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28

寐语者: 帝王业 41-50


41.  情切

  苏锦儿以行刺共谋之罪,被一道白绫赐死在囚室之中,共犯名册之上也按下了她的手印。
  柳盈行刺一案原本与苏锦儿的攀污毫无关系,外间只知苏锦儿冒犯皇室,犯下死罪,却不知我将她一并扯进此番谋刺之中,以逆谋共犯的罪名处死,便顺理成章地让锦儿成了指认同谋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无对证,再不得翻身的死棋。被她临死“招供”出的人,纵然浑身是嘴,也百口莫辩。
  被囚禁的御膳司、浣衣局宫人闻听苏锦儿认罪伏诛,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唯恐与逆党沾上关系,等不及大理寺真正用刑,已经自起内乱,互相攀咬——人心之恶,比天下最锋利的兵器,更能杀人于无形。一时间,牵涉入案之人不断增加,共犯名录一叠叠送往我眼前,整个宫闱都笼罩在一片恐惧惶惑之中。
  徐姑姑垂手而立,缄默不语。我面前薄薄一册名录摊开,写满细细密密的名字,这就是经过层层甄选,最终确定的共犯名录。
  我一个个名字仔细看过,大多数名字都是皇室心腹旧人,也是我早有心清除之人,如今不过是挟柳盈之事一网打尽。
  谁又能料到,引发这一场血腥风波的由头,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的痴烈。
  那柳盈出身将门,自幼入宫,伴在子律身边,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对子律情根深种。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册妃,将她收为侧室,原也可富贵清平过得一世。偏偏生逢乱世,子律叛逃谋反,阵前伏诛,落了个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寻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罢了,可叹这柳盈竟是如此忠贞刚烈的性子,暗地隐忍,伺机行刺萧綦,为子律复仇。
  小小宫人,纵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绝境,以命相搏,也有惊人之力。
  只是单凭她一己之力,若无人从旁相助,岂能在深宫之中来去自如。从浣衣局调入御膳司,是接近萧綦的第一步;在御膳司从杂役晋身为奉膳,是第二步;最后秘藏剧毒,投毒于食在先,怀刃行刺在后,这行刺的计划虽不怎么高明,却也步步为营,想必一路走来,都有高人暗中相助,为她打通关节,隐瞒遮掩。
  像柳盈一般效忠皇室的心腹旧属,宫中不在少数,而有这番本事,暗掌各司权柄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这些人暗中聚结,心念旧主,对权臣武人心怀怨愤已久,虽没有谋反的胆量和本事,却如盗夜之鼠,伺机而动。
  翻到名册的最后,赫然看见两个熟悉的名字,令我悚然一惊,掌心渗出冷汗。
  我抬眼看向徐姑姑,“这份名册,除了你我,还有谁见过?”
  “无人见过。”徐姑姑欠身回禀,脸色凝重。
  啪的一声,我扬手将名册掷到她脚下,“徐姑姑,你好糊涂!”
  名册最后一页赫然写着永安宫中两名主事嬷嬷的名字。她二人虽不是皇室旧党,却也因太皇太后而对萧綦深怀怨愤。姑姑痴盲已久,她身边的嬷嬷擅自生事,卷入此案,一旦传扬出去,太皇太后岂能脱得了干系。
  日当正午,我踏入永安宫,身边未带侍从,只率了徐姑姑等贴身之人。
  我所过之处,众人敛息俯首,肃寂的殿内只有裙袂曳地,锦缎滑过玉砖的悉簌声和着步摇环佩,冷冷作响。
  太皇太后正在午睡,我没有惊动她,即便她醒来,也不过是在另一场梦里。望着姑姑苍老干枯,却宁静恬和的睡颜,我不知该羡慕还是悲哀。
  两个嬷嬷已经身着素衣,散发除钗,一动不动地跪在殿前。她二人跟随姑姑多年,今日自知事败,已无侥幸之心,但求速死。
  我从徐姑姑手中接过白绫,抛在她们跟前,“你们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其行可诛,其心可悯,特赐你二人全尸归葬。”
  获罪赐死的宫人只得草席卷尸,乱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尸,归葬故里,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平静地直了身,朝我俯首,复又向内殿顿首三拜。
  吴嬷嬷拾起白绫,回首对郑嬷嬷一笑,眼角皱纹深深,从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随后就来。”郑嬷嬷浅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静。
  徐姑姑别过头,低垂了脸,肩头微微颤抖。
  吴嬷嬷捧了白绫,随着两名内监,缓步走入后殿。
  永安宫两名嬷嬷,以怠慢礼仪,侍候太皇太后不力之罪赐死。
  柳盈一案,牵连宫中大小执事,知情共犯竟达三百余人。列入名册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为皇室心腹,或对朝政有诽谤非议,皆被训诫司下狱。其余人等多为相互攀污,罪证不足,被我下令赦出。获释人等,经过一番险死还生,无不感恩戴德,战战兢兢。
  大理寺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亲,将庶出女儿嫁与湘东侯为妾。
  朝中仅存的一支皇族余势,正是以湘东侯为首的世家子弟,表面归附萧綦,实则私下聚议,对武人当权心怀不满。这一脉余孽,在朝堂上阳奉阴违,不时与萧綦作对,暗讽武人乱政,鼓动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萧綦早已存了杀心。只是湘东侯为人阴刻谨慎,深藏不露,竟让萧綦遍布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丝把柄。
  殊料区区一出宫闱逆案,竟阴差阳错地引出了湘东侯这一线关联,将祸水从宫闱引向朝堂,矛头直指皇党余孽——恐怕湘东侯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费尽心机,却因区区一个宫女,赔进了身家性命。
  罪证确凿之下,萧綦当即下令,将湘东侯满门下狱,七日后处斩于市。相关从犯十五人一并处死,其余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贬谪。一场谋刺风波,历时月余,终以杀戮平息。经此一案,从宫廷到朝堂,如一场雷霆暴雨洗过,残枝枯叶冲刷得干干净净,旧党余孽被全部肃清。
  夏日喧暑褪去,秋意渐渐袭来。
  哥哥回京的这一天,恰逢雨后初晴,碧空如洗,天际流云遮了淡淡远山,一派高旷幽逸。
  朝阳门外,旌旄飘扬,黄伞青扇,朱牌龙旗,钦命河道总督、江夏王的仪仗逶迤而来。哥哥紫袍玉带,云锦风氅翻卷,当先一骑越众而来。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倾倒帝京无数少女的男子,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我站在萧綦身侧,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间,江南烟雨的轻软,非但没有为他平添风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间刻下了几许持重从容。萧綦与哥哥把臂而立,并肩踏上甬道。哥哥微微侧首,含笑向我看来,秀眉微扬间,隐隐已有父亲当年位极人臣的风采。此时此地,我至亲至爱的两个男子,携手把臂,终于站到了一起。
  来不及洗去满身风尘,哥哥便赶往慈安寺拜祭母亲。母亲灵前,我们兄妹二人静静相对,仿佛能感觉到母亲冥冥中温柔注视我们的眼神。
  又一个春夏秋冬无声的过去了,母亲走了,哥哥回来,而我,又闯过了无数风刀霜剑。
  “阿妩”,哥哥柔声唤我,眼眸中盛满深深感伤,“哥哥真的很笨。”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让我欺负呢。”
  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将我揽住,“臭丫头,还是这么逞强好胜。”
  我闭了眼睛笑,“谁叫你那么笨。”
  “这些年,一直让你受委屈。”哥哥低低叹息,衣襟上传来木槿花的香气,温暖而恬静,“往后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不再让你一个人受累。”
  我伏在他肩头,紧紧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滑落。
  随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数名姬妾,还有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儿。侍妾朱颜为哥哥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取名卿仪。哥哥说,在他几名儿女之中,唯独卿仪与我小时候长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连对小孩子一向避而远之的萧綦,也爱极了这孩子。
  夜里沐浴之后,我散着湿发,懒懒倚在锦榻上,等长发晾干。
  萧綦陪在旁边,一面看奏折,一面闲闲把玩着我的湿发。
  我想着卿仪可爱的模样,突发异想,“我们把卿仪抱养过来,做女儿好不好?”萧綦一怔,脸色立时罩上寒霜,“抱养别人的孩子做什么,我们自己会有,不要整天胡思乱想。”我低了头,心中一黯,默然说不出话来。他揽过我,眸光温柔,“等你身子好起来,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别过头,勉强一笑,岔开了话头,“卿仪不是嫡出,等哥哥将来迎娶了正妃,还不知能否见容于她。”
  萧綦笑了笑,“这倒难说,王夙姬妾成群,将来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宁了。”
  见我扬眉瞪他,萧綦忙笑着改口,“可见,齐人之福实在是骗人的。”
  “是么,我记得某人似乎也曾有过齐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萧綦尴尬地咳嗽一声,“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永历二年十月,贤王子澹率左右元帅暨三十万南征大军班师还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并押解赴京,昔日王公亲贵沦为阶下囚徒,囚枷过市,百姓争睹。
  萧綦率百官出城相迎,亲携众将至营中犒巡。朝堂上的萧綦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而朝堂下的萧綦,依然没有丢弃武人的豪迈。
  我站在贤王府正堂,微微闭目,遥想朝阳门外,军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况,眼前浮现过一张张清晰面目——萧綦傲岸睥睨,哥哥蕴雅风流,宋怀恩沉默坚毅,胡光烈意气风发……最后,是子澹临去时白衣胜雪的背影。
  此刻,我带着一众皇室亲贵恭立在新落成的贤王府,迎候子澹归来。
  门外夕阳余晖在眼前晕开一片陆离光影,该来的终归要来。
  我缓缓步出殿门,踏上红毡金沙的甬道,茜金披纱漫卷如飞,率着身后华众人迎向子澹的车驾。
  府门前仪仗煊煊,哥哥一骑白马当先,紫辔雕鞍,丰神如玉,已经到了门前。身后却是一乘辇车,四面垂下锦帘,并不见子澹身影。我怔忪间,哥哥已下马立在一旁。内侍高唱,“恭迎贤王殿下回府——”
  辇前锦帘被侍者掀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帘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一袭天青纹龙袍的子澹,金冠紫绶玉带,被左右搀扶着步下辇车,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夕阳余晖,投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定定望了他,心头紧窒得无法呼吸。左右众人齐齐俯身见礼,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间,却见子澹静静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为疏淡的笑。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们中间,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带着他惯有的倜傥笑容,朗声笑道,“贤王殿下车马劳顿,我看这些虚礼就免了罢。这新建的贤王府,子澹你还未瞧过,可是费了阿妩许多心血,连我那漱玉别苑也及不上了。”
  我莞尔,侧身垂眸道,“贤王殿下风尘劳顿,且稍事歇息,今晚阿妩已备了薄酒,借新邸为殿下洗尘。”
  “多谢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语未成,陡然掩唇,咳嗽连连。
  我心惊,望向哥哥,与他忧虑目光相触,顿觉揪心。
  华灯初上,宴开新邸。
  席间丝竹撩绕,觥筹交错,恍若又见昔日皇家繁华。子澹坐在首座,已换了一身淡淡青衫,满堂华彩之下,愈发显得容色憔悴。酒过三巡,他颊上透出异样的嫣红,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左右都似察觉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顾窃窃,他仍是自己斟满了酒,举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哥哥起身笑道,“许久不曾看过芷苑的月色,子澹,与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几分醉意,但笑不语,任由哥哥将他强行搀起,一手携了酒壶,脚下微跄地离去。
  我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耳边却传来左右嗡嗡切切的议论之声。
  我起身环顾众人,周遭顿时寂静无声。
  “时辰不早了,贤王殿下既已离席,今日就此宴罢,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说完,径直拂袖而去,不愿再与这帮趋炎附势的皇亲贵眷多作纠缠。这些人全凭一点裙带血脉,终日饱食,趾高气扬,一朝沦为他人刀下鱼肉,不复往日风光,更加不思进取,只知趋炎附势。说起来,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辈,不乏当年风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却百般阿谀,看尽颜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风一吹,遍体透凉,脑中清醒过来,不由失笑。果真是越来越像萧綦,不知不觉已习惯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江夏王在何处?”我蹙眉左右,庭院中竟不见他与子澹踪影。
  “回禀王妃,江夏王已送贤王殿下回寝殿歇息。”
  我略一点头,命其他人留在此处,只携了阿越径直往子澹寝宫而去。行至殿前蕙风连廊,忽见背静处一个窈窕身形,正翘首望向子澹寝殿。
  “何人在此?” 我心下一凝,驻足喝问。
  那人一惊,只听一个轻软的熟悉声音颤然道,“采薇参见王妃。”竟又是她,我松了口气,方才险些以为是萧綦布在此处的耳目。
  “你为何深夜孤身在此?”我心中忧烦,见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悦,不由声色俱严。顾采薇屈膝跪下,满面羞窘之色,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咬唇不语。
  我叹口气,怜她痴妄,却又有几分敬她的执着,“我当日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么?”她低头幽幽道,“王妃当日教诲,采薇牢记于心。只是,心之所寄,无怨无悔,采薇此身已误,不敢再有奢求,所思所为,不过是从心所愿而已。”我定定看她,这个飘零如花的弱女子,随时会被命运卷向不可知的远方,虽也难免自怨自艾,却有勇气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畏世俗之见,足可钦佩。
  “你起来吧。”我叹息一声,“从心所愿,难得你有这番勇气……也罢,你随我来。”她茫然起身,怯怯随在我身后,一起步入殿中。
  甫一踏入殿门,一只空杯被掷了出来,随即是哥哥无奈的声音响起,“子澹,你这种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我立在门口,两个正争夺酒壶的男人同时转过头来,看着我愣住。我气急,恼怒哥哥不知分寸,这种时候还纵容子澹酗酒。哥哥尴尬地接过侍女手中丝帕,胡乱擦拭身上酒污,“我是看不住他了,你来得正好。”子澹看我一眼,目光已经迷乱,转过头又开始给自己斟酒。
  “我已传了医侍过来,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吧。”我侧头看向哥哥,哥哥似欲说什么,却又摇头苦笑,“也好。”
  我侧过身,“眼下还需劳烦你先送这位顾家妹妹回府。”
  哥哥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顾采薇,不由一怔。
  顾采薇满面羞红,垂首不语。
  望着他二人远去身影,我无奈一笑,这世上伤心人已经够多,能少一个是一个罢。
  左右侍从远远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却浑若无视,自顾斟酒举杯,那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杯子,分明已经微微颤抖。我劈手夺了他酒壶,仰头张口,就壶而饮。如瀑浇下的酒,溅洒了我一脸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呛得我泪水夺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呛啷一声脆响,我扬手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这一句话,似曾相识,如今说来却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饮酒的,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喝这样凛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氲水雾,眼眸深处却有莹然水光闪动。
  “你到底是谁?阿妩不会这个样子,你……你不是她。”子澹直直看我,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煞白得怕人,
  我心中惨然,却不得不笑,“对,我已不是从前的阿妩,你也不再是从前的子澹。”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后。”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鬓发散乱,神色凄迷,“阿妩怎会变成母后呢,我真是醉了……阿妩不会变,她说要等我回来,便一定会在摇光殿上等着我!”
  我不能再容他说下去,再禁不起这声声凌迟。我狠狠一咬唇,端起桌上半杯残酒,泼上他的脸,“子澹,你看清楚,阿妩已经变了,全天下的人都变了,只是你一个人不肯变而已!” 酒从他眉梢脸庞滴下,他仰起脸,闭目而笑,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我强抑心底悲酸,涩然笑道,“从前是谁对我说过,世间最贵重的莫过于生命!只要活着,便会有希望!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就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这样伤害自己?”我再说不下去,颓然后退,只觉心灰意冷,“如果你以为一再伤害自己,我便会后悔难过……那你是想错了!”
  我决然转身,再不愿看到他自曝自弃的样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无法承受的痛。
  “阿妩!”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呼唤,听在耳中,哀极伤极。我心中窒住,脚下不由一顿,骤然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他冰凉双唇落到我颈间,温热的泪,冰凉的唇,纠缠于我鬓发肌肤,绝望、炽热而缠绵……这个怀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人眷恋,眷恋得让人沉沦。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手紧紧环扣在我腰间,将我箍得不能动弹,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一切都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闭上眼,泪流满面,“子澹,求你清醒过来,求你好好活下去!”
  他身子颤抖,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亦不再挣扎,任由他静静的抱着我,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我终于咬牙挣开他的怀抱,决然奔出殿门,再不回头。


