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 逐鹿篇 21. 元吉进京
公元619年2月,刘武周任命宋金刚为西南道大行台,率领五万人马,浩浩荡荡杀奔太原。
突厥派三千骑兵相助,双方合兵,不到半天时间,就攻克了榆次县城。
齐王李元吉惊惶失措,可他经营太原这几年,既不设防,亦不练兵,派了张达率兵抵御,半路与宋金刚相遇,交战没有半个时辰,张达所率五千人马即伤亡逃逸殆尽,全军覆没。
宋金刚人不卸甲,马不解鞍,以摧枯拉朽之势,数日之内,又连克石州、平遥数城。
与此同时,刘武周所率另一部人马,也顺利地攻陷了介州郡城。
太原与榆次诸城近在咫尺,已处于刘武周大军的四面包围之中,情势万分危急。
消息很快传到长安,李渊马上派左武卫大将军姜宝谊、太常少卿兼行军总管李仲文前往救援。
姜、李二人率军行至雀鼠谷,当走到一片丛林时,忽听得一声炮响,四面杀声震天,箭矢如蝗飞来。唐军人马猝不及防,成批连片被射杀倒毙。正惊慌之际,刘武周的部将,在此设伏多日的黄子英,率大队人马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四面八方压了下来。唐军死伤无数,余者溃逃,主帅姜宝谊、李仲文苦战不抵,均做了刘武周的俘虏。
援军惨败,将帅被俘,消息传至京师,朝野为之震动。
高祖李渊端坐上座,表面神色如常,心中却深以唐军屡败为忧。
他本想再派秦王世民前往讨伐刘武周,可又犹豫难决。
一方面,世民刚平定薛秦归来不久,鞍马劳顿,实在艰辛;另一方面,却是为将来考虑的。世民功高勋著,起兵以来,几乎每次重大战事的胜利,都是由他统兵取得。凡为臣子的,一旦战功太大,就会因功而骄,难以驾驭。更何况,每次大战,他都会招徕大批谋臣骁将,收为心腹。时间长了,满朝文武都是他的嫡系,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天子,即便他对自己这个当父皇的没有二心,可太子建成呢?将来继位的是他,世民会心甘情愿?
右仆射裴寂瞄了瞄皇帝脸色,略一思索,便明白怎么回事。又想想自太原起兵以来,自己并未有尺寸军功,而仅仅是靠皇上宠信而骤登宰相高位,朝中诸臣心中难免不服。而那刘武周不过是草莽出身的一介武夫,能有什么文韬武略?以大唐之兵多将广,士马精良,扫平刘武周当不为难事,正好也可立煌煌战功,改变一下朝臣们对自己的看法。
想好了,便一步出列,慨然奏道:“臣愿请缨,荡平刘武周!”
李渊见了,大为欣喜。立即降旨以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率师赶赴太原,并听以便宜行事。
长安城里依旧一片和乐繁华。
难得今日有暖暖的冬日温阳,安逝一人出来闲逛。
信步走进一间名叫“缘古斋”的书画玩器店,对着挂满堂壁的字画一幅幅观看起来。
掌柜的见他一人看得仔细,知道懂的人都是讲究一个“品”字的,当下也不打扰他,让他一人静静观赏。
“掌柜的,把这幅取下来我看看。”
“老板,我要这幅。”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安逝望过去,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子亦望过来。
两人皆是一怔,笑:“原来是你。”
女子微欠下身,“史公子,好久不见。”
安逝施礼:“杨姑娘客气了。”
不知为何,她对着这个杨姑娘,就不自觉的礼数周全。
“史公子看中这幅画?”杨姑娘指指挂着的墨梅图。
“啊,只是觉得意境很好。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姑娘喜欢,自是姑娘先选。”
杨姑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掌柜将画取下,道,“若实在喜欢,叫画师再画一幅也是可以的。”
安逝闻言看向他。
掌柜嘿嘿一笑:“这位画师隔个五到十天便上门一次,也算认识,只是有些傲气,不知肯不肯就是了。我算算,噢,正好,再过会儿说不定他本人就来了,公子您要不等等?”
“看看吧。”安逝应一声,对杨姑娘道:“姑娘喜爱梅花?”
“还好。买回去应应景而已。”
“听雪赏梅,该是杨姑娘才配得起的雅事。”说完后觉得文绉绉的,怎么像在拍马屁?
杨姑娘不以为意,目光却有些朦胧起来:“听雪赏梅——好意境啊。”
“只是以姑娘之姿,我觉得更配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姑娘的贵气当之无愧。”
杨姑娘似是一惊,笑笑,却仿佛带了丝苦涩。
自己说错话了?她眨眨眼。
一个布衣方巾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手下挟了个长布包。
“哎哎,你来得正好。”掌柜上前,“这儿有位公子要买你的画呢。”
年轻人朝这边看来。他长相一般,放到人群中看不见的那种。
安逝搓搓手,过去:“我姓史名安。公子如何称呼?”
“敝姓阎,阎立本。”
她脸上表情刹时僵住,半天才动了动,加了尊称:“您——叫——什——么?”
“敝姓阎,阎立本。”
安逝冲上去把那幅墨梅图左看右看,终于在左下角一个极小的角落里发现了貌似“阎立本”的三个字——因为那三个字写得极为潦草,呃,换句话说,也可以叫极为艺术,刚才实在是没看见。
众人有些古怪的看着她的举动。
掌柜试探性叫:“公子?”
背着他们,安逝深呼吸,再深呼吸,调整表情,然后回头:“阎公子,你所有的画,我都买了。”
安逝喜滋滋地抱着一大堆画回到家里。
院中药味飘香。
一个兰衣人正持着扇子熬药。
她蹭过去,颇不好意思地:“杜大哥——”
如晦回头看她一眼,瞥到她手中的画:“这是做什么?”
她低头看看:“哦,我买来收藏的。”
“哪位名家?”
“这个嘛——他现在还不是名家,以后就会大大有名啦。”
如晦好笑,继续煽风去了。
她跑回房里把画放下,又出来:“我来吧。”
“就快好了。你还是坐着吧,等着喝就好。”
“那我靠在炉子边暖暖手。”她笑嘻嘻地靠过来,边道:“杜大哥,以后谁嫁给你真是好福气呢!”
“你又知道了?”如晦拿扇子敲她一下。
“那是。”竟然打我?算了,看在帮我熬药的分上,我忍。安逝边想,一边继续:“我还知道杜大哥你有个雅号,叫‘温玉公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啧啧啧,京城里不知多少未出阁少女心中的偶像!”
如晦脸上抽搐了一下。
安逝续道:“虽然冲进前三甲无望,但肯定不会掉下前十的。哦,最近徐大哥,不,李大哥,算了,别扭,就叫他世勣大哥吧,他也窜上了前十。唉,要在我们那年代,我和各位大哥关系这么好,各家小姐肯定都来找我攀关系了,哇塞,想想将是多么美好!”
如晦实在忍不住了:“你说的那个前三、前十是什么东西?”
安逝怜悯的看他一眼:“杜大哥,你一门心思扑在政事上,娱乐消息也还是要有的嘛!一来应该倾听民众心声,关注民众要求;二来,休息好才能工作好;这三嘛,消息虽然八卦了点,但好歹与你有关,知道一些总没坏处,是不?”
如晦淡笑点头。
安逝见他合作态度良好,非常满意:“我说的这前三前十呢,就是指长安城中少女们最想嫁的人物排行榜了。前三名呢,谁都别争,肯定是皇帝的三个儿子咯。秦王齐王尚未婚娶,嫁给他们可是堂堂正王妃,自然排名一、二。太子建成虽说已有太子妃,但以后可是当皇帝的,也没得比,所以排在第三。接下来就是一些贵族子弟、青年俊彦了。老兄你在六、七名之间浮动,也算不错了。”
如晦道:“长孙小姐就要嫁给秦王了,那他还排第一?”照理说应该滑下来才对嘛。
“之前我也这么想。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两人婚事从五年前说到现在了,每次总被其他事给拖过去,像这次,又是刘武周来犯,所以大家认为,只要两人没成亲,机会就是平等的。”她托着腮,“对了,说到刘武周,皇上这次没派大哥出征?”
如晦点头:“秦王战功太大,兵权太重,反而……”言下之意自明。
“那大哥没什么表示?”
他笑:“殿下说,他乐得这段清闲日子,何必急不可耐地去争功?”
安逝道:“我看他已经看穿了裴寂不行才是真。”
如晦嘘一声,摇摇食指:“这话可别随随便便就出了口。太直了不好。”
她点头。
“不过,在我面前没关系啊。”
一种不知名的感觉荡漾开来,舒舒服服的,没有任何压力。
6月,战场来报,裴寂所率之数万人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到突然袭击,大部分战死或逃亡。裴寂仅带着三五千人,昼夜兼程逃往晋州。沿路数十里之内,到处都是唐军遗弃的粮秣辎重,残旗断戈。
宋金刚乘胜追击,势如破竹,先后攻克晋州,占领浍州,攻陷龙门,直抵黄河岸边,随之又连下翼城、绛县。
而裴寂所逃之地,只会把百姓们驱赶于城堡之中,将其聚积的粮草大火焚烧,意在坚壁清野,不给刘武周、宋金刚留下资军粮秣。
这样一路烧去,却苦了无数的沿途百姓。人人惊忧愁怨,皆思为盗。
夏县人吕崇茂乘机起兵,杀死县令,聚集民众万余人,响应刘武周,自称魏王。
“让开!让开!”
马鞭开道,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扬起漫天尘雾。
转眼间,街边上卖水果的卖脂粉的卖烧饼的一片狼藉,不少人来不及躲避,硬生生被抽了几鞭,滚倒一旁。
哭喊呼叫声一片。
一顶轿子在混乱中急步擦了边去,轿中传出一声低呼。
“谁家如此狂妄,没有王法了吗?”一声清喝传来,就见一道红色闪电而过,一束细长的红丝竟绕住了当先一骑的马头,骏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
后面几骑被这么一搅,来不及收势,乱作一团。
原来是一柄红色拂尘。
马上的年轻公子惊魂未定,破口大骂:“哪个丧门星,给本王出来!”
听他称呼,手持拂尘的绝美妇人一愣,看清了公子的模样:“是你!”
年轻公子拉住马缰,嘿嘿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武功卓绝的李夫人啊。夫人威风,大庭广众之下拦起本王的驾来了。”
红拂本是性情中人,否则刚才也不会出手。听他这么一言,眉头皱皱:“齐王殿下见谅,臣妾实在不知。”
李元吉笑一声:“见谅?让本王如此没面子的事,不知怎么个见谅法?夫人倒是说来听听。”
她手中拂尘握紧:“刚刚差点撞死人。王爷身份贵重,京师之中,总是不好。”
元吉知她说得有理,可自己向来是随性惯了的,再说这是自家底下,便是当真踢死一个两个,又有什么干系?于是喝道:“本王正要向父皇上奏紧要军情,此等大事,岂能耽搁?夫人,这可难办得紧啊。”
红拂脸色煞白。她自己并不怕什么,却不能不想到夫君李靖。
难堪之际,一个温温的声音道:“大难临头之际,主帅像兔子似的临阵脱逃,只在太原留下一些老弱病残——这可是齐王殿下要汇报的紧要军情?”
众人皆愣,特别是李元吉,瞬间涨红了脸,瞪大眼睛向发声之人看去。
那人白衣出尘,方巾束发,双眸灵动,秀眉斜挑。
旁边一人,浓眉深目,轮廓方正,一丝不屑之色一闪而过。
白衣少年继续开口:“要是我是齐王殿下,此刻只怕恨不能负荆请罪,上殿求皇帝陛下开恩去了,哪还有脸在这边耀武扬威、目下无人?”
元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愤然道:“哪来的野小子在这边胡说八道?来人,给我拿下!”
身后士兵呼喝着围上来。
“慢!”红拂大喝一声,转头对元吉说:“若史公子说得是真,王爷您还是别胡闹了。”
“我胡闹?”元吉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如此侮辱本王,以下犯上,君臣不分,本该当斩!”
少年冷笑:“恼羞成怒,怕就是殿下现在这副样子罢。”
“你!”元吉亲自下马来,大步走近,一副恨不得立刻宰了他的架势。
一旁浓眉深目的少年挡住:“齐王想当众行凶不成?”
“是又怎样?”
“过了我这关再说。”
“凭你?”元吉哈哈大笑:“也配!”
怒色爬上少年的脸,一声呼哨,旁边突然冒出十数个体格魁梧的大汉。
“你们……是突厥人!”元吉笑声突地打住。
别的他还不怕,但突厥,现在可不是自己惹得起的。
“突厥人又怎样?殿下所为,怕只有你们中原人才做得出来,要在突厥,还不沦为笑柄!”少年说着,然后被扯了一下。
他回头,眨眨眼:“三弟,我不是说你……咳咳,也不是说你们中原人……”
那不就是说我?!元吉头顶冒烟,恶毒地想,反正对方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若一齐宰了,杀人灭口,谁也不知,父皇也会帮自己抗下。不如——
安逝见他又进了一步,暗叫不好,朗声道:“齐王殿下,今日之事已然闹大,恐怕你也讨不了好去。殿下三思。”
元吉闻言停住了脚步。
犹豫间,娇声传来:“史公子。”
有玉人兮,翩翩而来;云是衣裳,花似容。
花魁杨媚。
安逝道:“美人姐姐怎么来了?此处甚是凶险,可别脏了姐姐的绣裙。”
杨媚噗哧一笑,状似不经意的看元吉一眼,道:“路都阻了,妾身走不了啊。”
“马上撤,马上撤,我们马上撤!”元吉突然大叫。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一颦一笑,当场就勾了他的三魂六魄。
身后军士恨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
小毕“咄”了一声,脸上不屑之色更浓。
元吉对杨媚道:“美人贵姓?仙居何处?”
与刚才凶狠的气势判若两人。
安逝与红拂对看一眼,摇了摇头。
正在齐王大献殷勤的时候,人群又自动让开,一道黑骑率众而出,如众星拱月,隽然有神。
“四弟。”
“二哥?”
“参见秦王殿下!”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后,地上跪倒一大片。
世民扫视众人一圈,“这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指着安逝,突然又看看杨媚,讪讪缩回手:“也…没什么。”
“刚到京城就惹祸,还不随我去见父皇。”话音不大,元吉却不敢不从,乖乖上了马。
秦王不再看别人,挥手示意人群散开,道:“你这次惹祸不小啊——我特地从长春宫赶回来……”
“谢谢二哥!”
两兄弟渐渐远去。
安逝起身:“秦王齐王,呵,还真够拽的。”
小毕道:“没办法。人家是皇帝的儿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摸了下右膝盖:“可我一点都不习惯下跪的。”
红拂过来:“多谢史公子解围之恩。”
“哪里哪里。夫人举止,才让我们敬佩。”
红拂笑笑:“两位不是秦王义弟?殿下最近难得回来,刚才怎么不上前说几句?”
安逝与小毕对望一眼,小毕道:“亲的在那儿,我们这些就算外人了。还是认份些好。”
安逝则道:“认与不认,反正都要下跪,有什么区别?要是认了就能不跪了,那我就天天对外宣传我是他义弟了。”
红拂捂嘴而笑:“以秦王的性子,也不是不可能。你跟秦王殿下说说,说不定还真让你免了下跪的礼。”
“算了吧,”安逝摆手,“反正这种场合不多,这些王啊爷的我也不想见。像李元吉这样的,见了让人倒胃口。”说出口突然觉得不对,她本是现代人,对这些王爷之类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本上的概念,在红拂面前说这些,好像太过放肆。
岂知红拂哈哈一笑:“史公子真是个通透人!红拂好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也好久没听到人这般说了。今日听来,真觉爽快!”
安逝松口气,诚心道:“其实,能像夫人这般,敛去锋锐之气,却不失豪侠之心,才是最让人佩服的。”
“真是让我刮目相看。”红拂盯着她:“哎,咱们也别见外了,以后你就叫我红拂姐,我叫你一声安弟,可好?”
又多了个姐姐。安逝微微一笑:“姐姐之命,岂敢不从。”
卷二 - 逐鹿篇 22. 驿站送别
驿站。
店前的门板刚刚拆下,一骑就如风而来。烟尘未落,骑士已经勒马门前。
伙计擦了擦眼,一匹雪白的骏马立在当前,以蹄刨地,嘴里喷出腾腾热气。可让他看呆眼的,并不是这匹神骏大马,而是坐在那上面的人。
客人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微有风尘之色。他利落下马,从马背上拎下一杆银色长枪,就随伙计上了楼。伙计在一边偷偷瞟了他一眼,不住暗叹怎生会有长得这般好看的人!
“一壶香片,泡浓一些。”少年说着,将枪斜置一旁。
“客官要什么小吃吗?”伙计边擦桌子边问。
漫漫看向窗外,少年并未答话。
伙计识趣地退下。这人长得好看,可也够冷,这么大热天,近身三尺却仿佛能把人冰冻了似的。那杆枪,隐隐泛着锐气,说不定杀过人吧!
一壶茶喝了近两个时辰。
没人去催他。既不敢,也不愿。
少年自顾自喝着,终于开口,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进来吧,你不渴?”
静了许久,终于,门口的竹帘动了一下,一张狡黠的笑脸出现在门外,随即,瓜子脸的少女拍拍衣裙,走到桌边坐下,却是一言不发。
伙计们早就看着这女孩儿躲在上楼门外,可是女孩出手阔绰,他们收了银子更是不敢随便说话。此刻一个伙计忙又多上一个杯子,送上一壶茶。临走前暗又瞧了少年少女一眼,只道此生不枉白活,竟看到了活生生的金童玉女。
少年淡淡开口:“喝茶?”
少女摇头:“我不渴,你自己喝就好了,我等你喝完就好。”
“你追了我十天十夜,居然不渴,真是佩服。”
“十天之中你从北往南,又从南向北,我也很佩服的。”少女毫无顾忌的和他对看。
“你如果不追,我也跑不了那么快的。”
“那现在怎么不跑了?”
“大小姐你一队车马换着追,自己躺在里面睡大觉,当然轻松。”
“你怎么知道?”
少年不答,转而道:“花这么大本钱来追我,我却没有兴趣再奉陪下去。所以分手前特地停下来问问你,原因是什么。”
“这个嘛,”少女绞着自己纤纤十指,“我想借用一下你们罗家的‘回天珠’。”
少年斜挑眉:“杜家富有江南,区区一颗珠子怎入得了你的眼?”
“你别这样嘛。”女孩儿居然有点耍赖的样子,一身优雅与恬静不知跑到哪里去:“要不,我拿东西跟你换。”
“实在不巧得很,珠子我已经送人了。”
“什么?!”这显然是少女没料到的,急道:“你送给谁了?”
少年眼神黯了一黯。
“快说呀,告诉我送给谁就好。”凭她家的探子,还怕探不到?
“告辞。”
“喂喂!”少女又吃了一惊:“你不说,我会继续追的!”
才站起来,眼前一黑,伏倒在了桌面上。
窗外跳进两个人。
少年指指少女:“把她带回去吧。再走下去,就真的危险了。”
两人点头。
一人抱起少女,如履平地般,从窗口跳下去。另一人朝他点点头,不说话,也下去了。
“回天珠——”少年喃喃自语,目光不经意扫向窗外,突然愣住。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安逝斟上一杯酒,默默扫过众人手臂上的白绢:“可惜二哥你家在突厥,要不,我也该为伯父上柱香的。”
小毕掩不住憔悴:“三弟心意,我明白。”
“生死有命,二哥不要太看不开。”
小毕眼中厉芒一闪:“只怕没这么简单。”
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是笑笑:“那小弟就送到这儿。”
小毕深深看她一眼,掉转马头,率身后一班大汉,策马而去。
她依旧不动,目送他们渐渐缩小的身影。
蓦然。
黄沙尚未落尽,又被飞返而来的快骑搅了起来。
“三弟!”小毕脸上沾了沙尘。
她看着他。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非铜又非铁的小玩意儿,递到她面前。
“泥布设!”后面一人惊叫。
安逝低头看去。是一枚粗厚纯重的扳指。
她挠挠头:“射箭用的?我不会射箭哎,你该给大哥才对。还是,你要我转交给他?”
刚才惊叫之人已经拍马上来:“泥布设,您怎能——?”
“没规矩了吗?给我退下!”
这一喝,竟透着说不出的威严持重。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小毕。
那人头一低,不敢再多说半个字,立刻退出一丈开外。
“你我兄弟一场,今日一去,以后要再见面怕是极难,你就留下当个纪念吧。”
“那大哥他?”
小毕摇摇头,不再说什么,扬鞭欲走。
“且慢——”一匹快马呼啸而来。
李世民。
“二弟要走了?”白蹄乌以一个漂亮之极的急刹停住,马上骑士面色微红,显然是匆匆赶路所致。
“是啊。”照理说,有人前来送行,还是结拜大哥,怎么样也该表示热情些才是,小毕却有些不冷不热的。
他们两人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左右看看,道:“大哥能来,是再好不过啦。三人之中,我看就你最忙。”
“自去长春宫,我们就见面少了。本来还说抽个时间接你们过去玩一趟,现在看来,只有等以后了。”他看向小毕,“一路保重。节哀顺便。”
小毕沉默着,忽地笑道:“我自是要节哀顺便的。只是你们,怕是高兴得很罢。”
安逝吃了一惊:“二哥,这话从何说起?”
“我并未说你。我说的是大唐李氏。”
世民面色一正:“二弟,今天我是诚心诚意前来送你,决无他意。更何况,令尊之死,是你们族内部的事情,缘何又怪到我们头上?”
“何必再惺惺作态!你其实一早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不是吗?”
“那好,既如此说,”世民冷笑:“连真实名字也不敢透露的人,又何来诚意!”
安逝心道,看他们俩现在这个样子,那自己报的也不是真名,以后会不会被群扁?想了想那幅画面,巨汗……
“我是迫不得已。”小毕的脸些微泛红:“倘我说了真名,不就直接摆明了我的身份?换了你是我,秦王你会报真名?”
“可惜你又不做得更彻底一点。毕钵什,毕钵什……我该称你为泥布设大人,还是你的真名,什钵苾?”笑了一笑:“抑或是,未来的可汗陛下?”
纵已隐约猜到小毕家世不凡,却也没联想到他竟会是突厥的王子!
安逝一言不发。
小毕只是冷笑。
世民续道:“当初与你相交,并未有任何心机。即使到现在,我也可以坦然的说,决无有半分害你之意。只是你我都清楚,身份使然,不得不对外界多三分提防。就像你易名,我派人调查你一样。”
她在一旁听得冒汗,自己——又被调查了多少?
“罢了罢了。”小毕一挥手:“你我之间,终是做不了朋友。”
“不,”世民坚定地:“始毕可汗之死,我朝已举行遥祭,礼仪甚重。虽然你们突厥屡屡出尔反尔,但好歹双方也有过结盟之义。希望你不要误会。”
“算了,现在我没心情计较这些。阿史那,我们走!”
“二哥!”
“二弟!”
两声呼唤让他硬生生停住。
“二哥,”安逝看着他,千言万语化作一笑:“我也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啦,只记得是我二哥便罢!”
冰消雪融,不过如此。
他缓缓一笑。
世民也看着他:“无论如何,我们总归兄弟一场。”
“不论是毕钵什还是什钵苾,今日只有一句话,只要大哥三弟还当我是兄弟,我们就是兄弟!告辞!”
黄沙漫漫,这次是真的去了。
两人立了许久,才起步往回走。
“大哥,我渴啦。咱们先去驿站里喝杯水吧。”
“好。”
安逝骑着白雪前行,抬头遮了个凉棚往驿站看了看,突然如遭雷击,再也动弹不得。
二楼屹立窗前的那个人影,是谁?
“喏,这个给你。”
“什么?”
“护腕。”
“这么长?干嘛用的?”
“……你自己看吧。”
“喂!喂!”
记忆中那个冷漠如雪的白衣少年啊,回忆起来的点滴为何反而如此温暖?
“第二支箭是你射的,是你射的,是你射的,对不对?”
“……”
“别装拉,我已经猜到了!”
“……”
“你怎么对秦叔叔那么好?他救过你?提拔过你?还是——不会吧~~你喜欢他?”
“……”
“不好玩,半句话也不说。我走了。”
“你有心事?”
“呃?”
“你有心事。平常你都没这么多话的。”
“……”这下轮到她沉默了。
“安弟,怎么了?”世民回头。
她突然清啸一声,夹紧马腹,以他从未见过的快速直往驿站驰去!
世民怔立当场。
马未停稳,翻身落下。
右膝一软,她咬牙,硬是撑住马背,甩头,右肘被人扶住:“为何这般焦急?”
她不答,抬脚迈进店门,推开迎上前来的伙计,冲向二楼。
一阵马蹄声传来。
她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挑开竹帘,窗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怎么……会?
揉了揉眼睛,颤颤地扶住窗棂,不远处,飞沙满天,热气氤氲成了一层薄雾,白衣白马正渐渐远去。
“你刚刚找的就是他?”世民立在身后。
“罗——大——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望向窗前突然大呼的少年。
“是我啊——你回来——”她浑然不顾。
白影没有任何停顿。
她转头又冲了下去。
手被用力拉住,世民一向悠然的神情不再:“你腿受伤了?!”
“要你管!”
手臂蓦然松开。
顾不了他的反应,跨上白雪,她越马就追。
不知追了多久。
却只能徒劳的看着白影越走越远。
满头满脸的沙土。
脑中却空白一片。
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该见到她就走啊?再怎么样也该说上一句吧,哪怕只是清清楚楚见个面也好呀?还是,他有什么苦衷?要不,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而不自知?
可是,总该有个解释啊。
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慢慢掉转了马头,抬头,愣住:“大哥?”
他竟然追了上来?
世民“唔”一声,不说话。
白蹄乌在前,白雪在后,两马放悠了步子往回走。
她胡思乱想一阵,忽察觉前面的人一路没说话,刚才……好像是……自己对他过分了些……再怎么样他也是秦王殿下阿,“要你管”这种话也能当着他的面吼出来?
生气了?
偷偷看他一眼,不过只能看见后脑勺。
呃,也许没生气?要不也不会追上来是不?
“大哥,刚才——对不起——”
“唔。”
还是只能看到后脑勺。
就在她想要不要再多表现一些诚意的时候,右小腿突然一阵抽筋似的痛,她闷哼一声。
前头人似乎动了一动,却仍没转过身来。
还好。她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伸手摸了摸小腿,竟然毫无知觉!
白雪似乎也感到了她的不安,走两步之后,停住不动了。
“怎么啦?”终于转过脸来,看不出情绪。
“没事,没事。”她陪笑,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世民看她一眼,回头,继续向前。
她用左腿轻踢了下马背,好在白雪够乖,原地踏两下,又开始走了。
悄悄呼口气。
可之后突然发现,由于右腿完全使不上劲儿,只能靠左腿支撑,刚开始还能勉力撑住一阵,到后来,已经完全无法再坐在马上了。
“大哥。”
世民回头来,看见一张带笑的脸。
“嗯,我好久没看夕阳了,这驿站的夕阳更是没见过。不如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慢慢看了夕阳再走。”
“是吗?”
“是啊是啊!”笑得格外灿烂了。
“……我还从来没看过夕阳。索性就跟安弟一块儿看看吧。”
话音刚落,白马上的人影就摔了下去。
他趁她落地之前接住。
她苦笑:“大哥,你早看出来了不是。”
“你啊,真是个又倔强又任性的孩子。”
卷二 - 逐鹿篇 23. 秦王府邸
这是她第一次到秦王府。还是以病人的身份。
守门士兵见着秦王回来,早早开了大门,一边小厮上来:“殿下回来啦!”
世民应一声,跳下马,朝后一挥,示意把轿子抬进去。
小厮好奇的看着坐在两抬便轿上的少年:这人是谁?殿下下马了他还被抬着?
跨进正门,一书僮打扮的又迎上来:“殿下回来啦。房先生及长孙家的公子、小姐都在偏厅候着呢。”
“知道了。”世民点头,吩咐道:“去唤太医来。”
“是。”书僮偷瞧安逝一眼,才疾步出去。
安逝接收着那些不断瞄过来的注目礼,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道:“大哥,我还是先下来吧。”
“你走得了路?”世民笑,带了丝调侃意味。
“唉,”她皱眉:“你家怎么这么大,走了半天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我要去偏厅见见房先生他们。你就先在偏厅旁的花厅坐会儿吧。”
边说边进了个厅子。
迎门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翠绿,满目清凉。
“这是……花厅?”按名字来说,不是应该摆花才对?
“芭蕉清翠,我便让他们都摆了来。”
她看他一眼,却不得不承认这主意确实不错。株株芭蕉高丈余,从茎而叶,绿得让人赏心悦目。配上底下一只只或瓷或石、或圆或方的花盆,倍显雅致。
隔窗赖有芭蕉叶,未负潇湘夜雨声。
也许回去后自己也该栽几株来玩玩,听听雨打芭蕉的声韵。
正寻思着,冷不防被抄起来放到一张凉竹制成的太师椅上:“稍微等等,胡太医就该过来了。”
脸上有点烫,她支吾应了一声。
门口走进几个丫鬟,手捧一叠洗漱用品及衣物。
领头少女缓缓拜倒:“殿下回来了。”
“嗯。”
安逝看那少女一眼,惊叫:“哇塞,又是一美女!”
如果说杨媚好比玫瑰,无垢恰似幽兰,而蒙面的杨姑娘宛若牡丹的话,那么眼前这位,就可喻之为秋菊了。所谓“暗香盈袖”,所谓“人比黄花瘦”,真真当如眼前之人的动人姿态。
少女被她弄了个大红脸,却仍有礼道:“公子说笑。”
“她是你的侍女?”她看向世民。
世民在众人服侍下漱口、擦脸,换上一身干净简洁的便服:“是啊。”
“真可惜。”她叹一声,转向少女:“姐姐叫什么名字?”
少女手中不停,帮世民系着腰带:“奴婢贱名,有辱公子耳听。”
“怎么会怎么会。”她好奇得紧。
世民看她一眼,“你们下去吧。”
“是。”少女再一福,领着众婢有条不紊的退出。
“喂喂——”人家不理她,她只好转向世民:“我还没问她名字呢。”
“问我不就行了?”
她看看他:“你肯说?”
“真是聪明。”世民微笑:“我偏不告诉你。”
“微臣参见殿下。”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进来吧。”
“胡先生!”原来还是熟人。
胡太医笑笑:“公子又怎么啦?”
