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04

青萍衣: 左边梨涡右边酒窝 1-20


1.  晏重华何许人也

  俞小葱当了十二年语文课代表,最近才弄明白什么叫“奔走相告”。
  潭州第一公子晏重华要到她们学校做实习老师!
  只一个课间休息,消息就传遍了全校。
  在俞小葱的记忆里,跟这件事情引起的轰动相比,什么香港回归,什么申奥成功,什么千禧年,全都成了起重机吊灯草——不值一提。千禧年怎么了,好歹一千年也能赶上那么一回。可晏重华这样的人一万年也出不了一个呀。就算出了一个,他去你们学校实习了吗?
  晏重华何许人也?
  所谓“英雄不问出身”,其实是天下第二大谎!(第一是“心静自然凉”)
  出身,是一个人骨子里的气质,是娘胎里带的,是幼时家庭环境熏陶出来的,那是你以后读多少书赚多少钱上多少堂礼仪修身课甚至立下多大的丰功伟业都弥补不了的。
  晏重华的母亲是哈佛的客座教授,父亲是港大中文系的系主任。祖父母、外祖父母均是现代史上的风云人物,是任意一个修史的人都要老老实实用最少一个章节来讲述的。
  他的家庭,是所有人都只听过没见过,真真正正的书香门第。
  不过,此人之号称“第一公子”,与上面说的通通无关。
  这事说来传奇。重华在B大读书时,西班牙皇室一位仰慕中华文明的公主正在B大留学。这位公主对重华一见倾心,以堂堂公主之尊主动约其饮酒赏花划船钓鱼听音乐会,为博意中人欢心最后还学会了下围棋。孰知落花有情逐流水,流水无意照落花,公主最终形单影只凄凄凉凉回了西班牙。
  据说此事被西班牙皇室引为奇耻大辱,严令对外封锁消息。那公主后来的故事于是就有了无数个民间传说,最离谱的一个说她情关不勘孽海难度进了修道院。
  而在我国,潭州的大报小报以不下于报道奥运冠军的热情把晏重华从头到脚写了个“南北通透”。第一公子的称号,就是潭州晚报一位天才记者无偿奉送的。报道中,第一公子的前面还有一个令人眩晕的修饰语——风华绝代!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要来檀溪中学了。
  用俞小葱同桌田怡的话说,这两天全校师生都已陷入了迷狂状态。不过俞小葱认为这话是有些夸张了。起码老师们还够不上迷狂一说。就是学生中间,也是女生狂于男生。而女生中,又以她俩所在的高三(3)班为最。因为据说实习老师就是来教她们班的!
  早自习和晨读都是在迷狂幻化的气氛中渡过的,今天的第一节课就是语文啊!啊啊啊!
  8点整。上课铃声刚刚打过,教室里就起了一阵骚动。老师来了!
  抬起头,讲台上已多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其实是两个身影,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本来还算有三分潇洒的教务主任此刻已经被忽视得一干二净了。)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学校新来的实习老师,晏重华晏老师。B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本来呢,你们高三是不应该临阵换将的,可是这不岳老师……”
  没人在听他说话,大家都在考虑同一个问题:他怎么还不消失?
  晏重华站在主任身侧,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微笑。偶尔一抬眼,黑得不见底的瞳仁略一顾盼,便似和全班人人打了个亲切的招呼,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小葱呆呆地坐在那里看他,只觉一阵阵的春风扑面。初次照面,他一言未发,就已经让教室里的季节一下子从盛夏倒流成了仲春。
  言情小说也有个弥天大谎:帅哥总是一副王者风范,让人战战兢兢不敢逼视。其实恰恰相反,这世间之至美绝非盛气凌人,而应该是和蔼可亲的。这就是戴安娜王妃之所以号称“英格兰玫瑰”且始终无法被超越的理由。
  后排不知是哪个哥们儿小小声地感叹:“不是人啊,简直不是人。”
  “不是人”,这三个字意译过来其实是一种极致的赞颂。当某人写出一篇上好的文章时,当某人用区区两个公式解出一道别人涂抹了八张纸都破解不开的数学题时,当某人在三分钟的时间内流利地背出long long long的一篇英语课文时,你都会听到有人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俊秀飘逸,倜傥风流,玉树临风,渊渟岳峙……这些词儿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这个人。“风华绝代”,对了,还真是只有这个词能仿佛一二。
  教导主任终于忍受不了如此赤祼裸的无视,黯然出门。临去却又不甘心,回头皮笑肉不笑地扔下一句:“把你们手脖子上那破玩意儿都扔了吧,没用,啊!”
  依旧没人搭理他。倒是晏重华关了教室的门,走上讲台,很自然地问道:“你们戴的是什么啊?”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浑厚却又奇异地悠扬,足以令潭州广播电台那个每晚都要出来聒噪的男dj无地自容。
  啊!这个,这是环保手带啊!
  台下立刻七嘴八舌地在解释。男生小易本来对女生们毫不遮掩的狂热表示鄙视,此刻却是他嚷得最欢。谁说受异性待见的必受同性排斥,别忘了还有一句话它叫男女通杀啊。
  檀中建校早,当初在宿舍楼后面植下了一片小松树。到如今一颗颗亭亭玉立都成了材。前段时间学校要新建个实验室,这年头只让种树不让砍树,木头都贵得吓人。就有人动起了那片林子的念头。消息传出学子们甚是激昂,学生会很快就组织“公车上书”,号召救树。大家自发购买了绿色的环保带,一时间声势浩荡得很,就差没高喊“树在人在,树亡人亡”了。
  不过呢,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得很,这其实也就是哄着自己玩玩。螳臂再坚定,也挡不住车子很坚决。那为什么还要挡呢?那不是,古有明训:“知其不可而为之”嘛。
  “这么一回事啊!”晏重华听完居然挺感兴趣的样子。“就是你们舍不得那片树林,不想让砍,是吧?”
  是啊是啊,就是啊。
  “可是这方法可不一定管用,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啊。你们这,太温和!”他双手撑在讲桌上一本正经地说。
  嗯?
  他声姿高畅眉目疏朗,嘴角的弧度却几近可爱。整个人看起来既像是神话中的天神,又像是诱人疼惜的漂亮孩子。小葱在心底叹息:看来世上真有这样一种人,你只消看一眼就会毫无理由地相信他无所不能,可同时又会毫无道理地认定他需要保护。可是,他这是要说什么呢?
  “环保这回事,听着挺时髦,其实不然。以前的人啊,人家也讲究这个。我给大家说个故事?”他很有礼貌地征求意见。
  别说是这么一位帅哥,事实上任何一位老师要是想在课堂上讲故事,那是都不会被拒绝的。同学们很有兴趣地等待下文。虽然都觉得这师生头回见面的开场白是不是过于随和了些。
  “你们历史课一定讲过冯玉祥吧,就是那个有名的“倒戈将军”。他就是一位坚定的环保主义者。他镇守徐州的时候,一边练兵,一边种树。一边种树呢,还一边写诗。有一首诗是这么写的:
  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
  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
  所有人都直眉楞眼地瞅着晏重华。
  “结果呢,那效果是非常非常地好。没一个人敢砍他的树。这个故事我觉得说明了两个道理:第一,写诗其实是一件挺简单的事;第二,只有枪杆子里,才能出政权。像你们戴个环保带,那是没有用的。”
  小葱疑惑地看着他,心说大哥,您这是要鼓动我们造反啊?
  事实证明一个装B耍酷的帅哥也会受欢迎,但一个和蔼可亲会讲故事的帅哥那是更加的让人招架不住啊。在所有人都挂着傻傻的笑容瞪着困惑的眼睛等着下文的时候,此帅哥话锋一转:
  “同学们,俗话说得好。卖啥吆喝啥。既然现在我站在这里,就必须得吆喝两句来搭配我的身份。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在全世界都在学英语考雅思的时候,在所有媒体都在高喊读图时代来临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老老实实地学母语?”
  所有人都直眉楞眼外加长着嘴巴。这老师的思维跳跃性太强了。
  他并不意外,乌沉沉的眸子扫过全班。
  “我,再讲个故事?”
  呃,欢迎!
  他郑重其事地清清嗓子。


2.  俞小葱的名字

  “话说清朝的时候,江西有个太守。也是盖房子,想把县衙后院一棵古树给砍了。我刚说了,古人也是有环保观念的。就有不少百姓啊还有衙役什么的上书,请太守不要砍。太守不听啊,非砍不可。这时就出来一个秀才,他写了一首诗贴在古树上。诗是这么写的:
  遥知此去栋梁材,无复清荫覆绿苔。
  只恐月明秋夜冷,误他千岁鹤归来。”
  他拈起粉笔,一字一句地把诗抄在黑板上。写完拍拍袖子,给出结局。
  “太守从头到尾这么一看,就觉得那个心啊,先是动了一动,然后又软了一软,最后,铁石心肠也化作春水,一腔的物欲都化作了诗情。当场就宣布,不砍了。这个故事又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他做出循循善诱的架势。
  马上有人很配合地振臂高呼:“这就是文字的魅力,这是我们仍然要学母语的原因。”绕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说得太好了。”晏重华合拢了双手做欣慰欲死状。
  “这充分地说明:人,不光可以被枪杆子征服,也可以被笔杆子说服。而且后者还要棋高一筹,因为这就是所谓的‘兵不血刃’嘛。我还有个更贴切的故事可以说明这一点,你们要不要听?”
  台下发出了很欢乐的笑声。大家都预感到,这堂课将过得非常轻松,而且有趣。甚至有些人都趴在了桌子上用看单田芳的眼神看老师。
  “南北朝的时候,我们知道那时候整个中国就是一锅银鹭八宝粥,你打我我打你打得乱七八糟的。嗯,我相信你们中有不少人都理不清那段儿历史,考试时总是丢分儿。因为我上学的时候就那样儿。
  “有一回,梁国和北魏开战。北魏领兵的大将是挺厉害的一个人,叫陈伯之。梁国这边儿觉得跟这个人打仗,胜算不大。于是他们就想了一个很有个性的办法。他们给陈伯之写了一封信,劝他投降。别笑,这是真事儿。梁国有个很有名的文人,叫何逊。后来杜甫很服他的。由他执笔,天花乱坠给陈伯之写了封信。就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一篇招降书,题目就叫《与陈伯之书》。结果呢,陈伯之看了信,就投降了。”
  “信的内容没什么出奇的,主要就是可着劲儿地描绘了一番江南的春景。因为这个陈伯之,他本来是南方人。现在有个很有情调的小成语叫草长莺飞,就是打这封信来的。”
  是不是真的,用不用这么传奇啊?
  群情激昂。
  “所以你们看,信谁都写过,有谁能写到这个境界?这个故事说来也告诉了我们两点:第一,这个陈伯之,是个性情中人;第二,同学们,不要瞧不起景物描写。除了炫耀文采和凑字之外,景物描写是有实际意义的。”
  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挥,继续。
  “所有的文字都是有实际意义的。谁来告诉我赚钱最快的行当是什么?不,抢银行不能算。同声传译?嗯,那些人的确挣得不少。我们现在看看学语文的咋挣钱?
  “汉朝时司马相如给陈皇后写了一篇《长门赋》,全文814个字,挣了一百斤黄金。哦,不不不,这远远不是最贵的。后来吴三桂求吴伟业删掉《圆圆曲》里的那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开出了两千两黄金的价码。你算算这一个字值多少?而且最气人的是,人家吴三桂他就不是为了陈圆圆才背叛大明的,你看他这钱花得多冤枉!”
  这时有人站起来提出疑问:
  “老师你这举的都是古人的例子,你得说说现代人怎么赚钱呢。”
  “现代也一样啊,你看韩寒都多有钱了。而且现代人赚得更容易。你根本不需要成名成家,只要背上十几二十几首宋词,你就起码可以干掉方文山和林夕了。好了,综上所述,学好语文是多么的有用。哦,我还忘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学好语文,连骂人都可以出名。因为你可以用上各种修辞手法骂出文采,比如说排比。”
  小葱立刻听到了会心的哄笑。时逢“三妈教授”新鲜出炉,孔老师以一组斩钉截铁的排比句骂响中国——去你妈的,滚你妈的,X妈的!引来的好评恶评各种评都如滚滚春潮。还真是,骂人都这么有文化。
  课堂气氛极为热烈,有时候你得承认,有的老师,即使是在讲台上打个倒立,他也营造不出这么热烈的气氛。而更要命的是,都热烈成这样了,他居然没跑题。这真真难能可贵。已经有人在用十分崇拜同时十分亲热的目光向年轻的实习老师致意。
  “好了,同学们。”他拿起黑板擦,擦掉了方才写下的诗。“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剩下的时间呢,给每个人半分钟时间,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想知道的不多,你只需要介绍你的名字就可以了。但有个条件,你必须让我在上下一节课时,仍然记得你的名字。我的记忆力可是一点也不超群啊。”
  小葱把双手攥成拳。
  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别人记住自己。这是对一个人表达能力,社交能力,演说能力的综合考量。而这三样能力的培养恰是一个语文老师大部分的职责事业之所在。这哪里是什么彼此认识,这是一次摸底考试啊!
  必须指出的一点是,上面的结论是俞小葱事后才总结出来的。而当时……
  当时她……
  她在很虔诚很庆幸地感谢歌德!
  感谢歌德说了那句著名的话——哪个少女不怀春!她必须引用这句名言来减轻自己心中的罪恶感。她俞小葱可是很单纯很清纯的懵懂少女。当然从前她也懂得欣赏帅哥,但还从来没欣赏到像现在这样,脸红心跳脚发软。她有些绝望地相信了那句话,很多人不吸毒,其实是因为他们一生中没有一个可以接触到毒品的机会。
  怀春无罪,YY有理!
  “这位同学,该你了。”
  “毒品”就在她身边!
  糟了,轮到她了。可她刚刚一直在神游太虚,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这么快?
  俞小葱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先慢慢地站了起来。说什么?说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正好有人给家里送来一捆葱,所以我就叫俞小葱?亲爱的老爸,你知不知道当初在取名字这件事上你的偷懒和不负责任直接导致了我今天在某极品帅哥面前五内如焚六神无主丢脸至极?
  “我……我姓俞。不是干勾于,不是庾信的庾,那个……也不是余则成的余……”旁边已经有人在偷笑了。她连“潜伏”都搬出来了。
  俞小葱拼命地没话找话东拉西扯,老天,为什么半分钟这么长?
  “也不是‘如鱼得水’的‘鱼’”,她豁出去了,猛一抬头,直视着晏重华说,“那你猜是哪个俞?”
  哄堂大笑声。
  她看了看他,他没生气,也没笑。过了一小会儿,他扬了扬眉毛,很自然地接话:“嗯,我猜那一定是俞平伯的俞了!”
  “啊就是就是,老师你真太智慧了。”
  又是一阵笑声。
  “那么,你叫俞什么呢?”
  我……
  她硬着头皮决定实话实说。
  “我出生三天从医院回家,我爸站在院门口一声大喝:我有闺女了!”正赶上一街坊抱着捆葱进门,兴高采烈地向我爸妈道喜:哎呀,老俞好福气,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啊!这么大的喜事你看我也没啥准备……哎对了,这捆葱,看见没?我刚买的!整个菜市场最新鲜的,送你了!
  “然后,然后我爸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俞小葱。”
  “你得好好感谢你们那街坊,要是他买的是蒜不是葱,你不就得叫俞大蒜了!”有人嬉皮笑脸地起哄。
  小葱不屑地看了那个哥们儿一眼:“大蒜怎么了?孔子生儿子,有人送他一尾鲤鱼,他儿子还叫孔鲤呢!这叫纪念,懂不?”
  “杜撰!”
  “你就扯吧!”
  晏重华再次摇摇手指示意大家安静,平心静气地宣布:“这不是杜撰。孔子的儿子的确叫孔鲤,也的确是这么来的!”
  真的啊?
  不会吧?这也太儿戏了。
  小葱偷偷看了一眼晏重华,发现他也在看她,唇边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继续吧。”
  “我的名字很普通很简单,但我相信老师,它肯定不会被你忘记的。”她胸有成竹地说。
  “哦,这么自信?”
  “嗯,因为我还要向您介绍一下我的身份,我是您的课代表。”
  教室里又起了一阵响动。她知道,于男生而言,她的狡黠可以唤作可爱,而女生们却是在嫉恨她的近水楼台了。
  重华注目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闪烁烁,似有笑意微微。他转身向讲台走去,没有对她的回答做出评论,却边走边说,“下一位同学吧。”
  俞小葱颓然坐下。心里空空的说不出什么感觉。
  直到临排的秦圆圆同学站起来的时候,她才勉强把注意力集中起来。


3.  松塔

  秦圆圆优雅明媚的笑容一下子就照亮了整个教室。
  她的声音糯糯的,语气和音调都像是受过专业训练,让人舒服极了。半分钟的时间对于别人来说无比漫长,怎么都填不满,可对她却完全不同。这位国外长大的摩登少女偏偏从《易经》开始,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圆圆两个字说得天人合一境界无边,好多同学已经都听傻了。
  关于秦圆圆,学校里有好多传说。流传最广的一个说她晚上在院子里乘凉,她的母亲必叫佣人打起竹帘遮挡月光,因为据说月亮会晒黑皮肤。这才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千金名门闺秀,俞小葱苦笑了一下。
  秦圆圆的精彩演说激起了一阵热烈掌声。晏重华一直没对任何人的自我介绍发表看法,此时也不由得点了点头,赞赏地说了句,“很好。秦圆圆同学,请坐。”
  秦圆圆同学。这是从他的嘴里吐出的第一个名字。俞小葱立刻觉得那三个字被镀了一层金,闪闪发光。
  下课铃就在这时响了。重华拿起语文书向外走,已经出了门却又返回,说了句,“俞代表,到教研室来一下。”
  一双双羡慕的眼睛马上把焦点从秦圆圆身上换到了俞小葱这里。这个当事人倒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俞代表”就是她。迅速起身向外走,她听到身后各个角落里爆发出各种激动的叫喊——他竟然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就是就是,好亲切哦。平易近人!
  啊,我喜欢我喜欢,我好喜欢好喜欢。
  好帅啊,比我想的还要帅一万倍。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天哪真好看,手指那么长,写字的时候……
  小葱在心里感叹:平易近人这个词可真微妙,它造出来就不是给一般人用的。
  已经出了门了,身后还在继续。
  “身材啊,身材很重要。肩宽腰细腿长,多好一小受……”
  小葱眼前一黑。
  教研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原来岳老师的位子上。俞小葱慢慢走了过去。从后面看,她发现他的肩真的很宽,给人一种不由自主想依赖的感觉。
  “老师。”
  重华冲她招了招手,“这是你们上次考试的试卷,岳老师已经打过分了,帮我发下去吧。”
  俞小葱走到他身旁,目光立刻被他办公桌上的东西吸引住了。一摞试卷的上面放着一只硕大的——松塔!几乎有平常的松塔四个那么大。
  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拿起了它,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那溢于言表的惊喜让晏重华一下子就想起了《冰河世纪》里那只倒霉的松鼠。
  “喜欢?”
  “啊……”
  小葱惊觉自己的冒失,赶紧把松塔放下,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一步。
  “那么喜欢这东西啊?”
  “嗯!有点好奇。”小葱红着脸说。
  “好奇什么?”晏重华温和地问。
  “我以前一直不相信松子是松塔里面长出来的。”
  “现在相信了?”
  “嗯,我从来不知道松塔也能长这么大。晏老师,是我以前看见的松塔都没成熟,还是说,这枚松塔是不同的品种呢?”
  她歪着头认真地发问,那一本正经的神情很像是一只郑重考虑门前的菜地该种白菜还是胡萝卜的小兔子。
  “是不同的品种。这是红松的松塔。其实所有的松树都能长出松子来的,只是它们太小,不容易被发现罢了。我们吃的松子,基本上都是红松子。”他耐心地解释。
  “松鼠吃的松子也是红松子吗?”
  “是的!你爱吃松子?”
  “爱吃!就是太麻烦,剥壳剥得手指痛!”她腼腆地抱怨。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所有的坚果都把外壳生得那么硬?”他忽然问道。
  “为什么?”
  “为了对付松鼠!”
  “可我听说松鼠的牙很厉害。”她困惑。
  “但你的手指不厉害。”
  小葱愣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有那么一个瞬间,小葱很想把手背到后面去,因为一阵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涩感正从那里弥漫开来。
  “晏老师!”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小葱回头。秦圆圆在教研室门口亭亭玉立,手里拿着一本参考书。
  “晏老师,我有个问题不太明白,能不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她端庄矜持却又落落大方,一双明眸在晏重华身上流转。
  小葱默默地往旁边站了站。
  “当然可以,进来吧。”他微笑。
  “就是这里,这句话……”还是糯糯的声音,很悦耳,渐渐低下去,几乎有私语的意思。晏重华的声音也配合地变得低沉和缓,如同大提琴的低吟。
  不知为什么,小葱方才那点说不清楚难以归类,但绝对是挺好的小心情一下子全没了。
  等秦圆圆问完了她不太明白的问题心满意足地离开,预备铃已经响起来了。
  晏重华目送秦圆圆出门,把那一摞试卷和那只松塔一起放到俞小葱手上,说送给你,拿着玩吧。小葱低头看看手上的大个儿松塔,它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松林独有的味道。“谢谢晏老师,那我上课去了。”她礼貌地看着老师等他点头,或者说一句好,然后她就可以离开了。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他没点头,也没说话。
  “刚才上课的时候,你走神了!”他忽然说。
  “在想什么?”他直视她的眼睛。语气中带着三分飘渺,像是严肃的,可又似乎不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俞小葱深吸一口气,忽然就有了种压不住火的感觉。
  刚跟美女聊得风生水起眉开眼笑,转过身来就找她麻烦!
  “没想什么。”她干脆地说。
  “没想什么?”他把她的回答重复了一遍,用升调。
  上课铃响了!
  她近乎挑衅地看他。
  他仍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修长的手臂随意地放在桌子上,坦然地迎接她的挑衅。这副悠闲洒脱迷人到死的架势只要出了这个门,就不晓得要惹得多少女生尖叫,可俞小葱看在眼里却只想踹他一脚。啊!她为自己方才走神的原因感到羞愧。
  她在手里拿着的试卷上扫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就是秦圆圆的。115分。她咬了咬下唇。重华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忽然轻笑出声。小葱愤愤地看他,却发现俯视变成了仰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她只觉耳畔一热,温暖而清雅的气息已经拂过来:
  “吃醋了?”
  小葱呆住!一双娇俏的杏核眼瞪成了小二哥的汤圆!
  “你……”
  小葱回身就走,一直跑到教室门口,喘着气喊报告的时候,胸口还在砰砰乱跳。几何老师看了一眼她抱着的卷子,点点头示意她回到座位上。
  过分了。她这双眼睛的近视程度简直过分了!这哪里是什么男人中的极品,这是极品中的花痴啊。还有比他更自恋的人吗?我吃醋?我呸!她“咚”地一声把那只松塔扔进了桌堂里。
  田怡莫名其妙地看她。过了一会儿,小声问:“有没有问到他的手机?”小葱没好气儿:“我凭什么问人手机啊?”
  “他现在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方便我们联系留个手机号怎么了?”田怡理直气壮。
  “没有!”
  不知所云听了几句课,趁老师板书的时候,小葱忽然问田怡:“你说,学生妒忌老师对另一个学生好,能叫吃醋吗?”田怡用比刚刚更加莫名其妙地眼神看她:“能吧!”
  “你真觉得能?”小葱瞪大了眼睛。
  “能!”田怡再次肯定。
  忽然,小葱看见她放在桌堂里的手机亮了。有短信。她点开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的手链很难看,记住,明天可别戴了。晏重华。
  小葱顿时气得发抖,左腕上那串人造水晶做成的纯黑手链几乎碰撞出声。这时老师已经转过身来,小葱想想,在一张演草纸上写:晏重华真的出身书香门第?
  “毫无疑问!你怎么了,没头没脑的?”
  “那,他有没有类似严重的精神分裂,人格分裂之类的毛病。”
  “他没有,你有!”偶像受到污蔑,田怡差点掷笔而起。
  小葱咬住下唇。那就是说,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只看我不顺眼!对着别人是春风化雨春风拂面,到我这儿就乍暖还寒春寒料峭啊!
  我招你惹你了?