42.  姻约

  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谋反罪证确凿者,立即赐死,家眷或流放边荒,或贬入教坊;罪证不足者及一干从犯,押入天牢,严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尽。不出两月,昔日金枝玉叶尽皆零落尘泥,凋敝殆尽。
  越郡最早奏报天降祥瑞,称北面有龙云升腾,霞光蔽日;随即天下州郡纷纷上表,或说天现异象,双日同悬中天;或说白虎出南山,化为紫芒冲宵而去;更有称神龟出洛水,衔书报天机……京城街坊市井间,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一首民谣,最脍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尽,双烛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饮谣,却有人附会说,酟酌二字,谐音天祚,而双即是二,烛谐音主,这一句暗含的寓义,便是“天祚尽,历二主而倾”。此言一出,街头巷尾皆争相传诵此句,连宫中也有人私下议论。
  各州郡奏报祥瑞的折子,萧綦一概不置可否,对于市井谚谣也只作不知,越发令朝臣们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测,不敢轻言妄议。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宫,皇室根脉殆尽,仅剩贤王一人堪继帝位。
  抚云轩里,落叶洒金。
  我与哥哥正对弈博杀得不亦乐乎,萧綦虽不擅此道,也含笑立于一旁,观棋不语。
  此局由哥哥执黑错小目开局,初时哥哥四下抢占实地,此后频频长考。我则步步为营,似退实进,至中盘时故意卖个破绽,引哥哥一路快攻,贸然出动中腹几枚孤子,结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龙苦活之后,上面小龙反被我斩杀。
  “好手段,杀得好!”萧綦抚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执了子正待落下,听得萧綦此语,复又缩手,闷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笑着反诘,“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缩到一半地手僵在那里,瞪我一眼,只得原处落子。
  以萧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这一步是自寻死路,他笑声一顿,与我对视,双双大笑。
  一片落叶轻旋着扑入轩内,恰恰飘落在榧木棋盘上,金黄落叶、玛瑙棋子与古木纹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罢了,罢了!”哥哥索性推盘认输,大叹一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今敢这样与萧綦说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他二人,论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别,原本各抱了成见,哥哥以萧綦为草莽,萧綦视哥哥为纨绔。如今放下成见,走到一处,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处下来,居然颇为投缘,大有知己之意。难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闲暇,正笑谑间,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启禀王爷,武卫侯在殿外求见。”
  萧綦敛去笑意,略一皱眉,眉宇间不怒自威。
  “这胡光烈还在吵闹不休么?”我笑着摇头。
  “你们且消遣着,我去瞧瞧胡疯子又发什么疯。”萧綦亦笑,朝哥哥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哥哥把玩着一枚玛瑙棋子,敛了笑容,淡淡问我,“为何偏偏是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将门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这个胡氏年纪轻轻,听说性情十分泼辣,如何能与子澹匹配,你这不是乱点鸳鸯么?”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侧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郁郁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从那夜之后,他以养病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宫,终日在贤王府闭门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贤王府一步,倒是萧綦亲自去贤王府探望过他,我称病不肯同去,萧綦也并未坚持,回来只淡淡说,子澹气色已见大好。哥哥却时常出入贤王府,不时给送去子澹喜欢的诗书古画和滋补珍品。听哥哥说,子澹如今十分淡泊,虽少言寡欢,却已不再酗酒,也肯用医服药了。只是哥哥身为宰辅,公务日渐繁忙,也不能时常陪伴子澹。
  与此同时,萧綦催促我为子澹择妃,也一日紧过一日。
  靖儿渐已长大,终不能长久称病,幽居深宫。萧綦已起了废立之念,子澹迟早会继位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来的皇后人选,也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萧綦对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选个军中权臣的女儿安插在子澹身边,我无法直接违逆他的意愿,只能在选秀之时,尽力挑选个忠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对待选的将门之女并未存过多少指望,只随意点了几名少女入宫待选,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让我刮目相看。
  “你并未见过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泼辣也未见得就是坏处。”我拈起那片枯叶信手把玩,微微一笑,“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哥哥神色一动,似有所了悟,“你说子澹是丝萝?”
  我垂眸叹息,“从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让他与茁壮的乔木相依,或许才能重获生机。”
  哥哥默然片刻,扬眉问道,“莫非你选的胡氏,倒是他的乔木?”
  我哑然一笑,却无法回答哥哥这个问题。谁是谁的良木,谁又可依托终生,只怕世上无人说得清楚。
  这桩婚事,不仅哥哥置疑,连胡光烈也不肯将他幼妹嫁入皇家,为此不惜忤逆萧綦,三番五次地闹腾。这粗豪汉子倒是真心疼爱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正如当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亲眼见了胡瑶,我绝想不到胡光烈会有这样一个光艳可人的妹妹。胡瑶年纪虽轻,却没有一般小女儿之态,更没有名门淑媛的骄矜,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那日见她红衫似火,素颜生晕,朝我绽开明媚笑容,我顿觉被初春阳光所照亮。有这样的女子陪在身边,再深浓的阴霾,都会退散吧。看着胡瑶,连我亦觉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气,有着飞扬跳脱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颗被岁月磨砺得冷硬的心。或许只有她那样明净坚定的女子,才会是子澹的良伴。
  贤王册妃大典择吉举行。
  大婚场面盛况空前,京中万人空巷,争睹皇家风华。贤王府喜红灿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浓浓喜色。喜堂之上,萧綦主婚,百官临贺。入目喜红,刺得我双眼微微涩痛,远远的,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也或许,只是我不想看见。
  子澹大婚后,很多琐事也随之尘埃落定,宫廷里似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天气一冷,我又时病时好,终日静养,越发懒于动弹,只偶尔入宫探视姑姑和靖儿。
  靖儿四岁了,病情依然没有丝毫起色,终日痴痴傻傻如一个布偶。
  这日天色晴好,我只携了随身侍女,牵着靖儿信步走在御苑之中,任阳光淡淡洒在身上。
  “天祚尽,历二帝而倾”,民间市井流传的那首宴谣,不是没有深意的。朝堂上那么多眼睛在看着,那么多耳朵在听着,早晚会有人发现小皇帝痴呆的秘密,他不能永远躲在垂帘背后,做一个无声无息的木偶。随着萧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儿存在的价值,越来越小了,也该到了他退场的时候。
  那首谚谣,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从痴呆的小皇帝手上夺走帝位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名正言顺,明面上还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一味进逼反落了下乘,到了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扬反抑,以退为进。弄权之术与王霸之道,历来是缺一不可。靖儿只是当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废黜靖儿,拥立子澹,萧綦依然大权独揽……他离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着又一次屠戮或倾覆。
  只是靖儿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许离开这宫廷,对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这一刻宁静安恬,仿佛远离了帝王家的纷争苦难,俨然一对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头忽暖,一领羽纱披风搭在身上,萧綦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浓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他冷峻如削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玄黑锦袍上绣金纹龙张牙舞爪,似欲活过来一般。
  他抚了抚靖儿头顶,淡然道,“过不多久,这孩子也该离开了。”
  “废立之事,关系重大,你果真决定了么?”我抬眸看他,他却久久沉默,没有回答。
  夕阳西沉,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他忽而笑了笑,“当年我曾说过,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烟雨,还记得么?”
  我怎会不记得,在宁朔城外,他说要陪我看尽海天一色、大漠长风、杏花烟雨……年年仲春,看着宫墙内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都会想起他当日的话。
  我望进他眸中,无尽怅然,却又甜蜜,“我以为你早已忘了。”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江南。”萧綦回头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
  我心中蓦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几疑自己听错,“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时,我还政给子澹,放下外物之羁,带着你离开京城,你我二人远游江南,从此逍遥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戏言,或是试探,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萧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过我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唇边依然噙着莫测的笑意,“怎么,你不喜欢?”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过气来,良久,缓缓抬眸看他,“抛下天地雄心,只求一身逍遥,那便不是你萧綦了。”
  萧綦迫视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浓,“那要怎样才是我?”
  抛开世间羁绊,双双远遁江湖,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也曾是我当年的梦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萧綦,或可让这梦想成真。然而,当我遇着他,他亦遇着我,一路走来已再不能回头,也不屑回头!我们携手砍开了丛丛荆棘,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登上那至高的峰顶!
  “想明白了么?”他迫近我,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阿妩,我要听见你的真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要在最后的关头摇摆犹疑!”
  我仰头望着他,从未有任何时候如一刻的坚定明澈,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看着你,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废立国君,关系重大,自然非同寻常,这一废一立之间,绝容不得半点动荡。
  靖儿年幼病弱,恐难保社稷稳固,以这个理由将他废黜,没有人敢持有异议。摄政王有意废君另立,这一风声迅速在朝野传开。贤王子澹从一个幽居闲人,变成众所瞩目的储君。扑朔迷雾中,谁也猜不到萧綦的心机,看不清未来变数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权力布局,已经开始变动,每一枚棋子都在萧綦的操纵下,悄然移动,暗暗倾斜。
  命运的轨迹在不经意间更改,一场翻覆天地的大变局,不知不觉展开。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悠长。
  临近岁末的时候,南方两大豪族,沈氏和吴氏同时入京朝觐。
  沈吴两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袭高爵,令名远达,在江南的声望实不亚于王氏。此番朝中大势变幻莫测,即便远在江南的两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为觐见,实则专程为联姻而来。摄政王不纳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萧綦出身孤寒,没有亲族兄弟,如今与他最亲厚的只有王氏。
  簌玉别苑中,哥哥张口衔过一旁侍姬剥好喂来的新橙,只笑不语,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额头,望着哥哥苦笑,“你倒轻松,现在两大豪族的女儿争相要嫁你,你说如何是好?”
  “要么一并娶了,要么一个都不娶!”哥哥笑谑道,身侧八美环绕,莺莺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们只得一个江夏王,又不能拆作两半,若是拆得开,早就动手将他拆作八份了。”说话的是哥哥最宠爱的侍妾朱颜,一口吴侬软语,婉转娇嗔。
  哥哥几乎给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转眸一笑,“不如将你家王爷入赘过去,省得分来拆去的麻烦。”朱颜掩口轻笑,“如果真是如此,还请王妃开恩,将奴家也陪嫁了去,给王爷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岂不是太让人占了便宜?”
  众姬妾笑闹做一团,我却心中陡然一动。
  我几乎忘记了,叔父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当年随婶婶回归琅琊故里,已经多年不曾相见,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刚刚结束了战争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动,朝野上下都在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希望借此驱散杀戮留下的阴霾。
  哥哥屏退了众姬,只余我们兄妹二人,我正色问他,是否真的愿与江南豪族联姻。
  他却无所谓的笑笑,“人家闺阁千金不远千里嫁了来,我总不能拒之门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这么多女子当中,可有哪一个,在你心中胜过任何人,世间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摇头笑道,“每个女子都很好,我待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谁是最好。”
  “嫂嫂呢?”我静静看着他,“连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过?”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脸上笑意敛尽。我从不曾刻意追问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伤心,如今我却再不愿看他沉溺在往事里,从此将心扉封闭。
  “故人已矣,如今说出来,想必她也不会怪我了。”哥哥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错待了她,直始至终都不曾对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却听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尘封往事,“当年我与桓宓的婚事,本是源于一场赌约。我初见桓宓时,并不觉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性子冷傲,对我不屑一顾,反倒激起我好胜之心。当时年少轻狂,便与子隆……先帝打赌,誓要打动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将被册立为子律的正妃,我却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戏弄了。恰好那时父亲正在考虑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为会招来他一顿痛斥,却不料他非但点头认可,更决意将桓宓聘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愿,且对桓宓也存了好胜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来……待我得知她与子律原有婚约,且自幼两情相悦,却已经为时晚矣!赐婚的旨意已颁下,一切无可挽回!”
  一句戏言,一个赌约,毁了两段锦绣姻缘,更令嫂嫂与子律抱恨终生!我怔怔听来,只觉满心悲凉。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错铸成,子律与我反目成仇,我亦无颜见他,无颜面对桓宓。我一气之下远游江南,却不料……”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哥哥再不愿娶妻,宁肯流连花丛,也不肯真心接纳一个女子,他是害怕再次伤害旁人,害怕有人成为第二个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与其作茧自缚,倒不如及时行乐。”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懒如常的笑,语意中却有了几分怅然。
  不经意间,我想起了那夜为他不辞风露立中宵的痴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叹息道,“哥哥,你只是还未遇见那个人。或许有一天,当你遇上了才会明白,能够全心爱恋一个人,也令他全心爱恋你,那才是时间最深挚的情意。”
  哥哥怔怔望了满庭木叶纷飞,半晌才回过头来,罕有的认真沉静,“我宁愿永远不会遇到那样一个人”
  数日之后,我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颁下赐婚的懿旨。
  沈氏嫡长女沈霖许嫁江夏王王夙为正妃;信远侯长女王佩,加封宣宁郡主,赐婚银青光禄大夫吴隽。
  数年间,我的家族历经起伏,几乎登上了权力之颠,又险些跌落万丈之渊。所幸,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今日的王氏总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凭风云变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旧不堕。
  母亲丧期未过,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宁郡主与吴隽的婚期,也因长公主丧期之故,定在三个月后。
  哥哥派人从琅玡故里迎来了我的婶母和两位妹妹,暂居于镇国公府。
  婶母她们到京的次日,萧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晨光初绽,积雪未消,朱门深苑内,一派琼枝玉树,恍若仙宫。
  “到底是名门风流,不同寻常。”萧綦含笑赞许,“镇国公府的气派,比之皇宫内苑也不遑多让,不愧为钟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缓缓移过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却是酸涩黯然。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砖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马,又哪里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气象。萧綦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将我揽住,虽不言语,目光中尽是了然和宽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转过连廊,不经意间瞥见那嶙峋假山,我不觉展颜而笑,“你瞧那里,从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后,丢雪团吓唬小丫鬟,等把人吓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开心。”
  萧綦笑着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这么淘气!”
  我躲开他,忽起顽心,提了裙袂往苑子里奔去。长长裙袂一路扫过积雪,绛紫绡纱拂过琼枝,宫缎缀珠绣鞋上尽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萧綦皱眉,赶上来捉住我,眼底却是笑意深深。我趁机抓了一把雪,往他领口撒去,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
  “你站着,不准动来动去,我都丢不到你!”我跺脚,抓了满满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觉身后有疾风袭来——
  “当心!”萧綦骤然抢上前来,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边有什么东西呼的掠过,眼前雪末簌簌洒落。我愕然抬头,见萧綦将我护在怀中,他肩头却被一个大雪团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狈不堪。
  萧綦脸色一沉,转头向假山后看去,“何人放肆?”
  我亦愕然,却见眼前一亮,一抹绯红倩影转了出来。一股冰雪似的人儿裹在大红羽纱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红梅也黯然失色。
  “阿妩姐姐!”可人儿脆生生一声唤,乌溜溜的眼珠从我身上转向萧綦,俏皮地一吐舌头,“姐夫你好凶呢!”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
  “你是倩儿?”我怔怔望着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傻丫头,就是眼前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43.  废立