安逝指指自己的右腿:“突然动不了,没知觉了。”
胡太医放下药箱:“我先帮您切切脉。”
世民道:“你给他仔细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先走了。”
快走快走。她正好问胡太医:“胡先生,您知道——”
世民转个身,又回头笑:“胡太医,要是有人向你打听王府中家眷仆役的名字,可不能乱说。”
“你——”算他强!
“杨侑死了?”
“是的,昨夜突然暴毙。”
修长带有薄茧的手指扣着桌子:“才十四岁,偏偏是杨广的儿子……”
房玄龄道:“这也是他的命。”
世民看看他,一向坚定的眸子瞬间闪过丝疑惑:“命?”
无忌喝口热茶:“以代王之礼安葬,对得起他的身份了。”
“无忌,你就代秦王府走一遭,表示一下吧。”他想了想。
无忌点头。
一旁无垢道:“我与杨姑娘相识,此次她又要承受丧弟之痛,唉……哥哥你去的时候也叫我一声。”
房玄龄忽道:“过几日,殿下依旧要回长春宫?”
“何事?”
“关于齐王此次回京,不知殿下怎么看。”
世民沉笑一声:“父皇两次派兵都对我视而不见,是何用意难道不知?现太原已入刘武周之手,十年支用,抢劫一空,他却还寄希望于裴寂身上,我只好尽量避嫌了。”
房玄龄沉吟一下:“殿下心中有数就好。还有一事。”
“关于刘文静?”
“正是。最近他夫人得了一种怪病,病症一发,又哭又笑,大喊大叫,闹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刘尚书从宫中请了御医及长安城内的名医诊治,都不见效。这两天听说请了巫师,念咒作法,焚香施术,一个劲折腾。”
“刘文静向来聪明绝顶,怎么也会信起鬼神怪论来。你多注意劝着他些。”
“臣知道了。”
众人回去后,世民又在偏厅坐了会儿,然后移步花厅。
花厅里不时传出一阵“啪啦”之声。
“公子,你就别敲啦。让丫鬟们帮你敲不成么?”胡老太医声音里充满无奈。
“我这是转移注意力。以前不是还有关羽刮骨时下棋的吗,仿照圣贤,懂不?”
“可下棋时也是不动的,你拿锤子敲,一抖一抖的,我怎么下针?”
“哎,这才显是您老有技术嘛!要不——”
“别别别,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他探头望去。太师椅上,嬉皮笑脸的少年卷起了一只裤脚,露出一段匀称洁白的小腿。小腿上扎了几根又细又长的银针,太医端坐一旁,显然还想再扎几根下去。
少年则拿着个小锤子,不断锤核桃,手法颇为熟练,显然经常干这行当。一敲,一阵“啪啦”声,然后他挑了核桃仁扔进嘴里,一边还有空说话:“其实我已经知道那位姐姐叫什么名字了。”
“是吗?”太医随口应着,对准穴位扎了进去。
看来胡先生医术真不是盖的,她动成这样,还能扎准。为什么她知道扎准了呢?因为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而扎准了穴位是不会让人有丝毫疼痛之感的。
既然这样,嗯,还是该给人家一些尊重的。而且人家还是给她治病。
不经意间,少年翘啊翘啊的小腿慢慢安静下来,当然核桃还是要敲的:“她叫阴玉真,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太医抬头,掩不住惊奇。
哇哈哈哈,果然猜中了!她嘿嘿笑了起来:“我和她心有灵溪一点通。只消看她一眼,我就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
太医一笑之后恢复常态:“想不到公子还有此异能。”
“当然。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洗耳恭听。”
“见遍各路英雄,识遍各家美男,哦不美女,然后把众位美眉泡到手。”
太医把头偏向一边,然后是被口水呛到的声音。
世民踱步进来:“身为男儿,安弟不想成功立业?”
“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以你才华,必能将代价付至最小。”
“可还是要失去。人生如梦,我现在——只想游戏人间。”
一笑:“这个世界,游戏人间就不会付出代价了么?只有你获得了足够的能力,才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她看着他:“二哥是这么想的?”
他点头。
“也许你说的有理,但我却犯过两次这样的错误。第一次千辛万苦终于取得了那个人的认可,可同时却失去了我爱的和爱我的人;第二次我尽了所有努力去劝密叔叔,结局竟毫无改变。看到了命运,却改变不了它,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么?”
“那是能力不够的缘故。”
“不,即使你能力再强,有些东西,还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例如感情,例如天灾,例如,那冥冥之中推动一切的天数。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胡太医咳了一声。
世民转头,道:“他的腿怎么样?”
“回殿下,史公子右腿本有固疾,之前可能是剧烈崴了一下,牵动旧伤,经老臣施针,再配几副药就当没事。”
“以后对他行动有没有影响?”
“不能激烈运动。”
拿了几副药,被世民送回家。
“不进去坐坐?”
“不了。注意休息。”
看着他骑马远去,微微叹口气,刚要推门,门就开了,如晦提灯站在门口:“回来了。”
她点头,随他进屋。
桌上摆着尚未动过的饭菜。
“吃过饭了吧?”
在秦王府吃过了。“还没。”
如晦目光闪了闪:“那你坐着,我再去温一下。”
“怎么有小弟坐着大哥忙的道理。还是你坐着,我来热菜吧。”她站起来。
“干脆两人都动手好了。”
一柱香之后,热腾腾的饭菜重新上了桌。
“怎么抓了药回来?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补身健体的药罢了。”
“……目前北方战事吃紧,我看不久,皇上肯定召秦王殿下出兵。”
“哦。”
“殿下一直很爱护欣赏你,你该知道?”
“可惜我与他,始终有些观念不同。”脑中想起了刚才的争论。
如晦一笑:“这个自然。有谁与谁的观念会完全一致?即使是亲兄弟,也做不到吧。”
想想也是。何况她还是个来自千年之后的人。这么一想,刚刚那点不郁好像烟消云散了呢。
如晦真是个神奇的人。
他顿了顿:“殿下一向爱惜人才,对你更是青睐有加,他迟早——”
“他已经跟我说了。”
“是吗?”
她笑笑,放下筷子,取出竹筒喝了一口,“他叫我建功立业,我却说我想游戏人间,还跟他辩论一番,结果……呃,不是太妙。”
“殿下不是小肚鸡肠之人。相反,他会更加努力的说服你。你等着吧。”如晦呵呵笑出声来。
“你一向说得都很准哪,但愿这次就不要那么准了吧?”她做哀怨状:“其实,我就在他面前表现过会下棋弹琴而已,对他行军打仗有什么帮助?”
“熊耳山一战,你忘了?”
“嗯?”
“当时你的突然出现,已大大出乎他意料,本来他的玄甲军根本就不打算用的。你阻止李密进熊耳山,并指明有埋伏,你可知当时他的震动有多大?”
“再大又有什么用?密叔叔还不是被活活射死——”
“其实,有秦王给你当靠山,有什么不好?”
是啊,那可是将来的皇帝,是唐太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一块呀!
“更何况,我对你说过的,逃避并不是办法,不是任何人都有软弱的权利啊。”
不是任何人都有软弱的权利?
她没有吗?还是,她要争取了才有?
姑娘,问问你的心,它如果觉得做对了,那就是做对了,至于结果,并不重要。
王薄的话突然响起。
似是顿悟。
笑:“杜大哥,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受了秦王指使来当说客的。”
如晦摇摇食指:“其实我呢,觉得你是该适合游戏人间的。”
“真的?”真是生她者,父母;知她者,如晦也!
“不过,”如晦笑笑,“还是那句话,环境不允许。所以,此刻该是入世,而非出世之机啊。”
卷二 - 逐鹿篇 24. 一品飘香
长安最大最好的酒楼是哪家?不用说,人人都会告诉你,一品香。
大唐初期定制,除了宫内建筑外,市井间是不准起高楼的。但后来又放宽了规定,最高可建二层。而一品香,一支独秀,建了四层。
朱漆的大门前龙飞凤舞挂了一副楹联:陈列奇珍来海国,搜罗异味备天厨。
一名白衣少年慢腾腾进了店,“老板,你们这儿最好的宴是什么宴?”
旁边伙计笑:“公子,我们这三、四楼可不是随便谁就能上的。”
“这我当然知道。”少年斜他一眼,谁人不知上三、四楼除了要花大把的钱外,权势才是更重要的。特别是四楼,皇亲国戚们才搞得定。
柜台后的白胖男子笑眯眯地:“公子叫我金掌柜就好。我们这儿最好的宴,叫烧尾宴。”
少年倚着柜台,也不见他有点菜的意思:“烧尾宴?听说是新羊入群,群羊欺生,惟将新羊之尾烧断,乃得安生。故此命名,是也不是?”
金掌柜脾气颇好,“有此一说。不过还有的讲老虎变人,其尾犹在,烧掉其尾,方可完成蜕变。但我们店里用的是另一个典故,即鲤鱼跃龙门,非天火烧掉其尾而不得过。”
“好,这个传说最神奇也最吉利,不愧是生意人。哎,那烧尾宴上都吃些什么菜?”
“饭食有巨胜奴、婆罗门轻高面、贵妃红、汉宫棋、水炼犊、葱醋鸡、丁子香淋脍、长生粥;菜肴羹汤有通花软牛肠、光明虾炙、白龙曜、羊皮花丝、雪婴儿、仙人脔、小天酥、箸头春、过门香等。”
都根本听不出来是什么菜嘛!少年想。
金掌柜滔滔说下去:“另加看菜糕点十盏:
第一盏:素蒸音声部。
第二盏:生进二十四气馄饨。
第三盏:御黄王母饭。
第四盏:曼陀罗蒴果。
第五盏:单笼金乳酥、玉露团。
第六盏:冷蟾儿羹清凉碎。
第七盏:水晶龙凤糕。
第八盏:火盏焰口。
第九盏:红羊枝杖。
第十盏:金铃炙、升平炙。”
他听得头晕,抬起手:“等等——”
掌柜没听见似的:“还有水果时香四行:
绣花高饤一行:葡萄、扁桃、安石榴、八果垒、香橼、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
乐仙干果子一行: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黑枣、青梅、白果仁、核桃仁。
缕金香药一行:胡荽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使君子、官桂花儿、白术人参、苜蓿。
雕花蜜饯一行:蜜汁红薯、桂花楂糕、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芸苔、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桔、青梅荷叶儿、蜜笋花儿。
咦,公子——人呢?”
“这儿呢~~”一只手无力的举了起来:今儿个真是撞枪口了,这个金掌柜肯定是N年没有炫耀过,难为他还记得那么多!
金掌柜伸长了脖子往高高的柜台外一望:“公子,您怎么倒下啦?”
“嘿嘿,嘿嘿,”少年心想,还不是托你的福。一边道:“这该是不传之秘吧,你就这么说了出来?”
“这您就不知道了,人家即使知道,也做不出我们这味儿来!”
“好了好了,这四楼我也上不了,你还是介绍别的吧。”
“那就来道‘全月宴’吧。有乌云托月半月沉江群虾望月洱海映月皎月香鸡——”
“行行行,”少年慌不迭打断他:“就来这个就来这个。”
金掌柜眯眯一笑:“小二,带路!”
边上楼梯边左右张看:“喂——”咦?何时自己声音变得这么大?
抬头望了望,四楼楼梯口正站了一人,原来他也是同时叫的,难怪!
他用力看那人一眼,岂知不看还好,一看便后悔起来。
齐王李元吉。
元吉也看到了他,眼睛两转,笑道:“原来是史公子啊,幸会幸会,上来一起坐吧。”
“谢齐王美意,我还约了人。”
“没关系。待会儿一起叫他过来坐好了。”
他想了想,一笑:“也好。那就谢过齐王了。”
抬步上了四楼。
开阔的空间令他心神一振。
足可容纳二三十桌的整层楼,竟只设一桌!
当中圆桌已经坐了几人,此刻都站了起来。
元吉挥手示意大家坐下,朝他们使个眼色:“来,喝酒要行酒令,今天本王做回令官,每人各说一个典故,要和桌上的菜肴有关联。说得出来的,才可以端去吃,如果说不出来,就甭想吃了。长幼有序,我们按年龄一个个说,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齐答好。安逝只是笑。
元吉对安逝道:“你年纪最小,你最后才说。”
人有七个,菜却刚上了六样。鬼都明白他打什么主意。
安逝依然点头:“好。”
元吉得意洋洋:“本王是令官,便先说了。姜太公钓鱼。”说完就把桌上那盘鱼端到自己面前。
然后一个最长的留了撮白胡子的老头道:“彭祖寿鸡。”接着把香喷喷的鸡肉摆了过去。
第三人开口:“张飞卖肉。”当然猪肉就给他端去了。
“苏武牧羊。”羊肉被端走。
“庖丁解牛。”牛肉也没了。
这下,肉都被拿光了,只剩下最后一盘菜。
第六人道:“刘备种菜。”然后,最后一道青菜也被抢走。
元吉笑嘻嘻地:“大家都说完了,不用客气,赶紧趁热吃。”
他觉得摆了安逝一道,自是喜不自禁。其余五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在他们准备各啖美食之际,安逝终于说话了:“各位且慢,我还没说呢!”
六人都挂着笑意望她。
只见她双手一摊,大声道:“秦始皇吞并六国呐。”说完,把六碟佳肴全部揽到自己面前。
众人措手不及,面面相觑。
元吉眼看就要发脾气。
一个笑声传来:“史公子真是出人意表啊!”
她回头,挑眉:“李公子?”
后面元吉一声大叫:“大哥!”
接下来“刷刷”一片跪地之声:“臣等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李建成笑如春风:“在外不必多礼。”
“喂,见了我大哥还不下跪!”元吉瞪他一眼。
她才不怕他,回瞪他一眼,这只……原来是太子啊……还是跪吧!
刚做个姿势,李建成已一把扶住:“这是在宫外,史公子免礼。”
“大哥!”元吉叫。
“四弟,”建成正色:“史公子是治世安邦的奇才,你爱玩也要有个限度。”
她在一旁只想晕倒:今天怎么回事?先碰到这个郊外跟她讨论均田制的“李公子”变成了“李太子”,再来又是一顶高帽子压下,她什么时候变成“治世安邦”的“奇才”了?
元吉不情不愿的走到旁边坐下。
她赶紧告辞:“既然太子与齐王有事,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没关系,大家随便聊聊。”
“可是——”
一个小二上来:“禀告各位爷,楼下有几人找史公子,这——”
“我下去!”
“让他们上来。”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二人对视一眼,人在强权下,不得不低头,安逝让步。
“咚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传来,当先一人首先看到她,冲上来:“公子!”
“秦青。”她无奈笑笑。
“他们是——”秦青扫向众人。
“还不拜见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和众位大人。”
“砰”“砰”,秦青身后二人随声跪了下去。
秦青忙行大礼,齐道:“见过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建成看了眼秦青三人,问:“这是——?”
“这位叫秦青,是我朋友。另两位是他同学,一起在太常寺学习。”
建成点头:“原来是太常寺的人。”
秦青三人显是被他身份所慑,只管低头立在一边,不敢多言半句。
安逝了然:“太子殿下盛意史安心领了,只是我与秦青难得相见,不如改日——?”
建成是个聪明人,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好,那你们就下去吧。”
“谢太子殿下。”
下来楼来,同学甲擦了把汗,“想不到史公子识得太子与齐王这等大人物,实在失敬,失敬。”
同学乙露出一副谄媚样儿来:“秦青你也太不够义气,平日在寺里什么也不说,今日要不是我们同来,还不知你要藏到几时呢!”
“是啊是啊,”甲接道:“以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今后可还盼兄弟你多关照点儿才是。”
秦青嗤笑在心。平日这两人在寺里倚仗身份作威作福,同学们被欺负了也不敢哼半句,上次公子来了寺里探望他瞧见了,当即决定想个办法让这两人收敛一些,便要他约他们来这一品香。原来竟是有太子齐王压阵。只是没想到权势这东西这么好用,两人变脸之快让他不齿之余,隐隐又有些得意感冒了出来。抬眼看着走在前头的公子,突然发现,除了知道公子为人极好之外,其它的,自己竟是半丝也不了解呢!
卷二 - 逐鹿篇 25. 孔雀裘衣
刘文静死了。
罪名是谋反。
太原成了刘武周的都城,裴寂已经兵败回朝,关中危急。
太极殿上。
李渊坐在龙椅上,脸色不是太好:“刘武周依恃突厥之势,尽掠我关东之地。朝廷两次派兵征讨,皆为贼所败。如今贼势大张,眼看就要兵逼潼关,众爱卿以为该如何应对?”
左仆射封德彝、户部尚书萧瑀等,皆隋朝旧臣,平日对处置政务、审理刑务诸事还算熟门熟路,但对这两军交战之事,却无言以对,只是默默看着秦王世民。
新擢拔为兵部尚书的殷开山、李靖等一班武将,早已义愤填膺,本欲请战,但见秦王没有开口,也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静等着。
大殿里一片难堪的沉默。
世民平静的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见文武群臣都不说话,李渊心中开始后悔了,大唐现在离扫荡中原群雄、一统南北的目标其实还十分遥远,天下尚未平定,怎么就对儿子起疑了呢?况且,世民现在这样,恐怕与自己草草杀了刘文静也脱不了干系。
但此时儿子不请战,自己一朝天子,难道还求他出征不成?想到这里,李渊长叹了一声:“贼势如此,难与争锋。既然众爱卿皆无良策,便只好放弃大河以东,我朝仅守关西之地算了。”
“父王!”建成出列,神情坚定:“此举万万不可!您一生雄才大略,大唐更是从没这么怯懦沮丧过。儿臣愿领兵出征!”
李渊勉强一笑:“太子乃国之储君,怎能轻易出征?更何况现在均田制及租庸调制都在拟订之中,你就撒手不管?”
话说到这个份上,世民知道自己该说话了,避嫌也好,赌气也罢,都该适可而止。按下自己复杂的心绪,他上前一步:“启禀父皇,儿臣认为,太原乃我朝王业之基,国之根本,而河东历来水甘土沃,为富庶殷实之地,乃京师所资。今若拱手让与刘贼,儿臣窃为愤恨。臣愿率精兵三万,殄灭武周,克复汾、晋!”
他所说的道理,李渊与群臣何尝不知?太原及河东既是李唐王朝的发祥地,又是京都长安的大后方,无论过去、眼下,还是以后,都具有国祚之“根基”意义,如同大树的根本啊。
李渊暗自舒了一口长气,世民总算还是主动请缨了。他露出几日来第一个真心笑容:“吾儿既肯出征,必能大获全胜。但三万兵马太少,朕就悉发关中之兵,朝中战将亦任由你来挑选!”
世民拜倒:“谢父皇恩准。但京畿重地,亦不可无大军戍守,儿臣最多提八万人马,扫荡刘、宋足矣。”
“吾儿乃国之砥柱,大唐安危,在此一战。你先行准备,十日之后,朕亲至华阴长春宫,为你送行!”
“谢父皇!”
阴玉真将她带至王府后院。
寒塘倒影,一人负手立于岸旁。
阴玉真低声道:“殿下回府后尚未进食……公子您劝劝他。”
她应了一声。玉真低身一福,轻轻走开。
隔了许久,她缓缓上前两步,注视着那道挺立的背影,又凝住不动了。
也许,还是让他独自静一会儿好吧。
她想着。
正欲退回,那人出声:“安弟。”
想了想,举步上前,打个哈哈:“大哥看这月色可好?”
世民瞥她一眼,看看高空一抹残月:“哪里好了?”
“心情好呢,自然看什么都好;现在大哥说它不好,心情看来不爽呀。”心中加一句,废话!
他看着月亮:“当初在太原筹划起义时,是他最先定下了西取长安的非常之策,后又数年如一日,出生入死,随我征战西秦……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刘兄啊刘兄,这就是你对我们李家的最后一句话?”
她默默听着。
“早知事情会闹到如此田地,我就该从长春宫早早赶回来,而不是只上奏折。父皇也太听信裴寂之言了!”
这该是他回来后第一次透露他悲愤的情绪吧。刘文静与他,有着亦师亦友之谊,他身为秦王,不但没能救得了他,还要深深压抑住对李渊作法的不平,即便对裴寂,也打压不得……
“斯人已逝——”话刚出口,才发现安慰之词说再多,也是没什么大用。
索性什么也不说,干脆做一回垃圾桶罢。
正在她做好准备听上一大段发泄之词时,他突然又回复到了先前的沉默,半个字也没有了。
月光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那个,接下来,你就要做出征准备了吧?”
他应了一声。
偷窥他一眼,看不太清面容,只觉神色稍冷。
“祝大哥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他唇角似是勾了勾,过一会儿道:“你和我一道走吧。”
“啊?”
“元吉回京,你便与他结了梁子。我这个四弟,脾气可不好啊。”
她淡淡一笑:“惹不起总躲得起。实在不行,离开长安也就是了。”
“你别小看了齐王的本事。真要给你编排个罪名,到处一张捕,天涯海角也跑不了。到时我在外地,万一赶不及——”余下的话他未说,她却明白,万一赶不及,像刘文静这样,可就真是做了冤死鬼了。
当日所为,她并不后悔。那刻如果自己不出手,倒霉的就变成了红拂。她不愿看见那本该铮铮铁骨的女子受到侮辱。
更关键的是,她不喜欢李元吉。
不过,她好像忘了一点。现在自己所处的并不是原来那个世界,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完全可以明白的说出口,即使有人想报复,终究还是个法制社会;而这个时代,阶级分明,李元吉是齐王,是皇子,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她一个平民,拿什么去与他斗?
之前可以靠李密,靠秦琼程咬金单雄信罗士信,现在靠谁?李世民?
不是任何人都有软弱的权利啊。
曾经她以为,只要靠自己,便不会再软弱。
但是……
扬起头,一笑:“那史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出了秦王府大门,抬头看看残晕的月亮,叹口气。
没什么目的的随人潮流动,瞄到了一座灯火璀璨的建筑。
杨媚,上次解围时尚未谢过她,该去看看才对。
交了十两银子入门钱,找了嬷嬷过来去艳楼。
嬷嬷上下看她一阵:“可不巧哇,我们家媚儿正在招待齐王殿下呢!公子您再找一位?我们这儿——”
她挥手阻止她即将出口的长篇大论,听说李元吉自见杨媚之后就念念不忘,使尽了各种手段猛追,想来是真的了?
笑笑:“你只管对她说一声史公子来了,见与不见,说声便是。”说罢塞了片金叶子放到嬷嬷手里。
嬷嬷掂了掂,眉开眼笑:“那是那是。公子稍等,老身去去就来。”
过一会儿,她回来了,一身肥肉抖得厉害:“公子原来与齐王殿下相识,怎不早说呢。快请进吧,殿下跟媚儿都等着呢。”
仍然是上次那间香气四溢的房间。
齐王坐在卧榻上吃着水果,杨媚在一旁抚琴。
安逝刚一踏进房门,就听元吉懒懒道:“史安,咱们还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哪!”
杨媚站起来朝她一笑:“史公子。”
她回以一笑。齐王在就不好提上次之事了,只答:“回殿下,我也这么觉得。”
元吉笑一声,不过凉飕飕的:“你——也喜欢媚儿?”
“杨姑娘天生丽质,谁不喜欢?”一个太极打回去,元吉一时住了口。
四处瞧瞧,看到桌上摆了棋子,她走过去坐下:“在下双陆?”
元吉过来:“你会?”
点头。
“那太好了!我们就来下一盘,以案上孔雀裘为注。”
安逝凝眸看去。房中一侧新置了张青玉案,案上摆了件色彩鲜艳的羽衣。
“那是——”
杨媚道:“是件以百雀之羽、百兽之腋衲成的裘衣,再饰以孔雀翎毛,据说珍贵无比。”
她笑:“可惜我没有同样珍贵之物做赌注啊。”
元吉道:“本王欲将此裘送给媚儿,媚儿只嫌贵重。本王瞧你口齿伶俐,破例与你赌一回,你赢了,这裘就归你;若输了,便劝媚儿心甘情愿将裘收下,如何?”
安逝看了杨媚一眼,后者朝她眨眨眼,显示对她有信心。
不由笑道:“好。”
元吉摆好棋:“那就开始吧。”
几掷之后。
元吉道:“史安,看来今儿本王运气好一些啊。”
杨媚在一旁点筹:“公子,好像掷的都是小点呢。”
安逝道:“起手几掷不要大点,也是没关系的。”
“是吗?”元吉笑:“只怕你到时赶都赶不及。”
又过几掷。
安逝拍额:“哎呀,此刻齐王殿下您五梁已成,我不扔个六点,就只好看你一人行喽!”
杨媚笑:“两个骰子还怕掷不出个六点来?”
元吉一声冷哼。
“所以说,这种东西,虽有偶然,其实于除大算小,是最有讲究的。”安逝边笑边扔了骰子,“滴溜溜”转了个七点,“殿下,不好意思啦。”
元吉一把夺过骰子,瞧见他笑嘻嘻的神态,心想这小子难道是故意的?
杨媚又道:“妾身还听见人说:双陆是为手足而设。不知是何寓意?”
安逝看元吉一眼,挤挤眼,示意要他答。
元吉凑到她耳边:“什么意思?”
她轻道:“这不是给你表现的机会吗?回答出来了,搏美人一笑啊。”
元吉退回去,咳了咳:“这意思好理解得很——咳,史安,你来说说。”
安逝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杨媚看看他俩。
一道目光威逼过来,她转向杨媚:“他是劝人手足和睦之意,所以到了两个、三个连在一处,就算一梁,别人就不能动;设若放单不能成梁,别人行时,如不遇见则已,倘或遇见,就被打下。即如手足同心合意,别人焉能前来欺侮;若各存意见,不能和睦,是自己先孤了,别人安得不乘虚而入。总要几个连在一处成了粱,就不怕人打了。这个就是‘外御其悔’一个意思。”
“可见古人一举一动,莫不令人归于正道,就是游戏之中,也都寓著劝世之意。无如世人只知贪图好玩,那晓其中却有这个道理。”杨媚叹道。
一柱香后。
“多谢齐王赐衣。”一声轻语,一名少年从艳楼中退了出来。
转身,脸上笑意刹时敛了去。
看了眼手中的孔雀裘,少年叫住擦身而过的一个小丫鬟:“你等等。”
小丫鬟才十来岁左右,眼神怯怯:“公子有何吩咐?”
他随手将孔雀裘往她怀中一扔:“送给你。”
小丫鬟愣了愣,捧着那件华丽而轻飘飘的羽衣,半天才反应过来:“公子——”
少年已扬长而去。
卷二 - 逐鹿篇 26. 出讨武周
十一月中旬,已是隆冬时节。
朔风凛冽,彤云密布,满天大雪如碎琼乱玉,扬扬洒洒,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安逝一直待在马车中。一来天气冷,二来右腿还不宜骑马。
“到黄河啦!”远远听见士兵叫。
她掀起车帘,一阵寒风钻进颈项,她瑟索一下,但仍探了头往外望。
一骑驶过来,“你一向怕冷,这性子倒是没变。”
“世勣大哥。”
李世勣执辔并行:“想不到你我还有共同出征的机会。”
“世事如棋,谁也不知道下步会是怎样。”她轻道:“不过,能重新跟你们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呢。”
他笑:“这还不算。要是秦兄他们都从王世充帐下过来,那才叫大团圆。”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看看她,总觉得她笑里藏了些什么。以前还能看出几分,现在,却只能靠直觉了。
这姑娘,越发收敛了啊……
如晦策马过来,先同世勣打了个招呼,然后问:“药吃了没?”
她点头:“一直当暖炉捂着呢,刚喝完。”
世勣打趣:“我们的杜参军什么时候兼职起老妈子来了?”
如晦一笑置之。
安逝却有些脸红:“世勣大哥!”
世勣笑笑:“要过黄河啦。”
昔日咆哮喧腾的黄河,已结了厚厚一层坚冰,变得驯服而又平静。
高扬着“李”“唐”二字的千军万马,训练有素的履冰过河。
看着长长如巨蛇的骑兵队、步兵队、辎重队一队队整齐的走着,她突然产生了几分不真实感。
历史上,唐王朝的疆域,最西曾经抵咸海之滨,最北曾经到达西伯利亚,最东曾经至萨哈林岛(库页岛),最南在北纬十八度。这,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绝后的,但绝对空前。这样广土众民的皇朝,亦为中外史书所罕见。
是什么造就了盛唐气象?
这个兼容并蓄,显示出全面开放的恢弘气度的王朝;这个不吝于向外传播中华文化的文明之光,显示出博大气派的王朝——
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
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
她想,也许首先就是眼前这些将士们的无畏牺牲和奋勇精神,寻求统一,开疆拓土,才打造了后世辉煌局面的基础吧。
不记得是不是在如晦的书房里看过,一个军的全部装备,共有弓一万二千五百张,配箭三十七万五千支;弩二千五百张,配箭二十五万支;枪一万二千五百支;佩刀一万把;陌刀二千五百把;棓二千五百杆;甲七千五百领;战袍五千领;牛皮牌二千五百面。从这可知,刀、枪、弓、铠甲和战袍是士兵必备的装备,平均每人一件,每张弓配箭三十支;弩每五人一张,配箭一百支;牛皮牌是遮挡型防护装具。从全军装备的兵器来说,种类齐全,用途多样,有格斗兵器、卫体兵器、射远兵器和防护装具,具有攻防兼备、轻重结合、长短互补的特点。如果全军出征,各种兵器配合使用,便可发挥综合杀敌的作用。
如此算来,自己所处的还真是一支具有非常恐怖的战斗力的军队呢。
天地苍苍,古代军队,厚重历史,她这缕现代灵魂,显得何其渺小?
传令兵一声接一声号令传来:“秦王有令,过河后在柏壁扎营!”
哈,正好与宋金刚大军遥相对峙。
依历史看来,李世民打仗好像是战无不胜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自己保护好自己就好?嗯,前途看来还真是一片光明——她点了点头,拿起车角的小锤子,开始敲核桃。
半分钟后,车厢外的士兵听到里面传来有规律的“啪啦”之声:呃,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是史公子在锤核桃,虽然一个男人爱吃零食兼这么怕冷是有点奇怪,但还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的。
又过了半分钟,众人睁大眼,伴随“啪啦”之声的,竟然还有愉快的歌声!
“如果我有仙女棒,变大变小变漂亮,还要变个都是漫画、巧克力和玩具的家;
如果我有机器猫,我就叫它小叮当,竹蜻蜓和时光隧道,能去任何的地方。
ANGANGANG,哆来A梦和我一起,让梦想发光——”
众人满头黑线。这是什么调调?漫画是什么东西?巧克力是什么东西?机器猫又是什么东西???