4.  他的第二职业

  课代表的职责之一就是交作业。话说那天俞代表绝对是带着一副耀武扬威的神情走进语文教研室的。
  她把作业本往晏重华桌上一丢,一节嫩藕似的小臂几乎伸到他鼻子下面,生怕他看不见她明晃晃亮晶晶很难看的黑色手链。
  晏重华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半响才抬起头来,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老师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他放下手里的钢笔,揉了揉右手手腕。
  “没事了,你去吧。”淡淡的口吻。
  小葱趾高气扬地离开。一雪前耻的豪迈一直延续到下午自习课。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佩服自己那天的反应速度和果决程度。
  自习课上到一半,当教导主任忽然带着几个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她疑惑了一秒钟,然后,说不清的,心头忽然就打了个小闪电。她迅速地把手放到课桌下面,脱下了那只手链。
  突击检查。
  校规明确规定,高中生不准佩戴首饰。一旦发现,东西没收,通报批评。不过女孩子嘛,有时想戴点小玩意儿那就是天性,一般来说,哪个老师注意到了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只要不碰见正儿八经的大检查该戴的就都戴着。这样的检查很少,上一次应该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然后,今天,又来了!
  一共有七名女生被抓。
  下课后班里呼天抢地。
  学生戴首饰就是戴个好玩,没人会选择很贵重的那种。可那不是,有些东西它意义不同啊,它也许是别人送的啊,也许还不是一般人送的啊。就算是自己买的,对于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一根项链在她还没有看厌的时候,被没收了也会很心疼的。
  小葱攥着自己幸免于难的手链,特想就这么冲到晏重华面前去问一句:“你说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田怡爸妈都出差了。她今晚要住小葱家。
  小葱是单亲。父亲过世时她还不满十岁。母亲姓柳,是市医院有名的外科医生。有个孪生弟弟叫小桦,跟她同级不同班。
  两人到家时柳医生还在医院没回来,小桦已经到了,走过来给她们开门。田怡跟小桦每次见面二话不说,先要互相吹捧一番。
  “嗨帅哥!”
  “啊美女!几天不见又白嫩了许多!跟椰树牌椰汁似的。”
  “你还不是一如既往地英俊,以后别再这么说我了,我会当真的,然后失眠。”
  小葱翻翻白眼,自顾自弯腰换鞋。就见小桦蹲下去咳得惊天动地。
  田怡大奇:“几天不见变纯情了?”
  “你给我买药了吗?”小桦好容易止住咳嗽,站起来问小葱。
  “妈批准你吃了?我今天忘带手机了。”
  很多人都以为有个当医生的父母会异常方便,不去医院开方,随时有人指导用药。而事实是,只要不是什么大病,医生很少会让家里人吃药。他都会寄望于你天然的抵抗力。
  小葱有年冬天发烧烧到39度,柳医生镇定地留在医院加班,什么药也不给吃。只是让小桦守着随时汇报病情。后来快40度了,小桦打电话的时候都快哭了,柳医生沉吟半响,问:“她喘不喘?”小桦说不喘。于是继续观察。又等了俩钟头,还不退,柳医生终于发话让小桦去买退烧药。结果,吃药之前量了次体温,39度!柳医生马上说不用吃了。小桦说可我都买回来了。结果柳医生语重心长:儿子啊,这药买回来,还没吃,病就好了。这是好事儿啊!
  小桦看着姐姐:“马上高考了,考验我也不能赶这个时候啊。”小葱说我现在给你买去。小桦说算了,妈快回来了,我给她打电话。
  田怡换上小葱的拖鞋,叉腰站在一旁说:“帅哥啊,提醒你,像你这长期生活在女生宿舍的人可容易变态啊!”
  小桦面不改色:“放心吧,我要是变态一定娶你。”
  “凭什么?”田怡大怒。
  “我要是不变态怎么可能看上你?”小桦淡定地解释。
  小葱不去理会他们两个。走去自己房间拿手机。屏幕上显示两条未读短信。第一条自然是小桦的。第二条蓝光闪闪两个大字——变态!是昨天新存的号码。
  “不逗你了,今天学校要查仪表。”
  接收时间是上午十点,正是她去送作业的时候!
  小葱愣了两秒钟,按左键编辑短信。左思右想,最后打了两个字:谢谢。再想想,又加了个傻乎乎的笑脸。发送。
  田怡推门进来,随口问了句:“给谁发短信呢?”她走到衣柜面前找到自己放在这里的睡衣,扔下一句“我先洗啊”,出去了。
  小葱看着手机,半天没有回复。她进入电话簿,把“变态”两个字改成晏老师。
  十分钟各自冲完澡。小葱和田怡坐在桌前写作业。小葱一边做英语阅读一边擦护手霜。护手霜快没了,她把两只手都伸进那个大瓷罐子里一阵搅和。田怡在旁边无比羡慕地说,“你的手好小。”
  今天的作业不多。两张试卷,一张英语,一张数学。小葱比田怡早半小时做完。倒不是她天资颖悟,而是数学试卷上最后那几道大题她一搭眼就知道做不出来。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于是早早爬上床发呆。枕边就放着一本挺有意思的小说,可今天怪了,不想翻!
  田怡伸了个懒腰:“终于完工了。”她打开书包把作业塞进去。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好希望天快点亮啊!”小葱诧异:“我没听错吧?”高三生,每天恨不得刚躺下就起来,还有人盼着天亮!
  田怡鄙夷地看她:“别跟我装啊!明天第三节语文课,我就不信你不想早点看见晏重华!”
  “也就是看在眼里呗,你还能看到手里啊?”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连看在眼里的福分都没有?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田怡点小葱的脑门,力道不小戳得她一摇三晃。
  “咦?”她忽然一把拨开俞小葱的睡衣领子,抻着脖子往里看。“你的文胸是什么牌子的?”俞小葱赶紧推她,“干嘛呢,非礼勿视。”
  “你脱下来让我看看。”
  女生都有一套在衣服里面脱内衣的办法。俞小葱脱下新买的鹅黄色文胸递给她,“这有什么好看的?”
  田怡把她的小可爱拎在手里转了一圈,像个老太太一样啧啧了半天,然后才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外衣是给别人买的,内衣是给自己买的。内衣起码要比外衣高出两个档次,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女孩子要学会宠爱自己,你怎么又买这种地摊货?”
  “我花了五十多呢,不是地摊货。非得像你,买四五百的才叫宠爱自己?”
  “是啊,”田怡理直气壮。在俞小葱的胸前重重戳了一指,“可惜了这么好的坯子,跟着你真是委屈了。”
  俞小撇嘴。
  其实柳医生工资很高,按说她的家境其实跟田家也不相上下。不过她有弟弟,而田怡是独女。加上父亲早丧,母亲持家便愈加谨慎节俭,她宁愿孩子现在苦一点,而不愿一双儿女将来上大学,找工作,成家结婚,因为钱受委屈。
  小葱是个懂事的孩子,况且母亲勤俭却不苛刻,她跟弟弟该有的都有,只是没法儿跟田怡这样的相比罢了。
  她从田怡手中夺回小可爱,嗔道,“别总刺激穷人!”田怡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客厅倒了两杯柠檬水,递给小葱一杯,一边自己喝的咕咚咕咚的。喝完了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说了句,“他怎么能长成这样?”
  “遗传呗,不是说他妈妈当年是潭州第一美人。”
  “龙生龙凤生凤啊。哦对了,你知道他有个第二职业吗?”
  “不知道,是什么?”
  “裁缝!”
  “真的?你听谁说的?”
  “我在百度搜出来的。”
  “我也搜过,怎么没看见?”
  “哼,我是翻到第三千七百四十五页才看到的!大学毕业的PARTY上,他们班的女同学穿的晚礼服都是他设计的。”
  “他们班多少女生啊?”
  “十二个。”
  “怎么可能,做得过来吗?肯定是要好的才做吧。”
  “一看你就没认真做功课!重华没有要好的女朋友,对所有的女人都一样,一视同仁。”说完“啪”地关了壁灯,卧室陷入一片黑暗。两个人在黑暗中不约而同地猜想,如果重华只给一个女孩子设计了晚礼服,让她穿到毕业晚会上去,那将是怎样的情形!

  语文是高考重点科目,几乎每天都有课的。但对女孩子们来说,下一堂跟上一堂之间总像隔了一千年,足以再造出一个长城,再往土里埋一万个兵马俑。
  这一天该讲辛弃疾的《永遇乐》。
  对现在的学生而言,诗词鉴赏课就是灾难。对没兴趣的同学,是虐待自己;对有兴趣的同学,是虐待诗人——无论多么血肉丰满的诗词经老师一分析都变成了干巴巴的骨头渣子,让人望而生畏。
  所以人是要拿出来比的。


5.  嫣然一笑

  一首《永遇乐》,被重华讲得韵味悠长,情深一往!
  讲到“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时,竟有不少人滴下泪来,课堂上一片唏嘘之声。
  俞小葱最是憋不住眼泪的人,难得这次竟忍住了,含着晶莹的泪水,对着一黑板极漂亮的颜书绽放了一个美丽的微笑。
  目光再次聚焦到重华身上时,俞小葱发现他有几分失神。拿着粉笔的手迟疑了几秒钟才写下“咏梅”两个字。
  “快下课了,剩下的时间说几句题外话。辛弃疾是我很喜欢的一位词人,但他的词,我最喜欢的并不是这一首。是一首咏梅词。古往今来写梅花的词,我以为就要数这一句最为传神。”
  他回过头去,疾雨狂风般写下了两行字,已不是方才规矩的颜字,而是一笔草书。
  “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在座的同学们,尤其是男同学,记住了”,他近乎孩子气地一笑,“以后写作文也好,写情书也好,‘嫣然一笑’这个词可不能随便乱用,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这四个字的。”
  一众男生的起哄叫好声甚至盖过了下课的铃声。最能插科打诨的刘阳大声问了一句,“那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呢?”
  “自然是美人!”
  又是一连串的口哨声。
  “什么样的人才算美人?”
  重华狡猾地眨了眨眼,“像葛丽泰嘉宝那样的吧。”
  这次欢呼的换成了女生,因为看过电影《茶花女》的男生毕竟是少数。一贯孤芳自赏不与人言的秦圆圆都来了兴致,“老师您也喜欢嘉宝?不过辛弃疾和梅花可都是中国的,您该说个中国美人。”
  重华已经走到了门口,又回过身来笑道,“这个嘛,实在是不好说。好了别起哄了,赶紧好好看书,你们明天不是考数学吗?还有那个,课代表来取作业。”
  顶着无数艳羡的目光,小葱在心里掐手指。这是自晏重华出现在檀中后,她第三次站在语文教研室门口。
  “晏老师!”
  他刚刚洗去了手上的粉笔灰,指尖还滴着水。小葱发现几个女老师都在偷偷瞄他。
  他似乎不急着把手擦干,也不急着布置作业。于是小葱只能跟着他沉默。这让她有些尴尬,因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来面对他。
  所以他终于开口的时候她暗暗松了口气。
  “帮我个忙,这个字怎么读?”他伸手在一本打开的厚书上指了一下。
  小葱警惕地看他。按他的说法,这又是在“逗她”了吧。
  好吧,我们可以说老师偶尔向学生请教也是有的。毕竟甘罗十二岁都能指点孔子了。可问题是,那本厚厚的书,是一本字典!一个明晃晃的拼音“zhan”就写在旁边!
  这个乐子逗得好没技术含量。
  “我不认识拼音。”晏重华把字典推到她面前。见她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又补充一句:“小时候没学过。”
  见她还愣着。他笑一笑详加解释:“我六岁之前在国外,父母亲都忙,我爷爷负责教我国文。可他不会拼音,所以我也不会。”
  “那你小学是怎么上的?”小葱觉得不可思议。
  “海外回国可以考插班生。我头几道题答得很棒,把老师镇住了,就没考我拼音,我直接就上了四年级。”
  小葱咋舌。难怪,这么年轻的中文硕士。
  “可是……”她还是想不通。他遇到不认识的字都只能问人吗?
  “我虽然不会拼音,但我爷爷教过我反切。就是古人用来标注读音的办法。”
  小葱好奇:“那是什么?”
  “就是用两个常用字给另外一个字注音。第一个字取声母,第二个字取韵母和音调。比如‘明’,就可以用‘马’和‘灵’来注音。”他拿起钢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这三个字。
  小葱很快就看明白了。她高兴地说:“原来还有这一招,很好用嘛。古人真聪明。嗯,我觉得这个什么反切还有一个用途,可以当密码使啊。”
  他眨眨眼:“对啊,我以前怎么没想到。”他沉吟了一下,提笔在纸上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平妙六酿笛测西秒哥忽念良。
  小葱看着这十二个字,在心里飞快地组合字音。然后,她低下了头。
  不带这么逗人的!
  晏重华屈指敲敲桌面,提醒她:“你还没告诉我这个字念啥呢。”
  小葱觉得她一定是脸红了。真不争气。不就是一个玩笑嘛,虽然是晏重华式的。
  “念zhan,”她小声说,不肯看他的眼睛。
  “哦,zhan”,他挺认真地重复,挺认真地在旁边注上反切音。然后一脸轻松地从桌上的皮包里取出一个挺精致的塑料圆筒,超市里用来装干果的那种,小葱眼尖地看出是松子。
  “一字之恩,这个表示感谢。”他把松子放到小葱手上。“今天没有作业。回去吧。”
  小葱第一个念头是,没作业你叫我来作甚?第二个念头是赶紧推辞:“我不……”
  可晏重华没让她说完:“我记得前天还有人跟我说爱吃松子的。”
  “那个……”说了俩字又被打断。
  “一个亲戚给的,我是真的不吃松子,放着多浪费,还不如物尽其用。”他笑眯眯地瞧她。
  “那谢谢晏老师。”她彻底无话可说,乖乖抱着一筒松子出门。这松子好大,跟大葵花籽似的,不知道是哪种邪门儿的松树上长出来的。

  班主任胡老头迎着旭日走进教室的时候,俞小葱正在做他前一天布置的几何题。一道证明题证到一半发现不对,只好从头再来。做几何证明题跟做别的不同,对或错自己心里是有数的。此刻她笔下的结论正在推翻“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一百八十度”这个定理,那就说明前头有不对的地方。逻辑学上有一个真理:从一个正确的前提可以推导出一个正确的结论;从一个错误的前提,那就什么都能推导出来。
  胡老头是挺可爱一老头。就是爱唠叨。不过带高三,也还真就得能唠叨。用胡老头的话说就是,我给你们鼓回劲儿,就算只鼓出三分钟热血,也能坚持一周吧。下周,下周你泄劲儿了,没关系,到时候我再说啊。
  胡老头讲话爱用成语。而且用得很有特色,老是把后半边砍掉。于是今天早晨的例行激励是这样:
  同学们!你们都是含苞待,将来都有锦绣前!做功课要硬砍实,万万不可偷工减。现在要是少壮不,将来可就老大徒了……
  大家伙一块儿憋不住乐。
  早自习快结束的时候,晏重华来了。在门口说了句,“来几位同学帮忙拿下材料。”话音没落五六个女生就兴高采烈地冲出去了。胡老头伤心地摇头:“平时我让你们帮点啥忙,一个个地推三阻!现在人家一句话就奋不顾,你们这让我情何以啊?笑什么笑,知道你们得意帅哥,这样,二模要是考得好,我就让晏老师请大家吃饭,怎么样?”
  欢声雷动。
  “好了安静!表下决心:书山有!”
  地动山摇的吼声:“学海无!”
  “那个同学们”,老头话锋一转,“上次你们历史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吧?有个很有意思的绯色新闻你们知不知道啊?”
  绯闻?全体星星眼。
  檀中最近流行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是从历史课本上鸦片战争中得到的灵感。几乎每对情侣都签了一个。内容大多是《河东狮吼》的翻版。这中学生的小情小趣本来学校也懒得管,当然想管也管不了。但这次是出格了。
  一班一位猛男被女友抛弃,正在疗伤。本来都疗得差不多了,结果考历史的时候好死不死见到一道题:列举马关条约的内容。于是这位大哥一见刺眼,二见刺心,一个发恨竟把自己那份不平等条约写了上去。
  条约的具体内容不方便透露,但据传历史组几位男老师痛心疾首,大呼丧权辱国,痛开先河。校领导则大为震怒,把事情定性为对师道尊严赤祼裸的挑衅和藐视,表示要严肃处理。
  胡老头边通报边教导,苦口婆心地劝诫:玩可以,不带这么玩的。最后摇摇头,带着“真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的神情离开。
  众位同学摒心静气等他走远,好展开如火如荼的八卦讨论,却听走廊传来一把沉静的嗓音:“还是孩子呢!”接着是一声温和的笑。然后才是远去的脚步,两个人的。
  是晏重华。
  可能是找胡老头有事,才一直在外面没走。
  在这个年龄的男生女生,最常听到的话其实是,“你不是小孩子了”,“你都多大了,还那么不懂事”,等等。有多久没听人这么说了?还是孩子呢!
  他只比他们大几岁,可他说的那么自然。
  小葱觉得这跟她在语文组见到的晏重华完全不一样。


