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27

寐语者: 帝王业 11-20


11.  生死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贺兰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
  贺兰箴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栈道,朝山林深处驰去。
  虬髯汉紧随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贺兰箴驰上山道深处。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萧綦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交错纵横,他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勘过方位,布置好了接应退路。
  “少主,那狗贼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虬髯汉纵马上前。
  贺兰箴猛一勒缰,回头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我心底顿时一凉,难道萧綦没有追来……这念头乍一浮现,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贼知难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镇定,压下心中纷乱念头——到这一步,生死已不足惧,还有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分明已经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赐婚的那一刻。
  当日父亲看着我凤冠霞帔走出家门,看着我形只影单远赴晖州,没有一句挽留。
  今日我被贺兰挟持出逃,命在顷刻,萧綦却没有追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终究放开了手,放弃了我,眼睁睁看我沉入深渊。
  我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弃的滋味……被放弃,被至亲之人放弃。
  枉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个早已被放弃的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少主……”虬髯汉方欲开口,贺兰箴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一时间,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贺兰箴脸色凝重异常,“萧綦手段莫测,大家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虬髯汉应道,“少主放心,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我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很好,其他人从南面引开追兵,料那狗贼意想不到,我们会走这条水路。”贺兰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发寒——众人为他舍生拚命,他却一心让他们送死,为自己换来生路。
  贺兰箴扬鞭催马,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
  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
  我被贺兰箴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声说。
  语声低沉,听在耳中,我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花月春风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并肩共骑,亲密无间。
  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说,“别怕,抓紧我”
  我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虬髯汉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喜道,“就是这里!垂索已备好了,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贺兰箴长舒一口气,“好,小心行事。”
  眼看着虬髯汉下马,捡视桥边垂索,我再强抑不住身子的颤抖——这一去,离疆去国,难道我真要被贺兰箴挟去塞外,难道就此身陷敌虏,再无自由?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听贺兰箴俯身在我耳边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轻飘飘一句话,我的泪竟夺眶。
  这个人,总能一语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隐痛,刺得我鲜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我咬牙,字字发自肺腑。
  贺兰箴纵声长笑。
  笑声未歇,破空厉响骤起!
  劲风,惨呼,溅血之声不绝!
  “少主小心!”虬髯汉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如风驰回,将贺兰箴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贺兰箴回转马头,俯低身子,将我紧紧按住。
  身后枣红马上,那名负弓善射的侍卫,一头栽下马来,滚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颈项,箭尾白羽犹自颤颤。
  猩红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口鼻涌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双眼瞪如铜铃。
  贺兰箴铿然拔刀,怒喝道,“东南方向!”
  虬髯汉子闻声回头,反手抽出一支箭来,张弓开弦,遥遥对准东南方。
  我霍然抬头,大叫,“小心——”
  一箭脱弦而去,没入林莽,毫无声息。
  东南方只有一条小路从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却被一片低矮树丛遮蔽。
  “人在树后!”另一侍卫纵马冲出,三支袖箭连环射向树后。
  贺兰箴惊喝,“回来!”
  他话音未落,又一声疾矢厉啸,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将马背上的人朝后掼倒,一头栽下马来,头颈触地,当场气绝——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从前至后贯穿。
  这一次,连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从林后小路射来,而是,从那高高的坡顶射下。
  仰首间,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
  一匹通体如墨的神骏战马,凛然立于坡顶,居高临下,扬蹄俯冲而来,一路踏出尘泥飞溅。
  马背上,萧綦横剑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风氅翻卷如鹰展翼。
  马踏雷霆万钧,人挟风雷之势。
  一人一骑,仿如血池修罗,人未至,杀气已至。
  “少主先走!”虬髯汉子策马掉头,拔出九环长刀迎上,纵声怒吼,“狗贼,与我一战!”
  贺兰箴夹马跃出,抢上仅容一骑通过的栈道,直奔栈桥。
  恰此时,萧綦飞马已至,与那虬髯汉迎面交锋。
  剑作龙吟,刀环震响,金铁交击之声划破长空,天地间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狭窄险峻,两骑战在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刀剑交击之间,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杀伐凶狠,险象环生!陡然一蓬猩红溅开,不知是谁血洒当场。
  我心胆俱寒,眼前一片刀剑寒光,身上钳制却骤然一松。
  贺兰箴放开我,勒马立定,反手搭箭,从背后对准了萧綦。
  “不——”我惊呼。
  萧綦与虬髯汉刀剑交剪,背后空门大开。
  贺兰箴弦开满月,蓄势已足。
  我合身扑上去,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贺兰箴吃痛一颤,一箭脱手射出,偏了准头。
  那一箭,斜擦萧綦脸侧飞过。
  齿间尝到皮肉绽裂的感觉,浓重血腥气直冲脑中。
  “贱人!”贺兰箴怒发如狂,翻手一掌击落我后背。
  只觉肺腑剧震,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出,我眼前骤然发黑。
  却见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綦错马回身,手中剑光暴涨,一道寒芒裂空斩下!
  ——漫天血雨如蓬,虬髯汉的头颅冲天飞起。
  萧綦跃马,从当空血雨中跃过,盔上白羽尽红。
  眼前一幕,慑人心魄,却令我精神一振,于奄奄中奋力抬头,对他微笑。
  又有腥热冲上喉头,我强忍不及,呛出一口血,衣上洒落点点猩红。
  贺兰箴已退至栈桥边上,跃下马背,一手挟了我,横刀而立。
  桥头居高临下,栈道仅容一人通过。
  我已摇摇欲坠,被贺兰箴一手挟住,再没有力气站立。
  “你不是要与我一战么。”萧綦跃下马背,缓缓抬剑,藐然冷笑,“萧某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举的剑锋上,杀气森然,不可逼视。
  他周身浴血,整个人凛然散发无尽杀意,人如锋刃,剑即是人。
  贺兰箴扣紧我肩头,指节发白,似在竭力压抑仇恨怒火。
  两人对峙,片刻亦是漫长。
  贺兰箴开口,却是轻忽一笑,“我改变心意了,下次再战。”
  他洒然随意,似在谈风论月,“眼下,是要这女人,还是要我的命……你选。”
  萧綦凝立不动如山,正午阳光将他眼中锋芒与剑尖寒芒,隐隐连成一线。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开口。
  贺兰箴的指尖骤然扣紧,旋即仰天大笑。
  笑声中,弥散在两人间的杀机,似令周遭霎时成冰。
  萧綦一步步近前。
  贺兰箴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际,扣住了腰侧玉扣。
  我悚然大惊,脱口呼道,“不要过来!”
  语声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展动。
  寒光交剪,刀锋擦着我鬓角掠过。
  剑气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这一切,都不若腰间喀的一声轻响可怖——
  贺兰箴一刀虚斫,将我挡在身前,趁势倒掠而出,弹指触动我腰间玉扣。
  一束银丝从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紧扣在贺兰箴手中。
  我骤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带中磷火剧毒可焚尽三丈内一切,他以银丝牵引机关,待自己飞身跃下栈桥,避开三丈之外,手中银丝自断,引发磷火焚身,我与萧綦俱会化为灰烬。
  我霍然转头,与贺兰箴冷绝目光相触。
  “王儇,来生再见!”他目中凄厉之色一闪而过,扣了银丝,纵身跃下。
  “不必!”我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张臂抱住了他。
  身子骤然腾空,风声过耳。
  “王妃——”萧綦抢到桥边,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断。
  转瞬间,我全身凌空,随贺兰箴悬于桥下吊索。
  贺兰箴脸色惨白,单凭一臂悬挽,阻住下坠之势,额上汗出如浆。
  “我身上有磷火剧毒。”我仰面望了萧綦,微微一笑,“你快走……”
  萧綦一震,脸色剧变,决然探身伸手,“抓着我!”
  我摇头,“你快走!我与他同归于尽!”
  “好,好一个同归于尽……”贺兰箴蓦的大笑,扬手将银丝一扣,“萧綦,我们恩怨就此了断!黄泉路上,你也一起来吧!”
  我骇然,低头见银丝急速收紧。
  萧綦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给我!”
  他甲胄浴血,凛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决绝——生死一念间,我再不能迟疑,猛然将心一横,奋力挣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腰间银丝骤紧——就在这一刹那,眼前匹练般剑光斩下!
  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
  一蓬猩红喷溅我满脸。
  贺兰箴的惨呼凄厉不似人声,渐远渐杳,急速向桥底坠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发力,将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将我与他双双掼倒。
  我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腰间玉带完好,银丝的彼端赫然连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贺兰箴的断手!
  萧綦一剑斩断了贺兰箴扣住银丝的手。
  “好了,没事了……”一个低沉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一边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间玉带。
  我怔怔抬头,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颜,却只看到身上、手上,到处是血……天地间一片猩红……
  火,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忽然一道剑光陡然掠起,天地间俱是血红一片,大股大股的鲜血如洪水一般涌来,即将没顶……
  我极力挣扎,神智渐渐清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仿佛置身惨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无比,稍稍一动,胸口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
  混沌中几番醒来,又几番睡去。
  梦中似乎有双深邃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不时抚在我额头;朦胧中,是谁的声音,低低同我说话?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便渐渐安宁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睁开眼。
  床幔低垂,烛火摇曳,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深深吸一口气,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梦中。
  那一场噩梦是真的过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经安全了。
  方才的梦里,血光剑影,风声呼啸……我蓦然一颤,想起口中满是腥热血肉;想起剑光纵横,刀锋掠鬓而过;想起纵身而下,身在虚空……想起那双坚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断羽,即将堕向死亡之渊,却是那一剑,横空斩断死亡的触手,将我从黄泉路上抢回,抢回那温暖坚实的怀抱。
  垂幔外似有人影晃动,低沉的男子声音隐隐传来,“王妃可曾醒来?”
  “回禀王爷,王妃伤势已有好转,神智还未清醒。”一个老者的声音回答道。
  “已经三天了,她身受内伤,只怕经脉受损。”那声音透出忧切,竟然是萧綦么。
  “王爷勿忧,那一掌虽是伤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损及心脉。只是王妃脉象微弱,伤病郁结已久,不能用药过急,否则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无声,只有浓郁的药味弥散,我勉力抬手,想掀开垂幔,却没有力气。
  只听沉沉一声叹息,“若是贺兰箴那一掌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这是谁的声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像是萧綦。
  “此番是我大意轻敌,此时想来,仍觉后怕……”萧綦的声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想不到我半生戎马,喋血无数,今日也知后怕。”
  “末将只知道,关心则乱。”
  萧綦低笑了一声。
  “王爷,那贺兰余孽……”
  “此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是。”
  外头再无声息,良久沉寂。
  我隔着床幔望去,隐隐见一个挺拔身影,映在外头屏风上,侧颜淡淡,轮廓有如斧削。
  那侧影凝立不动,似乎隔了屏风,正凝望我所在的内室。
  我亦屏息凝望那身影。
  关心则乱,这四个字浮上心头,双颊渐觉发烫。


12.  爱憎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侧首看着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语,隔了一道素帷静静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发跳得急了,一时竟满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
  他语声沉缓,却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气息听他说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对你不住,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萧綦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愧”,一句“对不住”,触动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甚至,我还未曾想好怎样面对他,怎样面对彼此间恩怨重重,他却已为我预设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便是选择了原谅,或是离去。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纠结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这一刻,我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一叹。
  他转身,向我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萧綦。”我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楚得说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不断在我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我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我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这样胆小了,我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我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 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我低头,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和哥哥,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时一样伏在我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说,“阿妩妹妹,快些好起来。”
  鼻端一酸,我睁眼看他,却见子澹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萧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我额头,又是谁在握紧我的手……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似乎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萧綦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一名姓宋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萧綦。
  侍女说王爷军务繁忙……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贺兰箴一党是否伏诛。那日,贺兰箴断腕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我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我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记得大夫的话,“所幸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这些疑问,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我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萧綦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晖州遇劫之后,就此与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晖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萧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这是要做什么?”萧綦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退下。”萧綦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萧綦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我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我一惊,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萧綦面无表情,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贺兰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贺兰箴,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难怪你会知道贺兰箴的计划。”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说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贺兰箴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早已与忽兰王子联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萧綦、贺兰箴、徐绶……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萧綦,只觉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怕我么?”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我怕他吗?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我还怕吗?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视他。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错,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他就这么承认了,我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说?”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綦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两人一时僵持,他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和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这么久。”我仰脸直视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出声。
  “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笑意渐浓,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这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叹口气,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劳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


13.  祸福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我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给我上药。
  此时已近深夜,罗帐低垂,明烛将尽,内室里只有我与他单独相对。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与他肌肤相触……纵然已有三年夫妇之名,我仍无法抑止此刻的紧张惶惑,手指暗自绞紧了被衾一角。
  萧綦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发令我心下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下来走走。”他不由分说,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脚一沾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萧綦笑笑, “既然内伤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觉得新鲜诧异。自幼因为体弱,稍有风寒发热,周围人总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静养,从没有人像他这般随意,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径直推开长窗,夜风直灌进来,挟来泥土的清新味道,与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这样清新的晚风。
  肩上忽觉一暖,却见萧綦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
  我僵住,整个人陷入他臂弯,裹在厚厚的风氅下,被他身上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浓浓包围。
  我从来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气息会是这样的……无法分辨的味道,温暖而充满阳刚,让我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铁,想起万里风沙。
  我记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独爱木兰。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京中权贵之家,都存有远自西域进献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龄婢女专司调香。连贺兰箴那样的异族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唯独萧綦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
  月白,风清,人寂。
  我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
  “我不冷。”我鼓足勇气开口,想从他臂弯中挣脱,挣脱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他低头看我,目光深不见底。
  “为何不问我这几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方才见他风尘仆仆的进来,一身甲胄,面有倦色,我已猜到他是远行而归。
  这大概是他一连几日都没有来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让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会,如今才来问我,算是一种试探么?