重要的是,现在是形势紧张要打仗哎,不是唱歌的时候吧?!
史公子——会不会神经错乱了?
世民与李靖并马徐行。
世民道:“敌军新胜,宋金刚恃其众甚,来邀我战,将军以为我当如何应对?”
李靖注视着士兵们安营扎寨的忙碌身影:“现今贼军锋不可当,易以计屈,难以力争。今宜深沟高垒,以挫其锋;乌合之众,莫能持久;粮运致竭,自当离散,可不战而擒。”
世民笑着点头:“将军之意,暗与我合。”
房玄龄想了想:“要较长时间这样做的话,恐怕我军自己也面临粮秣不继和柴薪缺乏两大问题。”
李靖颔首:“先生说得对。黄河以东的州县,已被刘武周的军队掠夺一空,所有官仓均无积谷,而当地百姓畏于战事,早逃散一空,大军无处征粮,只能靠后方供应,可辗转运输,难免出现不接济的时候,最好还是能就地取粮啊。”
“此事须从长计议。安置好各部后,升一次帐,大家一起讨论讨论这个问题。”
“是。”
“二哥——”几匹马飞快奔来。
尚未看清人影,笑声又到:“大惊喜呀!大惊喜呀——”
“公主殿下。”李靖房玄龄看清来人,拱手为礼。
三娘还没答话,她身后一名骑士就翻身下马,冲世民跪下:“无忌管教不严,致使舍妹胡闹,请秦王殿下责罚!”
世民看向三娘,以眼神询问。
三娘笑着,拉过奔过来的另一名骑士:“要我看根本就是好事,无忌你太大惊小怪了。”
说罢一把将骑士的头盔掀开。
这下连一向老持成重的房玄龄也吃了一惊:“长孙姑娘?”
头盔下正是不好意思朝众人笑笑的长孙无垢。
世民一直没说话。
长孙无忌跪地不起:“微臣这就将她送——”
“我,还有李夫人,都可以行军打仗,无垢又为什么不能?无忌,你们还有着北魏拓拔氏的血统哩,无垢的马术一点不比我差。”三娘打岔。
“可是——”
“二哥,无垢既然来了,你就让她留下嘛!”
世民看向无垢。
无垢亦抬眸望他。
视线在半空交汇。
“好,长孙小姐可以留下。”
三娘喜道:“我就知道二哥最通情达理了。”
世民笑笑:“无忌起来吧。待会儿为长孙小姐单独设一个帐篷,供给同比三娘。”
无忌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谢殿下!”
“走!走!”一群士兵撵着十几名百姓往大帐走去。
安逝捂着小手炉,看了看,跟在后面走。
一名队长模样的进帐,报:“禀告殿下,小的带队去山中砍柴,碰到十几个百姓装束的人,恐是敌军暗探,故带回大营!”
座中的青年头束玉环,穿一袭暗紫色的长袍,意态闲懒:“带进来看看。”
“是!”
放下手中批阅的书本,青年瞄到跟着进来却溜到一边的少年,勾唇:“那边冷,过来这边坐。”
安逝笑着,蹭到大座旁铺了虎皮的侧椅上,“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享受也不知高了多少倍啊。”说完整张皮一拢,干脆把自己包在了里面。
“我好像叫人给你送了一张紫貂皮过去了?”
“是啊,我正想着怎么把它改成件外套,随时穿着。”
哆哆嗦嗦十几个人进来了,世民道:“汝等可是刘武周派出的坐探?”
一众人慌忙跪下,只发抖,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实话。”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心底好笑的加一句。
一个年轻人抬头,有丝气愤的样子:“什么坐探立探,俺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那为什么跑到山里去?”
“还不是因为你们整日兵来匪去,不往山里跑,哪还捡得回性命?”
世民走过去看着他:“可你们一行人,个个都是青壮男丁,妇人小孩呢?”
“他们都在山洞里,最近一直下雪,实在冷得紧了,我们才拼死出来想回家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些御寒衣物,实在不行了,捡些火薪也好啊。”
其余人不断点头。
“看来是一场误会,委屈诸位了。”世民一个个将他们扶起来:“民生多艰哪。来人!”
守候在外的队长进来。
“带他们下去吃顿饭,算是一点补偿。”
“是。”在一片感谢声中,队长领着众人退出去了。
世民缓缓踱回大座。
瞥一眼,那人竟合了目,靠在高高的椅背上,敢情想睡觉?
心念一转,他俯下身去,离那人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到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一小片阴影。
呼吸纠缠。
安逝猛地睁开眼,“大哥,你想吓死人啊!”
他拈她起来:“走,跟我去望望敌寨。”
她满心以为,去望敌寨嘛,上个高些的瞭台不就够了?可等他牵了马出来时,不由张口结舌:“这是……去哪里?”
“前面有座山。”原来他还想去山上看啊!
“大哥——”
“嗯?”
“小弟我今天实在身体不适,真要察望敌寨,咱们还是上瞭望台看看吧。”
“右腿又不舒服了?”
“是、是啊。走两步没问题,要爬山的话——”
“行,那就上瞭望台吧。”
敌方在叫阵。
“大唐兵将,泥人纸马,不堪一击!”
“出战!出战!”
“缩头乌龟,无胆鼠辈!”
……
安逝望了望:“老这么三天两头的叫,他要哪天真不叫了,我还不习惯哩。”
世民笑笑,向东看去,只见宋金刚的营盘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岗哨林立,部伍出入井然有序,空旷的演兵场上,士兵们正在认真操练:“这个宋金刚,治军有方,也算得上是个将才了。”
安逝点头。
看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你真的不愿接受我授予你的官职?”
“喏,如果你能封我个比齐王殿下还大的官呢,我就接受。”
“你呀——”
她耸耸肩:“当武将要上战场出生入死,当文臣要上官场勾心斗角,何苦来哉?”
“……”
赶紧转移话题:“昨日见军士们抱了一大堆告示出去张贴,可是想出征粮的法子了?”
“我只是告诉百姓,唐军决不会扰民,让他们安心回家,以度寒冬。”
“听闻大哥带兵一向秋毫无犯,让他们回来理应不难。不过他们手头还有粮可征?”
“不要小瞧了百姓,他们千方百计转移匿藏粮食的方法多着呢。”
也是。毛主席还教导我们,群众的智慧是无穷滴。
“然后,我们再把这些粮食买进来?”
他点头:“我们以双倍的价钱收籴粮食,公买公卖,全凭自愿。百姓们看到能卖个好价钱,来年又可再舂新谷,何乐而不为?”
“不错不错,时日一久,粮食就可渐渐得到补充了。”
“秦王殿下——”台下有人高唤。
两人俯头看去,是李靖。
“什么事?”
“微臣有一朋友,远道而来,希望能目睹殿下天颜,还盼殿下接见。”
世民朗朗一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完瞧她一眼:“下去吧。”
她摇了下头:“你先去吧。我再呆会儿。”
瞅着两人渐渐远去,吸口气,拿出手腕套上,呼哨一声,几秒钟后,一只褐鸢冲天而下。
她习惯性摸摸它的头,看向它脚上的小铜管。
手犹豫了一下,终是伸了过去。
啊,里面有张纸条!
卷二 - 逐鹿篇 27. 月夜遭袭
低头匆匆往前走,不期然撞到一个人。
“哎哟”一声,抬眼望去。
世勣看着她:“没撞疼吧?”
她揉揉额头:“还好。”
“走走走,一起去中军大帐,我正有事跟殿下禀报。”
“我……我还有事呢。”
“总是找借口。”
“我真的有事。”
“嗯?”世勣带了丝疑惑。
这个人是个聪明人,她想一下:“好吧好吧,我跟你一起去。”
刚到帐口,就听到一个雄浑的声音:“我以数子守四方。”
光听着就很有气势,是谁?
帐内,秦王正与一人对弈,李靖红拂夫妇立在一旁观战。
她走过去,红拂见到她,笑一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她点头,看向那人。
此人身材高大,坐着也给人一种压迫感。一双眼睛炯然有神,最特别的是那一脸紫红色的浓密的络腮胡子。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名称:虬髯客?
世民看了虬髯客一眼,持过一颗白子,正落“天元”:“我以一子定中原。”
此话一出,虬髯客蓦地一震,双目如闪电般照来。
世民不躲不避与他相对。
诡异。
眼中神色数变,终于,那人叹道:“不用下啦。”
红拂唤道:“大哥?”
虬髯客起身:“弟妹,既有了秦王殿下,不出数年,乱世必将平定。”说罢朝世民一躬:“今日总算也了了我一桩心愿,如此便不打扰了,告辞。”
李靖道:“大哥刚到,何不歇歇再走?”
虬髯客深深看他一眼:“照顾好弟妹罢。”
红拂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此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似的,不由道:“大哥——”
他却不再看她,摆摆手,大踏步出营去了。
红拂抬脚想追,被李靖拦住:“大哥去意已决,你看不出来么?”
“可是——”
世民道:“这人当是一位盖世英雄。夫人不必担心,他想见时,自会来见。”
红拂看看他,又看了看夫君神色,叹了一声,终是停步。
世勣上前:“禀告殿下,微臣有事禀报。”
“讲。”
“在我军与宋金刚相持其间,皇上又在华阴发兵,命永安王李孝基、内史侍郎唐俭等率军一万攻打夏县。本以为夏县只是弹丸小城,守将吕崇茂所部又是新起的乌合之众,可以轻取,不料吕崇茂却向宋金刚求援,宋金刚派骁将尉迟敬德从浍州率众增援,我军表里受敌,大败。永安王及唐侍郎等皆被敌军俘获。今早有溃败的数十名我军将士逃到这里,我们才得知此情。”
世民皱眉:“这个尉迟敬德何许样人,竟有如此本领?”
“尉迟敬德名恭,听说骁勇绝伦,万马千军中取上将首级如若探囊取物耳。”
李靖点头:“臣亦听闻此人豪侠仗义,且处事粗中有细,是个人才。”
世民沉吟半晌:“尉迟敬德援救夏县,既然获胜,就必定要返回浍州,可是这样?”
“理应如此。”李靖答。
“那么,从夏县回浍州,美良川是必经之路,这也没错吧?”
李靖和世勣皆一动,对看一眼,马上明白了世民的主意,世勣试探性问道:“殿下的意思,要在美良川设伏?”
“没错!尉迟敬德刚获大胜,凯旋路上,必不设防。我们就乘机打他个措手不及,一来挫挫宋金刚的锐气,二来一定要千方百计生擒尉迟敬德。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样,就你二人,率军一万,今夜出发,赶往美良川!”
“遵命!”
如晦进帐时,安逝正对着铜脸盆发呆。
他放慢了步子上去,一看,盆里盛了水,水面上浮着一张白纸。
她轻轻将纸拈起来,转身,没想到后面有人,吓了一跳。
“是我。”如晦忙道,到一旁将烛火挑明了些。
她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怎么不出声?”
他指指她手中的白纸:“想着你在做什么呢,就忘了。”
她笑,靠近火旁,又把白纸对着火光左照右照。
“嗯——你到底做什么呀?”
她皱皱眉,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杜大哥,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写了字,然后要经过特殊处理才能看到的技术?”
“你是说,”如晦看看那张纸:“这张白纸上写了字,你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看得到?”
哇塞,他也太一点就通了吧!她收起纸:“不是这个啦,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
他笑:“可能有吧,道术玄术歧黄术骗人术,总不是空穴来风。”
她低头,像思索着什么。
“不过我是没见过。说不定啊,你那就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她抬头,嘴唇动了两下,终变成呢喃不可闻的低语:“不会的……”
“史公子在吗?”一名士兵站在门口。
“什么事?”如晦扬声问。
“禀参军,小的是李夫人手下,夫人问公子有空否,邀您过去一趟。”
帐内一道美丽的背影正对着她。
安逝张嘴:“红——长孙小姐?”
背影转过来,正是无垢:“史公子来啦。请稍微等等,夫人送李将军去了,马上回来。”
“哦。”点头。
无垢沏上一杯茶,她双手接过,连声“不敢”,忽然想到自己此刻是男儿身份,而眼前之人却是秦王未婚妻,一把跳起来:“这个——男女有别,我还是到外面去等吧。”
无垢淡笑,阻止了她:“我都不怕,公子何必惊慌?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这是行军打仗,不必过分拘束。”
她点头,复坐下了。
无垢坐在她对面:“听闻公子喜欢吃核桃?”
“是啊。”她尴尬的笑。
“前些日子倒是有人给我们家送了一些核桃,好像叫‘石门核桃’的,纹细、皮薄、口味香甜,听说还算有名。等打仗回去了,我叫人送一些给公子评鉴评鉴。”
“小姐厚爱,史安实不敢当。”
“公子哪里话。”
两人对坐了一阵。胡想着,怎么红拂姐还不回来?
正寻思间,忽听外面一阵骚乱,有人大叫:“刺客!有刺客!”
两人互视一眼,立马起身来到帐门前,抓住一名士卒:“怎么回事?”
士卒惊慌地答:“小的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刺客偷袭。”
“人数可多?”
“不知道啊。”
无垢听完,转身就往秦王大帐的方向走。她拽住她衣袖:“长孙小姐,你是千金之躯,还是待在帐中比较安全。”
“我并非娇弱之身,公子放心。”抽了衣袖,执意去了。
她一时愣住:这个一脸坚毅的无垢,真的是之前看起来永远平静如水的无垢?
西边突然火光冲天。糟了,是粮仓!
安逝大惊,急速跑了过去。
现场一片混乱,军士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只有几人拿了桶试图救火。
她怒,拉住匆匆而过的一人:“粮食对我们有多重要知不知道?!还不快去救火!”
那人有些委屈:“公子,顾不上粮仓啦!听说秦王那边出现了好多厉害的高手,大伙都忙着赶去救驾啊!”
她心中一惊,李靖世勣刚走,军中就出现这种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见她脸色不好,弓了身就想溜,又被她拉住:“这边起火了却没有人来,想必大家都去秦王帐营了,有玄甲军护着估计出不了什么事。听我的,马上组织人来救火!”
“可是——”
“没什么可是,出了事我担着!”
“是!”小伙子一听这话,倒也爽快,马上扯开了嗓门喊:“公子有令,现场的人先组织起来救火!”
所有跑动的人都停了动作,朝这边看来。
安逝拍两下掌:“大家听着!秦王那边已安排有人救驾,不必惊慌,现在马上救火!”
听闻殿下无事,士兵们安下心来,于是打水的打水,扑火的扑火,在她的指挥下快速有效的灭起火来。
隆隆冬日,她往脸上抹了一把汗。
“公子小心!”突然一声大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从后面压过来,将她扑倒在地。她回头,冲天火光下,三名黑衣蒙面的男子站在高处,头人目光锐利,而后面两人“嗖嗖”连发数支带火的长箭,使得好不容易快熄的火又烧了起来。
“噗!”压在自己身上的士兵吐了满口血花。她一瞧,方见他背后穿了一支利箭。
她小心的将他平移一旁,站起身来:“所有带了弓箭的人听着!先放下救火,排成一排,给我射!”
不把你们射成个马蜂窝,我就不姓安!
士兵们都是极为训练有素的,当下也不顾是否有盾牌护身,依令行事。
刷刷刷,一阵箭雨朝三人盖去。
三人身法极快,见势如此,迅速往后退。为首之人眉毛一扬,反身之中竟又搭了一箭,朝她射来。
“公子!”惊起呼声一片。
她侧头避过:“他妈的,有种你别跑!给我站住!”
一旁士兵们不料一向温文秀气的史公子竟然开口骂粗话,顿时下巴掉了一地。
“余下继续救火!”她回头吩咐一声,“身手好的跟我来!”
带头急步直追。
后面一大串脚步声。
她边跑边回头瞄一眼,有十几二十人左右,还好。
黑色影子越来越远了,心头一急:“跑得快的先追过去!”
士兵们应着,匆匆越过了她。
又跑了一阵,她已经完全看不到黑衣人的踪迹,才慢慢停下来,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竟一个人都没有了!
月光残落的照下来,满身寂寥。
靠着树干喘气,边打量着这片小树林。
冬夜,呼出的气都是冷的,连虫鸣都没有,风声也没有,好像突然与外界隔离了般,只有一个字,静。
有些累了。
刚踏一步,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了颈后。
叹一声:“看来真不该追来的。”
大刀一动不动。
她没有回头:“你是事先就做好了准备想引我出来呢,还是只是看到我落了单,才突然起了杀心?”
没有回应。
手往腰间移了移,“今晚怕是逃不掉了,临死之前,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无声。
慢慢转过身来,后面立了三座黑衣铁塔。
提刀的正是带头之人。
她仔细盯他,眉头骤然展开:“你真的要杀我?”
脖子一痛。
“九鼎在我之手,阿史那,你敢动手!”
后面一人“咦”了一声,“九鼎指环在你手里?!”
寒光一闪,刀离了脖子,却是直接划了下来。
“叮——”交戈之声乍响,软剑缠住了大刀。
带头之人目光闪了一闪,来势不减,顷刻间又是几招。
安逝心中暗暗叫苦,阿史那力道浑厚,杀气逼人,自己只能灵活躲闪,最多也不过再支撑个二三十招罢了。
士兵们怎么没一个赶过来的?
“等等等等!”
住了手,男人挑眉。
“我只有一个问题,是二哥叫你来的?”
隔半晌,摇头。
“好,总算是句老实话——”左手突地撒出,一枚烟弹用力甩到了地上!
呵呵呵呵,果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在身上还是有用滴~~
她鬼笑,趁着烟雾就想溜走,蓦然迎面撞上了样东西,仰头,嘴唇似乎碰到了啥,软软的,又温又凉。
树?
绕了快走。
一支似是人的手臂缠了过来,她大惊:不会吧,这样也会被抓住的话就真的死定了!
沉默的激烈的挣扎起来,眼看烟雾就要散开,大急,抓住那人的手狠狠咬去!
那人闷声不响,手顿了顿,又抓了过来。
这人是木头做的啊?不对,比木头强多了,刚刚那一咬可是把木头都能磕出个牙印来的——
还是不对,这个人的气息,怎么~~好像~~有点熟悉~~?
她又笑又叫:“罗大哥!!!”
卷二 - 逐鹿篇 28. 再见小罗
烟雾渐渐散去,黑衣三人擦了擦眼睛:咦?那个人竟然还在?
哦——原来多了个帮手啊!
阿史那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可以逃走而不走,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想逃之人对这个帮手十分笃定,绝对打得过敌人。
可是,他看看多出来的那个人,白衣银枪,唇红齿白,怎么看怎么不像武艺超强之人,倒像个贵胄子弟啊。
月上半空,微微亮了起来。
性命之危已解,安逝再也不看三人,死死拉住士信衣袖,“罗大哥,上次你怎么话也不说就走掉了?程伯伯单叔叔秦叔叔他们还好吗?我很想你们呀——”
士信看着她,眼神难解,终于轻轻一笑:“我们都很好。”
“……”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名黑衣人冷哼一声,拔刀:“就要死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安逝瞟他一眼,心想这人真是死到临头还不知。
银色光芒一闪,果然,黑衣人不再动弹。
她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却看见黑衣人立在身前,两眼圆睁,似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然后“砰”一声,倒了下去。
左胸一点,绽开一朵血花。
阿史那终于动色:“阁下何人?!”
“你们是突厥人。”
“是。”
“那就够了。”
伴随着尾音,只三四枪,后面一人跟着轰然倒下,自己的刀刚拔出刀鞘,就见银光冷冷,枪尖已然抵到了自己的喉咙前方。
快若闪电。
原来世间真有其事。
士信看看他,忽然笑了笑,枪尖顺着喉咙往上爬,如冰冷的蛇吻,到了面颊,然后一挑,蒙面的黑巾顿时飞了出去。
“果然是你!”安逝笑眯眯的。
阿史那把脸一偏,“要杀就杀!我突厥勇士决不会哼一个字!”
他眉毛一动,安逝阻道:“先别杀他!让我问他两句。”
翻转手腕,亮银镔铁枪利索的收了回来。
“谢拉。”她朝他一笑,然后转向阿史那:“你既是二哥的手下,二哥没叫你杀我,我又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史那不答。
“这就让我为难了。我本来还说放过你,所以也不问是谁派你们来放火的,只问这点私人问题,你也不说?”
阿史那看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她叹道:“那只好以后去问二哥了,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关泥布设的事!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原因呢?杀人总要有理由吧。”
“你毋须知道。只需晓得是我一人的主意就行了!”
“那你难道不怕回去后被二哥知道,处罚于你?”
“不论何种责罚,既然做了,阿史那一力担着就是。”
“倒也是条汉子,”她转转眼珠,“这事暂且搁下。还有一问,二哥既是始毕可汗的儿子,怎么不是他继承汗位,无端又冒出个处罗可汗?”
阿史那目中冒火:“都是隋朝那个义城公主!她见泥布设年纪小,便找了个因由立了始毕可汗的弟弟继承大位,等泥布设赶回去时,一切已成定局,只能暂且忍耐。”
“原来如此,突厥内部看来也挺复杂的啊。这次是二哥叫你们来偷袭的?”
“不,是可汗——”猛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他赶紧捂住嘴巴,愤愤然盯着她。
她笑得跟偷了腥的猫儿似的,“好了好了,罗大哥,看在我与他以前也算认识的份上,今天你就放过他,好吗?”
士信吐出两个字:“快滚。”
他何时在汉人手中受过这等羞辱?涨红了脸,手握在刀柄上放了又缩,缩了又放,终于扬声:“你叫什么名字?!”
“罗士信。”
“罗、士、信。”他念着,咬牙切齿:“好,我记着你了!以后我会再找你决战的!”
“随便你。”
他看着那人平静自若的脸,根本就不把他的话放在耳里,心中恼怒更甚:“我叫阿史那,阿史那!你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报仇的!”
没人理他。
安逝将注意力全部放到了士信身上:“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士信瞧着阿史那怒然离去的背影,轻笑:“我奉命去见一个人。”
一声“谁”埂在喉间,又退缩回去,既然说明奉命,站在不同阵营,就不是自己该问的,也不是自己能问得出来的。
“那……上次在长安外的驿站,你为什么掉头就走?我叫你了,你没听见?”
他随意靠在了树干上,把枪抱在怀中:“上次啊——”
“怎么样?”
“上次一路都有人监视我,你那时身后跟着秦王李世民吧,我怎么跟你见面?”
她呆了一下,王世充派人监视他?不会——把程伯伯他们都一起监视了吧?
“现在呢?”马上将周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扫射一番:“监视你的人呢?在哪儿?”
士信笑:“我把他们打晕了。”
她注意到他用的是复数。天,“王世充这么不相信你们,干嘛还为他效力?”
“要走,也要找到机会才行啊。”他侧头看着她:“你——过得还好罢?”
“你们都不在,一点都不好。”突然有了兴致跟他闹:“我还没说呢,我让小鸢给你送信,你怎么回我张白纸?我想了半天,都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啊。”
“信?”士信难得皱起了好看的眉:“你叫鸢鸟给我送信?我未曾收到过呀。”
她瞪大眼:“你没收到?不可能,我写的信明明没有了,铜管里分明是一张白纸!”
他沉默的看她。
她摇头:“难道……难道被谁发现了,看了我的信,然后故意放一张白纸,让我自己猜度?”
“你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她平息:“还好也没什么,只是胡乱一句罢了。”
他松口气:“以后千万别乱来了,我……我们不在你身边,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嗯。”
一点冰凉滴到她鼻头:“嗳?下雪了?”
青黑色的夜空,映着如水的月光,一点,两点,三点……细小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下来。
扬起头,看着白雪温柔地盖在石头及树枝,忽而竟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喂——”
他低头,看见一双如醉的迷蒙的眼睛,似烟似雾。
脑中突然想起了一句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受了蛊惑般,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呼唤他倾过去。
雪一般清冷的容颜越来越近。
好像被定住了,不能动弹,也无法言语。
自己,自己真的……
“你那句写了什么?”少年嘴角忽尔有藏不住的笑意,帮她拂落发间的绒花。
“啊?哦,这个啊~~”迷咒突然被打破,不安起来:“没什么,没看到就算了。”
耳朵有些烧,老天,千万保佑他没看见。
他笑一笑,放过她,不再说话。
两人静静的看着雪花一点一滴地积起,丝丝缕缕地融化,然后,消失不见。
尘心如洗。
“你知道,雪花是什么形状的吗?”她笑起来。
“什么样子?”
“它们是六瓣的星状啊,晶莹剔透,而且,没有一片是相同的。来,”她伸手托住一片:“拿在手里想象一下。”
他看看她。
见他没动静,她抓过他的手,将自己的翻盖在上面:“再不接就化掉了。”
似乎有凉凉的落入了手心。
她一看:“快快快,融了融了!”
他蓦然向前一扑,将她拢入怀中。
这这这……这是干什么?
一支小箭呼啸着从耳边飞过,啪地钉入了他身后的树木。
是谁?!
士信迅速站起来,将她护在身后,又一支箭过来,“叮”一声,他飞快的用枪格开,同时找到了箭的来向:“阿良,你出来。”
她从他背后悄悄看过去,沙沙沙,似是故意踩着重重的脚步,一个身形较矮、长着奇怪的鹰勾鼻子的男人从树后转了出来。
士信盯着他。
他忽尔一笑:“我是打不过你的。要杀便杀罢。”
“你们认识?”她轻问。
士信点头,“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不成?”
阿良握着短弓:“我从不认为你会念着旧情。”
“那好,”士信也笑了,银枪一抖,刺到他面前却突然转了个方向,飞身斜往左侧探出,只听“哎哟”一声,另一人从捂着肩膀从树丛中滚了出来。
阿良收起了笑,蹲到那人面前:“怎么样?”
那人咬牙站起来,原来是个年纪跟士信差不多的少年,头上沾了两根枯草,大声道:“你……你竟然真的打我!”
“阿让,”阿良喝道:“现在他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你以为还是从前吗?”
阿让嘟着嘴,只看向士信。
士信一动不动。
“你……”阿让跳脚:“你倒是说句话呀!我相信你!”
“没什么好说的。”
阿良冷笑:“一直都是这样。好,今夜要么你就把我们都杀了,要么就等着偿命吧!”
阿让叫:“我知道,阿温不是你杀的,对不对?”
安逝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抖,而士信的指甲忽然压白,最终说道:“是我杀了他。”
“你——你——不可能——不可能的!”少年倒退两步,蓦地又冲上来,银华一闪,冰冷的枪尖指住了他,他看向士信,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最终双腿一软,竟是放声大哭起来。
阿良扶起他:“哭什么哭!”
士信深深吸了口气,“你们走吧。”
阿良看他一眼:“希望你不会后悔。”
“不关你们的事。”
男人似是叹了一声,拉着还在抽噎的阿让,渐渐走远。
士信久久没有回头。
安逝看着他,如琢的脸上不见了之前的放松,又回复到了平日的不可亲近。
自己真的应该花些心思来了解他的过去呢。
“他们——不是王世充的人。”
好久,士信才把目光转向她,像是做了某个决定。
“说话呀。我猜的对吧?”她笑。
他突然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好好的做什么男孩打扮,丑死了。”
她咧嘴:“方便!方便懂不懂?”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他幽幽说了一句。
是啊,好像已经很晚了。
可是心里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那个……咱们这么久没见了……反正我也没事……不如……”
斜飞的眼睛溢出丝丝笑意。
“走了走了!”莫名恼怒起来,她背转身子就走。
那人也不出声,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难道在小孩子的身体里面住久了,思维也开始跟小孩子同化?
不然怎么像闹别扭似的。
甩甩头,她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虽然好像不太熟悉,不过有身后那人在啊,什么都不必怕。
认真辨认着方向,嘻嘻,找到路了。
转转眼,脚下一拐,却朝另一方去了。
士信未出声,仍是跟在身后走。
来回转了几圈,他仍无动静。她起了好奇心:有些地方走了好几遍了,他没发现?以他的聪明,不可能啊;除非——他是个路痴?
她笑着转头,发现他也正笑着看她。
吞吞口水:“你——我——”
“转完了?”
为什么她身边尽是些聪明人?而且还不是一般聪明的那种?
“……”无语。
“回去吧。”
她低头:“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呀?”
“不会太久了。”
卷二 - 逐鹿篇 29. 无垢受伤
回到营地。
火已经灭了,一名士兵看到她,叫道:“公子回来了!房、杜两位参军正在找您呢。”
她应一声,走两步回头:“刚才帮我喊救火的是不是你?”
“是啊,”小伙子摸摸头,“我还跟着您后面去抓那三个刺客了,不过刺客没找到,等我们回到军营时,发现您还没回来,杜参军又支使我们找,附近都快找了三圈了,再找不着,就等着挨批了。”
“杜大哥脾气很好,这次是我自己太大意了,不会怪你们的。”
“唉,我还没见过杜参军这么沉的脸色。公子您还是快去吧。”
“哦。”又记起刚才那个替自己挡了一箭的人:“救我的那个士兵到哪儿去了?有没有送到军医那儿治疗?”
“公子放心,他已经教人给背走啦。”
“那——不会死吧?”
士兵笑:“哪那么容易呢,箭只是射中了肩膀,应该没事。况且我们受伤受习惯了的,挺得住!”
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他叫什么名字?”
“常何。”
她点点头,复看他一眼:“你呢?你叫什么?”
士兵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叫张亮。”
掀起帐帘,正巧听一人道:“如晦你别急,史安那么大个人总不会凭空就这么没了,说不定是迷了路。”
如晦叹息一声,浅浅的,几不可闻,她心头却是一震。相处这么久来,还从未听到过他发出这种声音,他一向都是安然的、自若的,仿佛什么事都乱不了他分毫。
故意咳一声。
帐中两人立即回过头来。
一个是脸色明显一宽的房玄龄。另一个,只紧紧看着她。
“我一时没找到路,所以……”
房玄龄拍拍她肩,对如晦道:“果然是迷路了啊。如晦,我就说你是太担心你这个小弟了,关心则乱。”
如晦不发一言。
她突然有些烦乱起来,为着这不知意义的目光。
房玄龄又道:“刚才幸亏有你到这边主持大局,万幸,万幸!”
注意到他俩衣衫不整,还沾了些血,她道:“秦王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晦收回目光,开口:“来了一帮非常厉害的贼人,大家都以为目标是殿下,等粮仓失火时才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可惜那时我们俱被缠住,根本抽不出身。还好有你。”
“凑巧罢了。秦王没事吧?”