6.  出游

  数学是俞小葱的死穴,虽然她的几何成绩很不错,尤其是立体几何。偏科这东西,有人偏文,有人偏理,但几何能学好,代数学不好的人哪儿都少见,所以说俞小葱其人可算得一个奇才。
  这回她的数学考了46分。倒数第七。
  中午去语文组交作业的时候,她恨不得把头低到膝盖上。原因很简单,全校的语文老师都很喜欢她,换句话说也就是很关心她。
  果然一进门,二班那个倒霉的崔老师就来了句,“俞小葱啊,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俞小葱走到晏重华面前时,脸红得都能斗牛了。
  重华看了看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俞小葱死咬着下唇,愣装听不见。
  重华没再追问,一项一项交待了作业,然后用更低的声音说了句,“放学到我这儿来一趟。”
  放学后,先是在号称灭绝师太的数学老尼那儿哭了足足两缸眼泪,制止住了她“叫你母亲明天来一趟”的疯狂想法。然后她才肿着两只水蜜桃似的眼睛去找晏重华。这时全校师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俞小葱边走边腹诽:找我干嘛,找我干嘛,还嫌我不够倒霉啊?
  一见面,重华就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俞小葱到了这个地步,索性破罐子破摔,毫不遮掩,大大方方地问道,“老师找我什么事?”
  “这次数学考了多少分?”
  ……
  俞小葱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才把肿得已经快睁不开的眼睛撑大了一点,来表达她的惊奇和愤怒。你晏重华是教语文的好不好,这是越俎代庖!
  “第38名!”
  “我问你多少分?”
  他跟砂锅有仇吗?
  俞小葱狠狠攥了下拳头:“四十六!”
  晏重华很惊奇地看她:“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崇拜我啊?”
  啊?什么?哪儿跟哪儿?
  “3846,这不是我手机号吗!真难为你考得出来。”
  俞小葱瞬间十分想念QQ上那个转啊转然后流畅地晕倒那个小人儿。
  晏重华微微叹了口气,抬腕看看表说,“六点半了,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就说我留你补习功课。要比平常晚一个小时!”
  “补……补数学?”
  他极其顺理成章地点头。
  俞小葱极其杂乱无章地摇头。
  “你是语文老师!”
  “你信不过我?”
  “我,那个我不好耽误老师的时间。”
  “那就抓紧时间吧。你的数学卷子呢?这道题怎么也能错呢?选择题就是用来普度众生的,你错成这样菩萨可得多伤心?”
  很久很久以后,小葱在一个名为“进来说说教过你的老师给你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吧”的帖子下面回复:傻子才动笔算选择题呢。
  晏重华连续给俞小葱补了三天课,共计五小时十五分钟。小葱原先一做数学就觉得脑子里在煮疙瘩汤,现在则无比激动地发现疙瘩汤变成了片儿汤——虽然仍旧混沌,但好歹能下手捋一捋了。那天补课结束。她有些仰慕地看他,觉得他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材料,祖师爷赏的就是这口饭。
  “尽人事还要听天命,明天我带你去拜拜佛吧。”晏重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拜佛?”
  “嗯。明天周末。”
  小葱傻眼。
  “我不信佛,不用了吧。”
  “没关系,我也不信。”他坦然。
  小葱:……

  对于高三的学生而言,每周一天的休息日是多么珍贵!
  小葱透过晨雾,看见晏重华站在一辆半旧的北京吉普旁边,身形挺拔,渊然而静,那份儿气宇直追《九歌》中的东皇太一。
  好吧,就算你很帅。就算跟帅哥出游的机会并不是谁都有的。但,我这会儿更想见的是周公,不是佛祖。
  重华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做了个“请”的姿态。
  潭空寺向来香火极盛。潭空山风景历来闻名。
  潭空山有一处名胜蜚声中外——玲珑塔。宝塔始建于北魏年间,是一位高僧的舍利塔。塔高十三层,檐角共悬风铃3000多枚。
  车子才到半山腰,就隐隐有风送銮铃,入耳清心。拐过了盘山公路的最后一个弯,道路竟一变为笔直宽阔,让人不禁怀疑是否真的身处危峰之巅。道路的尽头,潭空寺三个鎏金大字遥遥入眼,一树夭桃在寺外灼灼开放,灿若云锦。俞小葱愕然。“山寺桃花始盛开”,竟是这样的画面!
  车子在桃花下面慢慢停稳。她从车窗伸手出去,将开得最盛的一支弯了进来,左看右看,忍不住称赞:“真漂亮。”
  昨夜落了几点雨,清新的泥土气息环绕左右。她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
  今天是周末,游人如织。放眼望去俗人比僧人多了几十倍都不止。重华拦住了一个步履匆匆的小和尚,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双手奉上。小和尚看看帖子,说,“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潭空山俞小葱也来过几次,也见过那扇写着游客止步的小门。却从来没想过能进去看看。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转过钩藤缠绕的月洞门,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迎了出来,先宣佛号,而后笑眉笑眼地说了句,“公子来了!”
  重华深深施礼,温文尔雅地回说,“大师别来无恙!”
  一旁看着的俞小葱瞪大了眼睛,一刹那间几乎以为自己穿越到了隋朝!
  老和尚和蔼地看了她一眼,“这位是?”
  “我的学生。”重华不假思索。转过身对她说,“我跟大师说话儿,你先自己玩会儿。”
  老和尚招招手,叫来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吩咐说,“你带这位小施主随喜一二,莫慢待了。”说完,径自与重华往后面去了。
  俞小葱看看这位年龄跟自己相仿的小和尚,问,“你叫什么?”
  “贫僧法号慧圆。”
  “我叫俞小葱。咱们去哪儿玩。”
  慧圆直到这时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看完之后却脸红了,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俞小葱等了半天不见答复,便反客为主,抬起脚就东面那处大殿走。小和尚呆呆地跟在后面。
  从没见过这许多和尚——偌大的殿宇几乎不见地面,上百个和尚穿着一模一样的袈裟盘膝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嘴唇翕动,想是默诵经文。最前面一个和尚不疾不徐地敲着木鱼。俞小葱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怎么搞的,第一个和尚瞧见了她。
  如同有人在古井中投下一粒石子,水纹一圈圈散开。跟在后面的慧圆眼睁睁看着师兄弟们忘了经文,忘了佛祖,忘了清规,在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面前捡回了本能,傻傻地发愣,心里一阵害怕,知道此事极为不妥,鼓了半天勇气,轻轻地说了一声,“小施主别处转转吧。”
  俞小葱正在回想《西厢记》中,普救寺的僧人初见崔莺莺的场景,虽然被看得满面羞红,却也暗自得意自己不输莺莺。听慧圆说话,定定神,回身走下了台阶,却发现慧圆也是面红耳赤。既然有人比自己还羞,自己的羞涩就淡得多了。俞小葱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和尚,忽然就有了点促狭的意思。
  她故意板起了脸,一本正经地说,“你师父不是让你带我玩吗,你怎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慧圆的头更低了些,几乎要埋进胸口了。
  “你抬起头来!”小葱颐指气使。
  慧圆慢慢把头抬起,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垂下。
  “我脸上有煤灰吗?”
  “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你脸上有,有一个……小坑儿。”
  “啊!”俞小葱大骇,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脸。怎么会有个坑?“你,你有……”她本想说,你有镜子吗?话没说完却已恍然,放下双手,扑哧一声笑了,用老师教训学生的口吻说,“笨和尚,什么小坑儿,这叫梨涡。”
  慧圆仍是打死不抬头,说话却比方才流利了一点,“右边还有个更大的,不过要笑起来才有。”
  “右边这个叫酒窝。”顿了顿又说,“好看的女孩子才有。”
  刚说完便听身后有人说话,“宁动千江水,不动道人心!”
  佛祖!他什么时候来的?
  俞小葱呻吟了一声,恨不得立刻晕倒才好。
  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但矜持使然,她从没跟任何人谈起过自己的容貌,即便有人当面提起,她也总是把话头岔开。今天见了这个人事不知又比自己还害羞的小和尚,其实也是三分玩闹七分得意,就乱说了几句,谁知道……
  她窘到极点,无话可说,只得恨恨地丢过去一句,“他不是道人,是和尚。”
  重华啼笑皆非,走过来说,“好吧,和尚请我们吃斋,来吧。”俞小葱看看左右,才发现慧圆早躲得无影无踪了。
  羞意在看到榆木方桌上的三大碗菜肴时迅速化作了错愕——
  “这,这是素斋?”
  那碗冒着热气的,红艳艳颤微微的,看着就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尽管她俞小葱很少在外头吃饭,但也绝对认得出来的,是东坡肉!
  老和尚请吃东坡肉?!
  旁边那个也与苏东坡有关。
  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若想不俗也不瘦,餐餐笋煮肉!
  老和尚请吃笋煮肉?!


7.  别业

  再旁边那个,阿弥陀佛,这个总算没有肉。不过看不出来是什么,放眼望去全是丝丝,十来种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丝丝。只有那个黄黄的看起来有些面熟,像是榨菜丝。
  重华已经在对面坐下了。桌上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粗磁酒坛子和两个青瓷酒杯,他捧起坛子在两个杯中都倒了些酒,说道,“快吃吧,那不是肉,素斋里的肉都是豆腐做的,做得好的能以假乱真!”
  豆腐?俞小葱半信半疑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怎么样”重华问。
  “似肉非肉,似豆非豆。”
  “你只说好吃不。”
  “好吃,太好吃了!怎么做出来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做起来肯定很繁琐就是了。再尝尝这个笋,这是刚挖出来的,新鲜得很。”重华把碗往她那边推了推。
  “嗯,我是属熊猫的,最爱吃笋。可是,我没看见这儿有竹林子啊,哪儿来的鲜笋?”
  “你没找对地方”,重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斋饭这么好吃啊,我一直以为和尚每天就是清水煮白菜呢。”
  重华哈哈大笑,“可不就是清水煮白菜,这些是招待你我这样的俗人的!”
  俞小葱瞪大了杏核眼,“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这些呢?”
  “因为修行!”
  “修行也不等于吃苦,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她振振有词。“何况……”她调皮地皱皱小鼻子,“何况但凡有名的和尚,都是喝酒吃肉的。”
  “比如说……”
  “比如说济公。”
  晏重华忍俊不禁,“说得好,还有吗?”
  “还有花和尚鲁智深。”
  晏重华好看的黑眼睛笑得弯了起来,“还有吗?”
  俞小葱咬着嘴唇正冥思苦想,忽然间将头一偏,“哎呀,我的皮筋断了。”
  原本乖乖束在脑后的长发像小瀑布一样跌落,小葱一手拢过脑后,另一只手从上衣兜里另掏了根皮筋出来,三下两下重新扎好。
  “想起来了,还有孙悟空!”
  这次晏重华没再笑,反倒神色中带了两分恍惚。半响才说道:“还真是,真是都不守戒律。”
  俞小葱没有听出他的心不在焉,眉飞色舞地做总结:“本来嘛,做人要会出格,做和尚要会破戒,那才可爱。”
  “有道理,做和尚要会破戒,但不能只会破戒!”晏重华迅速收敛了心神。
  “怎么说?”
  “如果唐僧也喝酒吃肉,你会喜欢他多一点吗?”
  “不会!”
  “所以你看,你喜欢孙悟空并不因为他会破戒,是因为他有本事!破戒嘛,也是需要资格的。”
  俞小葱眼睛眨呀眨。有道理哦!
  “来试试这个,这叫‘十香菜’,十种咸菜切成丝,炒出来的。”
  “这么好听的名字。嗯,这个酒碧汪汪的,好像也不错,我来尝尝。”说着端起杯子,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小心地抿了一口。“只有一点辣,很香,有香梨的味道。我猜这是老和尚自己酿的。”
  “猜对了两点。的确是梨酒,也的确是自己酿的,不过不是老和尚。”
  “那就是小和尚。”
  “是我酿的。有一大缸,埋在梨花树下。大概五六年了。”
  “你?”

  吃过饭,两人出来谢过知客僧。小葱以为下面当真要去见佛祖,可他带着她七拐八拐,最后推开了又一扇写着“游人止步”的红漆小门。小葱好奇地跟进去,眼睛立刻就亮了。
  眼前是一片竹林。
  碧痕绿影,郁郁森森。大概年头不短,一竿竿竹子都有她手臂那么粗。好大一片。
  小葱兴奋地想尖叫,她喜欢竹子。
  “这是什么地方?”
  晏重华在前面穿林而过,头也不回地答:“我家。”
  小葱不屑之,你以为你是郑板桥啊。
  再走一百米,眼前出现了一个院落,土墙不高,只到小葱肩头,墙头长着杂草,不稀也不密,很荒芜的样子。小葱越发奇怪。再看看,一个月洞门关得严严的,门上方两个大字:寄园。
  晏重华伸手一推,门“呀呀”地开了,里面还是竹子。
  小葱忽然大叫一声:“妖气!”
  晏重华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她,小葱说”你看啊,白骨精出场的时候就那样。你别告诉我里面有温泉啊。”
  前面林子里有濛濛的雾气,一团一团地往外冒。还好现在是正午,若是傍晚,此情此景只怕真要吓着俞小葱。这地方太聊斋了。
  晏重华失笑:“你怎么知道?可不就是温泉吗。竹子这东西就是爱长,路都没了。”他穿林拂叶,一直往前。小葱赶紧跟紧了人。心里嘀咕这到底什么鬼地方。
  白雾在左,晏重华是往右,小葱甚慰。走了几分钟,晏重华停在一座二层的小竹楼前。
  “进来吧。”他伸手打开竹门。
  小葱探头探脑地四下打量。这屋子外方内圆,四周一圈竹墙,中间一根竹制的顶梁柱,一架老旧的竹梯通往楼上。室内别无他物,只正前方一张梨花木方桌上置着两扇巨大的贝壳,每只贝壳托着一颗大大的圆珠,一颗玉白,一颗漆黑。另有一株红艳艳的珊瑚树立在旁边。俞小葱一阵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来到了东海三公主的闺房。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晏重华轻轻推着她进门:“都跟你说了是我家。”
  小葱看他的神色不像是逗她,愣了一愣,昨天地理课上刚复习过的一个知识点脱口而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的一切矿藏、水流、森林、山岭、草原、荒地、滩涂等自然资源,都属于国家所有。”
  “记性不错嘛。是国家所有,但我有使用权啊。”
  “这是你们家包下来的?”小葱困惑:他们家有那么财大气粗吗?再说包下来荒着,这是什么道理?
  “客厅在楼上,我们上去坐坐。”
  到了楼上俞小葱才敢相信这还真是人住的地方!有客厅有厨房有卧室。她在客厅奶白色的沙发上坐下,随手抓起一个银灰锦缎绣着红梅的靠垫,把四周奢华而不俗气雅致却极实用的红木家具观察了好一阵,才使劲咽下已经冲到嘴边的一句——你家好有钱!换成了:“你家,呃,你家好远。”
  重华也坐下来,先舒舒服服地欠伸一下,才说,“我平时住市内,这是我家的别业,自从我父母离开潭州,这里足足有两年没住人了。”
  “什么?”
  俞小葱倏地从沙发上弹起,拧着身子查看自己的白色牛仔裤,还有淡绿色的短上衣。
  重华哑然失笑。“别害怕,天天打扫的屋子也不会比这里更干净。”
  “雇了人天天收拾?”小葱腹诽:不住人还这么讲究。
  重华答非所问。“楼下的那两颗珠子,其中之一叫避尘!”
  俞小葱的黑眼睛睁到了极限,那种误闯龙宫的感觉更强烈了!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避尘埃玉避寒”。难道世上真有避尘珠?
  不过这屋子真的不像没人住,倒清洁得像是刚刚用水清洗过。否则她也不会看见沙发就坐上去。她摸摸手中的靠垫,再把手放在鼻子下面使劲闻了闻,也只闻到芬芳清爽的气味。
  把靠垫扔开,俞小葱站起身来往楼下走。重华扶着青竹栏杆往下看,看见她围着那方桌转圈儿,活像一个围着核桃打转不知从何下口的小松鼠。
  他嘴角弯了弯,居高临下丢了句“避尘珠不是传说。”
  俞小葱把右手放到嘴边哈了口气,“我能摸摸吗?”
  “摸!”
  她小心地伸出手去,却又半途而废,“这两个哪个是避尘珠?”
  “黑的那个。”
  “那这个呢?”
  “夜明珠!”
  “啊!”
  她抬起头看看四周,才发现屋内竟然没有一盏灯!圆墙上开着三扇雅致的雕花木窗,有天青色的窗纱随风轻舞,那窗纱轻的如梦似幻,令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红楼梦》中的软烟罗,那是贾母为林妹妹糊窗子的。
  她收回视线,轻轻摸了摸眼前的白珠,又摸了摸黑珠。两个珠子手感差不多,温润无比。她回过身去,抬头望着重华,心里好生奇怪,为什么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为人师表的帅老师,完全不是膏粱纨绔的样子?
  “这园子是我太祖父传下来的。我太祖父是资本家,他在全国有好几处房产。资本主义改造的时候保留了两处,各有50年的使用期限。”那段历史纷繁复杂,他尽量解释得简洁些。
  小葱听得半懂不懂。心说回去得问问田怡,她百度那一千多页里包不包括晏重华太祖父的介绍。资本家,多么可怕的身份。
  “那另一处在哪里?”她随口问道。
  “在四川,宜宾。”
  “啊?竹海?”小葱又惊又喜,半天才想到那是人家的东西,用不着自己这么激动。
  “你喜欢竹海?”
  “我喜欢竹子。怎么你哪个家都跟竹子沾边儿啊?”
  “喜欢有机会带你去。”他不答后面的,却接上了前面一句。
  小葱暗暗吐舌头。
  “再有……”她掰着指头算,“就是说,再有3年,这地方就不归你了,是这意思吧?”
  “是的。所以我爷爷把这园子改名‘寄园’,以前好像叫什么‘西园’。”
  她惋惜地:“你该二十四小时呆在这里,一步都不离开。”
  “那我就什么都别干了。”他笑。
  “我们还是出去转转吧,多好的风景,以后再来大概就得买票了。”她觉得自己比人家正主儿还要操心。

  一出门就吓一跳,一个白色的物事“倏”地从眼前闪过,小葱按住胸口,发现那是一只大鸟。尾羽蓬蓬的,仪态万方地转头看了看她,踱了两步,袅袅婷婷地飞上了房。
  “这是什么鸟?”
  “两个黄鹂鸣翠柳!”
  “这是黄鹂?”俞小葱半信半疑。
  “这是白鹭!”
  “你家养的?”
  “不是,野生的。”
  这园子其实没多大,两人很快就走到了那“妖气”升腾的所在。一圈竹栅栏围得严实,旁边有两棵巨大的梨树,花开得正艳,味道甜甜的。晏重华费了半天劲,才把栅栏门打开。里面雾气更浓,小葱探头瞧了一眼,转过身对晏重华笑嘻嘻地说:“晏老师,要不,我帮你捞点本回来吧。”
  晏重华眨眨眼,又眨眨眼。按理说他是主人,是应该主动问一句的:“这里有一眼温泉,或者,你要不要泡个澡?”可现在这客人是个大姑娘,不,就算是小姑娘,他也不好这么问啊。再说什么都没有,要怎么泡?
  “就这样吧,你去楼上睡会儿。”小姑娘把他推开,关上了竹门。
  晏重华站在外面愣了半天,直到听里面传出撩水的声音,才惊觉自己站在这里不妥,赶紧转身离开,嘴角边噙着一丝苦笑。
  还是个孩子呢!可不就是孩子嘛。
  五分钟不到,晏重华就听到了脚步声。他奇怪至极:怎么这么快?
  俞小葱已经兴冲冲地跑过来,眉飞色舞:“真舒服。”
  头发半点也没湿,身上不见一丝水汽。
  “你干嘛了?”
  “洗了把脸啊,那个,还洗了洗脚。”她有些不好意思。
  晏重华哭笑不得。犹豫了一下,举起手里的毛巾:“你要是喜欢,可以泡个澡的。反正时间也来得及。”小葱张大了嘴。
  晏重华只觉得冤枉,觉得这事儿好像怎么说都那么别扭,可这头儿不是我起的啊。
  他想说小姑娘,我是看你喜欢,才这么提议的,那你要是不喜欢,就当我没说。可他还没开口,小葱已经换了副表情。多少是有一点扭捏的,但更多的是期待。
  这也真怪不得她,竹林里梨花下,白鹭在侧,梵音在耳。只给你一个人准备的,清澈的温泉水。那要是抗拒起来,的确有几分难度。
  晏重华把小葱的表情全看在眼中,知道这会儿自己要是表现出半点不自然,她今天这遗憾就算是留下了。
  “便宜你了,改天我请同学们都来玩,你就别想一人独占了。”他把毛巾递到她手上:“我还真有点困了,你自己慢慢玩吧,不过也别玩太久,下午山上凉。”他说着话就往楼上走,还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哈欠。
  走到楼上,装模作样地进了趟厨房,再出来,楼下已经没人了。

