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27

寐语者: 帝王业 21-30


21.  夺城

  门口刀兵交击,守卫惨呼连连,猛然一声巨响落在门外,硝火闪烁,伴着浓烟滚滚,裂石碎木之声,地面随之巨震。
  “小心!”玉秀扑在我身上,我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眼前一片模糊,只紧紧抓住玉秀。
  陡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属下庞癸,参见郡主!”浓烟中只见一个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唤我郡主,自报名号“庞癸”——暗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领以天干为组,地支为号,来人果然是自己人。我惊喜交加,脱口道,“原来是你们!”
  庞癸按剑在手,“事不宜迟,宋将军在外接应,请随属下走!”
  我们疾步奔出房外,借着浓烟夜色的隐蔽,随行暗人一路掩杀,直冲到内院门口。
  门外大群守卫正与百余名铁甲精卫厮杀在一起,当先一人正是宋怀恩。
  我们身后火光蜿蜒,脚步声震地,正有大队追兵赶来。
  庞癸大喝一声,“王妃已救出,宋将军护送王妃先走,我等断后!”
  宋怀恩策马跃出重围,俯身将我拽上马背,紧紧将我揽住,夹马向外冲去。他手臂上一股温热渗湿我衣衫,竟是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伤处,想止住流血。
  “无妨。”他反手格开一柄刺到马前的长戟,咬牙喘息,对我颤声说,“别弄脏王妃的手。”
  这话竟叫我心里一痛,眼见这些大好男儿为我流血拚命,刀剑虽没有落在我身上,却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们住手。
  “住手——”
  蓦然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
  惊回首,但见牟连仗刀立马,凛然立在十丈开外,身后大队士兵严阵以待,弓弩开弦,枪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红,刀剑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后宋怀恩气息一沉,缓缓将我揽紧,横剑在前,全神戒备。
  庞癸等人迅捷围拢呈扇阵,挡在我们马前,杀红了眼的两方都停下手,相向对峙。
  我心神悬紧,凝眸望向牟连。
  火光烈烈,将他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夜风中满是硝石与松油的味道,隐隐挟裹着血腥气。
  宋怀恩将手缓缓移下,无声无息扣住了鞍旁所悬的雕弓。
  “虚惊一场,原来是自己弟兄。”牟连淡淡开口,举剑发令,“放行——”
  话音落地,四下众人尽皆一震,身后宋怀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长长松了口气。
  片刻僵立之后,门外守军齐齐退后,刀剑还鞘,枪戟撤回,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庞癸回首与宋怀恩眼神交错,我低声对宋怀恩说,“此人可信。”
  宋怀恩微微颔首,向牟连朗声道,“多谢。”
  牟连点头,将手臂一挥,“路上当心。”
  他望住我们,昏暗中莫辨神色,我只觉得他欲言又止。
  蓦然一骑从他身后掠出,拔剑指向我们,“他们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们手中!”
  庞癸等霍然一惊,不待我们回应,牟连已怒斥道,“混帐!哪有什么豫章王,你他妈眼花了!”
  那副将勒马逼近两步,“好你个牟连,竟敢私自纵敌!来人,将这叛贼拿下!”
  四下守军毫无动静,一个个坚定如铁石,只望向牟连。
  牟连冷冷侧首,一言不发,凛然有杀气迫人而来。
  那副将仓惶环顾左右,大惊失色,“你们……你们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声暴喝,牟连拔剑,手起剑落,将那人劈翻落马,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
  眼前惊变只在一瞬之间,那人的尸首在地上滚了几滚,左右才爆出惊悸低呼之声。
  我亦未曾想到牟连会当众斩杀副将,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只见牟连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长剑,僵立半晌,霍然抬头向我们嘶声吼道,“还不快走!”
  宋怀恩将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汇集于我,我深吸一口气,扬声肃然道,“逆贼吴谦谋反,犯上作乱。牟连大义灭亲,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军入城,平定晖州之乱,必当上奏朝廷,褒扬功勋;众将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赏。”
  牟连定定望住我,仿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怀恩扬剑指天,高声道,“吾等誓死追随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铁骑精卫与庞癸等人随即跪地响应。
  四下守军将士再无迟疑,尽皆伏跪在地,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夜空,令我心神震荡。
  牟连翻身下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万岁!”
  事不宜迟,一旦吴谦获知行馆之变,我们便先机尽失。
  宋怀恩与牟连、庞癸等人当即在行馆议定大计,兵分三路行事。
  牟连率领手下戍卫,趁城头换岗之机,夜袭北门,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东西二门;庞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从北门出城,趁夜赶往宁朔方向,向萧綦前锋大军报讯;宋怀恩率领五百精骑,趁乱杀入刺史府,挟制住吴谦,再与牟连会合,往城南驻军大营夺取兵符,号令全城守军;同时,由庞癸率领手下暗人四下潜入晖州机要之地——官仓、府库、营房,在城中四下纵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动摇晖州军心,令全城陷入混乱。
  此刻天色微明,已过五更,正是人们将醒未醒,最为松懈的时刻。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要么一击得手,要么全军覆没。
  宋、牟、庞三人各自点齐兵马,整装上马。
  宋怀恩勒马回头,向我按剑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轻坚毅的面容,向他们三人俯身长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归来!”
  两百余名侍卫留下来守护行馆,我带领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间拼杀受伤的士兵。行馆内一切有条不紊,侍卫们严阵以待,只等城中的讯号。我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装。
  约莫过了两三柱香的时间,侍卫来报,称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馆后山最高的流觞台,凭栏俯瞰城中。
  浓云阴霾笼罩下的晖州已是一片惊乱景像,城中四下腾起熊熊火光,天际第一缕晨光还未出现便已被浓烟遮蔽。阴云沉沉压顶,看来今天将有暴雨倾盆。
  我眼前隐约浮现出兵荒马乱,人群奔走呼号的惨景……想来此时,整个晖州都已陷入大难临头的惊恐和混乱。自睡梦中惊醒的人们,睁眼所见,亦如我眼前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将临。
  片刻之后,北门方向吹响号角,惊彻全城——那是我们约定的讯号,牟连已经得手。
  天际浓云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门被牟连拿下,飞马报讯的暗人顺利出城。我遥望北面,闭目默祷,只盼萧綦快快赶来。
  按庞癸所献之计,此刻百余骑兵应当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烟,以树枝缚于马尾,在离城一里外往来奔驰,踏起沙尘漫天,一路狼烟滚滚,扬尘延绵。城中守军素来敬畏豫章王威名,骤然听得萧綦亲率大军到来,已是魂飞魄散,待亲眼望见北门已破,城外一片烟尘冲天,在天色昏暗中远远望去,恰似千军万马浩荡而来,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果然未出半个时辰,东门、西门相继传来低沉号角,两处守军不战自溃,皆被牟连拿下。
  城中混乱之状愈演愈烈,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升腾,如莽莽黑蛇舞动。
  此时晖州生变,全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料想蹇宁王在河对岸也看到了这番光景。
  他会不会相信是萧綦的大军攻城,如果骗不过这个老狐狸,依然被他强行渡河,又当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后背俱是冷汗,纵然经历过一次次生死险境,面对这满城烽火,恶战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听身后有低微的哽噎声,我回头,却见玉秀脸色苍白,正抬手拭泪。
  “你怕什么?”我沉下脸来,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戎装仗剑的护卫们,向玉秀沉声道,“这里没有胆小怯弱之人,众将士舍生忘死,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能与他们共生死,是你的荣耀。”
  身后众侍卫尽皆动容,玉秀扑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缓,伸手将她扶起,“将士们正在搏命拼杀,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此刻流泪。”
  玉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颤声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将军他们有危险。”
  这女孩子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中,满是关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牵动,顿时有几分了然,今日若换了萧綦在阵前拼杀,我也未必能如此镇定。
  眼前隐隐浮现萧綦从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视玉秀,决然开口,“他们都是最骁勇的战士,必定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我的话音未落,南面城外传来雄浑嘹亮的号角,其声冲天而起,直裂晨空,随即是千万战鼓齐擂,鼓声动地,滚滚而来,声势之间杀气震天。
  那应该是宋怀恩夺下了驻军大营,按事先约定,擂响战鼓,吹起号角,隔河向謇宁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时心神俱震,握紧了围栏,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遂。
  玉秀已顾不得礼制,抓住我袍袖,连连追问,“王妃你听!那是什么?那头怎么样了?”
  我紧抿了唇不敢开口,没有听到他们亲口传来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丝侥幸。
  半炷香时间的等待,漫长难熬,几乎耗尽我全部定力。
  “报——”
  一名侍卫飞奔上来,“晖州刺史吴谦伏诛,守将弃甲归降,四面城门皆已拿下,宋牟两位将军已接掌晖州军政,庞大人正率兵赶回行馆!”
  玉秀跳起来,忘乎所以地欢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身后众侍卫欢声雷动,振奋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很好,预备车驾入城。”我含笑点头,强抑心中激动,没有让声音流露半分颤抖。
  转身仰望天空,我闭上眼,在心中重复玉秀方才的话,恨不得立时跪倒,叩谢上苍佑我。
  庞癸赶回行馆时,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我抢在他跪拜之前,亲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后浴血沐雨的勇士们含笑致谢。
  庞癸弃了头盔,狠狠抹一把脸上雨水,朗声笑道,“做了半辈子暗人,今日能随两位将军冲锋阵前,痛快厮杀一场,是属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迈的汉子,可惜身为暗人,注定终生不见天日。我凝视庞癸,微笑道,“若是随我回京,从此跟随豫章王麾下,你可愿意?”
  庞癸二话不说跪倒,“属下身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怅然,忽而转念回过神来,“那么,若是跟随于我呢?”
  “但凭王妃驱策!”庞癸抬头,目光炯炯,露出一线微笑。
  望着庞癸和他身后黑压压跪到一地的暗人,这一刻我猛然惊觉——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两大势力,分别由父亲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却被时势推到了他们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辈的权威。我所接掌的不仅是眼前众人的生死命运,更是他们对王氏的忠诚信重。
  只在一念之间,似有强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将心底变得一点点坚硬。
  车驾和随行侍卫穿过城中,沿路百姓纷纷惊慌走避,再无人敢像昨日一般围观。
  全城已经戒备森严,经此一场变乱,晖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户纷纷席卷细软出城躲避,普通百姓无力弃家远行,则急于屯粮储物,以防再起战祸。
  路上时有见到守军士兵趁乱扰民,昨日还是繁华盛景的晖州,一夜之间变得满目苍凉。
  我放下垂帘,不忍再看。
  车驾到达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门前石阶上还残留着未洗尽的血迹,依稀可见昨夜一场混战的惨烈。庭前文书卷帙散乱遍地,却不见一个仆从婢女,到处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洒扫。
  宋怀恩带着晖州大小官员迎了出来,一众文吏武将都是往日在晖州见过的,当时每逢节令筵饮,总少不了诸人的迎奉。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恍惚还似当年初来晖州的情境,然而彼时此地,一切已然迥异。
  宋怀恩战甲未卸,臂上伤处只草草包扎,眼底布满血丝,依然意气飞扬。
  他简略将战况一一禀来,对其间惨烈只字不提,只说吴谦仓皇出逃,混入乱军之中,被他亲手射死。謇宁王那边派出十余艘小艇沿河查探,暂且不见动静。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也暗自焦虑,当着晖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动声色。
  我嘱咐了三件要务。其一,稳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骚乱;其二,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抵御謇宁王大军;其三,储备粮草,等待豫章王大军到来。
  府中不见牟连的身影,问及宋怀恩,却见他面色迟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内堂,蹙眉看向宋怀恩。
  他低声道,“牟统领正在吴夫人房中。”
  我将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听他说,“吴谦死讯传回之后,吴夫人便自刎了。”
  吴夫人的尸首是牟连亲手殓葬的。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吴谦的两个妾室哭哭啼啼,只说夫人将蕙心小姐交给她们,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爷平日的佩剑横颈自刎。
  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
  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说,“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来吃点东西吧。”玉秀隔了门,在外面低声求恳。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发,望着北边天际发呆,看夜色一点一点围拢。什么人也不愿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牟连,看一看那个叫蕙心的女孩儿。听说吴蕙心哭晕过去多次,悬梁未遂,此时还躺在床上,水米未进。
  玉秀还在外面苦苦求我开门,我走到门口,默然立了片刻,将门打开。
  “领我去看看吴蕙心。”我淡淡开口,玉秀怔怔看着我脸色,没敢劝阻,立即转身带路。
  还未踏进闺房门口,就听见女子的哭泣声,伴着碎瓷裂盏的声音。
  一名妇人匆忙迎了出来,素衣着孝,面目清丽,不卑不亢向我行礼,自称妾身曹氏。
  我无心多言,径直步入房中,恰见那苍白纤弱的女孩儿将侍女奉上的粥肴摔开。
  我接过仆妇手里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视她。
  周围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泪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我,双眼哭得红肿。
  “张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我冷冷开口,“粥里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颤,满目骇然,嘴唇剧烈颤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将勺子强行送到她唇间。
  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是谁……”
  我将碗放下,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双瞳骤然大睁,尖声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闪不避,任由她扑上来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掴在颊上。
  身后玉秀与曹氏抢上来格挡,我抬手阻住她们,又受了她反手一掌,双颊立时火辣。
  蕙心又伸手来掐我颈项,我避开,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单薄,这女孩儿竟比我还削瘦几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动弹不得。
  “这两掌是我欠你母亲的。”我淡淡开口,“若是你自己想报仇,先活下来再说。”
  我放开吴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随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谢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会好好活下来。”我疲倦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玉秀之前提过,吴蕙心由牟连的夫人在照料……我侧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头称是。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牟将军可好?”
  “多谢王妃垂顾,外子已赶往营中,协助宋将军署理防务。”曹氏语声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我颔首道,“辛苦牟将军与夫人了。”
  曹氏脸上一红,欲言又止。我觉得蹊跷,回眸细看她。她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外子只是戍卫统领,位份卑微,当不起将军的名衔。”
  我怔住,讶然道,“牟连的职位怎会如此低微?他不是吴夫人之侄么?”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极大勇气开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带之便,姑父也惟恐带累了官声……是以外子空怀报国之志,却多年不得升迁。此番姑父投靠叛军,外子也曾力劝。及至王妃入城,终令外子临崖勒马,未致铸成大错。妾身虽愚昧,亦知好马需遇伯乐,良将需投明主。恳请王妃为外子美言,不计门庭之嫌,勿令良将报国无门!”她一气说来,脸颊涨红,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谢王妃!”
  这一番话虽是出于私心,惟恐牟连受到牵连,身为降将受人轻视,故而为他开脱求情……然而从她口中道出,却是诚挚坦荡,并无半分谄媚之态。看她年纪似与哥哥相仿,心机胆识不输须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亲手将她扶起。
  “牟连有贤妻若此,可见他非但是良将,亦是一员福将。”我向她扬眉一笑,不觉起了亲近之心,“王儇年轻识浅,若蒙牟夫人不弃,愿能时时提点于我,共商此间事务。”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辗转无眠。
  宋怀恩执意要我从行馆迁入刺史府,虽是守卫森严,安全无虞,我却一闭眼就想起吴夫人,想起蕙心,哪里还能安睡。已是夜阑更深,我仍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来,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见一丝月色,只有隐隐火光映得天际微明,依稀可见守夜的士卒在城头巡视走动。我只带了几名值夜的侍女,没有唤起玉秀,她连日惊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内院门口,却见外院还是灯火通明,仍有军士府吏进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厅,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厅中几名校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宋怀恩。他换了一身深蓝便袍,在灯下看来,愈显清俊,言止从容坚定,隐有大将之风。
  想来当年,萧綦少年之时,也是这般意气飞扬吧。
  我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他也未发现,只专注向众将布署兵力防务。我心下欣慰,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身后有人讶然道,“王妃!”
  回头见宋怀恩霍然抬头,定定望住我。
  “时辰已晚,若非紧急军务,诸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厅中,向众人温言笑道。
  宋怀恩颔首一笑,依言遣散了众人。
  我徐步踱至舆图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数尺距离,一如既往的恭谨拘束。
  “你的伤势如何?”我微笑侧首。
  他低头道,“已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多谢王妃挂虑。”
  见他神色越发局促,我不禁失笑,“怀恩,为何与我说话总是如临大敌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这句笑语惊住,耳根竟又红了。
  见他如此尴尬,我亦不敢再言笑,侧首轻咳了声,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宁王会否抢先渡河?”
  宋怀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晖州大乱,烽烟四起,謇宁王素来谨慎多疑,见此情形,势必不敢贸然渡河。然而,属下担心时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颔首道,“不错,若果真是大军已到,必定不会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动,越是露出破绽,迟早被他觑出我们的底细。”
  “王爷接到信报,假使路途顺利,不出五日应能赶到。”宋怀恩深深蹙眉,“如何拖过这五日,便是关键所在。牟连已依计将豫章王帅旗遍插城头,驻军大营增加炉灶炊烟,日夜巡逻不熄,造出大军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属下看来,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准备,最坏的可能也莫过于刀兵相向。
  “照此说来,三日之后,一场鏖战在所难免了?”我肃然望向他。
  宋怀恩毅然点头,“我们至少仍需坚守两日,将謇宁王挡在晖州城外,等待王爷赶来。”
  我蹙眉缓缓道,“晖州兵力远远不足,守军素来吃惯了皇粮,惫懒成性,疏于操练,又逢人心浮动之际……若是硬拼起来,我担心能否拖过两日。”
  “挡不住也要挡!”宋怀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属下已经传令全军,一旦城破,我便纵火焚城,叫全城守军、老弱妇孺皆与叛军同葬!”
  我一震,骇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语。
  他凛然与我对视,缓缓道,“如此,则破釜沉舟,再无退路,惟有以命相搏!”