房玄龄摆手:“殿下没事,只是长孙小姐反而为救殿下受伤了。”
“啊?伤重不重?要不要紧?”
两人面色沉重。
这么严重?她马上抬脚:“我去看看。”
“我陪你去。”如晦说着,看房玄龄一眼。
老房笑笑:“去吧去吧,这儿我来处理。”
无垢帐外聚集了一大群人。
安逝和如晦赶上去,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见红拂掀帘而出,端一盆热水,水中殷殷红丝,几条白布上血迹斑斑,煞是吓人。
世民满脸关切,无忌急道:“怎么样啦?”
“正在尽量止血。”红拂匆匆应一声,倒掉血水,到隔壁帐中又取了一盆清水和一些白布出来,复进去。
安逝安慰道:“没事的,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世民看看她,没说话。
无忌只顾盯着帐帘。
她叹一声,回头低声道:“长孙小姐伤到哪儿了?”
如晦将声音放轻:“背部被砍了长长一刀。军医见她是个女的,起初还不肯医治,是公主殿下和李夫人拿刀逼着他进去的。”
三娘探出头:“二哥,烦你再叫人烧个旺些的火过来。”
世民应着,马上吩咐下去。
她又道:“大哥想是颇受震动。”
“确实。当时那一刀速度之快,谁也来不及防,长孙小姐却毫不犹豫的就迎了上去……真是个有勇气的女子啊!”
“殷将军。”世民沉声道。
“臣在。”殷开山单膝下跪。
“传令下去,今晚之事给本王彻查,到底是哪边派来的人马!”
“是!”殷开山不待稍疑,领命而去。
她附到如晦耳边:“如果我现在溜走,会不会显得太不仁道?”
“好像是。”
“那如果我说,我确信长孙小姐不会有事,而我实在睏得慌呢?”
“这样啊……那你找个好点的借口吧。”
偷瞄下世民,正好世民也朝她看来,她赶紧别开视线,踌躇着:“还是开不了口啊~~”
“要不我帮你?”
“好好好。”她赶紧点头。
如晦正要开口,世民说话了:“安弟,这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先回去休息吧。”
她如鸡啄米似的点头,后又连忙摇头:“不不不,我还是——”
“去吧。”语气中似是夹杂着疲惫。
她不由看他一眼:“相信我,长孙小姐一定会没事的。”
世民点头。
她不再说什么,对如晦挥挥手,慢慢去了。
三天后,美良川捷报传来,唐军大破敌军,斩首二千余级,救下了李孝基、唐俭等五名被俘大将,不过并没有擒获尉迟敬德。世民欣喜之余,不免遗憾,道:“天不遂人愿,只好再待来日了。”
无垢伤势逐渐脱离危险,这也是令众人大为欣慰的另一个好消息。
“长孙小姐,今日感觉可好些?”
无垢脸上缓缓浮现一朵笑容:“劳殿下关心,伤已见好了。”
世民在榻边椅上坐下:“这么一刀下来,便是寻常男子也难抵住。小姐真让人刮目相看。”
“还不是倚仗大家照顾。我不过多受些疼痛罢了。”
世民看着眼前这个故作放松的女子。那一刀,他是亲眼看着刺客生生砍下去的,当场就见了骨,血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温暖的,黏稠的,鲜血。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纤弱的身躯,是经了怎样的疼痛,才挣扎着活了下来;又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来笑着对自己说“不过受些痛罢了”。
自己,是否从未认真看清过眼前这个女子?
“殿下,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您说。”
他回神:“请讲。”
无垢苦笑:“相识多年,你一直都叫我‘长孙小姐’,无垢逾矩,可否请殿下看在旧识的面子上,以后不要再用如此生疏的称呼?”
“那,我称你——?”
“请叫我‘无垢’。”
世民犹豫一下:“直呼小姐闺名,恐怕有损小姐清誉。”
“这是无垢唯一的愿望。”
“……既如此,我答应你便是。”
寒暄一阵。
出了帐,招来殷开山:“查得怎么样了?”
“看刺客身形相貌,好像夹杂了突厥人。”
“突厥?”
“是。但突厥一向自恃兵强马壮,照理说应该不会使暗的才对。”
“这倒也不尽然。不过——也许有人故意拉拢他们,让我们往突厥方面想?”
“此次他们正好赶在我们调动兵马时出击,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若是故意,那应该事先知道了我们要在美良川设伏,偏偏美良川那边并未出现任何意外情况;若说巧合——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看来不像是刘宋方面的——”他想了想:“可有从刺客口中探得消息?”
殷开山低头:“微臣无能,当日抓获的几名刺客后来全部咬舌自尽,半个字也没说,臣——”
世民皱眉:“军中在这前后哪处可有异常现象?”
殷开山犹豫半天。
“尽说无妨。”
“据,据几名士兵讲,当日他们看到在瞭台上,史公子手上有只鹰,不知是不是——”
他突地顿住脚步:“安弟?”
殷开山头也不敢抬:“是的。不过当然,这只是推测,也许那只鹰只是不小心落在了史公子臂上——”
半天没有回音。
他只管盯着秦王衣袍下缘,动也不动。
“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再慢慢查。”
“是。”
“去忙你的吧。”
“是。”行了一礼,暗呼口气,大步退下。
世民原地停留一阵,往安逝帐营走去。
离帐营还有几丈来远的时候,瞧见她正与唐俭说话。
“唐大人,你叫住我做什么?”
“史公子别误会。唐某只是觉得你面善,以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没有,我并未见过大人。”
“真的?”
“真的,确实,千真万确。”
“可你给我的感觉的确很熟悉——”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也许大人见到的只是跟我长得像的某人而已。”
“……”
“安弟。”他走过去。
“参见秦王殿下。”
“大哥。”
他看唐俭一眼,唐俭立刻明白:“臣先告退。”
“找我有事?”她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灵动无比。
他笑笑,过一会儿才答:“没有。”
她拍拍脸:“就要过年了呢。”
“是啊。”
“军营里的年是怎样过的?”
“那可比不上京城啦。不过饺子还是有得吃的。”
“挂桃符、送灶神、人胜节、放爆竹呢?都没有了?”
看她着急的模样,他笑着点头。
“可是杜大哥不是说,古代习俗大年初一早上一开门的时候或出去拜年的时候都要放‘开门爆竹’的,若未放开门爆竹就出门去,就视为不祥?而且,不放鞭炮不喝酒哪算过年啊。”
“鞭炮是易燃之物,哪能在营里放那么多。所以一般做法是初一早上先吹一声号角,通知大家起床,然后放个大炮仗,所有人同时出来庆贺,也就算过了。”
“倒跟出操差不多了。”她眯眯眼,轻薄的雪花落下来,荡在了她的睫毛上:“上次过年时躺在床上,本来还说这次要好好把所有该做的做全了,所有要吃的都吃一遍的说——哎,算啦,在军营过年也相当于一种体验吧,也不错啦。”
他看着她一会儿遗憾一会儿振奋的,想笑的同时心中莫名的柔软起来,安弟,真希望你永远都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上次救火之事,一直忘了跟你说声谢谢。保住粮仓,当算大功啊。”
“哪里。倒是大哥那边当时形势想必危急,不怪小弟没有前去帮忙吧?”
他奇怪的笑笑:“怎么会?”
卷二 - 逐鹿篇 30. 江南来客
入年界。
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茶五祀。
厨帐里,一盆盆的白面饺子像银元宝般堆着,伙卒们忙碌却高兴的擀着面皮,包陷,下锅,弄好了然后分配出去。
“喂喂,那小子,你们那营共十盆,多了可不许再搬了!”
光头的大厨挥着擀面杖叫。
小士兵偷笑,“我不知道哇!”
“还狡辩!真的少了再过来说,大过年的还怕饿着你不成?”
“知道了知道了!”士兵们熙熙攘攘而去。
“好热闹!”一人掀帘进来。
大厨定睛一看,来人衣着既不是士卒服,又并非将军甲:“这位是——?”
一名正捧着满盆饺子的士兵一看,“史公子!”
哗啦跪下一片:“见过公子!”
“快请起来。”安逝连忙摆手,“我过来随便看看,你们各忙各的吧,不用管我。”
兴许是过年太兴奋,士兵们也少了几分拘束,客套一番后就又干起自己手中的活儿来。
她转悠到大厨前,看他利落的点着饺子,分到一个个盆中:“哈哈,新年大发财,元宝滚进来。”
大厨一笑:“公子莫怪,别看现在大伙儿都取个招财进宝的意思,不过在以前哪,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哦?”
“相传,医圣张仲景在寒冬腊月,看到穷人的耳朵被冻烂了,就制作了一种‘祛寒娇耳汤’给穷人治冻伤。他用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温热的药材,用面皮包成耳朵样子的‘娇耳’,下锅煮熟,分给穷人吃,人们吃后,觉得浑身变暖,两耳发热。后来,人们仿效着做,一直流传到今天,就变成了过年常吃的饺子模样。”
“原来如此。”她点头:“医者之心,真是令人敬佩。”
“谁说不是呢。”大厨边调一盘醋:“公子吃过了没?”
“之前就有人送过去了,谢谢。不过,我听说还可以有肉吃,是吗?”
大厨笑:“当然,当然。各位大人及将军都会分到肉的。”
“那……我饿了,能不能现在就让我端过去慢慢吃。”
“这样啊——我看看,”大厨抹了抹手,从兜里翻出一个油纸本子:“史安公子?史安公子……”
安逝见他查得辛苦,心想掌管一个大军的伙厨可也不容易,上上下下分了这么多级,平日里要记得每个级别各该吃些什么、奉些什么也就罢了,一到这种过年过节的,还要重新计算分配,实在繁琐。
大厨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咦?我明明记得——哦,在这里!”他擦把汗:“您看我这记性!明明就在殿下后头一页。”
“没事。”心中狐疑起来:就在殿下后头一页?什么意思?
“史安公子的供食——”他看她一眼,像是突然才反应过来:“您,您就是那位史公子?”
安逝莫名其妙:“那位史公子?哪位?营里还有别的姓史的吗?”
“不不不,”大厨的汗越流越多:“公子大驾光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她被他搞得也手足无措起来:“怎么啦?刚才不是还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多礼起来?”
“没有没有,”大厨忙道:“公子供食没有限制,想吃什么直接说一声就行了,小的立即叫人给您准备。”
她迟疑了一下:“这是谁定的?”
“除了殿下,还能有谁!”
脑袋像被谁重重敲了一下。
提了一大串牛肉,安逝进入步兵营。
步兵们正围着一大张桌子吃饭,享受着一年内难得的丰盛大餐,呼喝笑闹声直把帐顶都掀翻了去。
“嗨嗨嗨,那个大的是我的!你小子别抢!”
“什么呀,有写你的名字吗?都夹到我碗里了,自然归我!”
“去,就是到了你嘴里,我也不让你吃成!”
“……”
安逝扑哧一声笑出来,东西果然是抢的香啊!
众人听这一声,齐齐转了过来:“是又送吃的来了吗?”
一见是她,挟着饺子的也掉了,站在椅子上的也慌忙跳下来,拜倒一地:“史公子。”
“起来吧起来吧。”安逝笑着提高了手上的肉:“我就是来给你们送吃的啊。”
士卒们面面相觑。
史公子是跟秦王般尊贵的人物,来送吃的给自己这些下等人?
安逝见他们缩手缩脚,摇头:“好吧,我就直说,我是来看看我那位救命恩人的。大家既然都在,正好一起庆祝。”
救命恩人?明白了,齐刷刷的目光指向了常何。
常何手脚都不知放哪里才好:“公子……我……小的救公子是应该的,公子千万别折煞小的!”
安逝走向大桌,靠桌的士兵手忙脚乱的收拾:“有点乱,公子见谅……”
她一笑,何止有点乱,简直如蝗虫过境,一片狼藉了。神态自若的把肉往桌上一放:“应不应该是你自己想的,我只知道你救过我,自然是我的救命恩人。”
见众人还是立在一旁,她无奈:“今夜没有公子,只有朋友,大家再这样,就是看不起我史安了。”
“不敢不敢。”士兵们哄然应声,放松了些,纷纷坐回位子上。
一人拿起刀,开始将牛肉切成小块,扔到锅里。
“一年过得可真快呀,大家出门在外,想家了吧?”
士兵们讪讪而笑。
转眼一圈,她忽道:“张亮,你来说说,说真心话,想不想家?”
张亮看看她,眨了眨眼,大声道:“想!出来三年了,还从没回去过,怎能不想!”
她颔首:“你是什么地方人?”
“郑州荥阳人。”
荥阳?熟悉的地方啊。
一士兵小声插道:“想有什么用?又回去不了。”
“错。”她笑,“有了期盼,有了想念,才能加倍的保护自己,爱惜自己,才能带着荣誉回去啊。”
众人一时愕然。
常何叹息:“公子说得中肯。只是若连家都没有的人,又该如何?”
“若父母已不在世上,他们必然也在天上看着你。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将祖先的血脉延承下去,在世上建立功名,不也是一个男儿该有的热血?”
士兵们激动起来:“公子说得好!”
“对,成家立业,建立功名!”
“还有光宗耀祖!”
张亮挟一块牛肉放进碗中:“我们在秦王的军队,希望是大大的有啊。”
一人接口:“可不是?比起我之前所呆的军队来,无论是装备还是训练,都强多了。”
常何喝口汤:“不过最好是能进骑兵队,有自己的马,多威风!”
“嘻嘻,那还不是最好的,”张亮摇头,“最好的是当上秦王身边玄甲队中的一名战士,骑最好的马,穿最好的战甲,配最好的弓箭大刀,哗,谁人敢不服?!”
“去,那是你能当上的?”一人在旁边泄气:“我远远的见过一回,只一溜站出来,就跟铜墙铁壁似的,估计突厥兵都不是对手!”
“就是数量少了些,竞争格外激烈咧。”常何咂着嘴。
安逝突然“啪啪”拍了两掌,大伙一愣,只听她道:“玄甲士兵是人,你们也是人,有什么不同?他们当初也跟你们一样,一级级军功立上去,靠硬实力才取得了今天的成就,只要有信心,有毅力,总有一天,你们也会站到那个位子上!”
“好!”
“对,我们跟他们是一样的!”
“公子你讲的太棒了!”帐中一片热血沸腾。
她挥手示意大家平静下来,柔声道:“在所有这些的基础上,有一点是你们一定要记住的,那就是——爱护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重重点头。
“杜参军到!”随着一声传报,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喝酒吃肉的士兵们又连忙跪下来:“见过杜参军!”
如晦掀了帘子进来,见到安逝及满地的军士,一笑:“起来吧。”
“我正跟他们聊天呢,喝酒高兴一下。”安逝迎上去。
“是该喝酒庆祝。”如晦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秦王亲率三千骑兵于安邑设伏,大破宋金刚往蒲坂援助王行本的军队,除了尉迟敬德及其副将外,其余五千人马几乎全部被歼,而我军伤之极少,大获全胜。”
有人打了个呼哨:“漂亮!”
“秦王殿下太英武了!”
看着帐中兴奋的众人,安逝笑开。
今年,真是一个好开头呢。
江南。
昨夜刚下了一场薄雨,清晨起来,让人觉得到处都透着湿漉漉的寒。
刚过完年不久,除了零星的几家店铺外,开门招揽生意的并不太多,比平日的繁华热闹显得清冷一些。
东门杜宅除外。
镌刻着“楚王府”三个镶金大字的高大宅门前,一排几十个仆从正从身后热气腾腾的大蒸笼里取出一个个元宝造型的馒头、包子分给前面蜂拥而来的人群。
“不要挤,不要挤,大家都有份!”一袭芙蓉色长裙、外披白色狐裘的瓜子脸少女站在一张高凳上,声音娇俏动人:“本小姐在其中十个馒头里还各放了一枚铜币,大家小心点吃别噎着,拿到铜币的我再给他一百两银子!”
“哗”,人群更加激动,不少挤在中间的人脸上甚至冒出了热汗。
少女喜气洋洋地看着眼前盛况,转过头得意的对身后两人道:“阿刀阿剑,怎么样?我做得还不错吧?”
古铜色肌肤瘦削脸庞的男子笑笑:“不错。”
少女笑得眉毛都弯了,见另一名男子没说话,还是有丝不满:“阿刀,你呢?”
半边长发遮脸的男子点点头。
少女满意了,又把目光移到如潮的人群,自言自语道:“但愿袁天纲那个老头说的法子有用啊……”
几名黑衣客从旁边走过。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举手投足间气势十足,他看了看场面,抿抿嘴,走到朱色大门前。
门口除了四名守卫外,另有一名老者早已候在一旁。
“萧先生,久仰久仰。未曾远迎,请恕失礼。”
语气不卑不亢,老练得体。
萧先生看他一眼:“你是——”
老者泛起笑容:“老头子是府中管家,您叫我杜晋即可。”边说左右门卫边打开了大门,整齐划一的姿势,将来人迎入了另一个天地。
萧先生心中暗忖,自己递帖时只说明近日要来,却并未透露具体日期,不是故意不说,而是当初确实未作详细打算。可此刻,这个管家不但认出了自己,还分毫不差的在门外守候——这也未免,太那个了吧?
穿过一座座雕梁画栋的亭台楼榭,无暇去欣赏精美大气的假山湖泊、蜿蜒曲折的小桥流水,他道:“刚刚外面那位是府上大小姐?她经常做这种事?”
管家一直带笑:“我们家小姐说这是散财消灾,积德成福,叫我们多学着点呢。”
萧先生不以为然的笑一声。
将他们带至后苑一间布置优雅的客室,管家再一躬身:“先生请稍候。我家主人马上就来。”
“知道了。”
管家退出去,几名丫鬟上来沏茶摆糕点。
萧先生坐下来。
“老大,他们这是摆的什么花?这么香。”一名属下指着墙边一排好几十盆全白硕大花朵,诧异道。
“笨蛋,这是山茶花,又叫曼陀罗。不懂就少多嘴,省得给我丢脸。”
属下“哦”一声,呐呐退下。
他静坐喝茶。
忽然又道:“不止花好,茶也是极品,色近紫,形如笋,是顾渚紫笋罢。”
“萧先生真是识货之人。”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传来,黑衣一行望过去,只觉天地为之一亮,阴霾之息尽去。
卷二 - 逐鹿篇 31. 攻克代北
唐军于美良川和安邑两次设伏,皆大获全胜。
一时间士气高涨,群情振奋。
众多将领纷纷拥至中军大帐,个个斗志昂扬,请战声不断。
“我方两次小胜,并没有重创敌军主力,”坐在大座上的青年神色平和:“现在宋金刚孤军深入,精兵猛将,悉聚于此,刘武周占据太原,靠的就是以他做屏障。”顿一顿,“请问诸位,当前敌军最怕的是什么?”
史万宝道:“我方偷袭?”
唐俭笑:“那是殿下用兵如神的结果,他们怕虽怕,却不是最根本的。”
房玄龄点头:“他们患在军无蓄积,仅以掳掠民众作为军资,利在速战,却难以持久。我们最明智的选择,便是闭营养锐,等到他们斗志磨完了,我们也就可以出兵了。”
“所以各位将军稍安勿躁,且回营静心等待,”如晦抱手环胸:“用不了多久,宋金刚粮尽计穷,迟早遁走,到那时,我们挥师追击,大家有的是杀敌立功的机会。”
众将领只好散去。
如晦留了下来。
“听说你最近在严抓军纪?”世民临摹着王羲之的一张帖,头也不抬的问。
“回殿下,是的。”
“趁这几个月时间,严格抓一抓也好。”他蘸了一下墨汁:“一行十八个人出去,竟然没有一个保护主子的,要不是后来安弟阻止——对了,救了安弟性命的那个士兵,叫什么名字?”
“此人姓常名何,乃步兵队一名寻常兵士。”
“平日表现如何?”
“他也是刚入伍不久。听一同操练的士兵讲,手上功夫有两下子,还算中规中矩。”
“那就把他提到骑兵营去吧。”飞笔写下一道军令:“救上有功,早就该奖。安弟竟然没说被射这事,我差点还不知道。”
如晦笑着接过令书。
他瞧他一眼:“依你性子,总不该不说的。到底怎么回事?”
如晦依旧笑:“小逝是不知道这一层的。过年那会儿,她自己提了一大串牛肉去步兵营谢常何去了,还激励整个营的人努力向上呢。所以我估计,即便不破格提拔,不单那个常何,包括所有步兵们,可能都会奋勇杀敌、争立军功了。”
“哦?”世民笑起来:“这是件好事啊,看不出来安弟还有这本事。不过,他既然是我结拜义弟,也是你视若亲生的弟兄,虽然没有正式军职,但我已明确向全军表示过他的重要性。提拔常何,不但可作为激励步兵们的实质性手段,更重要的是,这说明了安弟的地位,以后决不能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还是殿下考虑周到。”
两军相耗,不知不觉到了三月。
天气转暖,冰雪渐去,山坡上慢慢泛起了一片片的浅绿。
与宋金刚所部从一开始携着不可一世的锐气到渐渐消磨殆尽不同的是,唐军时常瞅准时机令小股部队进行偷袭,打得赢则打,打不赢就走,只以骚扰敌军,使其夜不安寝,一夕数惊为目的。
虽是小打小闹,但是积小胜为大胜。刘武周、宋金刚数次受挫,士气沮丧,军心开始涣散。
他们千方百计寻找时机,想与唐军来场堂堂正正的大决战,秦王却置之不理。
刘、宋两人就像两头找不着攻击目标的饿虎,暴跳如雷,焦躁万分,却又无处发泄。
这样一直拖到四月末,宋金刚军中粮秣已尽,再也耗不下去了。
秦王大帐。
“咦?”世民发出一声惊叹:“安弟,我瞧你写的字颇有王羲之的风骨啊,你也摹的是他的帖?”
安逝放下笔,搓手:“我没学过王羲之。”
世民再看看,点点头,又摇头:“像,又不太像。结体在平谨严实中多了奇险,在险绝中又多了平正,有种神气外露、猛锐长驱之感。我曾看过书法大家欧阳询的帖子,你这字体倒是跟他有点像。”
安逝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跟欧阳师傅学的,不过没学一成就断了。”
“原来欧阳询竟是你师傅。”世民多看她两眼:“好福气啊。”
“师傅很严的,”她抱怨着,脸上却浮起了微笑:“常说我坐姿不好,一练就要练好几个时辰,有时饭都不许吃……”
“可却让你习得一手好字。”
她瞪他,他扬眉:“难道不是?”
她不由扑哧笑开:“是。我们好久没见了,真有些想他呢——”
“报——”
“什么事?”
“禀报殿下,哨马探知,宋金刚不久前悄悄打开了城门,引大军往北撤了!”
世民陡然站起来:“立刻升帐!”
一刻钟后。
“各位将军,”青年脸上交织着激动跟兴奋:“大家久欲决战,已快半年有余。如今反击的时机已经成熟,可全力追击,一鼓歼之。”
“好哇!”史万宝率先叫道。
世民笑看他一眼:“不过,宋金刚历来善于用兵,诸位要多加小心,谨防中其埋伏。”
李靖道:“殿下欲派谁为主帅?”
目光一致聚拢过来。
世民抽出帅令:“本王是也。”
大家都笑了。
秦王出征,不就意味着胜券在握?
“好了,各部马上去准备!”世民拍掌:“半刻钟后,我率骑兵轻装疾进,后援一路跟上来!”
“是!”
众将散去,他又朝地图看了看,转身拿起挂着的战甲,一件件套上。
后面有些够不着。
正待开口叫卫兵,安逝上来,帮他拉好,道:“接下来可是一场苦战啊。”
“追人者,总比被追者好。”
“也是。”她点头,审察他周身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他按住她肩膀:“你就静候佳音吧。”
“是。”她立正,朝他行了个现代军礼。
他大笑,挟起头盔,转身欲走。
“等一下。”
世民回头。
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上面是她刚刚写好的两句诗,吹干,折成条给他:“当你累得不行了,就打开来看看。记住,之前千万别动。”
“诸葛孔明的锦囊妙计?”眼睛里起了丝玩味。
她老皮老脸的:“嗯,没错,没错。”
后世书曰:
世民率军急追,一昼夜行二百馀里,因长时间的急行军,步兵后勤全跟不上,身边就剩几千骑兵。宋金刚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猝不及防之下一连组织了八道防线,全被他击破,“一日八战,皆破之,俘斩数万人。”
当时他已两天没吃饭,三天没解甲,找了半天找到只羊,命熬成汤与全军分享,睡了一觉接下去又追!这次追到介休,宋金刚组织了两万人马,一场大战,再败之,斩首三千级。金刚轻骑走,李世民仍然穷追不舍!
不过宋金刚也是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屡战屡败竟然还想组织人马再打,但手下却已经吓破了胆,根本不愿意再回去面对李世民,于是只好一路这么逃下去,从此一蹶不振。李世民追了几十里追到张难堡,因为泥尘满面,守门的唐军竟没能认出他来,直到他摘了头盔才急忙把他迎进城。此时世民又累又饿已经说不出话来,“左右告以王不食,献浊酒、脱粟饭。”
悠扬的琴声飘荡在空中。
少女循声而来,不诧异地看到一轻红一碧绿两道身影。
她走上前:“怎么没在屋里候着?”
鹅蛋脸修长眉的轻红衣衫女子福了一福,方答:“辅先生来了。”
“哦——”少女了然的点点头,看了紧闭的门扉一眼,又道:“今日的百合散制好了没?”
“小姐放心,正温着呢。待会儿总管得闲了,我就送进去。”
少女笑:“阿朱办事就是让人放心。”
“小姐取笑了。”轻红女子低头:“这是婢子的本分。”
少女摆手:“辅大哥几时来的?”
“一大早就来啦!”绿衣少女皱着眉:“两人在里面说了好一会儿话了,这会子又弹起琴来,总管还没吃早饭呢。”
“这样?”听她这么一说,少女也蹙起了秀眉。
阿朱道:“也许有什么要紧事吧。”
“可再怎么样也该——”绿衣少女尚未说完,就听里面人道:“是丽质吗?进来吧。”
“是我。”少女笑答,然后推了门,放轻了脚步。
这是一间书房,西面一墙被一个大大的书架完全占满,从底到顶,错落有致的摞着一叠叠书籍,少女每次看到它,就产生一种压迫感,仿佛面对了一座书山似的,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偏偏她最最喜爱的哥哥却最喜欢待在这个地方,为了哥哥,她也只好忍痛往这边跑,好在忍啊忍啊的也就习惯了。
然后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东侧一个镂空的紫色花架。不,不应该叫它紫色花架,应该叫紫藤花架才对。她曾经问过哥哥为什么要种紫藤?哥哥笑着说你不觉得它们很像紫色的流苏,缨络缤纷,清香可爱吗?多少年以后她才明白,那般密集的紫色生命如雨注般落下,湍急,再湍急,何处才能让它们安全着陆?它们只是鼓足了士气,轻易不肯断却啊。
此刻哥哥正坐在琴旁,旁边立着个高挑男子。
“哥,辅大哥。”在外人面前,她可是很有教养的杜家大小姐的。
辅公祏黑如墨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来,”优雅高贵的哥哥朝她招手:“之前你不是说要学琴?公祏这次可是特地送了张好琴过来给你的啊。”
“真的?”她装作一脸惊喜的过去,看了看桌上的素琴,没看出有啥特别嘛!
“你来试试。”
“哦。”乖乖坐下,随便拨弹两声。
只听辅公祏道:“听说上次萧铣来找你?”
“是啊。”哥哥笑,语气懒散:“还不就是想联合势力。”
“那家伙,狂放不羁,却缺少谋略,难成大事。”
哥哥应了声,低头看了眼她:“你这丫头,学什么都不上心,真是可惜了这把瑶筝。”
她正欲辩驳,辅公祏却先开了口:“丽质这么聪明,怎么会可惜呢!”
她连忙朝他笑笑,以示感谢。
哥哥叹一声:“学琴不单单要聪明,勤奋,才是更重要的。”
丽质心道,那我找个傻子来,天天练,夜夜练,不知会练到什么境界?
辅公祏喝一口茶:“像你这样又聪明又勤奋的,还是少来几个罢。曲高和寡,当心知音难觅啊。”
他怔了一回,忽然又笑起来,像是陷入了某个回忆之中,好久才道:“知音啊……遇到过那么一个,也就够了。”
张难堡。
“殿下,可是在为尉迟敬德之事而烦心?”
青年莞尔一笑:“如晦最知我心。”
“宋金刚自介休败走,不想尉迟敬德又收拾残部据守该城,殿下怜惜将才,不想硬攻,以臣之见,不如派人前往介休,说其降唐。”
青年点头,又道:“两军交战时期,任何难以预料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只身前入虎穴,万一一言不当或一事不慎,都有性命之忧啊。该派谁去才好?”
如晦笑:“以世勣之足智多谋和随机应变,应足担当此任。”
介休。
“将军。”
“有事便报。”尉迟敬德坐在堂中大椅上,他生着一张紫棠色的方脸,一双虎目不怒而威。
士兵道:“城门外来了一个布衣打扮之人,自称姓李名世勣,奉唐秦王之命,前来面会将军。”
“只他一人?”
“是。”
这人也颇有些胆量。尉迟敬德思忖着,对来人先有了三分好感,便道:“放他进来。”
世勣被带到大堂。四壁站了七、八名武士,持刀仗剑,怒目相向。
他不以为意,直接向正中之人拱手为礼:“在下李世勣,见过尉迟将军。”
尉迟敬德抓抓自己的虬须:“有话直说,我不耐烦这些俗套。你可是来劝降的?”
“将军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秦王殿下乃是诚心来邀请将军共图大业的。”
“说得好听。我将城池人马拱手相献,不是投降是什么?忠臣不事二主,败军之将,最多不过一死,岂能投降你家主子?”
“将军此话差矣。若逢太平盛世,仁德之君,自应忠心耿耿,不事二主。然当今天下大乱,到处有人称王称帝,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应世之主已经脱颖而出,四方豪杰竞相投奔,将军千万不可一误再误啊!”