  “叩见王爷、王妃。”婶母穿戴了湛青云锦一品诰命朝服,领了两个女儿,向我们俯身行礼。
  钗环摇曳,映着鬓间斑白,仍难掩她清傲气度,雍容面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详,眼前却浮现姑姑沧桑憔悴的面容。她们妯娌二人原本年岁相仿,如今却似相差了十余岁。婶母也出身名门,本与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后更添妯娌之亲,谁料日后渐生嫌隙,两人越走越远,最终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顾婶母求情,将她唯一的儿子送往军中历练,欲让他承袭庆阳王衣钵。
  我记忆中的堂兄王楷,是个颖悟敏达,满怀一腔报国热血的少年,却生来体弱多病,到了军中不习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婶母遭遇丧子之痛,偏在此时,哥哥王夙被加封显爵,婶母由此认定了姑姑偏袒长房,将堂兄之死怪罪在她头上,对她恨之入骨,乃至对我们长房一门都心生怨怼。
  及至当年逼宫一战,叔父遇刺身亡,婶母心灰意冷之下带了两名庶出女儿返回琅玡故里,多年不肯再与我们来往。
  两个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婶母养育,倒也情同己出。她们离去的时候,长女王佩才十岁,次女王倩不到九岁。一别数年,当年追在我身后,一口一个“阿妩姐姐”的小丫头,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儿俏生生立在一旁,却冲旁边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敛眉,穿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画。
  “我总记得佩儿小时候怯生生的模样,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儿的手,含笑叹道,“倩儿也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
  佩儿脸上微微红了,低头也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婶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乡间,疏于教导,适才倩儿无礼,对王爷多有冒犯,乞望见谅。”
  她神情语气还是带着淡淡矜傲,比之当年仍慈和了许多,想来岁月漫漫,再高的心气也该平了。
  萧綦容色和煦,执晚辈之礼,陪了我与婶母温言寒喧。此次佩儿远嫁江南,原以为婶母会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说服她,却不料婶母非但没有反对,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儿的手,叹息道,“这孩子嫁了过去,也算终身有托,好过跟着我过冷清日子。”她话里有几分凄酸意味,我正欲开口,萧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宁郡主远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独,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个关照。”
  婶母含笑点头,“故里偏远,到底不比京里人物繁华。此番回来,送了佩儿出阁,也就只剩倩儿这丫头让我挂心了。”
  “娘!”倩儿打断婶母的话,娇嗔跺脚。婶母宠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语。我与萧綦亦是相视一笑。
  正叙话间,一名侍卫入内,向萧綦低声禀报了什么,但见萧綦脸色立时沉下。
  萧綦起身向婶母告辞,留下我在府中陪婶母叙话。我和婶母一起送他至门口,他转身对我柔声道,“今日穿得单薄,不可出去玩雪。”
  当着婶母和佩儿她们,我不料他会如此仔细,不觉脸上一热。身后一声轻笑,又是倩儿捂了嘴,促狭地望着萧綦。
  萧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着转身离去。
  “阿妩嫁得好夫婿。”婶母微笑望着我,端了茶浅浅一啜,“当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缘之事,各有各的缘法。”提及姑姑,我不愿多言,只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佩儿的夫婿亦是雅名远达的才子,过些日子入京迎亲,婶母见了,只怕更是欢喜。”那两姐妹都被婶母遣走,此时若佩儿也在,不知道羞成什么样子。
  婶母搁了茶盏,却幽幽一叹,“佩儿这孩子……实在命苦。”
  “怎么?”我蹙眉看向她。
  婶母叹息,“从前你也知道,佩儿先天不足,一向体弱多病,就跟她生母当年一样……她生母是难产而亡,我总担心这孩子日后嫁人生子,只怕过不了那一关,索性让她不要生育为好。”
  我心中猛地一抽,听得婶母似乎又说了什么,我心思恍惚,却没有听清,直到她重重唤我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婶母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目光中似藏了细细针尖。
  “阿妩,你在想什么?”她含笑开口,神色又回复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敛定心神,“话虽如此,佩儿远嫁吴氏,若没有子嗣,只怕于往后十分不利。”
  婶母点头道,“是以,我想选两个妥贴的丫鬟一并陪嫁过去,将来生下孩子再过继给佩儿。”
  我微微皱了眉,心底莫名掠过锦儿的影子,顿生黯然。婶母的话似沙子一样揉进我心头,隐隐难受,却又想不出如何应对,只得默然点头。
  虽然我与萧綦一直无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体弱多病的缘故,并不知晓我可能永无子嗣。
  然而婶母方才一闪而过的神情,隐隐让我觉得古怪,虽说不上有何不妥,却本能的防备,不愿让她知道真相。
  回府之后我才知道,果然又出了麻烦。
  子澹与胡妃大婚之后,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让一个女子太过难堪。昨晚却不知为了什么事,胡瑶竟连夜负气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贤王府生事。子澹闭门不应,任他在门前吵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左右劝他不住,只得派人飞马向萧綦奏报。
  这一次胡光烈实在太不知轻重,惹得萧綦动了真怒,命人将他绑了,打入大牢。
  眼下萧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却仍仗着一贯的跋扈,闹出这样的麻烦,莫说萧綦动怒,连我亦觉得这蛮汉太欠教训。过了两日,胡瑶终于耐不住了,入府求见我,替她哥哥求情。短短时日里那神采飞扬的女子竟憔悴了许多。问她前因后果,她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一味自责。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反倒随她一起心酸。莫非是我错了,只顾给子澹寻得依托,却赔上了另一个人的快乐。
  我带了胡瑶去向萧綦求情,这次惩处胡光烈,也不单是为了他大闹贤王府。萧綦虽倚重这员虎将,却也恼他一贯张狂跋扈,早有心刹刹他的气焰,好让他知道些分寸。既然有我求情,萧綦也就顺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来,革去半年奉禄,责他登门赔罪。
  子澹婚后,我再没有踏入贤王府。送胡瑶回府,到了门前,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掉头而去。
  元宵过后第三日,太医院呈上奏折,称皇上所染痹症,日渐加重,痊愈之机渺茫。
  群臣纷纷上表称皇上年幼,更染沉疴不起,难当社稷大任,奏请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另议新君继位,以保皇统稳固。
  萧綦数次请子澹入宫议政,子澹始终称病,闭门不出。
  这日的廷议,事关宗庙祭祀大典,阁辅公卿齐集,唯独不见子澹。王府来人回话,却说贤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顾窃窃,令萧綦大为光火,当庭命典仪卫官奉了龙辇,去贤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将贤王抬进宫来。龙辇,是皇帝御用之物——萧綦此语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过。
  太常寺卿碍于职守,匍匐进言,称贤王只是亲王身份,若龙辇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话音未落,萧綦冷笑,“本王给得,他便当得,何谓僭越?”
  太常寺卿冷汗如浆,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无一人进言。萧綦摄政以来,行事深沉严恪,武人霸气已刻意收敛,鲜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却悍然将皇统礼制踏于足下。我抱住靖儿坐在垂帘之后,心中一片了然——萧綦是要借此立威,给即将登基的新君子澹一个下马威;更让朝中诸人看个明白,天子威仪在他萧綦眼中不过玩物尔,生杀予夺,唯他一人独尊。
  未几,贤王子澹被龙辇迎入宫中。
  严冬时节,他竟只穿了单衣常服,广袖敞襟,不着冠,不戴簪,散发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来。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倾”一语,俨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萧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设了锦榻,左右侍从扶子澹入座。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醉卧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那样优雅骄傲的子澹,身负皇族最后尊严的子澹,如今倾颓如酒徒,连素日最珍重的风度仪容也全然不顾,索性任人摆布,自暴自弃,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看着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间忘了所有,只想掀帘而出,将满殿文武统统赶走,谁也不能再将怜悯鄙弃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间,一道深凉目光落到我身上,只是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令我全身血液为之凝结。
  那睥睨众生的摄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万劫不复之人——若说将子澹推入这境地的人是萧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帮凶。
  我在这一刹那恍惚,第一次开始怀疑,一直以来,是否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不该千方百计要子澹活下来,这样屈辱的活,残忍更甚于死亡;或许我不该一厢情愿为他谋取姻缘,强加的美满之下,却是他的无望沉沦。我闭了眼,猝然侧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岁,高冠朱缨,蟒袍玉带,这些高贵的头颅此刻低伏在萧綦脚下,卑微如蝼蚁。
  数百年皇统至尊,一夕踏于脚下,这便是帝王天威。
  望着萧綦的身影,我渐渐觉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逊位。
  太皇太后准辅政豫章王萧綦所奏,册立贤王为帝,废明景帝为长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贤王子澹于承天殿登基,册立王妃胡氏为皇后,生母谢氏追谥为孝纯昱宁皇太后。改年号元熙。随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仆射王夙为左相,宋怀恩为右相。新君入主乾元宫,同日,废帝长沙王迁出,暂居永年殿。
  子澹登基三日后,萧綦上表辞去辅政之职,众臣长跪于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萧綦不允,折子递到子澹手里,他自是不置一词,此事就这样悬在了那里。表面看来,萧綦已然还政,退居王府,轻从简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禀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变,权力层层交织,被看不见的线密密牵引,最终汇入萧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发淡淡绿芽。
  窗外莺声宛转啼咛,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贪眠,不觉已近正午。如今靖儿逊位,不再需要每日早起携他上朝,顿觉闲散逍遥。
  “阿越。”我唤了两声不见人影,心下奇怪,径自挥开纱幔,赤足踏了丝履,步出内室。到底是春回渐暖,只披一件单纱长衣也不觉得冷,迎面有轻风透帘而入,捎来淡淡草叶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推开长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间一紧,被人从后面揽住,来不及出声已跌入他温暖的怀抱。
  我轻笑,顺势靠在他胸前,并不回头,只赖在他臂弯中。
  “穿这点衣服就跑出来,当心着凉。”他收紧双臂,将我整个人环住。
  “又不会冷,我已经被你养得很壮了,你不觉得我胖了么?”我挣开他,笑着旋身一转,谁知脚下一个不稳,堪堪撞上他,惊叫一声仰后便倒。
  萧綦大笑,伸臂将我打横抱起,径直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这不算……”我尴尬地笑,“我真的有长胖一些嘛。”
  “是,是胖了些。”他啼笑皆非,“抱起来跟猫儿一样沉了。”
  我用力拍开他探入我衣襟的手,“王爷现在很清闲吗,大白天赖在闺房里寻欢。”
  他一本正经点头,“不错,本王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只得沉迷于闺房之乐。”
  我笑着推他,忽觉耳畔一热,被他衔咬住耳垂,顿时半身酥软,一声嘤咛还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唇间。
  一室春光,旖旎万千。缠绵过后,我伏在他胸前,温热的男子气息拂在颈间。他忽然叹息一声,“你要乖乖把身子养好,越来越健壮,才能生下我们的孩子。”
  旖旎情迷之际,他的话,忽然如一桶冰水浇下。我闭了眼,一动不动,任由他轻抚我脸颊,嘴唇印上我额头,我缩身避开,从指尖到心底都有些僵冷。
  萧綦握了我冰凉的手,拉过锦被将我裹住,“手怎么冰成了这样?”
  我无言以对,低垂了脸,怕被他看见我眼中的歉疚,心中一片惨淡。
  午后来人禀报,请萧綦入宫议事。
  他离府之后,我闲来无事,带了阿越在苑中剪除花枝。
  大概真是着凉了,我渐渐有些头疼,阿越忙扶我回房,召了医侍来诊脉。
  靠在榻上,不觉昏昏睡去。梦里只觉到处都是嶙峋怪石,森然藤蔓,挡在我面前,怎么也迈不过去,走了许久许久,还在原地,脚下忽被怪藤缠上,沿着我的腿簌簌爬上来……我听见自己一声尖叫,猛地自噩梦里挣醒。
  阿越奔过来,慌忙拿丝帕给我擦汗,“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医侍恰好到了,忙为我诊脉,只说偶感风寒,并无大碍,且从近日的脉象看来,气血亏损之症大有好转。
  我沉吟道,“已调养了这么些年,还是于生育有虞吗?”
  “这个……”医侍沉吟良久,“以眼下看来,王妃若能继续调养,应当康复有望,只是切忌忧思过劳。即便完全康复,孕育子嗣仍是不易。”
  我心中欣喜,却是不动声色地遣退了医侍,嘱他暂勿告诉王爷。
  新晋的太医院长史是南方人,游历广博,见解独到。他让我每日浸浴药汤,朝晚各一次,以此让血脉顺畅,精气旺盛。每日内服外浸,并辅以施针。萧綦起初十分紧张,不肯让我轻易尝试,而我一力坚持,数日下来见我脸色红润,一切安好,这才准许太医继续施药。
  这半年多来,我竟奇迹般没有病过,太医也说我渐渐康健了起来。
  我试探着说服萧綦,或许是时候停药了。然而他坚决不允,不许我再冒一次风险。
  然而太医也说,我服药多年,如今停下只怕已经太晚,再有子嗣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令我刚刚看到的一线希望再次失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经习惯了无数次的失望。只是这一次,我尤其不甘心——连尝试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就逼着我放弃。
  阳春三月,万物始萌。
  银青光禄大夫吴隽入京迎亲,宣宁郡主下嫁江南。两大豪族的联姻轰动京城,大婚场面极尽奢华煊赫。郡主离京之日,街头万人空巷,此后一连十数日,依然沸沸传言着那一天的盛况。王氏的声望,如日中天。
  自佩儿嫁后,便只剩下婶母与倩儿相依独守在诺大的镇国公府。哥哥怜悯她们母女孤寂,又喜欢倩儿天真无邪,时常接她们母女到江夏王府客居小住。
  我原以为婶母未必肯放下昔年怨隙,未料她如今却似毫无芥蒂,短短时日里,与哥哥府中一众姬妾尽皆熟识,相处甚欢,更让倩儿跟着哥哥学画。哥哥说倩儿颇有几分肖似我少年时候,萧綦也曾赞叹过王氏的女儿个个是顶尖人物,令得婶母十分喜悦。
  渐渐我却发觉,婶母越来越喜欢带着倩儿出入豫章王府,名为探访我,每次却都趁萧綦在府的时候上门。倩儿时常缠着萧綦,甚至要萧綦教她骑术,令得萧綦头疼不已。婶母也总是有意无意在萧綦面前提到哥哥的儿女,提到我身子病弱云云。
  我宁愿是自己心底狭隘,想得太多。然而初时不动声色,冷眼静观,婶母似乎以为我真的孱弱无能,越发明目张胆地试探起来。
  我素来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往往此时萧綦会只身在书房翻阅公函。一日午后,我醒来便听在外间有隐约笑声,起来看时,竟是倩儿带着哥哥的小女儿卿仪在庭中嘻戏,萧綦恰从书房过来,立足廊下定定出神地看着这一幕——鲜妍活泼的少女,逗弄着粉妆玉琢的孩子,身边花团锦簇,温暖地叫人心酸。
  我静静放下帘子,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内室。
  倩儿走后,我怔怔坐在廊下,凝望满庭繁花出神。手中把玩着一枚精巧奇丽的玉簪,原本是想见着倩儿送给她的……萧綦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闲闲叙话家常,我心情低抑,寡言少应,他见我心绪不佳,也便静了下来。隔了半晌,忽笑道,“方才见着倩儿逗弄卿仪,着实有趣。”
  叮的一声,那玉簪不知为何竟被我随手敲断。
  对于婶母,我可以谦和有礼,敬她为尊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忘乎所以。
  之后婶母一连数次登门求见,都被我以卧病为由挡了回去。她又设法让哥哥来邀约我们往别馆赴宴,三番五次之后,也不见她再有新的花样。
  今日我却亲自带了徐姑姑回府探视她,乍见我登门,婶母倒是十分诧异。叙话之间,我主动提及哥哥的儿女异常可爱。
  婶母与我对坐,微微叹息,“你这身子自小单薄,调养了许多年,怎么也不见好。只可惜长公主去得太早,她素来喜欢孩子,若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的儿女,只怕再无遗憾。”我抬眼看她,微微蹙眉道,“婶母说得是。阿妩未能了却母亲这个心愿,一直深以为憾。”
  婶母垂首叹息,欲言又止。我忽而问道,“倩儿今年也快十五了吧?”
  “是,这孩子年岁也不小了。”婶母一怔,忙笑着接口,眸子在我脸上一转。
  我含笑点头,“倩儿生性活泼,叫我看着很是羡慕,若是能有她常在身边,我那府里也会热闹许多。”
  “只怕这孩子太过顽劣。”婶母忙笑道,眼中有机芒一闪而过,“你若嫌府里清净,倒可时常让她去陪陪你。”
  我笑了笑,话锋陡转,“那样再好不好,只是如今到了京里,处处不比得在故里,倩儿终究是名门闺秀,终日玩闹也是不妥,我看还需个稳当的人时时在左右提点才好。”婶母沉吟不答,目光闪烁,似在揣摩我这话里的用意。我不待她作答,回首唤来徐姑姑,“婶母大概还记得故人吧?自母亲去后,徐姑姑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数十年来,虽名为主仆,我却视她如亲人。”徐姑姑含笑不语,目光沉静。
  “我想着,婶母离京已有多年,这府中诸事荒废,不能没有个打点管事的人。”我微笑道,“况且徐姑姑在宫中多年,深谙礼仪规制,有她在跟前,时时提点,也无需送倩儿到宫里,请教习嬷嬷来教导了。”婶母脸色一僵,怔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我的话全无漏洞可驳,听来俱是好意,婶母无奈之下也推辞不得,只能讪讪应了。从此有了徐姑姑在一旁,她母女一举一动,都在我眼中。我淡淡含笑望向婶母,在她眼里看见了令我满意的警怯。
  昔日她费尽心思也斗不过姑姑,如今若是欺我年轻,且不妨来试试。
  至此后,婶母收敛了许多,只是仍时常让倩儿去哥哥那里。我只作不知,有时在哥哥府中遇见倩儿,也一样言笑晏晏,时而还教她些琴技。倩儿似乎有些怕我,在哥哥面前一副娇痴活泼,见了我便敛声敛息,格外本分。我看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亦不忍给她冷遇。


