「没关系,你不要跟我这么客气了。」

  李昆明呵呵笑。「董事长,您挑到照片了吗?」

  「喔,对了,我自己拿了这张照片,可以吗?」谋远雄从运动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当然可以了!」李昆明看到,那是一张恩熙与母亲文爱的合照。

  谋远雄拿出钱包,慎重地把照片收进钱包里。

  李昆明发现,董事长的手微微的在发抖。

  「董事长,您的身体还好吧?」李昆明忧心地问。

  「喔,还好,」谋远雄的反应好象慢了一拍。「我每天一大早就到球场打球,体力还可以。」

  「噢……」李昆明不怎么相信。

  他亲眼看到,董事长退休后头发几乎都白了!看起来老了很多。

  李昆明曾经在报纸上看过一篇报导,内容主要是说:人如果从职场退下来,突然进入退休生活,很容易就会变老,而且特别容易生病。

  董事长一生勤奋,从年轻就开始打拼,这种说法在他身上好象特别明显!

  「对了,恩熙打电话给您了吗?」李昆明问。

  谋远雄抬头看他。「是你叫她打来的?」

  李昆明搔搔头。「是啦,不过她自己也知道应该要打电话给您了。」

  谋远雄低下头,慢慢叹了口气。「她是打了,不过我没接到电话。」

  「怎么,您没接到电话吗?那我叫她再打──」

  「没关系,她最近要搬家应该很忙,你不要打电话烦她了。」

  「可是……」

  「你不用担心我的事,我没有关系,等恩熙忙完了,她一定会打电给我。」

  李昆明点点头。

  谋远雄慢慢站起来。「你还在工作,我要离开了。」

  「是。」李昆明赶紧起立。

  「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去就可以了。」

  「不,董事长,我还是送您出去吧!」李昆明跟着走出餐厅。

  谋远雄没有再拒绝。

  李昆明于是陪着董事长一同走出饭店,司机的车子就停在门口。

  「好了,你还在上班,快进去吧!」

  「是。」

  谋远雄离开后,李昆明才转身走进饭店。

  他刚要进餐厅,就遇到从电梯走出来的谋仲棠。

  两人目光一接触,李昆明就弯腰点头,表示对总裁尊重的意思。

  谋仲棠点头回个礼,然后就朝门口走,两人间的互动非常冷淡。

  李昆明瞪着谋仲棠匆匆离去的背影……

  「谋先生!」李昆明突然开口叫住他。

  谋仲棠停下脚步,他的助理也停下来。「有事?」他回头。

  「之前在电视上看到您的签约记者会,见到您这么成功,我真为您感到高兴,可是一直没机会恭贺您,好不容易遇到您,所以想亲口跟您说一声恭喜。」李昆明解释。

  谋仲棠转过身,笑容很淡。「谢谢!」

  李昆明低头迟疑了几秒,然后才接下说:「谋先生,前几天我还看到报导上提到,您近日要订婚了?」

  「没这么快,双方家长还没正式见过面。」他答,没什么表情。

  「噢,是因为您太忙的缘故吧?」

  「观月会长是一位非常忙碌的成功人士,而且对方是长辈,我必须尊重他的时间。等见面时间确定后,我的父母就会亲自到日本拜访,届时订婚仪式会按中、日古礼分别进行一次。」他知无不言。

  「这么慎重?」李昆明也没料到,谋仲棠肯对自己透露这么多。

  「观月小姐的身分不一样,当然要慎重。」

  「是,」李昆明干笑一声。「当年恩熙走的很匆忙,她突然决定要离开我也很意外,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想到也许是因为那封──」他突然闭嘴,没再往下说。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恩熙曾经交代过自己,关于她母亲生前曾留下一封信这件事,连董事长都不能提起。

  谋仲棠眯起眼,冷冷地盯着他。

  过了几秒,李昆明才接下说:「那个时候我听说您在医院,董事长大概跟我提起您的状况,我知道当时您很不好受……」他看到谋仲棠的表情很冷,于是不敢再说下去。「总之,现在我终于知道您已经不在意,这就好了,这件事终于过去了!」他打了一个哈哈。

  谋仲棠没什么表情。「还有事吗?」他冷淡地问。

  「呃,没事了。」李昆明犹豫了一下。

  谋仲棠正要转身前,李昆明又开口:「谋先生!」

  「怎么?还有话没说?」谋仲棠看着他的时候,表情比刚才更冷淡。

  倒是助理看了手表一眼,然后提醒老板:「谋先生,会议快来不及了。」

  「没关系,饭店员工就像我的家人,会议没有家人重要,当老板的人应该要多听取家人的意见。」谋仲棠看着李昆明说话,他的语调虽然温和,但是脸上却没有笑容。

  李昆明低下头,觉得有点不安。「对不起,我不知道谋先生您要开会──」

  「没关系,有什么话尽管说。」

  「是……我是想说,董事长的身体好象不是很好,可是刚才见面时董事长还回答我,他身体不错,我怕董事长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所以想请谋先生劝董事长,到医院检查一下。」

  「你刚才跟我父亲见过面?」

  李昆明愣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是。」

  「他到饭店来找你?」

  「是呀,董事长亲自把相簿送还给我。」

  「相簿?」谋仲棠的视线移到李昆明手上,果然看到他抱着一本相簿。

  「是,因为董事长他──」李昆明突然噤口。

  「你想说什么?」谋仲棠盯着他。

  李昆明垂下眼。「也没什么,就是几张过去的生活照而已。」

  「是恩熙的生活照吗?」谋仲棠突然说。

  李昆明猛然抬起头。

  「是吧?」谋仲棠反倒咧开嘴。

  「是……」李昆明的脸色很尴尬。

  谋仲棠盯着李昆明,漠然的脸色布满冷淡的疏离。「现在回想起来,我好象也没有任何恩熙的照片。我跟她,甚至不曾在一起拍过一张照片。」他突然笑出来,若无其事地说:「不过,就算有照片,事过境迁,应该也早就被我处理掉了吧!」

  李昆明张着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会劝我父亲注意身体,你放心吧!」话说完,谋仲棠转身走出饭店,助理追随而出。

  李昆明呆呆地站在饭店大厅瞪着谋仲棠的背影,心情就跟三年前恩熙离开时,一样沉重。




  近来台湾有很多新式旅馆,装潢得非常华丽!不但服务周到,也比较干净。

  姜羽娴之所以选在这种旅馆跟宋牧桥见面,只因为两人实在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会面。

  过去她可以不管丈夫,与宋牧桥在一般餐厅见面就可以。然而现在她在乎儿子的名声,何况谋仲棠现在已经掌控整个亚洲春盛集团,还即将与日本知名饭店集团的女儿订婚,只要有任何奇怪的谣言传出去,对儿子都会有不利的影响。

  所以近年来她与宋牧桥见面,就格外小心翼翼。

  「还是没有那孩子的下落吗?」姜羽娴的语调显得很落寞。

  近一年来,她越来越心急,两人见面谈的都是她失去下落的女儿。

  宋牧桥看了她一眼。「你不要急,我一直都在找,我相信只要我们有毅力,总有一天一定会找到女儿──」

  「总有一天要等到哪一天?!」姜羽娴烦躁地掩面悲叹起来。「我真的好后悔!当年我为什么要做那种蠢事?我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

  「现在后悔也没有用,我看你要捺着性子,这件事情急不得。」

  姜羽娴根本不想看他,她还是沉溺在自己的懊悔中。「我真的很笨!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当时只要说自己生了一对龙凤胎不就成了?」

  「好了!」宋牧桥忍不住对她说:「你太天真了!要真那样做,你的丈夫反倒会怀疑,毕竟生龙凤胎的机率太低了!而且那两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

  姜羽娴瞪他一眼。「那又怎么样?总比把孩子送给别人好!」

  宋牧桥懒得再跟她争辩。

  「你干嘛不讲话?」

  「你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是跟二十多年前一样,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叹了口气,宋牧桥说。

  姜羽娴胸口一窒,她咬着唇,半晌后才抑郁地说:「其实最大的错误是在二十多年前,我们根本不该犯错!」

  宋牧桥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如果那时候我没喝酒,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宋牧桥还是没说话,不过脸色显得很阴郁。

  「要是那时候没做错事,现在就没有悔恨……」

  「就算那个时候跟你一起『做错事』的男人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宋牧桥突然接话。

  姜羽娴转头瞪他。「你是什么意思?!」

  「那天你喝醉酒,就算不是我送你回家,换做其它男人,你一样会跟他们发生关系!」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那么随便!」

  「当时你一心只想报复你的丈夫,当然什么男人都可以!」

  「你!」姜羽娴气得直喘气,却再也说不出话。

  宋牧桥瞪着她,看到姜羽娴气得好象喘不过气,他又觉得后悔。「可不可以不要说这个了?」他的口气放软。

  「难道你们男人就不随便吗?」可是姜羽娴却不甘愿。「就算是我愿意的,难道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难道你就不是自己愿意,而是被迫的吗?」

  宋牧桥别开脸。「我不想为自己说什么,现在我只说一次,我对这件事从来没有后悔过。」

  姜羽娴张开嘴,倒抽了一口气。

  他的意思是……

  「好了,我们这样常见面也不好!我看,等到有消息,我再打电话通知你,到时候我们再见面好了。」说完话,宋牧桥先站起来。

  「可是,到底还要等多久?」姜羽娴的表情很痛苦。「我每天都会想到女儿,每次一想到她,我的心就好痛,我觉得自己好象不能再等下去了!」

  「你要有耐心,只要我们持续寻找绝不放弃,一定能找到女儿。」宋牧桥只能这样安慰她。

  姜羽娴闭起眼睛。「那个尤杏桃,她怎么会死了呢?三年前你不应该逼她,就不会发生那种可怕的事!」

  一提到尤杏桃,宋牧桥就不说话。

  他径自走到门口。「你不走吗?」

  「我等一下再走!」姜羽娴瞪着地面,喃喃回答。

  「那我先到柜台结帐。」宋牧桥离开房间。

  姜羽娴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走出房间,下楼准备离开旅馆。


第四章

  离开旅馆的时候,宋牧桥到停车场开车,姜羽娴则戴上太阳眼镜,然后直接走出旅馆。

  宋牧桥的车子从旅馆车道开上来时,与一部黑色奔驰擦身而过。

  开出车道后,宋牧桥把车子停在旅馆前不远处等姜羽娴上车,而那部黑色奔驰车则继续往前开……

  「等一下,你让车子先在路边停下来。」谋远雄突然对司机说:「我好象看到牧桥的车子了!可是他的车子,怎么会从旅馆里开出来?」

  司机的车子经过旅馆后,原本已经开得很慢。「您是说宋先生的车子吗?您会不会看错了?」司机问。

  「我不会看错,我还没老到老眼昏花的程度!你先把车子停下来。」

  「可是……」司机欲言又止。

  「怎么了?」

  「呃……」

  「到底什么事?你的车子怎么不停下来?」

  「这个──好,我先停车。」司机勉为其难地停车。

  「真是的,我刚才就叫你停车,你怎么开这么远?」谋远雄嘀咕几声,然后回头探望。

  谋远雄才刚转头,就看到宋牧桥的车,从自己的车子旁边经过,而就在宋牧桥的驾驶座旁,坐着一名脸上戴着太阳眼镜、看起来很高贵的女士。

  可尽管那个女人脸上戴着太阳眼镜,谋远雄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名高贵的女士,就是自己结缟三十多年的发妻,姜羽娴。

  「你──你快跟上,快跟上他的车子!」谋远雄指着前方宋牧桥的车子,突然变了脸,声色俱厉地命令司机。

  「是。」司机虽然面有难色,但却不敢违抗老板的命令。

  原来司机早已知道,老板之所以会突然这么激动的原因……

  因为就在刚才,当车子开过旅馆的时候──

  司机已经看到姜羽娴从旅馆走出来,之后从后照镜里,他又亲眼看见姜羽娴进了宋牧桥的车子!




  把姜羽娴送到谋家附近的小巷里后,宋牧桥就沿着山路将车子开下山。

  姜羽娴走出小巷,往自家那条大路一个人独自走回去……

  快到自家附近,谋远雄就叫司机停车,他一个人下车追上妻子──

  「你站住!」刚到家门口,谋远雄正好追上她。

  姜羽娴僵住,这一瞬间她已经听出丈夫的声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愣了片刻才转过身。「司机呢?我怎么都没听到车子的声音──」

  「你说!你怎么会从牧桥的车上下来?他为什么特地开车送你回来?」谋远雄根本不听妻子解释就先质问。

  「你干嘛啊?干什么这么大声对我吼?!」姜羽娴避开丈夫的视线,不正面回答问题。

  「我问你,你就好好回答!」他神色严厉。

  姜羽娴知道躲不过,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干嘛这么凶啊?人家牧桥刚好开车到山下,谁知道会这么巧,我们两个就遇见了嘛!人家他也是好心,才会开车送我上山──」

  「你还想撒谎?!」谋远雄脸色铁青。

  姜羽娴被他一吼,肩膀都耸起来。「你对我这么大声干嘛?他送我回来又怎么样?我哪里撒谎了?」

  「你居然敢说,他是在山下遇见你?」谋远雄咬着牙问,胸口不断起伏。

  如果妻子不说谎,也许他还愿意听她编出个什么理由,解释两人从旅馆一起出来的原因。

  「本来……本来就是这样啊!」姜羽娴嘴硬,话既然已经出口,现在她可不能否认自己的说词。

  「你!」谋远雄被气得两手发抖,「你居然还想说谎!四十分钟前我在大街上,明明看到宋牧桥的车子一开出旅馆,你也刚从旅馆走出来,接着就上了他的车!你居然还敢骗我,说是山下碰巧遇见的?!」

  姜羽娴瞪大眼睛……

  他发现了?

  「说话啊!」谋远雄两手紧握着拳头。「你背着我,在外头究竟做了什么好事,不敢跟我说清楚吗?!」

  姜羽娴双唇颤抖着,一直没办法发出声音。

  然而她越不说话,谋远雄的怒火就越发不可抑制。「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女人!」他瞪着妻子,双眼凝结了恨意。「你到底有没有廉耻?你知不知道你的儿子可能会因为你低贱的行为而蒙羞?!」

  「你居然敢指责我?」面对丈夫的指控,姜羽娴顿时感到忿恨交加,与丈夫之间的新仇旧恨都重新被燃起。「难道二十多年前你背叛妻子,在外头跟野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你自己就有廉耻吗?!」她拋开贵妇的礼教,不顾一切地在家门外,朝指控自己的丈夫大声地吼回去。

  谋远雄一愣,随即压抑胸中已经波涛汹涌的怒火,阴沈地质问妻子:「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因为二十多年前我犯过错,所以现在你要报复我,你也想红杏出墙?!」

  「现在报复你?」闻言,姜羽娴笑得流出眼泪。「你以为你是谁?为了你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我有必要苦苦隐忍二十多年,一直忍到现在才报复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他瞪大眼睛,脸色从铁青转成忿怒的赭红色。

  「好,既然你要我说清楚,今天我就把话说得一清二楚!」她已经不想再瞒下去!

  既然夫妻情义早已名存实亡──那么她宁可把事情都抖出来!等到真相揭露后,她还可以光明正大找女儿!

  谋远雄不禁双手发抖,他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他没想到,揭穿妻子的谎言后,她不但不否认,还反过来指控自己,并且威胁要说什么真相──

  「我真的受够你了!」怀着满腔的不平与恨意,姜羽娴一字一句地质问她的丈夫:「这么多年来,我忍耐是为了什么?跟你结婚以后我又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背叛我?就好象你根本没有妻子一样,竟然还跟外头的野女人生了孩子?!」她突然狂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凭什么这样践踏我、羞辱我?!难道只有你自己有七情六欲,别人都是草木、都是石头吗?!」

  姜羽娴继续往下说:「你这个自私的男人,你根本就不懂感情,根本就没有心肝!像你这种人,如果不让你尝一尝被人背叛的滋味,你永远都不知道,被你伤害的人心里到底有多痛!」她撕心裂肺地喊出最后一句话。

  谋远雄木然地瞪着妻子,他完全不能想象,原来这么多年来,她对自己的恨意竟然已经埋得这么深!他想举手指责她,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双手……

  「你以为我现在才报复你吗?你以为像你这种人值得我忍耐二十多年吗?!」姜羽娴悲哀地笑了,然后盯着丈夫的脸孔,她一字一句地往下说:「我很恨你,真的很恨你!所以我根本等不了二十年,而且我绝对不甘心,做一个被丈夫背叛的可怜女人!你有孩子是吗?那个女人为你生了一个女儿是吗?」

  谋远雄的身体发热又发冷,他瞪着妻子诡异的笑容,一股剧痛突然从他的后脑勺窜上来──

  「我告诉你,那女人为你生了一个女儿没什么了不起!」姜羽娴睁大眼睛,然后道出真相:「因为我也生了一个女儿!二十多年前,我不但跟男人偷情,还帮那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

  姜羽娴大声道出「真相」后,时间彷佛在那一瞬间静止……

  「你……你、你这个……」突然间,谋远雄就像找不到记忆,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过了半晌,姜羽娴才发现他的状况不太对!

  她退了几步,双手捂着胸口,睁大眼睛瞪着谋远雄那不对劲的模样。

  谋远雄想追上去抓住她,却没有办法举起双腿……

  接着,谋远雄就突然跌倒在地上──

  姜羽娴被他这突然其来的状况吓得张大了嘴,等到她看清楚谋远雄的模样──

  他的嘴角已经歪斜,四肢因为麻痹而不能动弹。




  谋仲棠从澎湖赶回台北再赶到医院的时候,谋远雄早已经推进手术室,手术也已进行五个小时。

  他看到母亲坐在手术室外,神情呆滞地面对着墙壁。

  「妈!」谋仲棠走到母亲身边。

  「你来了?」姜羽娴看起来好象突然老了十岁,说话的语调和表情都很迟缓。

  「您在这儿坐很久了?」

  「嗯。」她点点头,脸色憔悴。

  「您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姜羽娴摇头。

  「可是,您守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她不说话,表情凝重。

  「爸怎么会突然中风?发生什么事了?」谋仲棠问。

  姜羽娴别开脸。「我也不知道……我正在跟他讲话,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中风!」

  「您跟他吵架吗?」谋仲棠问。

  「我──」姜羽娴咬住下唇。「就算吵架又怎样?从年轻到现在,我们不知道吵过多少架了!」

  「这次,你们又为了什么事吵架?」他继续冷静地往下问。

  姜羽娴脸色一变。「你不要再问了!」她突然站起来,避开儿子冷静的目光。「你爸突然中风,现在我的心好乱!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问我了?」

  谋仲棠平静地盯了母亲好一会儿。「我请司机先送您回去休息好了。」然后他这么说。

  姜羽娴瞪着地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谋仲棠慢慢站起来,然后打了一通电话吩咐他自己的司机。「走吧!我送您到门口。」事情都交代妥当后,他低柔地对母亲说。

  「不用了,你留在这儿等。你爸推进手术室之前,脱下的衣物都寄在护理站,我到护理站去,拿了东西后我会自己走到医院门口。」

  「好,那我不送您。」他握住母亲的肩头,盯着她,温柔地对她说:「现在我非常担心您,答应我,您一定要坚强。」他定定地看着母亲,然后这么说。

  儿子的安慰没有抚平姜羽娴的不安,反而让她更难过。

  这辈子,他们到底谁对不起谁?

  这个无解的问题当然没有答案,却一整天在姜羽娴心中,反复地回响。




  「我丈夫的东西就只有这些吗?」姜羽娴在护理站领了丈夫的衣物。

  「是。」护士很有礼貌,因为谋家与院长的关系很好。

  「那我现在可以拿了?」姜羽娴的神态很低迷,声调也显得有气无力。

  「当然可以。」

  姜羽娴拿走了丈夫的衣物。

  然而她没有走到医院门口,而是坐在护理站旁边的休息椅上发呆。

  她根本没办法离开医院,因为良心一直不断的在谴责她。

  「我的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抱着丈夫的衣物,喃喃自语。「反正他这种人一辈子就是那样了,我干嘛要一直记在心上,早一点忘记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刺激他?我真的太过分了!」她责怪自己,边啜泣、边悔恨。

  这个时候,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李恩熙跟自己说过的话……

  您何必要选择一个人难过,而不愿意拋开过去,重新开始经营未来快乐的生活呢?

  「我干嘛那么想不开?为什么我会这么想不开?」她现在真的很后悔。

  以前她之所以不喜欢李恩熙这个女孩子,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所有的不幸,都跟这个女孩子有关!然而李恩熙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孩母亲的关系,她可能不至于这么讨厌李恩熙!

  然而现在后悔也没有用,她已经害自己的丈夫中风,现在人还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坐在椅子上发了好一阵子的呆,姜羽娴不知道现在自己能做什么,于是开始动手整理丈夫的物品……

  除了衣物、皮带、皮鞋、袜子之外,还有丈夫随身携带的皮夹。

  她无意识地打开皮夹,看到里面除了几张千元大钞外,只有一张高尔夫球场的卡……

  突然间,她在丈夫的皮夹内层看到一张照片。

  起初,姜羽娴迷惑于那张照片上的小女孩,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之后,是那个小女孩身边依偎的长发女子,那温柔微笑的表情,竟然也好象似曾相识……

  接着,记忆慢慢回笼,姜羽娴渐渐瞪大眼睛,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以及那个女孩──

  她倒抽一口冷气,同时捂住自己的胸口……

  恐怖的「可能」,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陷入极度的惊骇与恐慌──

  瞪着照片,她抖着手终于把照片翻到背面,看到照片背面有人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三行小字:



  一对美丽的母女。

  恩熙生日这天,于台北木栅动物园合影。

  李昆明摄1990.5.13



  「母女!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们两个怎么可能是母女?!」姜羽娴突然抓住自己的头──

  她惊恐地瞪着照片上,那对「母女」巧笑倩兮的合影……

  「我的天!」姜羽娴就要崩溃了。「这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她用力咬紧牙关,牙齿都快咬碎……

  当年那名与自己交换女儿的「农妇」,竟然是李恩熙的母亲!