  我冷冷回眸,“王爷自然是忙于军务,去向岂由我来过问。”
  萧綦牵了牵唇角,“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女人。”
  “是么。”我一笑,微微仰头,任夜风吹在脸上,“我还以为,自视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欢口是心非的女子。”
  他一怔,旋即扬声大笑,爽朗笑声回响在寂静夜里。
  我亦莞尔,抬眸静静看他,心绪起伏莫名。
  看着他下颌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茬,越发觉得落拓洒然。
  即便抛开权位名望,抛开加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单论风仪气度,他亦是极出色的男子。
  所谓英雄美人,原来并非文人杜撰的风流。
  假如没有当年的赐婚,假如与他今日方始初见,假如不曾识得子澹……我们会不会一见倾心,成全了这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然而世事弄人,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不圆满。
  眼下这番良辰美景,让我舍不得打破,即便只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我紧闭双唇,那些在心中兜转了千百回的话,迟迟不能出口。
  如果闭口不提从前,一切从此刻开始,我们又会怎样?
  夜风更凉了。
  萧綦走到窗边,合上了长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经心道,“这两日,我去了疆界上一处荒村。”
  我在案几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几分。
  “是去见一个特殊的敌人?”我蹙眉看他。
  萧綦转身,含笑看我,“何谓特殊的敌人?”
  我低眸,不知该不该让他知道我的思量,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有时候,敌人可以变成盟友,朋友也可能变成敌人。”
  “不错。”萧綦颔首微笑,语带赞赏,“此人确是我的敌人。”
  他果真是去见了忽兰,难怪数日不见踪影,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视军务,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主帅私会敌酋,传扬出去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此番行踪自然不能泄露半分。
  我蹙眉道,“徐绶已死,贺兰伏诛,一应罪证确凿,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他并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测高深的笑意,隐含了几许惊喜。
  然而我实在不明白,就算那忽兰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证,他也只需一道密函,遣人传达即可,何必冒了这等风险,亲自去见那突厥王子。
  或者说,他还另有计算?
  “你猜对一半,却猜错了人。”萧綦笑道,“这个特殊的敌人,并非忽兰。”
  我怔住,却听他淡淡道,“忽兰此人,倒也骁勇善战,在沙场上是个难得的对手。可惜悍勇有余,机略不足,论心机远不是贺兰箴的对手。”
  烛光映照在萧綦侧脸,薄唇如削,隐隐有藐然笑意,“若非这蠢人送来的信报,误传了贺兰箴布下的假象,延误我布署的时机,你也不至落入贺兰箴手里。”
  他冷哼,“日后与贺兰箴交手,只怕他死状甚惨。”
  我惊得霍然站起,“你是说,贺兰箴还活着?”
  萧綦侧首看我,眼中锋芒一掠而过,但笑不语。
  “你去见了贺兰箴!”我实在惊骇太过,那个人断腕坠崖而未死,倒也罢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萧綦非但没有派人追击格杀,反而私下密见此人。
  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我只觉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仅见了他,还遣心腹之人护送他回突厥,击退忽兰的追兵。”萧綦的笑容冷若严霜,缓缓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负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头,脑中灵光闪过,是了……前因后事贯通,万千扑朔思绪,霍然明朗。
  ——他原本与忽兰王子联手除掉贺兰箴,更将计就计铲除徐绶一党;而今见贺兰箴侥幸未死,而徐绶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杀贺兰箴,反而助其回返突厥。以贺兰箴的性子,势必对忽兰恨之入骨,王位之争再添新仇,就此两虎相争,突厥必陷入大乱。
  一时之间,我心神震动,恍惚又回到当年的朝阳门上,初见犒军的那一幕。
  当时只觉他威仪凛凛,气魄盖世,自那时起,豫章王萧綦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个传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独守,我只知自己嫁了一个心硬如铁的英雄,除此对他一无所知。
  此后宁朔重逢,生死惊魂,亲眼目睹他喋血杀敌,方知那赫赫威名,尽是热血染就。
  及至此时,他就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说来,浑如夫妻间闲谈。然而挥手之间,早已搅动风云翻覆,设下这庞大深远的棋局……只怕天朝边疆、突厥王廷、两国黎民,都已被置入这风云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个英雄,远远做不到这一切。
  我恍然有大梦初醒之感。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再只是一个疆场上的英雄,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统兵藩王,是名将亦是权臣,甚而,在我心底隐隐浮出一种错觉,似乎预见他将叱咤风云,虎视天下。
  这个突兀而现的念头,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荡难抑。
  “英雄当如是……”我由衷感叹,几欲为这番深谋远略击节大赞。
  萧綦笑而不语,缄默负手,只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赏之色。
  半晌,他缓缓开口,“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番见识。”
  向来听惯溢美之辞,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赞赏之语,我竟暗暗喜悦。
  然而,思及贺兰箴的怨毒目光,我忍不住叹道,“那人恨你入骨,此去纵虎归山,不知日后他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害你。”
  萧綦淡淡笑道,“虽说知己难逢,能得一个有能耐的对手,何尝不是乐事。”
  我一呆,旋即微笑颔首。
  所谓当世名士,所见多矣,从没有人让我如何心折。从前,哥哥总说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然而他却不知——并非我心气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气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头出神,萧綦不知何时走到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脸。
  “你怕贺兰箴对我不利?”他噙了一丝笑意,目光却灼灼迫人。
  我陡然一窒,似被什么烙烫在心头,慌忙侧头避开他的手。
  分明还是五月的天气,却莫名一阵发热,只觉得房内窒闷异常。
  “你,要喝茶么?”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答非所问地回了这么一句。
  借着起身去取茶盏,背转了身子,仍能感觉到他灼人目光。
  我强自敛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动,竟让我手腕微微发颤……这是怎么了,有生以来,从不曾失态至此。
  蓦的,手上一紧。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这才惊觉杯中茶水早已溢满,我却还茫然出神,径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即便我再愚钝,这男女情事,总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递到面前,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原谅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谅?”
  原本以为,他若不肯解释,我亦永远不会问。
  那个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歉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时至今日,他仍用这拙劣的借口来敷衍。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冀州失守?”萧綦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说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这么说?”
  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说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14.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大都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宅院,却又蔚然大气,倒有几分像是官衙。“这就是王爷府宅么?”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王爷平日都在这里。”
  我点头,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建府宅。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脱口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侧首想了想, “对了,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几人乍一见到我,惊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简素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怎会忘记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倒抢在我之前开口,“杏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双耳环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顿时恍然,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的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杏儿?”我含笑道,“本宫到府以来,起居都是由你打点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呢——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而不语,她似乎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来不及掩去目中惊羡之色。
  “倒是个标致的丫头。”我颔首微笑,“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吧。”
  杏儿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硬声道,“回禀王妃,杏儿是在王爷房里服侍的。”
  我本已转身,闻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对本宫说话么?”
  杏儿一僵,肩头发颤,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难道没有一点规矩?”
  玉秀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禀王妃,府里的规矩,主上有问,奴婢方可回话;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头直视;回禀主子问话,需得以奴婢自称……”
  地上一众婢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几近以额触地。
  杏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奴婢等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道,“本宫喜欢伶俐的丫头,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任她们跪地求恳,我径直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下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低头再不敢开口。
  我亦抿唇不语,胸口却似堵了一团寒冰,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妾相伴;嫂嫂进门,又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这些理由,都无法平息我心绪的翻涌,也分不清这滋味,是恼怒,是心酸,还是什么。
  自从来到此处,遇见萧綦,我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从前偶尔也曾想过,他常年在外,或许另有妾室——那时只觉得,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我一手撑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声来。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说错话了,求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谁说我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笑,渐渐笑出泪来。
  “王妃,您这是……”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一个小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骤然转身,见走廊尽头,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杏儿和玉竹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规矩么,本宫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卢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卢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15.  彼此

  我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始终一言不发。
  跪在堂下的妇人,一身新绸夹衣,腕上戴一只金钏,此刻面如土色,低头伏跪在地。这卢氏之前已经同两个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传她一人进来,依旧让二女跪在外头。
  待她向我叩拜之后,我只低头啜茶,也不开口,任由她继续跪着。
  此前更衣梳妆时,听玉秀说了个大概,王府中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这卢冯氏原是萧綦身边一名卢姓参军的继室夫人。萧綦从京中北返之后,恰遇随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内务无人署理。卢参军便举荐了他在宁朔新娶的续弦夫人,暂时进府执事。这卢冯氏出身富家,知书识字,人也精明干练,将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条。萧綦从不过问府中内务,日常事件都由卢氏作主,俨然是王府总管的身份。
  一年多前,卢氏从亲族中物色了两个美貌女子带入王府,近身服侍萧綦。
  听玉秀说来,萧綦忙于军务,极少亲近女眷,那杏儿与玉竹虽有侍寝,却未得名份。只是仗着我远在晖州,府里没有别的女眷,一时以主子自居,盼着往后封了侧妃,从此飞黄腾达。
  我寻思着,以萧綦的名位年纪,在宁朔之前,想来也应有过别的侍妾。然而,却不曾听说他有过子嗣。我问玉秀,玉秀却是个年少懵懂的,浑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还好,总算没有子嗣。生在侯门宫闱,别的不曾多见,争宠夺嗣倒是见得多了。
  堂前鸦雀无声,众人垂首噤声,卢氏汗流浃背跪在地上,初时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见。
  我搁了茶盏,淡淡开口,“何事求见本宫?”
  卢氏一震,忙叩头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是奉王爷之命,带两位姑娘前来赔罪,听候责罚。”
  “本宫几时说过什么责罚?”我微微一笑,“这话听来倒是奇了。”
  瞧着卢氏眼色闪烁,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宫可不敢担待,你将人领回去罢。”
  卢氏脸色阵阵青白,略一迟疑,咬牙道,“老奴糊涂,王爷原是遣了两名婢子过来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调教无方,斗胆领了她二人前来请罪,甘愿领受王妃责罚。”
  我冷冷看她,原来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讨得责罚,就此搪塞了过去,挽回最后一线希望。胆子倒是不小,可惜这卢氏太不经唬,一看势头不对,便将旧主子丢了,急急朝我靠过来。
  “原来如此。”我闲闲端坐,只笑道,“王爷是怎么说的?”
  卢氏踌躇片刻,低了声气,畏缩道,“王爷说……‘既是王妃要两个丫头,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杂陈。
  此前斥责那两名侍妾,是我故意为之,料想她们在我处受了委屈,必会找萧綦哭诉。我倒要借此看看,萧綦如何应对——眼下看来,他对那两名女子倒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心下悬着的一口气算是缓了过来,这结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萧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岂会为了两个侍婢,与贵为皇亲的正妃翻脸,然而,想到他对待侍妾之凉薄,又难免心起狐悲之感。千古以来,哪个女子能恃宠一生,莫说色衰爱弛,便是当宠之际,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物。
  卢氏见我沉吟不语,陪笑道,“那两名婢子已知悔恨,该当如何处置,还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卢氏周身一震,忘了礼数,骇然抬头呆望我,“王妃是说……”
  我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奴婢明白。”卢氏怔了半晌,才缓缓俯首,叩了个头,颤声道,“奴婢这便去办。”
  她以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风,将两个婢子责罚凌辱一番也就罢了。毕竟是萧綦身边的人,如今拨给我做婢女使唤,已算给足我颜面,至多再被我贬去浆洗洒扫,吃些苦头。等我气消了,总还有机会翻身的。或许连萧綦也以为,我不过是吃醋犯妒,妻妾争宠而已……我端详着自己修削苍白的指尖,微微一笑。
  他们到底是看低了我。
  两个侍妾连我的房门也未踏入一步,立时被带走。
  庭外传来杏儿与玉竹哭叫挣扎的声音,渐渐去得远了,声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门口,默然驻足立了一阵,回身正待步入内室,忽的一阵风起,吹起我衣带飘扬。
  转身回望庭外,庭前夏荫渐浓,暮春最后的残花,被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
  残花似红颜,一般薄命。
  她们未尝不可怜,只是生错了命,自己选错了路,遇错了人。
  有人固然生错命,往后乐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怜的,一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另一种便是身不由己,步步荆棘,要么拓路前行,要么困死旧地。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是这般铁石心肠了?
  我从众人眼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人尽俯首。
  一干仆从侍女立在旁边,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喘。看着往日最得势的两人,就这样被逐出王府,从头至尾不过半天光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她们一眼。
  从前一呼百应,人人折腰,却不过是敬畏我的身份;而今,她们敬畏的只是我,只是这个铁石心肠,强横手段的女子……或许,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着世代权臣之家冷酷的血液。
  从此后,这阖府上下,再没有人敢藐视我的威仪,忤逆我的意愿——除了萧綦。
  我微微牵动唇角,可笑什么妻妾争宠,这种事休想在我这里看到,我也耻于为之。
  我的姓氏和我身上流淌的血液,绝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侮辱——我等着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将军、我的夫君,如何来应对我的决绝。
  案前已堆满了揉皱的废纸,没有一张画成。纸上勾出亭台水榭,芭蕉碧浓,樱桃红透,依稀还是旧时光景。我怔怔望了满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宁定。
  五月,又是分食樱桃的时节……“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这歌谚,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少年,与我分食樱桃。
  心神一时恍惚,手腕不由自主颤了,一团浓墨从笔尖坠下,在纸上泅开。
  “又废了。”我直起身,将笔搁了,淡淡叹口气。
  书以静心,画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绪,画什么不是什么,越发叫人烦乱。
  我整日闭门不出,只埋头书画之间,叫旁人看来,怕是一派悠闲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还是负气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连几天过去,萧綦没有半分回应。侍妾被逐,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做了什么,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件事,再也无人关注,浑若一块石头投进深谭,就此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一连几天,我甚至没有再跟萧綦说过一句话。他偶尔来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离去。
  有两日夜深时分,他悄然过来,我已经就寝。分明内室还亮着烛光,我仍倚在枕上看书,他却不让侍女通禀,只在庭前静静站上一会儿,便又离去。
  他在外边,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说,只拿眼神不断瞟向外面。
  我只佯装不知,熄了灯烛,侧身睡去。
  他不过是在等我低头,等我先开口向他解释。
  枯坐窗下,对着白纸废墨发了半日呆,不觉已是斜阳西沉,入暮时分。
  玉秀张罗着侍女们传膳,这些时日,她与我熟稔了,胆子渐渐大起来,更显出聪明利落。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能学得这般精乖,只怕也是吃过太多苦头,越发令我怜惜。
  “都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学着一副老成的口气,将侍婢们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却见她左右张望,悄悄打开了食盒。
  “王妃,我找来了好东西呢!” 她笑眸弯弯,微翘的鼻尖俏皮可爱。
  一股浓冽的酒香弥散开来,我一怔,旋即惊喜道,“你找了酒来!”