44.  妄思

  转眼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素来是爱热闹的人,每年生辰都要宴饮欢聚,与至亲好友不醉不休。这次我和萧綦着实花了许多心思,为他预备下一份好礼。前人札记中有载,魏人贾摪家财千金,字识广博,曾让老翁乘小舟到黄河中流,用葫芦接黄河昆仑源的水,一天仅能盛七八升,水色过夜转为绛红。用这种水酿的酒,名为“昆仑觞”,其味芳香甘冽,世间罕有。贾摪曾以三十斛“昆仑觞”,进献魏庄帝。
  哥哥曾和我打赌,不相信这个传说是真。而今萧綦寻来酿造名匠,我亲自按古方尝试,费尽巧思,总算酿成。
  玉瓯揭开,酒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满庭。
  “这是……昆仑觞!”哥哥怔住,旋即望向我,深深动容,“阿妩,你仍记得昆仑觞。”
  “是,我一直记得。”我与哥哥相视莞尔,不需多言,彼此已能明白对方心意。我们生来便是富贵无极,这世上珍罕之物,几乎没有得不到的,只除了那传说中的缥缈奇异之物。也因此,令哥哥对古籍记载中一切稀奇古怪之物大有兴趣。当年他对昆仑觞向往不已,却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酒。于是,我便对他说,这世上有的,我会想尽办法得到,若是世上没有,我便自己造出来。
  那时候,哥哥听了我的豪言大笑不已,对我说,阿妩,但愿你一生都能有此豪情。
  今日是江夏王府家宴,座上倒有大半是哥哥的姬妾,一派衣香鬓影,莺声鹂语。各房姬妾丫鬟不只在宴会上争奇斗妍,更是一个个挖空心思献上寿礼,以博哥哥欣然一顾。满目琳琅,看得我目不暇给,连萧綦也连连笑叹。
  我斜眸看萧綦,低低一笑,“看人坐拥群美,大享艳福,某人可有悔意?”
  他侧首一笑,“纵有百媚千娇,也不及眼前这一个。”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中如饮甘醴,却又透了些许心酸。为着他这一句,为着守护我的唯一,这一生到底还有多少风浪等着我去挡?
  不经意间侧首,看向偏席的婶母和倩儿,却见倩儿一双水灵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萧綦,潋滟间透着殷殷热切,又似有无尽怅惘。
  我惕然一惊,回望萧綦,他毫无察觉,自顾与哥哥举杯对饮。再转去看倩儿,她已半垂了脸,静静坐在那里,还未长足身量,细削肩头透出隐隐落寞。
  少女心事,我岂会不识——这孩子,莫不是真对萧綦动了心思。心头百般滋味涌上,我执了杯,却失去饮酒的兴致。
  “怎么,累了么?”萧綦的声音唤回我神思,抬眸触上他关切眼神,我只能淡淡摇头。
  酒至半酣,座中诸人皆有些醺然。婶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备了份薄礼献寿。”
  哥哥大笑,“婶母客气了,倩儿有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儿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面前,“蒙夙哥哥教导,倩儿斗胆涂鸦,给夙哥哥贺寿,请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称妙,婶母身后一名侍女捧了卷轴,款步近前。
  “这孩子倒是伶巧有趣。”萧綦含笑赞道。我淡淡看了婶母一眼,微笑回望萧綦,“都快十五了,哪里还是孩子,你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心中一顿,面上依然含笑,屏息听他说出下文。
  “你嫁我时,也是这般年纪。”他怅然一笑,将我的手紧紧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却让你受了许多的委屈,所幸如今还来得及补偿。”
  我心中一酸,竟说不出话来,只反手与他十指紧扣。
  却听席间一片赞叹之声,倩儿已亲手将侍女手中画卷展开。见画上是两名云髻高挽的女仙,比肩携手而立,飘飘若在云端,笔触虽稚气孱弱,倒也颇为传神,画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这是画了美人赠我?”哥哥附掌大笑。
  倩儿抬头,脸颊升起红晕,飞快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咬唇道,“这是湘妃图。”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凝神再看那画,目光微微变了。不只哥哥脸色有异,连萧綦亦敛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画卷。
  我凝眸看去,那画中两名女仙,依稀面貌相似,仔细分辨,分明一个略似倩儿眉目,一个却有我的神韵。
  座中有人尚浑然不觉,也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倩儿这是嫌我府里不够热闹,要我将朱颜那美貌的小妹也一并纳了么?”哥哥不羁大笑,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头。
  侍妾朱颜是个直性情的女子,不谙所以,立时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许了人家,王爷莫非想强夺民女?”
  我牵动唇角,截了她话头笑道,“只怕是你家王爷自作多情,误会了倩儿的用心。”
  倩儿抬眸看我,一张粉脸立时羞红。
  “我瞧这画,倒不像为你夙哥哥而作呢。”我笑谑道,“倩儿,我猜得对是不对?”
  哥哥与萧綦一齐朝我看来,倩儿更是粉面通红,咬了唇,将头深深垂下。
  我淡淡扫过众人,见婶母难抑笑意,萧綦紧锁眉峰,哥哥欲言又止。
  “哥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画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吴家,玉成一桩美事。”
  倩儿身子一震,脸色顿时苍白,哥哥如释重负,萧綦似笑非笑,婶母呆若木鸡——每个人的神色清楚映入我眼中。我笑着迎上所有人的目光,毫不退缩。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婶母你看错了人。
  宴罢回府,一路上独自靠在鸾车里,心绪黯然。
  方才一幕,虽逞了一时意气,然而气头过去之后,我却没有半分喜悦得意。同姓同宗的姐妹,何以走到这一步,仅仅就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为了这个男人手上的无上权势?我的胜利,踏在另一个女子的惨淡之上,有何可喜。到了府前,我径直下了鸾车,不待萧綦过来搀挽,拂袖直入内院,没有心思说笑半分。
  卸去脂粉钗饰,我披散长发,怔怔坐在镜前,握了玉梳,凝视着一盏琉璃宫灯出神。
  萧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默然看着镜中的我,并不言语,眼里隐隐有歉疚之色。
  良久,他叹息一声,将我轻揽入怀中,手指穿过我浓密长发,指缝里透下丝丝旖旎。
  支撑了许久的倔强意气,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疲倦与辛酸。
  今日我可以逐走一个倩儿,往后呢,我还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枪暗剑?即便恩爱不衰,我能一生一世留住萧綦的心,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我的夫君。我与江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从来不敢妄自去揣测。
  那些山盟海誓,一朝摆在江山社稷面前,不过鸿毛而已。
  “我从未对人讲过我的家世。”他沉声开口,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毫不相干的话。
  我一时怔住,若说豫章王萧綦传奇般的出身,早已是世人皆知——一个出身寒微的扈州庶人,亲族俱亡于战祸,自幼从军,从小小士卒累升军功,终至权倾天下
  伴随数年,我从未主动提及过他的身世,我唯恐门庭之见引他不快。
  “其实,我尚有族人在世。”他笑容淡淡,神色平静。
  我猛然抬眸,愕然望着他。他的眼神却飘向我身后不可知的远方,缓缓道,“我生在广陵,而非扈州。”
  “广陵萧氏?”我讶然,那个清名远达的世家,以孤高和才名闻世,素来不屑与权贵相攀附,历代僻居广陵,门庭之见只怕是诸多世家里最重的。
  萧綦淡然一笑,流露些许自嘲,“不错,扈州是先母的家乡,她确是出身寒族。”
  “先母连妾侍都不算,不知何故得以生下我,被视为家门之辱。她病逝那年,我十一岁,两年之后先父也逝去。我就此偷了些银子跑出萧家,一路往扈州去。半路丢了盘缠,饥寒交迫,正好遇上募兵,就此投身军中。原本只想混个饱暖,未知却有今日。”他三言两语说来,带了漫不经心的漠然,仿佛只在说一段故事,与自己并无关系。我心里酸楚莫名,分明感觉到那个倔强少年的孤独悲辛。虽感同身受,却难以言表。我只能默默握住他的手。
  “我有过些侍妾,每有侍寝,必定赐药。”萧綦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寒仕之别,嫡庶之差,我的子女若也有生母身份之差,往后难免要承受同样的不公。在没有遇见能够成为我正妻的女子之前,我宁肯不留旁人的子嗣。”
  我说不出话来,默默攥住他的手,心中百味莫辨。
  “上天对我何其垂顾,今生得妻如你。”他低下头来,深深看我,“可这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军中多年,我杀戮无数,铁蹄过处不知多少妇孺惨死。如果上天因此降下责罚,让我终生无嗣,那也无可怨怪。”他这样讲,分明是故意让我宽慰,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凄楚不已。
  “我已想好了。”萧綦含笑看着我,说来轻描淡写,“若是我们终生未有所出,便从宗亲里过继一个孩子,你看可好?”
  我闭上眼,泪水如断线之珠。
  他,竟然为我舍弃嫡亲血脉,甘愿无嗣无后。
  如此深情,如此至义,纵是舍尽一生,亦不足以相酬。
  徐姑姑一早向我禀报,说倩儿受辱之后,不堪委屈,昨夜几乎要投缳,宁死不肯嫁往江南。
  我正拿了小银剪修理花枝,听她说罢,手上微微用力,喀的将一截枝条绞断。
  “如果真的想死,只怕不是几乎,而是已经了。”我漠然丢下断枝,无动于衷。动辄求死,以命相胁的女子,我素来最是厌恶。性命是父母所赐,若连自己都不看重,谁还会来看重你。如此愚蠢的女子,实在不值怜惜。
  “那么,奴俾这就去筹备婚事。”徐姑姑从不多言,只欠身等我示下。
  我默然半晌,在庭院里粉白嫣红的桃花随风飘落,缤纷洒了一地,转眼零落成泥。千百年来,大概世间女子的命运十之八九,都如这花事易逝罢。
  我叹口气,“终归是王叔父的女儿,虽是庶出,也不能就这么无名无份的嫁了。”
  徐姑姑缓缓一笑,“王妃心地仁厚。”
  我想起婶母那无时不在算计的眼神,实在无法对她宽仁,淡淡道,“另外择个匹配的人家,将她远远嫁了,不可再生风浪。婶母就暂且看管在镇国公府,喜事过后便将她遣回故里。”
  经过倩儿一事,我真正觉得心凉了。来自亲族的威胁,真正令我觉得惶恐,令我怀疑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
  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明处暗处觊觎着我的一切,在他们看来,我风光无限,拥有世间女子最渴求的一切,却不知道,我手中握住了多少,另一只手也就失去了多少。一个倩儿可以逐走,若是往后再有十个百个倩儿,我又该怎么办。
  没有子嗣,终究是我致命的软肋,只怕也是萧綦的软肋。如果没有一个孩子来承袭我们亲手开创的一切,百年之后,他的江山、我的家族,又该交由谁来庇佑?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一博。
  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下悄然进行,我每日悄悄减少药的用量,最后彻底将药停下。多年来我再未抗拒过服药,萧綦早已放松了戒备,不再注意此事。
  余下的,我只能向上天默祷,祈求再赐我一次机会,为此我愿折寿十年而不悔。
  两日后,萧綦收到一册奏表,我恰好亲手奉了茶去书房,却见他负手立在那里,蹙眉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我笑吟吟将茶搁到案上。
  “阿妩,你归来。”萧綦抬头,面色肃然地看着我,将那奏表递到我面前。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跃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远夷,但既慑服。今叩恳天朝赐降王氏女,自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于日后……”我一惊非小,忙拿起来细看,却听萧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贺兰箴。”
  我僵住,目光久久盘桓在“赐降王氏女”这五个字上。
  每当我快要将这个名字永远遗忘的时候,他总会以莫名奇诡的方式出现,仿佛是为了提醒我,遥远的北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不容我将他忘却。他已身为突厥王,即便要向皇室求亲,也该求降宗室女儿。王氏这一代人丁稀薄,我与佩儿均已嫁为人妇,仅剩下一个倩儿尚在闺中。贺兰箴这是指明了求娶我的堂妹。
  两国联姻是泽及万民的大事,岂能如此意气用事。嫁谁过去,哪里由得他来指名点姓。原本是缔结姻盟的好事,却又故意做得这般狂妄。
  我心中五味莫辨,转头望向萧綦,苦笑道,“他这不是指明要倩儿么?”
  萧綦笑道,“虽身为傀儡之主,这口气倒是狂妄如昔。”
  “那你允还是不允?”我一时忐忑。
  “你以为呢?”萧綦亦微微蹙眉。
  我一时怔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扰乱了思绪。倩儿再不懂事,终究也是和我同宗同姓的女子,若将她远嫁突厥,是否会就此毁了她一生。
  窗外淡淡阳光将我们笼罩,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时光仿佛凝顿。
  良久之后,他淡淡开口,“和亲倒是好事,我正想寻个时机,另派妥当的人过去,将唐竞召回。”
  唐竞素来是他的心腹爱将,深受倚重,更助贺兰夺嫡,挟制突厥立下大功,至此镇守北疆,坐拥数十万兵权,俨然封疆大吏,身份仅次于胡宋二人之下。
  我微觉意外,“唐竞并无过错,此番何以突然召回?”
  “唐竞为人阴刻,与同僚素来不睦,最近军中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虽说难免有嫉妒之嫌,但众人同持一辞,未必不是事出有因。”萧綦深蹙眉头,面有忧色。
  我默然,更换北疆大吏不是小事,何况还有突厥在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此紧要之际,萧綦不希望多生事端,既然贺兰箴要王氏女下嫁,便如他所愿。
  让倩儿和亲之事就此定下,我命人传倩儿次日入府,由我亲口来告诉她。
  沐浴之后,我正梳妆挽髻,倩儿已经到了,我便让她在前厅先候着。
  过了片刻,阿越匆匆进来告诉我,二小姐不顾侍从劝阻,径直闯进书房找到王爷哭闹,似乎已知道和亲的消息。
  我一惊,和亲之议竟然这么快就透露出去,想来定是哥哥身边与婶母交好的侍妾传递了消息。无奈之下,我只得吩咐阿越,“你去那边看看,若有事情即刻来回我,若是无事,便领她来内室见我。”
  只过了片刻,阿越便回来了,脸上红红的,一副欲笑又强忍的模样。
  我诧异地看她,“怎么?”
  “二小姐真是……”阿越涨红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竟在王爷跟前哭闹寻死,险些一头往屏风撞去!”
  我蹙眉道,“之后呢?”
  阿越噗哧一笑,“王爷只说了一句,那是王妃喜欢的紫檀木,别碰坏了!”
  倩儿进来时还红着眼圈,见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着求我让她留下,宁愿削发出家也不远嫁突厥。
  我静静看她,一直以来,只当她是个莽撞无知的孩子,心地总不会坏到哪里去。此时凝神看去,回想起她每每出现的情景……第一次在镇国公府,她明艳无端,大胆向萧綦投掷雪球;寿宴上明送秋波,直道仰慕之情;王府里委屈哭诉,以死拒婚……似乎每一次都那样恰到好处,或天真,或痴情,或可怜,足以撩拨起男子的怜爱之心。如果这个男子不是萧綦,而是哥哥,是子澹,或是别人……我无法设想另一种结果会是怎样,有些诱惑,并不是每一个男子都舍得拒绝。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总是喜欢温顺的弱质女流,并非每人都能如萧綦一般放下俗见,由衷去欣赏一个与自己比肩的女子。
  神思恍惚飘远,往事骤然浮上心头。当年见谢贵妃柔弱无争,也曾为她深感不平,问姑姑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姑姑当时答我的话,此刻清晰回响在耳边——“这宫里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等你长大便会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为天真柔弱之人。”
  冷意渐渐侵进身子,和风拂袖,竟带起一阵寒意。
  倩儿垂首立在面前,怯生生一双泪眼不敢直视我,红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许久才哽咽着开口,“倩儿知道错了,但凭姐姐责罚,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能让倩儿留在娘的身边!她一生孤苦,有生之年只求安稳度日,别无他念……如今姐姐已经远嫁了,若再让令母亲承受骨肉分离之痛,姐姐,您又于心何忍!”
  看似楚楚可怜的小人儿,句句话都直逼要害,柔顺羔羊的外表下,终于现出小兽的利齿来。
  我缓缓开口,“倩儿,你可想清楚了,果真不愿和亲么?”
  “但凭姐姐作主,即便让倩儿另许人家,也不敢再有怨言。”她明眸微转,依然细声哽咽。
  另许一段姻缘倒也是一条不错的退路,如此一来,里子面子也都有了。我微微一笑,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眼见情势不利倒也懂得退守自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瞧着她,“只是此时再找退路已经迟了,我曾给过你选择的余地,是你自己贪心不足。”
  倩儿一时僵住,料不到我会突然沉下脸来,将一切说透,顿时哑口无言。
  “你我不是外人,那些虚话假话也都免了吧。”我仍是微笑,语声却已冷透,“眼下你仍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和亲突厥,要么削发出家。”
  倩儿的脸色在瞬间惨白如纸,终于明白我是动了真怒,明白我一旦翻脸,便再不留情。
  今日一个王倩便敢挑衅于我,若不杀一儆百,日后还会有更多人以为可以欺我心软,斗胆觊觎我的一切。
  我为庇佑我的家族,固然可以不择手段,自然也敢于不惜代价,拔除身侧隐患。
  她跪倒,膝盖撞在冷硬的地上,泪水滚滚而下,“姐姐,倩儿错了!往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知悔改,求姐姐念在同为王家女儿的份上,饶恕倩儿!”
  “和亲已成定局,你早做准备吧。”我站起身来,心下烦乱,再不愿与她纠缠。
  她蓦的拽住我衣袖,哭叫道,“难道你定要赶尽杀绝么?”
  我不怒反笑,回首看着她,一字一句缓缓道,“若是赶尽杀绝,你此刻已不在这里!”
  她被我话语中寒意震住,满脸骇茫,直勾勾盯了我看,似乎突然间不认得我了。
  “姐姐你好手段……”倩儿惨笑,脸上渐渐浮出绝望神色,娇怯褪尽,眸子里迸出针尖似的寒芒。
  她昂起头,倔强地咬了唇,拂袖站起——眼前此刻才是真正的倩儿,是婶母一手教养出来的好女儿,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不过是层虚壳。
  “你再美貌狠毒,也总有老去的一天。你不能生育,没有儿女,将来总有女人取代你,夺去你现在的一切!到那时,孤独终老,晚景凄凉,便是你的报应!”她陡然笑了出声,越笑越是开心,仿佛看见了最好笑不过的事情。
  是什么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变得这般世故,让一个稚龄少女,竟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冷汗渗出后背,手脚阵阵冰凉,我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涌,沉声道,“来人,送二小姐回府!”
  看着倩儿的背影渐渐远离,我只觉阵阵眩晕,张口唤来阿越,却骤然坠入黑暗之中。