22.  并肩

  晖州的夜风比宁朔温软,五月深宵,透衣清凉,吹起我鬓发纷飞。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际,微微叹息,“交战一起,不知道这座城池将会变成怎样。”
  宋怀恩默然片刻,“彭泽刺史已经举兵叛乱,烽烟燃及东南诸郡,一旦水泽之路失陷,琅玡也不再太平。长公主此时还在路途中,获知彭泽兵乱,只怕不会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叹道:“家母此时应当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难道长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怀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见忧急。
  “正因京城陷于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罢。”我无奈一笑,到底是数十年夫妻,对父亲纵有万般怨恨,当此生死关头,她总要和他在一起的。晋敏长公主的性子,若真执拗起来,谁又阻得住她。彭泽之乱将京城逼到危急边缘,或许也逼出了母亲的真情。
  “王妃此话何解?”宋怀恩惴惴开口,犹自疑惑。
  我却不愿再与旁人提及家事,只淡淡一笑,“我确信她会返回京城,正如我也会留在晖州。”
  “你要留在晖州?”宋怀恩语声陡然拔高,连敬辞也忘了,朝我脱口怒道,“万万不可!”
  夜色下,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焦灼关切。
  我看在眼里,心下怦然一紧。这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热切,再不是臣属之于主上,仅仅是一个男子看向一个女子的目光。
  只听他急急道,“晖州一战在即,属下预备明日一早就让庞癸护送王妃出城,北上与王爷会合……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王妃涉险!”
  我侧首转身,避开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许慌乱。
  一时相对无语,惟觉夜风吹得衣袂翻飞。
  “你只需全力守城,至于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我敛定心神,淡淡开口。
  宋怀恩气急,张口欲说什么,却又陡然止住,将唇角紧抿作一线。
  我回眸静静看他,“你跟随王爷身经百战,可曾因战况危急而临阵退缩过?”
  他蹙眉道,“将军自当战死沙场,王妃你身为女子,岂能相提并论!”
  “那么,”我微微一笑,“若是王爷在此,他可会抛下你们,独自离城避难?”
  “那也不同!”宋怀恩勃然怒道。
  我含笑直视他,“有何不同,我是豫章王妃,自当与豫章王麾下将士共同进退。”
  宋怀恩默然垂下目光,不再与我争执。
  折返内院的一路上,他沉默地跟在身后护送,于门边驻足目送我入内。
  步入曲径深处,仍依稀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我忍不住驻足回头,见那淡淡身影孑然立于门下,袖袂飞扬,说不出的寂寥孤清。
  天色刚亮,潜去鹿岭关外打探虚实的军士回报,謇宁王大军正在加紧督造战船,曾派出数队小艇于凌晨时分靠近河岸,打探我军消息,皆被巡夜守军发现,劲努齐发,将其逼退。
  牟连已经封闭四面城门,下令城中军民储粮备战,调集重兵驻守鹿岭关,不准任何人从南境入城。鹿岭关将在今日正午封闭,此刻关门内外已是人马如潮,附近百姓扶老携幼,抢在封关之前入城躲避战事。
  一连两天过去,謇宁王的战船已在河岸列开阵势,天色晴好时,依稀可见对岸飘扬的战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骤然增多,不时向城头射来箭矢,叫嚣挑衅。牟连与宋怀恩交替值守城头,严令死守,不准守军士兵回应反击。謇宁王越是试探,越显出他疑虑心虚,摸不准我方的虚实。
  城头风云诡谲,城内人心惶惶。
  百姓忙于屯粮避战,城中米行纷纷告罄关门,贫民哀告无门。晖州多年未经战事,官仓所储粮草许久不曾清点,竟已霉坏了许多,也不知能供军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团乱麻,叫我无从应对。自幼所见所学,虽也不乏兵书韬略,耳濡目染却大多是宫闱朝堂间弄权之术,这最最寻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闻所未闻的。晖州大小官吏平素饱食终日,最擅歌赋清谈,真正到了用兵之际,一个个只会空谈。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牟夫人曹氏举荐了数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内一共七人,均是在各处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谙民情,行事勤勉,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连日里,众人不眠不休,逐一清点官仓府库,供给军中的粮草皆已就位,另开了仓廪专司赈济。城中人心稍定,骚乱渐止。
  从前虽知朝廷吏治败坏,贵胄子弟庸碌无为,却不知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抚额长叹,想起在京中的哥哥,只觉深深无奈,心中隐有忧虑。
  已是入夜时分,照宋怀恩的预料,只怕謇宁王的耐心难以耗过今晚。
  我与曹氏相携而至城头,时近子夜,今夜的晖州月明星稀,分外靖好。
  城头守备一切如旧,不见半分慌乱,暗中却已全城警戒,四门守军皆是枕戈待旦。
  宋怀恩与牟连闻讯赶来,两人皆是重甲佩剑,眼有红丝。
  听曹氏说,牟连已经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营中。此刻他夫妇二人相见于城头,生死之战或许就在转瞬,两人沉静对视,没有只言片语,却似已道尽一切。
  我心中触动,含笑转身,对宋怀恩道,“宋将军请随我来。”
  离开牟氏夫妇数丈远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怀恩微微一笑,“且让他们聚一聚吧。”
  宋怀恩含笑不语,深深看我一眼,复又目光微垂。
  这三日来,我着意回避,每日除了商议要事,并不与他见面。偶有琐事,总是命玉秀往返传话。平素听她回来说起宋将军,总是眉飞色舞,此刻宋怀恩就在眼前,她却低头立于我身后,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战事在即,我却被眼前的牟氏夫妇,与玉秀的女儿心事,勾起了满心温柔。
  宋怀恩亦微微含笑,凝望远处江面,只字不提战事,似不愿惊扰这城头片刻的宁静。
  良久无语,倒是玉秀轻轻开口打破了沉寂,“江面起雾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摇头,却见江面果真已弥漫了氤氲水雾,似乳色轻纱笼罩水面,随风缓缓流动。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江面雾霭最浓的时候。”宋怀恩低低开口,语声带了一丝肃杀,“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时机。若是过了寅时,未见敌军来袭,我们便又撑过一日。”
  我心下凛了一凛,依然朗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现在是第四日了,王爷的前锋大军离我们又近了许多。或许明日此时,援军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虑。”他含笑沉吟道,“我们闭门不战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对手是謇宁王,此人年老多疑,见此情状只怕越是谨慎,惟恐有诈。”
  我附掌而笑,戏谑道,“不错,但愿他再多几分慎重沉稳,切莫学少年莽撞。”
  宋怀恩与我相视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听着声声更漏,将两个时辰一分分捱过。
  问了玉秀不知第几遍,从子时三刻数到寅时初刻,我与她俱是困倦不堪,伏在案头不知不觉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声猛然惊起,推醒玉秀,一问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时初刻了!
  果真又捱过一天了。
  望着东方微微泛白的天际,远观城头灯火,我只觉又是宽慰又是疲惫。
  连日来,一直不曾安睡,此时心头一块大石暂且落了地,困意却再也抵挡不住。
  阖眼之前还嘱咐玉秀,辰时一过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恬然无梦,酣沉无比。
  将醒未醒之间,依稀见到萧綦骑着他那神气活现的墨蛟,从远处缓缓而来,竟走得那么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这顽劣的马儿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爷到了……”梦中竟还有人欢呼。
  我笑着翻身,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时醒转过来。却是玉秀拼命摇着我,口中连连嚷着什么,我怔了片刻才听清——
  她是说,王爷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门外传来侍卫奔走出迎的脚步声——果真不是在梦中。
  我跳下床,扯过外袍披上,胡乱踏了丝履便飞奔出门。
  袖袂飘拂,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这可恶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么从不觉得如此漫长难走!众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顾不得仪态规矩,提起裙袂大步飞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间飞到他面前。
  甫至大门,远远就望见一面黑色缬金蟠龙帅旗高擎,猎猎招展于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帅旗,所到之处,即是定国大将军萧綦亲临。
  那个威仪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战马之上,逆着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头,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阳光,比阳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晕正中的一人一马。
  黑铁明光龙鳞甲、墨色狮鬃战马、玄色风氅上刺金蟠龙似欲随风腾空而起。在他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仿如看不到尽头的盾墙在眼前森然排开,又似黑铁色的潮水正自远方滚滚动地而来。
  众人跪倒一地,齐声参拜,只余我散发单衣立于他马前。
  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却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
  他策马踏前,向我伸出手来。
  脚下轻飘飘向他迎去,犹似身在梦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轻轻一带便将我拽上马背。耀眼阳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萧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个人。
  “我来了。”他笑容温暖,目光灼热,语声低沉淡定。这笑容只有我看得见,这淡淡三个字也只有我听得见。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赶在此刻到达,其间披星戴月,忧心如焚,全军将士马不停蹄……我虽不能目睹,却能想见。
  四目相顾,无需蜜语柔情,他来了,便已经足够。
  豫章王前锋大军踏着烈烈日光,浩浩荡荡进入城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我共乘一骑,穿过欢呼迎候的人群,径直驰上城楼,接受脚下如潮的欢呼。三军将士欢声如雷,士气勃然高张,满城百姓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这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狂热,仿佛濒临绝望的人终于迎来拯救万众于水火的神祗;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于此。
  而此时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他并肩共骑,一同接受万众景仰。
  这发自肺腑的欢呼,即便尊贵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将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语。
  及至离开城头,驰返府衙,这才惊觉自己一直长发散覆,素颜单衣,就这样被萧綦揽在怀中。
  而左右将领,乃至城下三军将士都看到了我们这个样子……我顿时双颊火辣辣发烫,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慌忙将脸低下,不敢触到身后诸人的目光。
  “你做什么?”萧綦诧异地低头问我。
  我脸颊愈热,声音轻细得不能再轻,“你竟让我这副样子出来。”
  身后诸将随行,相隔不过丈余,他竟朗声大笑,“你连整座城池都敢夺下,这时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声从后面传来……我羞窘难当,再不敢接口与他调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而去,心下暗恼,赌气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妆整齐了出来,玉秀说王爷已去了营中,并未来过这里。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军务为重的,日夜兼程赶来也未必是为了我。
  黯然倚坐妆台,心下恼也不是,叹也不是。捱过了连日的惊虑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来了他,本该满心欢喜却又莫名怅惘……他不在时,我也独自一人撑过来,错觉自己刀枪不入;而今他来了,我便回复原形,只愿从此被他护在身后,犹如宁朔那夜。
  一时间意兴阑珊,拆了钗环发髻,又觉倦意袭来。
  这两日着实太累,我倚回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觉却又睡去。
  朦胧间,有人帮我盖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笼下来。
  我不愿睁开眼睛,默然侧首向内。
  “不想看见我?”他的手指抚过我鬓发,语声温暖低沉,“之前是谁疯了一样奔到我马前?”
  提及当时,我顿觉心软,睁了眼静静看他。
  他眼底尽是红丝,下巴渗出湛青一层浅浅胡茬,满面都是倦色。
  我再也硬不下心肠,伸臂揽住他颈项,幽幽开口,“到底几天没阖眼了?”
  他笑一笑,并不答话,只将我拥住。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为钦佩。”
  我一时愕然,未及开口,却听他话锋一转,厉色道,“可是阿妩,即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来换区区一座城池!”
  “什么凶险不曾见过,即便謇宁王夺下晖州,我也无需忌惮。”他已是声色俱厉,“你本有机会全身而退,却擅自发难夺城……需知刀兵无眼,当日若有半分差错,就算我插翅赶来也捞不回你一个全尸!”
  此时想来,当晚确是万分凶险,我也心知后怕,却仍坚持道,“可我们终是赢了。”
  “赢又如何?”萧綦陡然怒了,“萧某身经百战,赢得还少么!区区一个晖州赢来又如何?可若是输了你,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王儇?纵然输了十个百个晖州,也不能……”
  他怒视我,一句话到了嘴边,却不肯说出口。
  “也不能什么?”我心中明明知道,依然轻声问他,笑意已忍不住浮上唇边。
  萧綦瞪了我半晌,无奈一叹,将我狠狠揽紧,下巴轻抵在我颈侧,“也不能……输了你。”
  这般柔情蜜语从他口中说出,似有千般艰难,万分沉重。
  我笑出声,伏在他肩头,眼泪却已涌上。
  “一路上我只想着将你狠狠抽一顿鞭子!叫你胆大妄为!”他苦笑,“越近晖州,却又越怕……想到你若有个闪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宁王全军相殉!”
  我攀着他衣襟,只是笑,一面笑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泪,泪水却一直不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啼笑皆非,“你这女人……”
  室内渐渐昏暗,窗外已是暮色渐浓,我不知不觉竟已睡到了黄昏时分。
  看他风尘仆仆,满脸倦色,一到城中就忙于布署军务,整饬城防,只怕已忙碌了半天。
  我轻轻将他环住,“眼睛都红了,睡一会儿罢。”
  萧綦笑了笑,“倒真是倦了。”
  我忙起身下床,让侍女送进来热水热茶,一面绞了帕子让他洗脸,一面笑道,“妾身这就侍候王爷就寝。”
  “王妃贤良。”萧綦慵然笑着,便要合衣躺下。
  我忙拉住他,“哪有穿着衣服就睡的!”
  “城头兵不卸甲,闺中岂能宽衣?”他倒还有心思调笑,将我拽到床上,柔声道,“陪我躺一会儿,半个时辰过后叫醒我。”
  我无奈点头,轻轻给他盖上被衾。
  正要同他说话,却听他呼吸沉缓,已经沉沉睡着,薄削唇边犹带笑意,眉心那道皱痕略微舒展开来。他的手还紧紧环在我腰间,睡着了也不肯放开。我一动不敢动,惟恐将他惊醒。躺在他怀中,静静凝视他眉目,只觉一生一世都看不够。
  待我猛然惊醒,翻身去叫醒他,却见枕边空空无人。
  帘外已经夜静更深,我自己一觉睡到此时,连萧綦何时起身离去都不知道。
  几乎一整个白日都睡过来了,总算是神清气爽。用过晚膳,我略略梳妆,带上一件风氅去往城头。玉秀一路上都在嘻笑打趣我,越来越是大胆。
  登上城楼,远远见到他披甲佩剑,率一众将领深夜仍在巡察防务。
  我缓步走近,只恐打断了他们议事,忙示意侍卫不要出声,只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萧綦身形挺拔,站在一众魁梧的将领当中仍是格外夺目。
  此时城头一派灯火通明的忙乱景象,修造战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筑防军士匆匆往返,连夜修筑工事。巡逻兵士穿梭来去,不时有弓弩手向河面上空射出燃烧的箭矢,借火光察看河面敌情。这番情形,竟比往日更加忙乱,俨然虚张声势一般。
  我蹙眉沉吟,一时想不到是何道理。正思索间,一个粗豪的声音朝这边喝道,“何人在此?”
  我一惊,却是萧綦身边一名莽豪大将发现了我。
  见我徐徐步出,众将都是愕然,忙躬身行礼。
  萧綦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将手中风氅递上,笑而不语。
  他接过风氅,温柔凝视我,却只淡淡道,“城头夜凉,回去吧。”
  那莽豪将军忽哈哈一笑,冲我抱拳道,“想不到王妃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竟能妙计破城,实在是女中豪杰,俺老胡佩服得紧呐!”
  我一怔,听他粗豪之言甚觉有趣,欠身笑道,“胡将军谬赞了。”
  宋怀恩与牟连相顾而笑。
  萧綦负手微笑道,“这是征虏将军胡光烈。”
  有一人接口道,“此人混话最多,人称莽将军。”
  众人哄然大笑,胡光烈无奈挠头,却也不恼。可见私下里,这班将领一向与萧綦说笑惯了,叫人看来其乐融融,果真是同袍手足一般。见众人言笑随意,牟连也不复之前的拘谨。
  萧綦对牟连大加赞赏,赞他行事缜密,此番夺下晖州,当属牟连居功至伟。
  牟连忙谦辞,少不得又将我与宋怀恩、庞癸等人赞颂一番。
  胡光烈嘿嘿一笑,冲旁人挤了挤眼,“咱们王爷和王妃可真是一对儿绝配!”
  我一时羞窘,众人俱是低头失笑。
  萧綦也笑了笑,旋即对诸将正色道,“时辰不早,众位暂且回营歇息,轮值守夜,务必养精蓄锐,不可有半分松懈!”
  “是!”众将齐声遵令,当即退下。
  城头夜风猎猎,萧綦携了我的手,沿着城楼走去。
  我静静依在他身边,只想没有征战、没有杀伐,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也好。
  “晖州一战,就在今夜么?”我驻足叹息。
  萧綦侧目看我,不掩赞叹之色,“可惜你生为女子,枉费了如此将才。”
  “若不是女子,岂能与你相遇。”我回眸一笑,“你这般虚张声势,自然事有蹊跷。謇宁王小心翼翼试探了数日,只怕耐心也快耗尽了。”
  萧綦颔首而笑,抬手指向河岸南面,“謇宁王年老多疑,亦知我用兵之道长于攻战,素喜以攻为守。而今他连日试探,都不见我出阵,必定怀疑我不在城中。殊不知,恰与你们的缓兵之计不谋而合,前番是实,今日是虚,恰好虚实颠倒。我此时故弄玄虚,继续虚张声势,便越发要他起疑,令他以为我至今尚未入城,晖州空虚,大可放手来攻。若不出我所料,今日寅时,河面雾浓,謇宁王便会渡河而来。届时先放他前锋登岸,待大军渡河过半,便将他拦腰截断……”
  我眼前一亮,接口道:“届时收网获鱼,瓮中捉鳖,果真痛快之极!”
  萧綦大笑,“纵是勇悍老将,今日也叫他折戟在晖州城下!”


