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31
priest:杀破狼 70 - 74
priest:杀破狼 66 - 69
【第66章】 乱世
一时冲动容易,冲动完怎么收场,那就是个问题了。
倘若没有京城这场大祸,长庚肯定不会做出那么胆大包天的事,在这场战乱之前,他甚至也没对顾昀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否则也不会一躲四五年。
顾昀是他终身的慰藉,不过按着正常的发展,大概这辈子也就止于此了,他已经将心意剖白至此,顾昀也已经用他这辈子最柔和委婉的方式把话说开了,以长庚的自尊心,便绝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纠缠。
他为了顾昀做什么事、走一条什么样的路,都是他自己的事。
他有的是心机,可不愿意因为这种事用在顾昀身上——那显得太廉价了。
他们俩会把这一点走岔的感情当成一个有点尴尬的秘密,漫长地保持下去,等长庚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磨砺到可以拿这些心意出来闹着玩,随口调笑,或是时间长了,顾昀那没心没肺的东西自己忘了这码事。
长庚从小克制惯了,只要他还没有彻底疯,他会一直克制到死。
心存欲望,尤其是不切实际的欲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论是财欲、权欲还是其他什么——其实都是身上的枷锁,陷得越深,也就被缠缚得越紧,这种道理长庚心里太清楚了,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放纵。
可惜,道理知道得再清楚也没用——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城下一念之差,让他将这一步迈出来,再加上顾昀那没有回应的回应……
姑且不说长庚还能不能像从未得到过任何希望时那样痛快地放手,就是在顾昀心里,他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
至于伤病交加的顾大帅,他简直头都大了两圈。
此事他认为自己的责任比较大,说起来实在心虚,因为一般情况下,倘若不是他默许,长庚是不太可能碰得到他的——而就算当时一时混乱没回过神来,出了“意外”,他也不应该是那种放任的后续反应。
顾昀其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一闭眼,就仿佛能看见兵临城下的炮火声中长庚那深深凝视向他的眼神,好像一天一地中间,那双眼睛里只放得下一个自己。
没有人——特别是男人,能在那种眼神下无动于衷。
顾昀一个鼻子两只眼,并未比旁人特殊到什么地方,也有七情六欲。他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将长庚视为一个亲近的后辈,可是当儿子养了这么多年,突然变了味道,他也没那么容易转过这根筋。
这时,长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遮住顾昀那双不太管用的眼睛,不让他看见自己此时的尊容。
顾昀浑身没有一处听使唤,听不见看不见,一时也没力气说,平生第一次无能为力地任人非礼,目瞪口呆之余,他心道:“他还敢欺负伤患吗?天理何在!”
随即,他便觉得脸上被细细的鼻息扫过,另一个人的气息逼近到难以忽视。
顾昀:“……”
娘的,这小子真的敢!
顾昀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然而长庚却并没有做什么,他似乎只是停留了许久,然后轻轻地碰了一下顾昀的嘴角。
顾昀的眼睛被遮着,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微妙的触感展开了丰富且自作多情的联想,感觉好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劫后余生时扑到他怀里撒娇,湿哒哒地舔了他一下。
他当时心就软了,虽然没来得及问清军中伤亡,但顾昀心里其实已经大概有数,稍微一转念,便不由得悲从中来,而长庚这会全须全尾地坐在他床边,对他来说简直仿佛失而复得,顾昀忽然便不想计较那么多了,有心想伸手抱一抱长庚,可惜没力气抬手。
顾昀满腔的怜惜和说不出的闹心很快难舍难分地混杂在一起,不忍心苛责长庚,只恨不能回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刻,过去扇自己一个大耳光——看看你办的都是什么事!
“子熹。”长庚在他耳边叫了一声,顾昀的眼睫划过他的掌心,这种时候,似乎唯有抱着对方大哭大笑一场,方能发泄出一点绵延不断的惊慌恐惧,可惜他此时也是有心无力。
陈姑娘禁止了他一切激烈的情绪,将他扎成了一个彻底的面瘫,用上吃奶的劲也挤不出一个微笑来,他便只好将心事开一个小口子,细水长流地往外涌。
顾昀重伤后到底元气大伤,精力不济,虽然勉力支撑,但还是很快就心情复杂地陷入了昏睡。
长庚悄无声息地给他拉好被子,恋恋不舍地盯着顾昀看了一会,直到身上僵硬的骨节不堪折磨地“嘎啦”一声脆响,他才慢慢地扶着床柱站了起来,迈着僵尸步离开。
一推门,长庚就看见等了不知多久的陈轻絮,她在顾昀房门口来回溜达,绿草地被踩趴了一片。
长庚假装没看见一地横尸,十分正经地和她打招呼,还因为神色木然而显得格外严肃认真:“劳烦陈姑娘,这次若不是你不辞危险赶来,我真不知怎么办。”
陈轻絮心不在焉地摆摆手:“应该的,唔,殿下等我片刻,我回头给你下针……那个,还有那个……”
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陈家人的舌头愣是打了一次节,万年端庄如泥塑的脸上难得带出了一点迟疑。
长庚乌尔骨发作的事不敢让人知道,对外只能假托他重伤未愈,陈轻絮以银针压住他身上的毒,不敢假手于别人,只好独自被迫将他的昏话梦话听了个遍,不幸拼凑出了一个吓坏了她的真相,折腾得她简直夙夜难安,脸上快长出皱纹来了。
长庚本意是想对她点点头,奈何脖子实在弯不过来,只好欠了欠身,显得越发彬彬有礼:“不必,我自己够得着,过一会还要进宫,不劳烦陈姑娘了。”
京城塌了一面城墙,围困虽然暂时解了,可是后续还是一团乱麻,除了顾大帅这种实在起不来床的,其他人都不敢放松,一口气还吊在半空中。
陈轻絮听了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把原来想问的话咽回去了。
谁知就在这时,长庚忽然又道:“但你若是想问……”
他微微停顿,侧头看了一眼顾昀紧闭的房门,陈轻絮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王爷殿下顶着他纹丝不动的棺材脸,坦然承认道:“我对义父确实心怀不轨。”
陈轻絮:“……”
这句话……用这样坦率淡定的语气说出来,听起来还真是怪微妙的。
“他也知道,还请陈姑娘……”
陈轻絮忙下意识地回道:“我不会说的!”
