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15

印莲: 凤舞战歌 61-80


61. 伤宴

  “宁夏,这是我四叔。”临风好死不死的声音又响起。
  宁夏嘴角抽搐了一下,硬着头皮撑着桌子站起来,回头。
  “谢谢你救了临风。”莫凌霄没太多表情,语气也巍然中带着皇帝的威严。
  他说的是汉统话,这是他第一次用他本民族的语言与她说话。
  所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皇帝,早不是原来那个跟她朝夕相处的莫凌霄了。
  “找人带你先去休息会吧。”莫凌霄淡淡地说,并转过头和下面的人交代,没再看她。交代完以后,又跟临风说了几句话,这才匆匆离去。
  宁夏呆愣了好一会儿,轻叹,重新坐下。她说不准这一刻心底里是侥幸还是失望。
  他不想认她吗?那就是说,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拿她去跟邦什交易了。
  战争……这战究竟为什么而争!
  真他娘的恶心!
  “宁夏,宁夏!”临风拉着她的手甩啊甩,把她叫醒过来。
  “啊?”
  “我带你去房间,我们和四叔住一块!”临风眨着天真的双眼。
  宁夏眯着眼打量他,这小子该不是话里有话吧!怎么听着有歧义呢!
  “走慢点,我走不动。”宁夏隐忍着脚上的痛楚,跟着临风出了刘远升的住处。
  望着天天团团棉花似的白云,宁夏想,这下好了,脚也坏了,逃都逃不掉了。
  收回视线,目光落到拉着她的手走在前面的小娃身上,宁夏实在忍不住,用空闲的那只手,一个锅盖掌就拍上他的脑袋……
  怪他!都怪他!
  孽缘啊孽缘……
  
  皇帝住的,自然是城里最好的房子。
  亭台楼榭,假山后园……如果没有战争的阴霾,这里住着倒也是别有风趣。
  宁夏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两条腿搭在外面,晃来晃去。亭子后面是一个小池塘,红色鲤鱼时不时跳跃出水面,闪烁着片片金光,煞是好看!
  池塘周围是花圃,只可惜,没人整理,花圃里杂草都疯长了。想那皇上是没这个闲心来赏花吧。
  如果她提出告别,莫凌霄会不会放她走?
  太阳西沉的时候,临风乐颠颠跑来跟她说:“宁夏,四叔说我们一起用晚餐!”
  “啊?”宁夏一惊。
  临风拉起宁夏的手就说:“要打扮一下哦,宁夏你那么漂亮,要去迷倒他!”
  汗,这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不用,你姐姐我这样就迷倒众生了。”宁夏整整头发。
  临风用眼角瞥她,打量了一番后就说了两个字:“丢人。”
  很好,让她又有打人的欲望了!
  回房的时候,临风已经找人准备好了裙子和胭脂水粉,然后指挥着侍女帮宁夏打扮,那架势还真有皇族公子的模样。
  宁夏犹豫了下,没有反对。
  鹅黄色的裙子,把皮肤衬得格外娇嫩,双颊不过轻扑淡粉,便嫣然如花。
  随意挽了个流云髻,插了朵珠花,宁夏便推开门走出去。临风一见就傻了,一朵红云浮上小脸,他连手都没敢上去拉。
  “宁夏?”他低低叫了一声,女装版宁夏他还不适应。
  “没礼貌!”宁夏专用大锅盖贴上他的后脑勺,他这才算反应过来。
  幽怨地瞪着她的手,临风却没怒,只说:“别再打我头了!”
  