  “小声些,可别叫人听到!”玉秀慌忙扭头看门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从厨房偷来的。”
  我被她那模样逗笑,顽心大起,生平从未喝过偷来的酒,立时来了兴致。
  自到宁朔以来,伤病缠身,大夫再三嘱咐了戒酒。到如今伤病好了大半,我却还未尝过一口酒。此时闻到酒香浓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满心惆怅也暂且抛到一边。
  我遣走其他侍女,与玉秀一起动手,将案几移到庭前花荫下,逼着玉秀留下来陪我对饮。
  不想这小妮子竟也贪杯,酒至微醺,渐渐脸热话多起来。
  玉秀说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后打骂于她。
  “你爹现在何处?”我已有三分酒意,撑了额头,蹙眉问道。
  “早过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语声含糊,“有时想让爹再骂我一顿,也找不着人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亲,心中悲酸,正待再问她,却见她已呼呼睡了过去。
  夜色花荫下,她脸色酡红,分明还是个孩子。我笑着摇头,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独自喝完这壶残酒。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边塞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我不知不觉又哼起这谚谣,脚下一时虚浮,就近倚了一块白石坐下。发髻早已松松散了下来,索性脱了绣履,举壶就口,仰头而饮。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是谁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白衣皎洁的身影。
  眼前渐渐迷离,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间,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静无人。我苦笑着举起酒壶,任那酒液倾注,激灵灵洒了一脸,将我浇醒。
  壶中渐渐空了,我仰头,想饮尽最后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壶竟不见了。
  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我揽住。
  “别闹,子澹……”我阖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沦在幻像里。
  不待我再睁眼,腰间一紧,身子蓦然腾空,竟被人拦腰横抱起来。
  我只觉轻飘飘的,几疑身在梦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么……”
  可他的手臂只将我抱得更紧。
  泪水滚落,我紧紧闭了眼,不敢见到子澹的面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罢……”
  他顿住,继而双臂一紧,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却是冰凉的铁甲。
  这一惊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顿时惊去大半,神智随之醒转——眼前,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我刹那间失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天旋地转。
  萧綦一言不发,将我抱进内室,俯身放在榻上。房中尚未点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廓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胸前一凉,衣襟竟被他扯开,半边外裳已褪下肩头。
  “不要!”我猛然回过神来,掩住衣襟,仓惶往床角躲闪。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不要什么?”
  我一时喘不过气,心头急跳,只慌乱摇头,瑟缩在床角。
  见他再度俯身过来,我惊得起身欲逃,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浑身是酒,还不脱下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陡然发怒,双手一分,扯下我半湿的衣衫,连同里面亵衣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着自己衣衫尽褪,雪白耀眼的肌肤就此袒露在他眼前,寸缕不存。
  这不是他第一次脱掉我衣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么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经地义——可唯独不能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冒犯!
  他再次俯下身去脱我裙裳的时候,我反手一记耳光挥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头也不抬,便将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骄傲,不可骄纵。”
  我倒抽一口气,酒意上涌,连日压抑的愤怒委屈一起逼上心头。
  “我也是你妻子,不是你的敌人,不是你要驯服的烈马!”我抬眸直视他,一句话出口,已是哽咽,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我咬唇侧过脸去,懊恼这止不住的眼泪,泄露了我的脆弱。
  他沉默片刻,松开我手腕,拿过一件外袍将我裹住,抬手来抚我脸庞。
  我猛然拂开他的手,脱口怒道,“我若骄纵,又岂会一再受你羞辱。成婚三年,我独守晖州,没有半分对你不起,你却在此安享齐人之福……萧綦,你扪心自问,可曾真心当我是你妻子?”
  他怔住,定定望着我,目中神色莫测。
  “不管你为了什么娶我,也不管你是否将我当作妻子,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怨你!”我泪如雨下,连声音也在颤抖,“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你在宁朔,我回京城,就此天长地远,各自太平。你做你的豫章王,我做我的郡主,与其同床异梦,不如——”
  “住口!”他蓦的怒斥。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这一刻,我们眼里只有彼此,再无其他,天地俱归澄澈。谁也没有开口,我却一直颤抖,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滑到他掌心。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了三年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
  他久久凝望我,目中怒色稍敛,竟有些许黯然。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你竟能脱口而出。”
  我一窒,乍听他口中说出“恩断义绝”四字,竟似被什么一激,再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不在乎?”他迫视我,幽深眼底不见了平素的锋锐,只觉沉郁。
  这一问,问得我心神俱震。
  我当真不在乎么,这段姻缘,这个男人……都已将我的一生扭转,我还能骗自己说不在乎么?
  清冷月光映在他眼底,只觉无边寂寥,我恍惚觉得这一刻的萧綦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叱咤天下的大将军,也不是权倾朝野的豫章王,只不过是个落寞的男子。
  他也会落寞么,我不信,却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浓的落寞和失意。
  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我心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他深深迫视我,“既然不在乎,又为何对两个侍妾耿耿于怀?”
  我一时气苦,脱口道,“谁耿耿于怀,我不过是恼你……”话一脱口,方才惊觉失言,却已收不回来了。我窘住,怔怔咬了嘴唇,与他四目相对,他眼里陡然有了暖意。
  “恼我什么?”他俯身迫过来,似笑非笑望住我,“恼我有别的女人,还是恼我不闻不问?”
  他这一叠声的问,将我的心思层层拆穿,拆得我无地自容。
  我狠狠瞪了他,奋力挣脱他双臂的钳制。这可恨之人反倒哈哈大笑,将我双手捉住,顺势摁倒在枕上。他俯身看我,只离咫尺之距,气息暖暖拂在颈间,“你这女人,总不肯好好说话,非得逼急了才肯显出真性子。”
  我给他气得发昏,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只朝他踢打。
  他在我耳畔低低笑,“这便对了,凌厉悍妒,恰是那日悬崖边上爱憎如火的真女子!”
  我恰好挣脱出右手,正欲愤然朝他掴去,听得悬崖边上这一句,顿时心下一震,怔忪伸了手,再也打不下去。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他的手,他的剑,他的眉目……他捉过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凉铁甲触手生寒。
  我怔怔望着他,满心都是柔软,再也恼怒不来。
  “为什么穿着甲胄?” 我低声问,这么晚了,莫非还要外出。
  他淡淡一笑,“正要巡视营防。”
  “已经过了子时……”我蹙眉,想到他近日连番的忙碌,不由心中一凛,“可是有事发生?”
  “没事,军务不可一日松懈。”他笑了笑,眉宇间又回复往常的肃然,“时辰不早,你歇息吧。”
  我垂眸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看他转身便走,骤然想起来,忙起身叫住他,“等等!你的风氅还在这里……外面夜凉……”
  迎着他熠熠目光,我的声音不觉轻细下去,耳后发热,再说不出口。
  他也不说话,默然回身,从我手里接过那件风氅。
  我低了头,不敢看他。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未容我回过神,他的唇已覆了下来……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我席卷,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强悍而直接,没有半分迟疑,狠狠击溃我心底最隐秘的一处情怀。
  很久以前,久远得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时有一个少年,曾温柔地亲吻过我……在摇光殿的九曲回廊下,薰风拂衣,新柳如眉,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俯首轻轻吻上我的唇。酥酥的,暖暖的,奇妙得令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初吻的记忆,终结于我不解风情的尖叫,“啊,子澹,你咬了我!”
  子澹,子澹。
  周身的力气都消失,我站立不稳,被他一手揽住腰肢。这有力的手臂,属于萧綦,属于我的丈夫……今非旧,那个温雅的少年已经同我的昨日一起远去,恍如隔世。
  萧綦的声音低哑而强硬,“你我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一颤,闭了眼不敢抬头。他是知道的,或许一早娶我便已知道。昔日京中,人人皆知上阳郡主与三殿下是一对璧人……方才醉后之言,也尽被他听见了。
  我一阵瑟然,蓦的觉得冷,这才发觉自己赤脚踏在地上。
  萧綦看着我散发赤足的模样,却是莞尔一笑,重新将我抱回床上。
  他凝视我,神色温柔,眉心犹带一道皱痕,宛如刀刻一般。
  “往后,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淡淡一笑,旋即站起身来,“你我之间,也再没有旁人。”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怔怔望着他背影,过了好一阵子,仍觉他的气息还萦回在四周。


16.  进退

  卢氏殷勤地呈上姜茶,垂手躬立在侧,看我只皱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这就让人重新煎过。”
  我摆了摆手,只冷淡地问道,“那两个婢子都打点好了?”
  “奴婢已将银两送到,也给玉竹择好了人家,只是那杏儿不知好歹……”卢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说,我淡淡打断她,“她总是服侍过王爷一场,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们下人的福分。”卢氏忙躬身道。
  我自嘲地一笑,只觉仁厚一说无比讽刺。那两个女子并无大错,此生却算是毁了。如同贺兰断腕,于萧綦看来是罪有应得,于他的族人,何尝不是惨烈英勇之事。
  我私下问过卢氏,才知道侍妾皆无子嗣,并非偶然。卢氏说,每有侍寝,王爷必有赐药下来,大约是嫌侍妾身份卑贱,不配诞育王爷的子嗣。
  这话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望族子弟,有此一举倒不奇怪,萧綦却不应是这样的人。
  这卢氏心思灵活,说话头头是道,颇会察颜观色。见我留意询问王爷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着凑近来,低声道,“这阵子王爷都是一个人独宿,如今王妃身子大好了,还将人冷落在一旁,也不是个理儿。”
  我转头咳了一声,掩饰脸上的发热。她却越发说得不像话,“王爷对您的心思,瞎眼人也瞧得出来。人家每晚都来探视,大半夜的还不让人留宿。虽说王妃性子贞淑,可这男女闺中之事……”
  我霍然站起来,耳根发烫,冷冷道,“卢夫人,你在府中执事也有年头了,需知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诸人的表率,不可失了分寸。”
  卢氏脸上阵阵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话。我蹙眉看她,只觉此人性好谄媚,心术不正,留在身边终究不可长久。当下起了念头,想将她一并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颇高,又在府中操劳了一些日子,终究有些不忍。我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只令她退下。
  脸颊耳后的火热却久久不曾消退,卢氏的话虽俚俗孟浪,却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这几日来,萧綦越发繁忙,常常整天不见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将领不断进出议事……纵然如此,他仍然每晚过来看我,多少总要陪我说一会话,有时非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方才离开。
  自那晚过后,他待我再无轻薄唐突之举,偶尔举止亲呢,也从不逾矩。
  连玉秀也曾红着脸问我,为什么王爷从不留宿。
  她们都不懂得,我却明白,萧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勉强和屈就——这一点,我们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愿,将旁人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如他所言,“我们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满心都是怅惘,百般滋味莫辨。
  萧綦不会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子澹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拥有过那段美好岁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将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然而,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只怕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后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来,“启禀王妃,王爷刚刚到府,请王妃即刻往书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这里以来,从未踏足他书房一步,心下不觉忐忑。
  当下未及梳妆,只拢了拢鬓发,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隐约感觉有事发生。
  到了书房门口,我一时心急,不等侍卫通禀,便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脚踏进去,我却怔住,只见房中还有旁人——萧綦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张舆图,他身后左右各立着一名将领,见我进来,均是一怔。
  我见惊扰了他们议事,忙歉然一笑,转身退出。
  却听萧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严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里去?”
  我只得回转身,泰然而入,向那两名将领微微颔首一笑。左边那浓髯魁梧的大将,只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头,面色尴尬;右边却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轻将军,见我进来,也不知低头回避,儒雅眉目之间,竟是一派痴愣神色。
  我敛眸低眉,微扬唇角,向萧綦欠身行礼。
  萧綦敛去笑意,沉声道,“既然王妃在此,你们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议。”
  “属下遵命。”二人齐声应道,那粗豪大将略一躬身,转头便走,那儒雅将军却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转身,退了出去。
  我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尽是些不知礼数的莽将军。”
  萧綦笑着摇头,“自己莽撞,倒嫌旁人无礼,哪有这般不讲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来见自己的夫君,还需跟谁礼让三分?”
  这话让萧綦听得满眼都是笑意,携了我的手,将我领至那幅巨大的舆图前面。
  “这是,皇舆江山图?”我睁大了眼,被图上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萧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图上,傲然道,“这是我戎马半生,率百万将士,守护开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慑,此刻的萧綦,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那绵延于舆图上的锦绣江山,也令我心神激荡,良久无言。
  这些日子,虽然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我却隐隐觉察到不同寻常的紧张。那些匆忙进出的将领,通宵达旦的议事,眼前巨幅的舆图……这一刻,我终于知道,必是有事发生了。
  自来宁朔不过月余,那些安宁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经意间流去,此时想来,陡生怅惘。
  我叹了口气,抬眸望向萧綦,等待他开口。
  萧綦凝视我,“你可记得温宗慎?”
  我愕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这个名字——当朝右相,与父亲比肩的权臣,唯一敢与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亲多年的老对头。我不由展颜笑道,“为何突然提起右相?”
  萧綦神色淡然,转身走回案后,侧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温相另有进爵?”