45.  悲欢

  明绡烟罗帐外,跪了一地的太医,萧綦负了手,来回急急踱步。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进到内室,太医院内所有医侍几乎都在这里了。睁开眼看到的这一幕,让我心里陡然抽紧,惊恐得不能出声。当年小产后的记忆蓦然跃出脑海,难道这一次,又是同样的结果……我再不敢想,极力撑起身子,却惊动了帘外的侍女,低呼一声,“王妃醒来了!”
  萧綦霍然转身,大步奔到床前,不顾外人在侧,一手掀开床幔,定定望住我,竟似说不出话来。
  众人忙躬身退出,转眼只剩我与他二人,默然相对。我突然害怕像上次那样,从他口中听到最坏的结果。然而,他猛然拽住我,哑声道,“你怎么敢瞒着我冒这样的风险!”我怔怔望着他,恍惚想着,他到底知道了,这么说……仿佛有什么撞入心口,迅速在身子里绽开,迸出万千光芒,照得眼前炽亮。
  “阿妩!你这傻丫头……”他声音哽住,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似捧着易碎的轻瓷在掌心,眼中分不清是惊是喜是怒。我呆呆望着他,直至他狂热的吻落在我额头、脸颊、嘴唇……我不敢相信,上天的眷顾来得这般容易,我梦寐以求的孩子就这样悄然来到了。
  没等我们从惊喜紧张中回过神来,道贺的人已经快要踏断王府的门槛。
  上一次的意外还令我们心有余悸,太医尤其担心我难以承受再一次的波折。
  萧綦下了一道完全不可理喻的禁令,将我禁足在内室整整三日,不许离开床榻,不许任何人打扰我的休养,连哥哥和胡皇后都被他拒之门外。直至太医确定我康健无恙之后,才解除禁令,还回我自由身。每个人都喜形于色,但潜藏在这欣喜背后的,却是更多忧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稍有不慎,将会面临怎样的危险。萧綦更是喜忧难分,终日提心吊胆。
  连太医也担心我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偏偏世事神奇,我非但没有缠绵病榻,反而精神大好,连从前一向挑拣厌恶的食物也突然喜欢起来,不再如往常一样畏寒怕冷,整个人都似有了无穷活力。徐姑姑笑着叹息说,这孩子必定是个淘气的小世子。阿越却说,她希望是个美如仙子的小郡主。世子与郡主的意义自然大大不同,之前我也曾心心念念期盼过男孩儿,可是到了此时,却陡然觉得那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就足够了。
  哥哥终于得以见我,踏进门来就大骂萧綦太混帐,怎么能将舅父挡在外头。他虽已是儿女绕膝,第一次做了舅父仍是高兴得眉飞色舞。随他同来的侍妾只有碧色一人,往日总跟在他生边的朱颜却不见了。我随口问及朱颜,哥哥的脸色却立时沉郁下去。
  哥哥告诉我,当日萧綦将倩儿和婶母都幽禁在镇国公府。然而趁徐姑姑入府照看我,她母女二人竟连夜出逃,惊动了午门戍卫,被当场擒住,此事立即传遍帝京,闹得人尽皆知。而我被萧綦困在府中,竟然不知半点音讯。”
  我惊怒交集,“真是糊涂透顶!镇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怎会由得她们说逃就逃?”
  哥哥面色铁青,“是朱颜暗中襄助,让她们混在侍女之中逃出。”
  “朱颜?”我看着哥哥脸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只为朱颜惋惜不已。
  “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未料到婶母会存心利用于她。”哥哥沉沉叹息。
  婶母与朱颜一向来往甚密,更私下认她做了义女。我原只当朱颜出身寒微,自幼无母,只想攀个王氏尊长做靠山。如今看来,她竟是真对婶母如此言听计从,也真心将倩儿视为妹妹一般回护。朱颜爽朗率直的笑颜掠过眼前,那红衣翩跹,笑靥如花的女子,可知一时的糊涂,已将自己推入深渊。
  王氏之女将要和亲突厥,已经传遍帝京。然而王倩突然私逃,闹得人尽皆知,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王氏的笑话。堂堂左相大人,纵容婢妾助堂妹私逃,置和亲大事于不顾——这话传扬开来,哥哥非但颜面无存,更难辞管束不严的罪咎。
  各种流言纷起,坏事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开,越是强压,越是传扬得更广。
  王倩是再不能做为和亲的人选了,无奈之下,我只能从宗室女儿之中另行择人,做为太后的义女,充作王氏女儿去和亲。
  到了眼下的地步,我不得不站出来收拾残局,以堵悠悠众口。
  越是狼狈的时候,越不能流露半分疲态。梳妆毕,我缓缓转身,凝视镜中的自己——宫锦华服,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凤钗横斜,宝光流转。珠屑丹砂匀施双颊,掩去容色的苍白,眉心点染的一抹绯红平添了肃杀的艳色。这似曾相识的容光里,我分明照出了姑姑当年的影子。
  仪仗煊赫,扈从严整,长驱直入宫禁。
  胡皇后凤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宫正殿。
  “臣妾叩见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抢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万金之躯,不必多礼。”胡皇后虽也被我来势所惊,仍镇定得体,不失六宫之主风范。
  我不再与她谦辞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特来向皇后请罪。”
  胡皇后大惊,惶恐道,“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无方,以致舍妹年少妄为,前日犯下大错,想必皇后已经得知。”我淡淡看她。
  胡皇后怔了怔,干脆地一点头,“略有耳闻。”
  我肃然道,“此事由臣妾管教不严而起,自是难辞其咎。王倩一人之失,延误和亲大事,令家国蒙羞。臣妾今日便将信远侯母女执送御前,听凭皇后发落。”
  内侍将婶母母女带了上来。数日不见,婶母鬓发凌乱,老态尽显,倩儿容色也黯淡了几分,却仍倔强如故。
  徐姑姑恼恨她母女,显然下了狠手整治,跟着后头的四个嬷嬷,尽是训诫司里酷厉闻名之人。
  “虽说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为,终究是太过糊涂。”胡皇后侧首看我,见我点头,便端肃神色道,“念在信远侯一生忠显,本宫从轻论处……”
  “皇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可碍于门庭,有违公正。”我打断胡皇后的话,冷冷开口,“臣妾恳请,将信远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思过,王倩行为不检,应送入训诫司管教惩戒。”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慑然无声。训诫司这三个字,是每个宫人最不愿听见的噩梦,那意味着往后的日子都将生不如死。
  婶母跌到地上,双目发直,仿若失神。倩儿挣扎了要去搀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挡在面前。
  倩儿回头,恨恨盯着我,“阿妩姐姐,听说你有了身孕,倩儿还没来得及跟你道喜,你千万保重身体,千万别有闪失,否则就是一尸两……”
  她最后一个“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掴上,打得她直往后跌去。
  “倩儿!”婶母尖叫,奋力扑到她身边,还未触到她衣角,即被两名嬷嬷拽回。
  婶母终于歇斯底里,“你们害死我一个儿子,又来害我女儿,迟早你们满门都会遭报应!”
  “带下去。”我无动于衷地听婶母一路叫骂,与倩儿一起被拖了出去。
  胡皇后坐在一旁,低头沉默,脸色苍白,似乎犹未从震骇中回缓过来。
  倩儿之罪可轻可重,凭了萧綦的权势,就算我要强压下来,也无人敢当面置喙。
  然而我对婶母和倩儿的惩处之严酷,震慑了所有等着看戏的人,在众人来不及非议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们的口。
  哥哥与萧綦商议和亲之事直到傍晚,便留在府中用膳。
  席间正说笑间,阿越匆匆进来,禀报江夏王府总管有急事求见。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这里来。”哥哥沉下脸,大为不悦,这几日他为着朱颜之事已经甚为烦心。
  我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不祥,正欲劝慰他,却见那总管奔了进来,连礼数也未行得周全,便跪倒在地,面色如土,“禀王爷,府中出事了。”
  “又闹什么?”哥哥头也不抬,重重搁了银箸,端起酒杯。
  “朱夫人自尽了。”
  一声清脆裂响,玉杯从哥哥手中滑脱,跌个粉碎。
  朱颜一向是哥哥最喜欢的侍妾,即便犯下这样的过错,哥哥也不曾严责,只是将她禁足,令她闭门思过,一连数日不曾理会。
  谁也想不到,性烈如火的朱颜不堪哥哥的冷落,也承受不了府中其他姬妾的嘲讽,竟然悬梁自尽。而挑唆众姬妾落井下石,对朱颜恶言相激的人,正是与她一同入府,感情笃深的姐妹——碧色。哥哥只看得到平日里姹紫嫣红,各逞风流,背后里争宠算计的一面却藏在花团锦绣之下,唯独他一人看不见而已。
  朱颜之死,以及众姬争宠背后的残酷,令哥哥心灰意冷。昔年嫂嫂的死,已令他自责至今,如今他越发认定自己命中带煞,凡是他身边的女人都难逃凄凉结局。
  朱颜殓葬三日之后,哥哥将府中没有子女的姬妾尽数遣出,厚赐金银还乡。
  哥哥是真正怜香惜玉之人,即便狠毒如碧色,也不忍处死,只将她逐出了府去。
  他说天下女子皆是可怜人,这句话由哥哥口中说出,不知道是顿悟,还是无奈。
  我陪着哥哥,看着他亲手封闭了漱玉别馆。昔日无限风流,都被关在那扇沉沉大门背后,落锁尘封。
  他孑然转身,依旧白衣如雪,鸦鬓玉冠,犹带几分不羁,眼底却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我们回去罢。”我如幼时一般偎在他身边,牵了他的手。他垂首看我,目光温暖。
  徐姑姑深恨婶母母女,认定一切是非都是她们弄鬼,若不是她们也不会害得哥哥伤心若此。
  她陪着我沿紫萝小径徐步行来,一路念叨着我太过心软,应该直接将王倩赐死,永绝后患。
  许久不曾见她如此大动肝火,毕竟哥哥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紫藤枝条从头顶垂落,粉紫花朵累累,蕊丝轻颤。
  我叹了口气,将双手伸出,纤长指尖苍白得没有血色,“这双手已染过血腥无数,我只希望永不沾染到亲人的血。”
  徐姑姑目光震动,长叹了一声,仍迟疑道,“老奴只担心往后留下祸患。”
  我笑了笑,心中无尽萧索,“所谓后患,不过是自己的胆怯……爱憎福祸,都在我自己手里,轮不到旁人来左右。”
  挑选为和亲公主的宗室女儿名录,我反反复复看了数遍,都挑不出一个合意的人。但凡有些声望势力的世家,都舍不得让女儿远嫁异邦,能报上来的人选,都是些没落门庭的女子。我不需要这个女子如何美貌聪慧,但求她忠贞可靠,务必效忠家国,效忠萧綦。
  一筹莫展之中,顾采薇却突然登门求见。我也许久没见着她了,那日一别,倒不知她现今如何。
  这女孩儿不是轻易求人的性子,今日突然登门,大概又是因为哥哥。
  阿越照我吩咐,带了她径直来书斋见我。今日天色阴沉,我懒得动弹,只在书斋闲坐,翻看些古旧的曲谱。
  垂帘半卷,一袭绯红衫裙的倩影娉婷入内,盈盈下拜,向我问安。
  这身妆容精致明丽,衬得她越发清丽绝伦,眉目间淡淡含笑,不似往日忧郁憔悴。
  “好标致的人儿。”我笑赞道,“坐罢,在我这里不必拘礼。”
  她依言落座,轻轻细细地开口,“恭喜王妃。”
  我笑笑,“多谢你有心了。”
  “采薇疏于礼数,道贺来迟。”她声细如蚊,脸颊通红,好似万难开口。
  我实在忍俊不禁,打趣她道,“分明说不惯这些场面话,好端端学什么虚礼。”
  她满面通红地咬了唇,却又长长喘一口气,自己也笑出来。看着她娇憨羞窘的模样,我对她越发多了几分好感。
  “不是虚礼,我是真心高兴的。”她抬起头,眼眸晶亮。
  她的话,让我心头蓦的一暖。 “我明白。”我微笑看着她,柔声道,“采薇,你和别人不同,你说恭喜就一定是真心恭喜我,这份心意比任何贺礼都贵重,多谢你。” 她又脸红,低了头,但笑不语。我静静等了半晌不见她说话,忽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莫非她上门只为道贺,并无所求。
  正欲开口,却见她屈身又是一跪,直直跪在我跟前,“王妃,采薇今日登门,一为道贺,二来有事相求。”
  这女孩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拘谨别扭,我笑了笑,“你且说来听听。” “采薇冒昧自请,甘愿嫁往突厥。”她低了头,不辨神色,声音却是坚定。 我几疑自己听错,愕然看了看她,心中这才渐渐回过味中,“为什么?” 她似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侃侃说了一通大义之言,仿佛背诵一般流畅。 “这些话留给朝官去说,我只问你的真话。”我蹙眉,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顾采薇也不抬头,也不回话,瘦削双肩微微颤抖,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目光却是坚定无比,“既然求他一顾也不可得,那便让他永远记得我。”
  “胡闹!”我拂袖转身,“你以为这样做,江夏王就会挽留你么?” 顾采薇猛地摇头,“不是的!” “儿女之情,岂能与家国大事混为一谈。”我背转身,厉声斥责,“这种话我不想再听,你回去罢。” 身后碰的一声,她竟以额触地,重重叩在地上。 “此生不得所爱,纵然嫁与他人,也是郁郁一生。王妃,您也是女子,求您体恤采薇!” 我恼怒,“你还如此年轻,说什么郁郁一生!”
  徐姑姑掀帘进来,大概在外头听见我的怒斥,见了这副情状,便沉了脸冷冷道,“王妃需静心修养,不得吵闹打扰。”
  我苦笑,摆了摆手,“我累了,你退下罢。”顾采薇跪在那里,只是默默流泪,倔强地不肯起身。捺下不忍之心,我径直拂袖离去,交代徐姑姑不可对她无礼,只要不吵闹生事,就由她去罢。我靠在榻上,蹙眉沉吟,思索着顾采薇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灰心绝望至此……不觉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刚梳洗了起身,就见萧綦步入房中。他劈面就问,“门口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子?”我莫名所以。
  “就是那什么……”他皱眉,一时想不起来名字,“那顾家的女儿。”
  我啊了一声,“顾采薇!她还在?”萧綦点头,“正是她,是你罚她跪在门口?出什么差错了?”我顿时愕然无语,此刻天色已经黑尽,浓云密布,隐隐有风雨将至,夜风吹的垂帘哗哗作响。派了人去江夏王府请哥哥过来,哥哥却久久未至。夜风里已经带了些许雨意,风雨将至,顾采薇还执拗地跪在门前,已经快一天了。
  “阿夙如果不来,她打算一直跪死在这里?”萧綦不耐皱眉。
  “什么话。”我挑眉瞪他,复又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可敬的女子,不要这样说她。”
  萧綦讶然,“难得你会说一个小女子可敬。”
  我叹息,“她敢坚持,既不放弃心中梦想,也不求非分之念。”
  萧綦默然片刻,点头道,“实属难得。”
  一阵风卷得珠帘高高抛起,清越脆响不绝,听在耳中越发叫人心里烦乱。
  侍女忙将长窗合上。
  “江夏王到了。”阿越挑起帘子,低声禀报。
  我与萧綦诧异回首,见哥哥白衣落寞的出现在门口。
  “哥哥,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我蹙了眉,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倦怠地挥退了侍女,郁郁坐下来。
  “我见过采薇了,她不肯听我劝。”哥哥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也不见了平素的潇洒落拓。
  “她不是一心盼你回心转意么?”我愕然不解。
  哥哥端了茶盏,默默出神,也不回答。
  我欲再问,却见萧綦微微摇头。
  哥哥喃喃开口,“那天她来府里见我,或许是我将话说得太绝……当时我尚且不知顾允汶逼她下嫁,只想绝了她的痴想,早些死心为好。”
  料不到中间还有这样两重情由,想起顾采薇那兄长的小人嘴脸,便叫人生厌。
  “顾允汶将她许了什么人家?”我想起她说过,与其嫁与旁人,郁郁一生,不如远嫁突厥。
  哥哥眉头一拧,“是西北商贾豪富之家。”
  我惊怒之下,还未开口,便听萧綦冷哼一声,“无耻。”
  这两个字用在顾允汶身上,太贴切不过,这番行径简直是市井小人。顾家破落至此,大半家产被他挥霍殆尽,如今竟连唯一的妹妹也要卖,堂堂公侯之家,怎么沦落到这一步。顾采薇去求哥哥,大概是得知婚讯,存了最后一线期望,却被哥哥断然回绝。
  “那日我不明就里,出言伤了她……方才我应允向她兄长提亲,纳她为妾,她已断然不肯了。”哥哥面色郁郁。
  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这样一个弱女子,甘愿舍弃一切,斩断情丝,只身远嫁异国。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种种,即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如此绝望。只因我从来不是孤立无缘,总有最信赖的一个人站在身侧。比起顾采薇,或是朱颜那样的女子,我实在太幸运。
  雷声隆隆滚过,雨点打在琉璃瓦上,急乱交错,声声敲在人心。
  “阿越,让人撑伞出去,替她遮一遮雨罢。”我无奈叹息。
  哥哥忽起身,“让我去。”
  萧綦沉默了许久,此时却开口,“阿夙,你若不能爱她,不如放手让她离去。”
  哥哥怔住,蹙眉看向萧綦,“放手离去,当真嫁去突厥?”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对她就是坏事。”我恍然有所顿悟,“哥哥,你若只因怜悯而纳了她,或许只会伤她更深。”
  哥哥神色怅惘,呆立良久,还是一转身走了出去。
  一时间,我与萧綦相对无言,只听得风雨之声,分外萧瑟。
  “你们兄妹实在生反了性子。”萧綦忽然叹道,“阿夙看似风流,实则胆小,不敢真心待人,只知一味回避。他若能像你一般果决勇敢,也不会害这诸多女子伤心。”
  “我勇敢么?”我苦笑。
  他点头笑道,“你是我所见过最凶悍的女子。”
  果然没有好话,待他话音未来,我已扬手将一本旧书掷了过去。
  哥哥陪着顾采薇淋了彻夜的雨,她终究不肯改变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聪明还是太傻。自从之后,哥哥是再也忘不了一个名叫顾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亲手毁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好,或许对于哥哥这样的男子,未得到,已失去,反而是最珍贵。顾采薇与哥哥这番痴缠,叫人唏嘘不已。世间最不能强求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一对男女,若不能在恰好的时候,恰好的时节相遇,一切便是惘然。纵然有千种风情,万般风流,也只落得擦肩而过。
  凭心而论,顾采薇坚贞刚烈,倒也确是和亲的上上人选。数日后,太后懿旨下,收顾采薇为义女,晋封长宁公主,赐降突厥。
  此去塞外,朔漠黄沙,故国家园永隔。顾采薇别无他求,只有一个心愿,请求以江夏王为送亲使,亲自送她出塞。哥哥当即应允。
  长公主离京那日,京城里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烟雨迷蒙,离人断肠。