长庚拱拱手,他虚虚披在身上的外衣轻飘飘的,风姿卓绝地与陈轻絮擦肩而过,像个踏碎长空的风流仙人……一点也看不出里头裹着一只刺猬。
倘若顾昀这辈子也会有感激李丰的时候,就是第二天听说李丰将长庚留在了宫里。
那可真是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恨不能上书请皇上在西暖阁旁边给王爷开个单间,让他踏踏实实地住进去别出来了。
沙场伤病是常事,顾昀早就习惯了,醒过来就是度过了最凶险的阶段,又躺了一天,他已经有了说话接客的力气。
接的第一个客就是沈易。
由于陈轻絮不肯给顾昀服药,他只能又聋又瞎地戴着琉璃镜,与姓沈的进行咆哮和比划双管齐下的交流。
两人分别了大半年,再相见简直有点物是人非——送别时海角天涯意气风发,归来时一个绑着绷带在床上躺尸,恨不能有进气没出气,另一个数月奔波,整个人蹉跎得像个江南乡下种水萝卜的。
沈易用嘶吼冲着顾昀唏嘘道:“我们都以为只来得及给你收尸,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一个会喘气的,大帅,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顾昀被他“唏嘘”了满脸唾沫星子,顿时升起一脑门官司,没看出自己这“后福”在什么地方,“后悔”倒是有一箩筐,当下怒道:“你还有脸说,洋毛子从大沽港登陆了一个多月,把西郊行宫烧得跟他娘的炉灶一样,你个废物点心早干什么去了?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沈易:“……”
顾昀:“起开,离我远点,你嘴漏吗?喷我一脸!”
“这事我本来不想跟你提,怕你堵心,”沈易叹了口气,挽起袖子,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顾昀旁边,“当时我根本就没有见到兵部撤销击鼓令的来使,来使一出京城就被截了,南洋那堆羊屎蛋一样的小国趁火打劫,不知怎么弄来了那帮山匪留下的密道,一夜之间从天而降似的,我猝不及防,让他们炸飞了西南辎重处。”
而没有击鼓令,沈易这个刚刚空降的统帅根本调不动南疆驻军。
“我那边焦头烂额,简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小葛正好去找我,还带来了小殿下的字条——当时我一看就觉得要坏菜,可惜分身乏术。”沈易摇摇头,“后来木鸟还送来了玄铁虎符和你亲自签发的烽火令,我虽然没意识到京城竟会被围困到这种地步,还是勉强分出一半的兵力和紫流金库存,自己带人回京。”
剩下的话他不用细说,顾昀听到这也明白了,问题出在了紫流金上。
西北被虎狼纠缠,玄铁营和北城防都不敢动,否则守不守得住疆土还在其次,搞不好会被人追着打围,到时候京城之困可就真是南有西洋海军,北有狼部铁甲了。
而沈易那边兵祸尚可解,麻烦的是西南辎重处被炸毁,南疆驻军的紫流金库存本来就很有限,剩下一点根本无力支撑长途奔袭。
“我只好先北上找蔡玢打秋风。”沈易叹道,“谁知道途中一再受阻,你知道将中原驻军牢牢缠住的是什么人么?”
顾昀神色微沉。
“是流民组成的起义军。”沈易叹道,“老蔡的兵力被玄铁营和北城防分了一多半,剩下一点留在中原一代,每天焦头烂额地跟那帮人周旋,本来都是些过不下去的老百姓,打狠了不是,不打也不像话,老蔡头发都愁白了一多半。”
顾昀靠在床头沉默片刻:“怎么会乱到这种地步?”
“自中原往南至蜀中一代的无业流民成祸好几年了,一直没成气候,”沈易道,“这回是有人趁乱浑水摸鱼,将这些流民撺掇起来形成了几股力量,眼看着世道将乱,玄铁营都能一夜折一半,胆子也大了,就……其实你知道吗子熹,这些年我一直觉得玄铁营风头太劲不是好事,遭上忌惮是一方面,民间传说也太多了,前些年确实能威慑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可是一旦玄铁营出事,哪怕只是风吹草动,也太容易动摇军心民心了。”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顾昀:“别扯这种没用的淡了,现在怎么样?北大营的弟兄们还剩下几个?”
沈易脸色变了变,一时没接茬。
顾昀一看他表情,心里先凉了一半:“老谭呢?”
沈易将手伸进怀中摸了摸,从轻甲下面解下一条割风刃,默默地放在顾昀枕边。
顾昀呆了片刻,猝不及防地牵动了一处伤口,咬着牙没吭声,疼得悄无声息地蜷缩成一团。
沈易忙伸手扶住他:“别,子熹……子熹!”
顾昀挥开他的手,哑声道:“西洋人退到什么地方了?”
沈易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西洋人大破江南水军之后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们教皇亲自带着,从大沽港上岸直逼京城,另一路人马主要是他们花钱雇来的东瀛死士,开着重甲战车沿运河一路北上,过山东直隶两府,地方驻军没见过这种阵势,当时就被打得稀里哗啦,我们来路上就和他们交手过一次,确实是硬茬,后来钟蝉老将军露面江南,帮着姚重泽重整溃散的江南水路军,收拾残部北上,帮了我们一把,那帮人这才迫不得已让路退至山东境内——现在两路分兵的西洋军合而为一,退回海上,以东瀛诸岛为据,恐怕还没完。”
顾昀“唔”了一声,眉头死紧死紧地皱了起来。
沈易方才通嚷嚷,直叫唤得口干舌燥,自己给自己倒了凉茶灌下去,叹道:“别多想了,你先养好自己的伤是正经事,现在离了你不行。”
顾昀半闭着眼没吭声。
沈易为了缓和气氛,转移话题道:“你家小殿下简直是脱胎换骨,原来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危难时敢出来独挑大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皇上将他‘雁北王’的‘北’字取了,你知道了吗?”
雁北王到雁王——虽然只有一字之差,确实从郡王到了亲王。
顾昀回过神来,恹恹地嘀咕道:“算哪门子好事……”
沈易为了哄他高兴,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我路上正看见他跟重泽从宫里出来,这会也快回来了。”
顾昀:“……”
沈易看着他的黑锅脸莫名其妙,奇道:“又怎么了?”
顾昀浑身躺得发酸,想换个姿势,可是行动不便,姓沈的老妈子特别有眼力劲儿,见他在床头艰难的挣扎,愣是不知道上来帮一把,还在那喋喋不休问道:“头几天你跟阎王爷他老人家下棋的时候,小殿下不顾自己伤势,一天到晚不眠不休地守着你,自己身上还扎得到处都是针,脖子都弯不过去,我们看了都觉得不忍心,我跟你说啊子熹,那真是比亲生的还……”
顾昀忍无可忍,暴躁道:“亲你姥姥,哪来那么多屁话,快滚!”
沈易非但没有被吓着,反而蹬鼻子上脸地凑上来,问道:“怎么,你又干了什么倒霉事把人家得罪了?我跟你说啊子熹,亲王殿下可不是以前被你随便搓揉的小孩了,你差不多……”
顾昀低吟一声:“季平兄,看在我差点为国捐躯的份上,求你了,滚吧。”
沈易敏锐地从他脸上看到了“难言之隐”四个字。
沈将军多年来受顾昀欺压,打不过也说不过,仇怨由来已久,好不容易逮着他的笑话看,才不肯善罢甘休,好奇得快炸了:“赶紧的,你看现在满朝愁云惨淡,咱们也聊聊你的倒霉事开心开心……”
顾昀:“……”
屋里于是没了声音,两个本来在互相吼叫的人换成了手语交流。
然后一炷香的时间后,沈易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从顾昀房中飘了出来,同手同脚地往外走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巧,这时候雁王殿下回来了,和沈易走了个对脸。
长庚招呼道:“沈将军来了,我义父怎么样了?”