  换言之,李文爱,这个破坏她幸福、夺走她丈夫的女人……

  这个女人,当年邪恶地与自己交换女儿……

  而她竟然毫不知情地养了丈夫情妇的儿子,将近二十多个年头!




  「喂?」

  「谋先生,请问夫人已经出来了吗?」司机等不到人,只好打电话确认。

  谋仲棠看一眼腕表。「大约二十分钟前,我妈已经出去了。」

  「可是我一直没等到夫人。」

  「怎么可能?她已经离开很久了。」

  「是真的,因为我知道现在夫人的精神状况不太好,所以从刚才到现在我就一直守在医院门口,不敢懈怠。」

  谋仲棠沉吟了一会儿。「好,我先去找找看,等一下再打电话给你。」

  「是,麻烦谋先生了。」

  谋仲棠收了线。

  他记得刚才母亲提过,要先到护理站领取父亲的衣物,于是他站起来朝护理站走。




  五分钟后,姜羽娴终于压下激动的情绪。

  她用颤抖的手拿出皮包里的手机,第一时间,打了一通电话给宋牧桥──

  「喂?」

  听到他低沉、稳定的声调,一股心酸与委屈,瞬间涌上姜羽娴的心头……

  「喂?是你吗?怎么不说话?」宋牧桥直觉是姜羽娴打来的电话,但他们从来不叫彼此的姓名。

  「我不敢相信……我真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事情!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姜羽娴带着哽咽与哭音,明显地情绪失控,整个人抖得很厉害。

  「发生什么事了?你究竟怎么了?」宋牧桥紧张起来。

  这三年来,她每次打电来除了问女儿的事,从来没有情绪失控过。

  「你找到女儿了吗?」姜羽娴忽然问他。

  宋牧桥愣了一下。「还没有──」

  「我已经找到我们的女儿了!」姜羽娴突然宣布,声调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冰冷、僵硬地接近恐怖。

  「你说什么?你真的找到我们的女儿了?」

  「对,就在刚才,我已经找到女儿了。」

  「你怎么找到她的?我们的女儿现在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你跟女儿在一起吗?」

  「没有……」她摇头,木然地回答:「我没有跟她在一起,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竟然是我的女儿!」

  「你在说什么?」宋牧桥担心起来。「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姜羽娴又哭起来,她又哭又笑。「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好象快要疯了!」

  「你现在在哪里?」她的回答让他更担心。

  「我在医院,我丈夫看到我们从旅馆出来后跟我吵了一架,然后他就突然中风了!所以我在医院……我在医院整理他的衣物,然后找到他的皮夹。但是我没想到,他的皮夹里竟然放着情妇跟女儿的照片!可是……可是那个女人的女儿……那个女人的女儿……那个女孩子……她竟然是我们的女儿!」

  「你到底在说什么?远雄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不是李恩熙吗?她怎么可能会是──」宋牧桥瞪大眼睛,然后用力吸了一口气。「你慢慢说,尽量把话说清楚一点!」

  「李恩熙,」姜羽娴的脸孔接近惨白,她喘了一大口气,然后接下说:「我丈夫的『私生女』……她跟照片上那个女人竟然是母女!真的好可怕……那个女人……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我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她……她竟然就是当年用儿子跟我换女儿的那个女人!」

  话说得够清楚,宋牧桥终于懂了。

  他懂了,也因为极度的震惊,而一时间没办法反应……

  「她怎么能这么做?她怎么可以抢我的丈夫、偷走我的女儿,让我女儿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背负私生女的罪名,却设计我养大她的私生子?!那个女人……她怎么可以这么恶毒!这么无耻?!」最后,姜羽娴痛苦地咆哮。

  而电话另一头,宋牧桥的脸色一样惨白。

  他已经完全了解姜羽娴所说的每一句话。

  然而姜羽娴后来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她最后的咆哮,都不能唤醒他因为过度的错愕与震惊,而突然陷入麻痹的听觉……

  原来,他唯一感到亏欠、多年来深深怀念的女儿,竟然就是曾经被他设计、被迫让学校退学的李恩熙……

  话筒从宋牧桥的手上滑落。

  他万万没有想到,命运竟然如此地捉弄人……

  然而,不仅宋牧桥,就连站在医院走廊转角的谋仲棠,也完全听懂了姜羽娴所说的每一句话。




  手术完成后第三天下午,主治医师在院长室里,对家属报告手术结果。

  「我父亲的状况如何?」一到现场,谋仲棠就直接问。

  「谋董事长的手术很成功,他脑中的血块已经清除,不过还是要看董事长愈后的状况而定。」医生宣布。

  姜羽娴的表情非常诡异,她每次凝望「儿子」的时候,眸光都非常复杂。

  「他能复原几成?」姜羽娴颤抖地问。

  「夫人,现在我还没有办法回答您这个问题,不过刚才我已经去看过董事长,他现在的状况还算稳定,未来我会尽最大的力量看护董事长,以期达到愈后最理想的状况。」

  医生的说法已经尽量乐观,虽然对未来的病况没有充分把握,然而至少谋远雄的一条命已经确定救回来。

  离开院长室后,谋仲棠的表情显得很冷静。「明天,我要搭飞机离开台湾。」在医院的走道上,他停下来,对身边的母亲说。

  姜羽娴站住,过了半晌才勉强转头看她的「儿子」。「你爸才刚开过刀,你要去哪?」她面无表情地问。

  「一场很重要的会议,我绝对不能错过。」

  「会议,会比你父亲的生命还重要吗?」姜羽娴冷冷地瞪着他……

  这个丈夫情妇生的儿子!

  看着他,姜羽娴的内心充满矛盾以及痛苦!

  现在就像有千万个针头在扎着她的胸口,她不能厘清自己看着「儿子」时,胸口的压抑是因为爱还是恨产生的痛苦!

  「父亲的状况已经稳定,等我回来,他应该已经清醒。」他只是这么回答,表情深沉。

  姜羽娴冷冷地瞪着他。「随便你。」

  拋下这句话后,她调头走开。


第五章

  在机场,航空公司的VIP贵宾室里,谋仲棠正在等候凌晨两点,飞往美国旧金山的班机。

  这班飞机先飞十四个小时到旧金山,再飞三个小时到达拉斯,再从达拉斯转小飞机飞一个小时到奥斯汀,行程将会很辛苦。

  谋远雄手术完成第二天,新闻媒体已经披露前亚洲四季集团董事长突然中风,紧急送院开刀的消息,当天晚上谋仲棠就接到李昆明的电话。

  「董事长的状况还好吗?我看到新闻真的好担心──」

  「昨天送医院紧急开刀已经取出脑中的血块,现在在加护病房观察,情况已经暂时控制住,没有恶化。」

  「那么我可以到医院探望董事长吗?」李昆明的声音含着哽咽,听起来他真的很担心谋远雄的病况。

  「好,」沉默了三秒钟,谋仲棠对他说:「正好,我有事要请教你。」

  那天晚上,他们确实见面了。

  坐在贵宾室,谋仲棠的思绪又回到当天晚上,两人在医院外的对话:

  「你提到三年前恩熙离开的时候非常匆忙,她决定离开你很意外,后来想到,可能因为那封──是一封信吗?难道真的有一封信,恩熙因为看过这封信然后决定离开?」

  李昆明的表情有点尴尬。「谋先生,您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必须知道答案。请你回答我,所谓『那封』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是『一封信』的意思吗?」

  「这……」迟疑了半晌,李昆明才吶吶地点头。

  「你为什么不直接承认?什么事让你犹豫不决?」他沉声问。

  「因为,」顿了顿,李昆明才接下说:「我曾经答应过恩熙,不跟任何人提起有关这封信的事。这封信的存在,连董事长都不知道。」

  「我父亲为什么应该知道?这封信跟我父亲有关吗?」

  「这个,这封信其实是我姐姐李文爱留下来的遗书。」恩熙已经离开三年,他守了三年的秘密,一直到现在眼看着董事长突然中风开刀,人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李昆明于是决定和盘托出。「这封信,是我姐姐临终之前将这封信交给我保管的,她还特别交代我,要等到恩熙认了亲生父亲之后,才可以将这封信交给她。」

  「为什么?你看过这封信的内容了?」

  李昆明摇头。「信跟恩熙没带走的照片、还有其它重要的东西,一起锁在保险箱里。钥匙虽然是我保管的,不过那是恩熙的妈妈给她的信,所以我没有看过。」

  谋仲棠盯着李昆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您直接说。」

  「我想看那封信。」他的请求的确直接。

  李昆明屏息片刻。

  「可以吗?」谋仲棠再问。

  「这个……」

  「我一定要看这封信,这封信非常重要,我要知道恩熙当年离开的原因!」他的意志坚定。

  「可是,」李昆明不能决定。「她都已经离开三年了,为什么您直到现在,才要知道她当年离开的原因?况且您也即将与那位日本小姐订婚了──」

  「就因为这样,我更要知道原因!」谋仲棠握着拳头,甚至低下头,郑重地对李昆明说:「我请求你,一定要答应让我看那封信!」

  谋仲棠的慎重把李昆明吓了一大跳!

  李昆明愣了好一会儿……

  「这个……我真的不能决定。」他仍未松口。

  谋仲棠抬起头看着李昆明,他的目光肃穆。「好,那么,我就告诉你昨晚我才发现的『事实』。相信你一旦听到我转述,就不会再拒绝我任何事情!」他定定地对李昆明说。

  然后,他将昨夜在护理站所听见的,从姜羽娴口中说出来的话,一五一十,详实地转述给李昆明……

  嘟──嘟──

  手机突然响起,也打断谋仲棠的思绪。

  「喂?」他打开手机。

  「你搭两点钟的飞机吗?」手机传出裴子诺的声音。

  「对。」

  「我看,她这次搬家,可能打算以后都不跟我们联络,包括你父亲在内。」

  谋仲棠没说话,他神色严肃。

  「我不确定恩熙现在是否已经离开德州,如果你到奥斯汀找不到她,就要尽快赶到俄克拉荷马州,否则一旦她离开我朋友在俄克拉荷马帮她安排好的房子,那么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谋仲棠一窒。「我知道。」然后沉声回答。

  之后,手机里一阵沉寂。

  「阿棠,」隔了片刻,裴子诺先开口:「你会把她找回来吗?」

  谋仲棠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笃定地回答他:「一定会。」

  恩熙在美国的地址,是裴子诺提供的。

  裴子诺屏息。「找到她,记得打电话给我。」最后,他仅对谋仲棠这么说。

  收了线,登机时间也快到了。

  离开贵宾室,谋仲棠一路走向候机楼……

  那封信揭露了一个最惊人的秘密,然而恩熙却选择带着那个秘密离开他。

  为什么?

  之所以千里迢迢赴美,他只想问她「为什么」这三个字!

  「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离开?」台湾时间凌晨六点,谋仲棠坐在鼾声此起彼落的头等舱,手中握着那封看了无数遍的信,喃喃自问。

  远方换日线的曙光沉默着。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事物能给他答案,除了恩熙。




  「真的没关系吗?」

  「Jeff,从早上到现在,你已经问第一百遍了。」刚帮忙工人抱起最后一箱书到卡车上,恩熙已经累得笑不出来。

  「可是你从来没有自个儿开过车子到俄克拉荷马州!」Jeff讲话还会有卷舌音。

  「没关系,我真的可以!」放下沉重的箱子,恩熙吁了一口气。「这是我最后一次保证,不准再问我了!」

  「好好好,」Jeff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可是如果你开错路,或者车子半途拋锚──」

  「Jeff!」

  「OK、OK!」

  恩熙故意插着腰站在他面前。

  「人家很担心你嘛!因为以后我们不但是朋友,还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就是同学了。」Jeff表情很无辜。「不但是好朋友还是好同学,感情一定会更好。」他还竖起拇指,比了很好的手势。

  恩熙哭笑不得。「男人不能用『人家』这两个字,」恩熙纠正他。「这样听起来真的很娘娘腔。」

  「『我』很担心你。」他更正。

  「谢谢!不过你帮不上忙,所以,回你的房间,打电话约你的女朋友出去吃晚饭,不要烦我。」她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还有一个男人在旁边碎碎念,真的快疯了。

  Jeff站在恩熙的屋子里不动,一直做鬼脸。

  「快点啊,你快点出去打电话啊!」恩熙挥手叫他出去。

  「好象赶苍蝇一样。」Jeff走出恩熙的屋子时,嘟囔地瘪着嘴,觉得被嫌弃。

  恩熙当然听到了,只觉得很好笑!

  要不是Jeff搅和,本来下午她就可以整理好行李,但是现在已经晚上七点了。

  「好象一时还整理不完……」瞪着架上尚待整理装箱的书,恩熙顿时感到全身无力。

  工人把所有的物品装箱后搬上卡车,明天才会启程送到俄克拉荷马,她本来打算今天先出发,可现在看来,她好象也得明天早上才能出发。

  「这样时间会很赶。」瞪着腕表,她喃喃自语。

  她跟新房东约好中午见面,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开夜车赶到俄克拉荷马州,到了俄克拉荷马后在车子里小睡一下,然后赶在中午见到房东之前先看过房子,因为她不一定会住在那里……

  现在看来,这计画不可行了。

  「在这里再睡一晚,明天早上再赶路好了。」她说服自己。

  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恩熙想起自己忙了一个下午,还没吃晚餐。

  好象真的得多留一晚……

  看起来,只好这么决定了!




  早晨,天气阴。

  谋仲棠抵达奥斯汀,已经是当地早晨八点。

  究竟恩熙是昨夜或者今晨离开的,他不清楚,只知道一赶到奥斯汀,恩熙住的公寓已经是空屋。

  他迅速找到国际连锁Hertz租车公司,找到一部性能十足的跑车,不顾旅途疲惫立即开车上路。

  昨夜德州与俄克拉荷马州的交界刚下过大雪,雪深积达一呎……

  收音机传出气候报导,谋仲棠关掉吵杂的广播,换成CD音乐。

  地上的积雪因为酷寒的天候已经结成冰晶,因为下了一夜大雪的缘故,一般公路上车量十分稀少,因此他不上高速公路,藉以避开塞车。

  直至荒凉的德奥边境,车子越少,他的开车速度就越快,尽管在湿滑的融冰路上把车子开得这么快,其实非常危险……

  如果不能赶在她抵达俄克拉荷马之前到达,那么他可能错失与恩熙相见的机会。

  「我看,她这次搬家,可能打算以后都不跟我们联络,包括你父亲在内。」

  谋仲棠想起搭机前,裴子诺对他说的话。

  如果恩熙离开裴子诺为她安排的房子,另外择屋租赁,或者她最后选择离开俄克拉荷马州,那么他将可能再也找不到她。

  回过神,他冷静地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切除,以避免影响开车时最需要的专注。

  然后,谋仲棠将油门一踩到底。

  前方将届州际桥,谋仲棠驾着车子准备开上交流道,他持续加速,并未因此放松油门──

  绕行弯道之后,车子越过车道上一滩融冰,谋仲棠的车子前胎突然打滑──

  车子忽然失控,紧接着以时速约一百哩的速度,从交流道直切上桥,横向越过一部福特老牛车,之后撞向分隔岛──

  砰!

  那一瞬间的撞击惊心动魄。

  因为车速实在太快,即使跑车内的安全气帘在第一时间张开,驾驶人依旧承受了异常的痛苦。

  经历第一次强烈的撞击之后,谋仲棠在这一瞬间尚未失去意识。

  紧接着,跑车弹离分隔岛,呈三百六十度在公路上高速旋转,之后撞向跑道另一部车子……

  第二次撞击之后,谋仲棠终于失去意识。




  在医院里,当警车、救护车、消防车的蜂鸣声都归于平静……

  直到谋仲棠的手术已经结束。

  虽然是冬日,病房外的阳光很刺眼,乍看是个风和日温的好天气,可一出门却陡然感受到刺骨寒风。

  从手术室到病房,混乱的二十四小时,时间已经过去一天。

  恩熙已经来到俄克拉荷马州,却错过与房东的会面时间,因为她守候在医院,等待车祸伤者完成手术,推入加护病房。

  加护病房内充满维生仪器,人一旦躺在一堆仪器中间,看起来总是显得格外脆弱。

  恩熙按着胸口站起来,因为车祸撞击,她的胸口有一大片瘀血,还好内脏没有受到伤害。

  走到玻璃帷幕前,恩熙可以肯定,病床上的男人的确就是谋仲棠。

  三年前,她曾经站在同样的位置,心痛地等他苏醒。

  三年过去,那心痛的感觉没有减轻,还多了心酸。

  他到美国来做什么?

  他为什么会开车出现在德奥州界上?

  加护病房里的男人闭着眼睛尚未醒来,他的睡容安详,全身却插满导管。

  恩熙知道,谜团必须待他醒来才能解答……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并没有昏迷多久,在手术后第三天就已经醒过来。

  医生来探视过后,证实谋仲棠确实已经清醒,没有持续陷入昏迷,但是他清醒后看恩熙的眼神却很陌生。

  谋仲棠从加护病房被转到一般病房的过程中,恩熙一直陪在他身边。

  直到躺在一般病房的病床上,他看着她,一直没有开口。

  恩熙试着跟他讲话。「你,怎么会来这里?」

  三年不见,开口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跟语调都很生硬。

  谋仲棠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仍然没有说话。

  「你撞到我的车子,你还记得吗?」她问他。

  他慢慢眯起眼,迷惑地看着她,彷佛她的人跟她的话一样陌生。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伤口会痛吗?还是你想喝水?」她只好这么问他。

  他还是没有回答,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恩熙被他看的很不自在,只好转身拿床边小桌子上的水杯和棉花棒,准备帮他往唇上沾水。

  「我认得你吗?」他突然开口却这么问她:「我认得你吗,小姐?」

  突兀地停下手边的动作,恩熙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瞪大眼睛回想着自己听到的话,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你怎么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

  遗忘会这么快吗?

  三年,就能让他将自己彻底忘记?

  然而谋仲棠的神情困顿,英俊的容貌有一丝憔悴,彷佛有非常苦恼的事情突然迷惑住他!

  「你、你是谁?」他表情困惑地反问她:「我不知道你是谁……」

  看到他的模样、听见他说的话,恩熙的脑子突然陷入一片空白,然后想到某种令人害怕的可能──

  「你到底是谁?」谋仲棠眯起眼,盯着她的眼神充斥着一片茫然。

  恩熙怔怔地瞪着他,从手指尖开始感到冰冷……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问:「我……我又是谁?」

  他的问话,证明了令人害怕的可能已经成真──

  恩熙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他,心痛地看着他迷惑的模样……

  之后再也忍不住心痛,她伸手掩住嘴,不能控制地哭泣!




  「有时候因为车祸重创,车祸伤患会有暂时性的失忆。」

  「这个病什么时候会好?」

  「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也许下一刻就好,但也可能患者一辈子都无法回复记忆。」

  医生的话停留在恩熙的脑海。

  一辈子,有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记起她。

  恩熙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突然失去记忆的谋仲棠,今天早上她打过电话回台湾,想告诉董事长这个意外的消息,但是谋家好象连佣人都不在,因为她打了两通电话竟然都没有人接听!

  「医生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坐在他身边削水果的时候,他问她。

  「一个星期后,如果没有并发症状,就可以出院了。」她回答他。

  「恩熙?」他叫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他。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你的名字很好听。」他看着她,眉间有一丝忧郁。「我撞到你的车子,你为什么要照顾我?」

  她回视他一会儿,然后对他说:「因为我们都是华人,华人在海外应该互相照顾。」

  「你说,我的中文名字叫做谋仲棠?」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孔带着一丝英俊的忧郁。

  「对。」她回答他。

  「是警方告诉你我的名字的?」

  她点头,没有解释他们原本已经相识的过往。

  「那么我的家人呢?他们也在这里吗?」

  「你撞坏的车子,是从租车公司租来的。」她避重就轻。

  「你的意思是,我的家人不住在这里?」

  「大概是吧!」她低头,借着削水果避开他的问题。

  她不愿意提过往,如果在他回复记忆之前,她能将他送回台湾,那么他真的没有记起过去的必要……

  「我出院后,可以跟你住在一起吗?」他突然问她。

  她屏住气,然后对他说:「警方会设法联络你的家人,你家人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你。」

  恩熙没有告诉他,她会先打电话回台湾告诉谋家人,关于谋仲棠的消息。

  「真的吗?」他显得有点忧郁。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我失踪这么多天,我的家人都不来找我,难道他们都不关心我吗?」

  「当然不是。」她立刻说。

  他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然后突然低笑。「你的表情,看起来好认真。」

  恩熙别开脸。「你不要想太多,安心等你家人来接你就好了。」

  「谢谢你。」他忽然对她说。

  「什么?」她回眸看他。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帮我这个陌生人。」他淡淡地笑着对她说。

  恩熙别开眼。「陌生人」这三个字,拉扯着她的胸口。「不客气,我已经说过,因为你是华人,所以我才帮你。」她低着头这么对他说。

  然后,他安静地看着她削水果。

  就这样,恩熙一直低着头,看似专心地削着苹果……

  但是只有她知道,此刻自己的心脏跳得有多快!因为在谋仲棠回台湾之前这段期间,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把他一个人丢下,独自离开医院……

  这段时间,她只能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但是这个「负责」,也只会延续到联络上董事长,或者谋家任何一个人为止。


第六章

  终于搬进新的房子,已经是十天后。

  这段期间恩熙一直联络不到董事长,虽然她觉得很疑惑,本来想打电话通知舅舅李昆明,间接转告董事长。但她搬到新家那一天,警察已经来通知她,谋仲棠的家属已经接到通知,已经准备出发到美国,接他回台湾。

  等待的这段期间,她只能先把他带回家住。

  「这里是黑人区,晚上你不要自己出门,否则可能有危险。」她警告他。

  「你什么时候要上课?」他问。

  在医院的时候,恩熙跟他提过自己搬到俄克拉荷马,是来念书的。

  「还要过一阵子,家里整理得差不多,我就要先找工作。」她回答。

  「你一边工作,还可以一边念书?」

  「当然可以,我一直都这样。」

  他笑了。

  搬到一般病房后,他的脸上就渐渐有了笑容,直到现在只要面对他,恩熙看到的全是他脸上的笑容。

  失去记忆后的他,好象变成了爱笑的天使。

  「你笑什么?」她问。

  「你回答的理所当然,我觉得你很奇怪。」

  「我哪里奇怪?」

  「你这样的女孩子应该不会多管闲事,为什么会收留我?」他很自然地问她。

  恩熙看了他很久。

  「干嘛?」

  「你真的,」顿了顿,她往下问:「你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他反问她。

  「因为你说话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一个病人。」

  他咧开嘴。「我只是不记得以前的事,可是医生没有说我是傻瓜,也没有说我会反应迟缓。」 她垂下眼,不再讲话。

  「真希望我没有失去记忆。」他忽然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表情虽然落寞,但还是在笑。「如果记忆没办法回复,我就永远不会想起,我到这里来的原因。也许我想不起来的这个原因,会是一生的遗憾。」 她屏息地注视他。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别开眼。

  她想起,自己已经不存在他的记忆里,可能未来永远都不会再存在。以后他能记得的,只是现在陌生的、曾经帮助过他的自己。

  「你先休息,我去做三明治当晚餐。今天你要早一点睡,明天早上你还要到医院回诊。」

  他失去记忆,医院方面指派了一名心理治疗师为他做心理复健,必要时可能需要进行催眠治疗,此外,他的伤口也需要换药。

  「需要我帮你吗?」他问。

  「什么?」

  「帮你做三明治。」

  「你记得怎么做三明治吗?」

  他表情空白。

  恩熙笑出来。「你知道什么是三明治吗?」

  他想了一下,然后点头。「三明治好吃吗?」

  他微笑。

  「你记得三明治好吃,可是不知道怎么做?」

  他再点头。恩熙抿起嘴。「你的命真好。」然后离开客厅。

  谋仲棠愣住,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早上她到房间叫他起床的时候,看到他睡着的模样好象一个孩子,祥和的脸孔跟她所认识的他完全不一样,他连睡着了都在笑。

  失去记忆的他,难道比较快乐吗?