23.  杀伐

  凌晨,风骤起,霹雳惊电撕裂了天际黑云。
  大雨滂沱,闷雷滚滚。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将整个晖州城笼罩在不辨昼夜的昏暗之中。
  已没有人在意风声呼啸若狂,没有人在意惊雷连番炸响。
  风声雨势雷鸣,俱被城下酷烈的杀伐之声淹没。
  謇宁王三万前锋抢在天明之前,横渡长河,趁夜杀上岸来,强攻鹿岭关。
  数十艘高达数丈的楼船,每艘楼船携舰艇若干,以铁索交横,赫然连成铜墙铁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鸣金,乘风势,破激浪,浩浩荡荡从河上杀来。
  战鼓号角一声紧过一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天的喊杀声与金铁撞击声交织莫辨。鹿岭关外云梯层叠,飞石如蝗,攻城强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入。
  暴雨哗哗而下,雨势越发迅急,风雨中仿佛挟裹了淡淡的血腥气,狠狠冲刷着晖州城墙。
  我随萧綦登上最高的城楼,河岸与鹿岭关外惨烈战况尽收眼底。
  一名将校战袍浴血,冒雨飞马来报,“禀王爷,敌军来势凶猛,我军已退至鹿岭关下!”
  萧綦转身坐上麒麟椅,冷冷问道,“河面情势如何?”
  “前锋尽数登岸,主力大军已开始渡河。”
  “等。”萧綦面沉如水,波澜不惊。
  片刻后,又有飞马来报。
  “禀王爷,敌军已渡河过半。”
  “再等。”萧綦面色不变,目中掠过一丝笑意,浓烈的杀气自他身上隐隐传来。
  我肃然坐在他身侧,分明是初夏时节,却如置身隆冬,天地间尽是肃杀之气,令人遍体生寒。我执起案上酒壶,将面前一樽虎纹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满,一人飞马入内。
  “禀王爷,敌军攻势迅猛,大军均已登岸,征虏将军已率众退入鹿岭关内!”
  萧綦微微抬目,恰此时一道惊电划下,劈开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胜雪,“传令左右两翼,截断登岸大军,夺船反攻!”
  来人遵令,上马飞奔而去。
  萧綦按剑而起,“传令后援大军,夺回鹿岭关,剿杀入城兵马!”
  “末将领命!”一名将领遵令而去
  左右将领按剑肃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跃跃难捺。
  萧綦举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备马,出战!”
  我默然立于城头,目送萧綦风氅翻飞的身影远去。
  这一场鏖战,直杀到雨停风歇,云开雾散,红日渐出……直至黄昏残阳如血。
  左右两翼兵马挟雷霆万钧之势,从城外两侧山坡俯冲,攻入刚刚登岸的謇宁王大军,纵横冲杀,锐不可当,趁对方立足未定,杀了个横尸遍野,哀嚎震天;又令三千弓弩手伏击在侧,专杀楼船上操舵控桨的兵士,令楼船失去控制,无法掉头回航。渡河大军在滩头陷入混乱,进退不得,大小战船皆以铁索相连,拥挤突围之中引发战船自相冲撞,士兵纷纷落水,上岸即遭铁骑践踏,强弩射杀……一时间,杀声震野,流血飘橹,岸边河水尽被染为猩红。
  抢先攻入鹿岭关的前锋兵马,被阻截在内城之外,强攻不下,后方援军又被截断,顿成孤军。
  退守关内的胡光烈部众,与萧綦亲率的后援大军会合,掉头杀出关外。胡光烈一马当先,率领后援大军杀出城门,一柄长刀呼啸,连连斩杀敌军阵前大将,所过之处莫可抵挡。
  謇宁王治军多年,麾下部众骁勇,眼见中伏失利,仍拼死顽抗,不肯弃战。
  但听敌军主舰上战鼓声如雷,竟是謇宁王亲自登上船头擂响战鼓,阵前一员金甲大将挥舞巨斧,猛悍无匹,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率领受困将士掉头突围,往岸边战船退去。
  一时间敌军士气大振,奋哀兵之力,抵死而战,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但见一骑迎上阵前,白马红缨,银甲胜雪,正是宋怀恩擎一柄碧沉枪,横扫千钧,迎面与那金甲悍将战在一起。船头战鼓声震云霄,謇宁王催阵愈急。
  我在城头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风,杀声震天,仿佛置身修罗地狱。
  陡然一声低沉号角,城门洞开,旌旗猎猎,正中一面帅旗高擎。
  萧綦立马城下,遥遥与船头謇宁王相峙,手中长剑光寒,直指南岸。
  剑锋所指处,怒马长嘶,左右齐呼,“豫章王讨伐叛军,顺者生,逆者亡——”
  我军欢声雷动,枪戟高举,齐齐呼喝呐喊。
  豫章王帅旗招展,萧綦跃马而出,身后亲卫铁骑皆以重盾锁甲护体,随他逼向阵前。战靴声橐橐划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铁壁动地,枪戟寒光压过了风雨中晦暗天光。
  阵前敌军声势立弱,謇宁王战鼓声亦为之一滞,旋即重新擂响。楼船战舰上弓弩手齐齐将方向对准帅旗所在之处,箭雨铺天盖地,急骤打在重铁盾墙之上。
  我从城头俯瞰,一切尽收眼底,满心惊颤已至木然,只疑身在惊涛骇浪间,随着城下战况起落,忽而被抛上云霄,忽而跌落深渊。
  只听謇宁王战船上有数队士兵高声叫阵,喝骂不绝,直斥萧綦犯上作乱,在战鼓声中听来分外刺耳扰人。阵前敌军虽节节败退,仍悍勇顽抗不下。胶着之际,萧綦与亲卫铁骑已强顶着箭雨逼近阵前。
  又一轮箭雨稍歇,就在下轮将发未发的刹那,忽见萧綦挽弓搭箭,三支惊矢连环破空而去。
  箭到处,夺夺连声,竟不是射向阵前主帅,反而堪堪射中主舰前帆三道挂绳!
  船头众人惊呼声中,轰然一声巨响——那数百斤重的篷帆应声坠落,砸断横桅,直堕船头,生生将那雕龙绘金的船头砸得碎片飞溅,走避不及的将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或是坠落河中。而那蓬帆落处,恰是謇宁王擂鼓之处。
  眼见战船受此重创,主帅被压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敌军部众皆骇然失措,阵前方寸大乱。那金甲大将正与宋怀恩苦战不下,惊见此景,一个分神间,被宋怀恩猛然回枪斜刺,当即挑落马下。
  謇宁王大势已去,河面完好的十余只战船纷纷丢下伤兵残将,径直掉转船头,向南岸溃退。
  至此,敌阵军心大溃,再也无心恋战。
  有人抛下兵刃,发一声喊,“我愿归降豫章王!”阵前顿时十数人起而响应,夺路来奔。统兵将领尚未来得及阻拦,又有百余人弃甲奔逃,转眼溃不成军。
  经此一役,謇宁王前锋折没殆尽,过半人马归降萧綦,顽抗者皆被歼灭。辛苦营造的楼船除主舰毁坏,其余尽被我军所夺,不费寸钉而赢得渡河战船,来日饮马长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后寻遍战场也未见謇宁王尸首。
  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见战况危急,早已换了替身上阵,自己退缩至副舰,眼见前锋惨败,立即弃残部于不顾,率军望南而逃。
  是夜,萧綦犒赏三军,在刺史府与众将聚宴痛饮。
  随后而来的十万大军也在子夜之前赶到。萧綦下令三军暂作休整,补充粮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赏一毕,我便称不胜酒力,从聚宴中告退,留下萧綦与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萧綦没有勉强我留下,只低声问我,是否不喜众将粗豪。
  我摇头,莞尔一笑——铁与血,酒与刀,终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说,“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这句话没有说完,最后两字一时凝在唇间。
  胡光烈上来拉住萧綦敬酒,醉态戆然可掬。趁萧綦无奈之际,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时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动中……那几欲脱口的两个字,将我自己惊住,不知何时竟浮出这鬼使神差的念头。吕雉,我险些脱口说出,“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吕雉”!
  一路心神起伏,车驾已悄然停在行馆门前。
  明日一早大军即将南征,这一次离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来。
  缓步流连于深深回廊,花木繁荫之中,置身曾独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个喜欢散发赤足,醉卧花荫,闲时对花私语,愁时对雨感怀的小郡主,如今已无影无踪了。
  我回到书房,依稀想起锦儿与我一起下棋的情形……问遍了行馆与府衙的仆妇管事,只说在我遇劫之后,锦儿姑娘也杳然无踪,只怕也遭了毒手。
  锦儿,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陨了么。
  站在锦儿曾巧手为我梳妆的镜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贴上冰冷的镜面,触摸那镜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动处,只有无尽幽冷。
  萧綦在赶赴晖州的路上接获京中密报,确证我母亲已返京。他将自己随身多年的短剑给了我,又从最优秀的女间者中挑出数名忠诚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随在我身边。此去征战沙场,相看热血洗白刃,夜深千帐灯,生死胜败都是两个人并肩承担,谁也不会独自离去。
  回到府衙,众将已经散了,却见庞癸匆匆迎上来,“王妃夜里外出,王爷甚是担心。”
  我微微一笑,“王爷已经歇息了么?”
  庞癸道,“宴罢后,王爷略有醉意,已经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颔首,正欲举步入内,庞癸忽而赶上一步,压低声音道,“属下有事禀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只听庞癸低声道:“属下夜巡城下,捉获一名身藏密信的侍卫,暗中传递晖州战况,疑是謇宁王所派间者,已被属下扣住。”
  两军阵前互派间者亦是常事,不足为怪。我蹙眉看向庞癸,淡淡道,“既是侍卫,理当交予宋将军处置,为何私自将人扣住?”
  庞癸将声音压到极低,迟疑道:“属下发现,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记。”
  “什么!”我大惊,忙环顾左右,见侍从相距尚远,这才缓过神来,急急追问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么,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庞癸垂首道,“事关重大,属下不敢张扬,已将此人单独囚禁,旁人尚不知晓。此人自尽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庞癸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管,双手呈交予我。其上蜡封已拆,管中藏有极薄一张纸卷,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写满,从吴谦变节伏诛至晖州战况,均写得巨细靡遗。信末那道朱漆徽记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颤,似被火星烫到,这千真万确是父亲的徽记!
  薄薄一纸信函,被我越捏越紧,手心已渗出汗来。
  我当即带了几名贴身侍从去往书房,命庞癸将那人带来见我。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书房外侍卫都已屏退,只燃起一点微弱烛火。那人被庞癸亲自带来,周身绑缚得严严实实,口中勒了布条,只惊疑不定地望住我,半点作声不得。
  我凝眸看去,见他身上穿戴竟是萧綦近身亲卫的服色。
  庞癸无声退了出去,将房门悄然掩上。
  我凝视那人,缓缓道,“我是上阳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变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无需担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会将此信交给王爷,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头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我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看它化为灰烬,淡淡问道,“你一直潜伏豫章王近身亲卫之中,为家父刺探军情?”
  那人点头。
  “你可有同伴?”我凝视他。
  那人决然摇头,目光闪动,已有警觉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这张面孔还如此年轻……“你为家父尽忠,王儇在此拜谢。”我低了头,向他微一欠身,转身步出门外。
  庞癸迎上来,默不出声,只低头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间吐出两个字,“处死。”
  从未觉得晖州的夜风如此寒冷。我茫然低头而行,心头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独断专权,论心计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见。他与萧綦不过是棋逢对手的两个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联盟之实……而这所谓的盟友,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同仇敌忾。
  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信赖过萧綦,正如萧綦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父亲,甚至从来都称呼他为左相,极少听他说起岳父二字。
  当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门的那一刻,父亲在想些什么?是否从那时起,他已不再将我当作最亲密可信的女儿,而只是对手的妻子……从他将我嫁给萧綦,便开始戒备这个手握重兵的女婿,不仅在他身边安插耳目,更连带着将我一同疏远。
  此番起兵,虽是为了拥立太子,维护王氏,却也让萧綦借机将军中的势力渗入朝堂。一旦我们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当初的右相,与父亲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亲自然深知这一点,只是已经别无选择,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借萧綦之力先将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萧綦击退各路勤王之师,拥立太子顺利登基,届时父亲必不会坐视萧綦崛起,拱手将大权让给旁人。
  这一番谋算,萧綦何尝不是心中有数。
  父亲能在他的亲卫之中安插耳目,他对京中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父亲有暗人,萧綦亦有间者,只怕他们两人斗智斗法,已不是一两日了。
  从前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终将为敌,我又当何去何从。
  一边是亲恩,一边是挚爱,任是谁也无法衡量其间孰轻孰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亲眼见到密函,见到那人……一切终于明明白白摊开在我面前,逼我做一个取舍。
  是放,是杀?是装作从不知情,还是将此事彻底抹去,不让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里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动我做出本能的抉择。
  我不知道哪一边是对,哪一边是错,只知道一边已是我的过往,而另一边却是我的将来。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父亲曾给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亲手将我推向萧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尘土,化为飞灰。那个时候,我是自己甘愿的,义无反顾踏上父亲为我指出的路……没有抱怨,没有后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种下被遗弃的绝望,永不能愈合。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终于知道人生多艰。我要站在谁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挡风雨?当曾经的庇佑已经不再,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
  父亲,我的忠诚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诚履行了你的意愿,而这一次,我选择站在自己丈夫身边。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黑色蟠龙纹锦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
  心中纷乱如麻,我低了头,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势不住撞进他怀抱。
  “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语声低沉沙哑,隐有薄怒。
  我不抬头,将脸伏在他胸口,只紧紧抱住他,惟恐再失去这最后的浮木。
  他伸手来抚我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强抑许久的悲酸尽数梗在喉间,抵得我喘不过气,满嘴窒苦难言。
  “可是怪我只顾饮酒,一晚上没陪伴你?”萧綦戏谑含笑,抬起我脸庞。
  我紧闭双眼,不愿被他看见眼底的悲哀。
  他以为我在赌气,低笑一声,将我横抱在臂弯,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里,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将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视我,“傻丫头,到底怎么了?”
  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
  他凝望我,敛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也无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将脸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满面狼狈的笑与眼泪。
  这一刻我蓦然惊觉父亲与萧綦的不同——让我做任何事,父亲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不会问我有没有勉强;而萧綦不会,他偏偏要我心甘情愿,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强和敷衍。
  或许这一次,我总算没有做错,总算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心甘情愿的路。
  无论悔与不悔,至少这一次,总是我自己选的。
  萧綦默然将我拥紧,没有追问,只让我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我竟如此悲伤,哭得停不下来。心中渐渐清晰,终于明白过来,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亲,从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欢膝下的时光了……
  “什么事能让你这样悲伤?”萧綦沉沉叹息,抬起我脸庞,目中满是怜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觉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无是处,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待我,会不会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语,深深看我,全无一丝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凉。
  他俯下身来,淡淡叹道,“在我看来,你本就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日光照耀在滚滚长河之上,如莽莽金龙,乘风破浪。
  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
  金鼓声中,三军齐发,甲胄光耀。
  船头旌旗鲜明,黑色帅旗猎猎招展于风中。
  楼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连,浩浩荡荡横渡长河。
  我和萧綦并肩伫立船头,河面风势甚急,吹起我乱发如飞。
  抬手间,与他的手触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视我,伸手替我掠起鬓发。
  “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他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我少年时,一心钦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愿。”
  昔日少年的梦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说执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时心旌摇曳,含笑叹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随光武皇帝,也不枉红颜一生。遥想帝后当年,携红颜,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萧綦朗声大笑,“此去征战千里,有你长伴身侧,若是光武有知,也应妒我!”
  眼前长河悠悠,天地辽阔,然而他眼中万丈豪情,竟令这壮丽江山也失色。


24.  天阙

  五月,謇宁王兵败晖州,率残部投奔胥州承惠王,与康平郡王、储安侯、信远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会合。豫章王大军出三关,夺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宁王勤王大军集齐麾下二十五万兵马,分三路夹击反扑,础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泽之乱,斩彭泽刺史,各州郡忌惮豫章王军威,皆归降。
  七月初三,础州终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锋长驱直入,截断入京必经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军奇袭黄壤道,鏖战四天三夜,武烈侯兵败战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军攻陷西麓关,伏击康平郡王部众于鬼雾谷,征虏将军奇袭謇宁王后方大营,生擒靖安侯、信远侯,重伤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亲率中军进逼新津郡,与承惠王大军狭路相逢,血战怒风谷。謇宁王分兵脱身,屯兵临梁关下。承惠王大败,只身弃城逃遁,残部倒戈归降,豫章王挥师追击。
  七月十五,謇宁王与豫章王两军相峙于京师咽喉——临梁关下。
  临梁关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已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
  抵达临梁关的次日,探子飞马传来消息。
  二殿下子律纵火焚宫,于宫门伏击武卫将军。乔装禁卫逃出皇城,连夜执皇上密诏投奔謇宁王军中。密诏称,王氏与豫章王谋逆,矫诏逼宫,帝室危殆。诏令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命储君子澹即位。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传来,我正在萧綦身侧忙碌,亲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书军帖。
  听到子律焚宫时,我怔怔回身抬头,忘了将手中那叠书简搁下。
  那一句“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我听来竟不似真的……他在说什么?我的叔父,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萧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传讯的军士还跪在地上,萧綦头也未回,唇角绷紧,淡淡说了声,“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叠书简,有一册滑落地上,我缓缓俯身去拣。甫伸出手,却被萧綦紧紧攥住。他起身拥住我,双臂坚定有力,不许我挣扎退开。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们弄错了,叔父怎么会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飘拂的身影自眼前掠过,自小将我托在臂弯,带我骑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去?我们已经来了,离京城不过数百里,只差最后一步!
  “是,武卫将军殉难了。”萧綦凝望我,目光肃杀,隐有歉疚痛心,“我终究来迟一步!”
  我立足不稳,软软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坠,却连一声哽噎都发不出声。
  萧綦揽紧了我,一言不发,身子绷得僵硬。
  过了良久,他在我耳边一字字说道:“阿妩,我答应你,必以子律的人头祭奠武卫将军!”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么会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曾与我一起渡过了十余年漫长而美好的宫闱岁月。论血缘,太子哥哥与我最近;论情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
  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殊宠,唯独子律却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为抚育。外祖母对自幼体弱多病的子律怜恤有加,照顾无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后,身边还总有侍从寸步不离地守候,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场,病愈后对每个人都变得冷若冰霜,甚至对我也再无笑颜。那时我尚年幼懵懂,只觉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离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后,子律越发沉默冷淡,终日埋头书卷,足不出户,身子也时好时坏。
  我竟不太记得他的容颜。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对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一整夜,我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萧綦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
  萧綦披衣起身便要传召医侍。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黯然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强笑。”
  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亲人,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叔父,那样宠我的叔父。
  帐中灯烛已熄灭,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我静静躺在萧綦怀中,从他身上汲取到仅有的温暖。
  “怎么会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萧綦的手。
  他却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绝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或许早该料到这结果,只是不曾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竟是如此惨烈。
  连子律也是如此,那么他呢,我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他又会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子澹,看见满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萧綦是否已经睡着,径直喃喃对他说着幼时往事,说着叔父,说着记忆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幽深,“旧人已矣,什么皇子公主,都同你没有干系了!”
  他不容我再开口,俯身吻了下来……唇齿间灼热痴缠,呼吸温暖,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
  夜里我不住惊醒,每次醒来,都有他在身边抱紧我。
  黑暗里,我们静静相依,无声已胜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诏,令謇宁王师出有名,给了我们措手不及的一击。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见的地步,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萧綦的步伐,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或者说,这不过是皇上最后的反抗——他拼尽力气也不愿让姑姑称心遂意,不愿让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稳。
  结发之妻,嫡亲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终究是这般下场。
  姑姑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将来太子的帝位便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瑕。
  纵有密诏,也挽回不了謇宁王兵败如山倒的颓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
  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
  子律与承惠王率其余残部,不足五万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建章王。
  萧綦厚殓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
  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我不懂得军人的荣耀,但我明白,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军长驱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驻扎。
  姑姑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携带兵马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干政,懿旨不达三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两日后,父亲终于出面斡旋,说服姑姑,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员,皆列道跪迎。
  三千铁骑精卫再一次浩浩荡荡踏入朝阳门。
  沿路帅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萧綦卸下染满征尘的战甲,以亲王服色入朝。我亲手为他穿戴上九章蟠龙缬金朝服,纹龙通天冠,以七星辉月剑换下那柄寒意慑人的古旧长剑。自大婚后,我亦再次换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绶、九钿双佩,乘鸾驾,携仪仗,随他马踏天阙。
  一身战甲,一身朝服,从边塞长空,到九天宫阙,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从鸾车里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从这天开始,那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才真正成为了权倾天下的豫章王。
  当日在楼阁之上远眺他凯旋英姿,为他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抬目直视。
  而今天,我却成为豫章王妃,与他并肩齐驾,一同踏入九重天阙。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天阙上探首张望,好奇于尘世的缤纷。未曾想到,终有一日,我将登临这高高的宫门,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太子哥哥金冠黄袍,神采张扬跳脱,一如往日;他身后是我紫袍玉带,风度轩昂的父亲,连哥哥也已身着银青光禄大夫服色,越发风神秀彻,朗如玉树。
  我的至亲,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隆重煊赫的方式,与我相见。
  父亲与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鬓角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亮。隔了这些时日,他鬓间又添了几缕灰白。
  萧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马,我亦步下鸾车,徐徐走向他身后。每迈出一步,似离父亲更近又似更远。
  京城八月的阳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萧綦语声铿锵,昂然单膝侧跪,却不俯首。
  我随之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劳苦功高!”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
  听着一句句宽宏嘉恩的套话,从太子哥哥口中说来,庄重而刻板。我低头垂眸,暗自莞尔,心中涌起暖意……这些话不知叫他背诵了多久,他是最厌恶这些字眼的。此时的太子哥哥,端着储君的威仪,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紫色袍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到面前。
  隐忍多时的酸楚似潮水决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呵,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看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这般刚强,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复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进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唤住哥哥,想跟着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而我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端坐。
  回到了这里,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为。上阳郡主可以无忧无虑,跑回父母府上撒娇,而豫章王妃却必须紧紧跟随在豫章王的身边,不能行差踏错。
  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大殿,越行越远,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发呆。
  恍惚间,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满身锦绣光艳,高高端坐,静观旁人摆布一切,我却只能不语不动,如一只无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却见一名褚色锦衣的内侍恭然立在门口。
  是薛公公,我认出是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老宫人。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启奏皇后,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在门口跪下。
  内殿环佩声响,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气息骤然将我带回到往日。
  “是阿妩吗?”姑姑转出屏风,快步而来,身上朝服还未换下,脚步略见虚浮。
  终于离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呆在原地。
  浓重宫粉已遮不住她额头眼尾的皱痕,今年元宵回京,我还见过她,短短大半年时间,姑姑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离她不过数步,她却目光涣散地望过来。
  “是阿妩来了吗?”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抢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后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杀气与危险,我已太熟悉不过。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扑向姑姑,将她推向一旁。
  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妖后,纳命来!”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斩到,电光火石之间,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将她护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臂上微寒,四下宫女已经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我抬头看见薛公公狰狞的面目,粉粉团团的一张脸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没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从后面死死拖着,玉秀抱住了他执刀的胳膊,张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挣扎,举刀便往玉秀头上砍去。
  “来人啊,有刺客!”殿上宫女们惊叫奔走,有人冲上来抵挡,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头。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顾一切奔向殿门,殿前侍卫与我的侍女们已闻声奔来。
  然而昭阳殿的台阶那么长,眼睁睁看着侍卫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个踉跄,被长长的裙幅绊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着,“来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么硬物冷冷咯住腰间,我猛然记起,是萧綦的那柄短剑!
  身后惨呼响起,那个非男非女的尖厉嗓音咆哮着逼近。
  我咬牙拔剑,挣扎起身,只见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举刀又向玉秀斩下,后背堪堪朝向我。
  我双手握剑,合身扑出,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
  剑刃直没至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薛公公僵然回转身,瞪住我,缓缓举刀——
  人影闪动,一名侍卫飞身跃起,踢飞他手中刀刃,左右枪戟齐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薛公公粉圆肥白的一张面孔,转为死灰,唇边涌出鲜血,濒死发出厉笑,“皇上啊,老奴无用!”
  我浑身虚软,紧握短剑不敢松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仅仅刹那之间,刀光、杀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妩,阿妩!”姑姑俯在地上,颤颤发抖,向我伸出手来。
  我忙俯身去扶她,却发现自己也在发抖,脚下一软,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没有伤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来摸我身子,却摸到我满手滑腻的鲜血,顿时又尖叫起来。
  “姑姑不怕,我没事,没事了……”我用力抱住她,惊觉她身子消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姑姑盯了我片刻,双目无神,大口喘着气道,“好,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启禀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诛!”殿前侍卫跪地禀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我要你们何用,给我杀!杀!”
  殿前侍卫与宫女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头看见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传召太医,命侍卫四下检视可有同党。
  除玉秀伤重昏迷外,另有两名宫人受了轻伤,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颈项中刀,倒卧于血泊中,已然气绝。
  我环视四下,勉力镇定下来,对众人厉色道,“立刻调派禁军守卫东宫,严密保护太子殿下,加派昭阳殿侍卫;传豫章王与左相即刻至中宫觐见;今日之事不得传扬出去,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昭阳殿上下立斩无赦!”