  “九日前,温宗慎获罪革职;七日前,温氏满门下狱。”萧綦的声音冰凉如铁,“若按密函递送的行程算来,三日之前,便是他问斩之期。”
  我猝然退后数步,背脊直抵上屏风,眼前掠过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昔日风骨清隽,傲岸不群的当世名士,位极人臣的首辅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么。
  透骨寒意从脚底直冒上来,我一阵恍惚,喃喃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姑姑,父亲,娘……他们怎样了……”想到京中可能剧变横生,我顿时心乱如麻,诸般怨念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恐家人有个闪失。
  萧綦向我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我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我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下来。
  “这些事迟早要让你知道,算不得什么,往后你要担当的还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拢了拢散落的鬓发,“就算天翻过来,我也还在这里,没什么可惊怕。”
  五月的边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听着萧綦将温相一案的始末简略道来,指尖越发冰冷,寒意从四面八方透来。
  原以为徐绶伏诛,贺兰败走,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另一场杀戮的开始。
  太子轻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虽与皇上自幼结发,却并无深宠。多年来,皇上一直专宠谢贵妃,偏爱子澹,帝后之间日渐疏离,令皇上一度起了废储之心。至谢贵妃病故、子澹被逐,内有姑姑干政,外有父亲专权,而我与萧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权势如日中天。
  皇室与外戚之争,随着萧綦的北归,终成水火之势。皇上终于明白,太子羽翼已成。这一去纵虎归山,四十万大军与北方六郡尽在萧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动摇不了王氏。
  一旦将来太子即位,天下尽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于京中,皇室诸王分封各地,北方诸王的势力早已在战乱中消亡。唯有江南诸王,当年偏安一隅,侥幸保存了相当的实力,却与京城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唯有右相温宗慎支持皇上废储,在朝中与父亲相抗衡,暗中与江南诸王密谋。
  萧綦婚后北归宁朔,在姑姑和父亲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镇,数次以军务紧急为由,违抗皇命,拒不奉诏回京。朝廷忌惮他手中四十万兵马,一时间无可奈何。
  太子内有外戚之势,外有重兵相挟,若要废储,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萧綦手中兵权。
  眼见萧綦公然违抗君命,皇上终于下了狠心,与右相温宗慎一同设下毒计——派出亲信大将徐绶,与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进驻宁朔,计划暗中挟制萧綦,伺机夺取兵权。
  岂料徐绶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机取代萧綦,竟私下与贺兰箴勾结,欲借刀杀人,将萧綦一举刺杀,再推赖于贺兰氏头上,从此永绝后患。
  萧綦是何等人物,早已获知风声,索性将计就计,将徐绶的借刀杀人,化做一箭双雕——明里一箭射杀徐绶,击溃贺兰;暗地里一箭,却是射向徐绶背后的温宗慎,乃至温相背后真正的主使之人,给了皇上反戈一击。
  当日行刺事败,徐绶身死,杜盟逃脱,十余名贺兰族刺客被缉捕下狱,落下铁证如山。
  萧綦一道奏疏,并举铁证十三条,弹劾温宗慎勾结外寇,谋逆作乱。同时父亲在京中,联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弹劾,逼迫皇上将温宗慎一党下狱,按律问斩。
  右相一党拼死反扑,弹劾王氏外戚专权,反指萧綦拥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于父亲与姑姑的压力,只得舍弃温宗慎,将其下狱候审,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温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职削爵,举家流徙岭南。原本事情到这一步,皇上已经全盘皆输,向外戚低头。然而不知为何,父亲竟不顾姑姑的劝阻,执意要将温宗慎处斩方可罢休。
  父亲最终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于三日前处斩温宗慎。
  “不会的!”我再听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触上萧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却是周身一僵,终究颓然跌坐回椅中。萧綦对我再无隐瞒,他与父亲往来传达的密函,都一一摊开在我眼前,父亲的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即便当日得知父亲与姑姑在暗中筹划了我与萧綦的联姻,我也不过是伤心失望,而此刻,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萧綦口中的左相,与我那气度雍容,卓然若谪仙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父亲的跋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终于被逼入绝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与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亲刚刚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苍劲的行楷小字,写着触目惊心的字句——就在数日之前,皇上下诏废黜太子,改立子澹为储君,封謇宁王为太子少保,令謇宁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储君入京!
  江南謇宁王是皇上的堂兄,诸位藩王之中,除萧綦外,便属他手中十五万兵权最重。此时皇上命他入京辅佐子澹,已是旗帜鲜明地向外戚宣战。
  父亲与姑姑立刻封闭了宫禁,宣称皇上病重垂危,太子临危受命,代行监国之职。叔父同时调集五万禁军,将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内廷禁卫前往皇陵,将子澹幽禁。
  朝中局势势成水火,一触即发。
  一旦謇宁王发兵,唯有萧綦挥军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围。
  父亲的密函,便是向萧綦求援,要他火速备齐粮草,南下屯兵备战。
  我缓缓回头望向那巨幅舆图,方才见到图上勾勒的数条红线,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却陡然明白过来,那猩红朱笔标注之处,正是萧綦的行军方略——从宁朔出三关,渡长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断南北要冲,在临梁关兵分三路,阻截东西南三面来犯之敌,将京师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犹如一枚弹丸孤城!
  我直直望着那舆图,从指尖,到双手,一寸寸冰凉。
  事成定局,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
  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
  不知萧綦何时来到我身后,按住我双肩,我这才发觉自己周身都在微微发颤。
  他缄默不语,随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舆图,良久才淡淡道,“你会看舆图?”
  我点头,僵然回应他的发问,“是,哥哥从前很爱绘制水道舆图……”
  “王氏儿女的确才识不凡。”他微笑,从身后将我揽住,意态从容,仿佛只在闲话家常,“这些事原本早该让你知晓,只是你伤病未愈,只怕平添了烦恼。”
  他说得这样轻松淡定,几乎让我错觉,这不过是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我亲族存亡,天下纷争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犹带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生死恶战;他将与我的亲族一同站在命运的边缘,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到底为了什么?”我颓然掩住脸,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声哽噎。
  我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金风细雨的京城,往日诸般美景,至亲至爱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刚刚重新绽放的天地,都随着这场纷争而坍塌。我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从此改变。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废储,为什么要打仗?”我喃喃颤声问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听不出半分笑意。
  “为了什么……”他淡淡重复我的问话,唇角微扬,“无非四个字,帝王霸业。”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骇无言。
  自古多少英雄,竞折腰在这帝王霸业四个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说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话。
  我凝望萧綦,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个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来,我是愿做侯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如母亲那般安享荣华一生,抑或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静静等待我半晌,目中渐有失落之色。
  “左相还有一封家书给你。”他不动声色转身,从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金漆烫封的信函。
  这是我到宁朔以来,父亲送到的第一封家书。此前他与萧綦密函往来,竟没有一封家书予我,似乎早已将我这嫁出的女儿遗忘。或许他知道,我会从萧綦这里得知真相,并且不会原谅他。
  我接过父亲的信函,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萧綦深深看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转身行至窗下,负手而立,待我独自拆阅家书。
  我望着他孤峭背影,将父亲的家书紧紧捏在手中,不觉已捏皱。
  “萧綦……”我轻轻一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总要随你一起的。”
  萧綦的背影微微一震。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他肩头,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愈显孤绝。
  他背向着我,看不到脸上神色,隔了良久才听他低低说了一声,“好。”
  我一时呐呐无言,低头盯着信上父亲的字迹发呆。
  “阿妩。”他突然唤我。
  “嗯。”我漫声应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萧綦转过身来,满目笑意地望着我,“你叫阿妩。”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我一时看得呆住。
  “你怎会……”我想问他怎会知道我的乳名,话一出口,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亲写下的“吾女阿妩亲启”。我不觉失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时相视而笑。
  书房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墨香,弥散在五月的阳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这样看着,我越发有些局促,低头去拆父亲的信。
  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夺了去。他将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发问,低低笑道,“回来再看,先随我去一处地方!”
  我一时愕然,被他牵了手,不由分说地带出书房。回廊庭院中那么多的侍卫仆从,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牵着我的手,泰然大步走过,惊得府中仆众纷纷回避。起初我还羞窘,渐渐觉得莫名雀跃,轻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将我带到何处。
  他的手掌那么大,将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侧颜,却被他发现……
  “到了。”他笑着一指前方,竟是马厩所在,“快去挑马!”
  “挑马?”我错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难道要带我领兵打仗?”
  他大笑起来,“哪来这么多话,叫你挑便挑,选好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给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惊喜道,“我们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声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听一声清越马嘶,那马厩中最抢眼的一匹高大黑马朝我们迎上来,浑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矫健修长,鬃毛猎猎,神骏昂扬。
  “那是墨蛟。”萧綦微笑,丢了我的手,径直向他的爱马迎去。
  看他待马倒比待人热情,我不觉心头暗恼,忽起顽心,将手指并入唇间,短促地吹响一声唿哨,这是驯马师常用来警戒马群的讯号,幼时我缠着太仆寺最好的牧丞学了很久才学会。厩中马群果然一凛,齐齐向我看过来,连墨蛟也微微侧头看我。
  萧綦惊诧地回头,笑道,“你竟会这个!”
  我淡淡笑,扬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剑,行军打仗,你会的,我未必不会。”


17.  缠绵

  夕阳余晖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浓的绿,绿得没有尽头,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从不知道,这塞外的牧野竟能辽阔至此,比之皇家猎场何止数倍。天地之阔,山河之壮,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尽揽囊中。
  萧綦带我出城,来看这壮阔边塞,无际旷野,来看他一手开拓的疆土。十年之间,我们脚下还是突厥的疆土,这肥沃美丽的绿野仍被外族霸占。直至宁朔一役,萧綦大破突厥,将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余里,直抵霍独峰下。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来九重宫阙之外,另有一种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萧綦扬鞭指向远方,“那就是霍独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顶积雪万年不化,从未有人能攀过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传,那峰顶是神灵的居所,凡人不可亵渎。”
  “我从未到过那么高的地方。”我由衷感叹,心下无限神往。
  “我也只到过山腰。”他慨然一笑道,“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
  如此大逆不羁之言,已不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初时听来震骇,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说出这话,未免轻狂犯上,唯独从他口中说出,却是轻描淡写,叫人听来也觉理所当然。
  “翻过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黄沙,高丘转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见底,一直向北绵延数百里才见绿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
  顺着他扬鞭所指的方向,遥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驰神往。
  长风猎猎,吹动他风氅翻卷,将我的长发吹得纷乱如拂。
  我们并缰策马,徐徐而行,没有侍卫跟随,抛开俗事纷扰,唯此两骑并肩倘佯于宁静旷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宽,人愈近……
  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焕发出灿烂的余晖,将天地万物洒上璀璨金光。
  遥望那天地尽头的红日,我陡然生出豪气万丈,回首对萧綦扬眉一笑,“王爷与我较量一下骑术如何?”
  萧綦朗声大笑,勒缰驻马,“让你三百步!”
  我也不答话,反手扬鞭,朝他座下黑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从未被旁人鞭打过,暴烈脾性受这一激,立时扬蹄怒嘶。萧綦一惊,不待他出手制止,我已猛夹马腹,催马跃出。
  我座下名唤“惊云”的白马也不是凡种,通身如雪,长鬃压霜,奔驰之间仿如御风踏云。
  萧綦纵马追了上来,那黑蛟果然神骏非凡,来势迅若惊电。
  黑白两骑渐渐并驾齐驱,萧綦侧头看我,满目惊艳,朗声笑道,“你究竟还有多少能耐?”
  我笑而不答,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长发飞扬,仿佛御风飞翔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之上,风中混杂了泥土与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我的骑术自小由叔父亲自教授,冠绝京中女眷,连哥哥都曾甘拜下风。然而见了萧綦的骑术,到底叫我心悦诚服,那墨蛟的能耐也胜惊云一筹。我与它都已经有些乏力,萧綦却还气定神闲,墨蛟更是越发神气昂扬。
  “罢了,你赢了!”我深喘一口气,不忍再催马,笑着将马鞭掷给萧綦。
  “王妃承让。”萧綦含笑欠身,勒缰缓行,温柔凝望我,“累了么?”
  我摇头微笑,掠了掠鬓发,这才惊觉已经走得太远,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天色也已暗了下来。暮色四合,缤纷野花盛开在绿野之间,远处有数座毡房木屋,牧民们已经升起了篝火炊烟。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驱赶回家,欢快悠扬的牧歌声,从羊群中传来。
  “这是哪里,我们竟走得这么远了!”我讶然笑叹。
  萧綦一脸正色道,“看来今晚回不了城,只能露宿了。”
  我吐了吐舌头,佯作惊恐,“怎么办,会不会有狼?”
  “狼是没有。”萧綦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人却有一个。”
  我耳后蓦的发热,装作听不懂,侧头回身,却忍不住失笑。
  天色已经黑了,我们索性去到那几户牧民家中,正赶上晚归的牧人回家,妇人们煮好了浓香扑鼻的肉汤,盛上了热腾腾的羊奶。
  我们这一对不速之客的到访,让热情淳朴的牧民大为高兴。也没人追问我们的来历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来款待,将我们奉若贵宾。几个少年围着墨蛟与惊云啧啧称羡,女人们毫无羞涩扭捏之态,好奇地围拢在我们周围,善意地嘻笑议论着。她们惊叹我的容貌,惊叹我的肌肤像牛乳一样洁白,头发像丝缎一样光滑——这是我听过的赞美中,最质朴可爱的话语。
  酒至酣时,人们开始围着篝火歌唱舞蹈,弹着我从未见过的乐器,唱起一些我听不懂的歌。
  萧綦在我耳边微笑道,“那是突厥语。”
  我已瞧出些端睨,轻声道,“他们不全是中原人吧。”
  萧綦笑着点头,“北地一向各族杂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风与中原迥异。”
  我微微点头,一时心中感慨。我们与突厥征战多年,两国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处。百余年来相互通婚,共同生存于此。疆域虽可以凭刀枪来划定,可血脉风俗是轻易割不断的。
  萧綦慨叹道,“胡汉两族本是唇齿之依,数百年间你征我伐,无论谁家胜负,总是苍生受累。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脉相融,礼俗相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为亲睦之族,方能止杀于根本。”
  一位白须长者邀请萧綦与他对饮,刚回到座上,却见一个脸庞红润的姑娘端了酒碗上来,大胆地递给萧綦,周围男女都哄笑起来,直直看向我们。
  我不懂得她们的风俗,却见萧綦笑着摇头,“我已有妻子。”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倔强地一跺脚,转头望住我,“你是他的女人?”
  这直截了当的话反倒问得我一怔,回眸见萧綦深深含笑看着我,心下竟有说不出的暖意。
  “是。”我微微一笑,扬眉迎上那姑娘挑衅的目光。
  她眸子闪闪地望住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许吗?”
  我不觉失笑,转头看向萧綦,倒真想看看他跳舞是什么模样……只是想想那场景已令人忍俊不禁。然而触及萧綦紧张期待的目光,我还是强忍住笑意,正色道,“抱歉,我不能允许。”
  “为什么?”那姑娘眸子清澈,一派率真坦荡。
  我直视她的眼睛,微笑缓缓道,“国之疆土不容敌寇踏足毫厘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许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周围众人哄然叫好鼓掌,冲我们举起酒杯,有个高大的青年站起来,朝这姑娘唱起我听不懂的歌,歌声热烈缠绵,竟让她羞红了脸……而我自己的脸色,大概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萧綦的目光直直望住我,他的眼神令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分明没有喝太多酒,却已眩然。
  夜已渐深,我们辞别了热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宁静的旷野中只有马蹄声声,夜的温柔将天地万物抱拥。
  我仰头任夜风吹去脸颊的发烫,心潮依然未能平静。
  “过来。”萧綦伸臂揽住我,不由分说将我抱到他的马上,用风氅裹住我。
  我仰头看他,他亦低头望住我,目光深邃温柔,“喜欢这里么?”