  站在床边,恩熙突然觉得三年的时间过得好快……

  再过十个三年,就是三十年,一个人的一生有几个三十年呢?

  本来想叫醒他,可是他睡得很熟,没有半点就快要醒过来的样子,让她不忍心吵醒他。

  于是恩熙离开房间,回到客厅后先打电话到医院,要求更改回诊时间。

  早上她留在家里,整理堆积在客厅里的纸箱,把纸箱里面的衣服、书籍和物品一阵件拿出来。

  「今天早上,我不是应该到医院吗?」他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笑容可掬地问她。

  恩熙回过头就看到他。「你为什么不穿鞋子?」她睁大眼睛,非常紧张。「你不能光着脚丫,外面很冷!」

  「没关系,家里有暖气,何况地上还铺地毡——」

  「不行!」她冲到房间拿拖鞋出来。「赶快把鞋子穿上!」她蹲在地上命令他,表情和口气都很严厉。

  他乖乖地穿鞋子,然后又笑起来。

  等他两只脚都套进鞋子里,她才抬起头,看到他的笑容,她眨眨眼睛。「你还笑!」

  他笑的更开心。

  「你到底在笑什么?」他像孩子一样开心的笑容,连她都快要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起来了。

  「你好象妈妈。」

  她愣了一下。「什么妈妈?」

  「很像妈妈管教小孩子的口气。」

  「你是小孩子吗?」她站起来,沉着脸故意凶凶地问他。

  他无辜地看着她,然后对她说:「我肚子饿了。」

  恩熙抿起嘴。「你才刚起床,肚子就饿了?」他的样子真的很像小孩子。

  他点头。「好饿,我刚才做梦都梦到食物,梦到自己狼吞虎咽的在吃东西。」

  「好,那我赶快去做三明治!」

  「我不想吃三明治。」 恩熙站在厨房门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梦里面的食物。」

  「什么是梦里面的食物?」

  「蕃茄蛋包饭、素三珍、黑胡椒山菇。」

  「蕃茄蛋包饭我知道,可是素三珍和黑胡椒山菇是什么东西?」她问。

  「我也不知道,因为梦里面有一个女孩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她告诉我,那三道菜叫素三珍和黑胡椒山菇,我觉得很好吃,所以现在想吃。」

  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可是我刚搬来,家里没有米,而且……我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今天我可以吃三明治,明天再吃蕃茄蛋包饭,至于其它两样菜,等你会做再做给我吃好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不然你等一下,我想学校附近的超市应该有卖米,虽然这里的米没有台湾好吃,不过做蛋包饭还可以。如果你可以等一下,我现在就出门去买,半个小时内就可以回来,而且做蛋包饭很快,我保证一个小时内你可以吃到中餐。」她转身想走回房间换衣服。

  她的车子已经修好,虽然又老又破旧,不过只要能代步就行,她没打算换车。

  谋仲棠挡在厨房门口。「我想吃什么,你就会做给我吃吗?」他问她。

  恩熙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嗯,如果我会做的话。」

  「你对陌生人都这么好吗?」他对她微笑。

  她愣住,然后瞪着他的笑脸,看了好一会儿。「对,因为我这个人天性爱好和平,对每个人都很好。」她侧身绕过他,然后走到自己的房间。

  他跟到房门口,温柔地对她说:「爱好和平的天使,我要跟你出去。」

  「不行,你在家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她拒绝当天使。

  她想关门,但他伸手挡住。「让我跟你一起出去。」他的声调低柔又有磁性。

  恩熙屏息。「出门要坐车,可能会牵动伤口,所以你不能出去。」尽管他的声调温柔,她还是拒绝。

  谋仲棠看了她一会儿。「那么,我们还是吃三明治好了。」

  「为什么?」

  他看着她,对她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现在又不是晚上。」她笑出来。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是因为什么原因?」

  他笑了笑,然后认真地对她说:「我怕老外跟你搭讪。」

  她愣住。「原来你这么喜欢开玩笑!」拉开他的手,她故作无事地想关上门。

  「我是认真的。」他换另一只手挡门。「让我跟你一起出去,不然我们吃三明治就好。」 恩熙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你不要再开玩笑了!」她故意笑着说:「我的肚子好饿,你让我关门换衣服,一个小时后我们才有饭吃。」她终于把门关上。

  再开门的时候,他仍然站在门口。

  「我出去,一下子就回来。」她瞪着地板对他说。

  然后她径自走到门口,装做没看到他失去笑容的脸孔。

  「恩熙。」他突然叫她的名字,表情很严肃。

  他第二次叫自己的名字,声音比上一次更温柔。

  「恩熙?」似乎是故意的,因为他发现呼唤她的名字时,她的表情往往很僵硬。

  「嗯,」她随便应了一下,表情的确很僵硬。「有什么事?」

  「中国的成语,我都记得。」他盯着她,专注地看进她的眼底。

  「你说什么?」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成语?

  「我记得中国的成语,」他嗓音低嗄,温柔地凝望她:「你一定也听过,有一句成语叫做『一见钟情』。」

  她呆住。

  剎那间,她好象不能呼吸了。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她木然地瞪着他。

  「我想告诉你,我好象对你一见钟情了。」他说话的表情很平静。

  恩熙屏住气。「你这个人好奇怪,我认识你还不到半个月,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因为我觉得好象认识你好久了。」他居然这么回答她。 恩熙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突然转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口。

  「恩熙!」他只来得及叫一次她的名字。

  然后大门就「砰」地一声,应声关上。




  吃过午饭后,恩熙陪他到医院回诊,顺便换药。

  「你觉得怎么样?这两天有没有稍微回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心理治疗师赵华琳亲切地问她的病患。

  赵华琳年近四十岁,她是华裔心理治疗师,因为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所以经常服务华人病患。

  「我记得三明治的味道。」谋仲棠微笑着回答她。

  华琳挑起眉。「什么?」

  「我记得三明治的味道,这样算不算回复记忆?」他说得更清楚一点。「而且,我记得的味道跟恩熙做的三明治一模一样。」

  「噢,」华琳看了恩熙一眼。「跟恩熙做的三明治,味道一模一样吗?」

  华琳的眼神有点怪异,恩熙突然觉得有点不安。

  「对,是很好吃的味道。」他又说,然后温柔地看着恩熙。

  华琳又「噢」了一声,然后跟恩熙使个眼色。

  恩熙的笑容僵硬。「呃,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东西,怎么可能记得味道?一定是胡说的。」她试着跟医生解释。

  恩熙心虚地想起,过去做谋仲棠的助理时,曾经帮他准备过三明治,没想到他觉得她做的三明治好吃,到现在她才知道他心底的想法。

  「是这样吗?你是胡说的吗?」华琳问谋仲棠。

  「我没有胡说,味道真的一模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很认真并且固执地问恩熙:「你也不相信我吗?」 恩熙屏住气。 华琳对着这两人左看看、右看看,表情诡异。

  「你也不相信我?」他又问一次,这次表情很严肃。

  恩熙整个人僵住。

  华琳突然咳了一声。「那个,没关系,可能你很喜欢吃恩熙做的三明治,所以会有记忆重叠的现象。」

  「可是这种感觉很真实。」他认真地再一次强调。

  「我知道,」华琳淡淡地看了恩熙一眼。「我知道很真实。」

  接下来华琳又问了谋仲棠几个问题,然后才叫她的病人先到外面等待。

  「以前,你曾经做三明治给他吃过吗?」华琳突然问她。

  恩熙愣了一下。「没有。」然后回答。

  华琳世故的眼神直盯着她。「恩熙,你不是我的病人,我不想以心理医师的角度剖析你。但是,对仲棠来说,记忆混淆会造成他治疗上的困难。」

  恩熙没有说话。「他会回复记忆吗?」过片刻她才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华琳回答:「不过我判断,他应该属于暂时性失忆,不牵涉任何生理问题。因为除了不记得一些人事,他并没有其它学习、应用等等记忆障碍的问题。」

  「多久以后,他会回复记忆?」

  「也可能一个月后,可能一年后,也可能下一刻他就会因为某一项突如其来的外在刺激,因此恢复记忆。」

  「所以,他也可能一辈子无法回复记忆?」

  「记忆是可以慢慢的、渐进式地回复的。所以只要确认没有伤到脑部,那么他就应该会回复记忆,至于记忆回复的状况、快慢多久,只是时间的问题。」

  离开医院后,回程途中他在车上问她:「你不相信我吗?」

  「什么?」她一边开车,一边专心想着刚才华琳说的话。

  「我问你,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你什么?」

  「我刚才跟华琳小姐说的话。」

  她转头看他一眼。「你很喜欢吃三明治吗?」忽然问他。

  他愣了一下。「不喜欢。」他直觉反应。

  恩熙记得,谋仲棠很有品味,对美食尤其挑剔,当然不会喜欢三明治。

  「那么你怎么可能觉得三明治好吃!」她对他说。

  这个问题好象把他问倒,他认真想了很久。「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吃你做的三明治。」快到家的时候,他才回答。

  恩熙把车停好,转头看到他的眉心揪成一团,好象很用力在思考什么困扰他的问题…… 她忍不住偷偷笑出来。 谋仲棠迟疑地望向她的时候,恩熙忍住笑意,故意弯下嘴角。「下车了!」她面表情地对他说,转过身后又忍不住好笑。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他……

  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虽然她表面上不承认,却因为他一直说自己做的三明治「很好吃」,而感到一丝掩不住的喜悦……

  这一刻,她莫名地感觉一种叫「幸福」的滋味。

  这仿佛是跟上天借来的「幸福」,即使短暂,即使只是假象……

  却那么真实!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吃过晚饭、洗过澡后,恩熙换了一套轻便的衣服后,回到浴室抱了一堆脏衣服准备到外面洗衣间清洗。

  「我帮你。」谋仲棠走过来,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不用了,你有伤口,不能搬东西,而且这些只是衣服很轻的,我抱出去就好了。」她自己抱着衣服走出小公寓。 谋仲棠的眼睛还是盯着她。 当恩熙从浴室走出来后,就发现有一道目光一直跟着自己晃来晃去。 直到她抱着衣服回到公寓,谋仲棠的眼神还是跟着她。

  「你干嘛一直盯着我?」整理好干净的衣服后,她终于忍不住问他。

  「我有吗?」他别开眼,看得出来很故意。

  「没有吗?」她眯起眼。

  他笑出来。「如果有,一定是因为你很漂亮。」然后又直勾勾瞪着她看。

  「你这个人一向这么会讲话,这么会哄女孩子吗?」

  「我说的是真心话。」他对她说。

  「那你赞美我就好,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她故意跟他说。

  他的笑容更灿烂。「你好漂亮,我忍不住要盯着你看。」

  「你这样很奇怪!」她故意走回房间,然后更用力把门关上,挡住他的视线。

  站在门后,恩熙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得很快……

  如果他永远都不回复记忆……

  如果他永远都不回复记忆,那么这样的「幸福」可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即使在三年前,母亲当年那封信的内容,她也已经想得很清楚……

  她知道,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他们不是兄妹。

  而且这个可能性非常的高,因为当年那个陪伴亲生母亲姜羽娴到助产士那里的男人,是一个关键。

  而三年前她之所以离开谋仲棠,并不是因为血缘关系。

  她之所以离开,是为了亲生母亲姜羽娴,更是为了谋仲棠。

  她不能揭露那封信的内容,那等于揭穿谋仲棠私生子的身分!因为她了解他,更曾经听他亲口陈述过,身为谋远雄的儿子,加诸在他身上的枷锁与责任。

  谋仲棠是一个有企图心的男人,责任对他来说就是挑战,他之所以接受这个挑战,是因为他在乎外界的眼光!

  正因为如此,一旦姜羽娴知道谋仲棠竟然就是谋远雄的私生子,在当时的情势下,姜羽娴一定会对外界大肆宣扬,甚至有可能引起继承权的纷争,因为谋远雄授于谋仲棠,他手上握有的百分之十的亚洲四季股权而对簿公堂……

  就算最后事实证明谋仲棠的血缘没有问题,他确实拥有继承权,然而原本是最亲密的母子因为一封信翻脸变成仇人,那不堪的过程,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是沉重的打击。

  因此,就算当时董事长怀疑她的正当性,开口要求验DNA她也不能答应!

  而事实上,董事长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董事长一直真心诚意地对待她,恩熙相信,就算她不是董事长的亲生女儿,他也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这一切,只为了弥补当年对母亲文爱的亏欠。

  而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没有力气了。选择离开,沉默地掩藏真相,对所有的人来说是最好的方式。

  而现在……

  他失去了记忆。只要他的记忆尚未回复,她可以假装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毫无负担地爱他吗?

  「难道现在,你不是在爱着他吗?」恩熙喃喃问自己。

  如果不爱他,当他还住院的时候她就会离开。

  她知道警方会联络上他的家属,谋家得到消息后一定会派人到美国来接他,她根本不必担心谋仲棠。

  为什么接他回家,恩熙心底雪亮地明白,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恩熙?」 他站在外面敲她的房门。 她吓了一跳才回过神。「干嘛?」

  「你出来好吗?陪我一起看电视。」

  「我要整理房间,我的衣服都还没有整理!」她匆匆忙忙走到床边,连忙打开堆积在床边的纸箱,拿出里面折叠整齐的衣服,一件件放到衣柜里。

  「我帮你。」

  「不用了!」她朝门外喊。外面突然没有声音。恩熙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他就站在门外,根本就没有动。

  「要我帮你吗?」他英俊的脸孔距离她不到十吋。

  他冲着她笑,笑容坦率无害。

  恩熙脸红起来,慌张地避开。「不用了,我只是出来倒一杯水!」她匆匆闪过他,假装走到厨房倒水。

  没想到,他一路跟着她进厨房。「你喜欢穿这样的衣服吗?我记得以前你从来不做这么女性化的打扮。」

  恩熙呆住,连杯里的水溢出杯缘外都不知道……

  「恩熙?」他迷惑地看到开水溢出杯缘外。

  「你刚才说什么?」她终于放下水壶,回过头惊讶地质问他。

  「你怎么了?」谋仲棠就站在她后面,恩熙一转头就正对着他冒出一点点胡髭的下巴。

  「你刚才说『以前』?!」她脸色苍白。

  「以前?」他神色迷惘。

  「你忘记了吗?刚才说的话,你自己都忘记了吗?」

  「我……」他迟疑,仿佛刚才说的话只是一时脱口而出,真的不复记忆。

  恩熙瞪着他,谋仲棠的表情显得很疑惑……

  片刻之后,恩熙要求自己平静下来。

  「也许……」她勉强自己露出笑容。 「可能只是潜意识正在作用的关系——」

  「但是,我为什么会说以前?」他看着她,迷惑地问她:「我们以前认识吗?」

  恩熙屏息。「不认识。」立即僵硬地否定。

  然后她匆匆绕过他。

  「恩熙。」

  「干嘛?!」她像触电一样回答,然后僵住,全身紧绷。

  谋仲棠走到她身边,温柔地对她说:「你忘了拿水杯。」他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后,把水杯放在她手上。

  「谢……谢谢!」接住水杯,恩熙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间。

  刚才她差一点就说溜嘴。

  但是,他为什么会说「以前」?

  他想起什么了吗?

  吁了一口气,恩熙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明天下午她应该单独到医院一趟,找华琳好好谈一谈。


第七章

  「有没有可能,他根本没有失去记忆?」

  第二天下午,恩熙趁谋仲棠午睡的时候,独自出门到医院找他的心理治疗师。

  「你怎么会这么问?」华琳看着恩熙,笑着反问她。

  恩熙的问题,似乎未让她感到惊讶。

  「因为,我觉得他跟我说的话很奇怪,好象……好象他根本就没有失去记忆」

  「他跟你说了什么话?」华琳眯起眼,微微笑。

  恩熙想了一下。「也没什么,」她避开华琳和煦,却又有一丝犀利的眼神。

  「总之,我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华琳看了她一会儿。「恩熙,你确定以前没见过仲棠吗?」

  她别开脸。「对。」她不得已对华琳撒谎。

  因为恩熙知道,华琳是谋仲棠的治疗师。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恩熙知道华琳是一个好医生,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会用尽方法帮助她的病患回复记忆,如果她知道自己与谋仲棠的过去,可能会设法说服自己提及过去,帮助谋仲棠回复记忆。

  并非恩熙不希望谋仲棠回复记忆,但是过去的事,如果他能忘记,对他没有损失,只有还记得过去的自己,会感到痛苦而已。

  况且,她有一点小小私心,希望他的记忆不要太快回复。

  「如果你真的没见过仲棠,那么,你怎么能『感觉』到,他好象『没有失去记忆』?」华琳反问她。

  恩熙看了她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你的病人了。」

  华琳笑出来。「恩熙,你太敏感了。」

  「真的吗?是我太敏感了吗?」

  「当然,我的问题很正常,就像在跟朋友说话一样!」仿佛为了平抚她的怀疑,华琳回答她的问题:「催眠之后,如果他能完整叙述出过去发生过的事,那么他回复记忆的可能性就增加了很多。」她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你决定帮他催眠?」

  「我想,他跟你都有这个需要。」看着恩熙,华琳意味深长地说。

  恩熙瞪着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下个礼拜吧!」华琳爽快地帮她决定。「下个礼拜一下午两点,你带他回医院一趟。」

  「可是到了下个礼拜,他的家人可能已经赶到美国,接他回台湾了。」她的语调带了一丝落寞。 华琳撇开嘴。「会这么快吗?」

  「我不知道,警方并没有告诉我,他家人抵达的时间。」

  「那么,如果他的家人还没赶到,到时候你就带他过来吧!」

  这天下午,恩熙在华琳这里得到的回复就只有这样。

  华琳并未直接回答她,她想知道的答案。




  恩熙在医院的时候,警察刚好到家里按门铃,吵醒了正在午睡的谋仲棠。

  「我们在车祸现场找到一只皮箱,这应该是你的东西,一直忘了交给你。」白人警察只能跟他说英文。

  「谢谢!」谋仲棠接过皮箱。

  看得出来,那是一只旅行用的公文包。

  警察离开后他才想起来,昨天他忘了告诉华琳自己听得懂英文,他应该住过这个地方。

  回到房间后,他很容易就转开皮箱外的密码锁,打开皮箱。

  这确实是他的皮箱,他并没有忘记皮箱密码,他的记忆奇妙地选择保留了这一块。

  皮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套西装、一叠美金、一张美国运通黑卡、护照、机票存根,以及一张折成方块的信纸。

  那张美国运通卡上,的确印有他的英文拼音。

  护照上有他的照片,机票存根上也有他的名字。

  这是他的皮箱没错。

  之后,谋仲棠拿起那张信纸。

  在这个只装了几件随身必备物品的皮箱里,这张信纸的存在不仅突兀,而且非常奇怪。 他慢慢打开信纸。 随着信纸被展开,他开始意识到,这是一封非常重要的信。 既然跟随他飘洋过海到美国,这张信纸里面所写的内容,就绝对不平常……




  恩熙回到公寓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怎么不开灯?」她问他。

  他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把她吓了一跳。

  「我刚起床。」他的笑容今晚没有挂在脸上。

  「下午有人来过吗?」她问,因为他的表情怪怪的。

  「没有。」他回答,然后才露出笑容。 恩熙点点头,虽然直觉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能是因为,刚才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的关系。

  「你肚子饿了吗?想吃什么?」走到客厅的时候,她问他。

  「三明治。」他想也不想。

  「中午就吃三明治,不要再吃三明治了,我煮面给你吃。」

  「我想吃三明治。」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他看着她。「以前我到底在什么地方,曾经吃过这种一模一样的味道?」 恩熙愣住。

  「你怎么了?」他对她笑。 她别开眼。「没什么,我去做三明治了。」她匆匆离开客厅。

  他站在客厅里,没有跟到厨房。

  笑容从他脸上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沉思。




  「你想要跟你的家人说话吗?」这天晚上,恩熙直接间他。

  公寓里本来就有电话。

  「不想。」

  「为什么?」

  「我不记得他们,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可是他们一定很担心你,你应该主动打电话回家。」

  「你知道我家里的电话?」他问她。

  「警察告诉过我。」她避重就轻。

  「你希望我打电话回去吗?」

  她别开眼。「你自己决定,反正你的家人应该快到美国接你了。」

  「但是,他们为什么还没来?」他突然问她。

  她回眸望着他。「应该快来了。」然后迟疑地回答。

  「也许,他们并不想来接我。」他说。

  「为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否则,很难找到理由,解释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接我。」

  「如果打电话回去,你马上就能知道原因是什么。」

  他看了她一会儿。「好,不过我连亲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的父亲叫谋远雄,母亲叫姜羽娴。」她看着他,并且对他说:「这是警方告诉我的。」

  「谋远雄,姜羽娴?」他重复一遍。

  如果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没有去跟助产士辞行,就不会遇到那个高贵的女人,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姜羽娴女士……

  「对这两个名字,你有印象吗?」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没有。」他微笑,表情很淡。

  「需要我帮你拨电话吗?」她问他。 他看了她一会儿。「好。」然后回答。 恩熙走到电话旁边。 铃铃—— 她还没拿起话筒,电话却突然响起来!