  这该不算一般的晚餐。
  一般的晚餐,皇上应该不会和手下将领一起吃。
  还是在大厅里,摆开了酒席。
  难怪临风坚持要她换装,说她丢人……
  不过,打仗的时候,不是该紧衣缩食勤俭节约吗?
  莫凌霄还没到,在众人各色的目光中,临风拉着宁夏入座,皇帝左手下第一桌。
  她虽然平时行为不羁,但身为公主的基本礼仪还是从小就学的。她小步行走,坐姿非常正统,昂起了头,表情肃穆,把看惯了她大哈哈模样的临风惊得两眼直发愣。
  宁夏对他挑挑眉,笑得像只狐狸。
  桌山摆了酒杯酒壶和几碟冷菜,可是皇上没来,谁都不敢先拿筷子!
  皇帝一般都最后一个进场,这是规矩。
  皇帝一般都最出风头地进场,这也是规矩。
  从他进大门的一瞬间,所有视线都集中到了那里。
  宁夏只是一眼便相信,即使他不是皇上,这些仰望的视线依然还会如此聚集。
  宽衣长袖,华丽的金锁银边,极品紫色冰蚕丝绸质的袍子包裹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加上黑发玉冠,不紧不慢的步伐,那随意一个眼神都是天人之姿。
  这便是九五之尊的不怒而威吧!
  他走过她的面前,没有看她。
  可是云袖略过她面前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恍惚是他教她刀法时,午后阳光照在较场上那泥土独有的味道。
  有些东西改变了,有些东西依旧如惜。
  “大家前来守城也有将近半年时间了吧?”莫凌霄边说,边挥手让侍从上菜。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他,等他说重点。
  “首先朕感谢各位将领抛下妻儿,驻守边疆。”说完,举起一杯酒,喝下。
  底下人一见这等情况,马上也举杯饮下。有将领在下面激动地说:“皇上,守城是咱军人的职责!”
  “说的好,职责!”莫凌霄深笑,又举杯,让侍从倒满,说,“为军人的职责,干杯!”
  下面一片嬉闹,喝下。
  “现在兴郑王包围了镜安城,相信各位都有所耳闻。”莫凌霄又说,然后顿了顿,看着大家。
  底下自是一片交谈声。
  “可是镜安城绝对不会被攻破。”莫凌霄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中气十足,声音缓慢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下面一阵应和,士气立刻高了起来。本就都是些武官,性子自然直爽,已经有人在说了,“皇上,我们都相信你!”
  莫凌霄笑,“我们面临的是汉统百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北有契沙虎视眈眈,南有兴郑王叛变作乱,我们如今守在北线,各位将领的家人有许多如今正被困镜安城,可是我们汉统没有一个人会放弃,没有一个人会投降!”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
  呼声此起彼伏,宁夏咬着杯口,心里若说没感觉那一定是假的。
  是酸,心酸。
  这些人今天坐在一起喝酒,可是明天就有可能会死。
  阿木图的野心让多少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啊!
  她离开的时候,确实在想,要保契沙东线的平安。可身在汉统,却发现阿木图那是侵略!无论何种理由,他都是侵略者。
  又想起了他绿色的眸子,仿佛一弯溪流,温柔得让三月春水都自叹不如……
  饮下杯中酒,火辣烧肚,才知竟是烈酒。
  “我们不是孤军奋战,你们的家人,全汉统的人民,都在保护着自己的民族和尊严。”莫凌霄又举起酒杯,一口饮下。
  在语言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场下气氛彻底被点燃了!
  呼声一阵高于一阵,莫凌霄一直在笑,然后用喝水的方式来喝酒。
  宁夏没敢抬头,面对满桌食物,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筷子。
  时间真难熬,这场盛宴令人坐如针毡。忽然想起以前雷若月说过一句话:宴无好宴。
  临风吃得满手是油,然后学着大人喝酒,才喝了一杯,就昏昏然倒在了宁夏膝上。
  宁夏叹了口气抱住他,眼睛不经意飘向上座,竟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他……这样看着她有多久了?
  他还在微笑,有些陌生的冷。可是表情依旧高贵,眸若墨子星辰。
  他的目光没有躲避,像曾经发生的那一切都是一场梦……
  像是他没有拉着她的手说,我可以给你我拥有的一切;也没有说,我给你,你要不要……
  不再是那个为了爱情可以卑微下来的男人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能坦然用她去找雷若月吧!
  宁夏对他举起酒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比哭还难看。
  你真是好样的,莫凌霄!
  她一口饮下。
  