  “喜欢。”我含笑望住他,“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地方,也好久没有这么快活过。”
  萧綦笑意愈深,在我耳边柔声道,“等战事平息,我带你遨游四方,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杏花烟雨……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过你所能想象的极致。”
  战事,终究还是躲不开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无声叹息。这一整晚,我们谁都没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战事在即,仍尽力将那纷争烦恼都抛开,哪怕只贪得半日无忧也好。
  我阖目微笑,“好,到那时,我们游历四海,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萧綦揽紧了我,在我耳边低声道,“我便盖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给你,那里只有你我两人,谁也不能打扰。”
  我仰望苍穹,只觉良夜旖旎,此生靖好,眼底不觉已湿润。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陡然收紧,薄唇轻触到我耳畔,气息暖暖拂在颈间,激起奇妙的酥软,仿若饮过醇酒。我微微颤抖,再无一丝力气躲闪,不由自主地仰了头,任他的唇落在我颈项。
  “抱紧我。”他低低开口,宁定如常,声音却骤冷,“之后无论怎样,不要松手。”
  我霍然睁开眼睛,惊觉周身悚然,四下仍是一片夜色靖好,却有凛冽寒意从萧綦身上传来——杀气,我再熟悉不过的杀气,如刀剑出鞘般的杀气。座下墨蛟似也察觉了什么,缓下步子,警觉的竖起耳朵。跟在它身后的惊云,不安地低嘶了一声。
  萧綦凝神按剑,暗暗将我揽得更紧。
  墨蛟缓步前行,马蹄一声声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浓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风里渐渐挟裹了湿意,五月的夜空骤起雨意。
  我们已经驰近牧野边缘,远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见城郊村落的隐隐灯火,道旁错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掠过。我心中却暗暗发紧,越发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旷无际的原野上,放眼四下无遮无挡,即便一只飞鸟也躲不过萧綦的眼睛。然而这牧野边际,地势已变,周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视线,似巨大的野兽潜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择人而噬。
  低沉的雷声滚过天际,风愈急,就要下雨了。
  我将双手环在萧綦腰间,指尖触到革带金扣上镌刻的兽首,金铁的冰凉坚硬,透入心底,令我觉得安稳。墨蛟突然停下,低头发出短促警觉的鼻息声。我屏住气息,只觉萧綦将我揽得更紧,不动声色催马前行。
  有冰凉的雨点洒落,湿了脸庞,这雨究竟还是来了。
  右前方有几点幽碧的萤火漂浮,忽而四散开来。
  “伏身!”萧綦蓦然低喝,将我身子按倒鞍上。我什么也未看清,只听一声尖厉劲啸,旋即有劲风擦脸而过。冷汗遍体,我知道方才那一瞬间,已与死亡擦身而过。
  墨蛟也在同一刻骤然发力,惊电般跃出,向那萤火后的草垛冲去。
  风声呼啸,眼前一切飞掠如电,耳畔是萧綦镇定不紊的呼吸声,他的手臂稳稳揽住我,一手按剑,剑作龙吟,匹练般的寒光骤然亮起,划开浓墨般夜色。
  萧綦出剑,剑光照彻丈许,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了绰绰黑影,如鬼魅而至!
  眼前一暗,萧綦霍然展开风氅,将我完全挡在臂弯下——最后一眼,我只看到逼近跟前的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眸子森寒,劈空刀光挟一刃惨碧迎头斩来……剑光陡然暴涨,吞噬那刀光,如狂风倒卷,横扫千军!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我再瞧不见半分,徒留鼻端一丝腥热气息,方才电光火石间,有什么飙溅上我脸颊。惊雷乍起,雨声骤急,墨蛟腾跃惊嘶,剑风呼啸,耳边响起急如骤雨的诡异之声,间或有金铁交击,更多是热血喷溅时的飒飒,骨肉折裂间的闷声……经过贺兰一役,这杀戮之声,我已不再陌生。浓重的血腥气,在这暗夜里弥漫开来,直扑鼻端。
  我将脸颊紧贴萧綦胸前,一动不动,任那风氅将我密密遮裹。隔着衣衫,我清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强劲稳定;他的手臂、身体、肌理在发力张驰之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能摧毁天地间一切。
  墨蛟奋力驰骋,仿如腾空御风,我不知道它会奔向何处,眼前的黑暗却不曾令我惶惑——我从未有过如此的镇定从容,想到身后坚定温暖的胸膛,想到与他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罗炼狱,万丈血池,我也一往无前。
  周遭金铁杀伐声消退,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去,风雨声却更急。雨水湿了风氅,渐渐渗入我衣衫,带来湿浸浸的凉……隔着冰凉的衣衫却有温暖从他身上不断传递过来,靠在他胸前,周身温暖依然。我抬头,却睁不开眼,雨水挟了急风刷刷打在脸上,转瞬眉睫发丝尽湿。
  “别出声。”萧綦揽在我腰间的手臂陡然一紧,下一刻我已身子凌空,被他抱住滚下鞍去。
  我们滚倒在道旁,身下恰是绵软的草垛。萧綦翻身而起,揽了我迅速缩身避入草垛后面。墨蛟与惊云竟不顾我们落马,径直向前飞奔,一路疾驰而去。我心头顿时冰凉,只听纷乱马蹄声踏破水声四溅,从后面赶来,直追两骑而去。
  萧綦一动不动,左臂一刻没有离开过我腰间,始终稳稳将我揽住。雨水顺着草垛流下,湿透全身,我顾不得冷,只屏息抓住萧綦的手。他反手将我五指扣紧,默默传递着抚慰的力量。
  待那追赶的马蹄声去得远了,他沉声道,“跟我来。”
  他牵住我大步冲进风雨中,疾奔在漆黑的夜里,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脚下泥水四溅……眼前隐约见到一座屋舍的廓形,隐在大片草垛与木桩之后。
  萧綦踹开房门,急风挟雨直扑房中,眼前漆黑一片,只有干草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慌忙返身将房门掩上,虽是薄薄一扇木门,却至少能将风雨杀机暂时挡在外面。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军马草料场,萧綦曾经来巡视过草料仓库,隐约记得这处简陋的屋舍,曾是守仓人值夜之所。
  萧綦点亮火摺子,检视过门窗都已紧闭,外面不会见到火光,这才将火塘中残留的木炭点燃。北地寒冷,寻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里除此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四下散乱堆放着干草。
  我靠着那木桌,身子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冷还是后怕。刺客暂时已被引开,方才萧綦一力击退数人狙杀,从精心设伏的杀阵中冲出,若非身边有我这么一个负累,他或许可以杀出重围……我抬眸看向他,却蓦的一震,只见他风氅湿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带着触目惊心的暗红。
  “你受了伤!”我扑上去,掀开他风氅,慌了神地抓住他双臂,在他周身寻找伤处。
  他按住我的手,竟还有心思笑,“摸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我什么也顾不得,惶急脱口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事……”
  萧綦不说话,定定望住我。我见他风氅湿透,底下的外袍也半湿了,染上血污斑斑,竟看不出伤处在哪里,一时间手脚都软了,只抓住他不肯松手。
  “我没受伤。”他低低开口,语声轻柔。
  我这才一口气缓过来,却什么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都是刺客的血。”他以为我不相信,忙脱下风氅。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不知是哭是笑,仍未从方才的惊怕中回过神来。
  “脸色都吓白了。”他叹息,满眼暖意,“傻丫头,很怕我会死掉么?”
  那一个死字从他口中说出,叫我心中又是一紧。呆呆望住他的面容,想到他若真的死去……只是想了一想,心口竟痛不可当!我陡然张臂,紧紧抱住他,“不许你死!就算百年之后,我也要死在你前面,那样才不会为你伤心难过……”
  萧綦一震,久久不语,只将我拥进怀抱,双臂箍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好,百年之后我让你一步。”他在我耳边含笑低语,“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变成鹤发翁妪,即便发脱齿摇,也各不嫌弃。”
  刺客人多,我们力寡,萧綦当机立断,大胆弃了马匹,让墨蛟惊云引开刺客,我们趁着夜色掩蔽,藏身此处。雨水冲刷掉了足迹印痕,刺客不熟地势,绝难找到这隐蔽之所。
  我们相隈倚坐在火塘边上,萧綦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仅着贴身中衣,胸前紧实肌肤隐隐可见。我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他俯身去拨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顾凝神思索,未曾察觉我的窘态。
  我轻咳一声,叹道,“眼下可怎么办,难道一直等到天亮?”
  萧綦微笑,“天亮之前,自有救兵来援。”
  我愕然侧眸,见他神情笃定,对我一笑道,“我们彻夜未归,怀恩必会警觉,带人出城来寻。我放了墨蛟回去,它认得路,也记得我的气息,自会带了怀恩寻来这里。此处离城郊已近,天亮之前,他们必会赶到。”
  我长长吁一口气,心下略定,却见萧綦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淡淡道,“我们的行踪被刺客知晓……府里,只怕已有奸细。”
  我心头一凛,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此番知道我与萧綦微服出城的人,只得府中那几个贴身的下人,若连身边的人也混进了奸细,还有什么人可信。
  “难道又是贺兰……”我沉吟片刻,蹙眉道,“不对,突厥人与贺兰箴此时自顾不暇,哪来余力向你动手。”萧綦唇角扬起,却没有半分笑意,目中精光流转,深不可测,“你以为,此时谁最想取我性命,谁又能带着数十名刺客潜入宁朔?”
  我正倾身去拨那木炭,闻言手上一颤,铁钳几乎脱手。
  不知道是不是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太冷,我竟有些微微颤抖,靠近了火塘还是周身发冷。
  “还是冷么?”萧綦从背后环住我,捏了捏我湿透的衣袖,断然道,“这样不行,脱下来!”
  我心中一慌,却挣不开他双臂,此前两次被他脱掉衣衫的狼狈,至今还令我耿耿于怀,此时眼见他又来解我衣襟,忙羞恼道,“不用,我不冷……”
  他双臂一紧,俯身贴近我耳边,低低道,“为什么总是怕我?”
  我窒住,忽觉口干舌燥,似乎周身都烫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没有……”
  他不再言语,静静抱着我,温热气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点火星爆开,分明方才还觉得冷,此刻却似周身血脉都一起沸热了。
  “阿妩。”他沉沉唤我,语声低哑温柔,“我已经错过你三年。”
  他的唇落在我耳垂,轻轻贴在我耳畔,沿着颈项一路细细吻了下来。
  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喘息,心头剧跳,一颗心似要夺出胸口。
  大婚之前,宫里的起居嬷嬷已经教过我床闱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经意间撞到太子哥哥与姑姑的侍女偷欢……男女之事,我虽也羞怯好奇,却不是全然懵懂无知。
  他薄削双唇灼烫在我光裸的颈项肌肤上,激起阵阵酥麻。我被他拥在怀中,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仿佛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温暖潮水之中,缓缓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环在我腰间的手缓缓移上,修长手指挑开我衣襟,隔着一层薄薄丝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来,极轻极柔,仿佛捧住一件无比贵重的珍宝。
  我忍不住喘息出声,颤声低唤他的名字,手指紧紧与他交缠。
  他停下来,扳转我身子,令我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痴痴看他,他的鬓发,他的眉目,他的唇,无处不是我的眷恋。我抬手攀上他脖颈,指尖轻划过他喉间微凸的一点,抚上他薄削如刃的唇……他手臂猛然一带,将我揽倒在臂弯。我的发簪松脱,长发散开,如丝缎垂覆,铺满他臂弯。他将我放在柔软的干草上,俯下身来深深看我,目光缠绵迷离。
  我的衣衫被他层层解开,处子皎洁之躯再无最后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细微的毕剥声,火光暖融融,隔绝了风雨暗夜的清冷。
  迟来了三年的洞房花烛,从王府中锦绣香闺换到这边塞木屋的火塘边,喜娘环绕换作了刺客夜袭……也只有他遇着我,我遇着他,才有这番旖旎。或许我们注定做不成一对平常的夫妇,注定要在惊涛骇浪里相携而行,或许这便是我们的夙缘,我们的一生。


18.  别离

  外面仍是风雨声急,火炭却将这简陋木屋烘得暖融融的,一室春意盎然。
  我静静伏在萧綦怀中,一动不动,长发缭绕在他胸前,几绺发丝被汗水濡湿,贴着他赤裸胸膛,与铜色肌肤上深浅纵横的伤痕交织在一起。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旧伤,甚至有一道刀痕从肩头横过,几乎贯穿后背……虽早已愈合,只留淡淡痕迹,却依然触目惊心。
  那十年戎马生涯,究竟经过了多少生死杀戮,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能从血海里杀出,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敢想像那十年里,他一个人走过的日子。
  此刻浓情过后,他揽着我阖目而卧,似乎陷入安恬沉睡,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出鞘长剑就在他手边,但有风吹草动,他会随时按剑而起,没有一刻是能松懈的。我久久凝望他平静的睡颜,心里有丝丝痛楚,夹杂着微酸的甜蜜。
  我伸出手,以指尖轻轻抚平他眉心那道皱痕。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紧抿的唇角略微放松,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我探起身子,拉过已经半干的外袍将他赤裸上身盖住。他忽然勾住我腰肢,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我一声嗔呼还未出口就凝在了唇边,只见萧綦目中精光闪动,脸色凝重,按剑屈膝而立,将我护在他身下。我屏息不敢动弹,分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却隐隐察觉有什么正在逼近……萧綦目光变幻,忽然振腕一陡剑尖,那雪亮长剑发出苍凉龙吟,在静夜中低低传了开去。
  屋外一声剑啸相应,旋即传来铿锵低沉的男子声音,“属下来迟,令主上受惊,罪该万死!”