  「喂?」她紧张地接起电话。

  「Ann?有一个自称Jeff的男人,这几天一直打电话来骚扰我!」房东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听起来很生气。

  「Jeff?」

  「是啊!他说是你的朋友,一直跟我要你的电话!我到底可不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他啊?」

  恩熙想起来,她到俄克拉荷马前,留给Jeff的是房东的电话。

  「对不起,我会打电话给他。」

  「那你快打,他今天晚上已经打了五通电话来烦我了!」房东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恩熙放下电话后,他问:「谁打来的电话?」

  「是房东。」

  「有事?」

  「嗯,我要先打一通电话给我的朋友。」她立刻拨Jeff的电话。「喂?」

  「Ann?」接电话的就是Jeff。

  「是我。」

  「你怎么没打电话给我?你的房东还跟我说你出车祸了,害我好担心!」

  「没事,我很好。」

  「快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恩熙留下电话号码,免得Jeff又打电话骚扰房东。

  「我一个礼拜后才会搬过去,等我到了俄克拉荷马你一定要来帮我整理房间,做为补偿我,这段期间为你担心的代价。」 Jeff理所当然地这么说。

  「奸啦!你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再去找你就好。」

  「不可以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也对。」 Jeff自己乐得呵呵笑。

  挂电话后,恩熙抬头才发现谋仲棠站在她面前,瞪着自己。「怎么了?」

  「Jeff是谁?」他问。

  「他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 她瞪着他。「你想问什么?」

  「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好象很开心。」

  「有吗?」

  「比起跟我说话的样子差很多。」他说。

  恩熙愣了一下。「你不是要打电话回去吗?我现在帮你拨电话——」

  他突然按住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现在我不想打电话了。」

  她用力抽回手。「为什么?」屏息地问。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不想跟他们联络了。」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打电话回去,会破坏气氛。」他笑着对她说:「我喜欢现在的感觉,只有我跟你,这间小公寓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我现在觉得就算他们永远都不来接我也没有关系。」

  她胸口一热,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太接近,她突然紧张起来。

  「你不要胡说了。」她避开他,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我没有胡说。」她谜样的态度蛊惑他。

  在恩熙还来不及躲得更远之前,他突然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我是认真的。」对她耳语。 恩熙的心跳加快……

  「我真的觉得自己好象认识你很久了。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可是我有种很真实的感觉,觉得前一世我们好象曾经相爱。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我根本无法形容。」

  恩熙别开脸,回避两人间太亲密的距离。「这种话听起来像连续剧的情节,有点恶心!」她想挣开他,却抽不回自己的手。

  「恩熙。」他突然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

  她全身莫名地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不要这样叫我的名字。」她伸手推他的胸膛,却又倏然收回,因为他的体温过于烫手。

  「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嗅着她身上的清香。

  「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她正视他,以证明自己的坦荡,不因为他暧昧的举止而乱了心。

  他低笑。「家里收留一个陌生男人,你不会觉得害怕吗?」

  恩熙屏住气。「我应该要怕你吗?」她再次试着挣开他。

  他将她拉回。「应该。」然后低笑。

  她被迫投入他怀中。

  「因为我是男人。」他在她耳边嗄柔地低语。

  她一僵。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有意识地抚过她的脸庞。

  她秀丽的脸孔泛红,即使怔忡,湿润的眼眸仍然非常诱人……

  即使遗忘记忆,一个男人怎么能轻易忽视这名美丽、却又若即若离的女人?

  「不要开玩笑了!」她拉开他的手指,不复平静,有点心急了。

  他笑着松手,然后收紧——

  将她的情绪,完全掌握在掌中。

  「你把自己想得太平凡,又把男人想得太简单了。」他收紧手臂,彻底把她困在怀中。

  她忽然垂下手,决定不再抗拒。「你想怎么样?」

  他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庞。「生气了?」他咧开嘴,然后突然放手。

  恩熙没有退开,她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没有说话,在等待她说话。

  「很好玩吗?」她瞪着他,然后问他。

  他仍然沉默,眼神不曾离开她。

  「我问你很好玩吗?你说话啊!」她再问他一次!

  「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收起笑容,冷静地对她说:「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我对你一见钟情。」

  他的话让她更生气。「这种哄小女生的话,对我一点用都没有!」她掉头走开。

  「为什么抗拒?」他问她:「如果讨厌我,你就不会带我回家。」

  她僵住。

  他走到她身边再问:「既然带我回家,证明你并不讨厌我。那么,你为了什么理由拒绝我?」

  「我不讨厌你,但也不一定要喜欢你!我说过,之所以收留你的原因只因为你是华人,我只是可怜你而已!」她这么对他说。

  也许三天,也许两天,也许明天——

  更可能就在下一刻,他的家人就会来把他接走。

  她不能纵容自己的情绪过于陷溺其中,就算有一丝幸福的错觉……

  也要随时做好失去的准备。

  「一个女人,会因为可怜一个男人就带他回家?」他反问。

  「对,我就是这种女人。」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他。

  他看着她,却突然露出笑容。「那么,是我误会你了?」

  「不管你误会什么,下次再开这种玩笑,我会立刻叫你搬出去!」话说完,她转身走进房间。

  「就算误会你,」在她关上房门前,他对她说:「我还是喜欢你!」 恩熙瞪着他。 他冲着她笑,然后柔声对她说:「就好象前世已经爱上你。对你,我好象情不自禁。」

  当着他的面,恩熙用力关上房门。

  谋仲棠的笑容渐渐消失。

  从今天下午开始,记忆的片段,就像潮水一样慢慢涌进他的脑海……

  然而片段终究只是片段,无法衔接成一个具体的印象。

  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就跟那封信以及残缺不全的记忆一样,是个谜。

  然而这数个奇异的谜,对他面言,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越抗拒,他就越投入。




  也许,她不应该带他回家。

  关上房门后,恩熙告诉自己。

  她不否认,内心有挣扎,所以将他留下。然而情况有点失控,失去记忆的他看起来温和,却跟三年前一样不能预料……

  仰起头吐一口气,恩熙告诉自己,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他回台湾。

  但是,为什么还没来?

  恩熙想起谋仲棠问她的话。

  为什么?知道谋仲棠发生车祸,为什么董事长还不来?

  「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恩熙突然想到这个可能。

  她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台湾时间下午两点。

  但是现在她不能出去打电话,因为客厅的灯还没熄,谋仲棠一定还没回房间睡觉。

  今天晚上,她突然觉得累,还有一点害怕……

  她不想再应付他。

  「你为什么要用『应付』这两个字?」她喃喃问自己。

  但是经过刚才的情况,除了「应付」这两个字,她暂时找不到其它适合的字眼形容。


  Jeff突然在第二天出现,让恩熙觉得很意外。

  「你到奥克拉荷马了?」

  「对,再过半小时就到了。等一下我到妳家去接妳,晚上一起吃饭。」

  「你不是说还要一个礼拜才会过来吗?怎么突然来了?」

  「想给妳一个惊喜啊!」Jeff得意洋洋地说。

  「真受不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恩熙忍不住觉得好笑。「那Sandy呢?你不找她吗?」Sandy是Jeff的女朋友。

  「她在爱德蒙市,还没回学校。」他再次吩咐她:「等一下我去接你喔!」

  然后Jeff匆匆挂了电话。

  「你男朋友打来的电话?」谋仲棠站在她身后,突然开口问。

  恩熙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

  「你接电话的时候就出来了。」他问她:「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她简单回答,然后走回房间。

  换了衣服后,她走到厨房煮面,然后端着煮好的面回到客厅。

  「你先吃面。」她对他说。

  「你呢?怎么没煮你的份?」他瞪着她换好的洋装。

  「我要出门。」

  「去哪儿?」

  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跟朋友一起吃饭。」

  「男朋友?」

  恩熙转身走回厨房清洗锅具,没有回答。

  「可不可以不要出去?」他跟到厨房。

  她愣了一下。「你快点吃面,面吃完了再回房间睡一下,这样伤口会好的比较快。」她顾左右而言他。

  「你很喜欢他?」

  她放下洗了一半的锅子。「时间快来不及了,锅子等我回来再洗好了,我去外面等他。」

  她绕过他,回房间拿了皮包后走到门口穿鞋。

  「他对你很重要?」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们交往几年了?」

  「你不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她打开大门。

  他走过去把门推上。「在家里等他就好了,你不必出去。」

  「你快去吃面,不要管我了。」

  「我想看他长什么样子。」他温和无害地这么说。

  恩熙瞪着他。「随便你好了。」拗不过他,她干脆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等Jeff。

  谋仲棠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你为什么突然这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缘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看了他一眼。

  他观察她。「你想跟我保持距离?」

  恩熙回视他,故意对他微笑。「对,你真聪明。」

  他挑起眉。

  「昨天晚上你不是告诉我,把男人想得太简单?」她学他无害的笑容,然后「温柔」地对他说:「所以现在我就听你的话,跟你保持距离。」

  他笑出来。

  「干嘛?你笑什么?」她收起笑脸瞪着他。

  「你很有意思。」

  「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她眯起眼。

  「因为你刚才那个样子,你知不知道,那个样子不像拒绝,看起来反而像在诱惑男人。」

  她瞪大眼睛,立刻动屁股坐到沙发另一端,跟他保持距离。

  他反而笑得更开心。「你真的很可爱!」

  恩熙倒抽口气。「我觉得你有毛病!」她站起来。

  这时候电话刚好响了,她跑过去接电话。「喂?」

  「Ann?你怎么还没出来?」是Jeff打来的电话。

  「你到了吗?」

  「是啊,已经在门口了!」

  「好,我马上出去。」挂了电话她就跑到门口。

  「恩熙!」她打开门时,谋仲棠叫住她。 她僵在门口。 谋仲棠走到她身边,居然伸手拨她的头发,又出乎意外无限温柔地跟她说:「早点回来,不然我会担心你。」

  恩熙睁大眼睛,呆呆地瞪了他好一会儿……

  「再见。」然后她才像突然清醒一样,僵硬地转身走开。

  谋仲棠咧开嘴,然后慢慢侧首,淡冷的眼眸射向路旁那辆车上的金发男人——

  Jeff忽然有种心脏被射穿的感觉。

  对方那浓浓的挑衅意味,就算白痴也能感觉得到。

  恩熙很快就跑到Jeff车上。「快走!」她催促Jeff。

  回过神,Jeff悠悠地应了句:「我也这么想。」然后踩下油门。





  「恩熙,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啊?他怎么会从你家出来?」开车途中Jeff问她。

  「他是发生车祸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我的那个男人,因为他受了很重的伤,亲人又不住在美国,所以我暂时把他带回家。」

  「什么?!」Jeff大叫一声。

  「干嘛?」恩熙拍拍胸脯。「你干嘛突然叫那么大声?」

  「你干嘛就这样把他带回家?」 Jeff大声问她。

  「不行吗?」

  「当然不行!你又不认识他,怎么可以随便带陌生人回家?!」

  「不会,他没关系的。」

  「什么没关系!你跟他很熟吗?」 Jeff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恩熙不想回答。

  「干嘛不讲话?」

  「没有,你专心开车就好了。」

  Jeff看了她一眼,然后碎碎念:「干嘛神秘兮兮的?」

  她转头望向窗外。

  三年不见,他好象变了很多……

  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瞪着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恩熙吁了一口气。

  「他变得好奇怪,是因为失去记忆的关系吗?」她喃喃自语。

  「什么?」 Jeff边开车边抽空转头问她。

  「嗯?」

  「你刚才说什么?」

  「噢,没事。」她笑眯眯回答。

  Jeff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你『好象』也怪怪的!」他念了一句,然后才回过头专心开车。




  送走恩熙后,谋仲棠吃了面就坐在客厅等她回来。

  家里安装的有线频道有华人台,中午时间有一个小时的华人新闻,轮到台湾新闻,只见女主播画了一脸超级浓妆,还梳了一个闪亮动人的发型,正以夸张的肢体语言与高亢的语调,报导一则新闻:

  「……根据代表姜羽娴女士的亚洲四季饭店发言人表示,先前之所以一直隐瞒她的儿子,也就是亚洲春盛总裁谋仲棠病重的消息,是为了稳定亚洲四季饭店的股票,会这么做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亚洲四季投资人的利益。但是,由于目前亚洲春盛集团在海外的多项开发案进行在即,因为总裁谋仲棠病重!——是根据亚洲四季发言人的声明稿——所以,目前亚洲春盛正面临了群龙无首的窘境!但是,更惊人的消息还在下面!」

  主播换了一个姿势,从camara 1 cue到camara2:

  「前亚洲四季总裁谋远雄董事长竟然这么巧,就在半个多月前中风,到现在都还没有清醒!也就是前亚洲四季饭店董事长,因为突然中风的缘故,目前几乎就是植物人的状态,也因为这样,所以前亚洲四季总裁夫人姜羽娴女士,才会决定在这个时间点公布独子病重的消息。请注意喔,春盛集团跟亚洲四季饭店,本来是两个不同的集团,因为谋仲棠,也就是这位前亚洲四季饭店董事长的独子,两大集团才会整合兼并成为一个更大的超级财团,就是亚洲春盛集团!所以亚洲四季饭店跟亚洲春盛的关系非常复杂,现在前董事长的夫人,就是这位姜羽娴女士,今天召开记者会,由亚洲四季饭店的发言人宣布,她手上继承丈夫当初握有亚洲四季与春盛集团合并后,计算交换的股票,根据姜女士宣布,目前她手上握有的亚洲春盛股票,占百分之四十的比例,所以亚洲四季饭店发言人宣布,姜羽娴女士将要也必须暂时代理亚洲春盛总裁一职。但是——但是——今天晚上亚洲春盛集团的发言人又站出来说话了!」

  主播又换了一个姿势,再从camara 2 cue到camara 3:

  「根据亚洲春盛方面的发言人表示,整个亚洲春盛的股东事前全部没有被告知这件事!也就是说,他们全都不知道今天亚洲四季饭店会召开记者会,发布姜羽娴女上将暂时代理亚洲春盛总裁这项消息!根据我们的记者独家了解,亚洲春盛的发言人今天晚上已经出面澄清:这只是亚洲四季方面片面发布的消息,完全没有经过亚洲春盛的董事会认可!」

  主播继续以她夸张、并且具有煽动性的语调往下播报,做出更精辟的分析,同时屏幕上打出图表,对亚洲四季饭店与亚洲春盛的股权结构,以及前春盛集团如何并购亚洲四季股票,父子不明原因的恶斗内幕,以及目前亚洲春盛市值资产评估值等等^

  之后镜头cue到早亚洲四季饭店的记者会现场,摄影记者的镜头先拍到亚洲四季饭店的发言人身上,之后又转到坐在主席台上,沉默不语的姜羽娴身上。

  她看起来很冷漠,好象整个记者会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新闻播报完毕,谋仲棠拿起遥控器按掉开关。

  终于看到他的「母亲」,他脑海里的影像不但越来越鲜明,更加速旧记忆不断被唤醒,于是一幕幕片段之间的关联,渐渐被拼凑起来……

  夜色将临之际,突然一位远方来客到访。

  就在这一时刻,他终于想起自己远赴美国的目的……

  恩熙,我要知道你为什么离开我?




  本来只是吃一顿午餐,回到家的时候,却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黑人区的夜晚并不平静,晚上这一区的年轻人几乎全部出门来到街头,街道旁摆了几十个铁桶子,里面不知道烧什么东西,年轻人都聚拢在铁桶周围取暖,街上清一色是黑人,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夜晚的时候看起来充满野性,气氛也变得非常诡异!

  「我觉得你还是在我这里睡一晚,不要回去了!」Jeff劝她。

  「可是……」

  「你担心家里那个人对不对?」Jeff眯起眼。

  恩熙没承认也没否认。

  「打电话给他,跟他说今天晚上不回去不就好了?」

  她犹豫着。

  「难道你要冒险啊?这么晚了,我可不敢开车进城!」

  「如果我一个人回去!」

  「你疯了?我不会让你离开Sandy家门的!」Jeff话没说完,就走到他女朋友的家门口挡门。「反正你跟Sandy也很熟,今天晚上就睡Sandy的房间好了。」恩熙瞪着他。

  「看什么?快打电话啊!」Jeff催促她。

  恩熙迟疑地走过去拿起话筒,然后拨号……

  但是家里的电话响了很久,却没有人接。 「怎么了?」Jeff问。 「电话没有人接。」她瞪着话筒,忧虑地回答。 「他会不会睡了?」 「可是现在不会很晚。而且就算他睡了,听到铃响应该会出来接电话。」 「干嘛?难道你想回去?」Jeff不但对恩熙摇头还做鬼脸。

  她瞪着他。「对。」

  Jcff的脸垮下来。「不会吧?」

  「我一定要回去。」恩熙突然转头就走。

  「Ann!」Jeff快疯了。

  眼看着恩熙已经奔出家门,Jeff只好追出去——

  「我的老天!等等我呀!恩熙!」




  回到家里,谋仲棠真的不在。

  「奇怪,人真的不在?」Jeff陪恩熙一起回来,不过他也不敢开车,他们是搭出租车回来的。 纵使心底有很多疑问,一时间恩熙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不早了,你快点睡觉,明天早上我会回去。」他先开口打破沉默。 迟疑了一下,她才回答。「好,我知道了。」 放下话筒,她呆呆地瞪着电话……

  「干嘛?他不回来啊?」Jeff问她。 恩熙看他一眼,没答话。

  「看你那个表情就知道他不回来,早知道你也不必赶回来了!」 Jeff翻个白眼。

  「你快点回去,出租车还在外面等你。」恩熙对他说。

  「什么?你还要赶我回去?」

  「你不能住在这里。」

  「为什么?那个人又不在,我可以睡他的房间啊!」

  「不行,晚上Sandy会打电话给你,你一定要回去!」

  Jeff眯起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你好无情……」

  「快点出去喔,要是出租车开走,你就要走路回家了!」她恐吓他。恩熙跑到他的房间。

  「棉被叠得很整齐,他好象很早就出门了。」 Jeff跟进来。

  「可是现在已经不早,到底去哪里了?」恩熙喃喃地问。

  恩熙的话刚说完,客厅的电话就响了。

  她看了Jeff一眼,然后跑到客厅接电话。「喂?」

  「是我。」谋仲棠的声音很低沉。

  「你在哪里?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在家呢?」

  「我有一点事,明天早上我会回去。」他说。

  「明天早上?」她愣了一下。「那今天晚上,你住在哪里?」

  「饭店。」

  「饭店?」

  「对,我跟朋友在一起。」

  「朋友?你怎么会有朋友?」

  沉默一会儿,他才回答:「明天我会告诉你。」

  他似乎不想回答……

  Jeff做个鬼脸,然后急急忙忙跑出客厅。「Ann你好狠的心!」大门关上前Jeff哭丧着脸指控她。

  终于送走Jeff,恩熙垂下脸,然后呆坐在沙发上。

  她是故意赶走Jeff的。

  因为刚才在电话里,谋仲棠说过他明天早上会回来……

  莫名地,她有一种感觉,觉得明天早上好象会发生什么她意想不到的事。

  为什么他要住在饭店里?

  他的朋友是谁?