                 
62. 朕喜欢你

  夜风送进花香几许,月牙儿挂在夜幕中,高过柳稍头。
  酒席已差不多散去,宁夏搂着临风瘫倒在桌前。酒杯倾倒,醇酿沾湿了她的青葱玉指,盈润了拇指上银色的扳戒,流光几许。
  莫凌霄坐于高位,斜斜靠在长椅上,把玩着酒杯,迷离着双眼注视着她。
  他不会醉,喝再多酒都不会醉。
  他已经没有资格醉了。
  他舒了口气,挥挥手让身边的侍从从宁夏怀中抱走临风,然后慢慢踱步过去,在临风的位置坐下,看着她,笑。
  她似乎瘦了,也成熟了,比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更吸引人了。
  “恩……”在睡梦中宁夏动了动,湿手一甩到他的大腿上,高级绸缎立刻出现了一个水渍印。
  看着那个水印,和水印上她的手,他笑意更深了。
  轻轻执起那只氲着酒香的手,看了许久,低头,吻住拇指上的扳戒。
  浓浓的醉人芬芳。
  香气果然是比酒本身更容易让人沉醉。
  ……
  
  宁夏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临风用力把她摇啊摇,才摇醒。
  眯开眼见是临风,宁夏一个翻身向内,用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
  “宁夏!起来了!”临风太矮,够不到被子,便脱下鞋子,跳上床。
  “走开!别吵!”宁夏一把推开他,差点把临风从床上推了下去。
  “宁夏!起来!我要走了!”临风急了,一把搂住她的腰。
  “走好,不送!”宁夏头都没抬说。
  临风抱着她的腰用力摇,急道:“我要去南疆了!你和我一起去!”
  听到“南疆”两字,宁夏的背僵了下,回头,“你再说一遍。”
  临风抬起无辜的小脸,道:“四叔要把我送去南疆。现在只有那里最安全了。”
  “哦。”宁夏茫然点头,然后又回过头去睡,“去吧,一路平安。”
  “宁夏!你跟我一起去!”临风撒娇地继续晃着宁夏。
  宁夏睁开眼,回头,问:“你四叔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南疆?”
  “四叔没说你一起去,可也没说你不可以跟我去呀!”临风眨着天真的大眼睛。
  宁夏仰躺着呆望着帐子,望了会,坐起来,忽然一阵眩晕,赶紧扶住头。
  她这才发现身上穿的还是昨天晚上赴宴的衣服,昨晚似乎喝多了……
  那是不是……他送她回来的?
  宁夏下床,先把临风赶出门,梳洗了一番,换了衣服,再重新把肿胀的脚裸裹紧。
  真疼。
  走路姿势都不对了。
  宁夏对着铜镜把头发简单地挽成一条辫子,便和临风一起去找莫凌霄。
  她到不是想去南疆,而是跟临风离开这里后,可以再半路逃跑——如果莫凌霄点头放她跟临风走的话。
  “临风,走慢点,我脚疼。”宁夏轻拍了下他的手。
  “怎么了?”临风小心翼翼地放慢脚步。
  见他这个样子,宁夏一笑,说:“好象崴到脚了,没大问题,慢点就行了。”
  “好。”临风扶住她的手,果真走得很慢。
  到了门口,临风让侍从先进大厅去禀告。过了会,刘远升从门内出来,对临风欠了欠身,侍从这才带他们进去。
  桌上摊着张地图,莫凌霄背对着他们,俯身正研究地图。
  “四叔。”临风喜滋滋叫人,手还是小心地扶着宁夏。