“你说的应世之主,莫非就是那个杀死你旧主李密的李渊吗?”一旁副将寻相突然插嘴:“李密倒是‘择主而事’了,带着数万人马投奔于他,结果却落个乱箭穿身的下场。亏你还是个堂堂七尺男儿,不报旧主杀身之仇,却跑来这里替新主大言不惭的当说客,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
世勣只觉胸中腾地冒起一团怒火,难得自己也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怎么,无话可说了?”寻相眼中一股挑衅。
他突然又冷静下来,这是在有意激怒自己。当下强压火气,又笑道:“不错,李密是我的瓦岗旧主,正是因为旧主归顺了大唐,我与兄弟们才随之投往长安。可我去迟了一步,魏公竟一时糊涂,叛逃被诛。众家兄弟们冒死进谏,为魏公收尸厚葬,守坟哭灵,以尽臣节,何谓不忠不义?”
寻相一时哑言。
“况且,大唐皇上不但允以以国公之礼厚葬,下葬当日,秦王世民更是亲往吊祭,并派去三百名带孝甲士,使丧事办得风风光光。请问,这难道不算宽大为怀?不算乱世明主?”
尉迟敬德听得有些出神,往日只听说李密降唐后被杀,这些细节又何曾听过?过一会儿,他道:“依你这么说,李氏父子倒是个仁义主儿?”
“岂止是仁义之主。别的不说,就秦王殿下的礼贤下士,古之圣贤也莫过如此。不瞒将军,此次秦王命在下前来,并不是看中了你这几千人马和一座小小的介休城,以秦王麾下十几万精兵强将,挟大胜之余威,欲取介休,不过如拾草芥乎!”
“那——”
世勣观他神情,更有信心:“将军可曾想过,你两次落于我军伏击圈中,何以能够次次生还?虽说将军勇冠三军,但大唐军中又何尝不是人才济济?全都只因秦王严令在先,不得伤害将军分毫啊。”
尉迟敬德一震,这个秦王,竟如此看重自己?
但是,感动归感动,他仍有迟疑:“你当年投唐,是因为你的旧主李密已先行一步,自然无可非议。然我主公现在仍与贵军为敌,我怎能背主求荣?”
世勣哈哈大笑起来:“恕在下冒昧直言,将军的主公是刘武周,然刘早就做了突厥的儿皇帝。那么,将军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到头来到底是为了谁?现宋金刚所部已土崩瓦解,仅带数百骑北逃,想是投靠突厥去了,估计刘武周也撑不了多久,必也将附于突厥羽翼之下。将军莫非也要跟了这两个不争气的主子,去事胡儿夷种不成?”
话未说完,尉迟敬德紫脸已经涨成了红脸,大叫:“李将军一席话,真如响鼓重槌,炸醒了我这粗脑袋!将军请先行回去,此事毕竟干系重大,容我再布置一番。”
世勣见目的达成,笑,告辞时由敬德亲送至城门以外。
三日后,尉迟敬德及副将寻相率八千人马,举永安、介休二城来降。
秦王大喜,于当晚设宴为敬德接风。席间下令,任命敬德为右一府统军,仍然统率他原先的八千余部众。
卷二 - 逐鹿篇 32. 破阵武乐
“天哪天哪,一路上赶过来,我的腰都快断了!”安逝进了帐门,砰一声就直接倒在了床上。
如晦跟进来,见状顿了一顿,道:“小逝,那是……我的床。”
“是吗?”安逝闭着眼:“嗯,不错,还挺干净的,没有奇奇怪怪的味道。”
如晦无语,这丫头,真把自己当男的看了么?
招来士兵,吩咐准备另搭一张。
“唉,杜大哥你走了真不方便,”安逝叹息,“我想洗澡都不行,生怕半途有人闯进来。”
难为她还记着自己有个看门的功用。他无奈地笑:“这么累,那就先洗个澡,然后再好好睡一觉。”
“好好好,还是杜大哥你最好,最了解我!”
于是又唤来士兵,让他们准备一大桶热水进来,同时搬来一个简易屏风,将帐中隔成两半。
“好了,先去洗澡。”他走到床边。
睡着的女孩儿青丝散乱,不细也不粗的眉,挺鼻,唇瓣像花朵一样。
他的手伸到半空,犹疑了一会儿,落在她肩上,摇:“快起来,不然水就凉了。”
安逝揉揉眼睛,脚步还有些虚浮,晃到屏风后,开始宽衣解带。
他则搬了把凳子,背对屏风,面向帐门,开始看书。
哗啦,入水的声音传来,明明平日听了都觉得没什么的,此刻听来,居然有些心惊魄动的感觉。
盯着手中的书老一会儿,才发现,书拿反了。
苦笑一下。
屏风后一开始还有些声音,后来却渐渐没了动静。
难道洗澡也能睡觉的?虽然自己没试过,但他绝不怀疑她在这方面的功力。于是提高了嗓音道:“你去见过殿下了吧?”
“嗯?”半晌,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
“别在桶里睡着了,会着凉的。”
“啊。”声音稍微清醒了些,水声重新传来,他稍放下心。
“你刚才说什么?”也许是为了防止瞌睡,安逝没话找话。
“我说你已经觐见过殿下了吧?”
“没。”
他叹气:“所有后续人员一律要向上级报到,你虽是他义弟,也不能坏了规矩。别人会说闲话的。”
“不是我不去,我一到就过去了。可前面一大帮人赶集似的往他帐里凑,要等他空闲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所以我先回来找你,迟些再过去。”
“……”
“我知道你关心我。军中那些流言我多少也听过一些,什么恃宠而骄,狐假虎威,嘻嘻,甚至还有人说我其实是男宠——”
“小逝!”
“哎,我不在乎这些的。还男宠咧,我就是想做也没那功能啊。”
“真不在乎?”
“好了好了,你叫人再给我送些热水过来吧,水有点冷了。”
明知她想转移话题,他还是走到帐外:“卫兵!”
竟无人回应。
远远见到一队巡逻,他叫住领头的:“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领头答:“回参军,除了巡逻队外,所有士兵都去校场操练了。”
“这么晚操练?”他皱眉:“谁叫的?”
“公主殿下。”
他点点头,回到帐里:“士兵们都操练去了,我去帮你打热水吧。”
她迟疑一下:“那你要小心,别烫着什么的……”
“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吧?”相处这么久下来,他有时真不知她的思维是怎么个跳跃性运转法:“千万别又睡着了,万一有人进来——”
“不会不会。”她飞快地回答:“既然士兵们都出操去了,左右也该没什么人。”
“那我走了,你上心些。”实在不放心,他又叮嘱一句,本着快去快回的念头,立马出去了。
她惬意的继续洗,边哼着乱七八糟的曲调。
杜大哥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鸡婆了点。
房谋杜断,房谋杜断,断别的都行,断自己的话——
门帘似是动了一下。
咦?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笑:“杜大哥,你该不会练了飞毛腿吧?”
一个声音传来:“安弟?”
天!是秦王李世民!
“你你你你你…………”一连几个你字抖出了口,终于抖出了完整的音:“你别进来!”
连忙左右看,冷汗直冒。
真是神不佑她,刚才只顾着要洗澡,换穿衣物根本忘了拿进来,而刚褪下的衣服却被自己扔得离桶老远!
到底是待在桶里面不出来安全呢?还是冒险先去捡衣服穿上再说?
终于明白哈姆雷特先生在说出“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时的矛盾心情了。
天可怜见,她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如晦鸡婆,如晦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乌鸦嘴嘛!
“安弟?”屏风外再叫了一声。
她一个激灵,忙答:“大哥,我正洗澡呢。有什么事等我洗完了再说吧。”
脚步声停了下来:“也好。”
她呼口气,却又听到翻书的声音。
“我洗澡很久的,要不,你先回大帐?我梳洗完了马上就过去。”
世民一笑,坐下来:“没事,我等你好了。”
杜大哥快回来吧,赶紧把这尊神请走啊。
“嗳?床上是要换的衣物吧,忘了拿了?”
一惊,她飞速的想了想,还好自己现在尚未用上裹胸布之类……擦汗,应该是很平常的男子衣物呐,他不会看出什么才对。
这边还在想着,那边已经拿起衣服,举步像是要送进来。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了:“不用不用!那不是要换的——”
话未说完,一道人影已出现在视线之中。
屏风内是一片未散开的水汽。
缭缭绕绕。
她缩得只剩下头在外面。
四目骤然相望。
“你——”两人同时发声。
一阵人喊马嘶、脚步沓杂的喧闹声突然传来。
门帘一掀,如晦提了一大桶热水,刚欲往内走,竟看见屏风边处立了个人影,“咕咚”一声,木桶摔地。
“如晦?”世民调转视线。
“杜大哥!”另一声跟着传来,掩不住的激动惊喜。
如晦定神:“臣正有事跟殿下禀报。”
世民挑眉。
“刘武周旧部寻相,借巡夜为名,带着百余名兵士叛逃,投降王世充去了。”
“反复无常的小人,有他一个不多,无他一个不少,随他去吧。”世民脚下未动。
如晦咬牙:“可是刚才,臣还看见尉迟将军好像被史将军绑了,正往殿下帐中去呢。”
“什么?尉迟敬德?”世民朝前两步,放下衣衫:“他也谋叛?”
“具体情况,臣现在也不甚明了。”
“我去看看。”说完,抬步走至帐门。
突然,步子顿了一顿。
如晦维持姿势不动。
秦王看他一眼,脚下一旋,终是快步去了。
他这才松口气,看向屏风:“他……没有看出什么吧?”
安逝趴在木桶边缘,叹声:“谁知道呢。”
世民匆匆往自己帐营的方向走,离帐还有三、四丈远的时候,碰到了史万宝。
“殿下,”史万宝单膝行礼,“寻相反叛,其主将尉迟敬德已被我们抓获,正捆于殿下帐中,听候发落。”
“你们在何处擒获他的?”
“那叛贼当时还在睡梦之中,我们刀剑架颈,直接将他绑了来。”
“胡闹,一个反叛之人,怎么还能安心睡觉?”
史万宝一腔激愤:“尉迟敬德与寻相本是同伙,迟早要反,干脆杀掉算了,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还有呢?”
史万宝愣一下,续道:“这个人是个杀人如麻的虎狼之辈,殿下万不可心慈手软!”
“还有没有?”
史万宝偷瞄了一下殿下的侧脸,神色无异,嘴唇半勾,似笑非笑。
满脑子的话突然化成了飞烟:“没,没有了……”
“唉,尉迟敬德若想反叛,能落在寻相后面?笑话!”边说,边进了大营。
昏黄的灯光下,尉迟敬德还是睡觉时的穿扮,裸着上身,精壮的身躯被粗大的麻绳左一道右一道紧紧缚在一根立柱上,四五个士兵刀剑闪亮,贴在他身前,只要稍一拧动,就会皮破血流。
世民见状,喝道:“还不把尉迟将军放了!”说着就要亲自去解绳索。那几个士卒连忙放下手中兵刃,七手八脚把敬德放开。
敬德一句话不说,只用双目狠狠盯着秦王。
“快把将军的衣裳拿来。”
待他穿好衣服,世民又道:“上茶。”
侍从们送上茶,敬德看也不看,端起来一饮而尽。
“尉迟将军请息怒,这是一场误会,本王实在不知,让你受委屈了。”世民语气诚恳:“将军豪侠旷达,就是要走也一定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又怎会如寻相一般偷跑?怪只怪史万宝是个榆木脑袋,不会拐弯儿。”
见他满脸挚诚,尉迟敬德怒火稍降了下来:“也怨不得史将军。都是寻相这狗娘养的害的,当初他若不愿降唐,谁也不会逼他,现在既已降了,却又朝三暮四,算个什么鸟玩意儿?”
世民一笑:“人各有志,无法勉强。他要是看着王世充那里好,跟我明说,我自当放他而去。好了,咱们先不谈这个。”说完,起身走进了内间,尉迟敬德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世民取了五十两白银出来:“不知将军今后有何打算?若是仍愿随我辗转征战,那没说的,我李世民对天发誓,此生与将军兄弟相处,生死与共,富贵同享;若将军要离我而去,这点白银权作川资,也算我们相处一回,朋友一场的一点心意。”
尉迟敬德心中一烫,都说秦王折节下士,有难得的容人之量,此刻方知真是名不虚传!他厮杀半生,阅人颇多,遇此明主,当下生起从此肝胆相照之情:“秦王殿下,从今日起,我尉迟敬德愿鞍前马后,生死相随,就是跳火海,下油锅,也决不皱半点眉头!”
世民赶紧双手将他扶起:“好,太好了。世民能得将军这一挚交,平生足矣。”
两人相视大笑。
门外有歌声传来:“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享太平人。”
“咦?”敬德奇道:“殿下军中还兴唱军歌啊?”
世民亦是带丝惊讶:“曲子是旧曲,填的却是新词。走,出去看看。”
帐外,燃起了篝火。
一堆士兵围在周围,正唱:“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二哥,怎么样?听着还不错吧?”银甲披身的三娘笑着过来。
世民点头:“这歌叫什么名字?”
“《秦王破阵乐》。”
“唔?”这下真吃了一惊,“你取的?”
“本来就是为了歌颂你的功劳才写的嘛,名至实归,名至实归。”
“你这丫头。”
“唱得好唱得好。”尉迟敬德拍掌:“我虽是个武夫,不懂别的,但这歌听起来很有气势啊!秦王破阵乐!好名字!”
“瞧!”三娘轻轻的笑了。
士兵们接着唱:“主圣开昌历,臣忠献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歌声越唱越响。
越唱越强。
激荡夜空,久久不散。
卷二 - 逐鹿篇 33. 皇帝寿筵(上)
宋金刚惨败逃往突厥的消息传到太原,刘武周顿时大为惊恐,自知再难与唐争锋,果然连夜打开城门,悄悄北撤,亦向突厥逃去。
岂知突厥处罗可汗对他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方知突厥重利轻义,自己眼下穷途末路,再没什么用处,恐突厥难以相容。
之后消息传来,先前投突的宋金刚,因受不了突厥人的傲慢与欺辱,又想带人逃往上谷,结果被突厥兵马追获,竟腰斩而死。
刘武周一听更惊,立时如坐针毡,便与几个亲信秘商要逃归马邑,不料被自己的亲信告了密,突厥人大怒,立即将其捕获,五马裂尸而亡。
秦王世民率大军于四月底抵近太原,守城者献城投降。
至此,兴腾了数年的刘武周势力彻底灰飞烟灭,其所占州郡,也一并收还。
5月28日,李世民回到京师长安。
李渊率领文武百官,亲迎至长安以东二十里外。
世民带着三军将士,跪伏于大道之上,叩见父皇,山呼万岁。
安逝跪于其中,只觉震耳欲聋。
李渊扶起世民,十分激动:“我儿此次东征,大获全胜,不仅荡平了刘、宋,而且将代北一带,全部纳入了大唐版图,这对于我朝安危,举足轻重,其功之高,堪比南岳!”
世民笑笑:“父皇谬赞。东征所以取胜,全赖皇上威德昭于天下,三军将士临阵用命,儿臣不过代父皇领兵罢了,何敢言功?”
一席话说得李渊哈哈大笑。
“过几日就是朕的生辰,正好与各位功臣的庆功宴一起办了,热闹热闹!”
三生石上旧精魂。
下天竺是隋朝的一座古刹,不远处立了三块石头,就是传说中代表“前生、今生、来生”的三生石。
三块峥嵘嶙峋的巨石,斜斜地矗立在深沉的绿色里,各自独立,又互相粘连。
四周如隔世般荒凉、安静。草长得很长很深,几棵很老的麻栗树歪歪的站着,有的被雷电击中过,只剩下黑色的枝干直指苍穹。一只蜘蛛在两片新绿间搭了个网,正编织着无语的时光。
浅黄衫子的少女仰头望着那三块石头。
“今生”最苦。
被“前生”牵着鼻子走,还要挽着“来生”。
人,真的有前世来生吗?
她呆呆看着,似是痴了。
一人从石桥处缓缓行来。
当他踏上青石桥的刹那,如同清冽甘甜的山泉自在的流淌于山林密涧般,一切的繁华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他很瘦。随意挽着的发髻溜了几缕出来,在柔韧的风里斜斜地指着一个方向,衣袂也斜斜地指着同一个方向。于是,他和他身边同样清瘦、同样指着一个方向的柳条一样,看上去非常的飘逸,而且淡然。
她看着他走下桥来,远远往这边瞧了一眼,没注意她,却是扫过一遍巨石,然后收回目光,慢慢的往平缓的绿色山坡上走。
“杜公子!”终于忍不住,还是叫了出来。
他一顿,转过身来,见到了她。
悠然谦和的笑:“阴姑娘。”
云很淡,风很轻。
就是这样一个笑容啊,让她在最惨淡的那段日子里有了温暖的力量。
“杜公子……来这里上香?”
如晦摇头:“住持大师邀我过来品茗。如此雅兴,却之不恭。”
“已经品完了吗?”
“是啊。所以随便走走。”
胸中突然冒出了一股欣喜之情:“真好。”
“嗯?”他没听清。
她笑一笑:“杜公子,您说人的三生之间确有因缘吗?如果是这样,是不是我的前世造了太多罪孽?”
“这我可不知道哇。”如晦低下头来:“不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吗?”
七日之后,李渊在太极殿摆筵,大宴群臣。
刚排座完毕,大厅中就缓缓走进来十二名女伎,分成了三排跽坐奏乐。安逝努力认了认,识得的有竖箜篌、五弦琵琶、筝、笙,其余一些不认识。
接下来又是十二名女伎,分三排站立奏乐。所持乐器有排箫、尺八、铜钹、横笛、筚篥琴、答腊鼓……汗,还是有许多不认识~~
音乐渐渐响了起来,一名舞者位于中央,体态丰腴,头饰考究,着低胸轻透舞衣,肩披彩绸;身边又围了十多名舞伎,每人戴着金色铜冠,衣襟上绣着一个大团花,再在这件绣衣的外面笼上一件与绣衣颜色相同的短短的缦衫,单色一片朝红。
“这是什么舞?”遇到不懂的,首先就想起来问如晦。
如晦支着下颚:“《圣寿乐》。”
真符合宴会的气氛。她点头。
随着乐曲逐渐转为欢快热烈,舞伎们相聚到场中,只见朝红色彩突然一变,像是换了件衣裳似的,全部成了镶金的五彩,文绣炳焕,甚至有人止不住叫了声“好”出来。
原来舞伎们从领上抽去了笼衫,各入怀中,露出了里面绣衣的华彩本色。
安逝笑:“这是谁设计的?把服装与舞蹈进程结合起来,构思很出色呢!”
“应该是教坊里的人吧。”
乐声接近高潮,所有人仿佛都感染上了欢乐的气氛,面晕酡红。
一曲舞毕,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共祝皇上万寿无疆。
李渊笑呵呵的示意平身。
上了一轮点心,空气中还有些闹哄哄的,一阵鼓声传来。
清脆的,却又激昂。
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对着那由远而近的鼓声,殿中站着的鼓手同时轻轻的有节奏的敲起了鼓,一唱一和,“咚咚咚”,一名少女双手持杖,腰间悬着个极为漂亮精致的细腰鼓边跳边旋了进来。
“花鼓舞?”
“不,应该叫杖鼓舞。”
少女脚步不停,杖上系着的五彩画带飘逸纷飞,一会儿单击,一会儿双击,一会儿又弃杖不用,直接用手拍。
杖鼓在她熟练的手法下,竟又奏出两个不同的音响,参差交错,两种不同的音色忽隐忽现、时轻时重抑扬顿挫,音色分外清丽鲜明,有时犹如珠落玉盘,叮咚作响,有时宛如水动荷叶,令闻者跟着一颗心仿佛也随之跳动。
大殿仿佛成了她个人的舞台,铿锵的鼓声伴着矫健的舞姿,牢牢胶住了每一个人的视线。
惊叹不已。
“开眼界,开眼界啊!”安逝赞道:“若非在这种场合,平日里怎能见得着?”
如晦笑,“别只顾着看,吃点东西。”
“齐王、齐王妃到!”
她闻言眨眼:齐王妃?李元吉什么时候结婚了?
伸长脖子往殿门看去,一张嘴顿时闭不拢来:杨媚!走在齐王身边的赫然竟是杨媚!
“儿臣(臣媳)见过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父皇。”
她盯着那双人影入座。许是感觉到有人盯着了,杨媚飘了目光过来,见到她,先是一讶,然后朝她笑笑。
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杨媚怎么就嫁给李元吉了呢?
如晦附耳过来:“别看啦,再看人家都要以为你对齐王妃有意思了。”
她悻悻收回目光,喝口酒。
李渊满脸喜气,神采飞扬:“大唐获胜,多倚赖各位之功劳。来,朕敬大家一杯。”
所有人起立,停了歌舞,同时捧起酒杯:“谢皇上!”
一轮酒喝完,太子建成起身:“今日亦是父皇寿辰,儿臣先干为敬,祝父皇江山永享,寿与天齐。”
“好,好!”李渊大笑一声,喝下一杯。
建成拍下掌,一名宫女上来,捧上一只小箱子。建成上前,边开箱子边道:“太上老君为我先祖,儿臣谨奉‘敬石’一枚,愿长伴父皇左右。”
李渊示意身旁太监拿过,从里面取出一块光滑无比、边缘却又似缺了一角的白色石头:“敬石?”
“正是。相传古时有一人名叫沈敬,自幼学道。一日云游至钟山,遇见一位老太婆,对沈说:‘你骨格秀朗,神气清爽,心地又正,十年后,应当得道,只管专心修炼。’并给沈一块白石,‘只要用山泉煮这块石头,不要停火,等到头变得像药剂般软就可吃下去。如果没有软,不可停火。’说完话,老太婆便不见了。沈敬甚觉神奇,便在山上搭了间茅屋,汲山泉煮石头,十年中没有停火,但这石头却煮不软。沈敬泄了气便停火不煮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见众人听得兴致盎然,笑一笑,续道:“一夜,忽然那位老太婆又来到了,问沈敬说:‘当初叫你用山泉煮石头,现在怎么不煮啦?’
沈敬回答:‘我自从奉您教导,煮石十年。却仍然不可吃,所以停火了。’
老太婆说:‘这石头可不是寻常之石。别人是求不到的。你得到这石头,何不心怀虔诚、消除疑虑地煮它?如果这样,不用十年便可吃了。如果心中疑信参半,虽煮上十年,仍然是吃不得的。’
沈敬问:‘这是什么石头?如果不是凡间之石,自然有神灵之处,可以吃得。但既有神异,又何必煮了才能吃呢?’
回答说:‘这石,是琼树的果实。不知谁得到了又遗失在这座山中。被人间的毒风吹着,所以变得坚硬了。如果心怀虔诚,用山泉煮它。便会再变软,软后可吃,吃下便得道了。’沈敬拜谢老太婆,她突然又不见了。
沈敬于是先斋戒,重新汲来山泉煮石头。第二天,石头突然变软,香气弥漫着全山。沈敬忙沐浴清洁,然后将石头化了的一角吃下去,顿时,他变回了童颜,须发像漆般黑亮,心中清朗,身体轻捷。山中人见到都觉得十分奇怪。几天后,不见了沈敬,不知他去了哪里,岂不知,他已羽化登仙去矣。”
众人听得悠然神往。李渊更是把石头凑在鼻端闻了闻,“果然隐隐似有股异香。这石头还真能煮熟了不成?”
建成摇头:“此石在人间流落多年,异能怕也早散去了大半。不过既是道家先祖们遗留下来的灵物,带在身边,趋吉避凶、佑我大唐该是不错的。”
“好啊好啊,我儿确实想得周到!”李渊大喜,一边吩咐侍从好好收着以后穿了好带在身上,一边道:“礼物甚得朕心,有赏!”
建成一揖:“父皇开心,儿臣便已知足了。”
元吉跳出来:“我的我的,我的也很不错呀!”
“元吉,”李渊咳一声:“你二哥还没动呢,你急什么?”
“无妨。”世民笑看向元吉:“四弟先来。”
“谢二哥!”元吉从怀中捞出一个小盒,“西周玉鱼。”
“呈上来看看。”
两件玉鱼,不但形制、大小、玉色一致,就连所用玉材质地、纹理都相同,阴线琢出单圈圆目,阳线填充双弧线鱼鳃,细腻温润,古朴简洁,鱼身两面抛光,不加以任何纹饰。
“先时有一鱼国,原为西部氏羌族一支,周初因相佐武王伐纣有功,被册封为伯,成为当时京畿内重要的方国之一,虽国祚不长,却以玉石著世。你从哪儿弄来的?”李渊一边把玩一边笑问。
“父皇您真是博学多才,一眼就看出来了。”元吉乐呵呵地:“这不是儿臣自己想出来的,是媚儿看了古书后无意中提到,然后儿臣派人去找,终于找到这两只。”
“是吗?”李渊看了旁边杨媚一眼,杨媚急忙低头上前行礼:“古时成双成对总是象征着圆满,臣媳唯愿父皇事事美满而已。”
“起来吧。”当初元吉执意要娶这个美貌女子,他心底其实并不太乐意,堂堂一个齐王,去娶一个名妓,虽说以后可能是野史里的好题材,虽说这个名妓是个清倌,但皇家身份何在?若说当妾也就罢了,偏偏自己这个儿子被迷得根本连东南西北都拎不清,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娶来当正妃,后来闹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想到了死去的窦夫人,想到这个孩子从小就缺少母爱,心一软,只好答应了。
唉,害他一夜之间不知又白了多少根头发啊……
战功赫赫的的二儿子上前,笑:“相比大哥四弟神奇贵重的寿礼来,儿臣真是汗颜了。”
李渊道:“你打了胜仗,就是给朕最好的礼物。”
“父皇过赞。”世民取出一只漆木箱子,“小时曾见父皇与母后一起,彼时母后持笛,父皇弹奏琵琶,儿臣就想,那当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今日父皇寿辰,儿臣谨献自制琵琶一具,供父皇忙里得闲之娱。”
箱盖打开,一把半梨形音箱、四相九品的曲颈琵琶呈现在众人面前。
“是我儿自己亲手做的?”皇帝身体前倾,“快拿上来与朕看看。”
近侍太监捧过箱子,李渊将琴身放置在腿上,琴头斜靠身体左边,左手按住琴品,右手执木投拨了一声:“一曲琵琶两行泪,昔日玉人安何在?”
“父皇——”
“柚木为板,象牙当柱,好琴,好琴啊!朕喜欢得紧,好,好!”李渊止住幽思,语气恢复开朗。
三位皇子进献完毕,各位大臣又开始送自己的,珍珠玛瑙宝石翡翠,书画古玩名雕饰物,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轮到安逝,她站起来,两手空空对着李渊一揖,“稀世奇珍,想必皇上应有尽有,臣也没这个能力贡献得起。天下既然都是皇上的,也不缺臣这一件,对吗?”
李渊微一愣,心想这小子倒是有趣,拿不出礼来就扣我个大帽子:“不错,朕富有四海,不缺你这一件。下去吧。”
安逝微微一躬,环视四周,建成微笑着看她,元吉冷嗤一声,世民眼中泛出丝有趣的意味,如晦依旧一派温和……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退下的时候,她勾了勾唇:“虽然没有宝物,不过毕竟是寿筵,心意还是要有的。”
“哦?”这下李渊来了兴致。
“皇上可有巨大的透明的杯子?”
李渊招手,一名宫女低头奉上一只足有花瓶大小的玻璃杯来:“这可以否?”
是了,唐朝时已有了炼造玻璃的技术。
她笑,点头:“要是高脚的更好。”
李渊再扬手,这次是两名宫女上来,各捧了一只。
她选了只晶莹剔透的:“请姐姐帮我端着。”
宫女应声,耳根泛了丝红。
抬头对李渊道:“承蒙陛下不弃,接下来,臣为陛下调制一种神奇的酒,名字叫‘旭日东升’。”
“好。”
所有人都被吸引住了,一脸好奇的盯着她。
她笑笑,取出随身携带的酒筒,里面是刚刚酿制好的高粱酒。将高粱酒全部倾入杯中,约占了大杯的五分之一。
然后回到桌上取来一个葫芦,将里面的橙汁又缓缓倒入杯内。
杯中一片黄灿灿的明色。
元吉道:“这有什么神奇的?”
她但笑不语。复取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细竹管,道:“齐王莫急。”
打开管盖,一股淡淡的石榴香味飘了出来。
“皇上,这就是臣要送您的礼物。”
边说,边将竹管中的石榴糖浆缓缓滴入杯中。
众人睁大了眼。
只见红色糖浆慢慢沉入杯底,然后,恍若仙术一般,又在一片明黄之中徐徐上升,真如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愿大唐帝国之崛起,犹如日之东升;愿陛下的仁爱统治,泽被四方。”
一片寂静中,她温温的声音朗然响起。
“妙,妙啊!”李渊走下龙椅,看着那如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奇妙的吉祥景象,眼中竟似有泪光闪烁。
众人拜倒:“愿大唐如旭日东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卷二 - 逐鹿篇 34. 皇帝寿筵(下)
接下来是马舞。
马舞,自然是马儿跳舞了。
此刻一伙人聚到了外面的承天门楼上,低头俯瞰。
乐师们奏起了悠扬动听的曲子,承天门东西两侧大门突然闪开,两匹披着绣衣、挂着铃铎,戴有缀着金银珠玉簪络的骏马,率领着两队同样装饰的庞大马队,踏着鼓点儿,走上场来。
正前方早已搭起了一座高台,一个绿衣人一手执鞭,立于台上,啪一声,数百匹马列成了方阵,竟四腿弯曲,像是行礼似的,同时蹲踞下来。
安逝从未想过会看到这种盛大的场面,这可不是几百个人,而是几百匹马呀!那么多马一同跪倒在地上,是何等的壮观!
绿衣人鞭子一扬,马儿们又都站了起来,一会儿腕足膝行,一会儿踏步徘徊,一会儿扬鬃跳跃,一会儿进退侧转……真的是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大鼓如雷,声震城阙。
忽而又出来一些少年,姿貌美秀,穿着淡色黄衫,腰系玉带,立到了舞马台左右,人人手中持了不同乐器。
当先一人走至台上,略一顿首,其他乐声都停了去,独独显出少年们的清音来。
只听歌者唱:
“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得。承威灵兮障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明快而又缥缈,轻柔而又低沉。
灵动透明的声音。
她突然抓紧了城墙,秦青,唱歌的那个是秦青!
“宫外的,给我出来!”
秦青和太常寺的几名同窗正在房内准备换下衣衫,就听得外面一个女声清脆的叫唤。
“哟,看打扮,好像是歌伎姐姐们呢。”年纪最小的一人跑到窗口看了看。
余下四人互相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院中站了七名绯衣绫带的女子,为首一名头梳倭堕髻,面色不善。
秦青上前:“不知姑娘们有何指教?”