  俞小葱站在池边,犹豫了好一会儿。抬头望天,蓝天白云梨花开;低头看地,毛茸茸的细草,草里连个蝈蝈都没还有。四下里寂静无声。
  她慢慢地褪下牛仔裤。栅栏可以完全遮住她,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伏低了身子。把裤子跟手里的毛巾一起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白石头上,然后迅速地迈进池子。又纠结了半天,把上衣也脱了下来。
  好了,她现在跟刚出生的婴儿完全一样了。
  俞小葱从未泡过温泉。她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惬意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唯一剩下的想法就是,难怪杨贵妃那么热衷此道。太舒服了,舒服得她都快睡着了。
  其实这事儿也不能怪俞小葱。高三的学生,那是站着都能睡着的,更别说这么个天造地设的睡眠场所。
  晏重华百无聊赖地等了她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眼瞅着这样不行,再泡下去还不泡成蔫苹果!他拿起手机拨小葱的电话。
  无人接听。
  他想了想,下楼来,走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叫:“俞小葱!”连叫三遍,一遍比一遍声音高,最后一遍连鸟儿都惊起一大片。
  无人应声。
  他有些忐忑。不对啊。睡着了?那也该叫醒了。闹着玩?没这么闹的。难道……两年没来山上有狼了?
  他越想越乱,越乱越想,几步上前不管不顾地推开了栅栏门。
  兰汤滟滟,少女斜倚池壁,如三尺寒潭浸明玉!
  他猛地转过身去,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俞小葱是被砸门声震醒的。晏重华想来想去,总不能由着她睡到自然醒,那估计天都黑了。
  “哎呀,我睡着了!”俞小葱懊恼至极。晏重华可算是松了口气,掉头走开,远远地扔过一句:“别着急,反正已经晚了。”
  俞小葱匆匆忙忙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出来找人。
  晏重华看了她一眼,把目光移开。
  还是那个人,还是那身衣服。但一切都不一样了。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头,那张嫩脸被热气蒸得几乎透明。整个人水汽泱泱,带着初醒的慵懒,出浴的娇娜。
  “对不起,我不小心就睡着了。”
  晏重华咳嗽一声:“没事儿,我们走吧。”
  俞小葱乖乖地跟在他后面,暗骂自己丢人。
  他没有直接下山,说傍晚风凉,要先去给小葱拿件衣服。她这才知道,一楼那一圈竹墙竟是一格一格的衣橱。
  晏重华挑来拣去,最后拿出一件浅紫色薄天鹅绒斗篷。
  “凑合披着吧,这都是我妈妈的。”
  俞小葱随手推开一扇橱门,里面密密悬挂的都是夏装,她取出一件长裙,白底碎花的雪纺,剪裁精致无比。她四下望望衣橱巨大的圈子,实在想不通那么多衣服一个人怎么穿得过来。
  “我父亲让她把这些衣服送人,或者捐出去扶贫,妈妈总是舍不得。她说这些都是她最喜爱的衣服,还说真正的女人,即便到了七老八十,也该留着年轻时穿过的漂亮裙子。”
  俞小葱问他:“你的父母很恩爱,你父亲对你妈妈很好,是不是?”她完全不了解重华的家庭,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如果不是一个幸福得快要冒泡泡的女人,是没有底气说出这句话的——真正的女人,即便到了七老八十,也该留着年轻时穿过的漂亮裙子!
  重华说:“要我说,可不是好,是惯坏了。”说着拿起那件斗篷,给小葱披在身上。修长的手指绕了几下,在下巴底下打了个漂亮的结。他的动作轻柔,自然无比,完全是老师照顾学生的样子,但俞小葱还是心头鹿撞,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下山的时候遇到一对兜售念珠的祖孙。小孙子八九岁的模样拦在车前死活不让走。爷爷在后面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是开过光的,还可以当场在上面刻上名字。
  晏重华讨了一串握在手里,发现居然还不错,是真正的星月菩提子。
  “多少钱啊?”
  “一百五一串!”小孩儿很豪迈地伸出一只手掌,特江湖范儿地吹嘘:“下了这座山,方圆百里,你再也找不着这么便宜的了。”
  “好啊,那我就买一串。”
  小孩儿兴高采烈地抓了五六串在手上:“随便挑。”
  “不用了,这个就挺好。”晏重华挥挥手上这个:“你能当场刻字?多长时间?”
  “五分钟!您要刻个什么字?福、寿、缘?刻名字还是别的什么?”
  “刻名字。”
  “哪个字?”
  “青!青草的青。”
  小葱在旁边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还是问了:“你女朋友的名字啊?”
  他很神秘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出去啊,我女朋友不喜欢我把她的名字告诉别人。”
  他真有女朋友啊。小葱愣愣地点了下头。扭头按下车窗看老大爷刻字。
  很简单的手工作业。就是用一根细细很短的针一点一点在菩提子的表面上刻画。老大爷戴着老花镜,全神贯注。小葱的心思忽然有些飘忽,她想起了战国时韩非子讲的那个棘刺母猴的故事。故事说有人对燕王吹嘘,说他能在荆棘的尖刺上雕刻出一只母猴。燕王很神往,就想见识一下。可这个人说想看母猴,必须做到如下几点:半年之内不不喝酒,不吃肉,不近女色。燕王做不到这些,只好白白养着这个骗子,却始终看不到母猴……
  “好了!”她的思绪被打断。刻好了。
  晏重华付了钱,却直接把念珠递给了小葱。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星月菩提子的实物,名不虚传,真的很好看。圆润饱满,星点均匀,月眼清晰。最边上的一颗珠子光光溜溜与众不同,上面刻着一个“青”字。簪花小楷。
  她拿着念珠玩了一会儿,把东西还给晏重华。却听他说:“给我干嘛?戴上吧!”他发动车子下山。
  小葱的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前天的英语课,英语老师有事,临时托晏重华代了一堂课。课前的口语训练晏重华点了她的名字。简单地复习了前一天新学的几个单词之后他忽然问:what is Your petname(乳名)?
  虽然有些诧异但她还是脱口而出:小青。还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就是madam White Snake身边的那位。
  她一下子觉得手里的念珠火烧火燎的。


8.  秦大美人

  两人回到市内,已经是晚饭时分。重华一直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她解了斗篷还他,开门下车,说完再见却又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终于回转身子,问了句早想问的话,“今天为什么带我去潭空山?”
  晏重华扬了扬眉,轻轻一笑:“我得跟我的课代表搞好关系嘛,说说,今天玩得开心不?”

  俞小葱闷闷地进了家门。弯腰脱鞋时使劲吸了口气——今夜大概有雨,气压很低,让人透不过气来。想想山上的清风白云,真是两重人间。
  家里有客人正要走,是妈妈的同事戚大夫。小桦在屋里听见响动出来送,小葱打招呼:“戚阿姨!”
  戚大夫走过来拉小葱的手,回头冲着当妈的赞不绝口:“柳儿啊,真有你的。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小伙子难为你怎么生出来的!”柳医生站在当地笑,那个得意劲儿真是,藏也藏不住。
  人到中年的柳医生号称省医院的“镇院之宝”,外省慕名来求她看病的人每天早晨都在挂号处排长队。她有一句名言——“当大夫,无他,心要狠手要辣,如此而已。”这当然不是要草菅人命,而是说动手术要干净利落不可拖泥带水!不过她的长相与心狠手辣相去甚远:一张娃娃脸透着那么可亲。肤色仍旧白皙,身材依旧苗条,只是近些年头发有了变白的意思,昭告天下她养儿育女,既当爹又当娘的艰难。
  戚大夫告辞走了。小葱换了鞋。柳医生嗔一句:“怎么这么晚!我们都吃了,给你热热。”
  “不就是放微波炉里转转吗,一会儿我自己来。现在还不怎么饿。”
  “都几点了?你中午吃的什么?”
  “还不就是在食堂随便吃点。”她们学校住校生不少,周末食堂也是开的。天下之大,从来不跟父母撒谎的儿女怕是没有。但这次不同,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俞小葱却难得地有些心虚。
  好在母亲没细问,只说,“妈改天得好好谢谢你们数学老师,牺牲休息日给你补课,你自己更得用心,别……”小葱吓得赶忙打岔,“哎呀谢什么,哪个老师没补过课呀,对了妈,你不是说你们医院这周末有个什么晚宴吗,明天放了学我陪你买礼服去啊。”
  柳医生揉揉太阳穴,疲惫地说,“礼服一般的穿不出去,好的起码一千多,买来又穿不了几回,不花那个冤枉钱了。”
  “怎么是冤枉钱,晚礼服……”
  柳医生打断女儿,不容置疑地说,“好了,说不买就是不买了,再说我也懒得转商场,还穿那件蓝裙子就是了。正好你帮我取出来吧,明天晒一晒。”
  小葱默默地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最右边的柜格里取出了那件宝石蓝的长裙,这是妈妈唯一能穿到正式场合去的一件衣服,已经买了六七年了。
  她小心地拉开防尘罩的拉链,想想晏重华家里那转着圈的衣柜,想想那放了那么久依旧芬芳洁净的花裙子,心里百味杂陈。她使劲甩甩头,找到一个让自己高兴起来理由,“妈,您的身材大概到了九十岁也不会变了,下回我不跟您一起出门,免得人家误会你是我姐!”

  吃过饭回房间,小桦笑嘻嘻地跟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信封。“姐,我们老三说了,只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他就请我吃火锅。”小葱坐在书桌前,拧亮了台灯,顺手拿起桌上的书砸他,“我是你一奶同胞的亲姐姐,一顿火锅你就把我卖了!”
  “一封信而已,哪有那么严重。”
  他今年个子窜得特快,一米八三的大小伙子,身长腿长往那儿一站,小葱这小小闺房简直快装不下他了。她站起身来揪他起来,“出去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 小桦涎皮涎脸地扯她的袖子,一屁股坐在床上,笑得越发无辜。
  小葱这位弟弟比她小一个半小时,生得削长笔直,眉目清华,在檀中也算是个美少年。田怡曾私下里跟小葱说:“小桦偶尔笑起来,绝对当得起葛优在《霸王别姬》里那句‘一笑万古春’,你应该让他多笑笑,别总装酷。绝对毙得什么封池叶远之流满地找牙。”小葱就腹诽,你瞧他在外头一天到晚伪装淡定成熟,在家里那笑嘻嘻的小混蛋样可是让人看了就想踹他。
  “你好歹看一眼嘛。”他拿了桌上的话梅放嘴里嚼。
  “你就那么盼着我嫁人啊?”
  “这可说错了。我那不是看他没戏吗,要真有戏,我才……!”后半句就着一颗话梅咽到了肚子里,但说出来的这些也已经足够令小葱一肚子的心事暂且靠后,她诧异地问:“为啥呀?”
  小桦诚恳地:“早恋影响学习,真的。”
  小葱白他一眼:“出去!”
  小桦不急不恼,依旧笑得春光明媚,把信放桌上慢腾腾往外走。小葱忽然叫住他:“你把我的话梅都吃完了。”
  “小气劲儿的,明天给你买两袋。”
  “我现在就要吃。”小葱没好气儿。
  “那正好,忍着点儿,就当抗诱惑训练了。”说着人已经出了门。小葱急了喊:“你回来!”
  “我说,这是正宗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
  “我要吃话梅!”她不抬头。
  小桦敛了唇边的笑,走过来在她身边站住。“怎么了?心情不好?”
  半天过去,她才别别扭扭地承认:“嗯。”
  小桦想想,放柔了声气儿:“说说不?”
  “不!”
  小桦一拍手:“得嘞,我下楼去。您还想吃点啥?”
  “我想想……羊肉串。”
  小桦大步流星出门,在客厅被柳医生拦住了问:“干嘛去?”
  “咱家大小姐要吃羊肉串,夫人您是不是也要来一串?”
  柳医生笑了:“来一串来一串……对了盐没了,再捎袋盐上来。”
  小桦回来的时候小葱戴着耳机在听音乐,却明显的心不在焉。他把冒着热气的羊肉串和一袋情人梅放下,刚想说什么却被小葱抢先道:“我问你个事儿。”
  “问!”
  “那个,他们,怎么说我?”
  小桦一头雾水,什么怎么说你?
  “我是说,就你知道的,他们……就那些男生……”
  小桦忽然打断她,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
  小葱断然否认:“没有。”
  “不对,你从来不关心他们怎么说你的。”
  “我看小说,有感而发,推人及己嘛。”小葱回答得很快。
  小桦沉默了三分钟,然后掷地有声地甩出一句话:“我都帮你看了,咱学校没人配得上你俞姑娘,等上了大学再心动不迟。”
  小葱皱眉:“我真没有。真的是看书看的,我容易入迷你又不是不知道。”
  “什么书?”小桦不依不饶地逼问。
  “《蝴蝶梦》。”小葱镇定自若。
  “真的?”小桦半信半疑。
  “可不就是真的嘛,你烦死了到底告不告诉我?”小葱一瞬间从多愁善感变身张牙舞爪。小桦却忽然淡定:“嗯,现在倒是像真的。”他吹吹额发,恢复了嬉皮笑脸。
  “这你可问对人了。那说法儿可多了。”
  小葱哼了一声。
  “比如方言吧,他说你是‘美貌佳人红灯坐’!”
  小葱皱眉,“那是张爱玲,拜托他要拾人牙慧也找个生僻点的典故,别那么脍炙人口!”
  “咳”,小桦大失所望,“原来不是原创,我白崇拜他好几天了。哎你再听这个,这个绝不是拾人牙慧。”
  他清清嗓子,“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小葱刚端起茶杯,扑地一声把一口普洱全喷在了小桦胸前,“这副对联是说林徽因的!还是挽联!挽联!”
  “啊,”小桦大惊失色,连水都顾不上擦,“该死,这不是诅咒?这混蛋……哎不对啊,《林徽因传》我看过啊,没见过这句啊。”
  小葱咳得差点吐血,末了才有气无力地写下结论:“看书不细。那个……还有不是挽联的吗?”她觉得她已经不用吃话梅了,现在心情好多了。也是,本来就没什么嘛。她拿了羊肉串送到嘴边。
  “有有有,就是写这封信的喽。要我说这个才是真正的脍炙人口!老三说他看你一眼,就浑身发抖。”
  小葱直眉瞪眼地盯着弟弟,半天憋出一句来:“谢谢啊!”心说他们村儿都这么夸人啊。
  小桦大刀阔斧地撸着烤串吃,忽然想起来:“哎,听说你们班实习老师,就那晏大公子,看上秦大美人了?”


9.  死不休

  小葱愣了一下:“你这哪儿听来的?”
  “全校都这么说啊,说他当着你们全班公然夸秦圆圆了!”小桦疑惑地看她:“难道是谣言?”
  小葱松了口气说:“都哪儿跟哪儿啊,那他还夸我了呢!老师夸学生可不就是公然夸,难道还私下里递个纸条,上面写上——嗯,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好?——你们也太无聊了!”
  “什么呀,不是这个,是说她是美人,一笑嫣然!”
  “人家那是说梅花,说葛丽泰嘉宝。”
  小桦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呆呢?”“大家都说重华跟你们班秦圆圆……”
  “怎样?”
  “看起来挺配!”
  “怎么可能,他可是连公主都看不上,再说一个老师一个学生,怎么能扯到一块儿?”
  俞小葱气急败坏地嚷。
  其实若是小桦问她,“你说他跟谁能扯到一块儿?”她俞小葱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秦大小姐头上,但现在小桦这么说,她又要大声反对了。
  “看不上公主不代表就看不上秦圆圆;师生恋怎么了?现在就流行师生恋!”
  小葱语塞,半天说了句,“师生恋都不到头!”
  “爸妈不就是师生恋……”小桦猛地住口,他跟小葱同时想到,爸妈可不就是恩爱夫妻不到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小葱低下头,秦圆圆那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脸庞刹那间在眼前转了几转。
  她平日总是冷冷地不怎么说话,那一回活宝姜霖在班里讲那个鹦鹉跟邮递员的笑话,秦圆圆从讲台前面走过,正听他讲到结尾处鹦鹉说,邮递员!大家笑倒一片,秦圆圆听了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许是见惯了她无嗔无喜的样子,俞小葱只觉得那笑容真是有如冰雪乍消春花初绽,让全世界都跟着她明媚了起来。想想“水龙吟”那堂课,俞小葱心一沉,脸色变了——晏重华好像的确是有一刻失神,她亲眼看见的。难道,真的是因为她?
  小桦已经恢复了滔滔不绝,“傻子都看得出来,那就是说秦圆圆。美色当前嘛,一时情不自禁情难自已,也是情有可原。说完了想想不对,可不就得拿个明星来说事儿!不然他好好地讲课,怎么想起嫣然一笑来了?他晏公子是见过世面,连公主都看不上,可他也是个男人,总得喜欢一个两个女的吧,除非他是同性恋。就算他真是同性恋,还兴许一到檀中,撞见了咱秦小姐就痛改前非了呢。这老话说得好,‘人的命,天注定’,‘千里姻缘一线牵’,‘萝卜和白菜,各有心中爱’……”
  “俞小桦”,小葱有气没力地打断他,“你不是我们班的吧?”
  “你是你们班的吗?”小桦一脸鄙视。
  小葱没吭声。过了半天,小小声地问:“你们男生背后是怎么说秦圆圆的呢?”
  “小龙女!”
  “什么?”
  “大家都说秦圆圆是小龙女。”
  小葱不得不感叹人民群众的智慧。人才啊,拿小龙女来比喻秦圆圆,真是贴切到了家。
  “那我是谁?”她现在的心情极其矛盾,既想知道别人怎么比较她和秦圆圆,又不想被拿来跟秦圆圆比。
  “你谁也不是!”
  “那凭什么?”小葱大怒。
  小桦很无辜,“那没办法啊,谁让金庸只写了秦圆圆没写你呢?你想是谁啊?”
  小葱想想也对,自己的性格好像是和谁都对不上号。不过小桦的这个问题是很好回答的,她不假思索地说,“林朝英!”
  小桦眨眨眼,疑惑地问,“再没有比她更憋屈的人了,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林朝英是小龙女的祖师!就这么想的。
  “林朝英不过就武功强点吧,难道你想当天下第一?”小桦困惑中。
  小葱赶紧说,“是啊是啊,我想当天下第一,还得开创个了不起的门派。”
  小桦两手一拍,“咳,那应该是郭襄啊,峨眉派不比古墓派厉害!”
  “呸呸呸”,小葱吓了一跳,“我可不想作郭襄。”
  秦圆圆是小龙女,我要是成了郭襄,那才叫一败涂地呢,而且还输得心服口服!唉,杨过这个不长眼的!
  爸爸在世时说过,年轻的好处有三点:一,再大的心事也不耽误睡觉;二,再大的愁事也不耽误吃饭;三,前两点很少有验证的机会,因为那样的时刻实在不多。
  俞小葱昨天晚上有幸验证了第一点,今天早晨即将验证第二点。
  香菜馄饨已经煮好,几朵胖胖的黑木耳在香气扑鼻的汤里载沉载浮,小葱欢呼一声,坐下就开吃。直到胃都有些涨了,嘴一抹拿起书包出门。
  她家离学校不远,走路十五分钟。刚刚从那条长长的小巷钻出来,就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她们班的历史老师关燕儿。
  关燕儿前年才分来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漂亮时尚,有个绰号却极古典,叫“语不惊人死不休”!她课上课下那些连珠妙语已被学生整理成册,在校内流传甚广。比如:
  这刚早上八点,你就困了?昨晚上又看八阿哥了吧。别听电视瞎忽悠,告诉你们,八阿哥这会儿都写完两份折子了!清朝的家法是很严滴,满清灭了后有个什么贝勒很高兴,说就算你们不推翻它,我也要推翻它!
  明清兴起的是工商业市镇:松江是靠纺织兴起的,佛山是靠冶铁兴起的。当然,你们知道佛山,是因为佛山无影脚。
  我打你还需要理由吗。要我也有啊。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把你们那同学录什么的都给我收起来,离毕业还半年呢。用不用那么早就准备后事啊?
  我们现在为啥落后了?西方一哥伦布之后,继起无数哥伦布,中国一郑和之后,再无郑和。为啥,郑和是太监!
  这课没法儿上了,退朝!
  除了这些,还有一句最知名的,是回应某位不知死活的男生的倾慕——小屁孩儿一个,知道什么呀就敢跟我说爱情。我上小学的时候,你还是液体呢!
  就这么个没事儿拿枪药当维他命吃的主儿,偏偏极受学生待见。只是从“液体”一事之后,上门求爱的算是绝了。学生里头,她跟小葱最好,两人有时勾肩搭背一起逛街,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师生。
  小葱用手遮住早晨的阳光,看清“死不休”今天穿了件银灰色的长衬衫,腰间系了条细细的带子。衬衫是薄纱材质,里面黑色的吊带背心在阳光下一览无遗,甚至能看到左下角的花饰。下面是墨绿色今年最流行的七分裤,脚蹬一双同色的粗跟皮凉鞋。
  “你一点也不像教历史的”,俞小葱随口打趣。
  “错。教历史的才最应该走在时尚最前列。马王堆出土的那件纱衣,不到一两重,却有七层!隔着衣服能看见胸口的朱砂痣。刺绣用的金线是盲人用一把刀,全凭手感,在金箔上切割出来的。那才叫讲究,才叫美。咱们现在,差远了。现在有的,过去全有;过去有的,现在没有,而且再也不会有了。”
  这一大篇话完全没有标点,没换过一次气儿,又急又快却字字清楚,蹦豆儿一般。小葱没听完就笑得收不住,举手投降,“像像像,没有比你更像教历史的了。”
  “死不休”也是一笑,把叉在腰上的手放下来,凑过去挽住了小葱的胳膊,用比方才低了八度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放学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10.  孔雀公主