46.  两难

  和亲之事至此尘埃落定。
  宫中却突然传出喜讯,胡皇后有了身孕。中宫女官甄氏入府报喜的时候,我正提笔画一幅墨竹,闻听此言,顿时失手滴落一团浓墨在纸上,怔怔转身,又碰翻了案侧锦瓶。阿越忙上前搀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独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
  帝后的起居都由中宫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后每日饮食之中都被下了药物,令她无法生育。子澹暂未册立别的妃嫔,只有胡皇后无嗣,皇家就断了血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萧綦必然不会容许出现新的皇位继承人,即便有,也会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逊位之后,才能拥有自己的儿女。而他的逊位只是迟早之事,胡瑶和他都还年轻,逊位之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和机会。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样的差错,也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竟然胡瑶此时有了身孕。
  难道,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忧虑。
  自子澹大婚以来,与胡瑶不可谓不睦,诸般礼数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谐。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原以为,能这样相敬相守的一辈子,或许也够了。可上天竟在此时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子澹亲生的孩子……这何尝不是对子澹最大的慰藉。一个孩子,可以让一个寂寥的女子重获希望,或许也能让一个脆弱的男人,成长为坚强的父亲。
  然而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悲是幸,我却不敢深想。
  心绪镇定之后,一颗心却是悬紧,我沉声问道,“王爷是否已知道?”
  甄氏垂首道,“内廷已经向王爷禀报了。”
  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为皇后主诊的,是哪一位太医?如今可有变故?”
  “回禀王妃,平素是刘太医为皇后主诊,今日刘大人告病,已换了林太医主诊。”
  甄氏的话,让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一整天不见萧綦回府,到了夜里,又是子时将近,他才悄然踏进房来。我并未睡着,只阖眼向内,假装没有惊觉。侍女都退出门外,他自己动手宽衣,动作极轻缓,唯恐将我惊醒。我侧身,微微蹙眉,感觉到他俯身看我,轻轻抚拍我后背,掌心温暖,尽是抚慰怜惜。
  我睁开眼,柔柔望着他。他眉目间笑意恬定,平日冷厉神色一丝也不见,仿佛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
  可是,另一对母子的性命此刻却捏在他手中,祸福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在我耳边低语,“睡吧。”
  “我刚才梦见胡皇后。”我望向他黑眸深处,“她抱着个小孩子,一直哭泣。”
  萧綦凝视我,眼底锋芒一掠而逝,唇角隐隐勾起笑意, “是么,那是为何?”
  “我不明白。”我直视他双目,“她贵为皇后,如今又有了皇嗣,怎会无端悲泣。”
  “既然是梦,岂可当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脸,“你的小心思,越来越多了。”
  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告诉了你,可你的心思,却不曾告诉我。”
  他敛去笑意,眼神渐冷,“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说,不也猜得到么。”
  这话里隐含的芒刺,扎下来,隐隐的痛。我怔怔看他,无言以对,喉间似乎涌上浓稠的苦涩。他这样说,便是承认了他不会让胡瑶生下子澹的孩子,不会让皇家再有后嗣。而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劝阻反驳,因为,他实在没有做错。狠一时之心绝无穷之患,成帝业者,哪一个不是踏着前朝皇族的尸骨过来。
  可是,那是子澹,子澹的妻儿亦是我的亲人。
  “也许,会是一个小公主。”我的挣扎,连自己都觉得孱弱无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个空壳,留下这么个孩子,又能碍什么事。若是女孩子,未尝不能留下。”萧綦脸色沉郁,望定我,似有悲悯之色,“不错,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
  我僵住,半晌方艰难地开口,“至少,还有一半生机。”
  看着我身子抑不住地颤抖,萧綦终于叹息一声,不忍心再逼迫于我,“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机,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
  翌日一早,我进宫向胡瑶道贺,却在中宫寝殿里,见到子澹。
  踏进殿中,正看见子澹温柔地将一碟梅子递给他的皇后。胡瑶依在他身旁,颊上略有红晕,眉梢眼底都是温暖笑意。刹那间,心口微微一抽,那样熟悉的眼神,如旧时一般温存。他转过头来,见了我,眼神凝顿,递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臣妾叩见皇上、皇后。”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
  “平身。”眼前晃过明黄的袍角,他上前来搀扶,双手还是那样苍白瘦削。
  我不动声色地抽身退开,转向胡皇后,微笑着道贺。看着我与胡瑶言笑融融,子澹静静坐在一旁,带了格外温柔的笑意,却一语不发。不多时,太医入见,为皇后诊脉。我起身告辞,却听子澹也道,“朕还有事,晚些再来探视梓童。”胡皇后眼神一黯,却不多言,只是欠身送驾。
  一路从朝阳宫出来,行至宫门前,子澹始终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面。鸾车已在前面候着,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
  子澹沉默,亦不回身。我走过他身侧,擦肩而过的刹那,臂上蓦地一紧,被他用力握住。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我身子一倾,几乎立足不稳。
  刹那间,我如母兽般惊起,只恐有人危害我的孩子,不及思索便伸手按住袖底短剑!
  然而手指刚刚触动冰冷的剑柄,我已看清眼前是子澹。
  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见他盯着我按剑的手,眼底一片惊痛。
  我张了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明知道深深伤了他,却不知道从何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刹,是母亲的天性让我失去常态,还是连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赖之人!
  四目凝对,只是短短一瞬,却似无比漫长。
  “我只是想恭喜你。”子澹惨然一笑,缓缓放手。
  春色转暮,夏荫渐浓。
  午后小睡初起,浑身慵倦无力,坐在镜前重新梳妆,见两颊泛起异样的嫣红,越发衬出唇色的苍白。这一阵子,精神渐渐又不如前,越发容易疲惫。
  这段时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折子递上来,全是上书叩请萧綦还朝主政的。奏疏被直接送到府里来,堆满了书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
  萧綦韬光养晦,蛰居王府这许久,差不多也该到火候了。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肃军中陈弊的大事落定,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大业将成,又该有怎样一番天地翻覆。
  那日之后,子澹命人送来一只锦匣。里头是一副已经发黄的绢画,淡淡笔触勾勒出秀美少年的侧影,恍如梦中。
  那是我的笔迹,昔日偷偷摹了他读书时的模样在绢上,不敢被人看见,万般小心的藏起,却终究被他发现。他欢喜不已,央着求着要这张画,我都不肯。直到他离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将这画封在锦匣里,送了给他。如今,锦匣与绢画双双退回,我惆怅良久,终究将其付之一炬。
  礼官上奏,宫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将至,陈请豫章王主持典仪。
  本朝重文轻武,骑射只做为高门子弟的一项礼艺来修习,年年射典都不过是应景的游乐。直至萧綦主政,尚武之风大盛,朝官贵胄纷纷热衷骑射,论其盛况,尤以射典为首。今年更不同往常,礼官有意借射典盛况,贺皇上与豫章王双双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铺排,隆重之极。虽然礼制没有限定,然而历年射典都是皇帝亲自主持。礼官这道奏表一上,满朝震动,更无人敢有异议。
  子澹允了礼官所奏,命萧綦主持射典。
  皇家校场,旌旄锦簇。
  胡皇后率众命妇观礼,我的座位在她凤座之侧。众人行礼如仪,我略欠身,目光与胡瑶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间隐有阴郁之色。
  相顾无话,我拂衣落座,静静转头,望向校场那端。
  号角响,仪仗起,华盖耀眼处,一黑一白两匹神骏良驹并缰驰出。
  墨黑战马上,是金甲黑袍的萧綦,子澹明黄龙袍,披银甲,骑白马,略前一步。
  阳光照亮战甲,刺得眼睛微微涩痛,我侧眸,却见身侧胡皇后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专注,神情幽晦。
  那是我们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着子澹,与我看着萧綦,心境是否一样。
  竞射开始,校场远处悬挂了五只金杯,竞射者轮流以轻矢射之,射中者获金杯载酒。
  轻矢是没有箭头的,极难掌握力度和准头,这才真正考较箭术。
  场下子弟驰马挽弓,女眷们遥遥张望。
  萧綦驰马入场,左右顿时欢声雷动,轰然叫好,气势大振。
  却见子澹突然纵马上前,越过萧綦身侧,抢先一步接过了礼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来不及看清萧綦的反应,子澹已经引弓搭箭,弦响,疾矢破空,金杯应声坠地。
  场上瞬时静默,女眷们呆了片刻,这才纷纷惊呼出声。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剧跳,却听萧綦缓缓击掌,左右这才轰然叫好。
  礼官上前欲接过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马掉头,看也不看那礼官,径直将雕弓抛掷在地。
  场下哗然,萧綦冷冷侧首,沉声道,“皇上留步。”
  子澹驻马,却不回头。
  “轻慢礼器,乃是大忌。”萧綦不动声色,淡淡道,“还请皇上将礼器拾回。”
  “朕不喜欢俯身低头。”子澹脸色铁青,与萧綦相峙对视,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惊骇已极,只觉得子澹今日大异往常,隐隐让我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我略一踌躇,咬唇站起身来,却见胡皇后抢先一步奔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胡瑶大步奔入场中,俯身拾起雕弓,双手奉起,呈给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举动打破。然而以她皇后之尊,亲自捡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没了皇家颜面。
  子澹的脸色越看难看,胸口起伏,一动不动地盯着萧綦,却看也不看胡瑶一眼。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萧綦欠身一笑,转头吩咐左右,“来人,置酒。”
  侍从忙奉上金杯美酒,子澹却恍若未闻一般,蓦然探身抓过胡瑶手上雕弓,抽箭开弦,弓张如满月,箭头直指萧綦。
  那箭,不再是竞技轻矢,而是真正杀人的白羽铁矢。


47.  狼烟

  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骤然凝结如冰。
  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举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经凝固。
  箭尖与萧綦的咽喉,相距不过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欲断,一触即发。
  我眼里,突然只看得见刺目的白——子澹的脸色青白,指节泛白,箭锋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萧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于天地中央。
  萧綦端坐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玄黑滚金的广袖垂落,如岳峙渊停,不见分毫动容。
  “皇上扣稳了”,萧綦的声音低沉,隐有肃杀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脸色更加青白。
  如果这一箭射出,萧綦血溅御苑,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复仇、杀戮与动荡。
  仇敌的血,或可洗刷一时的辱,为此的代价,却是亲人、爱人、族人,乃至天下苍生都将为此而流血。
  “皇上!”一声微弱的哽咽,惊破眼前肃杀。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马前,朱帛委地,凤冠上珠坠颤颤。
  我亦怔住,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轻皇后,此刻常态尽失,只顾垂首掩泣,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呜咽,却抑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
  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对峙如旧,谁也不曾侧目,亦不看她一眼,任凭一国之母跌跪在尘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颤了一颤,弓弦依然紧绷,手上的力道却似有所颓弱。
  这个跪倒尘埃,掩面哀求的女子,毕竟是他的妻。
  如果换作我,萧綦又会不会心软动摇?
  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不是胡瑶,也永不会跪倒在强敌面前。
  “皇后不必惊惶,皇上与王爷只是比箭罢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搀扶胡瑶。
  右手挽住胡瑶的同时,我将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视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贴身所藏的短剑。
  ——子澹,你若射出这一箭,我必为他复仇,必以整个皇族之血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视我,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最后的希望,徒留灰烬。
  萧綦笑了,朝我略侧首,凌厉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长声一笑,翻身下马,傲然以后背迎对子澹的劲弓,头也不回,从容走向礼官。
  礼官跪在一旁,战战兢兢捧了金杯,高举过头顶。
  我扶了胡瑶,将她交与侍女,转向子澹,深深欠身,“请容臣妾为皇上置酒。”
  素手执玉壶,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扑鼻,我将两只金杯斟满,亲手捧起碧玉托盘。
  子澹的手臂缓缓垂下,弓弛弦颓,杀气已然溃散。
  萧綦举杯迎向子澹,广袖翻飞,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丝嘲讽。
  校场旷寂,四下旌旄翻卷,猎猎风声里,只听萧綦朗声道,“吾皇万岁——”
  左右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涌起,湮没了铁弓坠地的声响。
  铺天盖地的称颂声里,子澹孤独地端坐马背,高高在上,而又摇摇欲坠。
  次日,太医称皇上龙体欠安,需宁神静养。
  内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驾京郊兰池行苑,着豫章王总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无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这一去,只怕要久居兰池,归期难料了。
  满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传皇上失德的流言,说皇上当众失仪,行事暴虐,竟欲射杀功臣,摧折国之栋梁……还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愿再听。
  萧綦终于有了最好的理由,将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触怒萧綦。
  费尽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却偏偏往剑锋上撞来。
  还能怎样呢,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点好兰池宫里里外外,让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至太难过;另一面,护着胡瑶的周全,让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于我的阻拦,胡皇后没有随驾前往兰池,得以留在宫里。
  从校场回宫之后,她便发热病倒,神智昏乱,病情日渐加重。
  一连数日都未听说她有好转的迹像,我心忧她们母子安危,再顾不得太医的劝阻,执意入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胡瑶静静卧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徐姑姑拦住,“王妃身子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人。”
  说话声似乎惊动了胡瑶,我还未答话,却见她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望定我,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我离她最近,听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爷”!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震,半晌才敛定心绪,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与胡瑶,留在空寂的中宫寝殿。
  “阿瑶,你想见谁,告诉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胡瑶似醒非醒,眼里几许迷离,几许凄楚,喃喃道,“王爷,求您放过皇上,放过这孩子……阿瑶再不会违逆您,阿瑶知错了……”
  她哀哀呓语,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后一步,陡然失去依凭,跌坐到床沿,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
  胡瑶,竟也是萧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萧綦的人!我千挑万选,原以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应没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过校场上的一幕,子澹夺弓、掷弓、开弓,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与胡瑶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里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当他发现枕边人只是一枚棋子,当他以为这棋子是我亲自挑选,亲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绝望和愤恨?
  怎样的激愤欲狂,才会让子澹在校场上不顾后果,愤而开弓?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请求他的原谅么?
  我颓然掩面,欲哭已无泪。
  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瑶身上,重现一场宿命的悲哀。
  迈过殿门,我茫然前行,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动,仿佛被某个方向召唤,径直朝那里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里?”徐姑姑追上来,惴惴探问。
  我怔怔站定,半响,方记起来,这是去往皇帝寝宫的方向。
  只是,那处宫殿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了我想探望的那个人。
  良夜静好,明纱宫灯下,我凝望萧綦专注于奏疏的身影,几番想唤他,复又隐忍,终化作无声叹息。
  即便问了他,又能如何。他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尝不是瞒他一次又一次。彼此都明了于心,彼此也都不肯让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说破,只要我们还能相互原谅,就让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这一次,我总算学会了沉默。
  那一天,从校场回王府,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一踏上鸾车,我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被后怕击溃。当时那只箭,离他的咽喉,不过五步远。冷汗到这一刻,才湿透我重重衣衫。一切的安好,只因为他在这里。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沉入黑暗。
  在他与子澹之间,我清楚知道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说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这几日,我总是莫名的烦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准确,尤其,在遇到祸事的时候。
  数日之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北疆传来。
  龙骧将军唐竞反了,突厥借机起事,已经杀进关内。
  烽烟起,边城乱。
  唐竞野心勃勃,自负功高,疑忌之心极重,不甘屈身于胡宋之下,对萧綦早有怨怼。
  此番被削夺兵权,终于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竞斩杀新任北疆镇抚使,拘禁副帅,在军中散步流言,称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夺兵权,为取悦门阀亲贵,打压寒族武人。唯恐旧部反抗,将行杀戮之事。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萧綦的部属旧将,有不肯听信谣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夺职。
  参将曹连昌极力抗辨,被斩杀帐前,血溅辕门。
  是夜,唐竞率领五万叛军,在营中起事,趁夜袭掠,直扑宁朔。
  不肯随之反叛的将士,大半被剿杀,其余被迫叛降。
  天明之际,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现在远方。
  十万突厥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卷起黄沙滚滚。
  唐竞叛军与突厥人会合于城下,强攻城门,与宁朔守军恶战两昼夜。
  杀到次日五更时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驻守宁朔的定北将军牟连、副将谢小禾拼死力战,一面燃起狼烟,遣人飞马急报,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军杀至,咄罗王亲率二十五万铁骑,千里横越大漠,扬言踏平中原,一雪前耻。
  四十万虎狼之师,几乎将整座宁朔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与和靖长公主,被斛律王挟为人质,押赴阵前。
  北疆十二部族随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宁朔城破。
  定北将军牟连战死,牟将军夫人曹氏披甲上阵,战死城头。
  突厥人入城戮掠纵火,席掠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杀。
  昔日繁华的边塞重镇,一夜之间沦为修罗屠场。
  副将谢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杀出重围,连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萧綦一手建立,自唐竞接手驻防以来,早已对各处机关布防了如指掌。唐竞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军诡谲迅疾,堪称一代枭将,论谋略手段,在军中罕逢敌手。
  此番变起肘腋之间,叛军来势迅猛,更挟南北突厥之势,锐不可挡。
  临近各州郡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守将皆不是唐竞之敌,屯驻的兵力也远不及叛军与突厥。
  宁朔一破,犹如凶残的狼群撕破了围栏,北疆各郡骤然被践踏在铁蹄之下。
  短短十数日,已经连失四郡。
  突厥人的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来,如晴空霹雳,天下皆惊。
  朝堂之上,谢小禾将军含悲恨诉,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将军的妻舅,侍郎曹云当廷伏地大恸,以至昏厥,谢小禾等一众武将誓死请战。
  牟连,当日与我在宁朔并肩抗敌的年轻将军,以及他坚毅贞静的夫人,竟这样与我永诀。
  我无从知道,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泣血含恨的部属,甚至面对那年仅七岁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摄政王、大将军、我的夫君,他是怎样的心情。
  十年相随的亲信旧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沦陷,大祸秧及苍生。
  半生征战换来的安宁,就此毁于一旦。
  谁最痛,谁最恨,谁最悔。
  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着一个人——豫章王萧綦。
  这个名字,在太平时的魔,亦是乱世里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诏令颁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震动天下。
  其一,追封牟将军为威烈侯,曹氏为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为豫章王义女;
  其二,战死于宁朔的诸将士,均进爵三等,厚赐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后亲征北伐。