“你就是刚才那个唱歌的?”
“是。”
女子走过来,绕着他左转三圈,右转三圈:“长得确实不错。换上女装,可把咱姐妹们都比下去了!”
女子们笑成一团。
秦青一派平静:“不敢。在下身为男子,怎能与姑娘们相互比较?只不知姑娘们叫我等出来——”
“你们不过是些宫外供奉,还没进宫呢,就想抢我们的台子了?”女子声音一厉。
秦青霎时明白过来,这些歌伎们怕地位不保,找茬来了。
他想起了公子对他说的“两根线”,践踏别人有什么用呢,自己勤奋努力才是出路。
想是这么想,口中却道:“各位姑娘既是教坊中人,对各曲目安排些什么人想必比我们更加熟悉。马舞这种舞蹈规定必须男子出场的,在下几人不过用来凑数罢了。”
“你这话骗谁呢?”女子冷笑:“凑数要凑到用你来做主唱?”
“喂,你——”身后同伴见她咄咄逼人,早已忍耐不住。
秦青伸手阻止了他,“做不做主唱是另一回事。只是在下不明白,这与姑娘又有何冲突?”
你唱得太好,对我们有威胁就是冲突。女子心中想着,嘴上毫不放松:“这一年来,你进宫的次数也不少了吧?托了哪位大人的福?”
这话中有话,明显是有些侮辱的意思了。
秦青却雍然一笑:“不瞒姑娘,如非托了太常卿大人的福,没他的批准指示,我等怎能进得了宫?姑娘当初应该也是如此过来的,日子久了不记得罢!”
“你——”女子双目圆睁,想不到不但没给成这小子个下马威,反被他讥讽没记性!
另一女子上来帮腔:“你不要太得意!谁不知你们这些人平日都是勾三搭四,做些丑事的。”
这下几个少年都浮现了怒色。
秦青正色:“姑娘说话可要凭根凭据。勾三搭四?我们勾引谁、搭住谁了?倒请姑娘指点迷津,我们自己尚不明白呢。”
“是啊,说清楚!”
“别以为你们是宫里的就高人一等!”
歌伎们见他们群情激愤,一时有些无措,但仗着己方人数多一些,忍不住又反唇相讥了:
“说?说出来只怕我们都替你们脸红!”
“别以为我们在宫里不知道,一群兔儿爷!”
平日里受着良好礼仪训练的众人,一旦开起骂来,与平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而且,估计是憋久了,有气没处发,所以正确的说,应该是比平常人骂得更激烈些。
口枪舌箭,满场乱飞。
直到一声咳嗽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安逝的本来意思是说趁着没人注意时出来溜一圈,好好观赏一下皇宫大院的,谁知道这次进来了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呢,反正筵席结束之前回去就行了,自己无关痛痒的一个小人物,应该不会有人在意。
尿遁出来,逛着逛着,她就有些明白为什么从封建制转向民主制的国家如英国法国什么的直接把政府的办公地点设在以前留下来的皇宫,偏偏中国紫禁城那么大,却只作为博物馆,而国家不加以利用了。
这些宫殿,除了飞檐琉瓦还能看看,根本就是有两个很大的缺点嘛!一为柱子太多,左一根,右一根,前一根,后一根,又粗又大,绕来绕去,眼睛要是一花什么的,不撞个头冒金星算你运气;二是光线太暗,大殿既深且广,还罩着层层布幔,请个导演来拍鬼片倒是很适合,点上一两根蜡烛,包管气氛绝佳,还省了布置费。
嗯,估计也只有当了皇帝的人才忍得了住在里面。换了是她,她还是比较喜欢自己那间窗明几净阳光充足的小小蜗居呀。
一边郁闷地随原路返回,顺便替将来的太宗皇帝世民大哥哀叹一下,一边想早知这样,还不如舒舒服服坐在席上吃东西呢!
“想不到是你。”
“……你说什么?”
“不要再装了,我知道是你。”
“弟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虽然你每次来都坐在帘幕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但你腰间的玉佩,不巧,有一次我低身的时候,无意中见过。”
“天下相似的东西何其多,仅仅以一块玉佩辨认,未免失之武断。”
“但你身上这块蟠璃玉佩,却是绝无仅有。”
“……”
“我并无恶意。即使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也不能对你做什么。只是,只是——”
“……”
“只是希望你没有忘记,那场——樱花雨。”
肩后被拍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是真的跳起来了,搞得来人也惊诧莫名:“怎么啦?”
安逝吐口气:“大哥,人吓人,吓死人的。”
世民左右看看:“你抱着根柱子做啥呢?”
“我,我走累了,靠着休息一下。你怎么也出来了?”
“无聊得紧。”世民一笑:“走吧,去转转。”
两人一路没怎么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她是在消化着刚才听到的东西。
七转八弯地拐进了一座偏殿的院子,里面人声嘈杂,仔细听,竟然像在吵架。
互视一眼,走了过去。
“没有真凭实据,全是一派胡言!”男声。
“有证据了你们还能站在这儿?”女声。
然后,一个三、四十左右却保养得极好的中年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你们在干什么?”
“封大人!”歌伎们到底见多识广一些,认出了来者身份,马上闭嘴,施礼。
少年们也连忙跪下。
“皇宫大内的,竟敢这样当众吵闹?都没规矩了?”封德彝语调严厉。
“大人恕罪!”刚刚还吵翻天的两伙人这次倒是合声一致。
“为了什么事吵呀?”
“这个……”伏在地上的少男少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接话。
“说呀。”
“回大人,”秦青开口:“是众位姐姐们指导我等技艺,小的们不服,一时才吵起来的。是小的的错,请大人见谅。”
少年们瞪大眼睛看他,少女们则满脸羞红,为首之人投过来感激一瞥。
“是这样吗?”封德彝走到他面前:“怎么我听到的好像有所不同?”
“那是……那是后来激动过了,才有些口不择言。”
封德彝不说话。
秦青只觉心跳如鼓捶。
“抬起头来。”
浑身颤了一颤。
“有勇气回我话,却连头都不敢抬么?”
秦青咬一下牙,终于,极其缓慢的抬起了头。
封德彝眼中似是闪了一下。
他赶紧又把头低下了。
“既是太常寺的人起的头,那就放姑娘们一马。男的杖责三十,女的先退下吧。”
少女们看着另一侧的少年,慢慢站起来。领头之人突又咚地跪下:“大人——”
“众位姐姐还不快走?想留下来看我们的笑话么?”秦青冷然阻断了她的话。
领头少女看他一眼,站起来,匆匆朝封德彝再一福,突然掩面跑开。
众少女迟疑一下,也跟着疾步离去。
五名少年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其余四人虽心有不甘,但少年的热性还是有的,刚刚歌伎们的感激神色,让他们硬是将责任抗了下来,不再多话。
封德彝又笑一笑:“不想挨打呢,也是可以的。”
四人抬头。
他却只把目光定向低头的秦青:“到我府上去表演一回,就算抵过。”
众人心想,这么简单?
突然另一人走了进来:“封大人。”
封德彝一瞧,连忙躬身:“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少年们依样画葫芦,跪地行礼。
“平身吧。”建成看看:“这几个人怎么了?”
“哦,没什么。犯了点规矩,臣正说处罚他们呢。”
“这样,”建成点头:“那你继续——”
跪在最前头的少年忽然抬头来看他,打个照面,他一愣:“你——我好像见过?”
“回殿下,”秦青答:“臣曾在一品香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一品香?”建成恍然大悟:“是了是了,你叫秦……秦青是吧?史安的朋友。”
“正是。”
“你犯了什么事情?”
“臣稍前与人喧哗,有碍深宫清静。”
“原来是这点小事。”建成笑:“行了行了,都起来吧。”
“谢太子殿下。”少年们跪得久了,赶紧起身。
“好了,封大人,”他转向封德彝:“这个秦青我也认识,卖本太子个面子,不用再追究了。”
“是。”
“寿筵快结束了,我们一起回去罢。”
“是。”
两位大人物相携而去。
“恭送太子殿下,封大人。”少年们齐刷刷又下跪,心中同时哀叹:我的膝盖啊!
“秦青!”
哀叹还没完,接连居然又冒出两人来,一人边叫边奔向最前头的少年。
“史公子!”秦青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
后面四人思索着要不要再度下跪。
“好久不见了!”安逝拉住少年的手,怎么感觉他又长高了许多。
“是啊。听说您随秦王出征去了,战场上刀枪无眼,真让人担心。”
四人耳朵竖得笔直:这个以这种口气说话的人,真是他们所认识的秦青?不是突然转性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安逝笑,“你上下天竺给我求的护身符我一直戴在身边呢,怎么会有事?”
“真的?你一直随身带着?”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瞳仁柔得水都要化了。
站在旁边的世民心底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不快。
“当然。”安逝从领口中掏出红线结着的护身符:“你看!”
秦青笑眯眯的。
“哎,刚才你做的不错哦!”安逝拍拍他肩膀(踮着脚的),又冲后面四人笑:“应该说大家表现得都很不错。虽然歌伎们不该那样说你们,但她们也不会是成心的,大家牺牲自己,保护女性,看来太常寺教育得很成功嘛!”
“公子——”秦青哭笑不得。
“怎么,难道不是这样?”她反应也很快。
他怎能告诉她,身后这几个少年,只是因为年龄还小,受污染还不多,所以才会保留几分血性。其实,歌伎们说的并没有错,太常寺里那些没办法成名成佳的同学,真的有很多——是去“巴结”朝中大臣的。
他本以为只有唱戏的才是那样,才会身不由己。后来明白,身不由己好歹也算是个借口,明明不是身不由己,却还要那样做,只为了出人头地,浮名虚衔,才是最悲哀的。
见他不说话,安逝沉静下来,半晌道:“那个封大人——你小心一些。”
“我知道的。”
“安弟,走吧。”
“这位是——”秦青看向世民。
“哦,不好意思,”安逝介绍:“这位是秦王殿下。大哥,这位是我好朋友,秦青。”
“参见秦王殿下!”少年们心中再次哀叹:我可怜的膝盖啊——
卷二 - 逐鹿篇 35. 房妻吃醋
城南墓场。
天气有些热,空气干燥。
两座高大的墓穴前,站了一个少年。
他怔立一阵,低头,弯腰,然后蹲下来,开始拔墓边斜长出来的野草。
细细的汗渐渐从额边渗出。
直到草全部拔完,他才往额际抹了一把。
甩手,细碎的汗珠自指间泄下,映着亮亮的阳光,没入土地。
尘归尘,土归土。
人生一世,最后不都是一抔黄土?
“我再陪你们坐会儿吧。”少年喃喃自语,走进拜亭,倚栏坐下。
太阳渐复西斜。
少年从默思中惊醒,目光移了移,一个黑纱身影不经意落入视线。
一诧,起身,走过去。
隋故恭帝杨侑之位。
“杨侑?杨广的儿子?”他低呼一声。
黑纱女子返过头来,:“是——史公子。”
“杨侑是你的——?”安逝指指牌位。
“他是我弟弟。”
“杨姑娘——杨姑娘原来竟是隋朝公主?”怪不得她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
“公主一词,我早弃之不用。公子还是叫我姑娘习惯些。”杨姑娘顿一顿:“也更符合我此时的身份。”
“敢问姑娘芳名?”
“杨絮。”
原来她就是杨絮,杨絮就是她!
长安三大美女之一、才情超群的杨絮姑娘,背景来历居然是前朝公主!
只能道一声:“失敬失敬。”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女子嗓音有丝怅惘:“前事过往,不敢说看得通透,却也不会再时时神伤。此生如梦,不过蜉蝣一刻、飘萍一世罢了。”
“世人只恨人生苦短,似姑娘这般,又未免有些过头了。”
杨絮微笑,虽看不见纱下面容,想来却必是秀丽过人:“人生苦短,只是那些活得有滋有味有意义的人发出的吁叹,时间于我,一瞬与十年,毫无区别。”
安逝摇头:“闲将风月从容赋,醉把茱萸寂寞簪。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意境?”
杨絮一怔。
“姑娘若觉无趣,可随时来找我下棋喝酒弹琴聊天啊,要不,我就厚着脸皮上门去叨扰贵府啦,姑娘到时可别赶人就是。”少年朝她眨眨眼,哈哈笑着去了。
良久。
立着的少女绽出一朵笑容,缓缓抚上墓碑,头逐渐靠上去,低喃:“侑儿,也许,姐姐以后不会,再那么孤单了呢。”
桌上摆着一只碧玉茶盏。
迎着阳光看,一片片如同莲心的新绿,茶尖上的茸毛,在水里飘着,像丝丝的斜雨。
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再仔细闻,香气杳然。
一只手越过茶盏,在它旁边的一个玛瑙碗中停住,拿起碗中两颗晶润如鸡蛋大小的石头,滴溜溜转动起来。
“爷,在想什么?”慵懒的声音飘进,随之走进一名丝袍少年。
他未梳发髻,乌丝泻肩,衬得肌肤如冰雪般洁白。
卧椅上被称为爷的人并未睁眼,手中珠子偶尔碰撞出脆脆的音响。
少年走到他身前,趴在椅缘上:“想不到以前呼来喝去的小厮竟成了太常寺乐府中最红的主唱,真让人吃惊不小。”
爷勾唇,似是笑了一下。
“听说他们昨日回去时受到一伙贼人的袭击,那小子倒也有些运气,居然碰上了太子的行队,太子向太常寺留人,可不攀了高枝了!”
珠子顿了顿,接着又旋转起来:“茗云想去东宫那里否?”
“不不,能一直待在爷身边,已是茗云最大的福气了。”少年眸如秋水。
他本身就生得极为美丽,加之有种说不出的妩媚融在骨子里,便是鲜妍娇俏的少女,也要逊上三分。
爷终于睁开眼睛,对他的风姿视若无睹,放下珠子,端起茶盏吹口气:“可知这茶,香在何处?”
茗云一愣:“香么,香在……”
“香在虚无飘渺间。”
爷抬起他的下巴,将他仔细打量一番:“也算是个难得的尤物,可惜——”
“爷!”他突然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爷!您要茗云做什么都行,可千万别不要茗云啊!若嫌茗云服侍得不够好,茗云可以努力学的!茗云保证——”
“来人。”
立时走进来两名强壮的家丁。
他挥挥手,家丁们会意,架起地上的美少年,拖了就往外走。
“不要——”茗云蛮力一上,硬是挣脱,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泪流满面:“爷,我求您——”
他一脚将他踢开,神色漠然。
两名家丁不敢再拖延,上来使劲将茗云按住,若说刚才还有些犹豫要不要下重手的话,现在就真是毫不怜香惜玉了。
茗云瞬间放弃了挣扎,死死看着爷,之后放声大笑:“我知道,你看上他了对不对!那个贱人!我早知——”
身子被门槛挫了一下,家丁们不管,反正这人是失宠了,他好歹也受宠了两年,已经惊人的创纪录。本来还以为这次爷总算对人起了丝怜爱之心——如今看来,府中又快要有新少爷了罢。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声音渐竭,慢慢的,远去了。
院中宁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大哥,你这是干嘛?”
安逝从墓场回来,路过秦王府大门,正好门一开,世民走出来,后面跟着两名侍从,各抱了一个鎏金香炉。
世民朝她招手:“我给房先生送对香炉去。你也去看看吧。”
“远不远?”
“就在王府东墙外,几步就到了。”
“那好。”她上前与他并排走:“你这主子不错嘛,挺关心属下生活起居的。”
世民微笑:“房先生的老母喜爱烧香,我上次见他家后庭的香炉已经长满了绿绣,想是早年从临淄带过来的,太旧了,正好府中有,就给他们送过去。”
边说边到了房宅门口。
房玄龄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到世民,知其来意,又是感谢又是客气一番。
进到客堂。
“绣儿,秦王来了,快沏好茶上来!”房玄龄朝内厅叫道。
随他叫唤,一名妇人低头走出来,徐徐向世民行一礼:“臣妾见过秦王殿下。”
“免礼免礼。”世民坐下摆手。
卢绣儿抬起头,似是笑了笑,转身去沏茶。
安逝却在她抬头时一愣,妇人的一只眼睛竟然是瞎的!而且好像是用什么利器戳进去又翻转过,眼珠已无,息肉外翻。
可以看出是多年前的伤口,真不敢想象当时是怎样一副惨状。
虽然探听别人隐私不对,但她还是忍不住往世民那边靠了靠:“房夫人的眼睛——怎么会那样?”
“房夫人刺目示贞的故事,你没听过?”
她摇头。
“我长话短说。当年房先生得了场大病,自以为不久于人世,便将夫人叫到床前,劝她在他死后改嫁。岂知夫人性烈,当场拿了剪子将自己左目剜下,以示忠贞不二,也许苍天有眼,房先生后来病就好了。”停一下:“所以啊,房先生对夫人又敬又爱,未曾娶过一房小妾。”
安逝马上对卢绣儿起了尊敬。这种女子,又怎能不让人尊敬!
“不过,夫人对先生有时也未免太严了,”世民叹息,而后又笑起来:“不如我们逗上一逗,怎样?”
安逝皱眉:“你想干什么?”
“你且看着。”世民咳一声。
正好卢绣儿端了茶进来,等她摆完,世民严肃道:“房先生与我情同手足,今天本王给他做个媒,赏个美人当你妹妹,如何?”
房玄龄在一旁慌忙扯他袖口,世民佯装不觉。
卢绣儿脸色一冷:“殿下的心意臣妾心领了。只是我们家屋子少,怕是容不下第二位夫人的。”
世民笑着说:“那好办。我既然能给先生修这座宅院,就能给你们再扩大几间嘛!”
卢绣儿端详他神色,见他不似说笑,有些急了:“殿下当得大唐一半的家,就没有别的好赏赐了么?臣妾虽然丑陋,却也给他生了儿子呢!”说罢竟有泪花在那只独眼里转着。
安逝不忍,悄道:“差不多就算啦。”
世民做个别动的手势,续道:“大臣迎娶妾滕都有制度,本王府中凡已婚的官员,好像只有房先生一人没娶妾了,知道的说他从一不二,高洁自守,不知道的会说本王亏待谋士呢!”
不管他怎么说,卢绣儿只是摇头。到了后来,竟独自回了内堂,避开了。
“你家厨房在哪儿?”
“殿下这是要——”房玄龄奇怪。
“烦先生带路就是。”
一会儿,世民从厨房出来,手里端一碗褐色的汤汁,放到一旁,旋身坐好,又隔着门帘道:“夫人这便是抗旨不遵了,怎能如此对待本王?来人哪,给本王拿一杯鸩酒来!”
谁知卢绣儿一点也不含糊,一阵风似的撞出来,见秦王手边放着一只碗,端起来就喝,点滴不剩。
“喝就喝!”她放下陶碗:“只是殿下这酒有些酸哩!”
一句话说得世民再也绷不住脸面,放声大笑起来:“醋焉能不酸?夫人原来善吃醋啊!”
安逝在一旁也忍俊不禁,捂嘴笑了起来。
卢绣儿满脸通红:“殿下也真是——”
没说完,又咚咚咚地跑回房。
之后。
房玄龄将他们送至门外。
世民道:“好一位刚烈的夫人,先生一生怕是脱不了‘惧内’这顶帽子喽。”
房玄龄认真地答:“夫人有恩于我,千金不换。”
“好了,你回去吧。”世民摆手。
“臣看殿下和史公子走了再进去不迟。”
一条巷子,安逝走得极慢。
听到关门的声音,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那门,眼光里有感叹。
“怎么了?”
“千古风流一坛醋。吃醋的故事竟是由此而来……”安逝停下脚步,“房先生与房夫人,两个人都很让人感动呢。”
世民道:“我认为房夫人作法还是太激烈了些。久而久之,不会让人产生负担?”
“真正的爱,即使是负担,也是甜蜜的负担吧?”她瞟他一眼:“你不懂,不跟你聊。”
世民笑:“你就懂了?那正好说给我听听,我好受教。”
“说是没用的,你只会认为它莫名其妙,虚无缥缈。等哪天你真正经历过了,自会懂得。”
“越说还越像回事了。依我看房先生后来就带了报恩的性质,义大于情。”
“到了他们这个阶段,所有的情都融到了一种名叫‘亲情’的关系里,就像绚烂后的平淡,花开后的果实,最平凡,最真实,也最珍贵。家,不就是这样组成的?”
跟一个人一直在一起啊……世民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的世界里,从来围绕着一大堆人,父母兄弟姐妹,亲朋好友相知,有来有去,人数永远像是那么多。有谁,现在突然想一想,有谁,是一定要跟自己永远在一起、而自己又想跟他在一起的呢?将来的妻子?脑中浮起无垢的脸,无垢哪里都好,还舍命救过自己,可自己跟她,总像少了点什么。
那么,或是就像现在这样,房玄龄杜如晦李靖世勣尉迟敬德……君臣兄弟,驰骋天下?
抽丝剥茧开来,只剩下一个人。
这个人,如果这个人愿意,自己好像也很……也很愿意跟他一直在一起的啊。
听他语出惊人,看他运棋如飞,时而犀利如锋,时而痴傻迷糊……
只是他,却不见得愿意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罢。
自己从不喜欢强留于人,觉得没意思。
现在却疑惑,是真的觉得没意思呢,还是抱着弃之亦不可惜的心态?
因为自己,竟有了把那人强留在身边的冲动!
说是没用的,你只会认为它莫名其妙,虚无缥缈。等哪天你真正经历过了,自会懂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有预感,以前自己所不信的,将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战场上常胜将军的他,这次恐怕……会走得艰难。
卷二 - 逐鹿篇 36. 香冷胜水
一座高高的假山。
下面砌了一个池子,池子旁立了块碑,碑曰“放生池”。
池子呈长方形,青石栏杆和石阶长满了暗绿色的青苔,一直延伸到水的深处。山壁上的枝枝蔓蔓洋洋洒洒低垂下来,褐红的,金黄的,墨绿的,淡紫的,还有不知从哪儿飘舞过来的落叶,蝴蝶般,却没有生命,在空中作一瞬定格,落在池面上。偶尔有残存的水上飞虫,无声地,飞快地从水面上滑过,终究也没留下痕迹,平添一份落寞。
池边,立着一个男人。
正低头看着水里的鱼。
忽然间,安逝想起来不知在哪儿读过,爱看鱼的人,是寂寞的。
水中的游鱼,似乎总以最自在的形态游弋着,仿佛游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不受任何拘束。
男人抬起头来:“史公子。”
她笑:“太子殿下。”
建成平展眉头:“每次看到史公子,总是让人心情为之一松,空气都清爽自在了。”
“殿下可是在笑我不拘小节,疏于礼数?”
“你若对我来个三叩九拜,我就要怀疑来的是不是真正的史安了。”
“呵呵,太子殿下在信中既以朋友身份相邀,史安自当从命。”
天上一只飞鸟掠过,影子投入了池心。
建成瞥一眼:“我看着鱼,鱼儿也许看着天上的飞鸟,飞鸟也许正看一片白云,白云也许在看着风——”
“就好像,人羡慕着鱼的自由,鱼羡慕着飞鸟的自由,飞鸟羡慕着白云的自由,白云却羡慕着风的自由。”
“那么,风又羡慕谁呢?”
池塘一方水晶似的清澈见底。陈旧而华丽的色彩铺满了池底,多年前的残枝落叶,隐隐约约的彩石,云天藤蔓的倒影……从枝叶间穿过的些微的光,照进池底,又被池底那些散乱的东西反照着,使整个池子晶莹透亮,却又五彩斑斓,让人觉得水的深处一定还藏着什么神秘的事物。像一幅年代久远的画卷,像一阙婉约的词,像轮回的四季,宁静得经得起你一生一世的凝视。
安逝沉吟许久,方答:“风啊,也许羡慕的是我们的心吧。虽然我们的肉体受着种种羁绊,但我们的灵魂却能自由飞翔。”
建成默然。
“太子不是说请我来喝酒?”安逝打破宁静:“这半天也没见到哪儿有好酒啊。”
建成微笑:“喝酒不在这边,设在荷塘旁。”
“边赏荷边喝酒?”
“去了自然知道。”建成卖个关子,举步带她往荷塘走,“上次祝寿时你那杯‘旭日东升’,真让人印象深刻。”
安逝扑哧一声:“不过是一种最简单的鸡尾酒罢了。”
“鸡尾酒?”
“我曾经生活过的一个地方,那儿的人把这种五颜六色的酒统称为鸡尾酒。”
“名字果然贴切。想那大公鸡的尾巴,不正是花花绿绿,色彩丰呈?”
“太子殿下一点就透,佩服佩服。”
两人说笑着到了荷塘。
塘边已有人备好了桌椅酒筷。水上系了一只轻舟,舟上两个侍女。
还未到盛夏,荷花并未开放,只隐隐有几个小荷花苞探出头来。
倒是那大片大片的翠绿,真让人感慨古人吟咏“接天莲叶无穷碧”之精妙。
“史公子是酒中高手,必知酒杯于酒的妙处,”建成带她坐下:“可曾使过碧筒杯?”
“是用荷叶做的杯子来装酒吗?”
“正是。公子喝过?”
“以前在书上识过这种喝法,却未曾实践。”
“那今日便不算枉来一遭了。”建成显得十分高兴,招手对舟中侍女道:“去摘两片连茎荷叶来!”
“等等!”安逝阻止:“与其让侍女们帮忙,还不如亲自动手。泛舟湖中,穿莲而过,想来更有意味。”
“好好好。”
当下携了酒,带上一个划桨的宫女,登了船。
“来,”建成拔过一片荷叶,取出簪子把荷叶刺穿,使之叶茎相连,放到她手中:“拿好。”
安逝咬住荷茎末端,建成往荷叶里倒上美酒。一股好酒的醇香,带着荷叶丝丝的香气清凉,慢慢滑进嘴里。
她吸了一口,然后用手捻住茎管:“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古人诚不欺我!”
建成也帮自己做了个杯子:“酒妙,史公子说话更妙。香冷胜于水,佳句,佳句!”
“我也是从别处看来的。”安逝往他那片荷叶上倒了一杯,微笑道:“秦青既在太子府上,可否请出来与我一见?”
“不急。”建成浅啜一口,“听说,公子是二弟的结拜兄弟。”
点头。
“如此——我也认了公子当弟弟如何?”
她瞧着他:“太子殿下说笑了。”
他一笑,轻叹:“难得有人与我感觉相投,却不想——”
“虽没福气与殿下做兄弟,当朋友也是可以的。”
“好,那就当朋友。”建成意味深长的加重语气,挥手示意丫鬟将船往岸上划:“希望是像公子与秦青,那样的朋友罢。”
岸边伫立一个身影。
疏疏朗朗,韶秀如画。
她跳上岸去:“秦青。”
秦青静静的注视她:“公子。”
三人在桌前坐定。
“秦青得太子相救,真是老天保佑。”安逝端起一杯酒:“我先干为敬,敬太子一杯。”
言毕一口喝光。
建成举起杯子,“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不然。”她看向秦青:“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
秦青摇头:“我们一行从封大人府中出来不久,就被一伙蒙面人围住,动手即杀了车夫。问他们是不是要钱,或是有何仇怨,或是抬出太常寺的名头来,都不顶用,后来只剩下我——”他顿了一顿,续道:“还好那时太子殿下的卫队经过,我大声呼救,才保住性命。”
“那那些蒙面人呢?总有抓住一两个吧?”
建成道:“凶手身手甚为灵活,竟一个也未擒获。”
“这可奇怪了,无缘无故劫杀太常寺的几名学生。我查过,死的几人来历背景都较为单纯,不可能是寻仇而来——也不是为钱,又不畏势,难道,”她好笑:“还是为色不成?”
建成看秦青一眼。少年迟疑道:“可是,他们把人都杀了呀——”
“等等!”安逝突道:“你刚才说只剩下你的时候停了一下,那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蒙面人下手很快,我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几下就满地血污了。”秦青皱眉,十分不愿再次想起当时的惨状:“但是,只剩我一个的时候——他们围了上来,却一时没人出手,当其中一人走到我跟前时,太子殿下就出现了。”
安逝推敲着他的每一个字:“这样看来,恐怕还真是与你有关呀。”
“公子,”秦青侧头想了想:“我也想过这个可能,但秦青自问未曾得罪过何人到要杀人示愤的地步。”
“错,”她答,“杀了所有人而不杀你,一开始还可以认为是巧合,但经刚才这么一说,这帮人恐怕就不是要杀你,只是为了劫走你罢了。而且,劫走你这件事情,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劫走我?做什么?”
建成见他俩讨论得起劲,并不插话,坐在旁边边听边点头。
“太子殿下真乃先见之明,将你留在宫中。”安逝若有所思的朝建成一笑:“若是回太常寺,说不准风波不断。”
秦青跟太子谢过。
建成道:“我却没想这么多,查案是京兆尹的事。只是觉得秦青唱歌实在动听,故将他留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还是该谢的。”安逝转向少年:“既然蒙太子殿下看得起,我们家秦青也不会让人失望,是不?”
秦青点头:“太子大恩,秦青没齿难忘。”
建成摆手:“已经谢过多次啦,不必客气。”
安逝再敬他一杯:“秦青是我视若亲人的朋友,太子救了他,也相当于救了我。史安感激不尽。”
建成微笑着将酒一饮而尽:“那么,我可以提个小小的要求罢?”
“太子请讲。”
“做一场真正的朋友。”
“……当然。”安逝一怔:“刚才不就说了当朋友的?”
“是真正的朋友啊。”建成笑得开心:“喏,从称呼起,我就不叫你史公子了,叫什么好?小史?小安?史兄弟——”
安逝额头冒出三根黑线:“我叫秦青都直呼名字,你称我史安吧。”
“史安?”建成念了念:“不够亲近哪——”
还是不要太亲近的好。她心里暗想,以后建成世民迟早相争,自己若一个处理不好,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知道点历史的都该明白选哪头吧?
“太子殿下,所谓称呼不是距离,年龄——”
不是问题四个字被建成阻了去:“公平起见,你也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叫我,叫建成——”
觑她一眼。
看吧看吧,年龄果然还是有问题的,总不至于她也直称他名字吧?
建成犹豫一下:“叫我建成大哥吧。”
“俗话说君臣之礼不可费。”她嘴角一弯:“这样一叫,别人听了就越发觉得史安放肆了。干脆折中,我叫你太子大哥行不?”
“不错,”建成拊掌:“史安果然心思机灵,以后就这么叫!”