  “恩。”莫凌霄绕回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宠溺地对他一笑,问,“什么事?”
  临风放开宁夏,走上前,爬到莫凌霄腿上,撒娇道:“四叔啊,能不能让宁夏陪我去南疆?”
  莫凌霄扬起唇角,捏了捏临风的小鼻子,摇摇头,说:“不行的。”
  临风似乎没有意外莫凌霄的拒绝,只是无辜地皱着眉问,“为什么呢?”
  莫凌霄的目光淡淡扫过站在门口的宁夏,笑着说:“因为宁夏啊……四叔也喜欢。”
  宁夏一听,猛地瞪眼过去。
  喜欢?他这样子哪里有一点“喜欢”的影子!
  “可是临风也喜欢。”临风搂着他的脖子,继续撒娇,“四叔让给临风吧。”
  莫凌霄挑眉,大笑起来,道:“唯她,不能让。”
  临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腔怪调重复:“哦~唯她,不能让。”
  宁夏握紧拳头,额前青筋暴露,若不是当着莫凌霄的面,她一定一巴掌把莫临风这小子打趴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们叔侄两就没看到她这个大活人多么尴尬地站在这里么!
  “那个……”宁夏清了清嗓子,克制自己紧张的情绪,说,“皇上,宁夏既然已把小皇子送到,便也该告辞了。”
  叔侄两同时抬头看她,临风还跟她悄悄眨了眨眼睛,让她又有失控的冲动……
  莫凌霄虽然微笑,可是看不出一点情绪,淡淡地说:“朕刚才的话,你是不是没听清楚。”
  “啊?”他指哪句话?
  “朕,喜欢你呢。”此话从他口中出来,竟是出奇嘲讽!
  “所以呢?”宁夏睫毛不禁颤了下。
  “要不你留下来给朕当妃子吧。”她越紧张,莫凌霄笑得越欢,竟有了玩世不恭的味道。
  “皇上……真是爱开玩笑。”宁夏握紧了拳头,指骨已发了白。
  “朕没开玩笑。”莫凌霄放下临风,站起身,向她走过去,“昨天晚上宁夏小姐的风姿,可把本王迷倒了。”
  风姿?难道她喝多了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了?
  “不……不敢,宁夏庸俗小人,让皇上见笑了。”宁夏硬着头皮才没有撒腿就跑。如今的莫凌霄令人害怕。
  “庸俗小人也无妨,好歹是个小美人。”莫凌霄在她面前停住,伸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笑道,“本王自登基以来,尚未娶妻妾,后宫正空缺得紧。”
  “宁夏配不起。”她咬住唇。
  “配得起的。”莫凌霄正笑着,可让宁夏觉得寒冷如冰,“你怎么会配不起呢……娶了你,邦什的援军三天内就会来,说不定,连契沙都会退兵了。”
  宁夏大骇,猛地向后退去,一脚踏空,跌倒在地,扯到了扭伤的那只脚,直疼得她冒冷汗。
  莫凌霄蹲下,也不避讳,握住她的脚,撩起裤腿。
  宁夏一惊,想抽回,哪知才一动,他手上便稍稍加大了力气,一下子疼得她想昏倒过去!于是只好任他拆开了裹紧的布条,露出了没见过光,白嫩的脚。
  脚裸处已经肿起了一大块!
  莫凌霄皱眉,“你怎么搞成了这样。”
  “小人皮粗肉糙的,不要紧,很快就会好。”宁夏又想把脚抽回,他却没让。
  她坐在地上,两手撑在身后保持平衡,腿抬起,脚被他握在手中。他的手很大,可以完全握住她的脚,掌心很烫。
  “如此细腻也叫皮粗肉糙……”手指在她脚背上摩挲了几下,莫凌霄冷笑,“那我算什么?牛皮?”
  