48.  将伐

  散朝后与众朝臣将帅议事至深夜,萧綦回府已是夜阑人静时分。
  我站在王府大门玉阶前,擎一盏宫灯,默默望着那两队灯火自远处蜿蜒而来。
  萧綦勒马,在离我十步外停伫。我看着他,仰头微笑,擎起宫灯,亲手为他照亮家门。
  他跃下马背,大步来到我面前,紧紧抱住了我。左右扈从远远退开,四下悄然,夜风拂衣而过。
  泪水在这一刻潸然滑落,镂银玲珑宫灯脱手坠地,旋滚下玉阶,无声熄灭。
  风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们彼此相拥,两个人的身影交织纠缠,长长投在地上。
  相对无声,却胜有声。
  他默默握紧我肩头,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肌肤生生发烫。
  在他眼底,红丝缠连,尽是疲惫,锐利里透出阴沉。
  我抬手抚上他眉心、眼角、脸颊,指尖停留在他唇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
  此时,我只盼这唇上,重现平日的微笑,那样骄傲、冷酷、从容,他所独有的微笑。
  他凝视我许久,长长叹息,闭了眼,“我终是负了你,负了天下。”
  纵然早知他会负疚自责,然而听到这一句话,胸口仍是锥刺般的疼痛。
  唐竞之乱,引外寇入侵,祸延苍生——萧綦识人有误,防范太迟,确有不可推卸之责。
  然而,他终究不是神。纵然是同生共死十余年,一起从刀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弟兄,也挡不住野心的诱惑。
  人性如此,连神也未必能洞彻人性,何况萧綦一介凡人。
  然而,无需原由,错便是错了,负便是负了。
  萧綦或许不是君子,却也不是文过饰非,不敢担当的懦夫。
  亲征,便是他对天下的担当。
  宋怀恩,胡光烈、唐竞,这三人曾是他最信赖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难与共,生死相与,如今胡宋二人辅佐左右,唐竞坐镇边陲,成三角鼎立之势,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当今天下,再无一人可与之匹敌——谁曾料,一夕之间,君臣反目,手足相残。
  唐竞狭隘好妒,为人跋扈,一直以来忌恨胡宋二人,纷争不断,早已积下夙怨。
  多次的纷争都被萧綦压下,对唐竞一再警示,可谓宽容已极。
  此人却分毫不知收敛,引得军中非议日增,弹劾他的折子也是不断。
  此番撤回兵权,调换边疆大吏,萧綦亦是思虑许久,最终痛下决定。
  或许唐竞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却未必能令萧綦意外。
  他不是没有料到,也不是没有防范,只是自负地相信了同袍之义,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诚。
  唐竞的反叛,显然是蓄谋已久。
  当年突厥王死后,族中王族陷入无休止的嫡位争斗,最终分裂而二。
  南突厥据守旧都,享有南面水草丰茂之地,渐渐与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远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旧游牧为业,励兵秣马,降服北方十二部族,重新兴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旧怨,至今对峙分立,素无往来,即便在中原大军长驱直入,襄助斛律王夺位一役中,北突厥也只作壁上观,始终按兵不动。直至斛律王承袭王位,北突厥也默认了南突厥的王权。
  这其中奥秘无从得知,然而,有一个人定然是其中关键。
  贺兰箴,他以一个王室异种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间周旋应对,最终博得北突厥的默认和支持?又凭了什么,换得唐竞这阴骛之人的信任,这两人又达成了怎样的盟约,共同与萧綦为敌?
  他隐忍许久,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天,终有机会向萧綦复仇。
  次日一早,我见到了我的义女,以及那位浴血千里的少年将军。
  昨夜在门口等候萧綦时,似乎染了风寒,夜里便又开始咳嗽。萧綦要我静卧休养,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无论如何,我都要亲自去迎她。
  踏入正厅,便见一名青衫男子与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已经候在座上。见我进来,那男子立时起身,屈膝见礼,“末将谢小禾叩见王妃。”
  青衫鸦鬓,秀欣风骨——谢小禾,竟是这样一个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谢将军请起,不必拘礼。”
  转眸看那女孩儿,尖削下颌,眉目清秀,一身鹅黄宫装也掩不去面孔的苍白,叫人一见生怜。此时她却低头立在那里,并不行礼,只是沉默。
  “沁儿!”谢小禾转头,压低了声音斥她,却不见厉色,只有怜惜。
  她微微一颤,低着头上前,似极不情愿,却又不能违悖谢小禾的话。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势子,柔声一笑,“你叫沁儿?”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说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个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萧沁之——我在心里替她说出未能出口的后半句,刹那间明了她的心思。难为她一个七岁的孩子,心心念念记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
  谢小禾却急道,“王妃恕罪!沁儿年纪尚幼,不知礼仪……”
  “谢将军多虑了。”我微笑打断他急切的解释,正欲开口,突然胸中翻涌,一阵咳嗽袭来,掩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越忙递上汤药来。
  我接过药盏,忽听沁儿轻怯怯地开口,“咳嗽的时候,不可以喝水。”
  我与谢小禾均是一怔,却见她抬起头,眸子晶莹,隐含戚色,“我娘说,咳嗽的时候喝水会呛到。”
  “傻丫头……”谢小禾啼笑皆非,我亦笑了,心头却酸楚不已。
  “好,那我不喝。”我放下药盏,含笑看她,“你叫牟沁之,嗯,这名字很好听。”
  她眸光晶莹地看我。
  “我的名字是王儇。”我起身,朝她伸出手,“我们四下瞧瞧,看看你喜欢哪一间屋子,好么?”
  她迟疑片刻,终于怯怯将小手交给我。
  ——从此后,我多了一个女儿。
  握着这孩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充满宁静与柔软。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义。
  在我的身体里,是我与萧綦的孩子,而身边这个在战争里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样也将是我珍爱的宝贝——我会好好爱她,保护她,补偿给她爱与温暖。
  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么多孤苦的孩子,他们都不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牵着沁儿一路穿过回廊,心中越发明晰,霍然开朗——
  在属于男人的战争里,女人并非只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
  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棂,照彻堂前玉砌雕栏。
  萧綦面对案几上漆黑的剑匣,周身笼在寒月清辉里……虽凝然不动,却有森然寒意迫人而来。
  剑匣缓缓开启,一柄鲨鞘吞银,通体乌黑斑驳的长剑重握在他手中。
  剑一入手,此人此剑,仿佛合为一体。
  肃杀之气弥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长空,黄沙万里的塞外。
  ——这是他随身的佩剑,随他马踏关山,横扫千军,渴饮胡虏血,十年来从未离身,直至入京逼宫,临朝主政。那之后,他以摄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剑亦换为符合亲王仪制的龙纹七星长剑。
  这把饮血的剑,便连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剑之日,我伴在他身侧,亲眼见他合上剑匣。
  当时我笑言,“但愿此剑永无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犹在耳,烽烟又起,这把剑饮血半生,终究还是重现世间。
  月光下,萧綦平举长剑,三尺青锋森然出鞘。
  我猛地闭了眼,只觉眉睫皆寒,一时不敢直视。
  终究,还是杀伐,杀伐,杀伐。
  豫章王的劲旅铁蹄之下,再没有宽悯和饶恕,所带来的,只有杀戮和惩戒、威慑和灭亡。
  我叹息,他回身看向我,目光森寒,似有千钧。
  我向他走去,脚下虚浮,又似沉重如铅。
  他皱眉,还剑入鞘,“别过来,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怅然一笑,伸手握住那乌黑斑驳的剑鞘,缓缓摩娑——每一处斑驳,都是一个生死印记,这把剑上究竟铭刻了多少血与火,生与死,悲与烈。
  “阿妩!”他夺过剑,重重掷在案上,“这剑煞气太重,于你不祥,会伤身的。”
  我笑了笑,“煞气再重,也重不过你,我又何曾怕过。”
  他不说话,沉默凝视我。
  我仰头,微笑如常。
  自唐竞谋反、突厥入关、哥哥身陷敌营,一连串的变故,直叫风云变色。
  然而我的反应,却比他预料的坚强——没有病倒,没有惊惶,在他面前我始终以沉静相对。当全天下都在望着他的时候,只有我站在他的身后,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给他最后一处安宁的地方。
  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
  离别就在明日。
  今宵之后,不知道要等待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才得相聚。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难度,惟有共此一轮月华,凭寄相思,流照君侧。
  他抬手,轻轻抚上我脸颊,掌心温湿,竟是我自己的泪。
  什么时候,我竟已泪流满面。
  “你怨我么,阿妩?”他哑声开口,隐隐有一丝发颤。
  ——我怨怪么?
  若说没有,那是假话。
  偏偏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远赴沙场,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种种艰辛——孤苦、忧惧、叵测,甚至生育的苦难。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害怕离别,害怕孤独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萧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万千生灵都在战祸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之痛——比起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来,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头发,我便多一分怨怪。我会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归来,再不许离开,一辈子都不许离开。”
  一语未尽,我已哽咽难言。
  他不语,只是仰起头,久久,久久,才肯低头看我,眼底犹有湿意。
  我颤然抚上他脸庞,却猛的被他紧紧拥住。
  他将我抱得很紧,很紧,似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我会在宝宝会说话之前回来,在他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阿妩,你要等着我,无论如何艰难都要等着我……”他的声音哽住,喉头滚动,再也说不下去,微红的双目深深看我,似要将我看进心底里去。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泄露了全部的痛楚与无奈。
  这一刻,他再不是无所不能的豫章王,而只是一个有血有泪的平凡人,一个无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亲。我分明触摸到他冷面之下掩抑的心伤,触到他的恐惧……他怕从此一别再不能相见,怕我熬不过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然而置身家国两难之中,总有一边是他必须割舍,哪怕再痛也要割舍。
  我将脸庞深深埋在他胸前,用力点头,泪水汹涌,“我会的!我会好好等着你回来,到那一天,我和宝宝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凯旋归来!”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率十万劲旅星夜疾驰,驰援北境。
  另遣副将许庚、谢小禾,率轻骑十万步向许洛,缘道屯守。
  萧綦亲率三十万王师北上,六军集于凉州。
  右相宋怀恩留京辅政,都督粮饷。
  豫章王挥师北伐的消息传开,军心鼓舞,天下为之振奋。
  不仅北方边关战事激烈,京城、朝堂、宫廷,乃至军帐之中,无处不是暗流汹涌,风云诡谲。萧綦留下了宋怀恩坐镇京中,辅理政务,都督粮草军饷。京中明处有宋怀恩掌控着京师安全与后补给,暗处有我控制着宫廷与门阀世家,一明一暗,相辅相成,源头最终仍汇集到萧綦手中。
  边关事变一起,胡光烈第一个请战争功。他与唐竞素来不和,此番平叛更唯恐被宋怀恩抢去功劳。唐竞的反叛,已令萧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时的举动,无疑给他火上浇油。
  自入京之后,以胡光烈为首的一班草莽将帅,自恃功高,时常有荒唐胡闹之举。胡光烈尤其对世家高门憎恶无比,时时寻衅生事,对萧綦笼络世家亲贵的举措大为不满,私下多次抱怨萧綦得势忘本,偏宠妻族,嫌弃旧日弟兄。
  此前萧綦尚且顾念旧义,一再隐忍,自唐竞事发之后,却再无姑息之仁。