  俞小葱向来是踩着点儿到校的。刚走到座位上,晨读的铃声就响了。她不自觉地向秦圆圆的方向看去。这位小姐今天一反平日的淡妆素裹,穿了一身的樱桃红,让俞小葱想到了绝情谷的新娘子。
  田怡正趴在桌上争分夺秒地抄数学作业,小葱打了她手背一下,“不用着急,‘灭绝师太’病了。”田怡一脸喜色地抬起头来,“真的吗?听谁说的?”
  这个消息是昨天重华无意中说起来的,当时她也是激动万分,脱口而出,“老天终于开眼了”!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话大大不妥,窘得不知说什么好。
  重华却说,“当老师要过的第一关,就是必须受得了学生们丧心病狂的诅咒。要想当个负责任的老师,就尤其是。我们小时候也总盼老师生病的。”小葱这才松了口气,觉得重华这句话说得体贴万分,对他的好感瞬间又上了一层楼。
  但这会儿她却不想透露消息来源,就说是关燕儿告诉她的。田怡追问,“什么病?”小葱说,“就是普通感冒,估计一两天就好。”“啊……”田怡失望之余又问,“那数学课自习?”“不是,听说是跟体育课换的!”田怡愤愤地说,“真是锱铢必较。”
  小葱也有同感,因为檀中的惯例是,如果换成自习,这堂课就算过去了;可要是换成别的课,那就早晚有归还的时候。
  体育课是上午第三节。到了高三,男女生的体育是分开来上的。今天的女生课还是接着上周练健美操。
  俞小葱和秦圆圆是领操,但小葱今天请了生理假,站在南操场边上跟田怡聊天。有个说法是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久了,连例假都会变得一致。起码在她们俩身上,这个说法是成立的。
  自从与重华潭空山一游,小葱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田怡说,可现在又不知从何说起。正犹豫着,田怡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说了句,“有人来示威了!”
  她转过头,看见又有两个女孩子肩并肩向这边走来,那自然也是请了生理假的。一个叫苏婷婷,另一个的名字比俞小葱还怪——董糖。
  小葱不愿跟董糖照面,偏过身子看天,嘴里说,“这两天闷得很,你看天上的云,可能要下雨了。”
  田怡不满地说,“你们俩完全反过来了,我真不明白,你怕她干嘛,应该是她怕你才对啊。”小葱急得跺脚,“你小声点!啊来了来了,快说点什么……啊那个,那个田怡你知道今天几号吗?”
  “咱们的俞才女都过糊涂了。今天是6月29号,农历5月十五!”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来说。小葱仰天翻个白眼,没奈何只好转过身来微笑,心里把董糖的大眼睛当成照相机镜头。
  “啊,都29号了,再有三天是党的生日,呵呵!”
  “你们也请的生理假?”
  “啊,是啊!”
  南糖歪一歪头,回手捋一把长长的马尾辫,低头玩弄辫梢。小葱只盼她快走,挽着田怡的胳膊说,“昨天那道几何题,你再给我讲一遍吧,晚上睡了一觉忘光了。”
  田怡白了小葱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南糖抢先开口了,带着三分腼腆:“你们谁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例假晚几天吗?”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连苏婷婷也没料到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田怡说,“我好像听说过喝醋可以,不知道灵不灵。你问这个干嘛?”
  “这个嘛”,南糖低下了头,“我这个准得很,下个月肯定还是这几天。”她话说到这里,苏婷婷已是一副了然的样子。但田怡和小葱还是一头雾水,小葱忍不住问她,“那又怎么样?”
  “下个月,六月十五,不太方便呗!”她偏过头去垂下眼帘,却从眼角瞥了俞小葱一眼。
  俞小葱顿时恍然。六月十五,孔雀节!
  田怡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来,“恭喜你了,孔雀公主!”
  孔雀节是潭州很重要的一个日子,可以说比起除夕亦毫不逊色。
  潭州多孔雀,白孔雀,蓝孔雀,还有华美高贵的绿孔雀。
  孔雀节的由来,有一个传说。元末明初——就是罗贯中写三国的那个时间——天下纷乱,兵匪横行。潭州那时,只是深山深处一个小小的村落,住着十来户人家。
  一年六月十五,一名十七八岁的美丽女子仓皇逃入村口,自称姓孔,被元兵追逐,祈求庇护。老族长将女子藏在自己家中,随后便有一队凶暴的元兵到来,查问女子下落。老族长始终不肯交出女子,元兵首领离去前命人举火,要将全村人烧死。谁知就在火苗蔓延开来,势不可救的时候,一只绿孔雀从老族长的后院冉冉飞出,打开尾羽,将全村十一户人家罩住了。
  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把青山熏得黑了,溪水烤得干了,但却没伤到一个人,一只鸡,没损坏村里一片瓦,一根栅栏。大火熄灭后,孔雀敛羽飞去。故老相传,潭州就是从那时起有了孔雀节。过节时要祭祀孔雀娘娘。选出村里最美丽端庄的一名少女,接受村民的朝拜。
  一千多年过去了,孔雀节已由祭祀慢慢演变成了一场全城狂欢。但最初的形式还是保留了下来,只是孔雀娘娘被改成了孔雀公主,每年在潭州初二到大一的女学生中间选一个最美丽的来充当。届时孔雀公主头戴孔雀花冠,身着孔雀长裙,在插满鲜花悬挂彩灯的游船上沿檀溪绕城一周,接受万众欢呼。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想想吧,没有比这更出风头的事了。
  董糖,孔雀公主!
  董糖和苏婷婷走得远了。田怡问小葱,“怎么样?什么感想?”
  小葱咬咬嘴唇,“没什么感想。意料之中!”
  “我是问你有没有羡慕嫉妒恨之类的。”
  “有!”恶狠狠地,“我恨!”
  “恨谁?自己?后悔了?”
  “不,我恨世道不公!”
  “行了,你还有怨世道不公的资格,该知足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好看!”田怡把最后一个字音吐得一唱三叹。“像我这不美的,连世道都怨不着,要怨只能怨老天!”
  小葱被逗乐了。
  世道不公,自古皆然。可见不公自有不公的道理。
  最近这十来年,潭州选出来的孔雀公主凭良心说,除了前年的秦圆圆,就再没有一个能让人心服。
  孔雀公主那一身行头,没个几万块人民币绝对下不来。再加上花船,彩灯,鲜花,加上张罗组织的人力,孔雀节跟古今中外所有的节日一样,就是烧钱的日子。要烧钱就得有人出钱,区别就在这里——除夕是各家烧自己的钱,孔雀节则是烧赞助商的钱!所以说有道理,人家出了钱的,为什么不能随自己的心意选公主?你若看着不忿,你也可以出钱啊!
  所以,去年的孔雀公主是封氏集团的大小姐。
  大前年是封氏大少爷的小女朋友。
  大大前年是封夫人娘家的一个外甥女。
  ……
  秦家是本地望族,加上秦圆圆本人才貌两全,名动潭州,如果不入选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前年才让封氏空缺了一年。
  封氏总裁封衔山有两个儿子,都还在读书。大儿子封时,今年读大四;二儿子封池,是檀中高中部三年级的学生,董糖的男朋友!
  封池在跟董糖确定关系之前,曾苦恋一个女孩子五年。苦到什么程度?封池有一个好哥们吴舜尧一次在他家过夜,两人睡一床。半夜里吴舜尧听见封池说了一句梦话。梦话的内容他虽然答应封池不说出去,但他说那句话说完,封池哭了,他也哭了!
  那个女孩子,就是俞小葱。
  人都说董糖跟俞小葱长得很像。
  封池对董糖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封池抽烟,而且是公认的整个檀中抽烟抽得最好看的男生。有不少女生就是看见他抽了一口烟,就毫不犹豫地喜欢上了他。可董糖不喜欢香烟的味道,封池就把烟戒了。戒得干干净净,再也没碰过。
  也难怪董糖要炫耀,这样一个要啥有啥的男朋友也真是值得炫耀,尤其是在错过的人面前。
  认为俞小葱有眼无珠的人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但田怡不这么看,田怡说他俩是有缘无分。她曾说过,封池没追到俞小葱的原因有二。第一,爱得过于投入;第二,追得过于轰动。
  小葱嘴上虽斥她胡说,心里却暗自感叹田怡真是知己。如果封池当初不是用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吓退了她,而是和风细雨文火煲汤,没准儿有一天自己真的会接受他。因为封池真的很好。有样貌有家世有修养有深情。
  封池后来因为被拒绝了好几次,也真的不再缠着她了,甚至见了她连招呼都不敢打。小葱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在楼梯拐角遇到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封池看了她一眼就匆匆低头走了。那一眼里面已经全然没有从前那种毫不掩饰的情意和□裸的追求,而是怯生生的,似乎为自己出现在她面前并且还看了她一眼而感到十分惶恐。
  那个眼神一度让小葱好几个晚上寝不安枕,觉得自己欠了他。可是,她自己明白,就算那时真的因为同情而产生了接受他的想法,她也绝不敢把想法付诸实践。因为他的败退跟进攻一样脍炙人口——一消沉就是四年。
  这比割腕跳楼都更让人感喟。求死还可以说是冲动,可那么长时间的消沉就只能叫痴情了。
  四年,痴情如宝玉,也已经给了宝钗一个儿子。他俩的事已经快从新闻升华成传说了,以她的魄力,无论如何也不敢推动情节再向前发展了。而如今,他已有了董糖。唉,孔雀公主!哼,孔雀公主!


11.  送衣服

  小葱将三根葱白一样的手指翘成雀冠的模样,忽然就从中指和无名指中间看见了重华。
  他和另一个男老师正沿着操场东边的跑道向教学楼走,看样子是上厕所去了。今天停水,早八辈的原始厕所派上了用场。田怡小声惊叹,“天哪,他连上厕所都那么有型。”
  小葱说,“呸,你看见他上厕所了?”
  “我的意思是有他在的地方,连厕所都不像厕所了!”
  “那像什么?”
  “像白宫!”
  小葱心想,你要是去过他家,肯定会说像龙宫!
  “你说他家里,会不会很有钱?”
  “嗯,比咱老百姓有钱是肯定的,不过嘛,也未必有到哪里去,他父母再牛,毕竟还是挣工资的嘛。”
  “他父母是不是感情很好?”
  “那谁知道?”
  “你不是看百度到三千七百四十五页吗?”
  “就是看到三万页,也不会说到他父母感情如何。他是名人,不是明星!再说明星私底下到底怎样,报上说的也都靠不住。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好奇呗!”小葱把小指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
  “哎呀,下雨了!”田怡突然喊起来。一朵大大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操场罩住了。
  檀中新修的漂亮教学楼里一片叫苦连天。尤其以女生叫得为欢,穿得太少!谁能想到今天有雨呢?天气预报倒是连着一周天天说要下雨的,总也不准所以早就没人在意了,不想今天雨真的来了,还这么大!
  门窗早已关得严严实实。小葱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她例假时最怕着凉,一着凉准肚子疼。
  上午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响了。伴着铃声进门的却不是英语老师,而是学校传达室的陈大爷。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第三排,将一个布袋子递给了秦圆圆。秦圆圆向陈大爷点点头,从袋子里取出一件驼色的风衣穿在身上。这一幕同学们早就看惯了,只要天气稍有变化,秦圆圆家里是一定会来人的。别的同学可就没那么娇贵了。
  不过今天,陈大爷给秦圆圆送完衣服却没有立即走,而是低下头跟秦圆圆说了句什么。秦圆圆转过头去,朝着左边指了一指。陈大爷马上满面笑容地走过去,这时大家才看清,他手里原来还有两个袋子。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封池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了声“谢谢”,从陈大爷手里接过了一个袋子。教室里响起了轻微的讶异声。不过等封池把袋子转递给坐在他前面的董糖时,那声 “啊”就从表示诧异的升调变成了表示了然的降调!董糖从袋子里取出的是一件夹克衫,男式的,正是封池常穿的那件。她把衣服抖开来,先回头冲封池甜蜜地一笑,然后才慢慢把衣服披在肩上。
  陈大爷手里剩下了最后一个布袋子,黑色的,上面绘着一只草绿色的蝈蝈。全班人都在看着他。许是意识到自己成了焦点人物,他这次没有小声问人,而是笑呵呵地提高了声音说,“谁是俞小葱?”
  方才还嗡嗡嗡的教室霎时间鸦雀无声。
  俞小葱的左手还托着腮帮,右手按着小腹,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还来不及做出改变,田怡已经大声说,“大爷,在这里。”
  小葱赶紧站起来——什么情况?
  妈妈不会有时间给自己送衣服,弟弟不会细心到把他的外套送来,就算送来也该是自己过来……她的额头蓦地渗出一层冷汗。虽然寂静,但班里的气氛极其微妙,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告诉她,别人跟她想的一样,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件衣服也是封池的。
  老天!
  陈师傅已经走了。小葱咬着嘴唇几乎要发抖。她终于知道被人放在火上烤是什么滋味了。封池,封池怎么会?这不可能!他早就学会了不再让她尴尬。可是除了他,也实在想不出谁会给自己送衣服了啊。
  心慌在打开袋子的一刹那就止住了,但紧接着又换了个情绪跳得更欢——袋子里,赫然是一件天鹅绒的斗篷!浅紫色,正是她从潭空山穿回来的那件。
  重华,重华刚才在操场上一定看到她了。他知道她请了生理假!这,这,一个男老师关心女同学到这个份儿上,她,她,她产生点遐想也有情可原吧。可是等等,她的脸红了。他怎么敢?他这是明明白白地表示他知道她今天……
  俞小葱的心里正前三后四七颠八倒,可别人不会给她慢慢梳理的时间。已经有人在尖叫,好酷的衣服……小葱小葱,给我看看……给我先给我……
  教室乱成了蛤蟆坑。
  田怡抢过斗篷,展开来细细打量,“这紫色真正。啊,多好的料子,摸起来特舒服。这一定是订做的……”她的声音突然放低了,“董糖看你呢,哈,她一定后悔刚才那么嚣张了!报应来得多么及时!”小葱的心又是突地一跳——现在只是她自己知道了斗篷的来历,别人可还不知道。那这来历,能说吗?好像也不能说啊!因为这个来历比那个更吓人哪!神啊,她这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啊?
  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喊田怡了。
  “田怡,让我看看。”
  “小葱,这衣服是……别人送的吧?”
  一片明知故问的起哄声中,还是英语老师的及时驾到解救了俞小葱——“上课!”
  这节课的内容是语法中很重要的“if”虚拟从句。可俞小葱一点也没听进去。毕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一大堆“if”,怎么看都是两个小人儿并肩而立。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大,一个小;一个长身玉立,一个玲珑婀娜。要多般配有多般配。她把斗篷盖在身上,觉得小腹温暖如春。
  她在作业本上写了四个字,把本子推到田怡面前。
  “不是他。”
  田怡迅速拿起笔来在下面写,“那是谁?”
  “别问了,反正不是他。”
  田怡在桌子底下掐小葱的手脖子,趁着老师回头板书的工夫小声说,“好啊,你有事瞒着我,快说,是谁?小桦他们班的?”
  “真的不能说。”
  田怡仔细地看看俞小葱的脸,那张脸三分含羞七分带喜。她叹口气,在纸上写:“这个跟以前的好像不太一样!说,这衣服到底咋回事?”
  小葱把笔划拉得长长的,写了大大的五个字——打死也不说!


12.  关燕儿

  “这件衣服真好,哪里买的?”下课后,封池走过小葱桌旁,问了这么一句。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小葱的英语课本。
  “哦,那个,是我妈——我妈给我买的。”
  “好看,好看……”封池点头。他根本没注意到小葱答非所问,只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们上一次说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走后,小葱也跟着吐了口气。啊,谣言止于公开。她感谢封池,虽然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董糖,不想她误会难过;虽然这误会追根溯源也还是他惹出来的。
  班里其他的人都听见了,各自惋惜没了好戏,各干各事。董糖面无表情,看了俞小葱一眼,跟在封池身后出了教室。
  小葱抱着斗篷,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眼睛扫过田怡贴在桌子上的课程表,忽然一声哀嚎,“下节语文课?”
  田怡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你到底是钓上了哪个帅同学,连他的课都能忘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太快了。我该怎么面对他……我……我……课程表应该文理搭配,现在这样很不科学吧?
  檀中旁边有一家很有名的咖啡厅,叫广岛之恋。下午六点半。俞小葱跟着关燕儿来到了这里。
  一大一小两个俏丫头在靠窗处这么一坐,立刻就成了大厅内的焦点。关燕儿斯斯文文地点了杯拿铁,直起身子,眼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对小葱说,“你看着点吧,别给我省钱。”
  小葱有些奇怪。旁边一桌坐着四个男的,齐刷刷向这边行注目礼,眼睛里都长出钩儿来了。依着关燕儿的性子,要是她这会儿心情好,肯定会逗一句,“没见过美女喝咖啡啊?”要是心情不好,多半会招来侍者,抬高了嗓子命他另换个坐处。可是今天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她要了杯橘子水,忍不住问,“你今天有些不一样,到底找我什么事啊?”
  关燕儿一只纤白的手掌按在小葱胳膊上,“我请你今天帮我一个忙。我想认识一个人,你来介绍。”
  “什么人?”
  “你的语文老师?”
  俞小葱把手按在了嘴巴上,晏重华?
  “你认识他干嘛?你不认识他吗?”
  “也不能说不认识,但仅限于打个招呼点个头。”
  “你认识他干嘛?”小葱把第一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关燕儿端起咖啡吹了吹,向小葱抛个媚眼,“你说呢?”
  “你,你……”
  “我要泡他!”
  这句话声音很低,但字字有力。
  爱慕重华的人数不胜数,但敢于这么彪悍地说出来的,关燕儿不是第一也算第二了。
  想到这一点,俞小葱竟油然而生出一种对关燕儿的崇敬之情。她用看偶像的眼神看了看关燕儿,又问,“你为什么要我来介绍呢?我是学生,给你们两个老师做介绍,这多奇怪。”
  “那我该找谁?历史组那帮丫头?那不是与狐谋皮?就是学生才好,没有嫌疑。我跟你说,待会儿你一定要把他叫过来坐,不管……”
  “他待会儿会来?”
  “嗯,他这几天每天放学后都会来这里……”
  “你怎么知道?”
  “要追人,还不下点工夫?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他待会肯定来。”
  “我看不见得。”
  “为什么?”
  “他今天请了假。我们班今天的语文课没上。”
  “啊,你怎么不早说?”关燕儿气急败坏地大嚷起来,旁边的人都诧异地看她。她大喝一声,“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发飙啊?”那些人赶紧转过头去,不太明白一位端庄淑女怎么忽然变了模样。
  俞小葱吃吃地笑,“我这不是刚想起来嘛。”
  关燕儿站起来掐她的脖子,“你这个笑嘻嘻的小坏蛋,把我的橘子水吐出来……咱们期末考试再算账!”
  俞小葱边躲边说,“已经喝了,你掐死我也吐不出来了。嘻嘻,我我要是考不好你也没什么好处……嘻嘻……”
  喧嚷的咖啡厅这时忽然静了下来,似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俞小葱傻呵呵地扭过头,就看见她的明明刚请了事假的语文老师重华,正从门口进来。
  右脚脚趾传来一阵刺痛,那是关燕儿的高跟鞋!
  “你敢骗我!”关燕儿低声说。
  “我没骗你啊,他真的请假了,谁知道……啊……老天,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快把他叫过来啊!”
  “不,我不行……我还没准备好……”
  “你准备什么?我准备好了不就行了!快叫他过来坐!”
  “改天行不行,改天我一定帮你,今天……”
  “晏老师,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俞小葱话没说完,关燕儿已经站起身来,笑意盈盈地大声说。跟着俞小葱就觉得左脚也被重重地踩了一下。
  重华听见有人叫他,愣了一下,回过头来。俞小葱被逼无奈,硬着头皮站起来说,“晏老师,呵呵……好巧。呵呵,晏老师你一个人啊?不如,……过来跟我们一起坐吧?”她说话时一直盯着重华短袖衬衫的第三颗扣子,说什么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尽管没看,但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扬起了他干净好看的眉毛。两颗瞳仁黑黑的,左右微微晃动,好像笑意满得盛不住,一定要噼里啪啦清脆脆地洒在地上。
  他过来了。带着一室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左转。一个跟着妈妈出来、方才一直哼哼唧唧闹别扭的小男孩居然也安静了下来,憨态可掬地盯着他瞧。俞小葱心想,你这厮是老少咸宜男女通吃啊!
  “关老师,几天不见又漂亮了许多。上午大家没闹吧?”关燕儿先是被他第一句话夸红了脸,红晕未散又被第二句话搞昏了头。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句话是在问俞小葱。
  侍者已经过来放好椅子,请重华坐下。俞小葱仍旧不抬头,小声说,“挺好的。上自习来着。”本来搭在小腹上的披风被她拼命往下拽,现在是盖在膝盖上。
  “雨是不下了,可还是有点冷,是吧。”重华笑眯眯地说。见面谈天气,再普通不过了,可是俞小葱就觉得他话里有话。
  “关老师,这里的桂枣羹不错,最适合这种天气喝了,要不尝尝?”
  “好啊!”关燕儿头点得像仙鹤饮水,优雅至极。
  重华招手叫过侍者,吩咐他上两碗桂枣羹,一杯冻顶乌龙。桂枣羹氤氲的热气和温暖的香气慢慢浮起,俞小葱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被包裹在里面像个受宠爱的小女孩。
  关燕儿与一分钟之前判若两人,只小口小口啜着杯子里的东西,不时用纸巾擦擦嘴。动作是先在嘴唇左边轻轻碰一下,然后头慢慢转过去,让嘴唇右侧碰到纸巾,再轻轻地点一下。跟古装电视剧里的千金小姐毫无二致。
  这三个人半生不熟,其中的两个又各怀鬼胎。一时之间谁不说话。这种情况总是有些尴尬的。但俞小葱马上就气愤地发现:尴尬只是她和关燕儿。重华跟这个词儿是永远沾不上边儿的。他此时给人的感觉是不想说话,只想静静地呆上几分钟。而绝不是找不到话说。
  什么叫气质?这就是!
  从某个角度来说,咖啡厅是最考验气质的。面对面坐着,除了低头喝水,能做的只有说话,或沉默。说话时要比沉默时轻松得多。没有人能沉默得像重华这样,又自然又洒脱,又那么亲切,绝不孤傲!