  我心头一松,旋即羞窘,忙披了外袍起身,替萧綦整理衣袍冠戴。
  萧綦还剑入鞘,淡淡含笑道,“很好,你的动作越发迅捷了。”
  “属下惶恐。”那人恭然应答,止步于屋外,不再近前,那声音听来似曾相识。
  “刺客眼下去向如何?” 萧綦的语声冷冽威严。
  “刺客在东郊与属下等遭遇,七死九伤,其余十二人向城外溃退。唐竞将军已带人追击,宋将军已封闭全城搜捕,属下未敢耽误,随即赶来接应主上。”那人的声音冷硬,有浓重的关外口音……关外,我蓦的心中一动。
  萧綦打开房门,冷风挟雨直灌进来,我冷得一颤,却看见那门外雨中,一名全身铁甲森严的武士垂首屹立,身后十余骑肃立在数丈开外,执了松油火把,置身风雨之中,依然身如铁石,纹丝不动。那浸透松油的火把摇曳于风中,燃出浓浓黑烟,兀自不熄。
  萧綦负手按剑而立的身影,逆着火光,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
  一名侍卫恭然撑了伞上前,萧綦将伞接过,含笑回身,向我伸出手来。
  我掠一掠鬓发,徐步走到他身侧,将手交到他掌心,随他一起迈进风雨中。雨丝簌簌抽打在伞上,冷风吹得发丝飞扬,他的肩膀却挡住了雨夜的凄冷,将暖意源源不断传递到我身上。
  我们走到屋外空地,那十余名骑士一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萧綦俯首。冰凉铁甲带起整齐划一的铿然之声,在这风雨声中,格外震慑心神。
  墨蛟与惊云果然跟在众侍卫之后,见了我们分外亢奋欢跃。
  我侧首望向那身形魁梧的铁甲将军,终于看清他的面貌,他亦微微抬目看向我,我回之以会心一笑——果然是他,是那驿战中接应我的灰衣大汉。
  府中最清楚我们行踪的莫过于玉秀和卢氏。
  回到王府,萧綦下令囚禁全部知情的仆役,包括婢女和马夫在内的数人全部下狱候审。
  侍卫来带走玉秀的时候,她一声不吭,没有哭喊,倔强的咬住嘴唇,任由侍卫将她拖走。临到了门边,她蓦的回首望住我,瘦小身子被侍卫拖得歪倒,一双眸子却坚定熠熠。
  “玉秀没有背叛王妃。”她只轻轻说了这一句,旋即被侍卫拖了出去。
  我抿唇定定看她,看着她越去越远,终究脱口道,“住手。”
  两名侍卫回身停下来,玉秀跌在地上,咬唇看我,目光凄苦含悲。我懂得这样的目光,这是被自己信重敬仰之人遗弃的悲苦,是我曾经感受过的无奈。只在这一刻,我望着这瘦弱倔强的女孩子,心下涌起深深感动。没有任何原由,我就是信了她。
  “不是玉秀。”我转向侍卫,淡然道,“放了她。”
  玉秀猛然抬头看我,眼中蓄满泪水。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不决。
  我缓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侍卫相顾尴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这才放声哭出声来,一面拭泪,一面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后侍女垂首静立,一个个红了眼圈,皆有唏嘘之色。
  就在当夜,卢氏的丈夫,那位冯姓参军竟在家中自尽。卢氏在狱中被拷打不过,终于招认,是她将萧綦的行踪告知了冯参军。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经受人挟迫,给那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做了内应。
  刺客逃至东郊官道,被唐竞率人合围,落下三名活口,其余死战而亡。
  宋怀恩及时封闭宁朔全城,严密搜捕,在混迹于城南商贾的人群中缉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随徐绶一同赴宁朔犒军的监军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此人年过三十,其貌不扬,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骑射武艺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温宗慎一手提携的得意门生。如此才俊之士,却因偏狭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时宜的脾气,与权贵格格不入,成为众人的笑料谈资。
  当世名士豢养的多是宝马良驹,仙鹤名犬,唯独此人爱牛,家中养了十余头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号“牛癫”,脾气倔比老牛。许多官员都曾因一点小错被他弹劾,就连爹爹也多次被他当面顶撞,只碍于右相的颜面,才拿这怪人无可奈何。
  我仍依稀记得那个面色黧黑,宽袍大袖,总是一副怒气冲冲模样的杜侍郎。却万万料想不到,他会主使右相豢养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个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潜藏在何处;但有一声令下,他们随时会像影子一样出现,执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会是暗人的首领;我那清名高望的父亲,会矫诏犯上;英雄盖世的豫章王,会向朝廷悍然发难……忠义也罢,奸佞也罢,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忠奸。说到底,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驱,都有一样的利欲私心,在断头刀下,生命也是一样的脆弱。
  譬如此时,杜盟的头颅正悬挂在宁朔城头。
  他在朝堂之上雄辩滔滔,指挥暗人来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报答温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头颅断送在屠刀之下,也只不过血溅三尺而已。
  萧綦令宋怀恩招抚杜盟不成,再没有余话,断然下令,将他一刀断头——能用则重恩以待,若不能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条。换作父亲或许会有惜才之仁,萧綦却不会,他是运筹帷幄的权臣,也是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大将。杀徐绶,诛杜盟,剑锋直指朝廷——贺兰氏伏诛,徐绶当场受死,连最后一个宁死不肯招供的杜盟,现在也悬尸城头。
  父亲的第二道密函紧跟着送到。
  京中再起变故,右相党羽翦除未净,竟在行刑当日当市劫囚,欲将温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军击退,而叔父奉旨监斩,也被刺客所伤。温宗慎随后被押入天牢,为恐再生变故,姑姑亲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将其赐死。
  京中风云诡谲变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势,江南謇宁王也已剑拔弩张,前锋大军悄然拔营,恰在此时,右相党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这一切,都给了萧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宁朔驻军训练有素,军威严整,粮草缁重齐备,萧綦留下二十五万驻军留守边塞,亲率铁骑劲旅十五万,三日之后,挥戈直捣京城。
  我随萧綦登临城楼,检阅三军操演。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军威,然而,当三军举戟,齐声高呼,马蹄卷起满天沙尘,滚滚如雷霆动地之际……我再一次被这铁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阳门上。
  我回望萧綦的侧颜,见他玄色战袍上的绣金蟠龙纹章,被夕阳染得粲然夺目。
  今时今日的萧綦,羽翼已丰,剑锋也已霍然雪亮。
  宁朔的长空朔漠虽辽阔,只怕已容纳不了他铁血铮铮,雄心万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装,准备即日随大军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离开宁朔远行,便是随军出征,当下又是紧张又是雀跃。
  我见她收拾了许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温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着厚重之物,这些都不用带了。”
  身后却听得萧綦的声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带上。”
  他大步走进内室,甲胄未卸,侍婢们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这你便不知道了,此时若在京中,已经是纱袖罗衣,霓裳翩翩,谁还要穿得这般笨重难看。”
  萧綦没有说话,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上前帮他解开胸甲,笑着揶揄道,“回府也不换上常服,这么冷冰冰一身很舒服么。”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么?”
  我微窒,默然别过头去,心中最不愿碰触的念头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黯然,只得勉强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还有些舍不得宁朔。”
  他伸手抚过我鬓发,眼底有一丝歉疚,“等战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开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现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亲的家书,昨日他不肯给我,要我出游归来再看的。
  我一时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过那信函却没有勇气拆开。
  当我知道他要南征,没有半分迟疑,也未曾想过战事之凶险,只觉得与他共同进退,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京城还有我的父母亲族,他们还在謇宁王大军的虎视之下,逢此危难之际,我是王氏的女儿,总要与我的家族生死与共,患难同当,断然没有退缩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与萧綦的目光相对,“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琅玡郡。”
  “琅玡?”我几疑自己听错,他说琅玡,怎会莫名提及我们王氏故里。
  “长公主已经前往琅玡。”萧綦轻按住我肩头,“你应当与她同往。”
  ——母亲竟在此时前往琅玡故里,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觉重逾千钧。
  拆开熟悉的文锦缄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时拿捏不稳,素笺脱手飘落。
  萧綦一语不发,只握住我肩头,默默看我。
  父亲只在信里说,母亲身染微恙,宜离京休养,已携徐姑姑远赴琅玡故里。此去路途遥远,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与她相盼。
  我掩住脸,心里纷乱如麻,却又似浸过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亲,可怜的母亲,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竟然没人想到过她的处境,连我也几乎忽略了过去。谁会在意一个侯门深闺中的妇人,她的名字都几乎被淡忘,只剩一个长公主的尊号,或者是左相靖国公夫人的身份。
  那个被软禁在宫中的软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手足;被她夫家削夺了权势与尊严的皇室,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是晋敏长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姐姐,她的身上流淌着皇室高贵的血脉。我不相信母亲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她虽柔弱善良,却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玡,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亲强行将她遣走,不愿让她目睹夫家与亲族的反目。
  我该说父亲仁厚,还是残忍?
  想到父亲说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隐忍不住满心悲苦,转身伏在萧綦怀中,泪流满面。
  我尚且还有他的怀抱,而可怜的母亲,此际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萧綦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并不打断我的悲泣,任由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湿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声叹道,“坚强些,见了你母亲,再不可这般哭泣了。”
  我哽噎点头,他托起我的脸,并不若往常那般温柔抚慰,只握住我双肩,以不容质疑的口吻道,“在这里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玡,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强忍住泪,咬唇抬起头来,“明天我就启程。”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萧綦眼底的冷毅渐渐融化,流露几许无奈,更有深浓眷恋。
  昨天他不肯让我拆信,便抛下紧迫军务,微服带我去看塞外牧野,让我度过了在宁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实,那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难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离别便在明日,只不愿让我多一天的伤感而已。
  离别,又是离别——子澹远赴皇陵的时候,我以为余下的日子都会失去光彩,甚至不敢亲自去送他;而这一次的离别,我却暗暗对自己说,离别是为了与他重聚,正如他大婚当日的离去,却换来今时的相见恨晚。
  红烛高烧,夜已深沉,我却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多看一看他。他强行将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稳睡好。我闭上眼睛,却牵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来。”他宠溺地轻吻我额角,语含无奈,“怀恩还在西厅候着,我打发了他便来陪你。”
  我低眸不语,手指轻划着他领口蟠龙纹样,负气道,“没有我这个负累,你求之不得!”
  他低笑道,“你这般悍妇,上阵做个前锋也有余,岂能是负累。”
  我嗔怒,在他臂上用力一拧,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唇……
  趴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气息急促,意乱情迷,几乎不可自拔的模样,我不觉低低笑出声来。他狼狈挣扎了起身,仓促离去之前,在我耳边恼道,“晚些再收拾你!”
  我双颊直烫了起来,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双颊越发烫若火烧。
  辗转枕上,怎么都睡不着,我翻身起来,看到案前绣架上那件未缝完的外袍,不觉叹了口气。自小我就不爱学习女红,那些针线工夫一辈子也轮不到我自己来做,被母亲逼着学来,到底还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么就听信了玉秀的馊主意,竟拿了衣料来缝……虽说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领的纹样要我绣上,可那么繁复的蟠龙纹,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我取过那绣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灯烛,一针一线开始绣。
  更漏声声,不觉四更已过了。
  萧綦还未回来,我实在支撑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着稍稍歇息一会儿,再来绣……
  朦胧中,似乎谁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转,却是萧綦。
  他见我醒来,便夺过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掷开,一脸愠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闹什么!”
  我呆了呆,见那外袍被扔在地上,还剩着一只龙爪没有绣好,顿时恼了,“捡起来!”
  我指着那袍子,怒道,“我绣了整晚的东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后休想我再做给你!”
  “做给我的……”萧綦愣住,老老实实躬身捡回来,抖开看了看,竟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被他这呆样子逗笑,随手将一只绣枕掷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只是笑,将外袍仔仔细细叠了,放回我枕边,正色道,“不做也罢,我就这么穿出去,叫人都来瞧瞧我家阿妩绣的三足蟠龙。”
  我啼笑皆非,扬手要打他,却被他笑着揽倒在枕上……银钩摇曳,素帷散作烟罗。
  帘外朝霞映亮了边塞的长空。
  晨起,我亲手替萧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帮他束上发冠。他勾住我腰肢,低低笑道,“娶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孩子……”
  我一怔,不觉眼圈有些发热,喟然道,“转眼三年,那时的小女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一次,不会让你等太久。”他将我抱紧,“悬崖边上生死一线,你我也一起过来了,往后祸福生死,我亦与你一起承担……阿妩,我要你记得,当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纳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着用力点头,说不出话来,竭力忍回泪水,不让自己在离别的一刻哭泣。
  当日如是,此生如是——这淡淡的八个字,从此刻进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萧綦遣亲信副将宋怀恩护送我启程。
  我步出府门,没有驻足回头,也没有让萧綦送我。
  登上车驾,卫队列道,马蹄得得疾驰,道旁景物飞一般向后逝去。
  直到此时,我才回头望去,任泪水潸然滑落。
  当日来到宁朔,是身不由己,而今离开的时候,也同样匆忙无奈。
  来的时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离开的时候,却不再孤单凄惶。
  转瞬三年间,命运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终究还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还在那里,我也还在这里,都不曾走开,也再不会错过。


19.  陷圄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皇后与左相共同辅政。
  江南謇宁王称皇室凋蔽,君权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师北上,讨伐外戚专权。与此同时,豫章王萧綦挥师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侧,诛奸佞”,抗御江南叛军,守卫京畿皇城。
  謇宁王倾十万兵马北上,江南诸王纷纷起而响应,勤王之师直逼二十万之众。
  豫章王内抗叛军,外御突厥,为防外寇趁虚而入,留下镇远将军唐竞与二十五万大军驻守宁朔,亲率麾下十五万铁骑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遥远,我们务必尽早通过晖州,再向东去往琅玡。
  晖州是南北要冲之地,扼守鹿岭关下河津渡口。一旦渡过长河,向西南出临梁关,一路再无险阻,直指京师咽喉;而从临梁关往南过础州,再渡沧水,便是江南。
  我们渡河之后,还需往东行经三郡,才到东海琅玡。那里偏处东域,青山沃野临海,尚礼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灵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连急驰数日,日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在傍晚抵达永阑关。
  此处地界风物越发熟悉,过了永阑关,便是我曾独居三年的晖州。
  斜阳西沉时分,我们离城尚有十余里路,已是人倦马乏。车驾在一处野湖边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紧赶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赶到晖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车上,只觉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马车,携玉秀往湖边散步。
  这些日子赶路辛苦,玉秀又忙于照料我起居,圆润小脸已略见瘦削下去。
  我瞧着她面庞,心下越发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晖州城里,总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馆里还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将军一同过来饮酒。”
  玉秀还是孩子心性,一听有美酒,顿时雀跃,“多谢王妃,奴婢这就传话给宋将军!”