一名宫女上前:“禀太子,齐王、齐王妃到。”
“请他们过来。”
话音未落,笑声已至:“大哥,给你带样好东西来啦!”
看得出来,他们兄弟间比较随便,受宫廷规矩约束不多。
“什么好东西?”
“一张白狐皮,毛色很纯。”边说边看到了桌旁的安逝:“你?”
杨媚跟着过来,穿一件束胸叶蒂大幅长裙,外罩镶锦翻领荷色短襦,丝绸衬裙露于外衫,拖曳在地。既端庄,又十分幽柔清沏。
明媚逼人中,徐徐一福,先行见过太子殿下。
安逝及秦青亦同时行礼:“参见齐王,齐王妃。”
“起来吧。”元吉摆摆手,“大哥,怎么这小子也来了?”
建成接过狐皮,不答反问:“又去射猎?”
“是啊,在城外山林中猎的,怎么样,不错吧?”
建成点头:“骑射固然重要,不过,该你处理的政事都处理了没?”
“大哥!”元吉发蔫:“你知道我宁三日不食,也不能一日不猎的。”
“都已经娶妻成亲了,总该长大些。”
“是是是。”元吉又笑,拉过杨媚:“媚儿也常这么说,你们真像一国的。”
杨媚飞快的瞄建成一眼,扯扯元吉:“说什么呀,还不是为你好。”
安逝起身:“太子齐王慢慢聊,臣先行告退。”
“去吧。”
秦青跟着道:“我送送公子。”
元吉瞧那两人离开,道:“史安除了能言巧辩些,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跟二哥对他如此另眼相看?”
建成淡淡一笑:“有些人,往往出乎你的意料。”
琼花瑶草,珍禽异兽,宫外难得看到的景致,宫内随处可见。
“秦青,你在东宫奉的什么职衔?”
“乐官。”
“还想回太常寺吗?”
秦青一时沉默,好久才道:“太常寺里,人人争得头破血流,只为进宫。秦青现在已身在太子东宫,是不是也算因祸得福?”
“那么,”安逝停住脚步,“你愿意待在东宫吗?”
秦青轻道:“身为艺人,能得一份温饱,为皇族歌唱,该知足了。”
“那我换句话问,你——快乐吗?”
秦青一震,抬首,却看进一双湛亮的水眸:“公子……”
他何其有幸,这世上有一个人,关心自己快不快乐?
低下头:“我……很快乐。”
她看看他,然后目光落在一只悠然行走的仙鹤上:“不久又要打仗了,我会随秦王出征,照应不到你。所以,暂先待在太子这儿,应该安全些。”
“公子随二殿下出生入死,却不要功名,为何缘故?”
“呵呵,”笑起来:“去为了见我那些老朋友啊!”
阳光下,他神采飞扬。
他忽而有些羡慕,若公子换作是自己,会怎么做?
“那我就走了。”她远眺宫门,转过身来握住他的手:“遇袭之事我会继续查,别担心。”
“嗯。”
“还有,”她放低声调:“太子必不简单,你要小心些。无论如何,最首要的是保护自己,不要怕连累我。”
“嗯。”
她笑:“回去吧。别送了。”一扬手,大步而去。
他看着那洒脱的背影,鼻头突然有些酸。
公子,其实我,已经连累到你了,是不是?
卷二 - 逐鹿篇 番外 - 帝女花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丹景春醉容,明月问归期。
——唐李正凡《牡丹诗》
“长安城破啦,李渊父子的义军正结队入城!公主,代王,还是先设法藏匿保命吧!”
东宫大殿一片空旷惨淡,太监宫女们已各自惊骇奔散而去,只剩下侍读姚思廉还在苦劝。
怀中单薄稚小的身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紧她:“姐,姐姐……”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抖动不止。
她将他护在身后,嘴唇死咬,双眼紧紧盯着殿门,仿佛那里随时会窜出洪水猛兽般:“侑儿,别怕,别怕,姐姐在呢,会保护你的。”
“公主——”姚思廉满脸焦急。
一个娇弱的少女,怎么保护更加弱小的弟弟?
几十名义军拥进大殿,盔甲冶血,兵器闪烁。
表情冷漠的渐渐围上来。
她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唐公兴兵举义,是为了匡扶帝室,卿等休得无礼!”
众人愕然,迅速止步。
一名似是将领的青年上前:“敢问这位姑娘是——”
姚思廉回道:“此乃当今皇上的三公主千岁殿下。”
“原来是公主千岁。”青年轻施一礼,摘下头盔:“公主勿惊,末将正是奉唐公之命,前来保护代王的。”
头盔下一张英武帅气的脸。
她一愣,冷然道:“你是何人?”
“末将乃唐公膝下二子李世民。”
“德妃娘娘?”半空突然插入一个轻浅的女声。
杨絮悚然惊醒。
“德妃娘娘,吴王来了。”宫女掀起帘子,午后的阳光薄透进来,洒落在她褶皱繁复的裙摆上。
是这些微的暖意,啄醒了她尘封已久的往事罢?
一个高大英俊的人影立在殿门前,背映金光。
刹那间,她有些迷糊了。
多像梦中闯进皇宫时气势凛然的青年!
吴王李恪走到跟前,弯腰一揖,“母妃今日身子可好些?”
她回神,笑笑招手示意他过来:“好,一切都好。”
“今日父皇单独召见儿臣,说了一番话。”
“哦?说些什么?”
“父皇言:‘父子虽为至亲,若儿子有罪,则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汉已立昭帝,其兄燕王旦不服,阴图不轨,霍光折简诛之。为人臣子,不可不戒。’”
她沉吟半晌:“皇上是在担心你啊。齐王祐造反险遭杀,太子承乾、魏王泰相继幽禁,今新立晋王治为太子,这中间的利害干系,你可明白?”
李恪不语。
“母妃知道,”她握住他的手:“皇上众多儿子中,你是最像他的。不是我夸,人人都说你聪慧颖悟,禀赋极高,文才武功都在诸兄弟之上,皇上当初并不是没有那个打算,但是,确立储君,是关系到以后王朝是否稳定的大问题,选哪个王子做太子,不单单看王子本人的德才呀。”
“儿臣明白,”李恪哂笑:“我们背后没有靠山,缺少大臣支持,对吗?”
她一顿,点头:“大唐朝廷表面虽一团和气,其实已分化为关陇贵族官僚集团和山东士族官僚集团两大势力。皇上现在在位,自不愁控制这两派势力的消长平衡,使其和睦相处,可一旦陛下百年之后呢?谁也无法预料是什么模样。如今支持太子李治的,正是势力庞大的关陇贵族官僚集团和长孙无忌这样掌有实权的重臣,这些,才是保证日后储君顺利接任、使大唐江山继续稳如磐石的根本。”
李恪长呼一口气:“儿臣完全懂了。以后,儿臣会更加约束自己,一言一行,谨慎行事。”
“真正懂得就好。”她抚平他本该俊朗的眉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种时候,太出色了反而是一种祸患,母妃只盼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活着,知道吗?”
“嗯。”李恪微笑,深深点头。
吴王前脚刚走,贤妃后脚又到。
“妹妹今日怎有空过来?”端起茶,浅笑望向眼前不施粉黛、不描眉、不涂唇,却依旧美得让人心惊的女子。
“好久没见了,听闻姐姐染了风寒,自该过来看望。”贤妃脸上漾着关切:“太医们怎么说?”
“没事。吃几副药下去就该好了,劳妹妹关心。”
“相处十多年,姐姐一直客气。”贤妃倚到窗边,“我向来疏于打点,宫中经年,要不是姐姐们照应着,媚儿恐怕过不来这么安乐。”
“妹妹哪里话。大家同是服侍皇上的妃子,后宫关系处理好了,就算帮陛下减少些烦恼。可惜皇后去世得早——”
才十年,贤德淑良、待她们如亲姐妹般的温婉女子就离开了人世。
“一个一个,都这么走了。”贤妃喟叹,目光转向窗前书案,上面一幅半开的卷轴,有了些年月,边上微微泛黄。
“这是——”她好奇的走过去。
杨絮一瞧:“一位故人送的,怕它返潮,每年我都拿出来晒一晒。”
贤妃小心的推开,一幅淡墨的牡丹图呈现在眼前。
“风过处,心无痕。牡丹开后,再无花荫。”她低念着,“是她——”
杨絮听她口气:“你……认识?”
“我们应该都认识吧。”贤妃淡笑:“长孙皇后,你,我,玉真……怎么可能不认识她?不记得她?”
是啊,神思似乎飞回了十多年前,那个以假乱真的翩翩少年,那个让当时的秦王不顾一切的跳湖的身影,那场惊变……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在皇帝尚在东海池子里泛舟之际,当时的秦王世民发动了举朝皆惊的玄武门政变。她当时并不知道宫中情况到底如何,然对于当日长安城中家家关门闭户、兵马到处乱跑的纷乱景象记忆忧新——那简直不输于城陷时敌方入城引起的恐慌,兵丁们操戈持戟满脸凶暴,所有店铺摊子都停止了开业,只见大街上来来回回战甲在身的士卒……
“母妃!”
大明宫宽阔的长廊下,一名长发及腰、轻纱飞扬的少女轻快跑来,一路洒下的笑声如同屋檐下最动听的风铃。
她眨眨眼,贤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来人却是长孙皇后嫡出的长乐公主,李丽质。
应该是老了吧,最近时常回想起往事。看到眼前笑逐颜开的少女,自己竟然有一瞬间的错觉,当初那个同样鲜艳明媚的丽质啊……
“母妃日安。”丽质屈膝行了一礼,左右看看,道:“恪哥哥不在吗?”
“恪儿刚走。”杨絮笑着拍拍自己身旁的坐榻:“来,到这边来。”
“哦。”丽质点点头。由于长孙皇后去世得早,她没几岁便交由杨絮带养,双方感情十分亲厚。
“刚刚笑得那么开心,是不是碰到什么有趣的事儿啦?”
“父皇下旨去下天竺游玩,陪同名单里有母妃和我的名字呢。”
“是吗,难怪。你是顶顶喜欢玩的了。”
“呵呵。”丽质不好意思笑笑,又道:“我还碰到一个刚进宫的妃嫔,叫徐惠,最近被封为充容的那个,听说她蛮得宠的,可我瞧着不是特别漂亮呀!”
“容貌对于女孩子并不是首位的,年华总会消逝。听说徐充容是有名的才女,自有其过人之处。”
“……父皇也未免太多情了,那徐充容不过才大我几岁的样子。”
杨絮悠悠道:“陛下看似多情,实则无情。难得有人引起他新的兴趣,就由他去吧。”
丽质托腮看着她:“母妃,您说帝王家的人都是真正无情的吗?”
杨絮点点她鼻头:“那要问你自己喽!”
“我肯定是只有一个驸马啦,可是皇帝、皇子、大臣,甚至普普通通的市井男人,却可以有多个妻子,他们为什么要娶那么多?专心致志对一个不好吗?”
“……如果你喜欢的人,你想专心诚意对着的那个人,不喜欢你,该怎么办?”
“啊——”公主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挠着头,皱起眉,陷入了苦恼之中。
杨絮摸摸她的头,看向窗外。
喜欢与被喜欢,当发生错位时,其实是一对矛盾啊。
风无心吹过,花有心留痕,却终是,留也留不住。
车辙撵过青石板道,辚辚向寺院正门而来,车冕、流苏、华盖,明晃晃的正黄色显示着皇室昭昭气度。
下天竺提前三天便已开始清场、打扫并焚香祷告。因此,此刻在庙中的,除了一应必须的和尚之外,其余都是皇家及带来的侍从。
贞观皇帝一人站在三生石前,他挥退了跟从的众人,甚至连德高望众一直随旁讲解的住持大师也站在了数丈开外。
杨絮从旁边慢慢绕过,少女时代她便来过几次,因此觉得如果皇帝要在那儿待上半天的话,那自己远远看看也就算了。
谁知皇帝却看见了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招一招手,让她过去。
她近前:“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妃平身。”
“谢皇上。”
他手里摩挲着一块木块,接下来不再说话。
她低头瞄瞄,又不知皇上召她何意,故一时陷入了安静。
隔很久,贞观道:“爱妃以前也是学过刻印的,是罢?”
“回陛下话,是的。不过当年一时兴起,游戏罢了。”
“那你看看,认不认识这十四字是谁刻的。”
他将手中木块递过来。
本以为该是一块上好材质的木料,接过一掂却只是普通,而且留着被从哪儿劈下来的痕迹。四角被磨得很滑,估计长年抚握之故。
举起来一看,浅浅刻有两竖端正小楷:“荆棘丛中下足易,月明帘下转身难。”
心如被闪电击中。
这字迹,这字迹……
她蓦然抬首看他,瞪大眼。
贞观笑道:“认出来了?真不愧是当初一同学过刻印的。爱妃记性很好。”
“这是她留给皇上的?”
“不算吧……她也许无心,朕却觉得禅意之深,无法企及。”
是啊,于他来说,披荆斩棘,如履平地,却为何始终得不到明月帘下那一次转身的机会?
“皇上……相信来世吗?”
“不信。”
“呵呵,臣妾也不信。其实关于来世,臣妾更愿相信另一个古老的传说:人死后,灵魂会重走一生的路,将生前的每个脚印一一拾起,再回到来处,重新投胎。”
“哦?是谁告诉你的?”
“十六年前,那个用自己的生命救了皇后腹中胎儿的少女临死前说的。”
“……杜丽质?”
“是。”
贞观皇帝抬起头,仰望牵绊三生的巨石:“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永难转身的月明帘下吧。”
有了,便不求来世。
只求,重走一遍一生的来路。
卷二 - 逐鹿篇 37. 医谁谁死
房门轻响。
“进来。”
阴玉真推门进去,将一盏青花瓷茶放到桌上,撤下已冷的杯盘。
目光转换间,瞥到青年有些发呆的样子,心下微微起了好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修长的指尖夹了一张小小纸条,隐约可见最末“是何期”三个字。
用体清俊跳脱,很是好看。
青年微叹一声,顺手将纸条折起,纳入旁边一个精巧的银色小盒。
盒子里还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她收回目光,不该看的就不要多看。
一福身,准备退下。
“慢着。”青年喝上一口:“蒙顶茶?”
“回殿下,正是新送到的蒙顶。”
“……包上一包,送到杜参军府上去。”
她微微一笑:“是。”
“等等,他比较喜欢品酒啊——”青年沉吟:“最近有没有贡上什么好酒?”
杜公子爱喝酒吗?她想着,边道:“回殿下,好像没有。”
“下去吧。”
有人敲门。
上前把门打开:“史公子。”
“玉真姐姐好。”来人笑着打招呼。
“不敢。史公子好。”
“问声好有什么不敢的?”安逝进了门,冲青年道:“大哥,刚刚才知道原来你还兼任京兆尹哪,可方便多了。”
世民轻笑:“是为了太常寺学生被杀一案来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正看这件案子呢,一见秦青的名字,想必你会来探听了。”
她叹气:“大哥就是大哥,怎一个强字了得。”
玉真在旁抿嘴而笑。
世民也笑:“我这个大哥若不强些,怎罩得住你这朋友遍天下的义弟?”
“那案子查得怎么样?”她问:“知道凶手是谁吗?”
“此案刚由府衙整理送至我手中,略看一看,恐怕不是一般的凶杀案。”
“没错。”她把秦青的描述重复一遍,并说出自己的推测。
“劫人?”
“对阿,想来想去,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动机呢?”
她把手一摊:“那就要看大哥的本事了。现在我们只能从凶手行为来猜测他的目的,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抓住了才知道。”
“秦青既未与人结怨,又无显赫背景——从常理上看,似乎无迹可寻。”
“那就不要从常理上来判断。”
“安弟,”世民笑:“官府办事是要讲证据的,一味揣测不是办法。”
她撇撇嘴:“现在你准备怎么查?凶手不但以黑巾蒙面,而且别说活的,死的都没留下半个。”
“先找到当时所有在场之人,逐一问询。”
“太子卫队?”
浓浓的墨,匀匀地贮在砚池中,毛笔徐舒轻展地掭着,吸吮着,直到饱满丰盈。
执笔的手,洁白修长。
执笔的人,高梳黑发,一袭兰衣,蹙眉瞑目,端坐沉思。
“立身成败,在于所染,慎乎所习,不可不思。”思字最后一点勾出,他手一顿,向门口望去。
玉真手挎一个小小竹篮,浅笑若兮:“院门开着,敲之不应,故尔不请自来。”
如晦站起:“哪里。姑娘请进来坐。”
玉真又一笑,自篮中取出一个瓷罐:“秦王命奴婢送一斤蒙顶过来,公子喝着尝尝。”
他双手接过:“秦王费心了,姑娘代我好生谢过才是。”
她点头,见到窗户开着,外面搭一个支架,架上摆一只器皿,较盘子深些,较钵又浅些,凑近一看,器皿里盛了捧清水,清水中养着些晶莹绚丽的小石子。
“呀,好美的石子儿,怎么不养朵花呢?芙蓉,或是莲花?”
“什么都能养啊。”他看着水光中飞掠的巧云:“瞧,且能养天呢。”
她俯面望着姹紫嫣红的石子,禁不住用手指轻轻拨弄。
水面倒映出一张娇靥。
也许,可以供养一朵素色容颜?她想。
脸上忽然抑不住烧红。
一个声音化解了她的尴尬:“史公子在吗?”
如晦应声而出,见到一个小厮打扮的二十岁左右男子:“你是?”
小厮躬身:“小的是长孙府的家丁。我家小姐让小的送些核桃过来给史安史公子。”
如晦一笑:“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接二连三有人送东西来。”一边道:“小哥进来喝杯茶。”
“不敢。”小厮打开身后布包,露出里面的竹篾筒子,装了满满一筒核桃:“公子是姓史罢?”
“不,小逝出门了,我姓杜,是她大哥。”
“那交给杜公子也是一样的。”小厮规规矩矩双手奉上:“小姐说让史公子先试着,若觉得好了,只管说一声,家中有的是。”
“难为长孙小姐记念,改天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公子忒客气。”小厮放下东西,并不喝茶润口,如来时般轻快去了。
如晦打开竹筒,拿出一个核桃,以手摩挲。
玉真看着:“史公子刚刚才跟秦王出府查案呢。”
“哦。”不置可否。
“公子觉不觉得,秦王殿下对史公子特别纵容?”
“秦王对属下,向来都是恩宠有加的。”
“也许吧。”她想一想:“不过像他这么,呃,不拘一格的,实在异数。”
他微笑:“别忘了两人还是结拜兄弟。”
可她觉得太子三兄弟的感情也不见得有这么好呀!边暗忖边瞅了下天色,出来太久了,于是福一福身:“劳公子招待,奴婢这就走了。”
如晦送到门口:“姑娘慢走。”
趋出五步,回头,门正好阖上。
心底悄悄叹了口气。
他掩上门,停一会儿,忽对空无一人的院落道:“来了这么久,看够了罢?”
树杈间落下一个玄衣人影。
眉淡,眼也淡:“有时,真让人恨不得除了你去。”
如晦装作没听见:“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玄衣人抱胸,作洗耳恭听状。
“太常寺——”才说三个字,见对面人眉梢微挑,瞬间明白过来:“他也叫你去查?”
玄衣人叹笑:“如晦啊如晦,所以说你是太聪明了,小心寿不长啊。”
他自动忽略他后半截,在院中石凳坐定:“刚到的蒙顶,来一杯?”
“好。”拂袍,落座。
于是如晦去沏茶。
水雾如烟升起。
他把茶末投入壶中和水一块煎煮,看茶末打着漂儿,然后沉下去,只觉得心也一起沉静下来。
“喂,我说,”音色同眉眼一样淡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不如你——放弃吧。”
人头攒动的小面店。
一少年拉着个青年进来:“大哥,我跟你说,别看这家门面小,面条做得可是真好吃啊。你看人这么多就知道了。”边说边瞅准一张刚空下来的桌子,火速窜了上去。
青年跟着踱步前行。
少年把头发一甩:“老板,两碗葱不要面!”接着又加一句:“多下点面啊!”
半天老板的声音传来:“……你到底是要葱还是要面?”
青年已经笑倒在桌台上。
少年反应过来,脸红到了脖子根,嘟囔着:“当然是要面啦。”
青年还在笑,少年推他一把:“大哥,这不像你哎。”
“好,好,我不笑。”青年从桌上筷筒里抽出竹筷,递给他一双:“刚刚问了那么多人,有何收获?”
少年将筷子在小茶杯里转转,刚要答话,抬眼见一布衣年轻人进门,店里有同伴招呼他,他边走近边道:“孙思邈来了,我装病让他看一看,试试他的医道如何。”
几名同伴笑嘻嘻地:“好啊。”
于是高声喊:“孙思邈快来呀,有人病了。”
那小伙子便一头栽倒装病。
一名三十岁左右、面白须长的男子跚跚而来。
安逝奇道,年龄不老却留一把长至胸前的胡子,是学关公么,还是秀个性?
孙思邈把小伙子放平,手按寸、关、尺,号一下脉,遂站起来道:“准备后事吧,没救了。”
众人大笑,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把孙思邈笑得一头雾水。
内中一人道:“他是装病逗你的,其实根本没有病。”
孙思邈一本正经:“他已死了,怎么没病,他的胆已破了,心脉也乱了。”
众人大惊,只见那装病的小伙子已经脸色发紫,不一会儿,便气息皆无。
出了人命,店中一下子慌了饺子。
“真是个‘背时郎中’哟!”
“找他看病,没有一个被医好的,啧啧啧,看谁谁死啊。”
人们议论纷纷,孙思邈神情一黯,在一片耳语声中低头出了门。
少年扔下筷子:“我去看看。”
青年摇一摇头,却紧步跟上。
没出一条街,就见孙思邈被一江湖术士拦住去路:“先生相貌大有来头,绝非等闲之人。”
孙思邈先一怔,后苦笑:“实不相瞒,在下坐堂行医,医谁谁死,无人上门,何来非常之论?”
术士道:“生死有命,所说被医死之人,并非你医术不精,只是在你施救之前早已死去,命中如此,与你何干?”
“但愿世人都像先生般作如此想。”
“不过,依先生这样作游医度日,未免空费满腹才学。不如云游天下,等待时运好转,再作打算。”
“到何处方能发迹?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术士将手拢入袖中,占卜一课,神秘的说:“长安已不能留,据卦象看,利在东,必须东出潼关,若是遇到有一丈二尺高的茅草的地方,脚穿三十斤重的靴子时侯,就不要再走了,那就是先生发迹的地方。”
孙思邈一喜:“多谢多谢,卦金——”
术士摇摇手:“刚刚说过,先生乃特殊之人,休提卦金之事。日后说不得还会再见面呢!”
“看先生清渺之姿,必是道中高人。”孙思邈打个揖:“以后若有所成,定不忘先生指点之恩。”
术士点点头:“去吧。”
孙思邈再次称谢,毅然去了。
“大哥,”少年悄道,“那术士真的假的?”
“信则有,不信则无。”
少年突发奇想:“要不我们去让他占卜一下太常寺案的杀人凶手?”越想越不错,真要这么灵,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忙了?
“傻瓜!”
“哎呀,去试试吧!”眼见术士要走,他急道。
青年一笑,包含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轻柔:“随你。”
少年野马脱缰似的奔到术士面前:“这位大师——”
眼前突然冒出个人,术士不惊也不诧,只微侧头:“小公子相貌大有来头,绝非等闲之人。”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熟?
青年走了过来,术士一直半眯的眼突然瞪开,闪过一抹精光:“公子相貌大有——”
被少年打断:“大师,我们想让您帮忙占卜个人。”
术士不理他,只把青年看了又看。
“我大哥这么好看?”少年哭笑不得:“不用您算,他确非等闲之人。”
术士慢腾腾地收回目光:“小公子所求之事,恕老夫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术士眼复半垂的往外走:“世间因果,皆有轮回。不是不告,时候未到——”
背影还颇有几分神仙风味。
“喂喂!”少年扯开嗓子喊。
“你就当他天机不可泄漏吧。”
少年义愤填膺:“什么呀,惩恶除凶,本来就该早发现早办,难道还留着等他们去多害些人不成?”
青年拍拍他肩:“别急,起码秦青现在是安全的。”
“唉,也只有这点,是让我目前能稍微宽心些的了。”
卷二 - 逐鹿篇 38. 兵逼洛阳
收复太原、平定河东之后,李唐王朝空前强盛,大后方越加巩固,修整一段时间后,君臣们便开始谋划天下了。
太极殿。
建成奏请:“父皇,出兵关外,克复洛阳,东进南向以争天下,儿臣以为,现在正是时机。”
李渊抚须点头。
裴寂出列:“启禀皇上,攻打东都洛阳,比消灭薛仁杲、扫荡刘武周更加艰难,臣恐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哪。”上次他由晋南逃归,丢了大片国土,本是罪不可逃,但李渊却以胜败乃兵家常事为由,只是将他臭骂了一顿,并未治罪,他感恩的同时,对这打仗却是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世民道:“裴仆射说得不错,若要围困洛阳,就须全力以赴,不能受任何外力的干扰。如今天下群雄,除王世充外,尚有河北窦建德,江南杜伏威、萧铣,对这几股力量,应分化瓦解,勿使其增援洛阳。”
李渊说道:“秦王所言极是,此事朕亦思之日久。窦建德正在幽州跟罗艺交战,罗艺虽然表面上归附大唐,而心实不服,弃之亦不可惜。可派使者暗通窦,任其进攻罗艺,使之无力与王世充联兵抗我;至于杜伏威,过去曾一度上表于洛阳杨侗,被封楚王,此人执掌江南,心思机敏,想来是个识时务之辈,我们遣人劝说于他,加官进爵,应该安抚得住。唯有这萧铣,一介武夫,恐仍需以武力遏制。但不知以谁为帅,可稳操胜券?”
世民一笑:“儿臣保荐一人,独挡萧铣,可胜任有余。”
“谁?”
“李靖将军。”
一切准备就绪,该联络的联络,该封赏的封赏之后,公元620年7月1日,李渊再次下诏,以秦王李世民统帅诸军,东进攻取洛阳。
同时,还命齐王李元吉以副帅的身份同往,说是让他在这次战争中经受磨砺,以抵上次私自丢弃太原之罪。
房玄龄对世民道:“齐王虽与殿下性情不同,毕竟年纪尚轻。玉不雕不成器,殿下抽空多与他谈谈。齐王常在您面前自惭形秽,而太子却时常给他以宽容,太子仁厚可效。”
世民点头,忽指着大树道:“你看那上面是什么?”
房玄龄仰头看去:“好像是个鸟巢。”伸手招来一士兵:“小伙子眼力好些,树上是个鸟巢吧?”
封德彝正巧过来,看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是个吉兆啊!”
“哦?”
“您看,槐树上白鹊筑两巢,状如腰鼓,形似合欢,是有凤来仪的征兆啊!”
士兵跟着道:“好兆头,好兆头!”
世民又看了看,“我常笑隋炀帝喜欢祥瑞之兆,天下都要亡了,还不断有人向他报告祥瑞。国家得贤任能才叫祥瑞,几只鸟儿,两个巢穴,算什么祥瑞?”
封德彝赧颜:“殿下说得是。”
房玄龄在一旁点头微笑。
“去,”世民吩咐士兵:“把巢散了,白鹊么,放到野外去吧。”
“是。”
一名传信士兵匆匆走过来,双手呈上一封信:“禀告秦王,夏王窦建德遣来使者,并有书信送上。”
世民拆开快速将信扫过,笑道:“窦建德让我不要出兵洛阳,真不知他是天真还是强横。”
封德彝道:“看来王世充果然向他求援了,殿下打算如何应付?”
世民随手将信撕掉:“不理。”
房玄龄一笑:“那使者呢?”
人已离去,留下两个字:“扣押。”
王世充于公元619年杀皇泰主杨侗,自己称帝,国号为郑。
听闻唐军前来,他自是早已开始调兵遣将,严阵以待。除了向窦建德求助外,并选调了各州镇骁将至洛阳集中,置四镇将军,摆开了一副生死决战的阵势。
一时间,洛阳附近布满了军寨,旌旗招招,铠甲耀日,鼓角之声震耳,人喊马啸喧天,战事仿佛一触即发。
洛阳城内。
秦琼、程咬金、罗士信坐在房内喝酒。
程咬金道:“不知兄弟两个怎么看,俺觉得王世充气量狭浅,平日里胡乱妄语,跟个跳大绳的巫婆没两样,根本就不是拨乱济世的料!”
罗士信转着手中的小酒杯,若有所思。
秦琼喝了口酒:“那老程你的意思?”
“听闻秦王李世民是当世英雄,招贤纳才,待人仁厚,十分了得,不如咱们投奔了他去。”
秦琼思索着,确实,自归王世充以来,王表面对他们非常优恤,还封作将军,但实际上却不给他们实权,只放心自己本家那些姓王的亲戚。非但如此,士信还发现,他竟然派人暗中监视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李密是真能容人,而此人却完全只是作态,长此下去,难展抱负。
他看看程咬金,后者一脸期盼的看他,见他有些犹豫,又道:“你们愿意待着就待着吧,俺可憋不下去了!”
“可是雄信他——”
“唉,”程咬金叹一声:“如今他做了姓王的妹夫,你还指望着他跟我们一块儿走不成?不阻止就不错啦!”
秦琼升起一股无奈感。别人都说程咬金粗直,可他其实并不缺圆滑;而单雄信,就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王世充把妹妹许给了他,既然成了亲戚,他就不可能再斩断这层关系——若投了大唐,难道将来真要兵戎相见?
程咬金见秦琼久久不语,又转向士信:“罗兄弟,你呢?”
士信以极慢的速度将酒喝光,而后才道:“你们先走。等我办完一件事,就去跟你们会合。”
闻言,另外两人都投过来疑惑的目光:“什么事?”
士信无声的笑笑,用手擦了下唇,薄唇在酒色润泽下更显潋滟:“靠山王,杨林。”
秦琼心中一震。
次日,王世充在阵中巡视,远远看见秦王李世民在对面的唐营中,骑马瞭阵,便在文武众臣们簇拥下,隔阵对秦王高声喊道:“隋室倾覆,唐帝关中,郑帝河南,本井水不犯河水,今世充未曾西征,秦王殿下却忽然举兵东来,其理何在?”
世民微微一笑:“四海皆仰皇风,唯公独阻声教,我等为此而来。”
王世充道:“两军各自息兵,唐、郑永为睦邻,不亦善乎?”