13.  宜宾

  有一分钟了吧,静默。俞小葱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透不过气来了。
  “关老师讲明史全校知名,不知我有没机会哪天也听堂课?”
  谢天谢地他不光有气质。也有风度。有风度的男人在跟女士喝咖啡时总不会忘了主动说话,活跃气氛。
  “明朝是有很多好玩的事好讲,不过说得轻了没收视率,说得过了又显轻佻。我一直纳闷,你怎么就能讲得让学生跟教务主任都满意。”
  俞小葱的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他不光有气质,不光有风度,他还有内容!有太多懂得主动开口的男人只会说“今天的天气哈哈哈”。或者天可怜见,他们也听说过恭维女伴是男人的义务,但绝不能恭维得让人接受起来又心跳又不觉得肉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关燕儿已经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而晏重华目前为止只讲了两句话。
  俞小葱当然还只是个没出校门的学生,而且还是高中校门。但大量的课外阅读,尤其是维多利亚时代那些讲究跟情敌决斗都不能失了风度的西方小说,已经让她早于同龄人很多年就知道了一等男人的样子。只不过,只不过在遇到重华以前,她一直以为那些只是小说,只是小说。
  俞小葱像个机器娃娃一样把脑袋东扭一下,西扭一下,傻傻地听着两个老师说话。关燕儿已经把她忘了,重华好像也把她忘了。不过她是个学生,学生跟老师在一起正该如此。她不必觉得不自在。
  “小葱,去洗手间吗?”关燕儿突然撇开了朱厚照。
  俞小葱连忙点头。她可不想独自面对晏重华。
  女洗手间有两个坑儿,都没人。可俞小葱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关燕儿正趴在洗手池子上奋笔疾书。
  她好奇地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关燕儿打开自己硕大的手袋,把签字笔往里面一扔。拿起那张写了几行字的白纸对折再对折,塞进一个精致的信封。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管固体胶水,三下五除二地把信口封好。这一连串动作直看得俞小葱眼花缭乱。
  “喏,替我给他。”关燕儿把信封往小葱手里一塞。
  “这是什么?”
  “一封求爱信?”
  “……”
  “我现在就要跟他表白!”
  “……”
  “可是我不敢当面给他。哈,我关燕儿居然也这么胆小了。哈我连拿着这封信重新坐到他面前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怕我会脸红……好了我走了,你替我把信给他。”关燕儿临去一抬手,干净利落地托起了俞小葱的下巴,恶狠狠地:“说!跟我说不辱使命!”
  走两步退一步,她终于挪回了座位上。
  “关老师呢?”
  “她有事,先走了。这个,这个给你!”
  重华疑惑地看看信封,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情况,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俞小葱在心里默默地呐喊。学生替老师传书递柬,情敌帮情敌向人表白。
  重华看信的速度很快,几乎没用上五秒钟。
  他仔细地把信重新折好,放在桌上。不说话。
  如果说方才三个人的沉默是尴尬,此时两个人的沉默就是压迫。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她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唐僧一被妖怪抓去就要念无巢禅师教给他的多心经。
  “我,我的任务完成了,那个,那个没事我先走了晏老师。”她把“再见”两个字说得像蚊子哼。
  “你知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
  重华显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而是还嫌眼前的状况不够混乱。
  “知道。”
  “是什么?”
  他凭什么那么咄咄逼人?好像求爱的人是我!
  俞小葱提高了嗓门:“求爱信!”
  重华乐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求爱很好笑吗?求爱不庄严吗?求爱不神圣吗?求爱要被耻笑吗?求爱犯法吗?”
  俞小葱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凭什么这么激动?声音太高,四面八方的眼光如同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天哪,他们不会以为是我在求爱吧,还求得这么凶恶。
  重华不笑了。“对不起,是我做的不对。笑的不对。”他居然认错了。还,还那么,那么诚恳。至少听起来很诚恳。
  俞小葱一下子斗志全无,像泄了气的皮球。
  “那,我能不能拜托你带封回信?”
  俞小葱满面惊异。
  这又是什么状况?
  状况就是我今天在西厢记里唱了回红娘。小姐早早走了,把我留下来对付张君瑞。这姓张的接下来要唱什么?“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不能!”小葱气往上撞。
  重华一怔,看见她忍不住微微撅起的小嘴儿。
  “那……带个回话儿行不行。”
  “什么回话儿?”没能等她管住自己的嘴,话已落了地。
  “回话儿就是……”他拖长了声音。俞小葱一颗心几乎就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
  “关燕儿这个信差选得不好。”
  什么意思?她瞪大了眼睛。
  “意思就是,有这么个不称职的信差,绝对带不回好消息。”
  俞小葱轻轻轻轻地透了口气。“死不休”我对不起你。
  重华又乐了。不过这次没出声,低着头的俞小葱什么也不知道。
  “走吧。”
  “往哪里走?”
  “送你回家。”
  俞小葱赶忙摇手,“我自己回去,不用送。”
  “用!”他说得不容置疑。
  这是第二次坐他的车了。不等他替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她已经抢着坐在了后排座位上。学乖了。他暗笑。
  “这个礼拜天,有什么安排?”
  “没有安排。”
  “那,我带你去看竹子?去宜宾?”
  俞小葱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头等舱。
  飞机离开跑道时,她悄悄抓住了重华的衣角。这一回,填补了几个人生空白?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与异性共游;第一次背着妈妈出远门……
  他家另外那一处祖传的房产在宜宾,上回在潭空山,他说你喜欢竹子,有机会带你去。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了。没想到他竟是认真的。小葱是犹豫过的,不过既然到了没撑住,那前面的纠结不提也罢。
  白云真白。蓝天真蓝。事事新奇,处处美好。可她看着看着,靠在座椅背上睡着了。俞小葱十岁开始读红楼梦。有几个细节始终弄不明白。其中之一是,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喝酒,喝醉了回怡红院。袭人明明醒着,为什么要装睡?现在她明白了。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天下之大,有哪个女孩儿没在喜欢的人面前装睡过呢?
  飞机在夜幕中降落在宜宾机场。
  俞小葱先是装睡,后来是真睡。被重华唤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庆幸自己没有流口水。
  出了机场,南国的气息扑面而来。宜宾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无处不是洁净清新。马路两侧的南国乔木亦庄亦媚,在灯影里抖落着雨滴。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润润地沁人心脾。小葱用尽平生气力,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重华还在等行李,小葱一个人站在机场出口正心旷神怡,忽然“嘠”地一声,一团绿影擦着小葱的头飞过,落在了树杈上。一只翠绿翠绿的大鹦鹉!
  小葱的眼睛一下子亮得跟探照灯似的。这东西,哪里来的?鹦鹉看着她,没有马上飞走的意思。小葱伸手在身上乱摸,飞机上发了一小袋榛子,衣兜里正好还剩一颗。她把榛子放在掌心,慢慢凑近鹦鹉的大嘴。鹦鹉一歪头,毫不客气地衔起来,“嘎嘣”一下就咬开了。
  “小翠,又在外面乱吃东西。”
  一个浑身冷色系的女郎向这边走来——上衫鸭蛋青,短裙天水碧,挎着一个跟鹦鹉一般颜色的手袋,脚踩一双藏蓝色的高跟鞋。整个人看去简直就是白居易“日出江花红胜火”的下一句。


14.  英美女

  鹦鹉已经把榛子吃完了,扑棱扑棱翅膀,飞到女郎肩头。小葱一脸羡慕地问,“这是你的鹦鹉啊?”
  那女郎看了小葱一眼,“是我的。你也来接人?”
  “不是,是等人。”
  女郎扬起脸四下看了看,打开手袋拿出一面银光闪闪的小镜子,左左右右照了一遍,又掏出一支唇彩。
  “在等男朋友吧?”小葱心情好,忽然就有了跟人说话的兴致。
  “还不是呢。”
  “啊,那一定快是了!”
  “为什么这么说?”女郎撅起嘴巴仔细地涂唇彩。
  “因为你很漂亮。”小葱很有把握地说。
  女郎笑出声来。
  “姐姐,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吧。”
  “你能不能,哦,去那边站站?”小葱随手指了个方向。
  “干什么?我碍着你的事了么?”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和你的鹦鹉,都很美丽,很惹人注意。所以待会我等的人来了,他一定就看不见我了……”
  “哈哈哈,小姑娘,你可真有意思。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诚恳的要求,和这么绝妙的夸奖。”
  “嘿嘿。”
  “好吧,那我就走远一点。”
  “谢谢你!”小葱很高兴。在门口光滑反光的大理石柱子上照了照,唉,我多么希望我能长得快一点。
  “等急了吧?”重华走过来。
  “还行。”小葱迅速地向远处瞄了一眼,女郎很守信地站在远处另外一根柱子后面。
  “那我们走吧。”两人并肩向出租车等候区走去。一辆米色的出租车开了过来。
  “师兄!”车门已经打开,忽然有高跟鞋的声音急急响起,一个女子追了上来。小葱回头一看,傻眼了。正是方才那个艳光四射的女郎。
  “对不起小妹妹,不是我食言,实在是太巧了。”女郎一手搭上了重华的肩,另一只手伸向俞小葱,帮她把一缕碎发拨向耳后。动作完全是青春正盛的姐姐对待还没长开的小妹妹。
  “他就是你要接的人?”俞小葱连死的心都有了。
  “素素,你怎么会在这里?”重华诧异地看着女郎,又看看小葱。“你们?”
  “我们刚刚认识,是吧小妹妹?”
  “……是……”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次是丢人丢到姥爷家了。
  “我,哦,我们……啊,这样,刚刚你没过来,我跟,哦,这个姐姐说了几句话……”
  她的脸红得像个西红柿,绝对是没被抹过农药上过激素在清风细雨温暖阳光中自自然然成熟的那种。鲜艳欲滴。
  重华看在眼里,分明有些莫名其妙。
  “我来介绍,我妈妈的得意门生,英素素。”话音没落,英素素肩膀上的鹦鹉尖着嗓子说起话来,“都很美丽,都很美丽,惹人注意,都很美丽……”
  老天。
  英素素笑得都有些不顾忌形象了,俞小葱真恨不得一把抓过那该死的畜生把它刚刚吞下的那枚榛子挤出来。
  重华又好奇又好笑,不过显然没听明白。他摸了摸鹦鹉的爪子,又把小葱揽过来继续介绍,“我的学生,小葱。”
  英素素和俞小葱同时被他放在小葱腰间的那只手臂惊呆了。应该说英素素比小葱的震惊强烈百倍。
  她与重华相识甚早,从没见过重华对哪个女孩子做出过比握手更亲密的动作。她被鹦鹉逗出的笑容本来甚是有些豪迈,现在逐渐变得矜持,最后完全消失了。
  小葱的脸越发红了,不自然地躲闪。重华从谏如流,迅速放下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跟英素素说话,“你怎么在这里?”
  英素素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平静地说,“老师让我回来给她取本书。”
  “什么书要劳动你这么远跑回来,叫人寄过去不就好了。”
  英素素此时已完全恢复了常态。绽开一个略带娇嗔的笑容,“怎么可能,老师的书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重华点头。
  “我是昨天到的,听刘叔叔说你要回来,就替他跑一趟来接你。不过……”她看了小葱一眼,“刘叔没说你还带着个小跟班啊。”
  “我没告诉他。”重华随随便便地说。“好了,车在哪里,不早了,赶紧走吧。”
  英素素把车开得很稳。小葱一个人坐在后座上,重华坐副驾驶。
  车子冲开不断变深的夜幕,沿着一条盘山公路在密林中穿行。走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小葱看见山腰上一栋白色城堡——是的,那只能是一栋城堡——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她睁大了眼睛拼命看,却看不出有多大。
  车子越开越慢,左转右转了半天,最后驶入一个白色华丽的大门。那城堡居然就在面前!
  “下来吧。”重华先跳下去,在下面叫她。
  小葱跨出车门,可能是飞机坐得太久,又在车里窝了半天,腿有些软,差点栽倒。重华一把扶住了她。
  身子还没站稳,一股异常强烈的男子气息就强硬地包围了她,他的力气使得大了些,幅度也大了些,小葱整个身体都在他怀里了。
  等她终于平复了心跳,重华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她呆了呆,赶紧跟过去。
  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笑容可掬地站在大宅门口。
  “啊,刘叔,有多久没见到你了。”重华笑嘻嘻很随意的样子。
  刘叔高兴得哈哈直笑,“总有三四年了,我以为你们总也不回来了呢。路上累了吧,还没吃饭吧,我叫人给你们准备了夜宵。这位是?”
  重华回头,用再正常不过的眼神看了一眼俞小葱,“我的学生,听说我要回来这里,非跟着不可。小葱,叫刘叔。”
  “刘叔好!”她乖巧地点头。心里却在激烈地反驳,我才没有非跟着不可,明明是你非要我来的。
  “素素也没吃晚饭呢,说要等你们一起,快过来吧。”
  刘叔在前,几个人走进了一间很大的客厅。
  水晶吊灯下,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一瓶怒放的玫瑰摆在黄金分割点上。
  两小锅熬得黏糊糊的米粥。这实在不像是米。一锅樱桃红,一锅祖母绿。但扑鼻的香气告诉小葱,这的确是粥,只是比普通的粥香了一百倍。
  一个骨瓷大盘子里叠着六只精致的小烧饼。
  菜很简单,一碟风鸡,一碟醉蟹,一碟凉拌枸杞头,唯一的热菜是一个素炒紫芽姜。
  当然,这些,包括那两锅粥分别是红稻米粥和碧梗米粥,都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绝对不是山珍海味酒池肉林,但俞小葱就是吃出了奢侈的感觉。不,不是奢侈,简直是穷奢极欲!就算她很少下馆子,就算她没见过世面,她也知道一碟姜能炒出那样的味道简直够得上御厨的修为。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你们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喝了两大碗粥,吃了两个烧饼,那盘紫芽姜几乎全进了她的肚子。俞小葱才意犹未尽地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恨恨地把筷子扔在了桌上。万恶的资本家,不吃白不吃!
  重华也饿了,吃得不少。还点名要了瓶竹叶青。英素素却每样东西吃了一口就说困了吃不下,跟重华和小葱打过招呼,上楼去了。
  刘叔过来问重华,“俞小姐睡哪儿?”
  重华想也不想地说,“睡我的屋子好了。”
  刘叔一愣,“那你呢?”
  “我睡客房。”
  刘叔于是走开去安排。临走的时候却很认真地看了小葱一眼。


15.  竹沥

  小葱浑然不觉,只顾着摆弄乌木镶银的筷子。
  晏重华吃完了。带着小葱上楼。
  在右手边第二间屋子门前,他停住了脚步。“你今晚睡这儿。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小葱扬扬手,“晚安。”推门进房。
  房间不算大,由于没什么摆设,显得有些空旷。只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一个衣架,一张书桌,别的什么都没有。可能是不常住人的关系。
  她在屋里转了转就往卫生间走,想着风尘仆仆的先洗个澡。打开灯才发现异样:这地方宽敞得能打羽毛球。她在家里那个转不开身的小屋子里憋屈惯了,竟呆呆地愣了半天才确信这的确是卫生间,不是客厅。咚咚咚。很有礼貌的敲门声响起。她忙走出去,打开房门。
  一个跟她年龄相仿,挺秀气的小女孩站在门外。仰着脸冲她笑,“俞小姐,我叫小翠,您有什么吩咐都交代给我吧。”看小葱一脸茫然的样子,她解释:“少爷早交代过,这几天一定要让您舒舒服服开开心心地。要是服侍得您高兴了,涨我工钱呢。”
  “可是,可是我没什么需要服侍的,你去休息吧。”
  小翠疑惑地看着她不动。
  “哦,那个,有事我会叫你的。”
  小翠犹豫了一下,“那您叫我的时候,拉一拉您床头的那个铃。”
  “好,我知道了。”
  几乎是点头哈腰地把她送走,小葱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实在是不习惯呼奴使婢。“红楼梦”里有这样一个细节。
  探春被赵姨娘气得哭了,丫鬟伺候她洗脸。那阵势是这样的:一个丫头双膝跪地,高举沐盆;两个屈膝在侧,捧着巾帕脂粉;平儿替她挽袖卸镯,拿条大手巾掩在前襟。“探春方伸手向盆中盥沐”。
  她从前读到这里时曾不止一次感叹过一个“方”字有千钧之力。暗暗纳罕这样的日子,居然没把主子奴才一起过疯了。
  她站在光洁的地板上,踌躇了一会儿。这才一件一件除下身上的衣衫。迟疑着拿起浴缸边上搭着的白色浴巾,摊开来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把它扔进浴缸还是铺在地上。说它是浴巾吧,大小薄厚跟地毯有得一拼;说它是地毯吧,那长得也太像毛巾了吧。她想去卧室拉铃叫小翠过来问问,可又有点不好意思。想来想去还是一横心,把它铺在了浴缸里。反正是新的,地毯也无所谓。
  靠上去的一刻她才确定,这真是浴巾!之所以那么厚就是让人靠着舒服啊。几乎都有陷进去的感觉了,一点也不像是躺在硬邦邦的陶瓷上。这东西不知道是哪种珍稀材料织出来的,换成块大海绵也不见得有这效果啊。她感叹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拧开出水管,慢慢躺下去。
  等她发现不对劲儿的时候,水已经漫过脚跟了。
  这是什么水啊?怎么绿莹莹的?
  她慌慌张张站起身来,险些滑了个跟头。水还在哗哗地淌。
  这哪里是什么洗澡水,这是一锅绿豆汤啊!
  她蹲下去,掬了一捧水,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怎么有股……啊,对了,竹子,竹子的味道。她弛然坐下。这里是蜀南竹海啊。刚才在路上,虽然晚上什么都看不见,但竹子的气息她是闻饱了的。就是这个味道,淡淡的,清香温雅。
  可是,等等!就算这里的水有竹子的味道,但不该是竹子的颜色啊!
  她满腹狐疑,就在这时,房门又响了。
  “小葱!”是重华的声音。
  “哎,那个,我在洗澡,哎这水怎么回事啊?”
  “就是忘了告诉你这个,那不是水,是竹沥。对皮肤很好,你放心洗吧。洗完早点睡,累了一天了。”
  竹沥?
  她倒是听说过复方鲜竹沥液。那不是中药吗,怎能用来洗澡?想到这里她马上觉得这浴缸很可疑。怎么瞧都像个砂锅,自己则是一株巨大的何首乌!搞什么鬼?
  提心吊胆地洗了个澡,沐浴露都没擦。可出浴的时候却觉得身上滑滑润润的,舒服极了。她走到床边,拿出带来的睡衣换上。床很软,但躺着一点都不累,这是她很奇怪的。她一直不能消受太软的床,总觉得那是跟弹力搏斗。可这张床完全不一样。他们家怎么什么东西都不一样?
  俞小葱是在到了蜀南竹海的第二个早晨彻底把英素素这个对手忽视掉的。
  一宵好眠。走出房门就看见小翠,然后就是英素素。小葱忽然想,这位姐姐出门总让鹦鹉开路是不是假装南海观音呢?
  英素素今天竟穿了一身黑。紧身窄肩黑T恤,紧身黑色牛仔裤,就连腰带也是黑的,中间嵌着个银色的卡子。长长的黑发直拖到腰间。
  黑衣本来就是最打扮人的,更别说英素素实在是个美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现在站在早晨清澈阳光中的她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句很俗的夸奖——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的确很俗,但舍此无从描述。
  可是,小葱恰恰就是从这身衣服上看出了英素素的不自信。
  好马配好鞍好车配风帆,那是说给芸芸大众听的。真正的美女,应该是敢于披着麻袋片上街的。如果要靠合适的衣服来衬,那就叫沦落了。所谓粗头乱服,不掩国色。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当然美女如果梳个堕马髻系条石榴裙肯定会更动人,但如果你也是个美女,你就一定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让人见一回就惊艳一回。这是策略,但也是资本。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本循序渐进的。
  英素素今天的打扮,跟昨天在飞机场的秀丽清雅简直判若两人。这样的孤注一掷。小葱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英素素见到俞小葱的惊讶丝毫不亚于小葱见到她。小葱走出的那个房间,她知道是晏重华的。她倒还不至于认为这俩人昨天住在同一间房子里,但他的卧室从来没睡过外人,因为他有小小的洁癖!
  “早啊!”晏重华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装,一双好看的手扶在二楼栏杆上,含笑向二人打招呼。他的背后是正在破晓的天。有那么一瞬,俞小葱忽然觉得,其实那些对他外貌的诸般描述和传说都不如这两个字来得准确——干净。
  干净的五官,干净的眼神。你有没有见过雪后的井?你有没有见过雨后的天?俞小葱看得微微失了神。
  一只细腻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妹妹,要我继续回避吗?”
  英素素固执地不肯叫她的名字,一定要提醒她小青杏与大红枣的距离,以及小青杏昨天对大红枣的请求。但俞小葱不生气,她甚欢愉。
  一夜之间,不自信的人就从自己换成了她。英素素忽然凑得很近,“啊呀,你是不是水土不服啊,怎么睡了一夜脸上就长出粉刺来了呢?”
  小葱深吸一口气,“呵呵,我也不知道。”她已经沦落到一定程度了,这样的话也讲得出来。
  “一颗,两颗,天哪有三颗呢。我知道一种很好用的乳液,一定推荐给你。你别担心。”小翠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凑热闹,站在英素素肩上叫:“天哪!”怪声怪气的把晏重华都逗乐了。
  小葱暗暗咬牙,孙悟空是怎么说观世音的?
  “一世无夫!”
  哼。
  可现在用不到孙悟空出场。晏重华笑完了正色道,“到底是小姑娘的皮肤娇嫩,过来让我看看。”
  这句话的前半部分成功地让英素素勃然作色,后半部分成功地让俞小葱大惊失色。
  我不要你看!
  可山不去就人,还不兴人来就山吗?
  晏重华两步过来,扳了她的肩头,对着光看了又看。完了下结论,“不碍的,很快就会下去。好了下楼吃饭,今天我们去山上转转。”
  吃饭的时候小葱就在想,所谓食不甘味,应该不外两个原因。一是美得,二是气得。