25.  亲疏

  姑姑被扶进内殿,宫女们侍侯我更衣清洗,内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伤势,她伤在肩头,虽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宫人脱下我外衣时,牵扯到手臂,这才察觉疼痛难忍。方才堪堪避过的那一刀,还是划破了左臂,所幸伤口甚浅。
  姑姑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金章紫绶的华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宫女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宫女呈上一盏压惊定神的汤药,被她劈手打翻,“滚,都滚,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想加害于我,你们休想!”
  我匆忙让宫女裹好伤口,趋前搂住她,心中酸楚无比,“姑姑不怕,阿妩在这里,谁也不能害你!”
  她颤颤抚上我的脸,掌心冰凉,“真的是你,是阿妩……阿妩不会恨我……”
  “姑姑又在说笑了。”泪水险些涌出眼眶,我忙强笑道,“衣服都脏了,先换下来好不好?”
  这次她不再挣扎,任凭宫女替她宽衣净脸,只定定盯着我看,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这般目光看得透不过气来,不由侧过头,隐忍心下凄楚。
  蓦然听得她问,“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头,望着她憔悴容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她是看着我长大,爱我宠我,视我如己出的姑姑,却又是她将我当作一枚棋子,亲手推了出去,瞒骗我,舍弃我。从前黯然独对风霜的时日里,或许我是怨过她的。那时,我不知道应该将她当作皇后,还是当作嫡亲的姑姑。
  可在刀锋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挡在她身前,没有半分迟疑。看着她如今凄凉憔悴,似有千针万刺扎在我心上,再没有半分怨怼。
  我扶住她瘦削肩头,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柔声道:“姑姑最疼爱阿妩,阿妩又怎么会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将是万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亲,姑姑应该开心才是。”
  姑姑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迷茫双眼又绽放出光采,望着我轻轻笑道,“不错,我的皇儿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龙椅,做一个万世称颂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还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们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颤,抓紧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痕不住颤动,“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见我!还有他,他负我一生,还敢废黜我,派人杀我!连亲生的儿子也厌恶我!我做错什么,我这么多年记着你,忍让你,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姑姑陡然放声大笑,复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开,目中满是绝望凄厉,指甲几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宫女慌忙将她按住,我惊得手足无措,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反而越发癫狂。太医一时还未赶到,我正忐忑焦灼间,一名小宫女怯怯奔上前来,手里托着一只小瓶,飞快地说,“王妃,奴婢见过廖姑姑给皇后服药,每次皇后这样,都要吃这个玉瓶里的药。”
  这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婉丽,尚显稚气。我蹙眉接过药瓶,倒出几枚碧色丹药,气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经狂躁不宁,开始大声喝骂,似乎连我也不认得。
  我将一枚药丸递给那小宫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犹豫的吞下。
  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启禀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姑姑满口胡言,怎能出去见人,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真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见她枕下露出丝帕的一角,再看她额上,隐约有细密冷汗。我叹口气,抽出丝帕来替她拭汗,触手却觉有些异样。这丝帕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靖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当世,斐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风靡临摹他自创的这一手“温体”。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温宗慎,以谋逆获罪,被姑姑亲自赐下毒酒,在狱中饮鸩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心下顿时一软,再没有半分力气支撑。
  “阿妩!”两人同时开口,萧綦赶在父亲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头,急问道:“可有受伤?”
  父亲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缓缓垂下。
  我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别的,抽身奔到父亲面前。父亲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这个怀抱如此温暖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记忆。
  “平安就好。”父亲轻轻拍抚我后背,我咬唇忍回眼泪,却感觉父亲的肩头明显枯瘦了,再不若记忆中宽阔。
  “再这般撒娇,让你夫君看笑话了。”父亲微笑,将我轻轻推开。
  萧綦也笑,“她向来爱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宠坏了。”
  父亲呵呵直笑,也不申辩,只在我额上轻敲一记,“看,连累老夫家声了。”
  他两人言笑宴宴,真似亲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在我面前,两个男人的默契罢了。
  我是左相的女儿,豫章王的妻子,是他们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护的人——即便这默契只停留短暂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
  内侍行刺之事,他们已略知经过。我将前后诸般事件,细细道来,父亲与萧綦目光交错,神色俱是严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干净,却仍残留着阴冷肃杀气息。
  我看了看父亲神色,惴惴道,“姑姑虽没有受伤,但受惊过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亲没有开口,眉头紧锁,眼中忧色加深。萧綦亦皱眉问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迟疑了下,转眸望向父亲,“说了些胡话,服药之后已睡下。”
  “她说胡话,可有旁人听到?”父亲声色俱严地追问。
  他不问姑姑说了什么,只问可有旁人听到,我心下顿时明白,父亲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丝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动声色道,“没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说话含糊,我亦未听明白。”
  父亲长叹一声,似松了口气,“皇后连日操劳,惊吓之余难免失神,应当无妨。”
  我默然点头,一时喉头哽住,心口冰凉一片。
  萧綦皱眉道,“你说刺客是皇后身边的老宫人?”
  我正欲开口,却听父亲冷冷道,“薛道安这奴才,数月前就已贬入尽善司了。”
  “怎会这样?”我一惊,尽善司是专门收押犯了过错,被主子贬出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红人,至我前次回宫,还见他在昭阳殿执事。
  “这奴才曾经违逆皇后旨意,私自进入乾元殿,当时只道他恃宠生骄,本该杖毙。”爹爹眉头深皱,“可惜皇后心软,念在他随侍十年的份上,只罚去尽善司。想不到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潜匿,居心恶毒之至。”
  我惊疑道,“罚入尽善司之人,岂能私自逃出,向我假传懿旨?”
  父亲面色铁青,“昭阳殿平日守卫森严,这奴才寻不到机会动手,必是蓄谋以待,正好趁你回宫之际不明就里,给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沉吟道,“单凭他一人之力,要逃出尽善司,更易服色,身怀利刃躲过禁廷侍卫巡查……没有同党暗中相助,只怕办不到。”
  “不错,我已吩咐加派东宫守卫,防范刺客同党对太子不利。”我望向父亲,焦虑道,“宫中人众繁杂,只怕仍有许多老宫人忠于皇室,潜藏在侧必为后患。”
  “宁可错杀,不可错漏。但有一人漏网,都是后患无穷。”萧綦神色冷肃,向父亲说道,“小婿以为,此事牵涉甚广,由禁卫至宫婢,务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党。”
  我心下一凝,立时明白萧綦的用意,他向来擅于利用任何的机会。
  我与他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望向父亲。
  父亲不动声色,目光却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卫都是千挑万选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网之鱼,不足为虑。”
  萧綦目光锋锐,“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与储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贤婿之言也是,不过,既然是宫中事务,还是奏请皇后决断为宜。”父亲笑容慈和,话中滴水不漏。萧綦步步进逼的锋头,在他圆滑应对之下,似无施展之地。朝堂宫闱是不见血的沙场,若论此间修为,萧綦到底还是逊了父亲一筹。
  “舅父错了!”殿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却是太子哥哥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急匆匆迈进来,手中竟提着出鞘的宝剑。
  我们俱是一惊,忙向他俯身行礼。
  “舅父怎么如此大意,你就确定没有别的叛党?连母后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谁还能保护东宫安全?”他气哼哼拎着剑,一叠声向父亲发问。
  “微臣知罪。”父亲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当着满殿侍卫更是发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开口时,我朝他冷冷一眼瞪过去。他一呆,复又回瞪我,声气却是弱了几分,“豫章王说得不错,这些奴才没一个信得过,我要一个个重新盘查,不能让奸人混入东宫!”
  萧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东宫的安全,实乃天下稳固之本。”
  太子连连点头,大为得意,越发顺着萧綦的主张滔滔不绝说下去。
  看着父亲紫涨脸色,我只得暗暗叹息。太子哥哥自小顽劣,姑姑对他一向严厉,皇上更时有责骂。除了宫女内侍,只怕极少有人褒赞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却得萧綦一赞,连豫章王这样的人物都顺从于他,只怕心中已将萧綦引为大大的知己。
  父亲终于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虑,禁军自能保护东宫周全。”
  太子脱口道,“禁军要是有用,还会让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话一出,诸人脸色骤变,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杀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们谁也不愿提及的伤痛,却被他这样随口拿来质问。
  我看见父亲眼角微抽,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亲踏前一步,我来不及劝止,只见他抬手一掌掴向太子。
  这一巴掌惊得众人都呆了,萧綦怔住,殿上侍卫懵然不知所措——储君当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当立即拿下,却没有人敢动手。
  锵啷一声,太子脱手丢了宝剑,捂住脸颊,颤声道,“你,舅父你……”
  父亲怒视太子,气得须发颤抖。
  “殿下息怒!”
  “父亲息怒!”
  我与萧綦同时开口,他上前一步,挡住太子,我忙将父亲挽住。萧綦挥手令众侍卫退下,殿上转瞬只剩我们四人。
  父亲恨恨拂袖叹道,“你何时才能有点储君的样子!”
  萧綦拾起地上的剑,将宝剑还鞘,“岳父请听小婿一言。宝剑初锋虽锐,也需上阵磨砺。殿下虽年少,终有一日君临天下。如今皇上卧病,太子监国,正是殿下历练之时。窃以为,殿下所虑不无道理,还望岳父大人三思。”他这番话,明是劝谏父亲,实是说给太子听,且于情于理都不可辩驳。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亲却是一声冷哼,目光变幻,直直迫视萧綦。萧綦意态从容,眼中锐色愈盛。两人间已是剑拔弩张。
  我心中紧窒,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
  当此峻严时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却是惴惴望向萧綦。
  父亲脸色一变,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无措。
  他一向敬畏父亲,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惊吓,还是坐上监国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态,惹得父亲暴怒,当着众人面前,令他储君的颜面扫地。
  我不忍见太子如此窘态,开口替他解围,“皇后受了惊吓,殿下进去看看吧。”
  不料父亲又是劈头呵斥,“皇后还在静养,你休要胡言乱语惊扰了她,还不回东宫去!”
  太子猛然抬头,脸庞涨得通红,向父亲冲口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难道在舅父眼里,我说什么都是错,连阿妩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点遇害,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我要豫章王带兵入宫保护,有什么错?身为储君,若是连命都保不住,我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你住口!”父亲大怒。
  我张口欲劝太子,却触上萧綦的目光,被他不动声色地逼回。
  “我偏要说!”太子涨红了脸,硬声相抗,“豫章王听令,我以监国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领兵入宫,清查乱党,保护皇室!”
  “臣遵旨。”萧綦单膝跪下。
  内殿传来姑姑的咳嗽声,似已被惊醒。
  父亲定定看着太子,再看萧綦,最后转头看我,脸色渐渐惨淡,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这殿上的三个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对面。连同他手中最稳固的筹码,一向被他视为废物的太子,也背弃他投向了萧綦。
  父亲呆立片刻,连声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贤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从宫中出来,天色竟已将黑。萧綦策马在前,我独自乘了鸾车,大婚后第一次回返王府,却是一路无话。鸾车渐渐远离宫门,我颓然阖上眼,只觉疲惫。臂上伤口此时才开始疼痛,纷乱的一幕幕不断掠过眼前,心下有些许钝痛,却已不知喜悲。
  车驾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愤然离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车帘挑起,却是萧綦立在车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时呆了,被这三个字击中心头。
  是的,这里是家,我们的家。
  遥望朱门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门内灯火辉煌,府中仆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门前迎侯。
  萧綦亲自扶了我步下鸾车,无意间触到臂上伤口,我瑟缩了下,没有出声。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开口,却见一列素衣翩跹的美貌婢女从门内鱼贯而出,徐步向我们迎来。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一时愕然,却见最后两名美姬分众而出,一人红衣,一人绿裳,向我们盈盈下拜,与众姬左右分列。明光辉映处,哥哥缓步踱出,长身玉立,白衣广袖,身侧群美环侍,初上梢头的月轮,在他身后洒下皎洁银辉……
  他向我们微微一笑,袖袂飞扬地走来,恍若月下谪仙。
  萧綦突然笑出声,我亦回过神来,脱口叫道,“哥哥!你怎么在此?”
  哥哥先与萧綦见礼,这才向我戏谑一笑,“我特来迎侯妹妹与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后那一片锦绣花团,原以为见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这番景像,却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们,也不必如此……”
  如此铺排做作——若换了从前,我必定直说,但碍于萧綦在侧,不得不给哥哥留些颜面,只得苦笑道,“这排场可算是隆重。”
  萧綦亦笑,“有劳费心。”
  哥哥对我的调侃只作未闻,向萧綦一笑,“阿妩自幼娇养,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恶,特地带自家婢子过来收拾。府里一切都照你素日习惯布置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他对萧綦神色淡漠,最后一句却笑着说与我听,目光温暖,隐含宠溺……我一时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渐渐发热。
  萧綦不动声色地谢过哥哥,请他入府叙话,哥哥淡淡推辞了。
  “也罢,今日事繁,改日设下家宴,再聚不迟。”萧綦微微欠身,对哥哥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对萧綦存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向萧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车驾已停在不远处,我们并肩徐行,一众姬妾远远随在后面。
  我低了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却听哥哥低低一叹,“他可是你的良人?”
  当年那句戏言,哥哥仍记得,我亦记得——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静默片刻,故作轻快地笑谑。
  哥哥驻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华将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总是淡淡挂在唇角的倜傥笑容,化作一丝肃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而决绝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视我,终于释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张臂搂住他颈项,“哥哥!”
  他不假思索搂住我,笑叹,“臭丫头,你又瘦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踮脚挂在哥哥脖子上,总奇怪他为什么可以长这样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却仍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似乎还和幼年时一样,一切并没有变。
  “母亲好吗?”我仰脸问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亲,我再顾不得别的,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
  哥哥侧过脸,看不清神色,静了片刻才回答我,“母亲不在家中。”
  我怔住,却见哥哥笑了一笑,“母亲嫌府里喧杂,住进慈安寺静静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强笑笑,心底一片冰凉。哥哥说来轻描淡写,我却已经明白——母亲在这个时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我不敢出声,默默伸出手臂,任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他板着脸,“逞英雄有趣么?”
  我不出声了,听着他继续训斥,足足骂得我不敢抬头,豫章王还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着骂……”我懒懒趴上床头,笑睨着他,“现在我困了。”
  他瞪着我,无可奈何,冷冷转过身去。
  直至熄了烛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说话。
  我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上面依稀绣满鸾凤合欢图。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这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这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时,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长年戍边,并不曾久居于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鲜漆明柱,雕饰如新。往后,这里就是我和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了。
  “萧綦……”我蓦然叹了口气,轻轻唤他。他嗯了一声,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转过身去,“没什么了。”
  他陡然搂住我,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丝衣传来,在我耳畔低声道:“我明白”。
  我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笑着摇头。伤处已上了药,并不怎么疼,可心底却泅出丝丝的隐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睡罢。”
  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尝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父亲老了,姑姑病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萧綦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间,我亦明白他的沉重无奈。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
  我一早去探视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从宁朔到晖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边,生死关头竟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中暗暗对她说,“玉秀,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报答你舍命相护之恩。”
  若是等她醒来,能看见宋怀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悦不过了。只是宋怀恩数日前便已悄然领兵前往皇陵,只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立在窗下,黯然遥望皇陵的方向,心头诸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子澹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罢。
  破了临梁关之日,萧綦便命宋怀恩领兵赶往皇陵,将被禁军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头大忌,我一直担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后患。所幸姑姑颇多顾忌,不愿让太子落得残害手足的恶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子澹落在萧綦手里,成了萧綦与姑姑对抗的筹码,至少眼下,他不会伤害子澹。
  宋怀恩离去之前,我让玉秀将一句话带给他——“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说,宋将军听完此言,一语不发便离去了。
  我明白那个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应诺。
  “禀王妃,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 一名婢女进来禀报。
  竟是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整理妆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仪态娴雅,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见王妃。”
  我忙将她扶起,一时激动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果真是母女连心,我才想着今日去慈安寺,母亲便已派了徐姑姑来接我。
  当即我便吩咐预备车驾,也顾不得等哥哥到来,匆匆更衣梳妆,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见母亲,让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26.  昨非

  慈安寺本是圣祖皇帝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独隐于空山云深处,沿路古木苍苍,梵香萦绕。
  站在这三百年古刹高高的石阶前,我怔怔止步,一时竟没有勇气迈入那扇空门。
  皇上和母亲虽是异母姐弟,却自幼相依长大,亲情深厚犹胜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变,远走晖州,既而是父亲逼宫,与皇室反目——可怜母亲贵为公主,一生无忧无虑,深藏侯门闺阁,如今人到暮年,本该安享儿孙之乐,却遭逢连番的变故,蓦然从云端跌落尘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数十年相敬如宾的夫婿,转眼便与自己亲人生死相博,堂堂天子之家沦为权臣手中傀儡,这叫母亲情何以堪。
  偌大京华,九重宫阙,竟没有她容身之地,惟有这世外方寸之地,能给她最后一分宁静。
  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山门,禅房幽径一路曲折,掩映在栀子花丛后的院落悄然映入眼帘。
  咫尺之间,我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抬手推去,却似重逾千钧。
  吱呀一声,门开处,白发萧萧,纤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我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今年离京时,母亲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颜如三旬妇人,如今却满头霜发,俨然老妪一般。
  “可算回来了。”母亲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有泪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不会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望着母亲。
  她向我伸出手,语声轻柔,“过来,到娘这里来。”
  徐姑姑在身后低声戚然道:“公主她腿脚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过,竟似走了许久才触到母亲的衣摆。她葛布青衣上传来浓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兰杜香气,令我陡然恐慌,只觉有无形的屏障,将我和她遥遥隔开。我跪下来,将脸深深伏在母亲膝上,泪流满面。
  母亲的手柔软冰凉,吃力地将我扶起,轻叹道,“看到你回来,我也就没什么挂碍了。”
  “有的!”我猛然抬头看她,泪眼迷蒙,“还有许多事等着你操心,哥哥还没续弦,我还成婚未久,还有父亲……谁说你没有挂碍,我不信你舍得我们!”来路上原本想好了许多的话,想好了如何劝说母亲,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见了她,才知统统都是空话。
  “阿妩……”母亲垂眸,唇角微微颤抖,“我身为长公主,却一生懦弱无用,终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摇头,泪水纷落如雨,“是阿妩不孝,不该离开娘!”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的自私——在我离家的三年里,恰是母亲最孤苦的时候,而我却远远躲在晖州,对家中不闻不问,理所当然地以为父母会永远等候在原地,任何时候我愿意回家,他们都会张开双臂迎侯我。
  “娘,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泪水,努力对她微笑,“山上又冷又远,我不要你住在这里!跟我回去罢,父亲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亲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没有家。”
  我一呆,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般绝望的话。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亲垂下眸子,凄然而笑,“相府是你们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儿,自当回到宫中。可宫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皇兄?有何面目去见太后、先帝、列祖列宗于地下?”
  母亲一番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仿佛一块巨石蓦然压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亲也是为了辅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后,一切纷争也就止息了……”我说不下去,这话分明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骗母亲。只怕她尚不知道萧綦与父亲之争,尚不知道父亲已与太子反目。
  “太子不过是个幌子。”母亲幽幽抬眸望向远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你还不懂得你父亲,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若说父亲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会惊讶,然而母亲早已一切洞明,却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愿便是凌驾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亲真的想要……那个位置?”我咬住唇,那两个大逆的字,终究未能说出口。
  母亲却摇头,“那个位置未必要紧,他只想要凌驾于天家之上。”
  凌驾于天家之上,却又志不在那龙椅——我骇茫地望住母亲,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他一生心高气傲,唯独对一件事耿耿于怀,那便是娶了我。”母亲闭上眼,语声飘忽,听在我耳中却似惊雷一般。
  母亲问我可曾听过韩氏。我知道,那是父亲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亲幽幽开口,“是被太后赐下白绫,绞死在你父亲眼前的。”
  我骇然望着她,震惊之下,竟不能言语。
  “你父亲真心喜爱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马的韩氏……当年人人称羡他才俊风流,得以尚公主,却不知他心有不甘。我们大婚之后,本也相敬如宾,岂知时过两年,阿夙都已过了周岁,他却告知我韩氏有了身孕,欲将她纳为妾室。原来这两年里,他一直将她藏在外面。我一怒之下,回宫向母后哭诉。母后当晚在宫中设下家宴,命他携韩氏入宫,向我赔罪。原以为母后是要劝和的,岂料宴至酣时,母后突然发难,怒责他二人,竟当廷赐下白绫,当着他和我,还有皇兄跟太子妃……将那韩氏活生生绞死在殿上……”母亲的声音不住颤抖,我握住她的手,却发觉自己比她颤抖得更厉害。
  那是怎样凄厉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记忆里尊贵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严酷手腕,恩爱甚笃的父母竟是一对怨侣!
  “当时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后叩头,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来。可是已经太迟了,白绫套在韩氏颈上,她吓得瘫软,任两个内侍左右架住,只微微挣扎了一下,就那么……我吓得懵住,只看到你父亲的眼光像刀一样,我便晕了过去。”
  风从廊下吹过,我和母亲都良久沉寂,只听着风动树梢的声音,萧萧飒飒。
  “过后呢?”我涩然开口。
  母亲恍惚了好一阵子,缓缓道,“此后我心中愧疚,处处谦让隐忍,再无公主的盛气。你父亲也再未提及韩氏,从此将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过了几年,又有了你,我生产时却险些死去。那之后,他便待我好了许多,更将你视若珍宝,百般娇宠……我想着,这么些年过去,或许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母亲却神色惨然,半晌不能开口。
  哥哥成婚之时我已十二岁,隐约记得那场轰动京华的喜事。
  “我一心要从宗室女眷中选一个身份才貌都配得上阿夙的女子,你父亲却决然反对。我问原由,他只说娶妻当娶贤,不必苛求身份。你父亲是怎样的人,我岂会不知,这话又岂能令我相信。我们相争不下之际,阿夙却自己看中了一名女子,便是那桓宓。”
  我一时愕然,从未想到嫂嫂竟是哥哥亲自看中的女子。在我幼时记忆里,嫂嫂是琴书双绝的才女,虽不算绝色,却生得纤弱秀丽,清冷寡言,仿佛极少见过她笑。依稀记得母亲并不喜欢她,哥哥待她也不甚深情。婚后不久,哥哥便独自远游江南,嫂嫂终日闭门不出,时而听见幽怨琴声。半年过后,嫂嫂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未等哥哥远游归来便逝去了。嫂嫂在生时,哥哥待她十分疏离,及至死后,却见哥哥黯然良久,以至多年不肯续弦。我一直以为哥哥的婚事是父亲所迫,他自己并不情愿,之后也不过是愧疚使然。
  却听母亲缓缓说道:“阿夙起初却不知道,那桓宓已被选中,即将册立为子律的正妃。”
  “子律!”我一震,惊得后背阵阵发冷。一段段尘封往事从母亲口中说出,竟似每个人身后都有扯不断的恩怨纠缠,我却懵懂了十余年,一所无知。
  “我不愿让阿夙娶那桓宓,你父亲却一口应允。次日他就入宫去见你姑母,要她将二皇子妃的人选改为旁人,将桓宓嫁与阿夙。当年那事之后,我只与他争吵过两次,一次是为你的婚事,一次是为阿夙。”母亲低头苦笑,“那日,是我第一次见他跋扈霸道,也终于听他脱口说出真话……”
  “父亲说了什么?”我紧紧望住母亲。
  母亲一笑,“他说,我半生屈于皇家之势,断不能令阿夙重蹈此路。阿夙看中的女子,便是皇子妃又如何,我偏要夺了给他!嫁与我王氏长子,未尝就逊于龙孙凤子!”