49.  暗流

  转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开了,王府木犀水榭里,夕阳斜照,风里隐隐有一丝甜沁的气息。
  玉岫抱了刚满两岁的小女儿来探望我。
  对面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勺勺喂给小人儿吃。
  小人儿很是贪吃,粉嫩的唇瓣边沾了白生生的糕末,还兀自舞着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这个孩子比起三个月前初来府里,已经白润了许多,不似当日那般瘦小,越发清秀可人。虽然还是沉默寡言却也渐渐与我亲近,只是仍不肯改口。
  萧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从不勉强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我摇头笑叹,“沁儿,你再这么喂囡囡,该把她喂成陆嬷嬷一样了。”
  陆嬷嬷是掌膳司老宫人,一手厨艺妙绝天下,尤其长得憨肥浑圆,奇胖无比。
  “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们囡囡一样,长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这样弱不禁风!”玉岫爽快地笑道。
  徐姑姑与沁儿都笑出声来。
  “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们王爷的。” 徐姑姑笑道。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底泛起一抹酸软,却又透出甜蜜。
  玉岫啊了一声,拍手道,“听说王爷前日连克三镇,已将侵入葫芦岭的叛军逼退到那什么,什么关外……”
  “瓦棘关外。”我微微一笑。
  “是了,就是这个地方!那些个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记不得。”她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眸光闪亮,连比带划,“瓦棘关那一仗,咱们三万铁骑直插敌后,左右两翼合围,给叛军来了个迎头痛击,从正午杀到黄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越说越是兴奋,好似亲眼所见一般,满面骄傲光采。
  如今宫里宫外,无处不在传扬豫章王的骁勇战绩,人人仰慕争颂。
  自萧綦亲征之后,前方战局一扫颓势,风云翻涌,横扫千里,将叛军迎头狙阻在河朔之北。步步进逼,沿路收复失地,传说守城叛军远远望见豫章王的帅旗,不及细辨真伪,即弃城而逃,过后方知萧綦根本不在营中。
  也有负隅顽抗的叛军,踞城死守,以满城百姓性命相要挟,却被萧綦截断水源,围困七日后,城中水竭,兵马百姓皆濒危之际,我军趁夜强攻,杀入城中,尽斩叛军头领,城中百姓亦脱险获救。不出两月之间,叛军和突厥人即被逐出关外,豫章王帅旗所到之处,连突厥悍将也望风披靡。
  “反正咱们王爷就是天下无敌!”玉岫一挥手,话音重重掷地,颇有将门主妇的豪气,惹周遭一群侍女听得神往不已。
  我静静含笑听着,尽管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头亦想过了不知多少回,每听人说起,却依然心澎湃,百转千回。
  她们口中,那个天神般不可打败的人,那个世人争颂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宝宝的父亲——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
  每一天都有战报从北边源源不断的传回,经由宋怀恩,再送入我手中。
  每一晚,临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将前方最新的战况讲给宝宝听,让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无敌,如何保家卫国,如何顶天立地。
  再过不久,我的宝宝就要来到人世了。
  除了前方的战事,萧綦与哥哥的安危,这便是对我最重要的事。
  玉岫一气说了半天,终于说得口干,端起茶水来喝。
  “谢将军也打胜仗了么?”一直安静聆听的沁之,突然插嘴进来,细声问道。
  我一怔,随即莞尔,“小禾将军带着前锋,也攻下了叛军多处要塞,旗开得胜。”
  沁之闻言,整个小脸都亮起兴奋的光采,即刻却又黯然,“那样又要死许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开心。”
  她的话,令得四下一片默然。
  不错,每一场胜仗,也同样意味着死亡和伤痛,意味着狼烟燃过沃土,烽火烧毁家园。
  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亲。
  “一些人的死,是为了换回往后的安宁,让更多人可以活下来。”我轻轻握住沁之的手,“国家疆土,正因这些将士的热血洒过,才会让生命一代代传延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繁衍生息。”
  这句话,是我说给沁儿听的,也说给宝宝听的——不管孩子们现在能不能懂得,将来,他们却一定会明白,父辈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天下的将来。
  仰头眺望遥远的北方天际,一时间,心潮涌动,感喟无际。
  “对了,王妃,昨日赈济司回报,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残,钱粮恐怕又吃紧了。”玉岫惴惴开口。
  “人还会越来越多……”我蹙眉叹息,心中越发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会减少。”
  “这样下去,赈济司只怕支撑不了多久。”玉岫长叹,“实在不行,让怀恩从军饷里多少拨一些来……”
  “胡闹!”我斥断她,“军需粮饷,一分一毫也动不得,怎能打这个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张张嘴都要吃饭,总不能眼见着人饿死!咱们好歹把赈济司建起来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着这一条活路,怎可半途而废!”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这是什么话,为了建这赈济司,王妃耗费了多少心血……”
  “够了,不要争了。”我无力地扶了锦榻坐下,心中烦扰,顿觉冷汗渗出后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声不语,不敢再吵。
  当日建立赈济司,并没想到会有这般规模。
  原本按规制,各地官府都设有专人赈济灾民,然而长年战乱,流民不绝,官府疲于应对,赈济之职早已荒废。如今北疆战乱,大量流民逃难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壮年尚可觅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残却只得倒卧道旁,生死由命。
  我与宋怀恩商议后,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设立了五处赈济司,发放水粮药物,收容老人幼儿。最初建立赈济司的钱粮,由官库拨出,初时我们都以为足够应对。却不料,赈济司建立之后,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量竟如此之巨,不到两个月,几乎将钱粮消耗殆尽。
  照此下去,只怕赈济司再难支撑。
  为解赈济司的燃眉之急,我决定先以王府库银救急,其余再从宗亲豪门里筹措。
  然而唤来管事一问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库银竟然不足十万两。
  是夜,徐姑姑、阿越与我彻夜秉烛,查点王府账册。
  我自幼便被父亲当作男孩子教养,对持家理财全无兴趣。
  大婚之后,诸多周折,及至回到王府,更有徐姑姑与府中老管事操持琐事,对于王府的库银开支,我竟是全然不知。
  灯下,对着一本本近乎空白的帐册,我惟有抚额苦笑。
  我这位夫君,堂堂的豫章王,何止是两袖清风,简直可说寒酸之极。
  他征战多年,皇家厚赐的财物金帛,几乎尽数赐予属下将士,自己身居要职,却是严谨克俭,未曾有一钱一厘流入私囊。
  他的薪俸用于日常开支之后,并无节余。
  如今,即便将整个王府搜刮个干净,也仅能凑足十六万两。
  这区区十六万两,对于北方饥困交加的万千流民,可谓杯水车薪。
  烛火摇曳,我对了窗外发呆半晌,蹙眉问徐姑姑,“镇国公府能有多少库银?”
  徐姑姑摇头,“有是有的,但亦不算多,何况王氏枝系繁杂……”
  “我明白。”我喟然长叹,心中明白她的意思。
  王氏家风崇尚清流高蹈,向来不屑在钱财之事上营营苟苟。
  虽然历代袭爵承禄,却也惯于挥霍,加之族系庞大,开支繁杂,一份祖业要供养整个亲族,实在算不得豪绰。
  “此次悠关民生,除此别无他法。”我决然回头,“况且要从京中豪门里筹集财力,王氏也当做为表率。”
  王氏解囊之举,赢得朝野赞誉无数。
  然而京中高门依然不为所动,从者寥寥。其中确有许多家族,迫于家道中落,财资困窘,然而也有不少世家,平日敛财成性,挥金如土,真要让他们为百姓出钱的时候,却如剥皮抽筋一般,抵死不从。想必他们也是料定,眼下边疆战乱,萧綦不在京中,我亦不愿多生事端,拿他们无可奈何。
  玉岫粗略盘点,这几日从宗亲世家中募集到的银两不足八万。
  她颓然掷笔,“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开口苍生,闭口黎民,到了这时候才显出真心。”
  “无妨,眼下筹到的银两,也够赈济司应付两三月了。”我闭上眼,淡淡一笑,“任他们悭吝如铁,我总有法子叫他们松口。”
  “那可妙极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摇头笑叹,“眼下还不是时候。”
  正待与她细说,侍女进来禀道,“启禀王妃,宋大人求见。”
  我一怔,与玉岫对视一眼。
  “今日他倒来得早,敢情是公务不忙罢。”玉岫笑道。
  正说着,宋怀恩一身朝服地进来,脸色沉郁,看似心事重重。
  见了玉岫,他也只淡淡颔首。
  见此情状,我心下一沉,顾不上寒喧,劈头便问,“怀恩,可是有事?”
  他点头,“怀恩愚昧,本不该惊扰王妃,只是此事牵涉非小,怀恩不敢擅专。”
  我从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说无妨。”
  宋怀恩抬起一双浓眉,面容沉肃,“前日例行查点,发现粮草军饷似有微未出入,看似寻常,却有可疑之处。我连夜查点,未料想,这里边竟然大有文章。”
  这一惊非同小可。
  水至清则无鱼,军需开支向来庞杂,下面有人略动脑筋,从中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积年陈弊,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变。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惊动当朝右相?
  宋怀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惩处一两个贪污下吏,又何需向我禀报?
  除非,此事背后牵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下立时悬紧,我直视他双目,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宋怀恩脸色铁青,“自开战以来,有人一直对粮草军饷暗动手脚,非但挪用军需,更以次充好,将上好精米偷换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么!”玉岫惊怒直呼。
  震动之下,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发抖。
  “非但如此,屡次拨予赈济司的银量,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怀恩浓眉纠紧。
  “好大的胆子!难怪下面总说钱粮吃紧,原来一半都落入了硕鼠之口!”玉岫怒极反笑,猛一拍案几,怒道,“王爷在前方征战杀敌,背后竟有人干起这等勾当!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宋怀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发。
  不必他再说什么,我已经明了。
  这个答案,让我瞬间如坠冰窖,刺骨寒彻。
  ——掌管军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远。而掌管赈济物资的官员却是子澹的叔公,谢老侯爷。
  胡光远分明是个耿介爽朗的汉子,深得萧綦信重,怎会是他干下这等蠢事!
  而谢老侯爷却是子澹唯一的亲人,当年谢氏卷入皇位之争,敬诚侯事败伏诛,谢家满门受此牵累,几乎就此覆亡。唯独这谢老侯爷因病告假,未曾参与其中,且身为三朝老臣,有功于社稷,侥幸避过当年之难。却从此闲置在野,多年不得启用。子澹登基之后,顾念母家颜面,才给了谢老侯爷一个虽无实权,却油水丰厚的官职,让他颐养天年,安乐终老。
  子澹,为何又是子澹——这两个人,与他虽不见得亲厚,却终究是妻弟和长辈,如今双双涉入这桩丑事,让他颜面何存,让我情何以堪!
  “证据可确凿?”我缓缓张开眼,望向宋怀恩,一字字问得艰涩无比。
  “铁证如山,这是一干下吏与候府帐房的供词。”宋怀恩从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绢册。
  若按刑律论处,谢侯重罪难脱,应处以腰斩之刑;胡光远死罪可免,却只怕难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开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该怎么做,你便去做吧。”
  宋怀恩默默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诉。
  避开他的目光,我长叹一声,“皇上远在行宫,不必奏请。即刻将谢侯与胡光远下狱,交大理寺量刑。同时查抄侯府,家产一律藉没,充入国库。”
  “卑职遵命!”宋怀恩垂首。
  “还有”,我缓缓道,“让人放出风声,就说此案牵涉重大,我决意彻查一干涉案官员,凡有贪污私弊,家产来历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论处。”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时牵涉帝后亲族,难免引致宫帏动荡。如今是非常之时,且命内禁卫封闭中宫,暂时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


50.  决绝

  帘外已是黄昏,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天地间冲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里依然是处处锦绣,仿佛并未笼上战事的阴霾。
  只是,雷霆总隐藏在最平静的云层之下。
  杀伐悄然降临,于无声处惊心动魄,没有人察觉,亦来不及回应,一切已经发生。
  今晨,胡光远奉命至相府议事,甫踏入大门即被设伏在侧的虎贲禁卫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怀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玺,带人直入安明侯府,将犹在宿醉中的谢侯收押,府内外层层重兵看守,彻底查抄阖府上下,家产尽数抄没入籍。谢氏一门,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概拘捕下狱。
  相对于谢氏的满门惊变,胡府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怀恩没有立即动手,只收押了胡光远一人,并将胡府上下严密监控起来,严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战在外,与家中音讯隔绝,不知吉凶,皇宫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难保,胡家不敢妄动,唯有闭门以待,惴惴如坐针毡。
  三日后,安明侯谢渊斩首于市。
  朝野震动,百官惊悚。
  “赈济司共收到募银……一百七十六万两。”玉岫清点帐目,搁笔长叹。
  阿越咋舌,“天,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却笑不出来。
  沉烟缭绕,一室清幽,心绪却是纷乱如麻。
  疲惫地阖上眼,不愿也不忍去想,眼前却分明晃动着子澹的影子。
  我该如何对他说——
  谢老侯爷一生才名远达,撰写史稿三百余卷。对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怀孺慕之心。然而人非圣贤,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会有弱点。谢老侯爷非但贪财,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撑着昔年辉煌门庭,明明家道已颓败,仍挥金如土,分毫不肯低头。
  那一份奢靡精致、纸醉金迷,岂是谢家空空如也的府库可以维持的。
  这些年,萧綦一力推行简俭,一反我朝数百年来奢靡颓逸之风,裁减了高官俸禄,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国库军需,减赋税,免徭役,迫使许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为收敛。
  谢家虽败落已久,我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贪弊维生。
  我绝不相信谢老侯爷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然而国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错,便是一世尽毁。
  这一切都应是滴水不漏,却没有料到,胡光远死了。
  两个时辰之前,他趁狱卒不备,以头触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责,并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边,终生不得启用。然而他却一头撞向石柱,血溅天牢,以死来赎清罪孽。
  闻听他的死迅,我惊呆在当地。
  那个爽朗的少年,笑起来总是嗓门洪亮,常常骑了快马,奔驰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萧綦责骂都会抓头傻笑的少年……他的自尽,究竟是因为自愧自惭,还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连累兄妹——我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
  宋怀恩垂首肃立在侧,一言不发,神色沉重。
  “这便是一个人的命数,王妃,您切莫太过自责。”徐姑姑温言劝我。
  我一时惘然,沉默了许久,对宋怀恩叹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过为难胡家……他们终究也是有功之臣,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远的尸身,经太医查验,被宣布为旧疾突发,不治而亡。
  事态平息之后,我解除了中宫的封禁,让胡氏家人入宫探视皇后。
  当晚,宫中即来人禀报,说皇后娘娘悲痛过度,病倒在床。
  对于胡瑶,对于胡家,于情于理于法,我不知道该不该有愧。
  宁愿她痛骂愤恨,也不愿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怕。
  辗转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间,依稀见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见胡瑶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猛然惊醒过来,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罗帐外,约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将亮未亮,越显凄清。
  这个时候,萧綦应当已在校场上驰马点将了。
  抚着身边似水柔滑的锦缎,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热,湿了衾枕。
  在这九重宫阙里,我与胡瑶,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同时面临着惊人相似的处境,却又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战争、杀伐、离别、孤独、疾病、生死面前,我们都只是无辜而无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尚能改变他人的处境。
  并非我有多么心软仁慈,只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日后,我力压宋怀恩的反对,下令从行宫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宫之后,行动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监视,但至少,他可以陪伴着胡瑶,陪伴着他的妻儿——他有她,她亦有他,两个人再不孤单。
  这之后,胡瑶终于开始进药,病情渐有起色。
  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无论如何滋养进补,也不见明显的效用。
  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病况,只让我静心宁神,好生休养。
  静心,说来容易,可又如何能说静就静?
  前方战事,流民赈济,宫闱动荡,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这几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经油尽灯枯了。缠绵病榻这么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连眼睛也盲了,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从起初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医治,到日渐悲哀绝望,如今我已彻底放弃。
  眼看姑姑这个样子,我甚至想过,宁愿当日没有从刺客刀下救她,让她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时光碾压,饱受疾病摧残,以龙钟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只是,当太医亲口说,太后时日无多的时候,我仍是无法接受。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姑姑也要走了么。
  我每日强撑精神,尽可能去万寿宫陪着姑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颜,我黯然叹息。
  姑姑向来是最爱洁净的,怎能让她带着憔悴病损的容颜离去。
  我让阿越取来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亲手帮她梳头挽髻。
  “王妃,皇上来了。”阿越低声道。
  我一怔,玉梳脱手坠落。
  是子澹来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宫之后,我一直小心回避,不愿见到他。
  “皇上已到宫门外了。”阿越惴惴道。
  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一时间,我屏住了气息,咬唇强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伫立。
  “是谁在替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回皇上,是奴俾。”阿越答道。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俾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俾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子澹不再说话,久久静默之后,听见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俾,告退。”阿越有一丝迟疑,却只得遵命。
  听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没有一丝声响。
  殿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药香与兰息香的气息淡淡缭绕。
  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他或许早已经离开。忐忑地凑近雕花纹隙,正欲窥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得一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边,将脸深埋入垂幔中,肩头微微抽搐。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那单薄身影隐在垂幔间,却听他喃喃道,“母后,从前你总想让皇兄登基,你告诉我,皇位到底有什么好?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还有皇嫂……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还一心要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我又梦见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冷寂的寝殿,“可是转过身,眼前血流满地,身首异处……她骗我,阿瑶也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样爱过的人,到头来,为什么都成了恨?”
  这一声“恨”,听在耳中,只觉嗡的一下盖过了所有声响。
  眼前屏风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缭乱昏花。
  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手指绞紧裙上丝绦,却听叮的一声,丝绦断,明珠溅落在地。
  “谁!”子澹惊跳。
  屏风被他猛的推开,眼前光亮大盛,照见他脸色惨白。
  抵着背后墙面,我已退无可退。
  他迫视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我并非故意,却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宫中无处不在的耳目,藏身暗处,窥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里,我是如此不堪。
  闭了眼,任凭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愿开口,一切都已是徒劳。
  颊上一凉,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还是如此骄傲么?”
  他另一只手随即贴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浑身颤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惊悸的寒意。
  未及挣扎,他的唇已狠狠压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双唇,那么冷,那么柔,与记忆深处,第一次亲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摇光殿,春日柳,熏风拂面。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少年,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觉,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深处。
  十年之后,同样的人,同样的吻,却是如此冰冷破碎。
  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他亦尝到我的泪,蓦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纠缠。
  我已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渗出全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似觉察我的异样,伸手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咬牙,推开他的手,将身子抵住屏风站稳,惨然一笑,“如你所说,我满手血腥,害人无数,你恨我也好,就此爱恨相抵,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罢,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鸾车,一路上,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车驾渐缓,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莲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鸾车停了,我挑开车帘,竭力镇定地开口,“阿越,传太医。”
  太医当即入府,汤药金针,统统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边,不停用丝帕为我拭去冷汗,饶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医惶恐地退出去,宫中几位年老的接生嬷嬷已经候在了外面。
  看起来,我可怜的未足月的宝宝,已经要提早降临这人世了。
  静夜沉沉,唯觉更漏声声。
  我在昏沉里时醒时睡,恍惚中总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额上忽觉清凉,是谁温柔的手,为我拭去冷汗。
  睁开眼,恰看见一双泪光莹然,满是慈爱的眼睛,恍惚是母亲,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罢,我想唤她,想对她微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断续若游丝。
  “我在这里。”徐姑姑忙握紧我的手,“不怕,阿妩不要怕!宝宝一定会平安的!”
  我闭目深深呼吸,略微缓过气来,茫然看向帘外,是已经天黑了么?
  看不透这重帏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际,是否已经落下夕阳。
  望不穿这万水千山,却依稀见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