  “末将荣幸。”身后的男子声音令我们一惊,回首却见是宋怀恩。
  “呀,将军怎么也在这里!”玉秀拍着胸口,颊透红晕,似乎被他突然现身吓得不轻。
  这年轻将军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剑立在我身后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将奉命保护王妃周全,未敢远离半步。”
  我柔声笑道,“宋将军一路辛劳,我感激之至。”
  宋怀恩闻言似有片刻局促,却又肃然道,“此地离城不过十余里路,末将认为不宜在此久留,应尽快赶赴城中。”
  我转头看向远处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还在忙碌于喂马……我乘了车驾尚觉劳累,更何况是他们。我低叹了声,“兵士们实在辛苦,与其多赶这点路,不如让大家再多休息一会儿。”
  宋怀恩毫不退让,“我等奉命护送王妃,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哑然失笑,这人实在固执得有趣,便也不再与他争执,“好吧,我们启程。”
  此时暮色渐深,湖上起了风,掠过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声。
  玉秀忙将一件雀翎深绒披风披到我肩头。
  宋怀恩一直缄默跟在我们身后,此时却开口道,“夜凉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蓦然驻足,心中微微一动。
  借着暮色中最后一抹光亮,我侧头向他看去,这年轻的将军清瘦挺拔,英气之中不乏温文,一向令我有亲切之感。在宁朔时,曾与他有匆匆数面之缘,这几日忙于赶路,也未仔细瞧过他面目。此时细看之下,只觉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尤其令我诧异的,是他方才那句话,竟似在哪里听过。
  见我驻足看他,宋怀恩脸色越发紧绷,缄默低头,如临大敌一般。
  我扬眉一笑,曼声道,“宋将军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直望向我。这眼神从我记忆中一掠而过,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灼灼凝望过我……
  “是你?”我脱口道,“大婚那夜,闯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怀恩双颊腾的红了,眼中生出异样光采,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又顿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们,我不由大笑出声,“原来是你!”
  他低下头去,默然片刻,终于红着脸微笑,“正是属下,当日唐突王妃,万望恕罪。”
  我一时感慨万端,思绪飘回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门口,那个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年轻将领被我劈面呵斥,跪地不敢抬头。那时大约是恨极了萧綦,也不问情由,就迁怒于他的属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旧事。
  “当日是我言辞失礼,错怪了将军。”我侧首一笑,再看这沉默严肃的年轻将军,顿觉亲切了许多。他却越发局促了,不敢抬头看我,“王妃言重,属下愧不敢当。”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这一笑,叫宋怀恩耳根都红透。
  倒还是个腼腆的年轻人呢,在军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发不善言辞。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来王爷已经领军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里。謇宁王的前锋只怕已提早过了沧水,也不知础州还能坚守多久……”
  宋怀恩沉吟道,“王爷举兵南下的消息,已经通告北境六镇。北境远离中原,饱守战乱之苦,这些年仰赖王爷守疆卫国,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镇对王爷敬若神明,拥戴之心远胜朝廷。此番王爷举兵,各州郡守将无不归附,各地大开城门,备齐粮草恭候大军到来。一旦过了晖州,顺利渡河,以王爷行军之神速,必定能抢在謇宁王之前,抵达临梁关下。”
  我微笑颔首,“晖州刺史吴谦是我父亲门生,有他全力襄助,大军渡河应是易如反掌。”
  抵达晖州城外已是夜深时分。
  宋怀恩已事先遣人通报了晖州刺史,此时虽已入夜,城头却是灯火通明,吴谦率了晖州大小官员,仪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谦倍至,将我们迎入城内。
  我静静端坐车中,从帘隙里所见,熟悉的风物人情,入目依然亲切。只是此时的我,却不复从前淡泊颓散的心绪,那些踏歌赏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经褪色。我想起锦儿,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行馆换作了怎样光景。院中的海棠,可还有人记得照看……
  车驾入城,却未进入城中街市,反而径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驿馆的路。
  我略觉诧异,令车驾停下,唤来吴谦询问,“为何不往城中去?”
  吴谦忙躬身笑道,“众将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驿馆设下酒肴,待宋将军与各位将士先行安顿,下官自当亲自护送王妃返回行馆……从城西往行馆,路途也更近些。”
  宋怀恩立时蹙眉道,“王妃所在之处,末将务必相随,不敢稍离半步。”
  吴谦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城郊行馆乃王妃旧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扰。”
  他这话,暗示宋怀恩若随我同往行馆,于礼不合,果然令宋怀恩一僵。
  以吴谦素来之谦卑顺从,今日竟一再坚持,甚至出言顶撞我身边之人。
  我心下越发诧异,侧眸淡淡看他,不动声色道,“承蒙吴大人盛意,我也正想邀大人与宋将军同往行馆,尝尝窖藏的佳酿。”
  “多谢王妃盛情!”吴谦连连欠身,笑得颌下长须颤抖,越发谦恭,“只是这随行侍卫,难免人多喧杂……若是扰了王妃清净,下官怎么向王爷交代。”
  他一再坚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将我与随行侍卫分开,我暗自一凛,转眸看向宋怀恩。
  却见宋怀恩按剑而笑,不着痕迹地与我眼神交错,朗声道,“吴大人说笑了,王妃只是体恤弟兄们辛苦,设宴与众同乐,至于怎么安顿,稍后自然客随主便。”
  “只是……”吴谦踌躇,“驿馆中已经备好了酒肴……”
  “我离开晖州好些时日,十分想念城中繁华盛景。”我有意试探,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启程,不如现在取道城中,让宋将军也瞧瞧我们晖州的酒肆宵灯,可比宁朔热闹多了。”
  宋怀恩欠身而笑,与我四目相对,似有灵犀闪过。
  吴谦的脸色却越发不自在了,强笑道,“王妃一路劳顿,还是早些回行馆歇息吧。”
  “数日不见,吴大人似乎小气了许多。”我转眸,笑吟吟看向吴谦,“我只是取道城中,并不叨扰百姓,连这也不允么?”
  吴谦慌忙赔罪不迭,目光却连连变幻。
  我与宋怀恩再度目光交错,都已觉出不同寻常的诡谲。
  手心暗暗渗出冷腻的细汗,只恨自己愚笨,竟轻信了父亲的门生,没有半分提防。
  若是晖州有变,吴谦起了异心,此刻我们便已步入他设好的局中,回头已晚。
  此去驿站行馆,只怕早已设下伏兵,纵然五百精卫骁勇善战,也难当晖州近万守军之敌。
  只是,吴谦若要翻脸动手,自我们踏入城中便有无数机会。此人一贯谨小慎微,对我们也不无忌惮之心——我终究是皇室郡主,这五百精卫亦是跟随豫章王南征北战的骁勇之师。
  未到策应周全之地,我料定吴谦不敢提早翻脸。
  片刻之间,我这里心念电转,闪过无数念头,吴谦也是沉吟不语。
  “王妃有此雅兴,下官自当奉陪。”吴谦阴沉的脸上复又绽出谦恭笑容,“王妃请。”
  心上紧悬的大石落地,我暗暗松了口气,向宋怀恩颔首一笑,转身登车。
  车驾扈从掉头,直往城中而去。
  我掀起车帘,回望身后城头,但见灯火通明,隐约可见兵士巡逻往来。
  去往行馆的路上,街市景像依稀与往日无异,我却越发察觉到隐隐的异样,仿佛平静水面之下,正有着诡异的暗流。吴谦带来的仪仗亲卫不过百余人,自车驾踏上去往城中的官道,吴谦又急召了大队军士赶来,声称城中人多杂乱,务必严密保护我的安全。
  此话看似合情合理,却令我越发笃定有异——以晖州守军一贯的松懈,若是事先毫无准备,绝不可能这么快招之即来。看这甲胄严整之态,分明是早已整装候命。吴谦之前刻意让宋怀恩与众人先往驿战,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眼见此计不成,又再调集人马赶来,只怕此时的行馆也已设下天罗地网,只待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握紧了拳,心下突突急跳,冷汗遍体。
  往日哥哥总说我机变狡黠,不负名中这个“儇”字,可真到了这一刻,却越急越是茫然,恨不能将全部心思立时掏尽。眼下敌众我寡,吴谦严阵以待,我们已尽落了下风……
  昔日在禁苑猎兔,曾见悍勇狡猾的兔子假死以麻痹猎鹰。趁猎鹰不备之际,猝然发难,猛力蹬踢,往往将毫无防备的猎鹰蹬伤,趁机脱逃。父亲说,以弱胜强,以少搏众,无外乎险胜一途。
  制胜之机,便在一瞬间,获之则生,失之则亡。
  隔了车帘,外面灯火渐渐繁多,已经接近城中市井繁华之地,沿路百姓不明就里,乍见车驾煊赫,仪仗如云,非但不知回避,反而涌上道旁争睹。此时正是晖州入夜最热闹的时分,城中街市酒坊,已是人群熙攘……我蓦的一震,眼前似有惊电闪过!
  ——人,若要逃逸隐蔽,自然是往人群中去最容易。
  这念头甫一浮出,我亦惊住。
  马蹄愈急,声声敲打在心头,冷汗不觉透衣而出。
  这已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生机了,纵然代价惨烈,也再无选择。
  “停下!”隔着车帘,突然传来玉秀脆生生的声音,叫停了车驾。
  我心头一紧,却听她扬声道,“王妃忽觉不适,车驾暂缓前行。”
  这丫头弄什么鬼,我蹙眉探身而起,却见她半挑了垂帘,伶俐地探身进来,一面向我眨眼,一面大声说道,“王妃您觉得怎样,可要紧么?”
  我立即会意,扬声道,“我有些头疼,叫车驾缓一缓。”
  “宋将军叫我传话……”玉秀急急压低声音,放下一半垂帘,侧身挡住外头,“稍后人多之处,见机突围,不必惊慌。”
  他竟与我想到了一处!闻言我骤惊又喜,心中怦怦急跳,越发揪紧。
  “告诉宋将军,不可硬拼,突围为上,但留得一线生机,再图制胜。”我摘下颈间血玉,紧紧扣在玉秀掌心,以飞快的语速对她附耳说道,“晖州南郊揽月庄,是叔父昔日蓄养暗人之所,如无变故,可执此物前往,上有王氏徽记……”
  外面传来吴谦焦急的探问,宋怀恩也随之来到车驾前。
  我将玉秀一推,咬牙道,“千万小心,不可令吴谦起疑!”
  玉秀尖削脸庞略见苍白,神色却还镇定,默然一点头,便自转身而去,垂帘重又掩下。
  我瞧不见外头诸人的反应,只听她脆稚声音,平稳如常道,“王妃并无大恙,只是路上乏了,吩咐车驾尽快到达行馆,这便启驾罢……”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么法子,能在吴谦眼皮底下,传话给宋怀恩。眼下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但求宋怀恩能觑准时机,一击成功,即便有所牺牲,也务必要有人冲出城去,向萧綦报讯。
  大队人马,车驾森严,已经引得沿路百姓围观争睹,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熙攘,几乎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吴谦亲自领了仪仗护卫在前面开道,宋怀恩与五百精卫紧随在我车驾后方……此地已是晖州城中最繁华之处,道旁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却迟迟不见外面的动静,我在车驾中坐立不安,心神悬于一线,掌心汗水越来越多。倘若再不动手……蓦然一声断喝,仿若雷霆乍起——
  “晖州刺史吴谦谋反,豫章王麾下骁骑将军奉命平叛,将吴谦拿下!”
  这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顷刻间,巨变横生,五百铁骑刀剑出鞘,行动迅如惊雷。
  马嘶、人声、惊叫、呼喝响作一团!
  周遭亲兵护卫尚未回过神来,骁骑铁蹄已到面前,雪亮刀光划破夜色。
  只听吴谦魂飞魄散的喊道,“来人,快来人——将乱党拿下——”
  毫无防备的市井平民,无不惊恐失措,四下哭号奔走,车马如流的繁华街市,瞬间变成杀戮之地。平素养尊处优的晖州守军,在这彪悍铁骑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连连败退,连阵势也未看清,便被踏入铁蹄之下,如衰草般伏倒……城中街巷狭窄,跟在后面的大队守军一时无法赶上前来,更被惊慌奔走的百姓冲散,陷入混乱之中,鞭长莫及。
  车驾四周都是吴谦的亲兵仪仗,变乱一起,纷纷败退奔走,无暇顾我。玉秀跳上车来,挡在我身前,全身抖若筛糠,兀自对我说,“王妃别怕,有奴婢守在这里!”
  我猛的将她揽在身侧,两人紧靠在一起,周遭乱军冲突,杀声震天……我屏息不能动弹,脑中一片空白,父母亲人和萧綦的身影不断自眼前掠过……
  蓦然有马蹄声逼近,冲我们而来!
  我霍然抬头,眼前刀光闪动,一骑如风卷到,横刀挑开鸾车垂帘。
  宋怀恩战甲浴血,横刀在手,俯身向我伸出手来,“王妃,上马——”
  我拉了玉秀,正欲伸手给他,忽听一声劲啸破空,一枚流矢从后面射来,擦着他肩头掠过。
  “小心!”他一把将我推回鸾车,无数箭矢已纷纷射到马前。
  大队守军已从后面赶来,弓弩手箭发如雨,正向我们逼来。
  宋怀恩举盾护体,被迫勒马急退三丈,身后铁骑精卫已有人中箭落马,却无一人惊慌走避,进退整齐,严阵相向。
  大军已到,他们再不走就功败垂成了……而我的鸾车已在大军箭雨笼罩之下,眼前箭势一缓,
  宋怀恩又要策马向我冲来,我将心一横,向他喝道,“你们先走!”
  又一轮箭雨如蝗,四散的亲兵又攻了上去,宋怀恩似疯魔一般,横盾在前,反手一刀将马前亲兵劈倒,不顾一切朝鸾车冲来。
  我拾起射落在鸾车辕前的一枝长箭,将箭镞抵上咽喉,决然喝道,“宋怀恩,我命你即刻撤走,不得延误!”