沈易:“……”
西南提督沈将军面对长庚,神色几变,最后屁也没放出一个,一脸见鬼地贴着墙根跑了。
【第67章】 祭酒
长庚推门进去的时候,正看见顾昀靠在床头,膝头上横着一把斑斑驳驳的割风刃,苍白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虽然听不见门响,但顾昀一感觉到门口渗进来的细风,便立刻于转瞬间收敛了表情:“你怎么又回……”
他本以为是沈易去而复返,不料抬头透过琉璃镜看清了来人,一句话顿时哽住了。
顾昀的手不易察觉地抚过谭将军的割风刃,心道一声“完蛋”,措手不及地想道:“我现在装晕还来得及吗?”
天地良心,这还是顾大帅有生以来第一次怂得想临阵脱逃。
可是天地没良心。长庚径直走到他跟前,若无其事地拈起顾昀的爪子,手指搭在他的脉上,静静地把了一会脉,这一回,顾半瞎终于借着眼镜看清了他,几日不见,长庚瘦了一圈,嘴唇有点发青,是喘不上气或是中毒的人那种青,整个人的神采都像是强撑出来的,里头是个空壳。
顾昀心里尴尬稍减,皱眉道:“伤哪了,过来我看看。”
“不碍事,陈姑娘虽然自称没出师,但确实是当代圣手。”长庚顿了顿,又道,“你好了我就没事。”
长庚是绝不肯像沈易一样气沉丹田然后引颈嚎叫的,他手指还搭在顾昀的脉门上,因此也没有打手势,这样一整句话,顾昀基本没听见几个字,只接收到了那种有如实质的眼神。
顾昀:“……”
小伙子,说什么呢?
下一刻,长庚的手顺着他的手腕滑下来,无比自然地握了一下顾昀的手。
人在重伤或是重病后气血往往不继,就是五六月天里也容易手足冰凉,长庚就捧起他的手,放在手心中反复搓揉,他神色认真极了,不但照顾到了手上每一个穴位,还照顾到了人指缝间最容易敏感的地方,时常用指腹轻轻扫一下,以便明目张胆地提醒顾昀知道——我这不是孝顺你,是疼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顾昀:“……占你义父便宜没够是吧?”
长庚抬头看着他笑了一下,他的眉目长得很英俊,是那种混了外族血统的特殊英俊,锋利得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周身的气质偏偏平和至极,披上袈裟就能冒充高僧招摇撞骗去,又矛盾又严丝合缝地将那一点与生俱来的锋利压制住了,笑起来的时候居然显得有点甜。
顾昀隔着琉璃镜被他晃了一下眼——当一个人心态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视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改头换面。
他不得不承认,一瞬间,他的色心难以言喻地动了一下。
顾昀也不是老和尚,色心随时可以动,他虽不是什么放浪形骸的纨绔,但也自知那主要是因为平时没条件浪,并不是不想,因此也不便太假正经。
可那毕竟不是别人,是他的小长庚。顾昀实在下不去这个手。
就在他那仨瓜俩枣的良知站成一排对他展开谴责的时候,长庚忽然没有一点预兆地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正心虚的顾昀本能地往后一躲,顿时一阵呲牙咧嘴。
长庚正直地把一边的药拿过来,揶揄地打手势道:“换药——我又不是禽兽。”
顾昀其实比较担心自己是禽兽,回过神来不由得啼笑皆非,心说“怎么搞成这样”,一时无奈地笑起来,一笑就牵扯到胸腹间没长好的骨头,笑也不是,忍也不是,那滋味简直了。
长庚忙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别乱动。”
他不敢再招顾昀,暂时拿出大夫的严肃,小心地解开顾昀身上的衣服,给他重新换上药,一通折腾,两人都弄出一身薄汗,长庚用细绢给顾昀擦了一遍身,熟练得像是不知做了多少次了,顾昀一时又想起沈易的话,脸上神色微微收敛,轻声道:“怎么亲手做这种事?不合适。”
长庚的目光黯了黯,凑近他耳边道:“没什么不合适的,你现在还好好的在这里跟我说话,让我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他离得太近,耳鬓厮磨似的,顾昀耳根下略麻,但没办法——躲远了他又听不见。
顾昀叹了口气:“难为你那天……”
“别提了,”长庚闷声打断他,“别让我想起来,子熹,你当可怜可怜我吧。”
顾昀还是不习惯这个称呼,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可是仿佛又没什么脸再要求长庚叫他“义父”。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顾昀是想顺着话音把那天城下的事摊开说说的——情不自禁是情不自禁,但以后怎么办呢?任由长庚就这么误入歧途地断子绝孙吗?
就算顾昀这个老兵痞子自己臭不要脸,不顾昔日父子名分,但堂堂雁亲王委身于一个男人,将来庙堂江湖,别人会怎么看待他?
不能——别说长庚是凤子皇孙,就算他只是个寻常白衣,身怀这份力挽狂澜的才华和智勇,顾昀又怎么能让他因为自己受这份折辱?
可惜,方才狠心备好的话到了嘴边,让长庚堵回去了,顾昀又错失了一个及时抽身的机会。
长庚伏在他肩头,避开顾昀的伤口,抱了他一会,好一会才把心头焦躁压下去。感觉自己过一会可能还是应该去陈姑娘那扎一回针,这两天越来越压抑不住身上的乌尔骨了,这么下去迟早得出事。
长庚定了定神,恋恋不舍地退开一点:“今天不热,外面太阳也不错,出去坐一坐吗?对伤势有好处。”
顾昀:“……什么?”
长庚重新打了一遍手势。
顾昀想了想,随后斩钉截铁回道:“……不去。”
晒太阳他没意见,但他知道自己起码一两天之内是没法自己用腿溜达出去的——顾昀一点也不想知道长庚打算怎么把他弄出去。
长庚手语道:“你不是不爱闷在屋里吗?”
顾昀正色道:“现在爱了。”
长庚似乎拿他颇没有办法,把药放好,起身走开了。
就在顾昀以为自己把他打发了的时候,长庚又转了回来,拿了一条薄毯,不由分说地往顾昀身上一裹,然后双手抱起他无力反抗的小义父,稳稳当当地把他抱出了门。
顾昀:“……”
要造反了吗!
正巧这时候仓皇逃走的沈易不放心,纠结了一路,又调转回来,不料兜头撞见此情此景,整个人倒抽了一口罗圈形的凉气,让侯府的门槛绊了个大马趴。
长庚愣了一下,随即脸不红气不喘地问道:“沈将军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沈易干笑,爬起来弹了弹身上的尘土,又欲盖弥彰地将他踩滑了的半个脚印抹去:“不打紧,落下个脚印……哈哈,那个……我那个什么,不打扰了。”
说完,这个吃里扒外的奇葩转身便逃窜了,唯恐顾昀将他杀人灭口。
院里已经放好了躺椅,长庚将气不打一处来的顾昀放好,又把谭将军的割风刃从他手中抽出来,放在躺椅旁的茶台边上,坦然笑道:“怎么?有一年除夕我嫌外面人多不想出门,你不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把我扛出去的?”