  离开慈安寺,一直走出山门,步下石阶,我才驻足回头。寺中钟声敲响,在山间悠扬传开。
  云雾遮断山间路,一扇空门,隔开数十年恩怨爱憎。我终究没能劝回母亲,她已决定在我十九岁生辰之后,削发剃度。
  她说我的生辰已近,要再为我庆生一次。若不是她提及,我已几乎忘了。再过得几日,我便十九岁了……十九岁,为何我已觉得心境苍凉至此。
  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难以想像年华老去,如母亲一般白发满头,又是何种光景。
  脚下是万丈浮华,回头是青灯古佛,我却茫然而立,任山风吹得衣袂激扬,心中一片冰凉。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鸾车将启驾时,她突然扑至帘外,含泪道:“郡主,连你也劝不回公主吗,她……真要削发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摇头,怔了片刻,哑声道:“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劝回她。”
  徐姑姑颓然垂手,再无言以对。
  我望着她,勉强笑道,“我会劝说父亲,或许,仍有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相爷曾来过数次,公主不肯见他。”徐姑姑黯然摇头。
  “会见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万般苦涩。往年每到此时,我总嫌虚礼繁琐,万般不情愿应付。却想不到,这或许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后一个生辰。
  一路恍恍忽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为我换下外袍,奉茶、整妆,我只如木偶一般,不愿开口,不愿动弹。
  “王妃,玉秀姑娘已经醒来。”
  我听在耳中,无动于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连又说了几遍,我这才回过神来,玉秀,是玉秀醒来了。
  听说玉秀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有没有受伤。
  玉秀看见我,忙要挣扎了起来,连声责怪自己没用。我一言不发,将她紧紧搂住,强压在心底的悲酸陡然铺天盖地将我湮没。
  她呆了呆,轻轻伸手环住我肩头,如在晖州那夜,与我静静相依。
  一连数日的忙碌,周旋于宫中、王府与诸般杂事之间,萧綦亦是早出晚归,他与父亲的争斗已是越发激烈。
  太子想要摆脱我父亲的钳制已久,有了萧綦作盟友,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趁着姑姑卧病之际,他一面撤换宫中禁卫,大量安插萧綦的人手,一面以清查叛党的名义,排挤了许多宫中老人。父亲恼恨太子忘恩负义,越发加紧在朝中对他的钳制,处处打压萧綦,与他们针锋相对。
  几乎每天我都能与父亲在宫中相见,然而思及母亲的话,思及他的所作所为……我不愿相信,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父亲。
  我盼着见到父亲,却又远远见到他便避开。他身边总是跟着侍从属官,偶尔与他单独相对的时候,分明心底有许多话要问他,却只字不能出口。
  父母间的恩怨往事,我不能告诉萧綦,每夜暗自辗转,白日又在宫中忙碌,短短几日下来,已是疲惫不堪。
  姑姑的病已经强撑了许久,经此一劫,病势越发沉重。虽然神志已经清醒,却仍时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济。
  时值多事之秋,连番变故波折,家国朝堂风云起伏,乾元殿里的皇上只剩一息犹存……姑姑这一病倒,后宫顿时无主,一干嫔妃都是庸怯之辈,大小事务便压在身怀六甲的太子妃谢宛如肩上。姑姑当即将我召入宫中,命我协助太子妃署理宫中事务。一时之间,这诺大的深宫里,竟只剩我们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与姑姑亲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说,便能心领神会,而宛如遇事犹疑,常与姑姑的想法相左。
  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恹恹倚了锦榻,望着我叹息,“你为何不是我的女儿?”
  “姑姑病糊涂了。”我柔声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儿。”
  “是么?”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里有一道锐光转过。
  我心里一凛,怔怔迎上她目光,她却颓然阖上了眼,无声叹息。
  太子与萧綦越走越近,姑姑是知道的,萧綦的势力渗入宫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让太子主政,不再管束东宫,亦对萧綦再三退让,似乎真的忌惮他手中兵马,忌惮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绝非轻易低头之人。她召我入宫,将宫中事务交给我与宛如,却从不让我们单独行事,身边总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她从未信任过宛如,在她眼里,宛如始终是谢家的人。至于我,自然也是萧綦的人。
  她将我们二人置于身边,究竟有几分是倚赖,有几分是戒备,我从不敢深想。有时我亦问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防范。
  我从来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强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却会不自知地抓着我的手。
  太医说姑姑的病根郁结在心,非药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强撑着一口气,逼自己康复过来。她和母亲不同,她还有太多的牵挂,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强撑精神,我越发辛酸不忍。姑姑这一生,三分给了家族,三分给了太子,还有三分不知系在谁身上,只怕仅有一分是为自己活着。
  只怕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询问皇上的病况,若是听闻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语,听闻皇上病势加重,亦闷闷不乐。
  她在我面前并不避讳,时常表露出对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驾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爱也罢,恨也罢,那个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后,我趁她昏睡之际,仍将那方丝帕悄然放回原处,没有惊动她——这若是她仅存的幻梦,就让她在这梦里长醉不醒罢。
  这深宫中身份至高,亲缘最近的三个女子,终究是各怀心事,谁也不肯全心信任谁。
  我与宛如多年疏离,曾经那样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际遇,再回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
  深宫岁月催人老,她已生养过一个女儿,容颜虽还秀美,体态却已臃肿,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当年那个莲花一样的女子,现在已是一个淡漠宁定的妇人。姑姑如何待她,她并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么,她亦不甚关心。只有在提及两岁的女儿,和将要出生的孩子时,她苍白的脸上才有光华绽放。
  那一个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当年她曾含泪质问,“你真忘得了子澹吗”……那时的宛如姐姐依然美丽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着这段青梅竹马,能有善终。
  我们都一样出身名门,都曾万千殊宠于一身,都同样被推入宿命的姻缘。只是,我遇到了萧綦,而她独守深宫,眼看着太子姬妾环绕,终日流连花丛,却只能谨守着母仪风范,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挣扎不甘,被岁月渐渐磨平,任是才情无双,也敌不过日复一日的深宫寂寥。
  东宫琼庭的回廊下,我与她静静对坐,含笑思忆起昔年温酒论诗的日子……她抱着膝上的女儿,对我说,这一生漫长无涯,总要有个牵念才好。
  她说,身份会变,恩爱会变,只有孩子,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一切浮华都不长久,只有母亲,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着,“阿妩,等你做了母亲才会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亲,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这锦绣深宫,于我只是烂漫年华的回忆,于她们却是一生的惆怅。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怀恩从皇陵回京复命。
  子澹被萧綦软禁在距皇陵不远的辛夷坞,层层重兵看守。
  宋怀恩并没有来见我,却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听见她笑语如珠,脆声催促侍女道,“移过去一些,再过去一些。”
  “为何这般开心?”我含笑立在门口,见她倚靠床头,正挥舞着手臂向侍女指点什么,看来伤势已好了许多。
  玉秀转头看到我,面孔却腾的红了,眼睛晶亮,“王妃,刚刚宋将军来过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补疗伤的佳品给我看,都是宋怀恩送来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风雅,哪有拿这些俗物赠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脸颊绯红,我故意闲闲逗她,“这些么……王府里多了去了,也不怎么稀罕。”
  玉秀咬唇含嗔,我莞尔一笑,“只这份心意可贵!”
  她一张清秀小脸刹那红透,秀发柔柔垂在脸侧,别有了一分妩媚娇羞。我随手帮她掠了掠鬓发,笑道,“怎么也不梳妆,就这个样子见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声道,“他没有入内,只命人带了东西来。”
  我有些意外,玉秀伤势无碍,已经可以起身至厅外见客。他既有心探望,却又过门不入……正思忖间,玉秀抬眸,羞怯轻笑道,“他还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嘱咐要放在向阳处呢。”
  “花?”我回头看去,原来她方才指点人移来移去的,就是那一盆……兰花。
  我站起身,缓缓走道案前,只见那普通蓝瓷花瓯里,种着小小一株蕙兰,翠萼修叶,枝叶光润完整。
  “他还说,是特地从辛夷坞带回来的。”玉秀的声音含羞带笑,浓甜似蜜。
  我久久凝视这兰花,心绪翻涌,半晌才能平静开口,“这花真好。”
  ——“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这是我托玉秀带给他的话,他果真将这株兰花照料地完好无损。
  宋怀恩,我该如何谢他,又该如何偿还他这一番心意。


27.  今是

  我将宋怀恩探望玉秀一事,当作家常闲话,不经意地告诉萧綦。
  “玉秀虽说身份寒微,倒也是个忠贞的女子,只是这品貌人才……”萧綦沉吟道,“与怀恩果真相配么?”
  我转过身,避开萧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只要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配不配的。”
  “众多部属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怀恩。”萧綦慨然笑道,“军中弟兄跟随我征战多年,大多误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们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怀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萧綦,似笑非笑,“原来你也有这般世俗之见。”
  萧綦笑而不语,将我揽到膝上,“不错,世俗之人自当依循世俗之见。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卫,上阳郡主可会下嫁?”
  我敛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确是实情,却依然令我觉得苦涩。
  他见我变了脸色,不由笑道,“难怪有人说,对女人讲不得实话……算我口拙失言,但凭王妃处置。”
  我却半分也笑不出来,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说得不错。如今我才知道,并没有人蒙骗我们,只不过是没人肯听实话,总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尘世,以为闭上眼,依然身在云端。”
  “我们?”萧綦蹙眉。我点头,淡淡一笑,“我、母亲、哥哥……金枝玉叶,名门世家,无不如此。”
  萧綦目光深湛,直视了我,柔声道,“你已经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头,一言不发。
  “这几日你一直闷闷不乐。”萧綦淡淡叹道,手指梳进我长发,从发丝间滑过。
  我微阖了眼,懒懒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小丫头总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扬手打他,“谁是小丫头!”
  “才十九岁……”萧綦连连摇头笑叹,“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又来倚老卖老!”我啼笑皆非,郁郁心绪化为乌有,与他纠缠笑闹在一起。
  闺中暖香如熏,琉璃灯影摇曳,画屏上俪影成双。
  两日后,宋怀恩来见我。我着宫装朝服,在王府正厅见他。
  他一身寻常袍服,全未料到我会这般庄重,一时有些局促。
  侍女奉茶上来,我轻轻扣着茶盏,淡淡笑道,“宋将军请坐,不必拘礼。”
  他默然坐下,却不开口,也不喝茶,脸色凝重严肃。
  “将军此来,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干脆,“末将有事相求。”
  我点了点头,“请讲。”
  宋怀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语声淡定无波,“末将斗胆求娶玉秀姑娘,恳请王妃恩准。”
  我不语,垂眸细细看他。但见他面无表情,薄唇紧抿成一线,垂目紧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汉玉雕砖盯出个裂口来——若只看他此时神情,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年轻男子正在求亲,而会以为他是严阵待命,要去赴一场艰难卓绝的战役。
  我沉默看了他许久,他亦僵然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此话,是你真心么?”我蓦然开口,淡淡问他。
  他身姿笔挺地跪着,并不抬头,“是。”
  “心甘情愿,不怨不悔?”我缓缓问道。
  “是。”他答得铿锵。
  “从此一心待她,再无旁鹜?”我肃然问了最后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齿缝里迸出决绝的一声,“是!”
  一连三声问,三声是,已道尽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给出他两个选择,娶玉秀或是拒绝。
  玉秀是我亲信之人,娶她便是与我为盟,从此既是萧綦最青睐的部属,亦是我的心腹,往后于公于私,于军中于朝堂,都无人能与他相争。反之,我亦要他断了妄念,将我视作主子,一心尽忠,善待玉秀。以宋怀恩的雄心抱负,并不会满足于层层军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云,最好的办法便是获得权贵提携。
  这是我给他的允诺,亦是我与他的盟约。
  他想要权势功名,我便给他提携;他想要红颜相伴,我便给他玉秀。
  我亦需要将更多的人笼络在身边,不只庞癸、牟连和玉秀……身处权势之颠,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 ,才能伫立于漩涡的中央。
  玉秀大概连做梦也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风风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将生命与忠诚献给我,我便回馈她最渴望的一切——给她身份名位,给她锦绣姻缘,但是我给不了她那个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争。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场公平的交易,他们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向姑姑请旨册封和赐婚,姑姑一概应允。看着我亲手在诏书上加盖印玺,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叹——从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运,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旁人的命运扭转。或许这便是权势的宿命,导引着我们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问了一句,“阿妩,你可会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问姑姑,“当年赐婚给我,您愧疚吗?”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视她,淡淡道,“阿妩并无愧疚。”
  圣旨颁下,豫章王感念玉秀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收为义妹,赐名萧玉岫,册封显义夫人,赐嫁宁远将军宋怀恩。晋封宋怀恩为右卫将军,肃毅伯,封土七十里。
  诸事顺遂,忙碌不休,转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来接我去慈安寺,见他独自一人前来,我问起父亲,哥哥却没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说,好容易让父亲答允了与我们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亲,到此时却不见他身影。我恼他言而无信,却碍于萧綦在侧,不便发作。
  鸾车启驾,不觉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随车驾微微摇晃,越想越觉可恼可笑,不觉笑出了声,亦笑出了眼泪。
  “停下!”我喝止车驾,掀帘而出,直奔哥哥马前,“将马给我!”
  哥哥一惊,跃下马来拦住我,“怎么了?”
  “放手!”我推开他,冷冷道,“我找父亲问个明白。”
  “你这是做什么?”哥哥抓住我,秀扬眉峰微蹙,语声低抑。
  我挣不开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觉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遥远——即便惊愕之下,他依然维持着无暇可击的风仪,任何时候都在微笑,似乎永远不会真情流露。“我也想问你,哥哥,我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脸色变了,环顾左右,抬手欲制止我。
  我重重拂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们想将这太平光景粉饰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们却在欢天喜地筹备生辰,等着明晚宴开王府,歌舞连宵,人人强颜欢笑;眼睁睁看着母亲遁入空门…… ”我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马背。
  “住口,你随我来。”哥哥从未如此凶狠对我说话,从未如此气急,一路策马疾驰,丢下一众惶恐的侍从,带我驰入林间小径。
  一路奔驰了许久,直到林下涧流挡住去路,四下幽寂无人。
  哥哥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涧边,一言不发,背影萧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烧,此刻却只剩一片冷冷灰烬。我走到哥哥身边,沉默凝视脚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间隐约照出两个衣袂翩跹的身影。
  “阿妩……”哥哥淡淡开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将一切说破。”
  我苦笑,“宁可一切烂在心中,也要粉饰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贵气?”
  他不回头,不应声,越发令我觉得悲哀,悲哀得喘不过气,“哥哥,我们何时变成了这样?难道从前一切都是泡影,我们自幼所见的举案齐眉,舐犊情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我不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我颓然咬唇,满心纷乱无从说起。
  “你以为父亲应该是怎样的人,母亲又该是怎样的人?”哥哥蓦然开口,语声幽冷,“如你所言,他们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妩,扪心自问,你我对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话似一盆凉水将我浇透,身为子女,我们对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亲告诉我之前,我竟从未想过她们有着怎样的悲喜,在我眼里,父亲仿佛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谁年少时不曾有过荒唐事,多年之后,岂知后人如何看待你我。” 哥哥怅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错过,那也都过去了。”
  “过去了么?”我苦笑,若是真的过去了,这数十年的怨念又是为何。
  哥哥回头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们彼此怨恨?”
  我迟疑良久,叹道,“母亲以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亲是那样偏狭的小人,若说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恨……”我说不下去,连自己都不愿听,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伤,“母亲一直不懂得父亲的抱负,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将一切归咎于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这是谁的话?”
  “是父亲。”哥哥静静看着我,似有一层雾气浮在眼底。原来母亲的爱怨喜悲,父亲全都看在眼里,一切洞明。而唯一将父亲的苦楚看在眼里,懂得体谅他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是我,却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这数十年,谁又知道父亲的苦楚?”哥哥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神情苦涩,“你可记得那年,我和父亲一起酩酊大醉?”
  我当然没有忘记,父亲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饮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后不久。
  “那晚父亲说了许多……”哥哥闭上眼,缓缓道,“我与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说起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事,说他愧对母亲……那时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运为人所控,纵然是名门亲贵,也一样受制于天家,终生不得自由。王氏历代恪忠皇室,数百年荣宠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亲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远,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颠,将家族的权势推上峰顶,纵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脉!”
  这一番话似冰雪灌顶。
  ——是,这才是我的父亲,这才是他的抱负。
  对于父亲那样的人,区区私情算得什么。为了达成所愿,他已经舍弃了太多,连我和哥哥也被他亲手推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良久沉寂,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愿么?”
  “是。”哥哥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却不能相信,“父亲将皇子妃硬夺了给你,难道不是看中当年桓家的兵权?”
  或许母亲以为,父亲强逼子律的正妃嫁给哥哥,是向皇家扬威,洗雪自己当年之恨。我却无法如此天真——桓家论门庭声望,虽不能与王氏齐肩,但当年的桓大将军手上却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亲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权,却也不曾勉强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愿。”
  我哑口无言,想到哥哥对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郁而逝,乃至此后桓家迅速的衰败,一时间只觉凄惶无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们都不再开口,不愿再提及那些陈年旧恨……潺缓溪水从脚下流过,时有飞鸟照影,落叶无声。
  诸般恩怨终归已成过往,今人今时,还有更多崎岖在前。
  “回去吧,母亲还在等我们。”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驱散他的惆怅。
  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涧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时辰,不觉已近黄昏了。
  车驾侍从还等候在原地,未敢跟来惊扰我们。正欲启驾,却听马蹄声疾,似有人马从后面官道赶来。
  待看清了来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视而笑——我们迟迟未归,也未曾派人回去传话,父亲独自等得忧心,竟亲自寻来了。
  被问及我们为何耽误到此时还未上山,我和哥哥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父亲挑眉看我,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哥哥带我去溪边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声辩,只得一脸苦笑。
  “胡闹。”父亲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没有发火,只皱眉道,“你母亲该等急了。”
  我与哥哥目光交错,当即心领神会——只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亲,而是父亲自己。
  “方才在溪边受了风寒,正头疼呢。”我向父亲娇嗔道,“正好爹爹亲自来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罢。”
  不待父亲回答,我掉头抢过侍卫的坐骑,策马而去。哥哥难得一次不睬父亲的脸色,扬鞭催马,飞快追了上来。
  “分明盼着母亲回去,却不肯开口,我实在不懂他们哪来这许多别扭!”我重重叹息。
  哥哥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我睨他一眼,既觉可恼又觉无奈,“从前不觉得,如今才发现你们都是这般别扭!”
  哥哥仍是笑,过了许久才敛去笑意,柔声道,“我们没有变,只是你长大了。”
  心中怦然触动,我怔怔无言以对。
  “阿妩,你长大了,也变了。”哥哥微笑叹息。
  我回眸看他,“我变了?”
  “你不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某个人?”哥哥扬眉笑睨我。
  我一怔,陡然明白过来,他是指萧綦。
  “出嫁从夫……嫁与武夫自然成了悍妇。”我似笑非笑瞧着哥哥,猛然扬鞭向他座下骏马抽去,“叫你往后还敢欺负我!”
  马儿吃痛狂奔,惊得哥哥手忙脚乱,慌忙挽缰控马。
  看着那狂奔在前的一人一马,我笑不可抑。
  蓦然回望云山深处,不知父亲可曾到了山门。
  次日的寿宴设在豫章王府。
  我原以为只是家宴,却不料煊赫隆重之至。除家人外,京中王公亲贵皆至,满座名门云集,俨然煌煌宫宴。
  这是萧綦的安排,他素来不喜欢喧闹浮华,今日却极尽铺张为我贺寿。旁人或以为,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权势煊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贵荣宠……唯独我明白,他只是想弥补大婚之日对我的亏欠。
  母亲宫装高髻,含笑坐在父亲身边,虽然对父亲仍是神情冷淡,却也肯同父亲说话了。
  哥哥带了两名爱妾同来,在父亲面前却不敢有半分风流态。
  太子哥哥到来时,见到父亲略有些许尴尬。不过宛如姐姐带来了他们的小女儿,那小人儿玉雪可爱,正在蹒跚学步,立时引得满座目光追逐。
  哥哥直笑那小人儿抢了我这寿星的风头,母亲却说,“阿妩幼时更加招人喜欢,不知日后我的外孙女会不会和她一个模样。”
  我顿时面红耳赤,父亲与萧綦亦笑而不语。
  正与父母说笑间,宛如姐姐抱了女儿来向我道贺。我伸手去抱孩子,她却咯咯笑着,径直往萧綦扑去。
  萧綦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那小人儿抱住他脖子,便往他脸上亲去,惊得大将军当场变了脸色。
  在座之人无不被萧綦的窘态引得大笑,太子尤其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让奶娘抱走了孩子,萧綦才得以脱身。
  唯一的缺憾是姑姑未能到来,她前些日子已好了起来,偏偏今日又感不适,只命太子带来了贺礼。
  满堂明烛华光之下,我环顾身侧,静静望向每一个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仅仅只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至亲至爱。今夜依然把酒言欢的翁婿兄弟,只怕转眼到了朝堂之上,就是明枪暗剑,你死我活。然而我已不会奢望太多,能有今晚这短暂的欢宴,已是莫大惊喜。
  这一刻,我愿意忘记豫章王,忘记左相,忘记长公主……只记得那是我的夫君和父母,如此足矣。
  最美好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转眼夜深、宴罢、人散,满目繁华落尽。
  我已酒至微醺,送走了父母和哥哥,只觉身在云端,飘摇恍惚,仿佛记得萧綦将我抱回了房中。
  他替我宽衣,我浑身无力,软软环住他颈项,笑道,“原来你害怕小孩子。”
  “我怕了你这丫头!”萧綦无可奈何地笑。
  半醉半醒间,我伸手去抚他眉目鬓发,笑叹道,“若是有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会是什么样子?”
  他将我环在臂弯,正色想了想,叹道,“若是女孩儿,和我一模一样,只怕将来嫁不出去。”
  我伏在他怀中懒懒地笑,从前并不特别喜欢孩子,如今却隐隐有些好奇,想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和我们长着相似眉眼,会是怎样神奇的事情。
  迷迷糊糊睡去,一夜酣眠无梦。
  约莫四更天时,我突然惊醒归来,睁开眼却是一片静谧。辗转间似乎惊动了萧綦,他立即将我紧紧环住,轻抚我后背。望着他沉睡中柔和而坚毅的面容,心底一片柔软,惟觉良夜靖好。心中情意涌动,我痴痴仰首,以指尖轻抚他薄削双唇。他自睡梦中醒来,并不睁开眼,手却探入我亵衣,沿着我光裸脊背滑下,回应了我的痴缠……
  五更时分,天已渐亮,他又该起身上朝了。
  我假装睡熟,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他小心抬起手臂,惟恐惊动了我。我忍不住笑了,反手将他紧紧搂住。
  他无可奈何,明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误了上朝,却又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下……正缠绵间,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房门被人叩响。
  “禀王爷,宫中来人求见。”
  萧綦立时翻身而起,我亦惊住,若非出了大事,侍卫万万不敢如此唐突。
  “宫中何事?”萧綦喝问。
  来人颤声道,“今晨四更时分,皇上驾崩了。”