  这些无解的问题,整个晚上萦绕在恩熙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你打电话给她吗?」 谋仲棠放下话筒的同时,英里走到他身后。

  「对。」他转身,凝视英里秀丽的脸庞。

  「她真好,发生车祸后愿意收留你。」英里微笑着说。

  谋仲棠走到沙发旁坐下。「今天中午,我看到新闻了。」他直接对英里说。

  她愣了一下,然后垂下眼。

  「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我到美国之前,伯母跟我提过。」抬起眼,她的眸光显得很温柔。「不过,伯母原本以为你受伤很重,所以才决定这么做。」

  「我父亲怎么样了?」他未置一词,只是这么问。

  沈默了一会儿,英里才回答:「伯父一直没有清醒,我回到台湾后,每天都到医院探望伯父。」

  他望着英里。「我母亲要求你来接我的?」

  「是。」

  他看着她,然后告诉她:「我伤得很重,一开始,我连你都忘记了。」

  她呆住。「是吗?」然后怔怔地问。

  「直到今天晚上,我的记忆才回复大半。」他对她说。

  忧愁从她脸上消失,英里露出笑容。 「只要你已经想起就好了——」

  「英里,你为什么来接我?」他突然问她。

  凝望着谋仲棠那双冷静的眼眸,英里垂下眼。「因为你是我将来的丈夫。」

  「我们还没订婚,你没有义务到美国接我。」他眯起眼。「我以为,来接我的会是我的亲人。」

  英里抬起眼凝望他,眸中泛着激动的雾光。「对我来说,你早就已经像亲人一样了。」说话的时候,她的脸蛋微微泛红。 他沉默地盯着她。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她羞涩地再度垂下眼。

  「你明知道我们为什么相亲。」他说,声调是接近冷酷的平静。

  英里的身体颤了一下。「我当然知道。」她抬起眼看着他,然后鼓起勇气对他说:「可是对我来说,除了顾全家族的利益,我希望自己未来要嫁的男人,也是我所爱的男人。」 谋仲棠看着她,没有说话。

  「其实,我没有告诉你的事实是——当我还没有跟你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很仰慕你了!」

  「仰慕?」

  「对,因为你在饭店界拥有非常高的知名度,就算在日本,我也时常听到长辈提起你的名字。当时我就非常想认识你,后来知道相亲的对象竟然是你以后,我真的非常的高兴!可是我虽然知道你很优秀,却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从我们两个人见过面那天开始,我心底竟然对你产生了仰慕之情!」

  谋仲棠静静地聆听她如此坦诚的陈述,表情深沉。

  「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接你,」英里很认真地说:「这就是我全部的理由跟原因。」

  「仰慕并不是爱情。」沉寂半晌后,谋仲棠对她说。

  「但是对我来说爱情一定要从仰慕开始!」英里用接近崇拜的眼神仰望着他。

  「请你不要笑我。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是一个像家父一样意志坚强、拥有智能与力量的男人。因为唯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吸引我的目光,得到我的信任与爱慕。」

  他看着英里,沉默地俯视她的脸庞。

  因为没得到谋仲棠的答复,英里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虽然羞涩却主动握住他的手。「我们就要订婚了!如果没有爱情,我绝对不会答应这件婚事,就算为了家族的利益,我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她诚恳地对他说:「我承认,这是我自私的地方,但是现在我根本不必放下这个『自私』,因为我订婚的对象是你。」

  他望进英里殷切的眼眸……

  「明天还要搭机,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最后,他只对她这么说。

  在英里还来不及开口之前,谋仲棠已经抽手,准备走出她的房间。

  她急忙唤住他:「仲棠——」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他回头,对她温柔一笑。「已经很晚了,你刚下飞机,应该补充睡眠。」

  「可是,伯母要我来接你……」

  「明天我会跟你回台湾。」他做出承诺。

  得到谋仲棠的承诺,忧虑立刻从英里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甜蜜释然的笑容。

  「早点休息。」他低柔地叮嘱。

  英里柔顺地点头,微笑着目送他走出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谋仲棠的笑容消失不见。

  之后,他面无表情地走回稍早在饭店订下的另一间客房。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钟,恩熙没有等到他回来,只等到一通电话。

  「等一下我要搭机回台湾。」他在机场打了一通电话给她。

  英里已经在机场贵宾室等他。

  「等一下就要回台湾? 」恩熙在客厅接到电话,显得茫然。「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突然要搭飞机?有人来接你吗? 」

  「就算没有人接我,我也知道该怎么回去。」他对她说。

  恩熙愣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她喃喃问。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低柔地道。

  她屏息。「你恢复记忆了? 」

  「对。」

  「什么时候的事? 」

  「就在昨天,虽然有些细节还不能完全回想起来,但是关於你的事情,我全都记得。」

  恩熙闭上眼睛。

  「至於,到美国的目的,我已经完全回想起来。」

  她没说话。

  「前两天我一个人在家午睡,警方送了一件物品到家里,是一只我带到美国的皮箱。」

  恩熙不记得警察跟她提过皮箱的事。

  他继续往下说:「皮箱里面有我的护照、一张黑卡、一叠美金、一套西装……和一封信。」

  「信? 」

  「那封信是你舅舅李昆明交给我的。」

  恩熙脸色一变,她直觉想到自己寄放在舅舅那里的私人物品,最重要的就是那封母亲留给自己的信,但是舅舅不可能把那封信交给他——

  「那是你的母亲留给你的信。」就在恩熙惊疑不定的时候,他已经揭晓答案。「或者应该说,是我母亲留给你的信。」

  恩熙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你看过那封信了? 」她颤抖地问。

  她相信,他当然看过那封信了!

  「如果没见过那封信,我不会到美国找你。」他回答得很直接。

  「你知道了……你已经全都知道了? 」

  「你是说真相吗? 」他停了一下,然後往下说:「事实上,我不是第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什么意思? 」她全身发抖,直觉已经有事发生……

  「你的亲生母亲,已经知道你的身分。」他告诉她。

  亲口揭露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他的语调却出奇地冷静。

  恩熙相信,他真的已经恢复记忆了。

  「昨天中午我看到电视新闻,台北亚洲四季饭店总部发言人代表姜羽娴女士召开记者会,宣布将代理『病重』的儿子暂代亚洲春盛集团总裁的职务。」他敛下眼,然後说:「我想,这就是我的『家人』一直迟迟未来接我的原因。」

  恩熙说不出话。

  谋仲棠接下说:「我赶回台湾,要面对的是一场战争。」他的声音仍旧冷静。

  「不会的……」她不相信。「董事长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父亲已经中风了。」

  听到这个消息恩熙全身僵住,她睁大眼睛。

  「我到美国之前他已经中风。现在我知道他的情况并不好,他一直没有清醒,已经接近植物人的状态。」

  恩熙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喃喃地说:「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

  「你决定搬家後,已经不打算跟任何人联络了吧? 」他沉声问她。

  她捣住嘴,阻止自己哭出来。

  「你打算就这样逃避多久?一辈子吗? 」

  听见他的质问她却不能出声,因为只要一开口,她就会哭泣。

  「很多时候,命运偏偏不让你如愿以偿。」他往下说,冷静的声调听起来接近残酷。「我父亲中风的时候,我的『母亲』姜羽娴女士惶恐之下当然立刻把他送到医院,之後她到护理站领取我父亲的私人衣物。在那之前我已经赶到医院,因为安排母亲搭车回去,司机却久等不到人,於是我离开手术室到护理站找我的母亲,没想到刚好看见我的母亲翻到我父亲皮夹里那张照片,那个巧合的时机我正好就站在现场,但是她却不知道。」

  她怔怔地听他叙述,无法说话。

  「没有人想到,那张看起来完全没有关联的照片,竟然唤起了我母亲的记忆,甚至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他嗤笑一声,仿佛觉得好笑,但声音却没有丝毫笑意。「事实上,那只是一张李恩熙跟母亲的普通合照,也就是我父亲的情妇跟情妇女儿的照片。」

  起初恩熙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谋仲棠继续往下说:

  「我的母亲,她当然第一眼就认出照片中那个小女孩是李恩熙,但是她同时感觉到李恩熙的母亲非常面熟,最後,她终於想起,这个李恩熙的母亲,也就是她丈夫的情妇、破坏她的家庭以及她一生幸福的坏女人,竟然就是二十多年前用儿子跟她换女儿的那个女人! 」

  恩熙终於明白他想告诉自己什么。

  「可悲的人,我们好像都躲不开注定的命运。」最後,他为自己的陈述下了注解。

  恩熙还不能说话,她已经失去说话的力气和必要……

  三年前她处心积虑想要埋藏一辈子的往事,现在证明,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我一直在想,」他对她说:「如果那一天下午我没有在便利商店遇到你,或者那个时候的你没有那么特别,那么,我们到底会不会相爱? 」

  恩熙闭上眼睛,这次她希望自己永远不必睁开眼睛。

  「如果不相爱,『过去』对我们还会不会那么重要?我们可能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或者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关系复杂奇怪的陌生人……我相信後者的可能性大过前者,不过就算关系是什么,我们都不会痛苦。」

  「你想说什么?你还知道什么?』她间。

  两人像在说著谜题,但是对谜题的答案他们心底都清楚。

  「我不知道,更不能确定。不过这趟回到台湾,我想,你真正的『父亲』应该呼之欲出了。」

  她终於睁开眼。「我并不想知道他是谁。」

  「迟早你一定会知道,因为我的『母亲』,绝对没有办法一个人对付我。」他的语调冷酷。

  那一天在医院里姜羽娴到底打电话给谁,是他回台湾後,首先必须调查清楚的事情。

  「为什么?」恩熙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你们是母子——」

  「这是注定的事情! 」他打断她的话。「我也不愿意它发生,但既然发生了,我就绝对不会逃避。」

  她屏息地问:「你回去以後,会怎么样? 」

  话筒传来一阵沉默。

  「你会回台湾吗,恩熙? 」他反问,声调忽然变得低柔。

  她脑子突然空白……

  「至少应该回台湾看我的父亲,不是吗? 」他低笑。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或者,你想回台湾看你的母亲? 」他再问,阴柔的语调埋著一丝诡谲。

  恩熙吁了一口气。「为什么你恢复记忆後,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

  「你应该说,回复记忆後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恩熙无言以对。

  「仲棠,要登机了。」

  他身边突然传出女人的声音,正在温柔地催促。

  恩熙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我要登机了。」他对她说,准备挂电话。

  「等一下! 」她急切地喊住他。

  「还有事? 」

  「你到底……到底为什么到美国? 」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後对她说:「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恩熙呆住。

  谋仲棠放下话筒。

  「机场已经广播很多次了,我们要走了,仲棠。」英里提醒他。

  谋仲棠的注意力回到英里身上。「走吧! 」他温柔地对英里说。

  他想问的问题,其实早巳经有答案。

  如果真的那么绝情,就不会收留他。

  当初如果真的想结婚,不会到现在还孤单一个人。

  谋仲棠终於了解自己,到美国一趟要的并不是她的答案,而是——

  「仲棠,你在想什么? 」身旁的英里柔声问他。

  「没事。」他答,淡淡地笑。

  英里回报他一抹妩媚的笑容。

  谋仲棠敛下眼……思索其中的差别。

  恩熙以及英里,他过去和现在的女人。

  「英里,你爱我吗? 」

  她垂下眼,表情羞怯。「爱。」却毫不避讳地回答。

  「有多爱?」

  「很爱。」她勇敢地答。

  「因为爱我,可以放弃我吗? 」

  英里莫名地望著他,仿佛被他的问题所迷惑……

  谋仲棠蓦然笑出来。「开玩笑的,只是一个无聊的问题。」他这么对英里说。

  松了一口气,英里露出释怀的笑容。「因为爱你,我永远不会放弃你。」她认真地对他说。

  谋仲棠看著她难得严肃的表情,然後微笑。「我相信你,英里。」他说。

  飞机正飞往洛杉矶,之後将从洛杉矶飞往目的地台湾。

  经过换日线,一切将回到现实,等待另一天,即将破晓的黎明。




  我父亲已经中风了。

  一整天,恩熙坐在客厅直到太阳下山,这句话一直反覆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当初离开台湾的理由已经消失了,而现在如果她继续待在美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真的是逃避!

  更何况,董事长中风她竟然到现在才知道,除了难过她更感到羞愧!

  在这世界上,她亏欠董事长最多的不是金钱,而是人情……

  董事长不但资助她到美国念书,而且一直以来非常关心她,但她却时常让董事长失望,如果现在连董事长生病都不回去看他,那么她就没有良心了。

  到了天色完全黑透的时候,恩熙终於拿起话筒打了一通电话。

  「喂,Jeff吗? 」

  「嗯! 」Jeff爱理不理的,听起来还在生昨晚的气。

  「你可以帮我打电话给Sandy吗? 」

  「干嘛?」

  「我知道Sandy的姐姐在航空公司当地勤,可不可以请她帮我订回台湾的机票,越快越好。」

  「谁要搭飞机?你家里那个男人啊? 」

  「不是,是我要搭飞机。」

  「你? 」Jeff要死不活的声音终於高亢起来。「你为什么突然要回去? 」

  「我有事要办。」她没有说清楚。

  「可是你快要开学了——」

  「我知道,我会在开学前赶回来。」

  「可是——」

  「麻烦你,请Sandy一定要帮我的忙,在台湾有一件事很重要,我一定要赶回去处理! 」

  Jeff突然不说话。

  「Jeff? 」

  「好啦! 」他声音气嘟嘟的。「我看再问你也不会说实话,加上这一次你已经欠我很多次了,李恩熙! 」他气得叫恩熙的中文名字。

  「谢谢你。」恩熙由衷地说。

  Jeff用英文碎碎念了一串。「等你回来要请我吃十顿饭弥补! 」最後他不忘补上这句。

  「好,只要能尽快订到机票,我全都答应你。」她什么都答应。

  放下话筒,恩熙守在电话旁边一步都不敢离开,只待Jeff回电。




  当天晚上订到机票,就是隔天一大早的飞机。

  恩熙搭乘隔天早上从奥克拉荷马州飞回台湾的班机,中途经洛杉矶转机,回到台湾已过了将近一整天时间。

  台湾清晨,久违的空气,恩熙站在中正国际机场大门,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她没想过自己会回来,当初离开,她原已打算就此离去,不再回头。

  搭车回到台北市已经将近八点,她在李昆明公寓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张电话卡,等到上班时间才打电话给舅舅。

  「恩熙?你终於打电话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发生大事了——」

  「舅舅,我现在在台北。」

  「什么? 」

  「我回台湾了,现在在台北,在舅舅家的公寓楼下。」

  李昆明张大了嘴。「你、你等一下,我马上回去! 」

  慌慌张张挂了电话,李昆明假也没请就赶回家。

  「恩熙! 」他在公寓楼下看到拖著行李、站在骑楼下的恩熙。

  恩熙抬起头,看到舅舅她却笑不出来。

  「你真的回来了!』李昆明跑上前抱住外甥女。「你怎么突然回来?你——」

  「我已经知道董事长的事情了,我要到医院看他,请您带我过去。」她对舅舅说。

  李昆明吁了一口气,然後点头。「刚才在电话里,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董事长中风住院的事? 」

  「我们先赶到医院,等一下在车上我再告诉您。」

  「呃,好!我帮你把行李提上楼,然後开车送你到医院。」

  在车上,恩熙把这段日子来发生的事都告诉她的舅舅。

  「我知道那封信是您交给他的,所以信里的内容,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恩熙低著头说。

  「对,那封信我也看过了。」李昆明平静地答。

  「对不起,我并没有将真相告诉您。」

  沉默了一会儿,李昆明才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一定慎重的考虑过,才决定隐瞒事实。况且这件事其实不能怪你,当初我姐姐一样没告诉我真相,你是替你母亲隐瞒,认真说起来,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这是你的事情,你应该自己决定。」

  「可是,舅舅,因为我自私的决定,使得您一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人。」

  「这谈不上自私。」李昆明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知不知道谋总裁是我的外甥并不重要,人跟人在一起需要缘分,否则就算是亲戚,平常如果没有时常来往也会生疏!何况,有血缘关系又怎么样,要是见了面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连朋友都谈不上,要怎么把对方当做是亲人? 」

  恩熙知道,舅舅说这些话是在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我还是对您很抱歉,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能告诉您,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您。」

  李昆明握住恩熙的手。「恩熙,你可不要因为舅舅知道这件事,就开始跟舅舅生疏了!我跟你母亲一样,永远都会把你当成我的亲人,这一点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听到李昆明说的话,恩熙很感动。

  「你这趟回来,可能会见到董事长夫人,」李昆明忽然问她:「如果见到董事长夫人,你会怎么做? 」

  「我什么都不会做。」

  李昆明睁大眼睛。「可是,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世——」

  「对,她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可是她并不晓得,我也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李昆明表情很疑惑,他并不清楚姜羽娴如何得知恩熙的身世。「但是她既然已经知道你是谁,她怎么可能不认你? 」

  「如果不必发生,那么就保持原状,就算一直是这样也没有关系。」

  「可是,她毕竟是……」

  「如果母亲并不需要孩子,那么孩子又有什么立场去认自己的母亲? 」她喃喃地说。

  「恩熙! 」

  「我说的是真心话。」恩熙转头对舅舅微笑。「舅舅,您不要担心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昆明看著外甥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吧,你自己决定好了!只要记得,做任何事情都不要让自己後悔。」

  恩熙没有回答。

  车窗外景物飞逝,台北街头景物与三年前相仿,街景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有高楼改建新立,店面装潢变得更精致高雅……

  当初离开是为了斩断一切、重新开始。


第十章

  亲眼看到董事长躺在病床上的模样,恩熙的泪早已经不自觉地掉下来。

  「我到车上等你。」李昆明只陪恩熙到病房门口,然後就让他们独处。

  恩熙走到病床边,跪在董事长旁边。「为什么都没有人陪您?您一定很孤单、很寂寞……」

  她握住谋远雄的手。「董事长,对不起,您照顾了我这么久,我却不能为您做什么……」

  她的泪水滴落在谋远雄的手背上。

  如果可以,她想就这样陪在董事长身边,一直到董事长清醒过来为止。

  「小姐,病人要换点滴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走进来,低声对跪在地上的恩熙说。

  「好。」恩熙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护士。

  英里走进病房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站在病床前、神情哀伤的恩熙。英里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直到恩熙发现她为止。

  英里主动点头,露出温柔的笑容。

  虽然不知道英里是谁,恩熙也礼貌地点头回应。

  「请问您是? 」英里走进病房,询问恩熙。

  「我来看董事长。」她没有多说,只简单解释。

  回答之前,她仔细端详过这名皮肤白皙、温柔婉约的女子。

  她看起来不太像台湾人,说话的口音也带有一丝异国腔调,好像是一名日本女性……她蓦然想起两个多月前在美国,从华人报纸上看到关於谋仲棠的报导,因此推想起这名美丽的女性可能的身分。

  「您认识伯父吗? 」英里问。

  「是。」恩熙别开眼,尽量不再与对方的眼神接触。

  任何关於谋仲棠的事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开。

  「我以前没见过你。」英里笑著说。

  「对,因为我刚回台湾。」她也微笑。「你也来看董事长吗? 」

  「是,我每天都来看伯父,因为以後就要成为一家人,现在我要多关心伯父才行。」英里羞涩地说。

  虽然不知道恩熙是谁,不过英里还是很坦率。

  英里的话,间接证实了恩熙的臆测。这是一个吸引人的女孩,她不但长得美丽而且温柔诚恳,她会吸引每一个男人的目光,其中当然包括谋仲棠。

  「你来照顾董事长吗? 」恩熙问。

  「对,早上我会留在这里照顾伯父,下午才会离开。」

  恩熙点点头。「那么,我先离开,董事长就拜托你了。」

  「噢,你要走了吗? 」英里有点意外,她原以为恩熙会跟自己多聊一点,因为她也想多了解一些关於谋家的事。

  「是。」恩熙点个头,然後走到门口。

  谋仲棠停妥车子,刚走进病房就遇到恩熙——

  恩熙僵在门口。

  像是早巳料到她会回来,谋仲棠的反应没有她那么强烈。

  「仲棠! 」看到他,英里立刻露出笑容,并且奔过去挽住他的手。

  今天就是他送英里到医院的。

  「你回来了? 」尽管英里很热情,然而他却对失去反应的恩熙说话。

  因为谋仲棠的关系,英里的目光再次回到恩熙身上,这一次她看恩熙的眼神不太一样。

  「对,今天早上刚下飞机。」

  「怎么不通知我?我可以去接机。」他说。

  恩熙抬起头看著他。「谢谢,不过并没有必要。」

  「我们才分开没多久,何必这么见外? 」

  他的话引起英里的注意。

  「前一段时间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那是你生命中短暂休息的片段而已。」恩熙对他说。

  他嗤笑。「只要像前天那样跟我说话就可以,我们之间,没必要这么拘束。」

  别下眼,恩熙只对他说:「再见。」然後绕过他,离开病房。

  谋仲棠站在门口,没有追过去也没有回头。

  「她好漂亮。」站在谋仲棠身边的英里打破沉默。

  谋仲棠没有搭腔。

  「不过她虽然很美,可是我觉得她的气质更特别! 」英里继续往下说:「乍看之下有一股淡淡的忧愁,可是讲话的时候却给人独立的印象,也许因为这两种感觉过於反差的缘故,她奇特的气质非常的吸引人。」

  「你讲话的样子好像艺术家。」他终於说话。

  「我只是用女人的眼光在评论女人。」顿了顿,英里仿佛若无其事地问:「她是谁?是你在美国车祸受伤的时候,收留你的人吗? 」

  「对。」他答得直接。

  「可是,我觉得你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我们的确已经认识很久。」他直接给英里她最想知道的答案:「我已经认识她三年,三年前,我们曾经非常相爱。」

  英里脸色微变。「是吗?就是她吗? 」她勉强露出笑容。「就是那位『不温柔又不顺从』的女人吗? 」

  「你还记得? 」他淡淡地看著英里。

  「当然,」她微笑著对他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谋仲棠别开眼。「不必太当真。」

  她愣了一下。「什么……」

  「不必把我的话当真。」他说:「某些事情不必太过於认真。」他走到病床前看著父亲。

  英里沉默了一会儿。「例如什么事?我实在分不清什么事该认真、什么事不必认真。」

  「一些已经过去的事。」他答。

  「为什么? 」

  「因为跟你没有关系。」

  英里胸口一紧。「我想了解你——」

  「你应该了解现在的我。」他回头,看著英里。「过去,已经是过去了。」然後对她说。

  她看著他,半晌後紧张的表情放松,才渐渐露出温柔的笑容。「我知道了。」英里这么回答。

  尽管如此答覆他,英里的内心却仍然觉得不安……

  因为她还是不了解他。

  自从与他认识以来,她其实并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姜羽娴每天晚上都会去看丈夫,她这么做不仅因为两人毕竟有夫妻之名,也因为谋远雄这次之所以会中风与她脱不了关系,她心底难免因为不安而感到亏欠。

  这天她从医院回到家中时间还很早,没想到谋仲棠也提早回来。

  他就坐在客厅里,好像蓄意等她。

  「您回来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跟以往一样礼貌。

  姜羽娴不晓得,是否因为她已经知道「儿子」身世的缘故,觉得从美国回来後的谋仲棠虽然礼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生疏以及冷淡。

  「对啊! 」她敷衍地答了一声。

  原本她从负责联络的人口中得知,谋仲棠在美国发生严重车祸,还以为他伤的很重,没想到除了伤口有待愈合以及短暂失忆,他并没有受到重大创伤!