顾昀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们今天咸鱼翻身了,排着队地来找我报仇雪恨了。”
长庚大笑。
笑完,他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放在顾昀手里:“给。”
顾昀只觉得触手冰凉,他微微托了一下夹在鼻梁上的琉璃镜,看清那是一支白玉短笛,通体如羊脂,一整块雕成的,玉质极细腻,形如一根缩小的割风刃,割风刃上的手握、浮雕乃至于尖端的出刃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尾部刻了个“顾”字。
乍一看,顾昀还以为那字是他亲手刻上去的,简直能以假乱真。
“以前那个竹的丢了吧,”长庚道,“京城天干,放久了会裂,那回说好了做个更好的给你。”
顾昀轻轻地摩挲着玉笛,有点出神道:“我其实没有一把刻着自己名字的割风刃。”
长庚在他面前坐下,一丝不苟地煮起茶来,陶罐的出气口水汽氤氲,他洗了三个杯子,一杯给顾昀,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在谭鸿飞的割风刃前。
“连沈易都有,就我没有,年少时总觉得玄铁营是老侯爷强加在我身上的枷锁,这一辈子不自由都是因为它。”
长大以后又觉得这根刻着名字的玄铁棍像一纸悄无声息的遗书,而他顾昀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牵挂,茫茫人世,他这封遗书不知该留给谁,单是握在手里便觉得说不出的孤苦,消磨志气——
当着长庚的面,顾昀把后面这句咽下去了,只是嘱咐道:“都是不懂事时候的怨气,你听听算了,别说出去,省得动摇军心——老谭那蛮牛不喝茶,有酒么?”
“嗯,听完已经忘了。”长庚道,“没酒,谭将军喝茶,你喝白水,二位军爷都凑合吧。”
顾昀:“……”
他发现长庚对他越来越不客气了!
“这两天跟户部的人盘点了一下家底,”长庚将两杯茶一杯水倒好,打手势道,“京西的库存被韩统领一把火烧了,守城的损耗也很惊人,北边供给已经断了,恐怕再这么打下去,咱们真要难以为继,李丰托我来问问你有什么想法。”
偌大一个朝廷,一场仗下来,要钱没钱,要能源没有能源,也真是奇了。
“没想法,只能休战。”顾昀伸手转了转杯子,“洋人其实比我们损耗大,不止是围困京城的水陆两军,他们还给边境十八部和西域诸国供应的火机钢甲,打到现在无功而返,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未必比我们耐拖。”
“西洋军撤回海上,不会善罢甘休,”长庚道,“付出这么大代价徒劳无功,西洋教皇回去也交代不过去,他们只好背水一战——他们现在回东瀛岛休整,倘若出兵取江南,自南往北与朝廷对峙,我们就会很被动。”
大梁真太大了,朝廷又穷得叮当响,真的很容易顾此失彼。
“唔……要是不行,派人去一趟西域,楼兰这个盟友当时总算没来得及撕破脸,只要没到众叛亲离的地步,试试能不能弄来点走私的。”顾昀说着,漫不经心地端起小小的茶杯,三根手指捏着,找“谭将军”碰了个杯道,“兄弟,雁王殿下不管酒,让咱俩凑合,我管不了他,你也凑合吧。”
长庚默默地像那把无主的割风刃敬了杯茶,一饮而尽,又将谭鸿飞那杯洒在地上。
以茶代酒,祭酒为安。
长庚一语成谶——十天以后,西洋军放弃京城,调转方向,再次自江南登陆,势如破竹,两天一夜便已经冲入临安城中,世代富贵的鱼米之地沦落,各大世家惊惶失措,一部分早已经收拾细软望风而逃,一部分负隅顽抗,不敌,被俘后自尽殉节。
李丰重新启用钟蝉老将军,三朝老将再次披挂上阵,带着姚镇等人和手下七拼八凑而成的残兵赶赴前线。
顾昀硬撑着爬起来,匆匆和阔别多年的老师打了个照面,没来得及深叙,在城外一杯浊酒送别南征军,目送着发丝花白的老将军上马而去。
隔日,安定侯与沈易一同远赴西北。
雁亲王李旻重整京畿防务,总领六部,开始了他拆东墙补西墙的“栋梁”生涯。
【第68章】 毒伤
顾昀端坐马背,问道:“还在吗?”
沈易应声抬起千里眼,回头看了一眼:“在。”
顾昀离京那日景明天清,是个难得的十里艳阳天,隆安皇帝率文武百官相送,送到了城关,一路目送兵马潇潇远去,方才散了,只剩下一个雁王殿下没有走。
他只身登上坍塌的城门上硕果仅存的一座瞭望塔,一动不动地望着玄铁将军的背影,大有要站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顾昀没有回头,只对沈易说道:“都走出多老远了?千里眼也该看不清了,你少瞎说。”
沈易怒道:“嫌我眼瘸你自己看,一次一次地支使我,弄得别人还得以为我跟王爷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呢。”
顾昀早准备好了满嘴的借口:“你让人钉一身钢板试试看还能不能回头,废话恁多。”
沈易冷笑一声,懒得拆穿他。
“我至于吗?”顾昀顿了顿,又欲盖弥彰地自问自答道,“别以你那鸡毛蒜皮的老妈子心度我能容百蛟的大将之腹。”
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顾昀被从死人堆里刨出来,连死再活,统共也不过大半个月的光景,别说是个人,就算钢甲坏成那样,等闲都没那么容易修好,顾昀请命去西北的时候,雁王当庭就急了,差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跟他吵起来。连李丰那“不给牛吃草,专让牛干活”的破皇帝都有点过意不去。
可是这时候必须有个人重整玄铁营。
西洋人围京不成,半死不活地占着长江以南,必定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应他们那帮寒酸穷鬼盟友,西北一线现在有乱七八糟的西域联军,有北蛮十八部落,本来就不能算是铁板一块,若能扭转西北战局,解决眼下最迫在眉睫的紫流金问题,那么把洋人打回老家去也是时间问题。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顾昀非得亲自去不可。
最后依然是陈轻絮出面解决了这个问题,她异想天开地用了一种特殊的钢板,让灵枢院赶制出来,能严丝合缝地扣在人身上,将顾昀没来得及长好的骨头固定住,这样便给他做了一套人造的钢筋铁骨。
虽然穿上以后滋味实在不怎么样,但好歹能保证他看起来依然来去如风。
沈易叹道:“我说大帅啊,快把你那天大的心收一收吧,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顾昀专心致志地在胸口放舟,给他装聋作哑。
沈易见此人又耍这手赖,立刻应对有道地深吸一口气,“嗷”一嗓子提高了声调,吼道:“我说大帅,雁……嘿!”