28.  宫变

  片刻前还是旖旎无限温柔乡,转眼间,如堕冰窖。
  就在两天前,御医还说皇上至少能捱过这个冬天。
  即便他病入膏肓,受制于人,却仍是天命所系的九五至尊。只要皇上活着一天,各方势力就依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我的生辰之夜,宴饮方罢,升平喜乐还未散尽,皇上竟猝然暴卒。
  萧綦立刻传令禁中亲卫,严守东宫,封闭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大内;并将皇上身边侍从及太医院诸人下狱,严密看管;京郊行辕十万大军严守京城四门,随时待命入城。我匆忙穿衣梳妆,一时全身僵冷,转身时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萧綦忙扶住我,“阿妩!”
  “我没事……”我勉强立足站稳,只觉胸口翻涌,眼前隐隐发黑。
  “你留在府里。”他强迫我躺回榻上,沉声道,“我即刻入宫,一有消息便告知你。”
  他已披挂战甲,整装佩剑,周身散发肃杀之气。触到这一身冰凉铁甲,令我越发胆战心惊。我颤声道,“假如父亲动了手,你们……”
  萧綦与我目光相触,眼底悯柔之色一闪而逝,只余锋锐杀机,“眼下情势不明,我不希望任何人贸然动手!”
  我哀哀望着他,用力咬住下唇,说不出半句求恳的话。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良久,深邃莫测。这四目相对的一瞬,各自煎熬于心,竟似万古一般漫长。
  终究,他还是掉过头去,大步跨出门口,再未回顾一眼。
  望着他凛然远去的背影,我无力地倚在门口,无声苦笑,苦彻了肺腑。
  然而,已没有时间容我伤怀。
  我唤来庞癸,命他即刻带人去镇国公府,并查探京中各处情形。
  皇上暴卒背后,若真是父亲动了手,此刻必是严阵以待,与萧綦难免有一场殊死之斗。
  是父亲么,真是他迫不及代要取而代之?我不愿相信,却又不敢轻易否定这可怕的念头……心口阵阵翻涌,冷汗渗出,一颗心似要裂作两半。
  一边是血浓于水,一半是生死相与,究竟哪一边更痛,我已木然无觉。
  不过片刻工夫,庞癸飞马回报,左相已亲率禁军戍卫入宫,京中各处畿要都被重兵看守,胡光烈已率三千铁骑赶往镇国公府。
  我身子一晃,跌坐椅中,耳边嗡嗡作响,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过。
  早知道有这一天,却不料来得这么快。
  其实,早晚又有什么分别,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我缓缓起身,对庞癸说道:“准备车驾,随我入宫。”
  远远望见宫门外森严列阵的军队,将整个皇城围作铁桶一般。
  尚未熄灭的火光映着天边渐露的晨曦,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宫城东面正门已被萧綦控制,南门与西门仍在父亲手中,两方都已屯兵城下,森然相峙。四下剑拔弩张。谁也不敢先动一步,只怕稍有不慎,这皇城上下即刻便成了血海。
  车驾一路直入,直到了宫门外被人拦下。
  宋怀恩一身黑铁重甲,按剑立在鸾车前面,面如寒霜,“请王妃止步。”
  “宫里情势如何?”我不动声色地问他。
  他迟疑片刻,沉声道,“左相抢先一步赶到东宫,挟制了太子,正与王爷对峙。”
  “果真是左相动了手?”我声音虚弱,手心渗出冷汗。
  宋怀恩抬眸看我,“属下不知,只是,左相确是比王爷抢先了一步。”
  我咬唇,强抑心中惊痛,“皇后现在何处?”
  “在乾元殿。”宋怀恩沉声道,“乾元殿也被左相包围,殿内情势不明。”
  “乾元殿……”我垂眸沉吟,万千纷乱思绪渐渐汇聚拢来,如一缕细不可见的丝线,将诸般人事串在一起,彼端遥遥所指的方向,渐次亮开。
  我抬眸望向前方,对宋怀恩一笑,缓缓道:“请让路。”
  宋怀恩踏前一步,“不可!”
  “有何不可?”我冷冷看他,“眼下也只有我能踏入乾元殿了。”
  “你不能以身涉险!”他抓住马缰,挡在我车前,“即使王妃碾过我的尸首,今日也踏不进宫门一步!”
  我淡淡笑了,“怀恩,我不会踏着你的尸首过去,但今日左相或王爷若有一人发生不测,你便带着我的尸首回去罢。”
  他霍然抬头,震动之下,定定望住我。
  我手腕一翻,拔出袖底短剑,刃上冷光映得眉睫俱寒。
  宋怀恩被我目光迫得一步步退开,手中却仍挽住马缰,不肯放开。
  我转头望向宫门,不再看他,冷冷吩咐启驾。
  鸾车缓缓前行,宋怀恩紧紧抓住缰绳,竟相随而行,目光直勾勾穿过垂帘,一刻也不离我。我心中震动不忍,隔了垂帘,低低道,“我毕竟还是姓王,总不会有性命之危……你的心意我明白,放手罢!”
  宋怀恩终于放开缰绳,僵立路旁,目送车驾驶入宫门。
  宫中已经大乱,连为皇上举哀的布置都没有完成,宫女内侍便躲的躲,逃的逃,随处可见慌乱奔走的宫人,往日辉煌庄严的宫阙殿阁,早已乱作一团,俨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景象。
  父亲与萧綦的兵马分别把持了各处殿阁,对峙不下,到处都是严阵待命的士兵 。
  天色已经透亮,巍峨的乾元殿却依然笼罩在阴云雾霭之中,森森迫人。
  我不知道那森严大殿之中藏有怎样的真相,但是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有什么不对。
  父亲为何如此愚蠢,甘冒弑君之大不韪,在这个时候猝然发难?论势力,论布署,论威望,他都占上风,稳稳压住萧綦;唯独刀兵相见,放开手脚搏杀,他却绝不是萧綦的对手。这一步棋,根本就是两败俱伤的死局!
  乾元殿前枪戟林立,重甲列阵的士兵将大殿层层围住,禁军侍卫刀剑出鞘,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必血溅当场。
  两名禁军统领率兵驻守殿前,却不见父亲的身影。
  我仰头望向乾元殿的大门,拂袖直入。那两名统领认出是我,上前意欲阻拦,我冷冷扫过他们,脚下不停,徐徐往前走去。两人被我目光所慑,不敢强行阻拦,只将我身后侍从挡下。
  我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乾元殿的玉阶。
  铿的一声,两柄雪亮长剑交错,挡在眼前。
  “豫章王妃王儇,求见皇后。”我跪下,垂眸敛眉,静候通禀。
  玉阶的寒意渗进肌肤,过了良久,内侍尖细的声音从殿内传出,“皇后有旨,宣——”
  高旷大殿已换上素白垂幔,不知何处吹入殿内的冷风,撩起白幔在阴暗的殿中飘拂。
  我穿过大殿,越过那些全身缟素的宫人,她们一个个仿佛了无生气的偶人,悄无声地伏跪在地。那长年萦绕在这帝王寝殿内的,令我从小就惧怕的气息,仿佛是历代君王不愿离去的阴魂,依然盘桓在这殿上的每个角落,一檐一柱,一案一几,无不透出肃穆森寒。
  明黄垂幔,九龙玉壁屏风的后面,是那座雕龙绘凤,金壁辉煌的龙床。
  皇上就躺在这沉沉帷幔后面,成了一具冰冷的身躯,一个肃穆的庙号,永远不会再对我笑,也不会再对我说话。
  白衣缟素的姑姑立在屏风跟前,乌黑如墨的长发垂落在身后。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
  “阿妩是好孩子。”她望着我,轻忽一笑,“只有你肯来陪着姑姑。”
  我怔怔望住她,目光缓缓移向那张龙床。
  “人死以后,是不是就爱恨泯灭,什么都没了?”姑姑亦侧首望去,噙了一丝冰凉的笑容。
  “皇上已经殡天,请姑姑节哀。”我看着她的脸,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悲伤。
  姑姑笑了,语声温柔,笑容分外冰凉诡异,“他可算是去了,再不会恨我了。”
  寒意从脚底浮上,一寸寸袭遍全身。我僵然转身,往龙床走去。
  “站住。”姑姑开口,“阿妩,你要去哪儿?”
  我不回头,冷冷道,“我去看看皇上,看看……我的姑父。”
  姑姑语声冰冷,“皇上已经去了,不需你再打扰。”
  我深吸一口气,掌心攥紧,“皇上是怎么去的?”
  “你想知道么?”姑姑徐步转到我跟前,幽幽盯住我,似笑非笑,“或者是,你已经知道?”
  我陡然退后一步,再强抑不住心中骇痛,脱口道,“真的是你?”
  她逼近一步,直视我双眼,“我怎样?”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望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恶心,似有一只冰凉的手将肺腑狠狠揪住——是姑姑杀了皇上,是她布下这场死局,引父亲和萧綦相互残杀……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开始晃动扭曲,我俯身掩住了口,强忍心口阵阵翻涌。
  姑姑伸手扳起我下巴,迫我迎上她狂热目光,“我做错了么?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们夺去隆儿的皇位?等你们一步步将我逼入绝路?”
  冷汗不住冒出,我咬唇隐忍,说不出话来。
  姑姑恨声道,“我为家族葬送一生,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们却要夺去他的皇位!就算隆儿再不争气,也是我的儿子!谁也别想把他的皇位夺走!”
  我终于缓过气来,一把拂开她的手,颤声道:“那是你嫡亲的哥哥!父亲他一直信任你,维护你,辅佐太子多年……你为了对付萧綦,竟连他也骗!”我全身发抖,愤怒悲伤到了极致,从小敬慕的姑姑此刻在我眼里竟似恶鬼一般,“你杀了皇上,嫁祸给萧綦,骗父亲出兵保护太子,骗他与萧綦动手,等他们两败俱伤,好让你一网打尽……是不是这样?”
  我逼近她,语声沙哑,将她迫得步步后退。
  姑姑脸色惨白,呆呆望住我,仿佛不敢相信我会对她这般凶厉。
  “是你背叛父亲,背叛王氏。”我盯着她双眸,一字一句说道。
  “我没有!”姑姑尖叫,猛然向我推来,我踉跄向后跌去,后背直抵上冰凉的九龙玉璧屏风。
  姑姑疯了似的狂笑,语声尖促急切,“是哥哥逼我的!他嫌隆儿不争气,顶着太子的身份反被萧綦一手牵制,他说隆儿是废物,帮不了王氏,坐上皇位也守不住江山……有哥哥在,隆儿一辈子都是傀儡,比他父皇还窝囊百倍!隆儿太傻,他以为萧綦会帮他,这个傻孩子……他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在算计他!只有我,只有母后才能保护你,傻孩子,你竟不相信母后……”
  她神情恍惚,方才还咬牙切齿,忽而凶狠跋扈,转眼却俨然是护犊的慈母。
  我倚着玉壁屏风,勉力支撑,身子却一分分冷下去。
  疯了,姑姑真的疯了,被这帝王之家活活逼到疯魔。
  陡然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从东宫方向传来,仿佛是什么倒塌下来,继而是千军万马的呼喝呐喊,潮水般漫过九天宫阙。
  是东宫,是父亲和萧綦……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
  我闭上眼,任由那杀伐之声久久撞击在耳中,周身似已僵化成石。
  “启奏皇后!”一名统领奔进殿中,仓皇道,“豫章王攻入东宫了!”
  “是么?”姑姑回头望向殿外,唇角挑起冰凉的笑,“倒也撑得够久了,左相的兵马比我预想中厉害……若非你那位好夫婿,只怕再无人压得住你父亲。”
  单凭父亲手里的禁军,哪里挡得住豫章王的铁骑,让他们守卫东宫,无异于以卵击石。此时的东宫,想必已血流遍地,横尸无数。
  我抬眸一笑,“不错,既然动起手来,父亲自然不是萧綦的对手,只怕皇后您也是一样。”
  姑姑失声大笑,“傻孩子,你真以为你那夫婿是盖世无敌的大英雄?”
  她扬手指向东宫方向,“好孩子,你看看那边!”
  殿外,一片浓烟火光从东宫方向升起,熊熊大火映红了这九重宫阙的上空。
  “我会让隆儿乖乖待在东宫,等他萧綦去拿人么?”姑姑仰头微笑,仪态优雅,“东宫早已设下埋伏,一旦左相兵败,豫章王杀进东宫,埋伏在夹壁暗道中的三千甲士,刚好等着你的大英雄呢……纵然他力敌千军,也难当我万箭齐发,届时火烧东宫,叫他玉石俱焚!”
  眼前这狠戾疯狂,弑君杀夫,挑动嫡亲兄长与侄婿相互残杀的女人,就是我自幼孺慕的姑姑,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直直望着她,只觉从未看清过这张面孔。
  那片火光越发猛烈,身在乾元殿上,似乎也能听见梁柱崩塌,宫人惊呼奔走的声音隐隐传来。外面已经是火海刀山,血流遍地,而这高高在上的乾元殿,却如死一般沉寂。
  守护着这座大殿的,不仅是外面的禁军戍卫,更是龙床上那具早已僵冷的尸身。
  皇上殡天,尸骨未寒,谁敢在这个时候擅闯寝殿,冒犯天威,大不韪的弑君之罪便落到谁的头上。萧綦的兵马步步逼近,将这乾元殿围作铁桶一般,未得萧綦号令,却也不敢踏进一步。禁军戍卫退守至殿外,剑出鞘、弓开弦,只待一声号令,便将血洗天阙。
  我笑了笑,“你将我的父亲和夫君一网打尽,不知有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我?”
  她冷冷看我,目光变幻,阴枭与悲悯交织,恍惚看去还是昔年温柔可亲的姑姑。
  “王儇已自投罗网,皇后您满意么?”我笑着看她,她脸色渐渐变了,阴狠中流露一丝凄怆。
  她缓缓转过身去,背向我而立,过了良久才低低开口,语声恬柔,“若是你不长大多好,从前的小阿妩就像个雪团似的娃娃,让人怎么爱惜都不够。”
  我咬住唇,一言不发。
  “可是你大了,也不听话了……那日我问你恨不恨姑姑,你也不肯说真话。”她长叹一声,幽幽道:“我知道你恨,怎么能不恨呢?几十年了,我也恨,没有一天不恨!”
  我张口,却说不出话,脸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那一声声恨,从姑姑口中道出,似将心底所有伤疤都揭开,连血带肉,向我掷来。
  我再也听不下去,颤声道,“姑姑,我只有一句话想跟你说……阿妩真的不恨你。”
  她转身动容,唇角微微抽搐,奔过来将我拥入怀中,身子剧烈颤抖。
  我将脸贴住她瘦削的肩头,任由泪水汹涌。
  阴冷的内殿,随风飞舞的白幔下,我和姑姑相拥而泣。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我,无论我怎么任性哭闹,总是柔声细语地哄我。
  这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或许已是最后一次包容我的无助。
  许久,许久之后,姑姑终于放开我,背转身去,不再看我一眼。
  她的身影僵冷,肩头微微佝偻,“来人,将豫章王妃拿下。”
  殿上侍从静静立在垂幔后面,仿佛木雕石刻,没有人回应。
  “来人!”姑姑一惊,厉声喝令,“禁内侍卫何在?”
  门外侍卫答一声是,刀剑锵然出鞘,靴声橐橐而入。
  我抬起手,双掌互击,清脆的三下掌声响彻空寂寝殿。
  屏风内、垂幔外、廊柱下……那些泥塑一般悄无声息的宫人中,几道人影骤然现身,迅疾无声,仿若鬼魅一般出现在我们周围。
  不待侍卫靠近,两名侍女欺身上前,执刃在手,一左一右扣住姑姑肩膀,刀锋逼上她颈项。
  其余人各占方位,密密挡在我们身前,手中短剑森寒如雪。
  侍卫执刀而入,骤见巨变,顿时惊呆在门口。
  “你——”姑姑浑身颤抖,面无人色,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殿外禁军统领听闻动静,已冲上殿来,一片刀光剑戟森然晃动。
  我冷冷踏前,厉色道,“大胆!皇上龙驭殡天,尔等竟敢带刀直闯寝殿,当真要造反了么?”
  姑姑愤怒挣扎,毫不惧怕颈边刀刃,尖声叫道,“快将豫章王妃拿下!”
  两名统领大惊,眼见皇后受制于我,一时进退无措,相顾失色。
  “一群废物,愣着做什么!”姑姑暴怒,“还不动手?”
  殿外侍卫僵立踌躇,一名统领咬牙踏前,正欲拔出佩剑,我转头一眼扫去,将他生生迫住。
  “谁要与我动手?”我傲然环视众人。
  那人一震,脸色转为青白,佩剑拔至一半,竟不敢动弹半分。
  我肃然道,“带刀擅闯寝殿,是犯上死罪,按律当诛九族!豫章王大军现已将宫中围住,你们若能迷途知返,将功赎罪,王儇在此许诺,绝不加罪于诸位!”
  恰在僵持之际,殿外传来整齐动地的靴声,大队人马向这里逼近,有人高呼,“豫章王奉旨平叛,若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众侍卫眼见雪亮刀刃已架在皇后颈上,殿外兵马虎视眈眈,局势已然彻底扭转。
  左首一人终于脱手扔了佩刀,扑通跪倒在地,其余人等再无坚持,纷纷俯首跪下。
  “废物,都是废物!”姑姑绝望怒骂,猛然一挣,竟发疯似的向刀口撞去。侍女慌忙撤刀,将她死死按住。我向两名统领下令,立刻撤去殿前兵马,又命侍女赶往东宫告知萧綦,皇后已伏罪就擒,万勿伤及左相。
  姑姑仍在怒骂不休,长发纷乱披覆,仪态全无。
  我缓步走到她面前,深深看她,“你输了,姑姑。”
  “成王败寇,并不可耻……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我轻声说出这一句话。
  她身子一震,直直望向我,目光一时恍惚,仿佛越过时光,重睹往昔光景——在我九岁那年,下棋输给了哥哥,正当生气撒赖时,姑姑对我说,“输赢都要有气度,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
  姑姑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良久,她苦笑一声,“不错,成王败寇……想不到我自负一生,却是输在你的手里!”
  她鬓发散乱,我想替她理一理,伸出手却僵在半空,心底残存的一分温情,被硬生生扼止。我侧过头不再看她,漠然道,“至少,你没有输给外人。”
  她陡然笑出声来,直至被押着走出大殿,那笑声还久久回响在森冷旷寂的乾元殿上。
  姑姑遇刺当日,近身侍女被刺客所杀,自己受惊昏迷。我当即将那几名随身侍女留在她身边,以防宫中余孽再次加害。这几名女子是萧綦亲自从最优秀的间者中挑出,以侍女的身份贴身随行,保护我的安全。
  起初留下她们,只是为了保护姑姑,然而肃清宫闱之后,我并没有将她们召回王府。当时众多老宫人被清查逐出,各处都添补了新人,这几名侍女混在昭阳殿中,并没有引起姑姑的注意。我与她们约定,除非事态紧急不得暴露身份;除我之外,不必遵从任何人号令。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备姑姑。或许是因她一次次的试探,因她对我的戒心,抑或是我骨子里的多疑和不安。
  “属下来迟,王妃受惊了!”庞癸带人奔进殿来,“豫章王兵马已接掌乾元殿戍卫,王爷与太子殿下正从东宫赶来。”
  我看向他,颤声道,“左相呢?”
  “左相无恙,王夙大人暂且接掌禁军,胡将军奉命守护镇国公府,未踏入府中半步。”庞癸压低声音,语带喜色,“王妃勿忧,东宫大火是王爷将计就计,两方人马并无重大损伤。京中各处均无异动,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这短短四个字听在耳中,胜过天籁仙音。
  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这才发觉,浑身冷汗早已湿了衣衫,凉凉贴在身上,透骨的冷。
  有人上前扶住我,欲将我扶到椅上,刚迈出一步,脚下却似踩入虚空,只觉天旋地转。
  侍女惊慌唤我,一声声“王妃”,惊叫着“来人”。
  大概是一时眩晕,我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她们大惊小怪。
  所幸爹爹只是领兵入宫,没有贸然起事,倘若京中禁军真与胡光烈的虎贲军动手,那才是两败俱伤,不可挽回。姑姑自以为设下了高明的圈套,请君入瓮,却不知入瓮的不是萧綦,而是她自己。我已大概明白了是谁出卖姑姑——假如姑姑亲眼看见她悉心保护的儿子,此刻站在萧綦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她炫耀,不知会是怎样的感受。
  火烧东宫,不过是混淆众人耳目的一出戏,恰好遮掩了这一场凶险宫变,烧尽了琉璃宫阙,却成就了豫章王护驾东宫,铁血平叛的功勋。
  “王妃可在殿中?”萧綦的声音远远从殿外传来,如此焦切,全无素日的从容。
  我有些慌乱,惟恐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忙扶了侍女,勉力从椅中站起。
  身子甫一动,骤然而至的痛楚似要将人撕开,腿间竟有热流涌出……我软软向下滑坠,身旁侍女竟扶不住我……痛楚愈烈,我咬唇隐忍,只觉热流已顺着双腿淌下。
  这是怎么了,我跌俯在地,颤颤伸手揭起裙袂,入目一片猩红!
  殿门开处,萧綦大步迈进来,一身甲胄雪亮。
  “阿妩——”他猛然顿住,目光瞬间凝结在我身上。
  我惶然抬眸看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的狼狈,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受伤,却莫名的流血……
  他的脸色变了,目光从那片猩红转到我脸上,满目尽是惊痛。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匆匆抱起我,连声音都在颤抖。
  我勉强笑了笑,想叫他别怕,我没有事。然而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倚在他怀中,全身越来越冷,眼前渐渐模糊。