16.  记得当时

  这世上有一种美是放在一起比单个儿看好看,比如油菜花;有一种美是单个儿比放一起好看,比如兰花。而竹子是第三种,单个儿看跟放在一起看都好看。
  这不是潭空山上那小小的竹林,这是铺天盖地的翠色。
  清寒直入人肌骨,一点尘埃住得无?
  小葱看着看着,忽然扯了扯重华的衣角,小声说了句,“谢谢!”
  谢谢你带我来这儿。
  晏重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英素素在一旁忽然开口:“我给你们唱首歌听吧。”
  晏重华和小葱一起说好啊,唱个什么呢。
  英素素微笑:“本事!”
  小葱疑惑:本事?有一首歌叫‘本事’?
  晏重华很快地说:“我不喜欢这个歌。唱个别的吧。”
  小葱觉得奇怪,一般情况下,有人主动说给大家唱个歌,那不管人家要唱什么,都不会被否决,晏重华为什么要这么说。
  果然,英素素微微变了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了笑,说:“算了,那不唱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英素素摘下一朵攀在青竹竿上的小喇叭花,慢慢向一边走去。“扑棱棱”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方才一直停在英素素肩上的小翠飞出竹林去了。
  一阵轻飘飘的音乐声乍然响起,几个小小的起伏之后俞小葱听出那是洞箫的声音。
  是英素素在吹箫。从这个角度,穿过婆娑竹影,俞小葱看到一个婀娜曼妙的身形和一管亭亭玉立的箫——紫竹箫——润泽高贵的荸荠紫,箫身有流转的光芒。
  即使是很久很久以后,即使是坐在国家大剧院的贵宾席上见识过了堪称国内一流箫手的吹奏,小葱仍然觉得在竹海听到的那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的感觉是很好很好的。当然,在这样的环境里吹箫,肯定是占了便宜的,但小葱认为那只是一部分原因。
  音乐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当一支高雅的音乐响起,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做点高雅的事情,不论是倾听的人,还是演奏的人。
  一曲终了。小葱看见英素素向自己招手。
  “吹得真好!”
  “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小葱,我今天,是不是很失态?”英素素的嘴角先是上扬,然后一点点收紧,抿出了一个诚恳的弧度。
  小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把箫收进箫袋,重新放进精致的坤包。
  “如果我说我自从懂事起,就从来没这么失态过,你信吗?”
  “你……”小葱迟疑,不知这个话茬要怎么接!
  “嫉妒真是魔鬼。会让你说出最贬低身份的话,成为你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失态,小葱觉得英素素是有一点的,但也就是那么一点啊。英素素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平静地开口:“你知道‘本事’这首歌吗?”
  “不知道。”
  “我相信它的歌词你一定听过。‘记得当时年纪小’。”
  小葱一下子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英素素。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这是才子卢前的一首小诗,就是张恨水说“文似东坡,人似东坡肉”的那个胖卢前。这首诗流传甚广,但很少有人知道它曾被人谱了曲,歌名叫“本事”。
  小葱忽然觉得好像竹林中的每竿竹子上头都爬满了喇叭花,姹紫嫣红地让人看着想哭。
  “我其实不喜欢这首歌,我只是想在你面前唱;他其实不是不喜欢这首歌,他只是不喜欢我在你面前唱。”英素素把话说完了,毫无余韵,直说到家。
  小葱眼巴巴地看着她,不知该说点什么。
  “不过,在婚礼进行曲响起之前,嗯,甚至之后,高兴都有点太早。这只是第一个回合哦,小姑娘!”英素素忽然笑起来,还冲小葱眨了眨眼睛。
  节奏转换太快,小葱猝不及防,“你,你这是……”
  “我要跟你打持久战。”
  小葱来不及反应,只顺着话茬问。
  “多久?”
  “打赢为止。”英素素回答得顺理成章。
  “什么叫赢?”
  “他反悔来爱我,或者我反悔不再爱他。”干脆利落的回答。
  俞小葱的脑海里跳出一堆警句:攻城易守城难、我在明敌在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咦,不对……打住!
  话说,她俩这儿你来我往的,说的好像姓晏的已经是她俞小葱的囊中之物。可“物”同意了吗?也不过就是有了点点苗头给了点点想头,最后到底咋回事可还不一定呢!
  她扭头扫一眼,姓晏的远远地坐在干净的山坡上,还是方才那副倚竹听箫的架势。看起来对这暂时的独处挺享受,并不在意这边厢两个女孩子在鼓捣什么。
  “呃,他……”小葱略有迟疑,然后果断地决定把坦率进行到底。她扬起脸问英素素,“他有女朋友吗?”
  “没有!如果他有,那咱们不就是朋友了,嘻嘻!”
  这一点都不好笑,可是小葱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点笑意。她很想说,就算他没有,咱俩也能是朋友。但这种话这会儿说实在有些得了便宜卖乖的味道,所以还是咽了吧。
  “那,他有没有过女朋友!”
  “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俞小葱不可遏制地兴致勃□来。
  她从来没有机会和勇气跟任何人这么讨论晏重华,跟田怡虽然常常八卦,但总是在隐瞒了心意的前提下,怎么说都不够畅快。现在终于能坐在青天白日下光明正大地跟谁说一说,那感觉真是,就像从步步玄机小心翼翼的办公室文化“嗖”地一下子穿到了水泊梁山的聚义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怎一个“爽”字了得啊。
  况且,英素素知道的,那肯定不是一星半点,而且还都是活生生的一手资料。
  “你说这群雄逐鹿,你已经都冲在我前面了,还打算从我这儿要情报,这不好吧。”英素素失笑。
  “我真不是要情报,虽然这的确属于高级情报了,可我真的就是,有点好奇!”小葱眼巴巴地看着英素素的眼睛。
  我好奇他的一切,只是这个问题恰好首当其冲。而且这可以理解,很好理解啊。
  “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听他妈妈讲,他说过他喜欢婴宁,就是《聊斋》里那个。也不知道是随口一说还是认了真的。”
  “啊?”小葱始料未及,想了想又问,“什么情况下说的呢?”
  “很正常的情况。他这里过尽千帆皆不是,他妈妈,怎么说,也不是着急,大概也是好奇。就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喜欢婴宁。
  俞小葱声色俱厉地提醒自己,你是来好奇的,不是给自己弄个榜样好努力靠拢的。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摆出了仰天流泪的姿势。
  这个标准已经不是高或低能定义的了,这就是天外飞仙型啊。
  聊斋里有多少美女啊,个个青春年少有才有貌,扯块云彩就能做棉被。可是能让蒲老先生在名字前无比怜爱地加个“我”字的也就婴宁这么一个。
  关于婴宁,尽管批评家已经把她从头到脚360度无遗漏赞美了个遍,但在俞小葱看来,婴宁的过人之处,其实就一点:会装傻。
  试问,当一位美女被人目不转睛地追着看,她会给个啥反应?
  初见王子服,婴宁笑容可掬地说了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然后把手里的梅花扔在地上,跟丫鬟有说有笑地走了。
  小葱每次看到这里都想大声疾呼:这绝不是什么娇憨烂漫,这奏是□裸地挑逗啊挑逗。
  不然她干嘛把花扔地上?
  可是挑逗,但是挑逗,就算挑逗,还有谁能做得这么顺其自然,自自然然,自然而然?做得我明明挑了逗了你还以为我很傻很天真?
  再见王子服。更可怕了。人家把珍藏的花给她看。她说,“都枯了,还留着作甚?你要真那么喜欢,待会儿我让人送你一捆!”这已经不是明知故问了,这简直就是欺负人嘛。
  王子服解释,“我不是爱花,我是爱拈花的人啊。”更进一步说明:我不是因为你是我表妹才爱你,那是男女之爱哦。
  婴宁马上问,“有什么区别吗?”
  王子服孜孜不倦地教导,“有啊,就是晚上睡一张床的区别啊!”
  婴宁认认真真地想了想,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话,“我不惯和生人睡!”
  话说,这故事要是发生在今天就好了,就可以用一个现成的句式来描绘这位小哥的心情了。
  你说我是吐血呢还是吐血呢还是吐血呢?
  你看,最后他都被调戏得吐血了,还得深刻地自我批评,因为勾引纯情少女,因为企图把苹果卖给夏娃。
  综上,俞小葱斩钉截铁地下结论。
  第一,这样的女子我修炼一千年也赶不上!
  第二,读者都被蒲松龄骗了,蒲松龄是被自己骗了。果然,最懂女人的还是女人啊。


17.  打赌

  午饭时英素素跟重华和小葱告别,下午的飞机,她要回香港了。小葱在假意挽留和真心欢送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了缄默。也对啊,她本来就是重华的跟班,没必要非得说点什么。
  机场分别。英素素说完再见,忽然转头问了重华一句,“师兄,你那个貌似挺重要的课题做完了吗?”重华说还没。英素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有句话提醒你,温柔乡是英雄冢啊!”音量不低,有意让俞小葱听见。
  重华一怔,但笑不语。小葱假装没听见,一边赶紧分心去想马里亚纳海沟的深度,好让脸红得不那么厉害。
  回程的路上,小葱坐在副驾驶给英素素发短信,“请允许我再好奇一次:等他反悔来爱你的时候,你会说点啥?”
  回复来得很快。
  我会说,是真名士自风流。
  小葱鼓起了腮帮子抽冷气。重华问,“干什么呢,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
  小葱不做声,狠狠地按下删除键。
  车子弯过一段积水的公路,车轮激水的声音在车里听起来有种莫名的安稳。重华左右晃了晃头,忽然一笑说,“有没有点‘客去主人安’的感觉?”
  “你这是暗示我,我走了你会更安?”
  “当然不是,你又不是我的客人。”
  “难道我是主人?”小葱用了一百分的玩笑口吻。
  “那倒也……”他把声音拖得很长。小葱十分笃定地等着那个“不是”,可没想到重华在“不是”前加了个副词——
  “还不是!”
  那倒也还不是!
  小葱做贼心虚地沉默了半天,小脸还是抑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这是求婚的一般将来时态吗?
  “速度很快嘛!”重华忽然开口说话。
  小葱几乎跳起。半天才发现“小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方向盘上。
  “啊,我说忘了点什么嘛,英姐姐忘了托运她的鹦鹉。”
  “谁告诉你这是她的鹦鹉?”
  “难道是你的?”
  “是啊。”
  “可是它跟人家可比跟你好得多。”
  “很正常。它这是心向旧主。”
  “原来是英姐姐把鹦鹉送给你了。”
  重华把鹦鹉挥到一边,“是打赌输给我的。”
  “哦?”小葱来了兴趣。“你们打什么赌?”
  “我吹牛,说世上没我不吃的东西。素素把我带到一个小饭馆里,点了三菜一汤。”
  人总是觉得自己爱吃的别人也应该爱吃,自己不吃的别人也应该不爱吃,尤其是小葱这样自认为口味很大众化的人。她在心里猜测,嗯,一定要有鱼腥草,要有鸭血,还要有……大肥肉!一点瘦肉边都不带的那种……
  呃,她用想的都把自己为难了。
  “她点了一个凉拌苦瓜……”重华说。
  “啊?这个很平常啊,你不吃苦瓜?”
  “一个清炒苦瓜。”
  小葱一愣。
  “一个干烧苦瓜。”
  小葱的舌根处已经开始汩汩地冒苦水儿。她无比痛心地检讨自己的思路真是太太太狭窄了。
  “那个汤……”
  “是的,是苦瓜汤。还叫了份主食是摊苦瓜饼。”
  “然,然后呢?”
  小葱的脸色已经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走了好几遭了。
  “然后我咬咬牙,全吃了。”
  小葱呻吟了一声,问,“你车上有甜食吗?”
  重华轻笑了一声,“没有……”这时车子顺畅地转了个弯,重华眼睛一亮,“不对,有!”
  翠竹掩映的公路两旁一望无际地伸展着两条金灿灿的飘带,那是一筐一筐又一筐,胖墩墩圆滚滚的——小葱瞪大了眼睛辨认——没错,是橙子。
  对于伴着大棚这种神奇的农业技术和催熟剂这种更为神奇的工业发明长大的新新少年来说,时令水果已经是内涵和外延都极为模糊的一个概念。但作为一个相信科学热爱生命的医学工作者——的子女——小葱和弟弟很少有机会能在家里吃到反季节蔬菜和水果。
  所以小葱一眼看去就觉得诧异:盛夏暑天,怎么会有橙子呢?还是这么大规模的丰收架势?
  重华把车停在路边,下去问一个戴着草帽的果农买橙子。老大爷一边帮他挑大个儿的一边操着纯正的四川方言夸奖他的橙子“抿甜抿甜抿抿甜”。
  重华买了七个大橙子,拿上车丢到小葱身上。小葱选了个身材最标准的下手,一边问,“这大夏天的,怎么冒出来这么多橙子?”
  重华重新发动车子:“这是宜宾的特产,夏橙。没听说过?”
  小葱诧异:“这也行?那它秋天还结果吗?”
  重华摇头,“不结。它不是一年两熟,是另一个品种。”
  “宜宾真是个神奇的地方。那,这里有没有冬天熟的西瓜?”小葱最爱吃西瓜。
  重华失笑。“有,就叫冬瓜。”
  小葱眨巴眨巴眼睛,也笑了,一口漂亮的小白牙露出八颗。重华正好扭过头来看她,竟呆了一瞬。
  橙子很甜。她边吃边赞。想起老大爷说的“抿抿甜”,忽然向重华道,“我也跟你打个赌好不?”
  重华一愣,“好啊,赌什么?”
  “就赌天下有你不敢吃的东西!”她把最后一瓣橙子塞进嘴里,拿了纸巾揩手。
  “哦?”
  “我们不用那么麻烦,我就在这里说几个菜,不用你真吃,只要你敢说吃,就算我输。”小葱信心满满。
  重华说那不行,你若说几个根本不能吃的东西,我不亏了!
  “不会。我说的菜绝对普通,是个饭馆都能做。”
  重华疑惑地瞧她。这小东西古灵精怪,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好,我们赌什么?还赌小翠?”
  “呃……”她光想着这回必胜无疑,可还没来得及想赌注。大眼睛左右转转,快乐地开口,“我八百米还没考,那是肯定过不了的!”
  重华笑出了声:“我跟你们体育老师不熟。”
  “怕了?”
  “你不用激我。好吧,你要是赢了,我就帮你搞定。”
  小葱迅速伸手比了个“耶”。
  “那要是我赢了,嗯,我这个月的教学总结还没交。”
  小葱大惊,“你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我给你写?”
  “能!”他斩钉截铁。
  “况且这东西吧,就是个形式,也没人认真看。你就随便说点什么,凑个1500字就行了。”他软语相求。
  “那好吧。”小葱心说反正我不会输。
  “那你听着,我要上菜了。对了,我这几道菜有健脑的功效,下回上课你可以推荐给同学们。”
  重华想也没想就顺口说,“行啊。”
  小葱笑得无辜,“如果你只敢吃,却不敢推荐,也算你输。”
  重华此时终于隐隐有了种掉进陷阱的感觉,却也不好跟她争这点小事,而且他一时也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吃却不能向人推荐的。于是点点头说,“没问题。”


18.  求爱

  “那你听好了。我请你吃五道菜——百合醉红枣,蛋黄焗南瓜,木瓜炖雪蛤,蓝莓山药,糖醋小排。”
  在小葱才说到第二个的时候重华已经明白过来了。这丫头跟他赌的不是胃,是脸!
  这是五道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女士菜。小丫头,真亏你想得出来。他摇头苦笑。
  小葱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此刻长舒了一口气。
  对付这样的人,你就得出奇制胜啊。晏重华是什么人?绅士!内外兼修不折不扣的绅士!哪怕有朝一日被押赴断头台,行刑前踩着了刽子手的脚都不会忘记说声对不起!他不会被苦瓜吓退,但他绝不会愿意丢了风度脸面。
  这五盘菜,又甜又腻又柔又嗲,她赌的就是重华就算能硬着头皮吃下去,也不敢厚着脸皮说出来。她心里得意至极。太有才了,兰心那个惠质,冰雪那个聪明么这是。
  “还有吗?”温润镇定的嗓音里压着笑意。
  “啊?”小葱傻乎乎地看他。
  “我是说菜上完了吗?”
  “那个……你……完了!”俞小葱的脑袋里警铃大作——不会吧?他不可能!
  “那你就输了,回头我告诉你总结的格式。”
  小葱大急,“你骗人,你你你你耍赖,那个,不是,我是说你不能耍赖,你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
  晏重华打断她的语无伦次,“没问题,这几道菜的确很好。我肯定会在班里推广的。”
  小葱目瞪口呆。
  她忽闪着大眼睛万分怀疑地看着她的司机。晏重华无奈,只好说那我们等回去了再确定输赢。
  小葱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她看一眼就吓住了——关燕儿!
  那天她组织了最最委婉的语言告诉“死不休”晏重华对她没兴趣,“死不休”当时愣了一下,然后颇豪迈地摆了摆手说,“意料之中”。看起来完全没有被伤害到的意思。然后,然后就是周末,她跟着晏重华到了宜宾,没有再见过她。
  她偷偷看了一眼他,小心地按下通话键。
  “你干嘛呢?”柔软的受了委屈的声音。
  小葱吓一跳,这,这是“死不休”?
  “没干嘛,闲着。”小葱也不由自主地放软了音质。
  “我,有点难受!”最后一个字几乎哽咽。
  “怎么了,是因为……”
  “呜……”话筒里突然传来一阵嚎啕。小葱赶紧捂住话筒,拼了命地往下按音量。
  “我是不是很丢人,我,我从来没这样过……我,可我真的不好受呜呜呜……我以前干嘛说人家是液体,这回遭到报应了。呜呜呜……原来被拒绝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晏重华心无旁骛地开车,小葱紧张地一眼接一眼地瞄他,一心二用的结果是她既没看出来他到底听见没也完全想不出来该怎么安慰那一头。
  “我决定了!”一顿哀怨凄绝杂乱无章的倾诉之后“死不休”忽然斗志昂扬,“我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小葱一个激灵,“你不是想砸了语文组备课室吧?”这话说太快拽不回来,她赶紧拼命扭头去看窗外,只祈祷晏重华的联想能力不要太丰富。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嘴快。“死不休”的办事风格那是有目共睹的。
  去年她们班里一名女生在食堂打了份馊掉的米饭,回去发现不对,去食堂说理,也不知怎么说的反正后来两边儿就吵起来了,最后小姑娘没吵过人家哭着回去了。“死不休”知道后拍案而起,“丫一卖馊饭的还有理了?”
  当即点齐全班人马杀向食堂,二话不说动手就砸,那场面比《红楼梦》里司棋砸柳家的壮观一万倍。后来还是校长出面才把事情压下去。据说事后老校长拍着“死不休”的肩说小关啊,你爸当年怎么就没送你去读军校,就你这根骨个性不当个女将军真是白瞎了。
  小葱一句话出口“死不休”倒乐了,擤擤鼻子特娇嗔地说,“去你的!”小葱放下一口气,“那你要干嘛?”
  “我也没想好,但这事儿肯定没完,我,我跟他死磕。”
  小葱擦擦汗心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一个两个全要跟他死磕,而且豪言壮语全发我这儿了,人当事人啥都不知道。
  “好了不说了,虽然你也没说啥,但我现在好点了。周一吧,周一见了面咱再好好研究。”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收线。
  还好好研究!研究啥?研究该啥时候磕怎么磕?小葱愁肠百结地放下电话。晏重华一脚刹车踩下去,她才惊觉已经回来了。
  下了车,她心事重重地低着头,小岩正在外面晾手巾,看见她笑着打招呼,“回来了俞小姐。”
  “呃,啊,回来了。”她紧走两步拉住晏重华的衣服小声说,“你能不能别让她们这么叫我。我不习惯。”
  晏重华步子不停,头也不回地说了句,“你会习惯的。”
  小葱气结。想了想说,“我才不要养成那么变态的习惯!”
  晏重华没接话,进了门大步流星地上楼,看也没看小葱一眼。小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这位公子向来温雅和气礼数周到——好吧,虽然那基本都是冲着别人的——可就算他对自己,呃,不见外了些,也从没这么冷落过啊。她嘀嘀咕咕不肯跟着上楼,四下看看,目光慢慢被落地窗外的景致吸引了过去。
  这是整个宅子的背面,竹影苔痕,给人荫凉凉的感觉。可西面一角却极突兀地半埋着一口大缸,周围秸秆柴草堆了一圈,半是火苗半是余烬。这是干什么呢?
  正诧异间刘叔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地叫,“俞小姐!”小葱身子一颤。话说,这个称呼总能给她以穿越的错觉。
  “刘叔好!”她乖巧地打招呼。“哎,好好!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哦这是烧竹沥呢,以前没见过?”
  竹沥?就是这两天她用来洗手洗脸洗澡的东西?她好奇心起,拉了刘叔刨根问底:“竹沥是烧出来的?”
  “是啊!还得一点一点烧,这可是急不得。哎呀,说起来自从夫人去了香港,咱们这儿很久都闻不到这个味道了。”
  刘叔是那种很有说书天分的老人,尤其那个“哎呀”被他说得一唱三叹,好像他感叹的是一段足可称得上久远的历史,而不是连尘封都还不及的些许往事。
  小葱一怔,说,“我还以为你们都用这个呢!”
  刘叔失笑,“怎么可能呐。这东西得用小火慢慢地一直不断地烧上三天才烧得出。那么一大抱竹子,烧完了也没多少。竹沥这东西啊,不费钱,费工。你看咱这地方漫山遍野全是竹子,可也就到了这儿,你才能用竹沥洗澡。”刘叔说完,极慈祥地看了小葱一眼。
  小葱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这时刚好一个佣人过来把刘叔叫走了,她轻轻舒口气,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转身上楼去。
  客房的门开着。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唤,“晏老师!”
  “进来。”干干净净的声音。
  她小心地走进去。晏重华站在窗前看她。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局促。
  “拿来吧!”他一眼不眨地望着她开口。
  “什么?”她一头雾水。
  “你没有什么求爱信之类的要帮人带给我吗?”俞小葱在惊讶于这句话的内容之前先被语气惊到了。
  这不是他的语气!这表面漫不经心内里张扬跋扈几乎有些痞痞的语气不可能是属于他的!他昨晚一定吃错了药!
  此时倚在窗台上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流氓——是的没错——流氓气质,那双黑眼睛里流转的是坏坏的光。
  俞小葱心底蓦地跳出一句话,“自古江山如美人,她总是爱上荡子!”
  哦,好吧,说这句话的人,他也是个荡子。
  哦,好吧,我不是江山也不是很美,但我也爱。
  爱了又怎么样呢?那就求啊!
  几何老师早在初中时就教导过我们这条定理:两点之间,线段最短。除此之外的一切曲线弧线折线都只会让简单的事情变复杂。
  “晏老师,你喜欢我。”俞小葱把这句话讲得十分镇定。
  求爱不是男生的专利,女生也可以求。
  求爱,可以是感叹句,可以是疑问句,也可以是陈述句。
  用感叹句是这样求——晏老师,我喜欢你!这么勇敢的女生,十个里面会有一个。
  用疑问句是这样求——晏老师,你喜欢我吗?这等级别的女生,一百个里面才有一个。因为同十分之一相比,她要更自信。
  小葱用的是陈述句——晏老师,你喜欢我。这是千分之一的比例。
  注意,我喜欢你是感叹。但你喜欢我却是陈述。很好理解啊,我喜欢你耶,少女情怀啊,如诗如歌啊,多么感叹,所以后面跟的是叹号。而你喜欢我,嗯,不过是一项事实罢了,不需要太强烈的色彩。所以后面是句号。
  这句话,如果说得合适叫恃宠而骄,如果说得不合适,那就是自取其辱。“死不休”应该会认同这句话,但她的性格向来是见了棺材都不落泪,遇到南墙则撞到死。
  合适不合适呢?她镇定,或者说故作镇定地等待判决。
  三秒,五秒,十秒。半分钟。
  一分钟。三分钟……
  奔腾的血液都快等凉了,等来一句万分之一比例的回话:
  “俞小葱,你为什么喜欢我?”
  可能是等待的时候太紧张大脑短路了,她想也没想张嘴就答了句,“因为你帅啊!”
  晏重华笑抽了,俞小葱吓傻了。
  脸上火烧火燎,她拔腿就要往外跑,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
  “你就这么点胆子啊?”
  “你就这么点风度啊?”
  她气急败坏,破罐子破摔。
  晏重华一愣,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她诧异抬头,耳中却低低传来一句,“对不起。”
  他慢慢微笑,温柔的怜惜的,目光清澈神态庄重,“对不起。应该是我先说的。那我现在说好吗?”声音愈加低沉沙哑,呼吸热热地拂过少女敏感的耳垂,“我喜欢你!”