顾昀回手给了他一鞭子,沈易险险地用割风刃架在面前,一双眼瞪着了斗鸡眼,不住地拍着自己的胸口道:“好险好险,差点破相——唉,大帅,好话说两句你就恼羞成怒,我看那了痴大师虽然是个东瀛奸细,但是放的檀香屁也不是全无道理,我看你也是命硬,红鸾星让你克得飞都飞不动,好不容易蹦起来一回,撞来的都是烂桃花。”
顾昀:“……”
沈易砸吧了一下嘴,感觉顾昀这脖子可能确实不大方便扭动,不然早就扑过来了揍他了。
顾昀收回马鞭,沉默片刻,摇头道:“差点亡国,还能怎么办,过一天是一天吧,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沈易闻言皱了皱眉,他是了解顾昀的,倘若顾昀真的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早就直说出来了,万万不会有一点含糊,眼下听他这个意思,与其说是举棋不定,不如说他心里已经有了偏向,只是因为有什么顾虑,才暂且“留中不发”。
沈易:“慢着,子熹,你不会……”
顾昀:“不说这个。”
沈易:“那可是你儿子!”
顾昀:“还用你废话吗!”
沈易一脸惊骇,顾昀烦躁地别开眼。
不见这老妈子的时候怪想念的,一见他就觉得好烦,顾昀干脆一夹马腹,从沈易身边飞奔而出,从怀中摸出了一根白玉的小笛子,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除了不用奏乐自己会响的东西,什么乐器到顾昀手里也发不出好音来,被钢板夹成半个钢甲人的顾昀气息不足,声音有点抖,按孔也按得信马由缰,调子绕着大梁全境跑了一圈,本来有点逗。可此时,那笛声被卷在风里,裹了一身西出阳关的叹息,居然歪打正着地带上了说不出的苍凉,让人听完一点也笑不出了。
顾昀的腰背被陈氏钢板夹得笔直,像一根永远也不会倒的梁柱,背后背着两把各有残疾的割风刃……没有一把是他自己的。
随军的陈轻絮听着背后由远及近的笛声,忽然心有所感,低声道:“凭君莫话封侯事……”
“凭君莫话封侯事,”顾昀从她身边飞掠而过,驴唇不对马嘴地打岔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哈哈哈。”
陈轻絮:“……”
被这么一接话,她居然一时想不起来后半句是什么了!
顾昀行军如风,反正身边带着个圣手陈姑娘,一点也不怕把身上的钢板颠散了,离京后一路北上,刚离开直隶境内,已经连着遭遇了两波流民侵袭,都不成气候,一击即退,一触即走,像几条探头探脑的野狗。
“刚离开京城没多远就盯上我们了。”沈易对顾昀道,“我跟他们交过手,狡猾,地头也熟,发现打不过立刻就跑,过不了多久又跟上,讨厌得很,当时我走到这里的时候正听说京城被围困的消息,急行军中实在被他们弄得很恼火。”
顾昀“唔”了一声,将手中的千里眼递给沈易:“狗头军师的恐怕还读过几天书。”
沈易:“怎么?”
顾昀:“听说过佯装撤退的时候要‘辙乱旗靡’才能引得对方上当追来,可惜小兵没能领会精神,那旗杆是他们自己砍的,我刚才看见了。”
沈易:“……”
顾昀皱眉道:“这些人造反是图什么,知道吗?日子过不下去了?”
“哪里,”沈易冷笑道,“你把刁民想得也太好了,就算地里没事做,良民大多会找些小买卖,或是学一门手艺,总不至于活不下去,这群流窜在中原蜀中两地的流民本就是一些闲汉混混,被有心人组织起来,除了骚扰蔡将军,就是专门做那打家劫舍的买卖,蔡将军那边一追他们就跑,稍微平静点了还会回来。我听说他们除了打家劫舍,还有条规矩,倘若谁家出了成年男人跟着他们造反,这家就不必再受这帮贼人侵袭,妻女姊妹也能得以保存,不必时时担心被抢走。”
“……”顾昀道,“慢着,你这说法我听着耳熟,这不跟大梁徭役制度一样吗?军户不缴税。”
沈易忍无可忍道:“大帅,你到底是哪边的?”
“好好,稍安勿躁,”顾昀道,“这么一来当土匪的不是越来越多么?不但‘免税’,有个队伍跟着,还好歹能躲避战乱,头头是谁?”
“听人说是个看着挺吓人的老土匪,干这一行好多年了,一身刀疤,脸还被火烧过,自称是一条‘火龙’。”沈易叹了口气:“那你看怎么办,我们快马加鞭辛苦两天绕过这波暴民,直接去蔡玢西北援军驻地吗?”
顾昀背着手在原地溜达了片刻:“内忧外患交加,料理一点是一点,前有虎狼,后面不能有后顾之忧,拟一封折子,上报军机处,说我们要在此停留三五日。”
京城之围解困后,李丰便当机立断裁撤了尸位素餐的左右二相,之后又为了方便调度,效仿前朝官制,设立了“军机处”统领六部,启用了一批患难中见真章的文臣。
军机处里常年半夜三更也灯火通明,江充推门进去的时候已是三更,汽灯如昼,雁亲王却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根笔。
江充本不想惊动他,亲自接过内侍怀里抱着的折子,挥退下人,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不过他毕竟是个文官,不怎么会隐藏声息,长庚还是被惊动了。只见平日里八面玲珑的雁亲王睁眼的一瞬间,眼底竟有红痕闪过,好像一抹杀气腾腾的凶光,蓦地涌向面前的人。
江充反应未及,后脊梁骨上的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仿佛被猛兽的杀气锁住的兔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长袖刮倒了长庚的笔架,笔架顿时应声而塌。
长庚这才清醒,瞬间就风卷残云地将方才的杀机收拢回去,站起来道:“不碍事,我来收拾。”
江充心惊胆战地看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累糊涂看错了,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方才是被梦魇住了吗?”
“没什么。”长庚若无其事道,“压住胸口的缘故……脸色不好看吓着你了吧,我稍微有点起床气,方才一时睡迷糊了,差点没弄清自己在哪。”
他这么说了,江充也不好再问,总觉得雁王殿下这起床气的气性有点太大了。
长庚将碰倒的笔架整理好,这才问道:“怎么,寒石兄有什么事吗?”
江充回过神来,在他对面坐下:“为了王爷昨天朝会上说的向民间发‘烽火票’的事,朝中杂音不小,一来朝廷向百姓借钱,此时前所未有,这样一来不是昭告天下说我国库空虚么?朝廷颜面何在?”
长庚似乎还不太清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掐着自己的眉心,闻言笑道:“半壁江山都没了,就很有颜面吗?”