世民还是笑:“奉诏取东都,不令讲好也。”
王世充见他神色,知和谈无望,愠怒道:“既如此,世充便与尔等拼个鱼死网破!”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王世充刚来得及回头,就见十余骑突然离队而出,直奔了十余丈才停下来。
王世充一愣:“秦琼,程咬金,你们这是做什么?”
秦琼马上一揖:“荷公接待,极欲报恩。然公生性猜疑,不能用人,又傍多煽惑,实非吾等托身之所,今谨奉辞。”
一旁程咬金也朝他拱拱手:“俺们投奔唐军去啦!”
转头,十几骑扬尘而去,竟无一人阻拦。
王世充目瞪口呆。
侄子王琬急道:“射!快给我射!”
可此刻哪里还赶得及?
世民迎着秦、程二人入帐,“得两位将军,真如虎添翼耳!”
刚入座,一个人影飞进帐来:“程伯伯!秦叔叔!”
程咬金站起来:“娃儿啊,可想死俺们喽!来来来,让俺看看长高了多少?”
安逝满面笑容的任他拉着瞧。
秦琼也笑着上前:“越长越好看啦。”
帐内一派喜悦的气氛。
世民也笑了。安弟这么快活,果然跟瓦岗旧臣相交匪浅。
她左右看看:“咦?罗大哥呢,他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秦琼程咬金互看一眼:“这个……”
“他怎么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别急别急,”程咬金朝她眨眨眼:“没事。”
她稍微放宽心,想想又道:“你们投了唐,王世充会不会对他怎样?”
秦琼笑笑:“放心,王世充面子还是要的,再说,还有雄信在呢,怎么样也会照应到。”
她突然皱眉:“单叔叔他——真的娶了王世充的妹妹?”
秦琼点头。
一人大步进来:“秦兄,程兄!”
两人一喜:“徐老弟!”
世勣有些尴尬:“蒙皇上恩宠,我现在姓李啦。两位大哥直接唤我名字吧。”
“啊?”秦、程二人先是一愣,后反应过来:“好啊,有出息!”
程咬金续道:“你现在混的是啥官职?还可以跟着皇帝老子姓?”
世民笑:“赐世勣姓李是因为他的一片忠诚,与职位无关。他现任左武卫大将军,两位便同等军位,封程将军为左三统军,秦将军为马军总管,两位意下如何?”
“谢殿下。”
世民高声道:“传令,召众将进见!其一见见两位将军,其二,咱们开始对东都外围分兵切割!”
不一会儿,各位将军依次而来。
程咬金低头:“那个一张黑脸两道浓眉的丑人是谁?”
安逝哈地一笑,悄悄的:“那是尉迟将军,可厉害了。”
程咬金又多看他两眼,尉迟敬德察觉有人看他,目光一凛扫过来,程咬金扮无辜地朝他嘿嘿一笑,尉迟敬德又转过头去。
“啊哈,杜兄弟来啦。几年不见,他的风采越来越盛了。”
安逝望望刚进帐的如晦,那人如有感应般看过来,她吓一跳,匆匆把视线移了开。
如晦勾唇笑笑,朝秦琼程咬金点头示意。
程咬金扯扯他:“跟杜兄弟走一块的那个黄脸人又是谁?怎么瞧着俺们笑那么欢?”
“他姓房名玄龄,任渭北道行军记室参军,学问功劳高着呢。每次作战后,别人争抢的都是金帛财物,唯他首先挑选人才,纳入秦王麾下,所以秦王府中谋臣猛将,大部分与他交情甚好,甚至相盟发誓,愿效死力。”
程咬金挠挠头:“难怪笑得让俺有些毛惨惨的,原来是把俺们当鱼儿看呐!”
只听世民道:“史将军。”
“臣在!”史万宝佩剑上前。
“命你自宜阳北上,占据龙门,切断王世充南路。”
“遵令!”
“刘将军。”
“臣在。”
“你自太行东下,围攻河内,切断郑军北路。”
“是。”
“王将军。”
“臣在!”
“命你在洛发兵,逼近东都,从东面切断王世充的退路。”
“是!”
“注意,敌军饷道亦是这条。”
“臣明白。”
“黄将军。”
“臣在。”
“命你西上攻取回洛城,切断郑军东北路。”
“遵令。”
一番军令颁布完毕,世民稍呼一口气,见了帐中剩下的人,笑笑:“除了造成四面合围之势,各位还有什么好建议否?”
如晦拱手:“可派幕府宾客,利用熟人、亲戚等各种关系,采取投书散信、化装潜入、游说用间等手段,对洛阳周围各州县守将开展心理攻势,使其策反。”
安逝心说,怎么这么像古代版“无间道”?
世民边想边道:“配合军事攻势的威慑,此计甚宜。你和房参军仔细筹划安排。”
“是。”
中秋节的前一天,公元619年8月14日,攻取东都的外围战打响。
尉迟敬德请令出战。秦王准。
于是敬德出了营来,背倚千军万马,胯下踏雪乌骓,手持水磨竹节鞭,对着城门叫阵。
喊了一阵,吊桥放下,城中冲出一人来,举着金色大槊,声如巨雷:“丑鬼通名!”
尉迟敬德呸一声:“大爷我丑,你那尊容却也齐整得有限。”
那人大怒,操槊奔将过来,直戳他要害。
尉迟敬德大手用力一甩,竹鞭就势如长蛇般缠住了金槊,将其牢牢定住:“慢着!我尉迟敬德不打无名之辈,你快报个名来。”
那人被他架得一架,知道厉害,心说我若报名,这丑鬼不就把我朝死里打了?立刻回马就走,扯上吊桥。
尉迟敬德不敢追得太近,又叫骂半天,只得回到营中。
世民一行看着他:“今日战况如何?”
敬德撇嘴:“城中出来一个青面红须客,持把长槊,才打两下,名也不通,回马就去了,真没意思。”
秦琼想了想:“估计是雄信。”
世民道:“算啦。他们不敢迎战,我们慢慢围着便是。”
且说单雄信回到城中,心中本就为秦、程二人的投敌郁闷不已,今又碰上个叫尉迟敬德的强将,更是堵得慌,进了府,“砰”一声就把自己房门关上了。
清英公主站在外头,犹豫了很久,敲门:“驸马,吃点东西吧。”
“不吃!少来烦我!”
清英公主眼睛一酸,又强自忍住,只站着不动。
手持托盘的丫鬟上前:“公主,菜都凉了,不如热热再来。”
公主摆手:“你去弄吧。我在这儿等他。”
丫鬟低头应一声,心里为公主抱不平,又不敢多说什么,福身去了。
夜渐渐深了。北方秋意正浓。
她抬头看看月亮,明天就是十五,月儿显得又大又亮又圆,印着这更显混乱的人世。
中秋节啊,本该是合家欢乐团圆的日子,只是……为什么要有战争呢?
她见过流离失所的难民,见过孤苦无依的孩童,见过断臂残肢的兵士,见过暴尸荒野的白骨……
如果可以,她真不愿顶着这个公主的头衔,而是跟着心爱的人一起隐居山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是,她心爱的人哪,他是草莽英雄,豪侠仗义,怎会知晓她这卑微的愿望?
一声轻叹,一件长衣披落肩头。
她蓦然回头。
“夜深风冷的,呆在我门口作甚?”略嫌粗暴的口气,说话之人明是不习惯这种稍显温情的动作。
她抓紧长衣,一瞬间泪睫盈眶。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是不是我,我刚才——”
她掩住他的口,缓缓伏到他胸前。
单雄信微愣,而后慢慢将她环住了。
泪中浮起一抹浅笑,她的夫君啊,既会犯错又会承认错误,既会凶她又偶尔漏出温柔……
你可知,妾既嫁你,是富是贵,是贫是贱,是刀山是火海,此生永不移?
卷二 - 逐鹿篇 39. 靠山王薨
庭院深几许。
此刻,星悬满天,夜虫呢喃,静谧的气息洒满整个院落。
如果,不是那个比星光更耀眼的人存在的话。
杨林缓缓走出房门,四周已立满了他的近侍,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甚至万中选一的好手,人人手按兵器,神色严肃。
只待他一声令下,别说是个人,恐怕就是只蚊子,今晚也别想飞出这院子去。
可是,要对付的是那个人啊……
那个立在当中,一身黑衣,银色面具,视旁人为无物的少年。
自己当初,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他暗自收神,举步欲走到少年面前。
一边心腹阻道:“大王——”赫然竟是阿良。
他不看他,阿良却已感到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逼人气势,不再说话。
隔五步之遥站定:“你终于来了。”
少年只拿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他。
杨林忽然笑起来,笑得惊天动地,地动山摇:“罗,我好歹是你义父,你竟没有一句话要对我说?”
少年静看他笑,等他笑完了,仍是不说一句话。
“好,好!当日本王既能杀你一次,今日就能杀你第二次!”他一挥手,自己迅速退出几丈开外。
所有人同时动了起来。
剑、槊、戟、锤、刀、鞭、辊……还有神出鬼没的银针暗器,纷纷往少年招呼过去。
少年神色未曾稍动,身形乍起,一片银光四射开来,星月失辉。
最里面围住他的一圈人像是同时感到了什么,不由自主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心脏之处,霍然被扎了一个洞,血渐渐流了出来。
然后,同时倒地,瞬间死亡。
外圈的人被吓了一跳,即使他们个个身经百战,或是独霸一方,也未曾见过如此精准的刺杀,如此纯熟的技艺。
那仿佛——成了血色的艺术。
少年的黑发随风飘扬。
银色面具后看不见任何表情,只是枪尖红丝微微一闪,就勾得他们心惊胆战。
突然间有了犹豫。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这还是个人吗?!
“给我上!”杨林飞身屋顶,一声沉喝,所有人不得不又蠢蠢上前了一步,却全无了刚才的狠厉气势。
杨林冷哼:“一群废物!”
一枚黑色圆球从天而降。
少年目光一凝,枪尖一挑,似乎有粘性似的,黑球竟被他稳稳当当的挑在了枪尖之上。
“霹雳子!”一人忽然大叫。
近侍们骚动起来。霹雳子是传说中的凶器,乃火药研制而成,威力巨大,一旦爆炸,犹如晴空起了霹雳一般,中者无不烧焦而死,大火骤生。
靠山王——是想把他们一起烧死么?
“大王!”有人忍不住了,再顾不得地位尊卑,仰头直接寻找答案。
杨林扫视他们一眼:“完成不了任务就给本王一起去陪葬,明白了吗?”
众人悚然一惊,又看向少年。
这一看,心却是更加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随意的将球在枪杆上滚来滚去,好像那只不过是普通一个圆球罢了,一点都不担心掉下去。
头皮都麻了。这碰上的两个什么主啊!
杨林见自己的霹雳子反而威胁了自己人,不由一恼:“再接第二颗试试!”
少年嘴角一挑,无端生了股魅惑,忽地将第一球往近侍群一抛:“接住了!”
近侍们一慌,手中兵刃习惯性的朝球席卷而去,快到球体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少年那份功力,又纷纷撤了回来,眼看霹雳子就要落地——
终于一人急中生智,上百道目光注视中,脱了上衫往球滚去,霹雳子被网在了衣服中,总算接住。
所有人冒了层冷汗。
再转向少年,他他他……他枪头居然又挑了一颗!
老天啊,霹雳子不是很难弄到手的吗?大王到底藏了几颗?再这样下去,不被炸死也被吓死,不被吓死也被这少年玩死呐!
少年道:“跟当年一模一样的手法——没有新招了?”
杨林哼一声:“能达到效果,管他新招旧招?”
“达到效果?”一飘身,再看人已到了屋顶之上,杨林对面:“就怕你达不到当年那个效果了啊。”
“把本王的兵器抛上来!”
檐下阿良听令,与另一人合力抬来他那杆重一百五十斤的水火囚龙棍,一个使力,将其送上。
杨林手腕一沉,翻掌将之握在手中,横胸而立:“今夜本王就亲手了结你这个叛逆!”
少年敛去面具后的吊儿郎当之色:“叛逆?我是叛逆?”
杨林不再说话,肃杀之气乍起,水火囚龙棍飞舞张扬,势如惊雷,漫天棍影竟似化身为龙,恣意劈来!
“囚龙出渊!”檐下一人惊呼。
一众人等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大王亲自出手,隐约间只觉寒影交错,恍惚上古神物长啸清吟,万钧忽至。
少年足下微移,眼神清明得不带一丝情意。
亮银镔铁仿若脱离了战场,银芒飘洒,柔若浅雨。
杨林只觉棍势之前惟余虚空,一种失落感无端袭来,心中暗自一惊,突然变招。
袍袖鼓荡,他的动作一瞬之间极慢极缓下来,送出简单的一招,无论远近,每个人心中仿佛都升起了一种纯然喜悦的感觉。
由至刚至烈到最轻最柔,不过花开。
旁人看得大起大落,身不再战场,心却已为棍法营造的种种万象所惑。
唯有银枪,依旧畅如流水。
杨林忽然有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
一幅幅画面从脑中闪过:被手下甩在马前仰头看着自己的孩童,面无表情背脊挺直的少年,熊熊烈火中一闪而过的不信神色……
棍与枪交锋。
棍法招式精准无伦,分毫不差。
枪势角度奇诡回旋,妙到颠峰。
扑簌一声,光华划着流星般的轨道落下屋檐,众人闪身,原来是个银色面具。
月光下,少年的容颜被镀上了一层白霜,清冷的,无喜也无愁。
杨林忽然笑了:“真是我所见过的最俊的一个孩子啊——”
众人心道,还是大王厉害,三下两下就把那小子的面具给挑了。
“大王!”一个男孩闯进后院,蓦然失声。
在他的大呼中,杨林捂住胸口,砰,铁棍摔落,人也随之掉下檐来。
所有人大惊失色。
阿良飞身而上,一把抱住他,另两人也拢了上来,将杨林围住。
“我杀了你!”男孩冲上屋顶。
“阿让,回来。”杨林咳一声,血沫涌了出来。
阿让迟疑。
开始涣散的目光扫了眼身前几人:“阿良阿恭阿俭阿让……还有死了的阿温……我待你们,其实并不好啊。”
“大王!”阿良轻唤,声音哽咽。
“温良恭俭让,咳,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呢。”杨林笑着,“不要……怪那个人……”目光移到了屋顶上如神的少年:“我其实……其实……很高兴,自己能培养出这么出色的人哪……”
“大王!您别说了!”
“我很……”累了。余下两字含在嘴中,豹目低垂,灰眉微敛,叱咤风云,让多少英雄折腰含恨,又让多少先臣谈之色变的靠山王杨林,隋文帝杨坚的兄弟,杨广的亲叔叔,隋朝开国五老之首,含笑而终。
“大王!”阿良阿恭阿俭阿让四人终于落泪。
“你!”阿让大叫:“虽然大王一再派人暗杀你是他不对,但你……”有些羞愧,却仍一鼓作气喊了出来:“但你不都容忍了吗?为什么突然要杀他?他毕竟是你义父啊!”
少年一直伫立不动,他看着杨林,澄澈的眼底闪了又闪。
“你说话呀!”阿让一跺脚,这个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
“虽然伤不了我,却可能连累了她。”
抛下一句,少年自院门走了出去。
阿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累他(她)?男的他还是女的她?他(她)又是谁?
踏出院门,一只手自门边拦了出来:“罗兄弟。”
“是你。”
单雄信指指院内:“杨林是郑王座上宾,你却杀了他,这如何使得?”
士信不发一言,向前直走。
“而且——他是你义父?”
士信脚步一顿,雄信突然冒寒,道:“算了算了,杀就杀了罢,反正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并无多大用处。我替你担着就是。”
士信停了下来:“谢谢。”眼前这人还不知道他抱着必走的决心,却仍愿为自己分忧,确实是条讲义气的好汉。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还有事?”
“这个,”雄信搓下手:“是这样,今天我出城应战,岂知那叫阵的是个非常厉害的紫脸丑鬼,我敌他不住,左思右想,这整个洛阳城中,怕也就你罗兄弟能打得过他了。”
“他叫什么名字?”
“自称尉迟敬德的,熊得不得了。”
“好。”
“嗯?”
“明日我出阵。”
第二日尉迟敬德依旧来叫阵。
这次没叫两下,就见城门怦然大开,一行十二匹黑色骏马井然有序的踏出门来。
马上骑士均是战甲护身,头罩银盔,端的凛然英爽。
他心道,不料想王世充还有这等军士,先前确实太小瞧他了。
正方思忖着这十二骑是要单挑呢,还是群架的时候,骑士们刷地分成两排,迎出一个人。
他不懂文人们那些清词雅句,只暗奇这人咋的长得比画上画的还漂亮!
但听那人问:“你可是尉迟恭?”
“然也。你是谁?通个名来听听。”
“我叫罗士信。”
“原来你就是罗士信!来得正好,我专门拿了你立功去。”说着鞭子就挥了过来。
士信举枪格开,回手马上一枪。
敬德未曾招架,见一枪刚过,另一枪又跟来,连忙闪身。
士信一连六枪,尉迟恭手忙脚乱,别说使鞭,身子都来不及闪,叫声“不好”,得儿得儿赶紧拉了马就往回跑。
单雄信在城上看见,立刻提兵杀出,唐军一时没来得及防,被冲了前锋,还好世勣在后方指挥若定,郑军杀了一回,互有胜负,最终只得又退回城中。
这边尉迟恭杀得喘吁吁的回到营中,见了世民,叫声:“厉害!”
世民正与安逝下棋,还没说话,一旁观棋半天的程咬金无聊得开始找地上的蚂蚁数,见他模样,心中暗笑,道:“想是你得胜回来了!”
尉迟恭摇手:“程将军休得取笑,没想到罗士信如此厉害,这人我是战他不过的。”
安逝落子,抬头:“今日是罗大哥应战?”
世民道:“罗士信大名,耳闻已久。明日我亲自会会他去。”
程咬金笑:“尉迟将军都打不过的,怕是只有秦王出马才行了。”
敬德看他一眼,忽道:“久闻程将军混世魔王的大名,明日不如你去,说不定自然得胜。”
他想这人明明武功不咋地,偏爱把自己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还来讥诮自己,倒要煞煞他的锋头。
老程摸摸腰间的大斧:“不敢相欺,若是俺去,不但得胜,还要降服他来归投。”
口出狂言。敬德根本不信,嘴上却道:“秦王,既然程将军如此神勇,那就让他去吧,我在一旁掠阵,也好亲睹程将军的风采。”
程咬金开头不过随便说说,见他较起真来,暗想不给这人露两手,这人还就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念头一转,必须如此如此,方可安妥。
盘算好之后,对世民道:“尉迟将军看得起俺,初来乍到,该立新功,俺愿意出阵。”
安逝跟着:“程伯伯去打的话,那我也要去看看啊!”
世民没了下棋的意思:“是去见你的罗大哥罢。”
余下三人都看向他。
世民有些烦起来,起身:“去吧去吧,想去的都去!”
转步出门了。
安逝低下头。
“史公子,原来你跟罗士信认得?”尉迟敬德刚才没注意听,直到此刻秦王反应,才发现安逝叫士信为兄。
“认得又怎样?”老程讽他两眼,过去拍拍安逝肩膀:“秦王这是怎么回事?下棋下输了不成?”
安逝把目光移向面前的黑白子。
中盘交错。
死局。
卷二 - 逐鹿篇 40. 咬金出战
次日。
程咬金在前,尉迟敬德及安逝在后,锵锵出营。
士信骑马过来,远远瞧见后面的清俊少年,心中无端泛出浅浅喜悦。
大肚子蝈蝈红嘶鸣两声,程咬金朝士信丢了个眼色。
士信眉心微蹙,不动声色。
程咬金又向他努努嘴,然后叫道:“昨日你为何欺侮我们的尉迟大将军?”
又把眼睛向士信霎霎。
尉迟敬德在他身后,哪里晓得他搞什么鬼?
安逝却是看着那道人影,一时有些痴了。
士信见老程做出许多嘴脸,不知何意。咬金一马上前,轻轻说道:“罗兄弟,你今日长我些威风,这一遭儿,我感激你不尽了。”
士信笑了一笑,两边会意。
于是老程放心大胆的举斧就砍,士信假意回手。
不知情的看着,觉得那板斧真是虎虎生威,银枪翩练如虹,好不精彩!
战了二十余合,士信虚闪一枪,回马就走。咬金大叫小呼,随后追赶,追至城外,见他进城去,方才一脸得意的回来。
敬德怎知他们是相好的兄弟?见了他今日交锋,这般威风,心内不解,就问道:“程兄,前几日在校场比试,你的本领也只平常,为何今日大不相同了?”
咬金道:“难道是假的么?校场俺是怕伤了兄弟,故而手下留情。你若不信,就与你试试。”
敬德摆手:“这有什么要紧,何必如此?”
咬金道:“料你也不敢。”
三人回营,见秦王说明战胜之事,世民一笑,夸老程几句,眼睛却溜到后头的安逝身上。
安逝本欲当做不觉,后一想,我又没做啥错事,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把头一抬,笑得无比灿烂的迎了上去。
世民先一愣,后哑然失笑:安弟,安弟,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旁人自是不知他们之间的暗流汹涌,世勣在一旁道:“程将军今日果然有功。明日可再去,若能说得动罗将军前来,可又算首功一件。”
咬金闻言,暗想:“这是难题目来了!我是与黑炭团说耍儿的话,谁知今番弄假成真起来。”没奈何,只得先哼哼答应了再说。
再说士信进城回府,单雄信在城上坐看,见他两个眉来眼去,又见士信败了回来,心中疑惑,遂下城来见士信道:“兄弟,愚兄有一句不怕人怪的话,要与你讲。”
士信道:“但说何妨。”
“方才我在城上,见你同程咬金交头接耳。他的本事,我岂不知,如何胜得你来?”
“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士信神色淡淡:“昨日与尉迟恭交锋,只消六七枪,就杀得他大败。今日程咬金来,我正要拿他,不知他却鬼头鬼脑。一会儿猜他不出,只道他有意归降洛阳,故此假败一阵。”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雄信呵呵一笑:“走,兄弟俩喝酒去!”
士信收枪,顿一顿:“好。”
两人到了驸马府,清英公主出门相迎,“呀,罗将军好像还是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呢。”
雄信答:“既知道,还不嘱咐下人准备去好酒好菜。”
公主一点架子也无,笑笑的:“好好好,两位英雄先进去西厅喝酒,小菜一会儿就上。”
张罗着去了。
“公主待你,原是极好的。”
“妇道人家,不就这样?”雄信摸摸头,拉他坐下:“兄弟是不是也该娶房娇妻美妾了?就凭你这人才模样,还不是想挑哪样就哪样!”
仆从们上来摆碗筷。
士信道:“这是扯远了。”
雄信帮他斟酒:“莫非洛阳城里没有看得上眼的?哈哈,这倒也是。不急不急,等咱兄弟打跑李唐,夺得天下,还怕找不出个天仙美人儿来。”
“依妾看,不但要相貌好,心地更是要良善的。”清英公主过来,“准备了水晶肘子,不知合不合罗将军口味?”
士信点点头。
“想当年咱率着一众兄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如今却变成了小杯小壶,一条猪肘还要过锅蒸煮煎炸个三四遍,不晓得哪弄来这么精细的吃法?”雄信碗酒下肚,兴致上涌,话也滔滔不绝起来。
公主歉意的朝士信看看,士信只是聆听。
“我算看出来了,当初瓦岗恁多人,结义拜把的有多少!如今——呵呵,如今,”再灌一口,“徐世勣那小子,变得是最快的,魏公一死,巴着李唐顺杆爬,怎不看看人家王伯当王兄弟,那才叫一个舍命陪君子!刘黑闼投奔窦建德,得,人家跟夏王从小交情在,咱也就不说什么;秦琼,程咬金,我就不明白,大家在一起不是好好的么,兄弟对他们不薄,为何一定要对着干?”
“原因不在你,在郑王。”
“嗝,”雄信抱头想了想:“哦,是郑王,是郑王……”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士信端起杯子:“我敬你一杯。”
雄信又惊又喜:“兄弟敬我,当真难得。”
士信一笑,仰口喝下。
虽然他没说为什么要敬,雄信也顾不得原因,跟着连忙喝了:“兄弟,今日才知你是我真兄弟!”
士信起身,看旁边清英公主一眼:“即使取不了天下,守得如花美眷,也是逍遥乐事。”
公主惊讶抬头。
雄信却听得晕晕乎乎:“要走了?菜还没上呢!”
“不用了,告辞。”
雄信站起来,刚刚一口气喝太多,踉跄一下,公主连忙扶住他。
“喂,我送你——”晃悠中人影远去,他迷惑:“这是干嘛?来去如风的。”
公主用力将他扶稳,语气似有所慨:“这个罗将军,与众不同呢。”
雄信沮丧长叹:“说实话,我从来也没弄懂过他。”
又过一日。
程咬金依令来到城下讨战,尉迟恭照前掠阵。
单雄信闻知,赶来对士信道:“罗兄弟,今日该把程咬金拿进城来,不可又被他杀败了。若再杀败回来,到时你罗大将军的名声面子都无,说你一个程咬金也战不过,岂不被人取笑么?”
士信听了,并不言语,依旧提枪上马,开了城门,来至阵前。
咬金又做出鬼脸,使了眼色。
士信又好气,又好笑。只听咬金说道:“罗兄弟,昨日承你盛情让我,今日我有一句好话对你说。但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你略略让我三分,我与你战到没人处,细细对你说明。”
士信点头,二人就假意杀起来。战了七八合,咬金虚闪一斧,回马向北落荒而走。士信随后追赶。
尉迟恭道:“程咬金这鬼头,今番输了,想他追去,决然无命。我奉命掠阵,岂可袖手旁观?殿下知道,岂不有罪?不免前去帮他一帮。”就纵马往后追来。
士信同程咬金到了一个所在,离洛阳二十里,地名“对虎峪”,并无人家。
咬金道:“罗兄弟,我看这里无人来往,正好说话。”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咬金道:“那日我与秦兄投唐,你说尚有事要办。至今可办好了?”
士信点头。
“那正好,”老程眉开眼笑:“今咱弟兄们都聚集唐营,你还等什么?”
士信微笑:“这我自然知道。然单兄在洛阳毕竟对我们甚厚,总归报答一番再走。”
老程叹一声:“没想到你原来却是最重情重义的那个。不过一直拖下去也不好,打算什么时候过来?”
“今日战后,自当来归。”
“如此甚好。”老程大喜:“还有一句话对你说。今日俺与你在此说了半日,还有尉迟恭在那里掠阵。就是单雄信想必也在城上观看,他不见了俺们两个,岂不生了疑心?俺今与你杀出去,若遇见尉迟恭,须要把他一个辣手段看看,日后使他不敢在俺朋友面前放肆。”
“没问题。”
两个重新杀转来,士信拖枪败走,咬金在后追来,恰好遇着尉迟恭。
敬德哪晓其中底细?心中想道,这小子前日卖弄手段,说不定只是一时之勇,今日待我报仇。
持鞭一喝:“罗士信,你前日的威风那里去了?今天莫走,吃我一鞭。”遂摔鞭扫来。
士信正为单雄信在城上观看,想着烦心,一见尉迟恭,十分欢喜,二话不说就回了一枪。
尉迟恭连忙招架,士信又连耍了三四枪。
敬德招应不下,指望程咬金前来帮忙,回头一看,却根本不见那鬼头的人影,手一松,腿上先着了一枪,叫声:“呵唷,不好了!”拍马就逃。
士信紧紧赶追,追到一株大树边,尉迟恭就往大树后走。被他灵诡一枪又正中着。
不防树后闪出一员大将,用两根重锏把枪架住,叫声:“不要动手。”
士信一看,原来是秦琼。
秦琼进树后,把手一招,士信点头会意,回马往洛阳去了。
咬金回了大帐,禀道:“今日大战罗士信,被俺一番言语,他已依允,明日准来归顾。”
秦王齐王皆在座,元吉道:“早闻尉迟将军英勇绝冠,前日却输在姓罗的手里,姓罗的又输在你手里,原来程将军才是最强的。哪日本王跟你切磋切磋。”
咬金笑到一半顿时收不回来,齐王大矟是当当有名的强,且又凶狠,绝不可能点到为止或是手下留情,当下急急呼道:“齐王误会!昨日俺只是一时运气好,今儿罗士信就打得俺无处可逃了,若不是看在往昔情分兼俺说得动听的话,怕是命也没有……”
“这么说来,却是那罗士信最强?”
“是是是。”头如捣蒜。罗兄弟啊,你可别怪俺,齐王对你不过小菜一碟,可若对俺就是猛虎一只了!咱们交情如山高,如海深,过了这关,俺把你当菩萨供着!
不多时敬德被秦琼扶了进来,见到咬金:“你跑哪儿去了?我去帮你,你倒好——”
世民见他腿上两个洞,“怎么搞的?”
咬金插嘴:“俺去劝降,哪想到他会跟来。打不赢人家就不要打嘛,非要逞能。”
敬德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个死鬼头!”
“乱叫啥呢,黑炭团!”
“你叫我什么?”
“原来你耳朵不好使啊,我再说一遍?”
“你——”
“好了好了,二位殿下还在呢!”秦琼见两人竟为了这点称呼小事越吵越来劲,劝哪个都不是。
“哼!”两人互瞪一眼,撇头。
见属下如此耍宝,世民亦是首见,只觉好笑,毫无被冒犯之意。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呀。”安逝顺口溜出了《红楼梦》里老祖宗的名话。
元吉坐在一边嫌那两人嚷得慌,可二哥不发话,他就不兴多言,听安逝这么一句,嘿嘿道:“本王看是冤家路窄。”
“四弟错了,依我看,这‘冤家’,应该是欢喜冤家才对,是否?”世民望向安逝。
“正是。”她答得飞快。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士信回到城中,雄信下城相见,叫道:“罗兄弟,今日辛苦了!方才愚兄在城上看战,虽不能生擒程咬金,这尉迟恭被你杀得大败,躲入林内,兄弟正好拿他,为何又放走了?”
士信道:“那树后有埋伏,故此回兵。”
雄信放下疑心,遂道:“一连三日都劳你出战,明日上朝,我定然代你跟陛下讨个赏来。”
士信心内深叹,不再作答。
等到后来雄信得到他弃郑投唐的消息后,怒极攻心,竟比之前知道秦程二人投唐的事还来得忿恨,大骂一通后,重病一场。
清英公主端汤送水衣不解带的服侍着他,边为驸马的憔悴而忧心,一边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关于夫君?还是关于大郑?
她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