  「父亲还好吗? 」他问。

  「还不错。」她微微皱起眉头,有件事让她有点不安。「今天我在医院,听护士小姐说她换点滴的时候,你爸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是吗? 」他露出笑容。「这是好消息。」

  「是呀……」

  「妈好像不太高兴? 」

  「怎么会呢! 」姜羽娴立刻反驳,然後瞪著她的「儿子」。「你爸如果能赶快醒过来是好事,我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呢? 」

  「是,我说错了。」他顺著母亲的话。

  姜羽娴眯起眼。

  「有件事我想跟妈谈一谈。」他突然转移话题。

  「什么事?」姜羽娴的口气充满防备。她直觉儿子从美国回来後,态度变得很奇怪。

  「关於亚洲春盛的事。」他接下说:「我从董事口中听到,我在美国的时候,妈似乎准备暂代亚洲春盛的总裁一职? 」

  姜羽娴吸了一口气,然後别开眼。「因为我听说你受了重伤,所以才会这么宣布! 」

  「为什么不等接我回来再宣布? 」

  「因为事情很急嘛!因为你助理告诉我,亚洲春盛有很多投资案都等著处理,不能群龙无首。」

  他看了母亲一会儿,然後露出笑容。「也对。」

  姜羽娴根本不敢看他。

  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变得很锐利,跟以前与她说话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那么,现在我已经回来,妈打算怎么样? 」

  姜羽娴愣了一下,然後答出早已想妥的答案:「如果你爸没醒过来,我想竞选亚洲春盛的董座。」

  谋仲棠露出笑容。「没想到,妈对这个位子也有兴趣。」

  「当然,以前是你爸在管事,所以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伹现在我也想试一试! 」

  如果她没办法夺回本来属於她的权利,难道只能眼睁睁看著丈夫情妇的儿子,继承一切?

  谋仲棠看著母亲。「恩熙已经回台湾了,您知道吗? 」他突然说。

  姜羽娴脸色一变,瞪大眼睛追问:「你说什么?她回台湾了? 」她太惊讶了!

  三年前她的「儿子」在医院发疯的时候,她才知道是因为恩熙到了美国,现在她根本不知道恩熙已经回台湾的消息!

  「对,您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他咧开嘴。「您也关心她吗? 」

  姜羽娴倒抽一口气。「你是什么意思? 」

  「我应该是什么意思? 」他反问。

  姜羽娴僵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爸醒过来,您应该会打消打算争取亚洲春盛董座的念头吧? 」他又突然转变话题,把姜羽娴的心吊在半空中。

  她好不容易才回过神,谋仲棠的问题却让她无法回答。

  「我想,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他笑著帮母亲答覆这个问题。

  姜羽娴瞪著他,心底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晚上还要回覆几封国外的e-mail,我先回书房了。」他说。

  姜羽娴瞪著他上楼的背影……

  「等一下! 」她突然叫住他。

  「您还有事? 」他回头,微笑以对。

  「她,」姜羽娴听到自己压抑的声音问:「李恩熙,那个女孩子,她回台湾後住在哪里? 」

  他抿著唇,看了母亲一会儿。「应该住在她的舅舅李昆明家里。」然後不动声色地回答。

  姜羽娴皱起眉头。

  「还有事吗? 」他问。

  「没、没事了! 」姜羽娴答。

  谋仲棠上楼後,姜羽娴还呆呆地站在客厅里……听到恩熙已经回来的消息,喜悦、心酸与恐惧的情绪,剎那间全涌进她的胸口,让她几乎难以承受。




  谋仲棠上楼后,并没有打开电脑写任何e-mail,而是拿起无线话筒拨了一通电话。

  「喂?」

  「我是谋仲棠。」

  「啊,你──」

  「请问恩熙在吗?」

  「是,她在,」李昆明没想到谋仲棠会打电话到家里。「你等一下。」他叫出在房间的恩熙,然后把电话交给她。

  她拿着话筒,却没出声。

  「我知道你在听。」他先开口。「回来后,一切还习惯吗?」

  「还好。」她答的很简单。

  「为什么突然回来?」

  「我回来看董事长。」

  「只是这样?」

  她迟疑了片刻,然后回答:「对。」

  「对其他事情,没有丝毫的留恋?」

  她屏息。「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低笑。「真的不懂?」

  「你的未婚妻很温柔也很漂亮。」她突然说。

  谋仲棠低嗄地笑出来。「今天早上她也告诉我,你的气质很特别。」

  「你很幸运,找到这么美好的女孩。」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谢谢。」接着又问:「我也要恭喜你,到美国三年感情没有交白卷,不过,那个男人不适合你。」

  她知道他指的是Jeff。「谢谢!」她也这么回答他。

  「刚才我已经确定,我的母亲应该不会放弃争取亚洲春盛。」他突然对她说。

  恩熙的心一紧。「为什么?你已经回来了──」

  「她不会甘心把财产让给情妇的儿子。」

  「你也是她的儿子! 」

  谋仲棠笑了笑。「你在乎她吗,恩熙? 」他忽然问。

  恩熙愣了一下。

  「在乎吗? 」他再问。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她没办法回答。

  沉寂了片刻,谋仲棠对她说:「我不会让出亚洲春盛,不为私人原因,这个位子要有能力的人才能胜任。」

  她没有说话。

  他继续往下说:「如果我妈一定要争取这个位子,那么她就必须知道真相。」

  「什么意思? 」她心一寒。

  「一旦她要积极争取,我会让她明白,失败的後果。」他对她说:「前提是,她一旦失败,她丈夫前任情妇的儿子,就会将她赶出谋家。」

  恩熙睁大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有这么做,才能避免伤害。」

  「不……」她摇头,根本不认同。

  「我跟你不一样,恩熙。」他低柔地说:「你逃避、牺牲、成全。而我会选择面对、迎战、出击。我们的目的都一样,但是我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我,更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你。」

  他的话造成恩熙心头莫大的压力,让她哽咽。

  谋仲棠已经挂了电话。

  「怎么了? 」李昆明走过来关切。

  恩熙摇头,放下话筒後孤独一人回到房间。

  他打电话来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明白却又隐约明白……

  但是现在又能怎么样?

  三年过去,在人事已变迁、情感已另有归属的现在……

  他又能怎么样?




  第二天姜羽娴就打电话给宋牧桥。

  「你知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

  「谁回来了? 」没头没脑的,宋牧桥根本不明白姜羽娴的意思,他正在餐厅跟妻女一起吃早餐,只好走到餐厅角落,背过身小声问:「你是说仲棠回来了? 」

  「不是,我是说我们的女儿,恩熙回来了! 」

  宋牧桥呆了一会儿。「你想要知道数据吗?对了,那些资料好像放在书房,你等一下,我上去看。」他假装谈论工作上的事,拿著手机上楼回到他自己的书房。

  张云佳不疑有他,然而恬秀偷听到父亲提及「仲棠」两个字,於是心疑地尾随父亲走出餐厅。

  「你干嘛? 」张云佳叫住女儿。

  「没有,我忘了拿东西,等一下上课怕会忘记,我现在上去拿。」恬秀对母亲说,然後就跑上楼。

  一上楼,她就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口,悄悄将房门打开一丝缝隙……

  「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是谁告诉你的? 」

  「是仲棠,他昨天晚上突然告诉我这件事。」

  「他为什么跟你提这个? 」

  「我也不知道——」

  「仲棠会不会知道了? 」

  躲在门外的恬秀听得很清楚,父亲的确提到了「仲棠」两个字。

  「知道什么? 」

  「仲棠会不会已经知道,你不是他亲生母亲这件事? 」

  恬秀捣住嘴,禁止自己因为过度惊讶而发出声音。

  「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你跟我之外,都已经死了! 」

  「可是他为什么突然告诉你,恩熙回台湾的事?他应该知道你并不喜欢她。」

  听到父亲提及恩熙,恬秀脸色一变,更专注地倾听。

  「这就是我觉得很奇怪的原因……不过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打这通电话来只想告诉你,我要见我们的女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见她? 」

  「什么?! 」宋牧桥脸色微变。「你不能现在突然去见她!再说,你见了她要跟她说什么?能跟她说什么?你这样做太冒失了! 」

  「我管不了了! 」姜羽娴激动地说:「我现在好想见她,你不要阻止我! 」

  「可是——」

  「等一下我就会去找她!如果你也想去就一起过来,我们在忠诚路跟天母东路交叉口那家百货公司的大门口见面好了!如果你来的太慢,我不会等你的! 」

  「你跟她约好要见面了吗?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你上哪里找她? 」

  「我会在她住的地方,等到她为止。」姜羽娴说完就挂了电话。

  姜羽娴很固执,也一向如此。因为劝不动她,宋牧桥的脸色凝重,待在书房里低头沉思。

  恬秀偷偷把门关上……

  「刚才那个人应该是姜阿姨吧? 」她记得刚才电话里提到关於「亲生母亲」的事,也是让她最震惊的一段对话。「爸为什么要故意上楼,单独跟姜阿姨讲电话?而且他们两个人好像很熟的样子,讲的话更奇怪……」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太过於吃惊,她忍不住喃喃自语。

  然後她听到书房门打开的声音。

  恬秀急忙打开自己的房门,看到父亲下楼的背影。

  等到宋牧桥出门後,恬秀跟在父亲後面也要出门——

  「欵,你怎么连早餐都不吃了? 」

  「我快迟到了! 」她匆匆跑出去,没有时间跟母亲多做解释。


第十一章

  恩熙没想到,会再一次见到英里。

  「对不起,我想你应该会再到医院来看伯父,所以请护士小姐等你来的时候,一定要打电话通知我。」英里坦诚地对恩熙说。

  「你找我,有事吗? 」恩熙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见自己。

  「是,」英里很诚恳地说:「我们可以到外面谈一谈吗?只要一下子就好,请你拨空跟我暍一杯咖啡。」

  沉默了一会儿,恩熙才回答:「好。」

  「谢谢。」英里微笑。




  「你想跟我说什么? 」她们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坐下後,恩熙直接问她。

  「我想……」英里只迟疑了一下,就坦白地说:「我想跟你谈仲棠的事。」

  「为什么? 」恩熙没有避开目光。「为什么找我谈他的事? 」

  「因为,我知道你是仲棠以前的恋人。」

  她别开眼。「就算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 」

  恩熙回眸望她。

  「如果两个人都说彼此的感情已经是过去的事,那么,不是为了逃避感情,就是真的已经没有感觉了。可是过去几天你们一直住在一起,你们对彼此是真的没有感觉了吗? 」

  恩熙僵住。

  英里温柔地笑了。「老实说,我并不想知道答案。」

  看著她的笑容,恩熙没有表情。

  「我说这样的话,并没有轻率的意思,而是我认为,仲棠与你的过去,真的与我没有关系,因为这是属於你们的过去。」

  「既然这样,你找我做什么? 」

  英里露出释然的笑容。「其实,反过来说,我也想亲耳听见从你口中说出来的答案。」

  「什么意思? 」

  「因为,就算仲棠告诉我过去已经是过去,但是我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你应该重视的,是你所爱的人的感觉。」

  「我也明白,」英里说:「但是现在,你又出现了。」

  恩熙没有表情地看著她。

  「如果你一直不出现,那么我可以不在乎你的想法,但是既然你已经出现,我就必须知道你对仲棠是怎么想的。」

  恩熙突然笑了。「你真的想太多了。」收起笑容,她认真地对英里说:「你不应该在乎我的想法,因为现在对谋仲棠来说,我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而你,才是他在乎的人,如果你对自己的感情没有自信、对自己所爱的人没有自信,那么就更不必在意我的想法!因为既然没有自信,任何女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就算现在你弄清楚我的想法,未来还会有更多『其他女人的想法』,等著你去弄清楚。」

  英里脸色微变。「你误会了,我并不是——」

  「我没有误会。」恩熙对她说:「我所想的,就跟我对你说的话一样明白,难道你要否认? 」

  英里说不出话。

  「对不起,我说话很直接,但是既然你找我出来,如果只是想听虚伪的话,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她站起来,饮料都还没暍一口就离开咖啡厅。

  英里瞪著走出咖啡厅的恩熙……

  虽然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她的心情没有豁然开朗,却比之前更加沉重。




  姜羽娴很有耐心,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等到恩熙。

  宋牧桥劝她:「如果再等不到,就不要再等了——」

  姜羽娴突然叫了一声。「那好像是她! 」她打开车门下车。

  「咦,等一下! 」宋牧桥追出去。

  恩熙在公寓楼下遇到跑到她面前的姜羽娴,她错愕地愣住。

  之後,看到後面追来的宋牧桥,恩熙的脑子蓦然间一片空白……

  「你等一下,不要这么冲动! 」宋牧桥抓住姜羽娴的手臂。

  恩熙的视线跟著宋牧桥的手移动,然後她看到姜羽娴转身,轻轻推开宋牧桥。「你不要管我,反正我已经决定了! 」她笃定地对宋牧桥说。

  两人间那亲密的肢体互动是熟稔,更是累积多年情感後,对彼此的信任。

  某种可能突然出现在恩熙脑中,她瞪著宋牧桥,这个曾经打过她,而且害她失学的人。

  宋牧桥的目光终於转到恩熙脸上,他看著恩熙,然後竟然避开她的目光。

  这一刻恩熙突然明白,刚才在她脑中浮现的那个「可能」……

  应该就是「事实」。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直视著走到面前的姜羽娴,恩熙没有逃避这一刻。

  「我有话想跟你说,是很重要的事。」虽然如愿见到她的「亲生女儿」……

  然而姜羽娴的表情却是痛苦的。

  她的难过是因为她竟然遗弃了自己的女儿,而且浪费这么多年的时间,为她生平最恨的女人养大了儿子!

  老天爷跟她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但如果不是她先犯错,遗弃自己的骨肉,这一切还会不会发生?

  「我也有一些话想对您说。」恩熙的神情平静。

  听到恩熙突然这么说,姜羽娴愣了一下,她忍不住看了身边的宋牧桥一眼。

  宋牧桥深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恩熙。

  「舅舅出去上班,孩子们在学校上课,这个时间舅妈应该已经出门到市场买菜,现在舅舅家里应该没有人,如果您同意,请跟我一起到舅舅家里谈。」

  「好。」姜羽娴马上同意。

  她的目光一直离不开恩熙!

  仔细端详这孩子丰润的脸颊、漂亮的额头都与她相似,眼睛也长得像牧桥,不但大而且明亮又有神,可为什么她这么笨?以前竟然都没有发现?!

  恩熙先一步走进公寓,姜羽娴正要尾随跟上,宋牧桥却拉住她——

  「干嘛? 」她转头问。

  「我看她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

  宋牧桥别开眼。「我觉得,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

  「你说什么? 」姜羽娴原本还不太了解宋牧桥的意思,接著就突然想明白了!「你是说——你是说她已经知道我们是她亲生的父母了? 」她捣住嘴,试著压低自己惊讶的声音。

  「对,我看好像是这样。」宋牧桥说。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知道? 」

  「也许她母亲跟她提过。」

  「你是说那个女人吗? 」姜羽娴蹙著眉想了一下。「不可能,我觉得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至少以前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

  「但是这次,我看她好像已经知道了! 」宋牧桥说。

  听宋牧桥这么说,姜羽娴突然惊慌无措起来。「如、如果她已经知道了,那等一下我怎么跟她说? 」

  「你本来想说什么,按照那样说就好了。」既然都已经来了,他就不打算再阻止。

  姜羽娴咬著唇,眉头都皱起来了。

  「你们还不上来吗? 」恩熙已经站在五楼公寓门口,对著楼梯下面喊。

  「噢,好,我们马上上去! 」姜羽娴朝上头喊,然後对宋牧桥说:「先上去再说吧! 」话说完,她自己先上楼。

  宋牧桥在原地站了一下,然後才跟上去。




  李昆明家里的确没人。

  恩熙倒了茶给两人後也在客厅坐下,三个人虽然彼此对坐,客厅却非常安静。

  姜羽娴不安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心不在焉地暍了一口茶……

  顺利见到女儿,姜羽娴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底这么忐忑!

  「请您先说来找我的原因。」恩熙先开口说话。

  姜羽娴口里的茶突然变得很苦涩。「我来找你,是因为……因为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清楚。』她放下茶杯,举手投足突然变得拘谨起来。「我现在要跟你说的话,你听了以後不要太惊讶,也不要怀疑我的话,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请说。」恩熙平静地看著她。

  姜羽娴思考著要从何说起。「你、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

  「您是什么意思? 」

  「就是……」姜羽娴吞吞吐吐的。

  「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 」宋牧桥看不下去,乾脆直接说了。

  他认为恩熙应该已经知情了!

  恩熙的目光回到宋牧桥脸上,两人对望著,彼此都没有退缩逃避。

  「没错。」之後恩熙很直接地回答他。

  姜羽娴听到她肯定的答案,倒抽了一口气。「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

  恩熙的视线回到姜羽娴身上。「我妈过世的时候,留了一封信给我,信里清楚说明了我的身世,但是这封信一直到出国前,才交到我手上。」

  姜羽娴与宋牧桥互望一眼,两人都有共同的疑惑——

  「你妈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 」宋牧桥问出口。

  恩熙看著末牧桥,然後回答:「因为我妈认为,这整件事是她造成的不幸!如果我从来不曾认过「父亲」,那么这件事就永远都不必被提起。可是,一旦我与『父亲』相认,那么董事长夫人一定会将对我妈的恨意转移到我身上,就因为这样,我妈觉得良心不安,所以才决定告诉我关於我的身世,希望能避免我们母女互相仇恨。」

  听到这段话,姜羽娴因为太过於惊讶,而一时间无法反应。

  「但是我妈留下这封信的时候,却不知道,我并不是董事长的亲生女儿。」她看著宋牧桥,然後问他:「我说的对吗? 」

  他屏息著,然後别开眼,沉重地回答:「对。」

  恩熙平静地将视线转到姜羽娴身上。「我妈去世之前,一直对您感到很愧疚,但是过去所犯的错误已经造成,她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只能尽力挽救未来可能发生的错误。」

  「她何必这么做?难道她以为过去犯的错,做这件事就能完全抹去吗? 」提到那个破坏她婚姻的女人,姜羽娴始终没办法平心静气。

  「我妈并没有掩盖错误的意思,」她对姜羽娴说:「她留下这封信,只是不希望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互相仇恨对方。如果您平心静气想清楚,就会明白她的用意。」

  姜羽娴低下头,眉头深锁。

  「你刚才说,收到你母亲的信是在出国之前,那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宋牧桥问。

  「我找你们,能做什么? 」恩熙直视他。「你们并没有找我,当时我如果突然出现,一定会造成你们的困扰。」

  听到这样的话,姜羽娴的心脏瞬间痛起来。「你不要这么说!你这孩子怎么老是喜欢这样说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话会让我很难过? 」她看著恩熙,泪水已经涌上眼眶。

  恩熙垂下眼。「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因为我说的话一直很不中听。」

  「不是! 」听到恩熙这么说,姜羽娴更难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仔细想想,其实你跟我的个性真的很像!我们两个就是因为说话太直接,所以才时常让自己受到伤害! 」她想到自己的丈夫,就是因为喜欢别的女人的温柔,才会讨厌自己,在外头另外找女人。

  想到这里,她觉得悲哀。

  「我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把话说的太直接了,我觉得受不了所以才不想看见你!可是如果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我只会觉得女儿本来就应该跟母亲一样。我不但不会讨厌你,还会像看镜子一样,看见自己不对的地方,有机会可以反省,还会教我的女儿要更温柔可爱一点,这样丈夫才找不到藉口,到外面找别的女人! 」说话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了解得越透彻,心就越来越痛。

  然而这许多年来,她一直想要看见这面「镜子」却不可得,因为是她自己把「镜子」给遗弃掉的!

  无言地倾听著,这一刻,恩熙的心也一样的痛。

  「看见你,我就好像看见自己! 」姜羽娴继续往下说,并且痛苦地笑出来。「过去我不但看不见自己的缺点,还拼命讨厌跟自己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你!我觉得真的好可笑,就好像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玩笑,当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儿那个时候,我才想到自己犯了多么可笑的错误! 」

  宋牧桥沉默地听著母女俩的对话,他低著头,表情一直很严肃。

  「看到你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姜羽娴忍了很久的眼泪终於掉下来。「我气自己当年为什么那么愚蠢,竟然为了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我简直就是一个笨蛋! 」

  「请您不要这么说! 」听到这里,恩熙的眼眶也已经湿润。「对於这件事我并没有怪您。我母亲曾经在信中说过,这个世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苦处、都有情衷。人生不会永远都这么顺遂,如果我因为看不见您的痛苦,而责怪您过去所做的事,那么未来当我受苦而做出不得已的事情时,我的子女也一样不会谅解我! 」

  听到恩熙这么说,姜羽娴就完全崩溃了!