江充:“还有人提出到时候朝廷还不上钱来怎么办?国库那个家底,王爷也是知道的。”
“把还钱的期限岔开,后续可以补发第二批、第三批,拆兑开就好了,周转得过来,”长庚道,“第一批买烽火票的人可以适当给一些实惠,爵位、朝中虚职、特许令……都可以,最理想的就是此事如果推行开,民间可以以烽火票抵当银两使用。”
“倘若真是那样,”江充犹疑道,“那些票子岂不是要满天飞?到时候必然一钱不值啊。”
长庚:“朝廷缓过来就可以买回来,等缓过这口气里,是还钱是继续,是特赦机构还是专门颁布律法都是后话,”
江充又道:“还有人问,倘若将来民间有人做假,拿着假的票子来找朝廷要钱怎么办?”
长庚被这话气笑了:“这事问灵枢院去,这种细枝末节也要拿到军机处来说吗?明天我们要不要说说如何规范马桶规格?”
江充苦笑起来:“话是这个道理,御史台殿下也知道……除了吵架也没什么正事,听说正连夜写折子参你胡作非为呢。”
长庚叹道:“说一千种道理,现在也只是战时解燃眉之急,不然还能怎么办?是在满城流民身上抽重税,还是把皇上的行宫拆了拿去卖钱?有问题的可以在朝会上提,能回答的我当庭说,没想好的我回去想想再说,这些人……”
这个朝廷就是这样,有一小撮人负责办事,剩下大部分人负责拖后腿找茬,将来倘若事成,则算是有赖于自己思虑周全,万一事不成,那就是“当年为什么不听我的”。
这还不算,还有各怀心机与利害关系搅混水的,下绊子的,想办点事比登天还难……无怪所有人都知道“兼听则明”的道理,史上最多的却还是独断朝纲的帝王和权倾朝野的权臣。
“不是冲你,寒石兄别见怪,”长庚摆摆手,“我最近也是扯皮扯得太多,有点心浮气躁。”
“说起灵枢院,奉函公昨天又上了两封折子,下官做主先扣下来了,王爷看看是不是能往上送?”
长庚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凉茶:“唔,说了什么?”
“一封是让皇上撤销掌令法,解禁民间长臂师,一封是想让皇上解禁民间紫流金交易,说是大富商必然都有自己的门路,国难当头,不如发挥这些人的作用,让我大梁境内紫流金也能多个来路。”
长庚顿了顿,摇摇头:“奉函公……唉,这个奉函公。”
老人家在京城围城的时候赤膊上阵的光棍精神让李丰印象深刻,虽然这老东西的脾气又臭又硬还认死理,但忠心不二是没的说,因此近来他时而胡说八道,李丰也都容忍了。
“撤掌令法的那封折子大家看一看,没什么大毛病可以上呈,”长庚说道,“紫流金那件事就算了吧,逆着皇上的龙鳞有那么舒坦吗?委婉点替他写个摘要上报,原折子打回去。”
江充无奈地应了一声,正要站起来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道:“对了,还有安定侯……”
长庚蓦地一抬头。
李丰将玄铁虎符还给了顾昀,给了他调配四方兵力与战备的权力,按理是不必事无巨细地将沿途大事小情都上报的,不过顾昀没领这个情,规规矩矩地定期上折子,到了什么地方,战局如何,打算怎么做,有什么理由,全都陈列得一清二楚。
江充:“安定侯刚到中原地带,没什么要紧事,只说碰上了土匪暴民的一帮乌合之众,打算先料理干净,多不过三五日。”
长庚“唔”了一声:“留下我看看。”
江充感慨道:“大事小情都罗在王爷这里,其他人的都是听听简报,唯有顾帅的折子从头到尾仔细看,王爷跟大帅的感情真是深厚。”
说着,他便要告辞离去,刚走到门口,长庚忽然叫住他:“寒石兄。”
江充不明所以地回头:“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长庚一只手搭在顾昀的折子上,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沉默了片刻,他面色无波地说道:“劳烦你帮我搜集一下朝中关于烽火票的异议,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说了什么,我酌情修订方案。”
江充一惊——修订方案要什么“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他忍不住借着亮了彻夜的汽灯灯光看了雁王一眼,脸是年轻的,眼神却没有一点青涩,第一眼看便觉得是个儒雅翩翩的贵公子,再一看,眼神却并不是春风化雨的,丝丝地透出一股凉意来。
听闻先帝临终前将四殿下托付给了顾昀,在安定侯府长大,江充恍然惊觉,殿下和侯爷原来一点也不像。
江充:“……是。”
长庚微微颔首,都是聪明人,不需要多做解释。
等江充惊疑不定地走了,长庚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他睡眠本就不好,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打了个不甚愉快的盹,被这么一搅合,恐怕这一宿是合不上眼了,他便站起来换了室内熏香,点上了陈姑娘的安神散。
长庚在扑面而来的安神散面前静默地站了一会,方才一个根本记不清内容的噩梦搅得他心口如针扎似的疼,有外人在勉强忍住了没露出来——这跟他少见的几次乌尔骨发作时的感觉很像。
因为顾昀的伤情,陈姑娘随军走了,临走时特意将他叫到一边,让他加重安神散的分量,能静养尽量静养。
这一番大喜大悲地折腾,将他几年静心养下的底子败了个干净,往后再要压制住就加倍困难了,乌尔骨最忌思虑——思虑伤神尤重。
可是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撂挑子走人,看着顾昀被这破烂江山困死在其中么?
【第69章】 身世
中原一带横行的土匪暴民把蔡玢闹心得不行,蔡将军毕竟老了,麾下中原大军看似威武雄壮,其实也被人叫做“养老军”,驻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平八稳地往当中一坐,除了偶尔平平乱,基本就是给边境增援用了。
此时西北两处牵动着蔡玢大部分兵力,他手上本来就没有鹰甲,又生性谨慎,一点也不敢冒险,被暴民骚扰得不胜其烦。
顾昀花了三五天的时间,弄清了这一伙暴民的来龙去脉,对着地图亲自把地形摸了一遍,随后派人联系了蔡将军,准备两面包个锅贴。
造反土匪不知道京城来的队伍是谁在带兵,只是试探几次后,发现这伙人比蔡玢还面,拿着重甲和枪炮吓唬人,却从未开过火,只出轻骑,每次追出个一二里便鸣金收兵,认定了这支军队是中看不中用的菜瓜,正计划着要拿他们打个围的时候,蔡玢却突然抽风一样,一改之前只打不追的作风,将中原驻军留守兵力倾巢而出,突袭围堵造反的暴民。
其实中原驻军留守兵力不多,若说打,双方不见得谁吃亏,只是匪帮习惯了你进我退的撩闲方式,自以为是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不舍得拿家底硬拼,因此故技重施,且战且走,迂回着溜达蔡玢,退路上却遭遇了久候的顾昀。
顾昀令重甲架好枪炮对准匪帮,大匪首一看,少爷兵们又来吓唬人,当即喝令手下冲入重甲阵中,重甲防线一冲就破,轻骑“狼狈”地顶上,匪首一看,果然炮口里都没有货,纯粹是纸糊的,大喜之下越发肆无忌惮,直接带兵顶着轻甲往前冲。
等匪帮整个陷入斛中,那些“纸糊的”重炮突然响了,匪帮猝不及防,人仰马翻,尚未来得及撤,方才还躲躲闪闪的轻骑与赶来的蔡家军从两边围拢过来,真把他们包了锅贴。
匪帮溃不成军,传说中的“火龙”首领被生擒,顾昀被那一身坑坑洼洼的匪首丑得眼睛疼,打算直接将此人丢给沈易玩,吩咐道:“问他同党在何处,受何人指使,老巢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能让我们黑吃黑的东西……”
沈易一口气呛住,凶猛地咳嗽起来:“大帅,你穷疯了!”