  宋怀恩硬生生勒止坐骑,战马扬蹄怒嘶,浴血的将军目眦欲裂。
  我昂首怒目与他相峙。
  “遵、命!”咬铁断金般的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宋怀恩猛然掉转马头,向身后众骑发出号令,严阵如铁壁般的五百精骑,齐齐勒马扬蹄,马蹄如雷动地,掉头踏过溃散奔逃的亲兵,向城中错落密布的街巷深处绝尘而去……
  我陡然失去力气,倚了车门,软软跌倒。
  晖州之大,五百精卫就此突围而出,四下分散匿藏,便如水滴汇入湖泊,一时半会之间,吴谦也未必能将整个晖州翻过来。更何况,城中还潜藏有叔父豢养的暗人——纵然吴谦身为晖州刺史,王氏遍布天下,无处不在的耳目势力,他也一样奈何不了。


20.  降将

  吴谦将我押至行馆软禁,里里外外派了大队军士看守,将个小小行馆守得铁桶一般。
  再次踏进熟悉的庭院厅堂,景物一切如旧,我却从主人变成了阶下囚。
  我微微笑着,泰然落座,朝吴谦抬手道,“吴大人请坐。”
  吴谦冷哼一声,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狈不堪,“好个豫章王妃,险些让老夫着了道!”
  我向他扬眉一笑,越发令他恼怒难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暂住,望王妃好自为之!若敢再生事端,须怪不得老夫无礼了!”
  “若说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辅佐家父,对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我愧不敢当。”我含笑看他,不恼不怒,直说得吴谦面色涨红。
  “住口!”他厉声喝斥我,“老夫堂堂学士,无奈屈就在你王氏门下,半生勤勉为官,却升迁无望!你在晖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错,待我专程入京请罪,竟被左相无端迁怒,非但严辞呵斥,更扣我奉禄,令我在朝堂中颜面扫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连这刺史一职,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径的怒骂,我却恍惚没有听得进去,只听他说到父亲因我遇劫而发怒——父亲,果真对我的事情如此在意么,当初我离京远行,他不曾挽留;而后晖州遇劫,也不见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书中,他也没有半句亲呢宽慰之言……记得幼时,父亲无论多么繁忙,每天回府总要询问哥哥与我的学业,常常板起脸来训斥哥哥,却总是对我夸赞不已,最爱向亲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将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
  至今我都以为,父亲已经遗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儿,遗忘了这颗无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欢,他都不再关心,毕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时酸涩,我侧过头,隐忍心中酸楚。
  吴谦连声冷笑,“王妃此时也知惧怕了?”
  我抬起眼,缓缓微笑道,“我很是喜悦……多谢你,吴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来竟是个疯妇。”
  “费尽心机擒来个疯妇,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让你白忙一趟了。”
  吴谦脸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恼羞成怒道,“只怕介时三殿下未必还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从这卑鄙小人口中说出,令我立时冷下脸来,“你不配提起殿下。”
  吴谦哈哈大笑,“人说豫章王妃与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着他,指甲不觉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经不在王爷身上,老夫就再告诉你一个喜讯。”吴谦笑得张狂,往日文士风度已半分无存,“謇宁王大军已经打到础州,接获老夫密函之后,已亲率前锋大军分兵北上,取道彭泽,绕过础州,直抵长河南岸,不日就将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断。
  “不可能!”我缓缓开口,不让声音流露半丝颤抖,“彭泽易守难攻,叛军岂能轻易攻克。”
  吴谦仿若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仰头大笑不止,“王妃难道不知,彭泽刺史也已举兵了?”
  我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口似被一只大手揪住。
  “一旦謇宁王渡河入城,饶是你那夫婿英雄盖世,也过不了我这晖州!”吴谦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负手笑道,“那时勤王之师攻下础州,直捣临梁关,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进京城,诛妖后,除奸相,拥戴新君登……”
  他最后一个字未能说完,被我扬手一记耳光掴断。
  这一掌用尽了我全部气力,脆响惊人,震得我手腕发麻,心中却痛快无比。
  吴谦捂脸退后一步,瞪住我,全身发抖,高高扬起手来,却不敢落下。
  “凭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还不退下!”
  吴谦恨恨而去,留下森严守卫,将我困在行馆内,四下皆是兵士巡逻。
  我久久端坐厅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血了!”玉秀一声惊叫,将我自恍惚中惊醒,低头见掌心渗出血丝,竟被折断的指甲刺破,我却浑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叠声回头唤人。
  盯着手上伤痕,那殷红越发刺痛我眼睛,方才吴谦的一番话仍在我耳边盘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宁王亲率前锋奇袭晖州,截断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这晖州城下出其不意伏击萧綦……就算萧綦击败了謇宁王前锋,大军在晖州受阻一日,父亲在京城就危险一日。础州面临三面夹击,难以久持,一旦临梁关失守,萧綦未及赶到……父亲、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亲人都将陷入灭顶之灾!
  我只觉冷汗渗出,狠狠咬出了唇,也抵挡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脚阵阵冰凉,所有的恐慌都汇集成一个念头——不能坐视他们危害我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萧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身,甩开玉秀的手,发狂般奔到门口,却被守门兵士迎头截住。
  玉秀惊叫着追上来,将我紧紧抱住。我脚下一软,眼前发黑,紧悬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渊里坠去,恍惚听得玉秀唤我,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回应她……
  仿佛过了许久,妇人轻细的啜泣声传来,我恍惚以为是母亲。
  “可怜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那悲悯的声音,听来有些熟悉,却不是母亲。
  一双温软的手覆在我额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睁开眼,翻手将她手腕扣住。
  她惊跳起来,几乎撞翻身后玉秀托着的药碗。
  “王妃醒来了!”玉秀喜极奔到床前,“王妃,是吴夫人来瞧您了。”
  我头疼欲裂,神志昏沉,挣扎着撑起身子,定定瞧了那妇人片刻,才认出果真是吴夫人。
  玉秀赶紧扶住我,“可吓死奴婢了,多亏夫人及时找来大夫,说是偶染风寒,一时急怒攻心,没有大碍。瞧您这会儿还在发热,快快躺着吧!”
  吴夫人却怔怔绞着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该死,老身对不起王妃!”
  看着她斑白鬓发,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晖州,她待我的万般殷勤。当时只觉是曲意迎奉,如今换我做了阶下之囚,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难之际,方知人心。
  我叫玉秀去搀扶,她却不肯起来,只伏地流泪叩头。
  我叹口气,起身下地,赤足散发便去扶她。
  她体态丰腴,我一时扶不起来,周身酸软无力,不由软软倚在她身上。她不假思索便将我搂在怀中,我亦轻轻抱住了她。这绵软温暖的怀抱,衣襟上传来淡淡薰香气息,恍然似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轻轻退开她,柔声道,“吴夫人,你的情谊,王儇铭感不忘。天色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来看我,以免吴大人不快。”
  她黯然垂首道,“实不相瞒,老身确是瞒着我家老爷私自来的,老爷他……”
  “我明白。”我含笑点头,让玉秀搀了我起来,也将吴夫人扶起。
  我退开一步,振衣向她行了大礼。
  吴夫人慌得手足无措,我抬眸直视她,“患难相护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报。”
  她又是一番唏嘘垂泪,方才黯然向我辞别。我含笑点头,凝视她斑白鬓发,却不知此地别后,再相见又是何种光景。正欲再向她嘱咐珍重,却听房门外有人低声催促,“姑母,时辰不早,姑丈大人将要回府了!”
  吴夫人面色微变,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转身退出。
  我诧异道,“门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亲侄儿。”吴夫人忙道,“老爷命他看守行馆,这孩子心地甚好,对王爷一向崇仰,绝不会为难了王妃。我已嘱咐过他,务必给王妃行些方便……老身无能,也只得这点微末之力。”
  看着吴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脑中却似有一线灵光,一纵即逝,仿佛记起什么。
  “您的侄儿,可是您从前提起过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连!”吴夫人惊喜道,“正是牟连,王妃竟还记得这傻孩子!”
  我莞尔,披了外袍,亲自将她送出门外。
  四下守卫果然已经退避到远处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门边,见我们出来,慌忙欠身低头。我不动声色将吴夫人交到他身侧,抬眼细看了看,不觉失笑——这吴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还年长,身形魁梧,浓眉虎目,颇具忠厚之相。
  目送牟连护送吴夫人远去,我仍立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牟连大步而回,远远见了我,驻足按剑欠身。我侧目左右,向他微微颔首。牟连略一迟疑,还是近前行礼道,“末将牟连,参见王妃。”
  左右守卫仍在走动巡逻,我淡淡道,“方才吴夫人遗落了物件,你随我来。”
  说罢我转身径直往房中去,牟连急急唤了两声,不见我停步,只得跟进来。
  转入垂帘后的内室,牟连停步不前,在帘外尴尬开口道,“王妃寝居之处,末将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衔珠朝凤钏,让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帘,只见牟连接过手中,低头凝神细看,神色随即一变,满脸涨红,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错了,这副钏子是皇家之物,价值连城,并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帘对他微微一笑,“是么,那就送给尊夫人吧。”
  牟连窘急,“末将惶恐,有负王妃盛意,请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世间只此一副,其价何止连城。”
  牟连不假思索,语声已隐有怒意,朝我大声道,“请王妃收回!”
  我凝视他刚强面容,心下一线明光亮彻。
  “吴夫人所言不假,牟将军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帘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连怔住,目光亮了一亮,这才松了口气,忙将凤钏交予玉秀。
  “王妃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他向我俯首行礼,低声恳切道,“王妃不必担忧,在下虽位卑力薄,也当竭尽所能,维护王妃周全。”
  “是么?”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脸来,“你身为朝廷将领,不思为国效命,反而投靠叛军,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吴谦,却又违悖军令,暗中维护于我,此乃不义。堂堂七尺男儿,空负一身本领,为何专行不忠不义之事?”
  我话音未尽,牟连早已脸色大变,额头青筋凸绽,黧黑脸膛涨作紫红。
  玉秀惊得脸色发青,连连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连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险之举。我只作未见,冷冷凝视牟连,见他低头按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似已僵冷。
  半晌对峙,漫长似寒夜。
  他哑声开口,一字字似从牙缝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连空怀报国之志,所行却是不忠不义,人神共弃。然则人各有命,如今回头已晚,牟连亦无从选择……望王妃恕罪!”
  此话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难堪,他猛一顿首,起身掉头,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愿意回头,何时都不嫌晚。”我望着他背影,悠悠开口。
  他身形一滞,脚步稍缓。
  “豫章王惜才爱才,不以出身为意,俊杰当与英雄相惜。你托身吴谦手下多年,至今一事无成……”我厉声斥责,不容他有反驳的余地,“难道说,将军十年磨剑,还未踏上沙场半步,今日却要与同袍相残?从前吴夫人说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随麾下。如今豫章王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你却要与他为敌么!”
  牟连顿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听得我最后那句,肩头更是一颤。
  如果以利、以理、以义,都不能令其心志动摇,我亦无计可施了。
  望着那一动不动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渗出汗来,心知最后转机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时不能将他打动,只怕以后再无机会。父亲说过,但凡世人,总有弱点可袭……而我对这牟连并无所知,仅仅听闻他崇敬萧綦,一心建功卫国,苦于怀才不遇。这便是他的弱点,是我唯一可击破的地方。
  我叹息,“成魔成佛,或取或舍,只在一念间。”
  “喀”的一声,剑柄上似有铜饰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断,这声响也惊得我心头一颤。
  牟连转身,定定望住我,满目震动,喉头微微滚动。
  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放开,我心里一松,后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尽于此,望牟将军好自为之。”我略一欠身,转身步入帘后,留他呆立原地。
  转入垂帘,我忙抚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气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
  过了半晌才听得牟连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告退的话也忘了说。我倚着屏风,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向玉秀莞尔一笑,“或许我们有救了。”
  玉秀连连拍着胸口,“吓死人了,王妃……你怎么如此大胆,方才若激得他翻脸,可怎么办!”
  我叹口气,“横竖已经到了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么?”玉秀惴惴开口,一脸愁苦,“眼下宋将军生死不知,这里连同随行侍女在内,也不过十余名女子,外头守军却那么多……”
  我沉默,方才对牟连的一番试探游说,我亦没有半分把握,手心里何尝不是攥着一把汗。那牟连比我年长,到底也是统兵之人,岂能轻易被我一个小小女子所震慑,又岂能被我寥寥数语所动摇。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坚,二是萧綦的赫赫威名。
  对于一个年轻热血的卑微将领,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
  之前我以财物试探,他若是贪婪短视之人,那也绝不能信赖。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缜密,若能为我所用,必是难得的人才……方才见他已经动摇,我及时打住,若是逼迫诱劝过急,激起他的抵触之心,反而坏事。
  风寒带来的发热还未退去,再经这一番折腾,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复又放心不下我,执意抱了被衾在外间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见一骑绝尘而来,马背上的俊雅少年锦衣雕鞍,神采飞扬——正是哥哥骑了姑姑赐他的大宛名马,正得意非凡地驰来。却听父亲冷冷负手说道:“驯马容易驯人难,烈马亦如良将,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耳边隐隐似听得父亲在问我,“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我觉得甜蜜雀跃,仿佛回到承欢父亲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着他袖袍撒娇。
  “阿妩悟出了……”我喃喃笑着,翻身拥紧被衾,眼角似有温热湿润,旋即坠入沉睡。
  一夜噩梦频惊。
  四更敲过,耳边隐隐有刀兵交接之声,我恹恹将脸埋入枕衾间,竭力挥去噩梦留下的幻觉。
  忽然间听得房门一声骤响,侍女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闯入,惊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杀进来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惊,探身坐起,扯过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军来了,奴婢保护您冲出去!”玉秀赤着脚奔进来,手里抓了一支烛台,不由分说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随行被俘而来的侍女们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一个个披头散发。
  “都慌什么!”我厉声呵斥,甩开玉秀的手,“给我站好!”
  乱作一团的众人被我厉声震住,停下来瑟缩不知所措。外面果然传来阵阵刀兵喊杀声,听来已经不远,只怕即刻便要杀到这里。我心中急跳,竭力稳定心神,飞快寻思对策——夜袭行馆之人,若非杀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吴谦,未必没有旁人想杀我。此时敌友难辨,万万不能冒险。
  我立刻走到帘边,见门口守卫兵士如临大敌,刀剑都已出鞘,便回头向众人低声道:“稍后若有变故,我们趁乱闯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厢,经兰庭、过曲水桥、流觞台,便是行馆侧门,平素鲜有人知。你们可记清楚了?”
  我话音还未落,喊杀声已到了门口,竟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