  「你怎么会这么懂事?你应该骂我,应该讨厌我才对!可是你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骂我呢?你这样让我觉得更难过,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我心里真的好难受……」按著胸口,姜羽娴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恩熙和宋牧桥面前泣不成声。

  恩熙心痛地看著她……

  终於,恩熙站起来走到姜羽娴面前,然後抱住她。

  姜羽娴呆住了,她的眼泪没有停止反而流得更厉害!「恩熙,我的女儿! 」她反手抱住恩熙,紧紧地抱住她。「对不起………妈对不起你! 」

  她原本不敢奢求女儿的原谅,然而恩熙却毫不记恨,完全宽恕了她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这一刻她心中充满了感恩,原本对於李文爱的恨意……

  此刻也已经被弭平。

  她从内心里得到了宽恕。

  看著眼前这一幕,宋牧桥想起过去对自己亲生女儿的所做所为,他睑上充满内疚。

  「我也要对你说抱歉。」

  他忽然开口说话,抱在一起、泪流满面的母女俩才回过神。

  「我知道不应该拿『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这种理由,来请你原谅我,但是过去我对你所做的事,绝大部分是为了我的另一个女儿。」宋牧桥坦承。「因为我一直喜欢羽娴,所以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跟羽娴的儿子结婚,完成当年我没办法跟她在一起的心愿。我不能否认,以前我伤害你的动机的确是自私的。」

  恩熙没有说话。

  「如果你真的不能原谅我,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原谅你的母亲就好了。」宋牧桥沉重地说。

  恩熙看了姜羽娴一眼,还是决定问:「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生下我之前,你们应该都已经结婚了! 」

  「对,我们是不应该在一起。虽然我跟羽娴认识在先,是学长学妹的关系,可是她毕竟已经嫁给了远雄。」宋牧桥回忆当年。「但是打从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喜欢羽娴!如果不是因为她父母作主跟谋家联姻,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那个时候你们相爱吗? 」

  「羽娴并不知道我喜欢她,一直以来只是我单相思,不过後来看到她婚姻不幸福,我比她更痛苦。」他告诉恩熙。

  姜羽娴低著头,沉默著。

  「那么,我的存在一定是一个错误、一个意外,对吗? 」恩熙说。

  她已经可以想像到当时的情景。

  「就算是错误或者意外,全都是我的不对。」宋牧桥说:「那一天羽娴已经喝醉了,是我情不自禁才会害了她。」

  姜羽娴的头垂得很低,恩熙已经不忍心再问下去。「我知道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淡淡地说。

  因为宋牧桥把过错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恩熙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其实,她也有一点像他,有的时候执著得接近顽固。

  「你不要恨他,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沉默了很久,姜羽娴才开口对女儿说。

  「三年前,我就已经决定不会恨任何人了。」恩熙缓缓开口对两人说:「为了这件事,你们都已经付出很大的代价,毕竟我没有受过跟你们一样的苦,我是最没有资格恨的人。」

  听到这番话,宋牧桥严肃的表情才略微放松。

  「但是,请你们不要再把不幸以及恨意延续下去了。」恩熙说。

  两人互望了一眼,神情都有一丝迷惑。

  「我舅舅曾经说过,就算是亲戚如果不来往感情也会很冷淡,相反的,母子之间培养了一辈子的感情,不可能因为一件事情就一笔勾销。」恩熙对姜羽娴说:「我知道您过去的痛苦,不是马上就能抚平的,但是对於您亲手抚养长大的儿子, 难道您能真的恨他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您的儿子,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因为朝夕相处,你们之间浓厚的母子亲情,根本就没办法忽略。」

  姜羽娴闭上眼睛,然後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我的确不能否认,你说的全都是事实。」张开眼,她的表情很沉重。「但我只是一个平凡人,我真的没有办法现在马上忘记过去。」

  恩熙屏息,无言地望著姜羽娴。

  「不过,」姜羽娴露出深思的笑容,尽管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疲惫。「我没想到我的女儿竟然愿意原谅我。既然你都能做到,我好像也应该忘掉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否则我不是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如了吗? 」她对恩熙这么说。

  恩熙吸了一口气,她虽然露出笑容,泪水却涌进眼眶里。

  姜羽娴握住恩熙的手,恳切地说:「我不敢再奢求,你现在就叫我一声『妈』。可是我会耐心等待,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等到我自己的女儿,开口叫我一声『妈』。」

  恩熙的泪水已经掉下来。

  母女俩再一次泪眼相望,却也说不出一句话。

  宋牧桥看着她们母女,他沉重的心情总算暂时轻松。




  送两人到公寓楼下,姜羽娴站在门口握住恩熙的手,然后对她说:「以后我可以来看你吗?」

  恩熙笑了笑,对她点头。

  「我也可以来看你吗?」宋牧桥忍不住说。

  恩熙看着他,过一会儿才点头。「当然可以。」

  「你还会不会怪我?」宋牧桥问。

  「之前我的确不原谅您,因为那个时候我兼了好几个工作,好不容易才能念书,可是您却让我失去这个读书的机会。」

  宋牧桥垂下眼。「我……」

  「没关系。」她说。

  宋牧桥抬起眼。

  「已经没有关系了。」恩熙笑了笑。「也许对我来说,这其实是个转机。如果不是因为我失学,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要去国外念书。」

  虽然恩熙这么说,宋牧桥的表情还是很后悔。「不管怎么样,我竟然对自己的女儿做这种事,我不会原谅自己。」

  恩熙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宋牧桥问她。

  「您可以来看我,只要不要再提以前的事就好。」

  宋牧桥别开眼,不置可否。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以前的事情我们都忘记,以后您不要再那么凶、那么霸道,那么我看到您的时候,就可以跟您笑。」她说。

  姜羽娴抿起嘴,好像要笑出来。

  宋牧桥咳了一声,被恩熙说他很凶又很霸道,他有点不自在却又不能生气,何况他现在一点气都没有了!

  「好了,你先上楼,我们就开车回去。」

  「没关系,我等你们离开再上楼。」

  宋牧桥没有再坚持,因为他发现这个女儿的脾气比他还固执。

  看着车子开走,恩熙才转身走回公寓。

  「李恩熙!」

  恩熙愣住,她才刚走到门口,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但是她马上就认出这个声音……

  恬秀从转角出来,跑到恩熙后面。「李恩熙,你转过头来看我啊!你为什么不敢转过来看我?」

  恩熙慢慢转过去,看到恬秀涨红的脸孔。「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年不见,恬秀的模样还是跟以前一样,但是她现在留了长发,手上还拿着书本,看起来还像学生的模样。

  如果还在念书,那么现在她应该已经是大学生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哼,」恬秀的神情很激动,她一直在不断喘气。「要不是我跟踪我爸到这里,怎么会听见你们说的话呢?!」

  恩熙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你听见我们说什么话了?」

  「我什么都听见了!」恬秀用力喊。

  恩熙瞪着她,没有讲话。

  「刚才我爸说什么?他说『他竟然对自己的女儿做这种事』 !」恬秀吸了一口气,好像气得快要晕倒了。「自己的女儿?他竟然对你说『自己的女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恩熙冷静地对她说:「有很多事情你并不知道——」

  「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恬秀脸色一变。「难道你真的是我爸的女儿吗?!」

  「今天我已经很累,我不想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也不必怕你,但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会比知道更好。」她转身走进公寓,不想再跟恬秀多说。

  「例如什么事?」恬秀追上去,挡住恩熙的路。「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恩熙看着她。「你的脾气怎么跟以前一样,都没有变。」

  恬秀倔强地瞪着她。「你说这个干什么?我现在不是跟你讨论我的脾气,你不要岔开话题!」

  恩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我记得你说过,毕业以后不想再进修,现在你还在念书吗?」

  「我叫你不要岔开话题,不要讨论我的事!」恬秀的口气很差:「李恩熙,你到底要不要把话说清楚?!」

  「好,」恩熙干脆面对她。「你想讨论什么?讨论所有你不清楚的事情吗?」

  「对,今天你最好把话讲清楚!」

  「还有什么要讲清楚的?」恩熙的态度很平静。「刚才你不是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吗?」

  恬秀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的不清楚吗?如果我说的不清楚,刚才你父亲也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她像绕口令一样,对付恬秀的死缠烂打。

  恬秀的眼睛越瞪越大。「如果你真的是我爸的女儿,这么说,你竟然是我的姐姐吗?!」恬秀的眼眶突然泛红,然后大声对恩熙喊:「李恩熙,你敢承认你是我的亲姐姐吗?!」

  恩熙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

  「不,一定不是的!」恬秀突然笑出来。「真可笑,你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姐姐?你怎么可能会是我的亲姐姐呢?!」她又哭又笑,脱序的表情根本不受控制。

  看到她的样子,恩熙的心软下来。「如果你不能接受,那么你就当作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就可以了。」

  「等一下!」恬秀叫住她。「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是我的姐姐?」

  恩熙不再说话。

  恬秀用力眨眼睛,好像希望这是一场梦,她要赶快清醒。「你……你怎么会是我爸的女儿?你跟姜阿姨又是什么关系?姜阿姨为什么跟我爸一起来找你,还一直握着你的手,好像非常疼爱你的样子?!」

  「就算我想告诉你,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叹了一口气,恩熙对她说:「你不要再问了。我已经说过,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直接当作没有这回事就好,这样不是很简单吗?何必让自己这么难受。」

  恬秀瞪着她,本来想要问的话都憋在心底,突然之间她因为想到母亲,担心母亲也知道这件事情而开始惶惑起来……

  「我觉得缘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恩熙喃喃地对她说:「以前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那个时候我虽然很羡慕你有那么好的家庭、还有那么疼爱你的父母,但是我会和你成为好朋友还是很奇怪,因为我们的个性真的相差很大。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活泼可爱的个性,你很直爽也很开朗,这些都是我所欠缺的优点。虽然你因为家庭环境很好,所以有时候难免有一点大小姐脾气,过于任性难免伤害到别人,可是大多时候你在我眼中还是很可爱。对我来说,你一直就像妹妹一样。」

  恬秀呆呆地瞪着恩熙,她突然就像哑巴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谁知道,我跟你之间竟然有那么微妙的关系,也许冥冥中因为这样的缘故,我们才会彼此吸引,成为好朋友。」恩熙继续把话说完。

  然后,她们之间就突然陷入沉默。

  「我还是那句话,」恩熙对她说:「如果不想接受那就干脆当成不知道,这样你就不会难受了。」

  话说完,她沉默地绕过恬秀打开公寓的门,然后上楼。

  公寓的大门关上,恬秀还愣在门口……

  无法动弹。


第十二章

  连续几天每到下午三点,恩熙就会到医院看董事长。

  但是这一天,她是跟姜羽娴一起到医院的。

  「董事长,我听医生说最近你的状况已经好很多,所以你要快点醒过来,不要再偷懒继续睡觉了,因为很多人都希望你能赶快醒过来,大家都为你担心。」恩熙跟躺在病床上的董事长说话。

  「对,你赶快醒过来吧!」姜羽娴的表情很难过,她的手一直冒冷汗。「你要赶快醒过来,才能亲口听到我对你说『抱歉』。那一天真的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说那些话刺激你,可是谁教你每次都不弄清楚青红皂白就对我那么凶……』

  恩熙扶住她的肩想开口安慰,却欲言又止,觉得现在什么都不说会更好。

  姜羽娴用力吐了一口气,对躺在床上的丈夫接下去说:「那一天你是真的误会了!虽然我跟牧桥从旅馆走出来,可是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而且我们本来就是因为担心有人会误会,所以才不到餐厅说话,没想到被你看到我们一起从旅馆出来,结果你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恩熙只能拍拍她,对她微笑。

  姜羽娴看了女儿一眼,然後又叹了一口气。「就算——就算以前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等你醒过来以後,我也会跟你说清楚,到时候原不原谅我就让你自己决定,不过现在我可没有对不起你,你不要再误会我了!』

  姜羽娴一口气把话说完:心底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看著丈夫还躺在床上没有清醒,她的神情还是很忧虑。

  「我想董事长会听见的,您不要担心。』恩熙安慰她。

  姜羽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对女儿苦笑。「如果他就这样躺下,再也醒不过来,那我怎么办?我现在真的奸後悔,那天我干嘛说那些话刺激他!』

  「您放心,董事长会没事的,医生不是说董事长已经有清醒的迹象了?』恩熙说:「如果董事长醒过来,您就要对他好一点,只要记得,以後不要再做後悔的事情就好了。』

  姜羽娴吁了一口气,然後诚心诚意地跟女儿点头。

  等到姜羽娴回过神,突然看到站在病房门口的谋仲棠,恩熙看到她的表情不对,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他。

  谋仲棠站在那里,沉默地看著眼前这两个女人。

  姜羽娴愣了一下,然後对恩熙说:「我先回去,你们好奸谈一谈。』

  恩熙脸色微变。「可是——』

  「没关系,就算还是要回美国,也要说清楚。』姜羽娴对她说。

  经过谋仲棠身边的时候,姜羽娴故意板著脸跟他说:「我晓得你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你放心,以後我也懒得找你算帐了!不过,你给我记著,说话的时候要对我女儿客气一点,知不知道?!』

  谋仲棠撇撇嘴。「谢谢妈。』

  姜羽娴用力瞪了他一眼,然後微笑著走开。

  母子之间,的确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再大的气只要见了面,其实也已经消了一半。何况上一代的事情真的跟下一代没有关系,弄得大家都不快乐,不但没有意义,而且很伤神。

  姜羽娴离开後,恩熙避开他的眼神。

  「你已经原谅我妈了?』谋仲棠先开口打破沉默。

  「我不了解她的痛苦,根本没有资格怪她。』她的眼神仍然避开他。

  谋仲棠走进父亲的病房。「既然原谅我母亲,你还打算回美国?』

  「我的学业还未完成。』

  「你可以回台湾念书。况且你那么喜欢饭店,回台湾後可以到亚洲四季饭店继续工作。』

  「不用了,我想留在外国完成学业,而且我觉得自己的资历也不够,应该找一份工作从最基本的事情做起,多充实自己。』她回答。

  谋仲棠走到她面前。「你为什么不看著我说话?」突然问她。

  恩熙愣了一下,然後勉强抬起头,却无话可说。

  「三年前你离开台湾是为了逃避,三年後已经没有逃避的理由,』他直视她,然後问她:「你还是要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那个时候,你在美国决定回台湾那天早上,打了一通电话给我,告诉我关於那封信以及你妈的事情,你是不是故意的?』她突然想起来。

  「你终於发现了。』他咧开嘴。「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恩熙咬著唇。「你故意跟我说这个,目的就是要我自己回来?』

  「不对。』他答。

  恩熙瞪著他。

  「说得更正确一点,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测试。』

  「测试?』她胸口一紧。

  「如果不在乎我,你不会回来。』他对她说。

  「我会回来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毕竟三年前只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现在你们全都已经知道,我不能让你们母子为了过去的事情互相伤害彼此。』恩熙解释:「而且我也应该回来看董事长,他生病了我不可能不闻不问!』

  谋仲棠看著她,表情深沉。「所以,事情都已经全部交代完,你就打算回美国了?』

  「我会等董事长清醒以後再回去。』恩熙别开眼。

  「你是不是还有一件事没交代?』他问她。

  她愣住。「还有什么事?』

  「三年前你离开的时候,最痛苦的人是我,现在,你要怎么对我交代?』他盯著她,脸色很严肃。

  他突然问她这个,恩熙僵住,一时之间没办法反应……

  「怎么样?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问她。

  恩熙可以感觉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已经三年过去了,此时此刻跟当时完全不一样,你已经有未婚妻,现在无论我跟你说什么都不恰当。』

  「不必考虑英里,现在我只想听你说什么。』

  「这样对她不公平。』

  「如果我们欺骗自己,就等於欺骗英里!』他看著恩熙,眼神很执著。「什么才叫公平?你真的想做到公平就不要再逃避!为什么回台湾?现在就告诉我你内心真正的答案。』

  恩熙瞪著他、并且压抑著。「你到底想听什么?』她问他:「如果你对我们之间还存有希望,那么就算三年过去也不应该有未婚妻,否则你的所做所为也是一种欺骗!』

  「你希望我怎么做?当时你那么无情,根本不给我机会!』他的怒气提上来,渐渐被她惹火。「就因为我太爱你所以不能接受你的做法!更可恨的是,你明明知道真相却不告诉我,难道你以为牺牲自己其他人就会快乐?你真是太天真了!』

  「对,我很天真!但那是当时我觉得最奸的方式!』恩熙反驳他。

  「对你来说最好的方式,不见得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他的话很重。「你的方法完全没用,到最後你仍然必须面对现实,面对真相!』

  「如果可以不必面对所谓的真相,那么事情也不一定变得更糟。但真相一旦被揭开後却不见得会更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的亲生母亲愿不愿认我,现在我跟她的关系能变成这样,其实是我事先想不到的最好的情况!』她对他说。

  谋仲棠沉下脸,片刻後他试著压下火气。「如果对我的事情你不能说清楚,那么你还是在逃避!至於逃避的後果,你已经很清楚了。』

  「好,那我就告诉你,我回台湾的原因。』恩熙转过身,避开他的眼神。「原因只有一个,我是为了董事长才回来的,就是这么简单。至於过去我们之间的事,以及对你的感觉……因为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三年,时间是最好的药,就算再浓烈的感情,也早就随时间逝去逐渐被淡忘了。』

  「就是这样?』他的脸渐渐笼上寒霜。「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

  「对。』她瞪著地板,固执地接下去对他说:「如果你决定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就不要让她伤心。三年前我曾经很伤心,所以我了解受伤害的感觉。我看得出来英里很爱你,你应该珍惜她。』

  谋仲棠瞪著她。「好,』他寒著脸对她说:「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

  恩熙咬著唇,根本没发现她已经把唇咬破,直到鲜血渗进她的嘴里。

  两人之间横亘著可怕的沉默,没有人注意到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眼皮一直在跳动……

  「既然这样,已经没什么好说了。』最後,谋仲棠面无表情地对她说。

  恩熙胸口一紧。

  谋仲棠已经调头走出病房,不再留恋。

  如果到现在她都不愿意对他坦诚,那么他也不会再试图做任何挽回!

  他们之间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希望。




  谋远雄真正清醒,已经是隔天早上。

  他的体力虽然还很虚弱,不过已经能听清楚旁边的人讲的话,也能点头、摇头回应。

  「你不去见他吗?』在病房外,姜羽娴问恩熙。

  「我觉得,还是请您去跟董事长解释比较好。』恩熙回答。

  「其实他不见得会听我说话,我觉得他现在一定很讨厌我!说不定他一看到我就会对我说:他宁愿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恩熙笑出来。「不会的,董事长如果真的讨厌您,不会跟您一起生活三十年。你们之间虽然吵吵闹闹,可是人跟人能在一起生活三十年,是很深的缘分。所以,以後只要您好好珍惜,对董事长好一点,相信他一定能感觉得到,慢慢的他一定会反省自己的态度,跟您好好相处。』

  「是真的吗?』姜羽娴还是很不安。

  「嗯,」恩熙对她微笑。「因为董事长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我一直辜负董事长对我的期待,但董事长还是一直对我很好。由这一点看来,如果别人对董事长好,那么董事长就一定会对那个人更好。」

  「可是,那是因为他以为妳是他的女儿。」

  「以前我还在饭店工作的时候,董事长就已经对我很好了。虽然董事长比较严厉,可是一直很照顾员工,人的个性反应本质,董事长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有的时候董事长虽然看起来很严厉,可是根本不必怕他,因为他其实是一个大好人。」

  「嗯,这个倒没错,」姜羽娴终于笑了。「因为他跟我吵架都吵不过我,每次只要一吵输我,他除了发脾气,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恩熙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嗯,我相信。」

  母女俩笑成一团。

  「妳真的不跟我进去啊?」姜羽娴再问她。

  恩熙摇头。

  「妳什么时候回美国?」

  「昨天知道董事长醒了,我已经订好机票,明天晚上就要飞回美国。」

  「干嘛这么快?这样以后我想妳的时候,不就要飞到美国看妳?麻烦死了!」姜羽娴跟女儿抱怨。

  「没有办法,我还要念书。」

  姜羽娴叹了口气,然后试探地问:「我还没问妳,前天跟仲棠谈得怎么样了?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我看他这两天脸好臭,他的助理吓得连话都不敢跟他讲!」

  恩熙没讲话。

  「怎么了?不能说吗?」姜羽娴故意问她。

  「不是,是没什么好说的。」她垂下眼。

  姜羽娴瞪着女儿说:「好啦,妳不说就算了!只要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了。」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说:「说出来也不怕妳笑我,现在我反而希望妳跟我儿子在一起,这样我有儿子又有女儿该有多好?不过感情的事情不能强求,我还是希望我的宝贝女儿幸福快乐,这个比较重要。」

  恩熙说不出话,只能苦笑。

  「我先跟妳说喔,明天妳搭飞机,我不去送妳!」姜羽娴跟女儿说。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跟妳分开嘛!我真的很讨厌那种感觉,所以我就不去机场了!」

  「好!」恩熙笑着说:「您不来送我,因为不想跟我分开,我知道了!」

  姜羽娴瞪了女儿一眼。「妳不要这么调皮!」

  恩熙掩着嘴偷笑。

  离开医院后,恩熙回到舅舅的公寓,准备打包自己的行李。

  「恩熙,」舅妈走到恩熙房门口跟她说:「妳的电话,快出来接!」

  「噢,好!」恩熙跑出去。

  「快点!」吴玉莲把话筒交给她,笑着催促。

  恩熙已经三年没回台湾,因为太久没有回来吴玉莲反而对她不错,没有像以前那么计较了。

  「喂?」

  「妳好,我是英里。」

  恩熙愣了一下。「妳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

  「我请问伯母的,因为伯父醒过来以后一直问起妳,于是伯母告诉他,妳现在住在舅舅家里,过两天就要回美国了,所以我才请问伯母妳的电话。」

  「有事吗?」

  「对。」英里跟她说:「伯父告诉我,他很想见妳,妳可不可以见他一面?」

  恩熙问:「董事长出院了吗?」

  「是,伯父已经出院了。」

  「那么,我会打电话到家里──」

  「伯父希望妳能来看他。」

  沉默了一会儿,恩熙说:「我已经订了机票,明天就要上飞机,可能没有时间了。」

  「只是见一面而已,都不可以吗?」

  「董事长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给我?」

  「伯父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拜托我打电话。」

  「我知道了,」恩熙吁了一口气。「那么,明天我会去见董事长。」

  「明天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下午我还要整理一点东西,傍晚就要到机场了。」

  「好,那么我会通知伯父,等妳过来。」话说完,英里就挂了电话。

  恩熙拿着话筒愣了很久……

  「妳怎么了?」吴玉莲走过来问她。

  「没事。」回过神,恩熙放下话筒。

  「先去洗手,妳舅舅快回来了,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

  「好。」点点头,她走到厨房洗手。

  明天早上到谋家,不能避免,一定会见到谋仲棠……

  如果见到他,要说什么?