顾昀一摆手:“不说揍他……严刑逼供,我跟老蔡叙叙旧去。”
他说完正要走,突然看见一个亲兵手里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比匕首稍长一点,刀尖微微回勾,侧面有一道优美的弧度,与中原的短刀大不相同,顾昀见了觉得有点眼熟,便伸手接过来。
“大帅,这是那匪首身上的搜来的。”
顾昀拔出短刀,用手指划了一下刀刃,眯起眼低声道:“蛮人的东西?”
“是十八部落的短弯刀。”这时,陈轻絮走过来,“侯爷,钢板松了没有?”
“没有,劳烦陈姑娘半夜三更跟着我们东奔西跑了。”顾昀摇摇头,他握了一下短刀刀柄,“唔,刀柄这么短不卡手么?”
“刀柄不短,这是把女人刀,”陈轻絮将弯刀接过来,拿在手里垫了垫,“北蛮十八部餐风饮露,和草原上的猛兽抢食吃,因此刀柄处时常有这样一个槽,万一遇上力气大的野兽,打斗中可以防脱手,这把刀的钢口很好,原主人肯定身份不低,刀柄多半是量身特制的,那她的手就一定很小,和我差不多,应该是个女人——侯爷你看这里。”
她将刀柄转过来给顾昀看,只见刀柄下面有一圈复杂的图案,好像无数花藤缠绕的一个图腾,中间裹着一个火焰的形状。
陈轻絮道:“我在一个十八部落弃之不用的遗迹里看见过这个花藤的图案,听被绑去的汉人奴隶说,这好像是十八部神女的标志。”
“我知道,”顾昀的脸色一下严肃下来,“我还知道中间那个标志代表谁。”
沈易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看见那图案微微抽了口气:“大地之心?”
陈轻絮莫名其妙道:“谁?”
沈易:“胡格尔……秀娘,她……她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吗?怎么会……”
顾昀冲他摆摆手,拎过那把短刀转身走进关押匪首火龙的地方,一摆手将守卫都打发出去。
他拎着那把短刀,脸上看不出喜怒来,微微回弯的刀已经很旧了,依然锋利,带着一股捅进肉体里就要带下一块血肉的狠辣。顾昀将刀尖别在火龙下巴上:“听说你不交代贵起义军的老窝,也不肯说出是谁撺掇你趁火打劫纠缠蔡家军的?”
火龙:“呸,小白脸!”
顾昀闻言笑了,感觉有点受用——在他看来,骂男人“小白脸”和骂女人“狐狸精”是一个道理,只能说明挨骂的人长得好。
“爱说不说吧,”顾昀好整以暇,转头吩咐沈易道,“国难当头,此人里通外国,跟北蛮子勾搭不清,你那蛮子爹们还没入关呢,这边先给人舔上脚了……审你都浪费我时间,明日昭告四方,凌迟示众!”
火龙听到一半,先是迷茫,随后神色越来越惊骇,见顾昀不是说着玩的,当真态度轻慢起身要走,便用力挣扎起来:“污蔑!狗官!弟兄们都知道你老子我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你敢拿这等鬼话污蔑我名声……“
“污蔑?”顾昀将那把十八部的女人刀在火龙面前晃了两下,“中原人管这玩意叫狼牙钢,前面的回勾弯月尖是典型的蛮人制作,这是不是你的?”
火龙愣住了。
“刀鞘与凹槽都是特制的,上好的皮鞘,手柄上的图腾精细如生,必出于名家之手,普通蛮人用不起这个,原主非富即贵——”顾昀微微一抬下巴,睨着火龙道,“我说丑八怪,你的兄弟们都知道你整日将此物放在身上,只是没人知道这东西来历吧?啧,一帮不识货的泥腿子……”
“等等!慢……慢着!”火龙大叫道,“那是……那是我仇家的东西,不是……”
顾昀大笑道:“是呢,听着真像真的,见过把情人的东西随身带着的,头一回听说还有对敌人这么念念不忘的,什么仇这么缠绵悱恻,来给我见识见识。”
“那个女人下药放倒我寨中百十来口兄弟,一刀一刀地挨个捅过去,最后还放了一把火,把山头也烧了个干净,一个山,连鸟都烤糊了,就跑出来一个我,给我落下了这一身疤。老子他娘的根本不知道她是哪来的,也不知道她是蛮子,带着这把刀是为了提醒自个儿过去的耻辱!”火龙怒极,吼道,“狗官,你污蔑老子什么都行,你要是敢给我扣这个屎盆子,我做鬼也要一口一口咬死你!”
沈易在旁边皮笑肉不笑道:“那您这老牙口还怪厉的,接着编啊,一个蛮族女人没事往土匪窝里钻,一个人烧死一个山头的土匪?新鲜——大帅,贵府请的戏班子有这么好听的话本吗?”
顾昀叹道:“肉都吃不起了,在家里天天给我喝粥,还戏班子……”
火龙直眉楞眼道:“大帅……哪个大帅?”
顾昀将手中的短刀转出了花来,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
火龙倏地回过味来,倒抽一口凉气:“你、你难道是顾……顾……”
“别乱攀亲戚,哪个是你姑?”沈易打断他,“说说你是怎么跟蛮人勾结鱼肉乡里的。”
火龙的脸“腾”一下涨红了:“说了是我仇家!有一个字不真我他奶奶的天打雷劈!”
“那个女的当初跟着个小商队,好像是跟家里人走散了,花钱托人带她一程,不知道要上哪去,路上我们把商队截了,见她有几分姿色,便一起抓上了山,她当时带着个襁褓里的小娃娃,看着也就没出满月的样吧,自己还怀着一个……”
沈易心里暗吃一惊,面上却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火龙道:“十九……二十年前。”
借着晦暗的灯光,顾昀和沈易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听着正像当年蛮族神女出逃时候的事,那么当时那个婴儿应该就是长庚,可是秀娘肚子里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沈易:“后来呢?”