29.  恨夭

  胤历二年九月,成宗皇帝崩于乾元殿。
  天下举哀,奉梓宫崇德殿,王公百官携诸命妇齐集天极门外,缟素号恸,朝夕哭临。翌日,颁遗诏,着太子子隆即位,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受命辅政。越五日,奉龙轝出宫,安梓宫于景陵,颁哀诏四境,上尊谥庙号,祗告郊庙社稷。
  千百年后,留在史册上的不过是这样短短几行文字,如同每一次皇位更替的背后,凭一支史官妙笔,削去了惊涛骇浪,血雨腥风,只留字里行间一派盛世太平。
  而我,却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的惊心动魄……更无法忘记,我在这天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徐姑姑含泪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太清醒,只记得药汁喂进口中,满口浓涩辛辣的味道。仿佛听得她说什么“小产”,我却怔怔回不过神来,茫然四顾,寻找萧綦的身影。徐姑姑说王爷不能入内,刀兵之凶会与血光相冲,对我不吉。她话音未落,却听帘外摔帘裂屏,一片高低惊呼。萧綦不顾众人阻拦,面色苍白地冲进内室。徐姑姑慌忙阻拦,说着不吉之忌,他陡然暴怒,“无稽之谈,都给我滚出去!”
  我从没见过他的雷霆之怒,仿佛要将眼前一切焚为飞灰,当下再无一人敢忤逆,徐姑姑也颤然退了下去。他来到床前,俯身跪下,将脸深深伏在我枕边,良久不语不动。
  徐姑姑的话回响在耳边,我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
  “是真的么?”我开口,弱声问他。萧綦没有回答,抬头望住我,目中隐隐赤红,平素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此刻满面的痛楚歉疚再无遮掩。他的眼神映入我眼里,若说方才的消息只是一刀穿心,甚至叫人来不及痛,而此时却是无数绵密细针扎在心头,痛到极处,反而不能言语。
  我默默抬手将他手掌握住,紧紧贴在脸颊,眼泪却不由自主滑落在他掌心。
  “我能开疆拓土,杀伐纵横,却保护不了一个女人和孩子。”他的声音极低,低微得近乎破碎。我想劝慰他的伤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与他十指紧扣,传递着彼此的勇气,一起抵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寒冷。
  在我们都还懵然不知的时候,一个孩子竟已经悄然到来,随着我们一起南征,攻城掠地,直至马踏天阙。那么多危急险境,都和我们一起过来了,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离去。太医说他还不足两个月……我们甚至从不知道他的存在,等到知道的时候,便已是永远的失去了。
  我已昏睡了两天两夜,其间曾经流血不止,几乎性命垂危。
  萧綦说,那两天里母亲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两个时辰前才累极不支,被强行送回府中休息。他扶着我,亲手一口口喂我喝药。那药极苦极涩,却抵不过心里的苦。不过两天之间,竟是从极乐到地狱,仿佛噩梦一场。隐约还记得那晚寿宴之上共聚天伦之乐,然而转眼之间,皇上驾崩、姑姑谋逆、父亲与萧綦兵戎相见、我们更失去了一个孩子……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我有些恍惚,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然而一闭上眼,我仍会见到那阴森的龙床,见到重重刀兵,寒光如雪,姑姑凄厉笑声依然在耳边回响,更清晰记得她发狠推我撞上屏风的一幕……
  萧綦不顾太子的阻拦,强行将姑姑幽禁在冷宫。乾元殿的医侍宫人都已被处死,再无人知晓姑姑亲手鸩杀皇上的真相。当天父亲兵败,被萧綦软禁在镇国公府,哥哥临时接掌了禁军。宋怀恩封闭各处宫门,清剿皇后党羽。至夜,京中大局已定。
  如果没有哥哥极力劝阻,拖延父亲出兵的时机,让胡光烈紧急调兵,驻守京师重地,控制住宫外的局势,只怕此时已经铸成大错。父亲错信了姑姑,错信了自己嫡亲的妹妹和数十年的盟友。如果等到太子登基,凭着王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父亲迟早会慢慢削弱萧綦。可是姑姑的野心反噬,非但出卖了父亲,更将父亲和她自己都推上了再无退路的绝境。起兵逼宫,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一旦狭路相逢,恰是萧綦稳占上风。
  父亲一世精明,最后败在自己最信任的盟友手上。
  姑姑机关算尽,算不到亲生儿子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她。
  次日,太子在太华殿上向百官宣读先皇遗诏,正式继承大位,遗诏敕命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辅政。宫中牵涉叛乱的禁卫、内侍、宫人共数百人,一并做为逆党党羽处死。其余文武众臣,凡拥戴太子有功者,皆晋爵,厚赐金银无数。
  一场血腥宫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去,千秋史册,再无痕迹。
  我不能也不愿想象,当父亲得知姑姑的背叛,陷入众叛亲离之地,被迫黯然出降时,是怎样的心境。以父亲的骄傲,宁愿一死也不甘受辱;然而他若真的自尽,便是毁了家族的清誉。无论如何愤怒绝望,他都必须继续活着,并依然保有宰辅的虚衔,坐在那个尴尬无力的位置上,接受旁人善意的怜悯和恶毒的嘲笑——这才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
  十月初五,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华殿举行。
  嗣皇帝朝服出东宫,御仗前导,车驾相从,王公百官齐集太和门外跪迎。
  丧中罢礼乐,阶下鸣鞭三响,礼部尚书奉册跪进,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率众行三跪九叩大礼。
  吉钟长鸣,丹墀之下,百官俯首。
  新君登基,下诏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册封太子嫡妃为皇后。
  举行新皇登基大典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京郊行苑汤泉宫休养,玉秀刚刚伤好,也不顾一切跟来侍候我。
  母亲经此一事,也病了好些时日。皇上驾崩、父亲逼宫再加我的意外,令母亲再也承受不了这诸多打击,躲在府中终日哭泣。而我自小产之后,终日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太医说若不能清心静养,再多灵药也是无用……我知道随同母亲一起去往汤泉宫,又是一次懦弱的逃避,如同昔年远避晖州。但我实在是累了,身心俱疲,既担忧母亲的病况,更厌憎了每日身陷纷争之中,留在京中多一日都觉得透不过气。
  启程那日,萧綦搁下繁杂事务,亲自护送我们到汤泉宫,离去时再三叮嘱,百般挂虑。
  置身行宫之中,远离纷争恩怨,时光仿佛也沉寂下来。
  每日我只是和母亲品茗下棋,闲话家常,说起幼年的趣事……我甚至重新开始向母亲学习最生疏的女工。那些悲伤的事,我们都绝口不再提起。父亲和哥哥时常来看我们,父亲还曾小住过几日,但母亲始终待他淡漠如路人。萧綦每次都是匆促来去,看得出他的忙碌和疲惫。但只要来到行宫,他总是不带侍从,也不许任何人向他禀报政事。他让太医每隔三天向他回报我的病况,却从不催问我什么时候回府。
  新皇登基之后,太后抱病幽居在永安宫,父亲依然位极人臣,却从此称病在家,深居简出,哥哥也加封为江夏郡王,领尚书事。王氏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光荣耀,甚至权位更高。然而禁军已被萧綦逐渐控制,父亲遍植朝中的门生亲信,或被削职罢权,或转投萧綦手下,亲族子弟也惟恐受到牵连,无不人心惶惶,谨言慎行……领袖群伦近两百年的豪族世家,遭逢诸王叛乱以来最大的挫折。王氏的惨败,让所有世家都陷入了恐慌。豫章王一扫左右二相分庭抗礼的格局,只手独揽大权,令寒族官吏与军中武人大为振奋。
  即便远在行苑,我仍听到了各种风言风语。有人说,王氏将会从此一蹶不振;也有人说豫章王根基尚浅,或许王氏还有翻身之机,毕竟皇上有王氏一半的血统,太后也是出身王氏;还有人说,豫章王妃也是王氏女子,一日有她在,豫章王就不会对王氏斩尽杀绝。
  虽说有皇上与太后,但许多人都知道,太后已没有能力影响朝政,皇上更是豫章王手中傀儡。我被视为王氏与权力颠峰最后的维系。关于我的传言,京中早已经是沸沸扬扬。有人说萧綦与王氏的联姻已经毫无价值,王妃即将被废;有人说王妃失宠,已被豫章王冷落多时;也有人说其实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更多人相信,我没有出现在登基大典,在最微妙的时候离开京城,必然是不好的预兆。
  我很小的时候,就已懂得宫闱朝堂的炎凉冷暖,权力斗争中失势的家族,不论你曾如何风光,也会立刻沦落到万人踩踏的地步。
  萧綦没有给过我任何允诺,但我明白,他已竭尽所能维护我的亲人。
  深秋遍地黄叶的时候,太医说我已渐渐恢复,而我也终于决定,回去面对我需承担的一切。
  黄昏时分抵达王府,更衣安顿完毕,萧綦还未回来。
  我开始不耐,身在房中,却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每次有脚步声靠近,都惊起一丝欣喜,却又总是失望。我暗暗觉得自己好笑,分开的时候不觉相思,眼下却望穿秋水……恍惚间,再一次听见了熟悉的步履声,这次再不会错,是他回来了。
  我扔下手上的书卷,来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朝门外奔去。侍女们慌忙追上来,旋即纷纷朝着门口跪倒。门开处,萧綦高冠王袍,广袖无风自拂,正疾步踏进门来,俨然龙行虎步,已有王者之风。我怔怔驻足望着他,短短时日之隔,却觉他又有了些许变化。
  “阿妩。”他轻声唤我,目光有一刹那的迷蒙。
  众目睽睽之下,我举身投入他怀抱,再没有半分端淑仪态。他一语不发将我抱起,直入内室,至无人处陡然狂热地吻我,从额头、眉梢、脸颊至颈项……最后是唇舌间久久的痴缠不舍。
  宫灯摇曳,琉璃光转,我与他四目相对,时光仿佛也在这一刻沉入永恒的迷醉中去。
  谁也不舍得开口惊扰了此刻靖好,他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双目微阖,低低叹息,“曾以为你怨恨我,以为会就此失去你。”
  我抬眸静静地笑,望进他深邃眼底。
  “于是我想,若阿妩肯再原谅,从此她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只要她好好的……”他说不下去,眼底似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又似有濒临绝望的后怕,平素刀锋般的一个人,此刻亦变得柔软脆弱。 靠在他温暖怀抱中,我阖目微笑,身经离乱方知珍惜。如今还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不曾得到,不曾失去?世上至美至丑,最珍贵最可悲,我都得到过也失去过了。金枝玉叶,名门世家,一切浮华散尽之后,握在掌心的却是一个情字,父母亲情、兄妹之情,还有他这一份不离不弃的真情。原以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击,本该是最脆弱的,却犹在手中。
  就在我回京三日后,宫中迎来喜事,谢皇后诞下一名瘦弱的男婴,为当今圣上生下第一个嫡皇子。浩劫之后的宫廷,因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再度恢复了喜气和活力,绵亘许久的阴霾似乎也渐渐散开。依制,诸命妇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当在三日后入宫,朝贺小皇子诞生。
  然而宫中很快传出消息,皇后病倒,小皇子也十分孱弱,太医走马灯一般出入昭阳殿……直到五天之后,才宣召诸命妇入宫朝贺。
  是日,我和允德侯夫人率诸命妇入觐。遥遥望见历代皇后寝居的中宫,踏上自幼熟悉的昭阳殿,姑姑在此度过了三十余年的地方……这沉默的宫门,送走了前一位主人,又迎来新的一朝皇后。如果这些雕梁画栋,也能看能听能思,不知它们又会记住些什么。数十名朝服盛装的宫妃命妇已经齐集殿外,顾老夫人也已到了,诸命妇全都在此等候我一人。远远望见我的车驾到了,宫监一声唱报,众人齐齐噤声。侍女掀帘,我迎着众人目光,缓缓起身,步下鸾车。探询、好奇、嘲讽、忌惮……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深深浅浅落在我脸上。我微扬下颌,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过,所经之处,公侯正室及二品以下的内命妇,皆敛襟低眉,俯首行礼,恭然退到一旁。
  然而出来的只是中宫女官,代皇后接受了朝贺,称皇后卧病在床,小皇子也没有抱出来与众人相见。诸命妇面面相觑,只得朝贺、献礼、颂吉,一应如仪,昭阳殿上全没有预想中的喜气热闹,反而笼罩着无法言喻的沉闷低抑。
  众人依序退出,忽听殿前女官道,“豫章王妃请留步,皇后宣王妃入见。”我随她步入内殿,刚踏入层层垂幔,便听见一声细弱呼唤自丹凤朝阳屏风后传来。
  “阿妩,阿妩!”素衣散发的宛如姐姐被宫女搀扶着迎出来,数月不见,她竟单薄苍白得似一片无依枯叶,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我慌忙上前搀扶,还未触到她衣袖,她竟直直朝我跪下,长发委地,面色惨白如纸,幽幽抓住我的手,“阿妩,求你救我的孩子!”
  “皇后!”我一惊之下,搀住她手臂,却扶不动她。她身子瑟瑟发抖,泪水滚落,“求你救他,救救小皇子,他们就要害死他了!没有人信我,皇上也不相信……阿妩,我求你!救救孩子,别让人害死他……”
  “不会的,没有人敢加害小皇子,你看,孩子不是好好的吗。” 我一时无措,只得俯身搂住她,一面柔声劝慰,一面示意女官把孩子抱过来。方才在外殿未能细看,这时接过那明黄锦缎包裹的小小襁褓,那么小,那么软,我手上一沉,心底隐隐作痛,竟不忍看那孩子的面容。
  恰在此时,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嗓子细弱,竟比一只小猫的叫声强不了多少。宛如姐姐接过孩子拍哄,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一张小脸涨红,小嘴竟有些发青了。我大急,不由自主伸手去抱孩子,宛如陡然抬头,厉声道,“不许碰他!”她警戒地瞪着我,疾步后退,神色瞬间变得凶狠。我无奈退开,离她远些,柔声百般哄劝。她惊疑不定地望了我半晌,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身子仍在颤抖,泪眼婆娑,一直紧紧搂着怀中婴儿。
  我忙传召太医,又唤来中宫女官责问。内侍女官也慌乱无措,只说自从小皇子病后,皇后就变得疑神疑鬼,不许任何人将小皇子抱走,也不许外人靠近小皇子。而小皇子从前夜开始,一直哭闹不休,吃过太医开出的药剂也不见好,夜里反而哭得越发厉害。女官迟迟疑疑地说,“皇后一直说,有人要加害小皇子……”
  我心头一紧,“这话皇上可知道?”
  女官忙道,“陛下知道,只是……只是说皇后忧虑过度,不可胡说。”
  原来前天夜里,宛如姐姐突发噩梦,梦见有人向小皇子行刺,醒来便听见小皇子大哭不休,从此就疑心有人加害孩子。这话自然是无人相信的,连太医也说小皇子一切安康,只是新生婴儿难免孱弱之故。宛如姐姐亲口将那噩梦告诉我,一脸凄惶地求我相信她……望着她憔悴容颜,我只觉心酸无奈。她小心翼翼将那小小襁褓递给我,“阿妩,你抱抱他吧,他很乖的……轻些,别吓着他。”
  初生婴儿竟是如此娇嫩,眉目依稀可见他父母的影子,小小的手脚脸蛋让我不敢触碰,他躺在我怀中,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哭闹,却皱着一张小脸哽咽不已,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我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心口莫名牵动,万般疼惜歉疚,恨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去减轻他的难过。这一刻,我开始明白宛如的感受,原来这就是母亲的心……她至少还有机会为这孩子心痛担忧,而我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太医很快赶到,为小皇子诊视之后,面色惶惑,沉吟半晌,只说小皇子并无大碍,只是体质太过嬴弱,只怕是先天不足。皇后一再追问,他又惴惴说道,“微臣贸然揣测,小皇子似乎有受到惊吓的迹象……”太医说完此话,俯地不敢抬头,我与宛如姐姐相顾失色。昭阳殿里都是皇后的心腹宫人,终日有宫女和奶娘小心翼翼侍候着小皇子,未曾有外人接近过他。若说孩子受到惊吓,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难道是咒魇!”宛如姐姐脱口惊叫,咒魇二字一出,令我也变了脸色。宫中每个人都知道“咒魇”意味着怎样严重的后果。皇后当即下令彻查后宫,掘地三尺,将每位妃嫔宫中女官都收押讯问,但有可疑之处,一律上刑。
  我仔细查问了小皇子身边的每一个人,却不见可疑之处,从奶娘到宫女都是宛如姐姐身边多年的旧人,尤其两名老嬷嬷更是昔年谢贵妃身边心腹旧人,在宛如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之后,被谢贵妃送来她身边服侍,算是她娘家的亲信旧人……我踱步窗下,蓦然顿住,谢贵妃清雅身影浮现在眼前,仿如不食烟火气的仙子,渐渐却化作另一个面貌相似的影子,青衫广袖,澹定依然。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个人,此刻他的身影蓦然浮现,却令我指尖渐渐泛起凉意。
  “慧言。”我低声唤来护卫侍女之首的尹慧言,“你从今晚开始扮作侍卫,留在昭阳殿中,不可露了行迹……仔细留意小皇子身边的人,尤其是两位嬷嬷。”
  离宫返回王府,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后悔留下慧言在宫中,害怕她真的查到什么,害怕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我在书房门口驻足片刻,敛定纷乱思绪,这才推门而入。萧綦正伏案低头,专注披阅案上小山般的文牍,抬头见了我,深蹙的眉间才舒展开来。我将小皇子的事择要简略说与他听,只略去了留下慧言一节,也不提那两个嬷嬷。萧綦静静听了,目光莫测深浅,只淡淡道,“小皇子倒也叫人担忧。”
  我叹息道,“你还没见到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实在可怜……投生在皇家,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萧綦沉默,我知道失言触及了他心中隐痛,也缄口说不下去。他揽住我,眸色温柔怜惜,无需言语已尽知彼此的心意。
  用过晚膳,他如平日一般守着我喝药,非要看着我喝完才满意。这药十分辛涩难喝,每次我都忍不住抱怨,却总赖不过去。今晚侍女刚奉上药,便有人来通禀什么事情,我趁他不备,悄悄将药汁倾入花盆。还未来得及藏好剩下的药渣,萧綦已经迈回房中,堪堪撞上我倒药。
  我自知心虚,吐舌笑道,“这药太难喝,太医都说我已经大好,以后就不用喝了罢!”
  “不行。”他面无表情,转头吩咐侍女,“再去煎一碗来。”
  见他竟如此严肃当真,我有些不悦,索性倔强道,“我说不喝便是不喝!”
  “不行!”他越发扳起脸来。
  我脱口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你管!”
  他猛然拽过我,俯身狠狠吻下来,越吻越深,久久攫住我双唇,直至我酥软下来,无力挣扎。
  “不要我管?”他似笑非笑望住我,眼中犹有余怒,“哪怕到你七八十岁,这一辈子我都管定了。”我一时啼笑皆非,心中却甜蜜无比。侍女再端上药来,我也只好喝完,却忍不住问道,“这药到底有什么要紧,非得天天喝?”
  萧綦笑了一笑,“只是滋补而已,你身子太弱,除非养到白白胖胖,否则每日都得喝。”
  我哀叫,“你想折磨死我!”