  很简单,可以什么都不必说,点头打个招呼就好了,就好像陌生人一样……

  恩熙用力搓揉手上的肥皂,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手上,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仲棠吗?我是英里。」挂了电话,英里立即再拨一通电话给谋仲棠。

  「有事?」他的问话很短,口气也很冷淡。

  「对,我有事想跟你谈,现在你方便讲电话吗?」英里的声调听起来就跟平常一样。

  这两天谋仲棠的态度变得很冷淡,但她都假装没注意到。

  「什么事?」

  「明天,我约了李恩熙小姐到你家。」她直接告诉他。

  话筒那端突然变得很沉默。

  「喂?你还在听吗?」

  「约她来做什么?」

  「我告诉她,伯父想见她。她已经答应我,明天早上会到。」

  「我知道了,明天早上我会早一点离开家到办公室。」他说。

  「为什么?你没必要离开。」英里却对他说:「我希望你能见她一面,跟她说清楚。」

  「说什么?」他的语调一贯冷淡。「该说的话已经说过,我跟她已经没什么好说了!」

  英里愣了一下。「你找过她,你们谈过了?」

  「对。」他直言不讳。

  「你们谈了什么?」

  「什么都没谈,我跟她根本没有交集。」他的口气冰冷。

  英里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李小姐搭明天晚上的飞机离开台湾,你应该再见她一面──」

  「没必要!」顿了顿,谋仲棠问她:「妳为什么要我跟她见面?」

  「因为我不希望不清不楚。」英里这么回答。

  谋仲棠没说话。

  「虽然我不会放弃你,可是我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心底爱的是别的女人。」英里接下去说:「所以我希望你在李小姐上飞机之前,见她一面,确定自己心底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不必了。」谋仲棠直接拒绝。「我跟她之间已经不可能,没必要再见面。」

  英里屏息。「我过于勉强了吗,仲棠?」

  谋仲棠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意思?」然后问。

  「对于你,我过于勉强了吗?虽然你一直在我身边,但是为什么我一直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没说话。

  「我希望你确定自己的心意,是因为我也想确定你的心意。」英里诚实地对他说:「答应我,仲棠,为了我再去见她一面。等你见过她之后,如果你选择的人仍然是我,那么我要的,就是一个完整的你。」

  谋仲棠仍然沉默。

  「仲棠,你可以答应我吗?」英里恳求他。

  十秒钟之后,谋仲棠终于回答她:「好,我答应妳,最后一次见她。」这是他的回答。




  早上,恩熙要出发到董事长家之前,在公寓楼下见到一脸苍白的恬秀。

  两个人互相对望了很久,恬秀才开口──

  「妳真的是我的亲姐姐吗?」恬秀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恩熙看着她一会儿,然后才缓缓点头。

  恬秀先闭起眼睛,好像在试着安抚自己的情绪,张开眼睛的时候,她问:「为什么会这样?这几天我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妳不是谋伯父的女儿吗?怎么又会变成我爸的女儿?」

  「妳真的想知道吗?如果妳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妳,但是妳的态度要好一点。」恩熙对她说:「如果我觉得妳的态度不好,或者一直插嘴,那么我会马上调头就走。」

  恬秀噘着嘴,瞪着恩熙。

  「我本来要出门,不过我可以给妳半个小时,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店谈好了!」恩熙说。

  恬秀闭着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恩熙于是自己转身往咖啡店的方向走。

  恬秀原本还站在原地不动,僵持好一会儿,等到恩熙已经走远了,她才终于举起脚步,跟上恩熙。




  等恩熙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恬秀以后,便安静地等待恬秀的反应,留给她消化与思考的时间。

  「我的天,怎么会有这种事?」恬秀的眉头全都纠结在一起。「我爸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如果我妈知道了,该怎么办才好?」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如果阿姨不知道,那么以后也不要告诉她。」

  恬秀的表情很凝重,不过她并没有反驳恩熙的话。

  当恬秀沉思的时候,恩熙悄悄观察她的模样,发现恬秀的神情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三年前丰富却显得孩子气的表情,也收敛了很多。

  「妳看起来改变很大。」恩熙对她说。

  恬秀愣了一下。「什么改变?」她木着声问。

  恩熙笑了笑。「以前妳脸上的表情很多,看起来很可爱,可是现在妳变得比较沉稳,看起来也比较成熟了。」

  「人都会长大的嘛!我又不是永远都是小孩子。」恬秀说。

  「对,」恩熙撇撇嘴。「妳长大了,我很高兴。」

  「喂,李恩熙,」恬秀嘟起嘴。「妳不要以为,妳现在就可以教训我了喔!」

  恩熙反过来警告她:「妳不要连名带姓叫我喔,既然已经知道我是妳的姐姐,就要客气一点,否则我会生气,还可能会打妳喔!」

  恬秀鼓起腮帮子,气嘟嘟地瞪着她──

  恩熙突然笑出来。

  「妳笑什么?」

  「我才刚说妳长大了,可是现在妳脸上的表情又变多,好像以前那个样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妳的心情都会表现在脸上,一点都不会隐藏,真的好可爱!」

  恬秀瞪着她。「妳不要以为妳是我姐姐,就可以随便批评我喔!」

  「我又不是批评妳,我说妳『可爱』哪算批评?而且妳刚才说什么?」恩熙高兴地看着她。「妳刚才承认,我是妳的姐姐了吗?」

  「我哪有?」恬秀反射性地否认。

  「明明就有,妳刚才明明说『妳不要以为妳是我姐姐,就可以随便批评我喔!』」恩熙学她的口气,然后问她:「这两句话,不是妳刚才说的吗?」

  「我──」恬秀说不出话。

  「既然不能否认,那就快叫我一声姐姐啊!如果妳聪明一点,赶快叫我一声姐姐,那么过年的时候我会包一个大红包给妳。」

  恬秀先瞪大眼睛,然后张大嘴巴吸气。「李──」她想起恩熙刚才的警告,本来连名带姓要叫出口的话,又给吞了回去。「妳、我警告妳不要太得意喔!我才不稀罕妳的红包!」

  「好啊,」恩熙笑出来。「不稀罕过年的红包,那么以后妳嫁人的时候,就要好好拜托朋友了。」

  恬秀瞪着她。「什么意思?」

  恩熙故意叹了一口气。「想想看,妳明明就有姐姐,结婚的时候却要拜托朋友做招待,帮妳招呼客人,可是朋友哪里会比得上做姐姐的人尽心尽力?如果妳没有姐姐只有朋友,那么妳的婚礼一定会很混乱,到时候客人来参加喜宴,可能连自己的位子都找不到。」

  「妳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饭店都有经理的!」

  「经理又不负责帮喜宴的宾客带位,我在饭店工作过,比妳还清楚。」

  恬秀皱起眉头,认真思索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

  「所以,有姐姐的人本来就比较幸福。」她故意对恬秀说:「如果妳傻得不要过年的红包也不要幸福,那么我也没有办法了。」

  恬秀皱着眉头瞪着恩熙……

  「怎么样?想不想要过年的红包?以后要不要我帮妳做免费的招待啊?妳不必求我,我就会很热心地帮妳喔!」恩熙诱惑她:「只要妳叫我一声姐姐就好了。」

  恬秀嘟起嘴。「我叫不出口嘛!」她臭着脸,却又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看她这样,恩熙都觉得好笑。「如果姐姐叫不出口,那就叫一个字也可以啊,只要叫『姐』就好了。」

  恬秀瘪着嘴。「我现在不要叫!」她才拉不下脸。

  「好吧!」恩熙站起来。「那等妳做好心理准备,想叫的时候,再打电话给我好了。」她笑着对恬秀说。

  「妳要去哪里?」看到她要走出咖啡店,恬秀问。

  「我要到谋家看董事长。」恩熙说。

  恬秀迟疑了一下,然后问:「妳跟仲棠哥,你们会在一起吗?」

  恩熙看了她一会儿。「妳还在乎吗?」

  「在乎谁啊?仲棠哥吗?」恬秀撇撇嘴。「我早就有男朋友了!而且仲棠哥也从来没喜欢过我,我又不是神经病,怎么可能还会在乎?」

  「那妳问我这个做什么?」

  「没有啊,我只是问一下而已嘛!」恬秀瞇起眼看着她。「你们不是很相爱吗?干嘛不在一起啊?」

  恩熙瞥了她一眼。「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恬秀又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喂,妳不要太过分喔!」

  恩熙笑了笑。

  恬秀气嘟嘟地瞪着她,过了半晌才说:「那个,」顿了一下,她接下去说:「『李姐姐』,妳什么时候要回美国?」

  恩熙抿起嘴笑。「我今天晚上就搭飞机回去。」然后她跟恬秀说:「妳可不可以把那个『李』字去掉?这样听起来会比较顺耳。」

  恬秀鼓起腮帮子。「妳不要得寸进尺,现在我只能做到这样而已!」

  「好吧!」恩熙看了手表一眼,然后站起来。「妳高兴就好了,不管妳叫我什么,反正妳本来就是我的妹妹!」话说完,她笑着走出咖啡厅。

  恬秀僵在那里,瞪着恩熙的背影……

  过了好久,等她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酸酸的心窝底,竟然也有一丝甜甜的滋味。




  走到谋家,恩熙在门口站了很久,才伸手按下电铃。

  佣人跑出前院开门。「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董事长在家吗?我来探望他──」

  「董事长夫人陪董事长到医院回诊了,他们现在都不在。」佣人回答。

  恩熙愣了一下。「可是,董事长应该知道我今天早上会来。」

  「这个……我没听到董事长交代。」

  恩熙杵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呃,对了,少爷在家,不然您先进来,我请少爷出来好了──」

  「不必了!」恩熙急忙说:「既然董事长不在,那么我打电话问候他好了。」

  「噢,是。」佣人回答。

  恩熙正要转身,突然有人叫住她──

  「等一下!」

  谋仲棠走出大门。

  恩熙僵在门口。

  「没妳的事,妳先进去。」他跟佣人说话,双眼却看着恩熙。

  「是。」佣人离开前院。

  「进来吧!我有话跟妳说。」他对恩熙说。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好了。」

  他僵在门口。

  恩熙垂下眼。「晚上我要搭飞机,所以要尽快赶回去,不能在这里留太久。」她解释。

  谋仲棠瞪着她,看了一会儿。「好,那就在这里说。」

  然后突然沉默下来,她不开口,他也不说话,恩熙突然觉得有点不安。

  「你想说什么?」她打破沉默,开口问他。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要跟妳说什么。」

  恩熙愣住。「什么意思?」

  「是英里要求我跟妳见面的。」他告诉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要求我跟妳见面,确定自己的心意。」他继续往下说:「因为她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心底爱的是别的女人。」

  恩熙僵住,怔怔地瞪着前方。

  「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回答她?」

  吸了一口气,她说:「你──」

  「在妳开口之前最好想清楚!」他打断她的话,口气突然变得很严肃。「我答应来见妳最后一次,妳最好考虑清楚再回答我。」

  恩熙瞪着他,心底突然感到无限的委屈……

  「一旦回到英里身边,我就会全心全意对待她,我已经答应英里,心底不会同时容下两个女人。」他对她说。

  然后,他就沉默地等待她的答案。

  「你跟她已经快订婚了不是吗?」过了片刻,恩熙颤声问他。「既然你们决定订婚,就代表彼此之间有了承诺以及责任,就算你来见我一百遍我还是那个答案。」她蒙眬的眸子直视着他。

  谋仲棠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有的时候,错过对的时间,可能永远没有再相遇的机会。」她对他说:「你身边已经有别人,你已经给她承诺,你们只差形式而已。你既然不能放下现在在身边的人,又何必来问我答案?」

  话说完,她转身要走──

  谋仲棠突然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告诉我妳会留下!其他我会解决,就算要我到英里面前跟她请罪,我都办得到──」

  「不要这么做!」恩熙阻止他。「我不会为了自己,要求你伤害另一个爱你的女人。」

  他的脸色阴沉。

  「因为我自己也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我做不到那么自私。」恩熙对他说。

  然后她沉默地抽回自己的手,慢慢转身。

  「就这样吗?」他突然问她。

  恩熙僵住。

  「妳打算就这样走开吗?」他寒着声问她。

  恩熙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

  然后继续往前走。

  谋仲棠瞪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越走越远……

  他不再说话、不再开口挽留,只有眼睁睁地……

  看着她走出他的生命中。


尾声

  一年后

  「Eric,您刚才的演讲实在非常精采!」商学院院长库尔博士在会场外,主动迎上前与谋仲棠握手。

  「谢谢!」谋仲棠握手回礼。

  这位东方男子握手的方式非常有力,不仅是他的演讲,包括他整个人都给库尔非常好的印象!

  这次由奥克拉荷马大学商学院主办这一届世界饭店会议,亚洲代表是亚洲四季饭店的总裁谋仲棠,也就是库尔口中的Eric。

  「等一下您还有行程吗?我听您的助理说您非常的忙碌,好像马上就要搭机飞回日本,那里还有会议在等着您吗?」

  「是,」谋仲棠看了腕表一眼。「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想在贵校四处走走,好好参观这所大学。」

  「真可惜!」两人的手还紧握着,库尔对谋仲棠说:「虽然奥克拉荷马州没有繁华的大都市,不过纯朴的乡村景致也非常迷人,如果您不是赶着离开,我一定邀请您到舍下吃饭,还要开车载您四处参观美国乡下州,独特的人文景致。」

  「谢谢,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专程来拜访您。」

  库尔大笑。「那么就约好了,以后一定要专程再来一趟!」他太喜欢这个英俊的东方男人了!何况年轻又迷人的富豪实在不多,像这么有礼貌的就更少了。

  「是。」

  两个男人终于放开手。

  库尔是主办人,忙着走开招呼其他来宾。

  「在这儿等我,一小时后我会回来。」谋仲棠对身后助理说。

  「是。」

  交代完,谋仲棠站在会场大门口,然后举目四望。

  这所大学非常辽阔,学生人数也不少,放眼望去校园一望无际,校区内许多地方还非常荒凉,的确是一个很纯朴的美国中部州。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看着远方,然后信步走出会议中心……




  奥克拉荷马大学 学生活动中心

  每天到中午,学生活动中心就挤满了很多人,大家都抢着到餐厅点餐以及占座位,树枝上的麻雀成群,还有不知名的野鸟,纷纷从枝头上飞下来,在户外的餐桌上啄取剩余的食物,有些体型比较大的鸟儿还会抢人类盘子里的食物,行径非常肆无忌惮。

  「我的天呀!」恩熙的同班同学,也是华人的Jenny大声尖叫。「这里的鸟是怎么回事啊?!我还在吃饭耶,居然明目张胆的抢我盘子里的三明治,真可恶!」她拿起叉子用力挥舞,企图吓跑那些鸟。

  「没用的啦,等一下妳去买饮料,牠们又会飞过来。」恩熙跟她说。

  「噢!」Jenny臭着脸。「都没有人管一管这里的野鸟吗?这里的鸟简直比人还无法无天!」她一边说还不忘一边挥叉子。

  恩熙笑出来。「好了啦!妳还不赶快吃午餐,等一下妳不是还有选修课吗?那个教授会点名的。」

  「对噢!」Jenny连忙放下叉子,然后跳起来。「我不吃了,来不及了!到教室再吃好了!」她粗鲁地抓起三明治就跑。

  「欸──」恩熙还来不及叫她,Jenny已经跑很远了。「怎么这样,老是冒冒失失的。」

  Jenny跟恩熙是在奥克拉荷马大学认识的,两个人一见面就很投缘,又都是华人,所以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Jenny跑掉以后,恩熙只好一个人吃午餐。

  等到吃饱了,盘子里还剩一点三明治,她就开始喂鸟……

  「来,快点来吃午餐喔。」

  恩熙蹲在地上,把三明治外层的面包撕成碎碎的一片片,然后撒在地上,小鸟闻到味道就会飞下来,然后把面包叼走。

  她微笑地看着小鸟们争抢食物,这些麻雀们吱吱喳喳的,一会儿飞一会儿跳,看起来好快乐的样子……

  「你要勇敢一点,赶快把食物叼走喔,否则别的小鸟同学,就会把面包屑全部吃光光了!」她对着一只老是抢不到食物的小鸟喃喃地说。

  微笑撕着面包屑,她跟小鸟们一样快乐满足……

  一直到男人的脚步走到她面前,恩熙才发现有人靠近自己。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下她仰起头,然后看到他的脸,还以为自己在作梦。

  但是这个梦境很真实,真实得刺痛她的心。

  直到他动了一下,把手插到西裤口袋里,她才知道这不是在作梦。

  中午的阳光很好,恩熙觉得眼睛有点刺痛……

  她慢慢站起来。

  然后,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你好吗?」

  他看着她,这一刻光阴的流逝,就像河流一样漫长。

  「我很好。」

  好像经过一辈子的时光,她才听见他这么回答。

  「妳呢?好吗?」他看着她,深沉的眼眸锁住她的眼睛。

  恩熙突然觉得喉咙好紧。「我……也很好。」她回答。

  「好久不见了。」他说。

  「对……」

  「在喂小鸟?」他看了眼地上的面包屑,然后问。

  「嗯。」她点头。「你到这里,来参加饭店会议的吗?」她想起,今天商学院主办世界饭店会议。

  「对。」

  「喔……」

  「男朋友呢?」他突然问。

  「什么?」

  「Jeff,你们还在一起?」

  她愣了一下。「对。」

  他们一直是朋友。

  他眸光一沉。「准备结婚了?」

  「嗯,还没那么快,」她勉强扯起嘴角。「你呢?什么时候跟英里结婚?」

  「如果没有意外,回到台湾之后就会举行婚礼。」他回答。

  「恭喜你。」她垂下眼,再抬起眼后问他:「你什么时候要走?」

  他举起腕表,看了一眼。「十分钟后。」

  「噢。」

  然后,他们之间就再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

  「那,再见了。」恩熙对他说。

  他看着她。「再见。」然后也说。

  垂下眼,恩熙越过他身边。

  他们错肩而过,她往东,回到宿舍,他往西,回到会议中心。

  校园里的风很温柔,阳光就像七月,柔软的草皮青嫩翠绿。

  来来往往的学生在校园里漫步,校区内道路交错,路和人一样杂乱拥挤……

  恩熙停下脚步,她转过身看着谋仲棠的背影,然而他继续往前走,并没有停留。

  于是,恩熙转身,继续往另一头走开……




  教育系里,附属幼稚园的小朋友跟着老师一起到附近活动。「Children follow my steps, don't make things wrong!」老师大声喊。

  校区的车道很宽,谋仲棠停下来,让小朋友先过马路。

  「Ann!」

  一名金发男子挽着一名东方女孩从谋仲棠身边经过,跑到恩熙旁边的时候叫住她。

  谋仲棠回头,看着那名金发男人。

  「Ann!圣诞节之前妳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学校?要不要留下来,等我们举行过婚礼再走?」Jeff问她。

  「如果你们可以在十二月二十号之前办婚礼,那么我就可以参加。」她回答。

  「可是我们要在平安夜结婚!」Jeff的女友Sandy跟恩熙说。

  「那我可能不能参加了,因为我要到镇上打工。」恩熙遗憾地说。

  「噢,好可惜!」Sandy拥抱恩熙。

  「我要回宿舍了,等一下还要上课。」

  「好吧!记得送我们结婚礼物就好了。」Jeff笑嘻嘻地说。

  Sandy打了他一下。

  「好痛!」Jeff惨叫一声。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终于走开。

  Jeff和Sandy离开后,恩熙继续往前走,到了学校的公车站,车子刚好开到。

  上车后她坐在后座,低着头沉思……

  公车慢慢开动,载着车上的乘客前往另一个目的地。

  「Wait, stop the bus now!」

  突然有人用力拍打公车的门,司机一个紧急煞车,车上的乘客纷纷叫起来,然后瞪着重新打开的车门,连恩熙也不例外……

  车门刚打开,谋仲棠就跳上车,挡在门口不让车门关上。

  看到他,恩熙睁大了眼睛。

  「妳过来,跟我一起下车!」他对她说,态度很坚定。

  乘客纷纷望向恩熙,她尴尬得坐立不安。

  司机开始跟谋仲棠抗议,要他上车,不然就立刻下车。

  「快点过来!」他当做没听见,只对恩熙说。

  眼看着乘客也开始抗议,恩熙只好站起来,走到车子前面跟他一起下车。

  「你要做什么?」等两人下了公车站在马路边,她茫然地问他。

  「刚才我看到妳的『男朋友』,那个叫Jeff的!」他看着她说话。

  「他带了一个女人,还问妳要不要参加他的婚礼?」

  恩熙别开眼,避开他的目光。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恩熙吸了一口气。「他……他是要结婚没错,不过新娘不是我。」

  「妳刚才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是你误会了,」她困难地解释:「Jeff只是我的朋友,他从来就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深沉地望着她,眼眸深处突然闪烁着异样的光采。

  「不过,这并不重要。」她别开脸。

  谋仲棠沉着眼,然后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这一年来,我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任何女人在我身边。妳离开台湾后,我就跟英里分手了。」

  她张大眼睛,僵硬地问他:「可是刚才你明明说──」

  「那是骗妳的!因为妳承认要结婚,所以我只好那么说。」他对她说实话。

  恩熙垂下眼,一时之间没办法反应……

  「不过,我承认,一直以来我的确拥有一个女人。」他说。

  她抬起头,他深邃的眸子立刻锁住她的眼睛。

  「这个女人一直藏在我心底,她就是妳。」看着她,他低嗄地对她说:「妳相信吗?从妳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在某一个前世与妳相恋,只因为千亿万年的时光消磨了缘分,在错过又重逢的每一个匆匆,让恋人们遗忘了彼此。但是我们却从来没有遗忘过彼此,分手只让我们更加深刻地思念着对方!既然我们是这么的相爱,比起生生世世、分分合合的缘分,从过去到现在我们眼底都只有对方,为什么却要在这一刻分开?」

  恩熙的胸口剧烈地绞痛起来……

  她迟疑着,就因为爱太深让她害怕,她害怕再一次分手,就不能再活下去。

  「看着我,」握着她的肩,他坚定地对她说:「我眼底只容得下妳,从来没有别的女人。」

  她木然地望着他,还是抗拒着……

  「我一直没有办法忘记妳,恩熙,我办不到。」他终于对她说。

  泪水瞬间涌进恩熙的眼眶……

  然后他对她伸出手。「再没有任何分手的理由了,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沉重地对她说。

  恩熙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但她还是没伸出手。

  他屏息地问她:「难道妳还要浪费另一个四年吗?」他再问她:「难道妳忘得了我,妳真的办得到吗,恩熙?」

  泪水已经爬满恩熙的脸颊。

  这一刻她的心好痛,就跟四年前离开的那一夜一样,原来她从来不曾遗忘过爱他的感觉!

  「不,我办不到,无论我做什么都办不到……」她流着泪,终于对自己也对他说实话:「我一直没办法忘记你!」

  不再等待她伸手,谋仲棠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一年后的答案,来得很晚,却很珍贵……

  这一刻的泪水都是喜悦,但是在喜悦之前曾经有伤心和心痛。

  校园里的风还在温柔的吹,阳光正温暖,绿草正明媚……

  从第一次相遇开始,只要有爱,已经预言最后的结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