火龙往后一仰,哑声道:“其他被绑上山的大多寻死觅活,她不一样。那女的脸长得不错,脑子却好像不太好使,别人跟她说话她也没什么反应,打她不知道叫疼,让她干什么她也不反抗,没几个月,生了个早产的崽子。”
顾昀握着短刀的手微微紧了紧,不知为什么,他听到这段,忽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这么多年没有错过的直觉好像又在拨动他心里那根弦。
“都说刚生完崽子的女人不干净,那一阵子没人碰她,也没人管她,只是怕人跑了,便把她的脚锁在屋里,每天给她口饭吃,她居然也没死……过了一段时间,我一个脑子里进水的小兄弟惦记那婆娘美色,偷偷跑过去看,回来惊骇莫名地告诉我,说她身边就剩下了一个崽子,另一个不见了。”
沈易听得几乎忘了自己在套话,脱口道:“少了哪个?”
“那他娘的谁知道,都是半死不活的孩崽子,大耗子似的皮包骨。”火龙果然立刻警觉,“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易一滞,随即将手中马鞭狠狠地往旁边一摔,冷冷地道:“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个屁?多一个少一个蛮人小崽子有甚稀奇的,这让你交代事呢,你东拉西扯想等什么?”
火龙却没有发怒,脸色紧了紧:“……不,死孩子不稀奇,这种崽子都是贱命,死一个活一个也不多……稀奇的是,我那兄弟说,他没看见尸体在哪,那个女的被锁在屋里,根本出不去,不可能埋在地里,可她既没有扔出来,也没有放在屋里,那孩子……就、就凭空消失了,当时有放哨的兄弟说见那女人屋里半夜三更有火光,刚开始还以为是偷偷煮东西吃,后来听说那一阵子有好多乌鸦整天在她房梁上乱转……”
沈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看了顾昀一眼。
火龙被烧烂的眼角跳了几下:“这事一度闹得人心惶惶,有人说这女的妖里妖气的,不正常,想杀了她,还有几个色迷心窍的舍不得,争了好久没争出什么结果来,当时我大哥见她说什么是什么,能干活,床上也带劲,便做主将她留下了,连那半死不活的崽子一起,留了她有几年吧……”
“那个人,真是妖怪……”火龙叹了口气,“真是,夜里要是没有男人去找她,她就变着法地折腾身边的小崽子,嚎叫声隔着山头都能听见,几次三番寨里的兄弟都看不下去了,让她收敛,她表面上答应,回头又下手。”
顾昀猛地站了起来。
沈易的心都悬起来了,见顾昀勉强将握着短刀的手背在身后,青筋快从手背上爆出来了。
好在火龙没注意到,好像沉浸在了记忆里,喃喃道:“老话说虎毒不食子,我们这些人虽然都是心黑手狠不怕报应的,也没见过狠成这样的女人……可是我们大哥不知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非得说这种不是良家的女人才应该留在山上,合该是我们的人,他一时鬼迷心窍,把命也送了!”
顾昀声音有些难以察觉的干涩:“怎么送的?”
“下毒,蛮人的女人一身都是毒,她在我们山寨里忍了多年没露出马脚,渐渐兄弟们都不防着她,轻易便着了她的道,她把整个山寨的人都杀了,连那些跟她一样被捉上山的女人、奴隶、肉票一起,谁都没放过,最后放了一把大火烧了山。”火龙脸上痛色一闪而过,大骂起来,说了一段漫长的污言秽语。
这回谁也没顾上打断他,顾昀的脸色难看得快绷不住了。
“我那天正好闹肚子,酒跟水都不敢多喝,这才勉强能攒够从火海里爬出来的力气,捡回一条命,那把刀……那把刀是从我大哥胸口上拔下来的。倘若我再见到那个女人,一定把她大卸八块!”
顾昀低声道:“她带着一个幼童一起杀人烧山。”
“她把那崽子放在篮子里,”火龙道,“背在背上,那崽子看起来总是半死不活的,没骨头似的趴在竹篮里,一直看,看着满地死人,他连哭都不会哭一声,这么多年,他倘若不死在那女人手里,想必也得是个腥风血雨的妖孽。”
顾昀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
沈易忙追出来:“大帅,大帅!”
“这个人不能留,”顾昀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老蔡还在这,趁他没有察觉,让这个火疖子头永远闭嘴,做得干净一点。”
说着,顾昀突然又想起什么,脚步一顿,眉目间满是阴霾:“不对,我忘了还有加莱荧惑,当年在雁回的时候,他跟秀娘一直暗通条款,那蛮人准知道什么。”
沈易心惊胆战道:“大帅……”
“他没跟我说过,”顾昀的双肩突然垮下去,身上的钢板却让他弯不下腰,站姿说不出的僵硬,“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连提都没提起过……我知道那个蛮族女人满脑子复国报仇,不会对他太好,可也总归是血脉相连……”
沈易忙道:“你又不知道胡格尔那疯女人做过什么,二十年前你还流鼻涕写大字呢,行了,子熹,这跟你没关系!”
“那回咱俩在大雪地里捡到他,根本不是他年少无知偷跑出去玩,”顾昀低声道,“他分明是不堪虐待,所以……”
而他们竟然还“好心”把他送了回去。
沈易无言以对。
好半晌,沈易才用耳语说道:“倘若……我是说个假设,假设留下来的那个孩子并不是皇贵妃之子……”
沈易难以抑制地想起多年前,少年长庚在他面前,镇定地说自己不是皇子,脚上的残疾是被秀娘砸的那副场景。
顾昀倏地抬起眼:“你想说什么?”
“母亲是谁不要紧,十八部巫女还是巫女的姊妹区别不大,问题是……胡格尔怀的孩子是谁的?”沈易艰难地舔了一下嘴角。
当年皇贵妃之妹住在宫里,是要嫁给宗室子弟的,元和先帝会做出这种监守自盗的事吗?
倘若先帝真的那么不要脸,那还真是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先帝,那最有嫌疑的无疑是当年帮她们逃走的人——心怀不轨,却能出入宫禁,甚至有能力放跑十八部落巫女,多年后接管那二人留在宫中的暗线……
这些条件加起来,真的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了痴大师和他那一大帮东瀛奸细。
沈易浑身冰冷:“大帅,这……”
顾昀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刀,沈易蓦地噤声。
“烂在肚子里。”顾昀低下头,双手抚过手中的短刀,斩钉截铁道,“北蛮那边,我迟早有一天也会料理干净,此事不要再提。”
沈易:“……是。”
顾昀面沉似水走了,被钢板支得笔直的后背显得格外思虑深重,径自找到了陈轻絮。
“陈姑娘借一步说话。”顾昀道。
陈轻絮不明所以,跟着他来到一边。
顾昀道:“陈姑娘精通医理,又在蛮族的地方待了大半年,我有一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陈轻絮忙敛衽道“不敢”。
顾昀心不在焉地虚扶了她一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巫术……用得到婴儿的?”
陈轻絮陡然一惊。
顾昀立刻抓住了她这一瞬间外露的惊愕:“怎么?”
陈轻絮沉默良久,在原地不安地踱了两步,继而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帅……听说过乌尔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