19.  初吻

  小葱很久之后都想不明白那一刻她的眼泪是怎么下来的,但它就是下来了,还万涓成水越来越多越来越猛,最后终于在汇流成河之前她被晏重华拥进了怀里。低低的好听的男声在哄她:
  “好了别哭了,嗯?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等那么久。”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了不哭了。你知道,我怕吓着你。我其实直到刚才才真正确定……”他忽然轻笑,“确定我不会吓着你,只会急坏了你。”
  小葱刚被他哄得有了点笑模样,又被这句话戳中了心口,立刻支着他的胸膛想要脱身,却被他圈得紧紧的一点都动不了。她扁扁嘴,心里又酸又甜还夹着一丝丝委屈。别扭了一会儿,她低声问,“那你说,你为什么喜欢我?”
  晏重华马上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也想不通啊!”小葱没绷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他松开她,退后一步,目光直直地探进她的眼底。
  她微窘,找不出话来说只好把问题再重复一遍,“说啊,为什么喜欢我。你连公主都不喜欢怎么会喜欢我?”
  “谁说我不喜欢公主?你就是我的公主。”
  小葱红晕上脸,这恭维也太俗气了吧。
  他上前一步,再次拥住她,静静地不说话,两人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融汇。
  起初的小委屈慢慢消失,小葱终于意识到了周遭强烈的男子气息。意识到自己此时依偎的胸膛是怎样的宽厚结实,背上腰间环绕的手臂是多么的坚硬有力。
  那是与女性完全不同的,截然相反的存在。她窄的地方他宽,他硬的地方她软。多么奇妙。她在微微地发着抖,而他的身体安稳如山。
  腰上的力道一分分加重,她开始轻微地挣扎。
  “怎么了,嗯?”
  他的语气词花样繁多:嗯,哦,嗳,咯……出口时无比地温柔魅惑,总能让人不自觉地沉迷。可是现在,眼下,此刻,那声性感的鼻音只让俞小葱莫名地慌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放开我呀!”
  不说话还好,话一出口小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自己听了都觉得浑身的骨头要酥掉了。活生生的欲拒还迎啊这是。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推了重华一把,不料却在反作用力的作用下踉踉跄跄连退了三四步,她就势一个转身一溜烟儿逃得无影无踪。
  冲进房间关门落锁,她才发觉自己的力气已经用得一点不剩了,心脏跳得像要破胸而出。连爬到床上的劲儿都被提前透支掉了,她索性把自己伸成个“大”字趴到了地板上。一个疑问渐渐在脑海中成型:最后那一下,为什么那么轻而易举就挣开了呢?难道……难道他,真的酥掉了?
  这一天的晚饭是盐焗鸡。
  也就是盐焗鸡了,除此之外应该再也没有什么食物能把俞小葱同学从她打算终老其中的房间里叫出来了。
  很多年前有个曾被改变成电视剧而且改编后收视率很高的小说叫《新乱世佳人》。情节和文笔也就那样吧,但里面有一章讲一个男人给怀孕的妻子在逃难的路上神奇地搞到了一只盐焗鸡。那一大段关于吃鸡的描写让小葱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把一只去毛的肥鸡扔进煮盐的锅里,听见鸡身上的油脂吱吱地欢叫,冒出一个又一个小油泡泡,然后闻到奇异的香味,朝上的一面慢慢变得焦黄……咬一口,咸味已入鸡体,鸡味却未失分毫……不过,这都不是最馋人的,最馋人的是最后那句:“焗了这一只鸡,那一大锅的盐就变了味,再也不能用了。”
  真不能怪俞小葱同学看价签评好坏,人都有这个心理,总觉得什么东西要是特作孽特烧钱才能搞到,那肯定错不了。
  嗯,还真是错不了。小葱吃得头也不抬,心里脸上那点儿害臊的小意思转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晏重华坐在她对面忍俊不禁,这孩子难道当真不知道形象二字怎生写法?
  “好吃吗?”
  “太好吃了……呃,你也吃点儿?”小葱讪讪地指着剩下的十分之一。不是我太能吃,这鸡真的挺小的。
  晏重华抱着杯子喝茶,轻声说我看着你吃。英挺利落的脸部轮廓被水蒸气一蒸,柔和得有些失真。小葱嘴里含着鸡骨头傻乎乎地想真的他怎么能长成这样呢?
  通常一个男人若是同时占了英俊和文气这两个长处,那么多半也会派生出一个短处就是弱,让你怀疑看恐怖电影或路遇劫匪时还不等你尖叫他已经一声惊呼扎到你的怀里。可晏重华显然不是这种。他是斯文中见威武,优雅中见阳刚的男人。
  而就是这个男人一小时之前跟她说我喜欢你。言犹在耳,小葱吐出骨头有些绝望地想要不帅哥你别喜欢我了,我怕哪天失恋了受不了啊。
  活了25年,但晏重华觉得以前他见过的表情加起来也没有刚才一分钟内见到的丰富。这孩子一个人就能演一出《哈姆雷特》。
  “你想什么呢?”
  小葱闷闷地,“想你脑子坏掉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刚说了喜欢我。”
  晏重华面色一沉,“小姑娘,我郑重警告你,作为我的女朋友,你方才的话非常的不衬身份。”
  小葱被“女朋友”一词惊住了,想也不想回了句,“谁是你女朋友?”
  谁知他马上摆出回嗔作喜的架势,“对嘛,这才是女朋友的思维方式。”
  “你……”
  小葱心想对啊,他说的没错。这不就是最经典的情侣对话之一吗!类似的还有:
  老婆你今天真漂亮!
  谁是你老婆?
  似嗔实喜。嘴上义正词严,脸上娇羞无限!
  是这样啊,试问如果一个你很讨厌的人管你叫老婆,你会回一句谁是你老婆吗?肯定不会,你应该直接就拿嘴巴抽他了。可是,可问题在于,这段经典对话的收尾应该是,“你就是我老婆,你就是就是,就是,就是一百遍!”这才像话呀!
  可你……你……小葱你了半天啥也没你出来,最后把筷子一拍,吃饭!
  最后喝点汤溜溜缝,把碗一推,她看都不看对面一眼,起身上楼。
  晏重华看着她仪态万方地一步步把动能转化成重力势能,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几分。
  一觉醒来面对的就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晏重华问小葱,“要不要去旅游区看看?”
  “旅游区?”
  “对啊,不远,半小时车程。”
  小葱赶紧说不用了,我对看人没兴趣。
  晏重华说我还以为你特想去写着蜀南竹海的那个大牌子下照张相呢。
  小葱仰面笑得特贤惠,“这么不衬身份的事我可不做。”
  晏重华闷笑。
  于是乎这一天天气晴好,两人在竹林里坐观云起。
  昨天是三人成行,今天是两人成列。小葱觉得怎么就那么不真实呢?晏重华正襟危坐了半分钟,然后捉住了小葱的手指。
  小葱左右顾盼。
  “别看了,没人。”
  小葱迅速把手抽了回去:“没人就别牵了。”
  晏重华愕然,“你这是什么逻辑?”
  “没人看,牵了也白牵啊。”
  “你的意思是要我昭告天下?”
  “不用,昭告全班就行。”
  晏重华弯了弯嘴角,“把你手机给我。”
  小葱莫名其妙地摸出了自己的直板诺基亚。
  他接过来就开始飞快地按键盘。
  小葱奇怪地问,“你干嘛?”
  “我觉得吧,不用昭告全班,只要告诉你同桌一个人就行了,明天保准全校都知道你是我女朋友了。”
  俞小葱魂飞魄散地抢回手机,哆哆嗦嗦地查看已发送。谢天谢地还没发。
  “你干什么呀?”她生气地问。
  “小姑娘,虽然有人告诉过我,女孩子有出尔反尔的权利,可您这也太快了吧。”他一脸的委屈无辜。
  “你……”小葱心想这才20个小时不到,我已经第二次被你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姑娘,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用泼辣掩饰害羞呢?”这句话被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立刻就让小葱的脸上盛开了一支桃花。
  “我哪有……”她一扭头就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俊颜。眼观眼鼻观鼻!她像被蜜蜂蛰了一样起跳,可下一秒钟就被人霸道地拽到了怀里。
  女孩子都知道,就算是再再再心仪的人用强,我们都会反抗,那是本能。正是这本能的反抗让女孩儿们更美丽更诱人让男孩儿们更激情更怜惜让青春无比的美好!
  但凡事都有例外。
  此刻的俞小葱,就看见激情了,没看见怜惜。
  她觉得她都快不能呼吸了。讲评书的提到书生总是爱说“手无缚鸡之力”,小葱现在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的不负责任。
  但就算当场被勒断了腰她也不想再说一遍“放开我”了。那说什么呢?你弄疼我了?这句更惹人遐思啊。
  还没等她想好说什么,晏重华的吻已经落下来了。小葱吓得眼前一黑,初吻啊!初吻!
  四唇相接的瞬间小葱听到他深深的叹息,接下来,狂风暴雨就变成了和风细雨。这是反抗的最佳时机,可小葱已经神志不清了,手里一朵不知什么时候摘下的红花被她攥成了春泥。


20.  西施舌

  在生命的前二十四年里,晏重华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对待一个女子。
  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女性。温柔的、淡漠的、故作温柔的、故作淡漠的,漂亮的不漂亮的,但他从未动心,更遑论动情。
  作为一个身体健康心理健康的青年男子,他当然幻想过,但他的幻想里从不包括像自己方才那样的粗鲁和贪婪。
  他说小葱是他的公主,那不是恭维。她是豌豆公主。
  这年头的女孩子,她们穿着娇嫩的颜色展示娇嫩的肌肤,可她们的人仍然是僵硬刻板的,她们所有的面部表情加在一起只有三种:悲、喜、不悲不喜。而他喜欢的,是善感的女子。
  自从进了檀中,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很邪恶。他诧异为什么教过俞小葱的男教师没有统统爱上她!这个女孩子所有的娇嫩都最大化地体现在了课堂上。她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上课时一眼不眨地看着你,你说出去的每句话都能在她专注的眼睛里找到回应。惊奇的,认同的,反对的,不屑的……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在《永遇乐》那堂课上含泪的笑,一往情深的样子。她有情,她很容易被美好的东西所打动。
  日本有句很著名的和歌。仰望二月月圆时,宁愿花下做新鬼。这世上的美好甚至有诱人赴死的力量,但却鲜有人知道。晏重华相信除了在交欢的时刻,已经很少有人偶尔会冒出“就这样死了吧”的想法。但少数会的人,是真正幸福的。因为他看到的世界同别人一般无二,但感受到的却比旁人多出太多太多。那是成倍的人生。
  她是豌豆公主。九十九层鸭绒垫子都不能阻挡她对一颗豌豆的感觉。这才是最娇嫩的身体,和心灵。
  这个身体现在就在他怀里。
  他一直以为这个时刻他会多么多么的温柔细致,可是没有。任谁得到了稀世之珍第一反应都会是上去咬一口。胳膊,手臂,手指,似乎都脱离了大脑的指挥,有了独立的意志。它们蠢蠢欲动,步步进逼,嚣张放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流氓。她大概都快要被他捏死了。
  小青,小青,他在心里唤她,强迫自己放松了力道。
  滑滑的唇,精致的唇线,诱人的色泽。反复的吸吮,无休无止。
  他试探着撬开齿关,在她幼软的舌尖轻轻碰了碰。这个动作让俞小葱瞬间回魂,想起了挣扎。
  他立即退出,安抚地在她眉间轻吻。她睁开了眼睛,瞳仁中散发着初历□的迷茫。
  十秒钟,十秒钟过后,迷茫散去,俞小葱像安了弹簧一样从他身上弹出老远。他坐正了身子,平静地等待她说出一句最煞风景的话来驱散这美好的气氛。
  “我妈说我要是上大学之前谈恋爱就打断我的腿。”
  “可我怕现在说不谈,你会打断我的腿。”他回得非常之快。
  “好了,别生气。”他忽然正经起来,按住就要暴跳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说点正经的。你好像很爱吃昨天那个鸡?”
  小葱瞪着眼睛看他,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吗?”他依旧正经。
  “什么?”
  “一种海鲜。”
  “什么?”
  “西施舌!”
  俞小葱面无表情。
  “滑嫩柔软,甘甜鲜香,销魂蚀骨……”他闭起了眼睛回味。
  这个男人的无耻举世无双!
  “晏老师,你几岁?”俞小葱咽下喉头一口鲜血镇定地问。
  “二十四。”
  “我还没过十七岁生日。”
  “你的确很嫩,但你看,我并不老。”他笑得那么君子。
  俞小葱忍着把鲜血喷到他身上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我的意思是,第一,你是老师我是学生;第二,你都上小学了我刚刚出生;第三,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所以,你可不可以帮帮忙,绅士一点。”
  晏重华做严肃状:“绝对不能。哎你别冲动,你听我解释啊。如果我在你面前还能保持理智维持风度,那只能说明你魅力不够。哎,哪有学生打老师的……”
  “我打你,说明你魅力很够。你没听说过吗,打是亲骂是爱实在想了拿脚踹……”
  “你就这么想我啊?”
  “对,我真想死你了!!!”
  “你这是想死我还是想我死啊?”
  ……
  作文课。
  晏重华在黑板上写下标题:我的老师。
  命题作文。
  底下一片哀嚎。
  他曲起两指敲敲讲桌:关于这个题目,我知道你们早就没啥激情了,基本上,我上学的时候,写这个的频率是两年一次平均。
  “是啊那干嘛还要写呢?”
  “求你了老师,换一个吧。”
  晏重华摆摆手,“其实呢,如果做得了主的话,我是挺想让你们写“我的爱人”什么的。有话可说,你也愿意说不是!但你看,这是全年级的作文题,语文组组长亲自定的,我真是没办法!况且呢,我觉得,如果你真用心写了,这个题目也没那么糟。你得知道:重复,并且经得起重复,是一切经典的首要特征。好了,开始吧。”
  哀嚎声换成了磕桌子的声音。晏重华平静地走下讲台,在过道上踱步。田怡跟小葱咬耳朵,“其实不对,这个题目也可以很有爱的。你猜猜,会有多少人写他?”她向正站在教室后面的晏重华一指。
  小葱正色说,“最少也有一个,就是你同桌我。”
  这是两人确定关系后的第一堂语文课。他拿着粉笔进门的那一刻,小葱都有点不敢看他。觉得怎么就那么假。这人真是我的吗?
  不过五分钟后她那颗小心脏就雀跃了起来:你的老师是你的男友。那感觉就如同小时候闯进一家冰棍厂,然后发现厂长竟然是你叔叔——那就是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啊。再看看周围愁眉苦脸的众位同窗,俞小葱的优越感瞬间就飙升到了极限。太爽了!
  她抬头找他,他正俯下身跟一个男生小声说着什么。她似乎从未从这个角度观察过他,只觉那侧脸的轮廓如此鲜明,鼻梁挺直,额头到下巴的那条折线干净利落,潇洒地收煞在白色衬衫的领口。
  唉,小葱叹了口气。你帅死算了!
  于是,当两天后晏重华批到他刚刚上任的小女友的作文本时,他在标题下看到了嚣张跋扈的、有且仅有的五个大字:你帅死算了!
  作文要求不少于2500字,俞小葱写了个零头。
  尽管师道尊严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藐视了,不得不说晏老师那颗高高在上早已宠辱不惊的虚荣心还是小小地膨胀了一下。他拿起红色的签字笔,给了个60分。他几乎能想到小葱拿到本子后的得意劲儿。真上道儿啊,一出手就把为人女友的特权用到了极致。
  转天上课,晏重华带来了月考试卷,先宣布成绩,然后逐个讲解。讲到名句填空时他很平静地说,“这回的题真的不偏,我很荣幸全校唯一一个名句错误就出现在我们班。真的,真的挺荣幸的,我觉得这位同学在无意之中道破了天机——问世间情为何物,也不过一物降一物。比原句还好,真的!”
  全班沉默了三秒之后爆发出一阵响遏行云的大笑。纷纷打探这是哪位神人。小葱捂着肚子哎呦了半天才发现晏老师正有意无意地向她看来,脸上一红,马上不笑了。
  小气吧啦的,不就一篇作文嘛!
  脸上是不笑了,可心里都开出花来了。
  到了那天快下课的时候,小葱才发觉她心里开出的那个花叫昙花。
  晏重华走到她身边小声说了句,“我那总结,明天必须交了。”
  还没等小葱反应过来他就掸了掸前襟的粉笔灰,极精神地拍了拍双手,“同学们,高三的日子很劳神啊。怎么样,我给大家推荐几道滋补的小菜?”
  “好啊好啊,欢呼!”马上就是很给面子的群情耸动。
  晏重华回到讲台上风度翩翩地站好。小葱就那样以魂不附体的状态看着他珍而重之地把那五道女士菜讲解给全班同学。(没错,是讲解)
  他说百合润肺止咳,清心安神;他说红枣补气养血,号称百果之王;他说南瓜味甘性温,益肝护目……而最最重要的,他,他说以上菜肴具有一个巨大的共同特点——美容!
  所以女士们,回家煲红枣汤吧,尽情地吃木瓜吧。它们能给你明眸皓齿臻首娥眉;令你肌肤似玉吐气如兰;助你春芳独占透骨生香……总之就是让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美出来!
  这一大篇话堪称洋洋洒洒,底下全听傻了。他稳稳刹住话尾,面上带着微笑,黑眸粲粲扫过全班,到俞小葱那里微微一顿,随即一本正经地略开。
  她低下头机械地按着太阳穴,心说我真是一厢情愿。真的猛士,别说吃大枣,估计就是太太口服液他都照喝。我闲没事儿跟他打什么赌啊我!可,好吧,就算你憋着要赢我,也不至于扯到透骨生香的地步啊,你真的确定你说的那不是《□》吗?
  然而更让她郁闷的是同窗们的反应。十秒钟静默之后嗡嗡声由小变大——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是不是暗示我们下次考试的作文跟美容有关?
  劳逸结合!不要只要学习忘了生活!眼泪哗哗地呀!
  这是以身作则吗?告诫我们男同胞要有绅士风度骑士精神?可也没听说谁最近欺凌妇女啊?
  俞小葱已经被雷得连瞪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你们答政治试卷啊?为毛都那么自主自动地往主旋律上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