30.  伤情

  一连多日过去,慧言并没有发现什么,我亦开始觉得自己疑心太重,或许小皇子真的只是先天不足。然而宛如姐姐却一直不依不饶地清查六宫,弄得宫中人心惶惶,几名宠妃纷纷向皇上哭诉,皇上也无可奈何。
  这日回家中探望父亲,还未离开镇国公府,便有人匆匆来报,说皇后正大闹乾元殿,逼着皇上处死卫妃。等我赶到乾元殿,才知起因是卫妃对皇后含怨,私下说了一句“小婴孩本就孱弱,夭折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偏她这么大惊小怪”——这话被人告发,皇后怒不可遏,认定是卫妃诅咒了小皇子。皇上一向宠爱卫妃,闻知此话也只是轻责了几句,更激怒皇后,誓必杀了卫妃才肯罢休。
  宛如姐姐狂怒得失了常态,所有人都拿她无可奈何,直待我赶到,才勉强劝住了她。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也将卫妃暂时禁足冷宫。好容易将皇后劝回了昭阳殿去,我和皇上相对苦笑,一起坐在高大空寂的乾元殿上叹气。
  “皇上……”我刚开口,他却打断我,“又没旁人在,叫什么皇上王妃的,还跟从前一样叫吧!”
  从前,我是叫他子隆哥哥——倏忽多年,我们已很久不曾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他好像终于逮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诉苦,不停抱怨做皇帝的烦闷无趣。眼下他刚刚即位,朝中诸事未宁,江南叛军还来不及出兵清剿,宫中却又闹得鸡犬不宁。我心不在焉地支颐听着,心里却在想着,你这皇帝只不过做做样子,国事大半都在萧綦肩上压着,未听他说过一个累字,你倒抱怨不休了……
  “阿妩!”皇上突然重重吼了一声,惊得我一愣,脱口应道,“干嘛?”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瞪住我,一脸不悦。
  我怔了怔,支吾道,“在听啊,刚才说到御史整日烦你是么?”
  他不说话了,定定看了我半晌,一反常态没有抱怨,神色却黯淡下去,“算了,改天再说……你退下吧。”
  我也有些疲惫了,一时无话可说,起身行礼告退。退至殿门转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说,“刚才朕说,要是不长大该有多好。”
  我驻足回头,见那年轻的帝王孤伶伶坐在大殿上,耸塌着肩头,明黄龙袍越发映得他神情颓丧,像个没有人理睬的孩子。
  就在我打算召回慧言的时候,她终于查出了昭阳殿里“魇咒”的真相。
  宛如的直觉果然没有错,那大概就是所谓母子连心,而我的多疑也被证实是对的——正是宛如身边相伴最久的两个嬷嬷,趁夜里奶娘和宫女睡着,突然惊吓小皇子,反复引他号哭不休,长时不能安睡,便自然而然的萎顿虚弱下去。难怪查遍小皇子的饮食衣物都不见异常,谁能想到折磨一个小婴儿最简单的法子竟是不让他睡觉。可怜小皇子多日以来竟不曾安睡过一宿!我惊骇于她们竟能想出这样隐秘奇巧的法子,完全不露痕迹,连慧言也窥探多日才瞧出端睨,更想不到两个年老慈和的嬷嬷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在秘刑逼供之下,两个嬷嬷终于招认。她们自始至终都是谢贵妃的人,当年被送到东宫侍候太子妃,便是谢贵妃为日后设下的棋子。在姑姑的铁腕之下,谢贵妃无力与之相抗,便在侄女身上下足工夫,从而抓住姑姑唯一的软肋——太子。谢贵妃没能完成这番布署,便病逝了。两名嬷嬷留在东宫依然时刻想着帮三皇子夺回皇位。太子身边无法下手,她们便一心断绝皇家后嗣,只要太子无后,皇位终还要落回子澹手中。早年东宫姬妾大多没有子女,曾有一个男婴也夭折了,能平安长大的都是女孩。如今想来,只怕全是她们从中动了手脚。
  谢贵妃,那个婉约如淡墨画出的女子,至死都隐忍无争的女子……竟用心如此之深。我渐渐明白过来,假如谢贵妃果真没有一点心机手段,又岂能在姑姑的铁腕之下立足不败,恩宠多年不衰。或许这深宫之中,从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也或许干净的人都已如子澹一般,被贬入不见天日之处,甚至如更多无名冤魂,永远消失在宫墙之后。
  不寒而栗之余,我仍觉庆幸,这幕后的主谋不是子澹——若连他也卷入这血腥黑暗的纷争,才是最令我恐惧的事情。受此真相刺激最深的人,却是宛如——最残酷的阴谋和背叛,来自她嫡亲的姑妈和身边最亲信的宫人。
  两名嬷嬷当即被杖毙,而此事的幕后主使者一旦供出是谢贵妃,必然连累子澹和整个谢家。宛如再三挣扎,终于忍下对子澹母子的愤恨,推出卫妃做为替罪羊,赐她自缢。
  我一手找出真相,保护了小皇子,又一手隐瞒真相以保护子澹,而这背后却是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被断送。翻手是生,覆手是死,救人与杀人都是我这一双手——或许哥哥说得对,我的确越来越像萧綦。
  自此之后,宛如姐姐也终于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皇后。她开始铁腕整肃后宫,妃嫔稍有获宠,便遭她贬斥。普通宫人被皇上召去侍寝,次日必被她赐药。皇上与她的争执怨隙越发厉害,几番闹到要废后……谢皇后善妒失德的名声很快传遍朝中。
  又到一年元宵,宫中开始筹备元宵夜宴,而萧綦却在准备讨伐江南叛军。
  这日我们一同入宫,他去御书房决议南征大事,而我去昭阳殿商议宫宴的琐事。
  方一踏入殿内,便看见一名女子跪在殿上,被左右宫人强逼着喝下一碗汤药。谢皇后冷眼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喝。我虽早就知道宛如整治后宫的手腕严酷,但亲眼见她逼侍寝的宫人喝药却是第一次。见我怔在殿前,宛如淡淡笑着,起身迎上来。那女子猛的挣脱左右宫人,将药碗打翻在地,扑在皇后脚下苦苦哀求。宛如看也不看一眼,拂袖令人拖走那女子。
  那药汁在地上蜿蜒流淌,殿上隐隐有一股辛涩药味……这药味,竟异常的熟悉。
  宛如同我说话,我只怔怔看着她面容,脑中一片空白,却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阿妩?”她诧异地唤我,“你怎么了,脸色为何这般苍白,是不是方才那婢子惊吓到你?”
  我勉强一笑,推说一时不适,匆匆告退。
  离开昭阳殿,也不及等待萧綦,我一路心神恍惚地回府。
  从前曾问过府中医侍,都只说我每日所服的汤药是寻常滋补之物,我也从未多想。然而今日在宫中闻到那种药的辛涩气味,竟和我每日服用的汤药一模一样,这种味道我绝不会记错。
  房门外步履声急,萧綦匆匆步入内室,人未到,声已至,“阿妩——”
  我回转身看他,他额上有微汗,看似走得甚急,“皇后说你忽觉不适,究竟怎么了,可有传太医来瞧过?”
  “也没什么大碍。”我淡淡笑,转头看向案上的那碗药,“刚叫人煎好了药,服下就没事了。”
  萧綦看也不看那药一眼,立即道,“这药不行,来人,传太医!”
  “这药怎么不行?”我望住他,依然微笑,“这不是每日不可间断的良药吗?”
  萧綦一下顿住,定定看我,目光微微变了。看到他如此神色,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心下反而平静无波,只端起那碗药来看了看,“果真是么?”
  他没有回答,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
  我笑着举起药碗,松手,任它跌落地面,药汁四溅,瓷盏摔作粉碎。我开始笑,从心里觉得这一切如此可笑,笑得无法自抑,笑得全身颤抖。萧綦开口唤我,似乎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清,耳中只听见自己的笑声……他陡然将我拽入怀抱,用力抱紧我。我如溺水般挣扎,绝望到极点,不愿让他再触碰我半分。无论我怎样踢打,他都不肯放手。挣扎间钗环零落,长发散乱下来,丝丝缕缕在他胸前缭绕,仿如爱恨嗔痴,怎么也逃不过命中这一场沉沦。
  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软倒在他臂弯,似一只了无生气的布偶。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将周身爬满,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心底一片空洞。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原来,他给我服的是这种药。
  他不肯让我再拥有他的子嗣,不肯让他的后代身上流有王氏的血,不肯让我的家族再有机会成为“外戚”。什么鹣鲽情深,什么生死相随,终敌不过那颠峰之上最耀眼动人的权势。他仍在一声声唤我,神色惶急,嘴唇开合,仿佛说了许多许多,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陡然觉得天地间安静了,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颜色。他的面容在我眼里忽远忽近,渐渐模糊……
  恍惚感觉到他的怀抱和体温,听到他一声声低唤。
  可是我不想醒来,不想再睁开眼睛。又有药汁喂进口中,苦中回甘……药,我陡然一颤,不由自主地挣脱,却被一双手臂禁锢得不能动弹,任由药汁一点点灌入口中,毫无反抗的余地。我终于放弃挣扎,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他放下药碗,轻拭我唇边残留的药汁,举止轻柔仔细。我睁眼看他,微微一笑,声音轻若游丝,“现在王爷满意了?”
  他的手僵在我唇边,凝目定定看我。
  我笑道,“你不想要王氏血脉的子嗣,只需一纸休书,另娶个身份清白的女子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瞳孔骤然收缩,森森寒意如针,难掩伤痛之色,“我在你眼中,真是如此不堪之人?”
  我还是笑,“王爷是盖世英雄,是我一厢情愿,以终生相托的良人。”
  “阿妩,住口!”他握紧了拳,久久凝视我,眉目间的寒霜之色渐化作惨淡。
  “在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如今连你也视我如仇敌。”他的声音沙哑得怕人,我亦痛彻心扉。
  还能说什么,一切已经太晚,这一生爱恨痴缠,俱已成灰。

  母亲从汤泉行宫回京,连家门也不入,便直接住进了慈安寺。这一次我明白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心如死灰,这滋味我如今也知道了。
  紫竹别院,冬日霭色将青瓦修竹,白墙衰草尽染上淡淡凄清。我与母亲对坐在廊下,于袅袅茶香中,听见远处经堂传来梵音低唱,一时间心中空明,万千俗事都化作云烟散去。母亲捻着佛珠,幽幽叹了一声,“我天天都在佛前为你们兄妹祈福,如今阿夙知事许多,我也不必挂心他,唯独对你放心不下。”
  眼见天色不早,而母亲又要开始唠叨,我忙起身告辞。母亲却又留我一起在寺中用过素斋再走,我着实讨厌这寺中斋菜的口味,只得苦笑着推脱。
  徐姑姑接过话头笑道,“必是有人在府里等着王妃吧,都说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今日看来果真是浓情似蜜,依奴婢看啊,公主还是不要挽留的好。”母亲与她相视而笑,我亦只得浅笑不语,心中却阵阵刺痛。在旁人眼里,我与萧綦依然是伉俪情深,然而我又怎忍心让母亲知晓个中苦楚——自那日之后,他便搬去书房,不再与我同宿,整日早出晚归,同在一处檐下,竟数日不曾碰面。我不去见他,他也不来看我。想起宁朔初遇的时候,我们也曾各自矜傲,最终是他低了头……一时间,鼻端微微酸涩,竟险些在母亲面前失态。
  辞别了母亲,徐姑姑一路送我出来,叮咛了些家常闲话,却几番欲言又止。我朝她笑了一笑,“徐姑姑,你怎么也学着母亲那般脾气了,往日你是最不爱唠叨的。”徐姑姑望住我,眼中忽有泪光闪动,朝我俯下身去,“老奴有几句话,自知冒昧,却不能不斗胆说与王妃知道!”
  我忙扶起她,被她一反常态的郑重模样惊住,“徐姑姑,你看着我自幼长大,虽有身份之别,但我向来视你如尊长,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抬起头来,目光幽幽,“这数十年,老奴亲眼看着公主和相爷的前车之鉴,这世间最不易长久的便是恩爱二字。如今王妃与王爷两情正浓,只怕未将子嗣之虑放在心上。老奴却忧心日后,假若王妃的身子无法复原,当真不能生育……王爷迟早会有庶出子女,届时母凭子贵,难免又是一个韩氏!王妃不可不早做打算,防备在先!”
  她一番话听在我耳中,深冬时节的山寺,越发冷如冰窖。
  我猝然转头,胸口急剧起伏,竭力抑止惊涛骇浪般心绪,半晌才能稳住语声,“什么无法复原,你说清楚一些?”徐姑姑哑然怔住,望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再也抑止不了语声的颤抖,“不能生育,又是怎么回事?”徐姑姑脸色变了又变,语声艰涩,“王妃……你……”
  “我怎样,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我直视她,心头渐渐揪紧,似乎有什么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在鼓里。
  徐姑姑陡然掩住口,满面悔恨之色,哽噎道,“老奴该死!老奴多嘴!”
  “既然已经说了,不妨说个明白。”我笑了,止不住满心辛酸,却仍想笑,想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不堪的隐秘。
  徐姑姑双膝一屈,直跪了下去。只听她语含哽噎,一句话断断续续说来,却似晴空霹雳,刹那间令我失魂落魄,僵在了原地——她说,“当日王妃小产之后血崩,性命垂危,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侥幸脱险,却已落下病根,往后若再有身孕,非但极难保住,且一旦再次小产,只怕便是大劫。”
  我竟不知道是怎样浑浑噩噩回到了王府。
  万千个念头纷涌起伏,心中却是一片空茫,反而没有了喜悲。一面是噩耗突至,一面是绝处逢生——对于生儿育女之事我虽依然懵懂,却也懂得不能生育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萧綦早已知道,可他竟不肯告诉我真相。难道他以为可以一辈子瞒下去,让我一辈子不知道,就不会伤心难过了么……他竟然这样傻,傻到每日强颜欢笑哄我喝药,傻到被我误会也不肯解释……回想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那些话,此时想来才觉句句椎心,伤人透骨,将他一片苦心碾作粉碎。他视我为至亲至爱之人,以一片真心相与,本该共患难之际,我却没有给他全部的信任。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车驾到府,天色已黑了,我顾不得脸上泪痕未干,形容狼狈,径直往书房奔去,心中只想着他会不会还在恼我,会不会原谅我的愚蠢……甫一转入后廊,迎面却见一名宫装女子迎了上来,绿鬓纤腰,明眸皓齿,叫人眼前一亮。我怔住,凝眸看去才认出是玉秀,如今的显义夫人萧玉岫。她换了这身穿戴,恍若脱胎换骨一般,令我既惊又喜,“玉岫,竟然是你!”
  她羞赧低头,悄声道,“宋……将军刚回京,今日入宫谢了恩,便一同来拜谢王爷和王妃。”
  我恍然,她受封赐嫁怀恩之后正逢宫变,其后又是连番变故,一直未得机会入宫谢恩。我卧病之时,恰是京中局势最为微妙之际,宋怀恩奉命赶赴辛夷坞,督视子澹,防范谢氏与皇族的异动。如今诸事安定下来,国丧已过,怀恩也回京复命,看来他们的婚期也该近了。我忙向她道贺,羞得她粉腮飞霞。眼见这一双璧人将携连理,我满心的凄伤不觉也缓了过来,略有些暖意。玉岫说怀恩正与萧綦在书房议事,她不便入内,只好来这里候着我。她含羞说起怀恩如何如何,小女儿娇态尽显无遗。我含笑与她相携而行,却听她说,“他此次回来,又带了兰花给我,这次的花儿更好看呢,不过叶条被折坏了,他也真是粗心。”
  我蓦然失惊,心下急跳,明白定是子澹有事了——想来他借玉岫向我传话已有两日,而我连日抑郁心烦,避不见客,玉岫又不懂得个中奥妙,竟误了如此大事。
  直待宋怀恩前来见我,屏退了玉岫和左右侍从,他才将始末道来——数日前有旧党余孽突袭辛夷坞,意欲劫走子澹,虽未得手,却引起萧綦和皇上的震怒,萧綦下令严查,加派重兵看守,并将子澹监禁了起来。我松了口气,至少知道子澹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想不到忠于先皇的旧党如此顽固,至今仍想夺回皇位。只怕他们非但夺不回皇位,反而会将子澹逼入更危险的境地。
  送走了宋怀恩,我忐忑沉吟良久,不觉来到书房门外,却迟疑不能近前……如今恰逢异动,子澹被卷入是非之中,我若在这个时候去向萧綦解释言和,他会不会以为我另有目的?原本心结未解,若再火上浇油;只怕说什么都再难让他相信了。一时间百般踌躇,我在廊下俳徊良久,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上,忽明忽暗,终究没有信心迈进门去……直至夜阑人静,灯烛熄灭。
  我怔怔半晌,无奈转身而去。
  彻夜辗转难眠,一早天还未亮我便醒来,再无睡意。想来萧綦大约也该起身上朝了,我披衣而起,略略梳洗,素颜散发步出房门。
  深冬时节的清晨,有薄雾霜气弥漫在庭前廊下,披了银狐深绒披风仍觉寒意扑面,呵气成霜,只怕再过几日便要下雪了。许久不曾这么早起身,想起从前母亲总会一早梳妆齐整,陪着父亲用过早膳,再送他至府门。而我婚后三年都是独居,习惯了疏懒贪睡的日子,萧綦更是从不让我早起。而今想来,我处处受他呵宠容让,却极少为他做过些什么……
  才到庭前,就见萧綦朝服王冠步出书房,面色冷肃,一大早就眉心微蹙,思虑沉沉。我驻足廊下,静静望着他,并不出声。他几乎已到了跟前,才蓦然抬头瞧见我。他怔住,定定看我,眼底分明有暖意掠过,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淡漠,“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叹口气,没有回答,默默走到他跟前,抬手抚上他衣襟,上面有一道极浅的皱痕。我的手指缓缓抚过那蟠龙纹宫缎,掌心轻贴在他胸口。他一动不动地立着,沉默地看我。我亦静静垂眸,掌心下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心中陡然一酸,万般惆怅只化作无声叹息。他覆上我手背,掌心温暖,良久才低声道,“外边冷,快些回房去。”这短短数语的温存,令我眼底瞬时热了,忙侧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他方一开口,却听侍从催促道,“王爷,时辰不早,上朝怕要迟了。”
  我忙抽身,抬眸无奈一笑,轻声道,“早些回来。”
  他颔首,浓浓暖意涌上眼底,唇角隐有笑意,只伸手将我身上披风裹紧,便匆匆转身而去。
  半日里心心念念都在想着他,想着他下朝之后便会回府,我忙吩咐厨房预备午膳。
  然而过了午时许久,迟迟不见他回府,我正等得百无聊赖,却见侍女匆匆来报,说右卫将军求见。我一时惊诧,匆忙迎出正厅,却见宋怀恩全身披甲,佩剑加身,大步直入。我骇然驻足,心中悬紧,脱口道,“出了何事,王爷呢?”
  “王妃勿忧,王爷现在宫中,末将奉命保护王府与京中畿要,请王妃暂时不要离府!” 宋怀恩沉声回禀,满面肃杀,示意我屏退左右。
  我忙令左右退下,只见他踏前一步,低声道,“两个时辰前,皇上在宫中堕马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