                 
63. 心殇

  “哈哈哈哈……”一直站在后面的临风大笑起来,引得宁夏又是一阵脸红。
  再笑我就劈了你!
  宁夏用眼神瞪过去威胁临风。临风缩了缩脖子,说:“那个……四叔,临风肚子饿了,去厨房找点吃的东西,等下再来。”
  说罢临风便识相……不不,是狡诈地跑了出去。
  宁夏望着他消失的转角,那叫一个幽怨一个恨!
  莫凌霄伸手便把她抱起,宁夏低呼一声反手搂住他,怕他一个不小心把她给摔了……
  可是抬眼间,又生硬地撤回手。
  莫凌霄没有在意她的尴尬,直接把她放到了书桌上,折回去取出一瓶药膏,走过来,重新抬起了她的腿。
  “没关系的……自己会好的。”宁夏下意识想拒绝。
  莫凌霄冷冷看了她一眼,说:“你什么时候变那么胆小了?”
  “……”这不是胆小不小的问题好不好!
  莫凌霄没再看她,指尖挽过药膏一抹,轻轻覆在她的肿胀处,轻轻揉开。
  力气拿捏得刚好,那药膏也定是上等材料做成,充鼻一股清香。
  患处先是有些微凉,然后在他的指下渐渐热起来,隐隐有些痛,可是舒服了很多。
  只是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用手握着她脚的姿势有多么暧昧。
  “谢谢。”她的声音低若蚊叫。
  他抬眸,愣神,然后歪了歪嘴,笑,“以生相许吧。”
  宁夏眼角抽搐……好,当她没说!
  “宁夏。”他异常温柔地开口。
  “什么?”他一开口她就紧张,有些惊弓之鸟的现象出现了。
  “你不能走。”他垂目,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如今正温柔地轻揉着她的脚裸。
  “所以,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做好事,把自己也赔了进去!不应该管你的侄子,应该让他自生自灭,是不是?”她很冷,真的很冷。
  “你相信命吗?”他抬起头。温柔的笑容,是曾经他表露在她面前最多的表情。
  宁夏沉默了,没有说话。这个暖暖的午后,压抑到令人心都痛了。
  “以前我不信命,可是自从那次你离开以后,就信了。”他放下她的脚,说,“你知道,你对汉统来说意味着什么?”
  汉统……他竟然说汉统!
  “阿木图是个可怕的对手,他不只是侵略这么简单。”他倒了杯水,喝了一口。
  “不只是侵略?”宁夏一愣。
  莫凌霄笑得很残酷,患患地说了两个字:“屠杀。”
  宁夏一哆嗦,寒冷的感觉陡然从脊背升起……
  忽然明白,为什么她一直会以为阿木图是很好对付的人……因为他喜欢她。若不是喜欢,他又岂能容忍她如此任性妄为!
  莫凌霄又笑,“雷若月也不好对付,全家都死光了,他没选择刺杀之流来报仇,而是一手策划叛变,换了帝王……这个人真可怕,连我都做不到他这个程度。可是幸亏,他还有弱点。”
  宁夏猛地抬头,然后摇头,“不……不是……我不是……”
  “你是的,你正是他的弱点。”莫凌霄看着从门外洒进来的阳光,说,“在这盘棋中……你可是棋眼。”
  她咬着下唇,双手绞在一起,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戒,说:“所以……对你来说,我只是颗棋子?”
  他背着光站在眼光下,阳光才刺眼,使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唇角轻轻扬起,依然微笑。
  许久,他才说:“没有任何事情,比汉统百姓这万千生命更重要。”
  没有任何事情,包括钟宁夏。
  也包括他自己。
  她点头,可以理解,只是……情何以堪!
  他们至少也是……曾经相濡以沫的朋友吧。
  “我明白了。”宁夏垂目,笑得很无力,比哭还难看。
  “如此便好。”莫凌霄依然轻笑,云淡风轻,似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走后不久,临风就折了回来,她还坐在桌子上,脚赤裸着垂在桌边发呆。
  “宁夏。”他的声音很轻,小心翼翼。
  宁夏抬头,对他伸手,微笑,“临风,过来。”
  临风乖乖走过去,任宁夏抱在怀里,然后说:“四叔让我晚上就走。”
  “恩,路上要小心,别再做小乞丐,没有第二个宁夏会把你带回来了。”宁夏轻轻在他额上印上一吻。
  “宁夏!”临风伸手抱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怀里。
  “你刚才是不是就在门口。”抚着他的头发,她轻声问。
  临风“恩”了一句,没有抬头。
  她笑了,又问:“他的话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宁夏……”临风撒娇地摇头。
  果然听见了啊。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尽管不想走,但深知自己留下只能成为累赘,所以一句怨言都没有。才七岁,他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不该,知道什么叫做顾全大局。
  太聪明不是好事,活着太累。
  况且他只是个孩子,这样懂事的孩子会令人心疼。
  宁夏忽然想起了雷若月,他曾经也是个聪明又早熟的孩子。
  秦天生对她说过,你被雷若月保护得太好了,所以你才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想来这话一点都没说错。她一直把雷若月当成一座山,是他撑起了她的一片澄澈的天空。可是她从来没去想过,这座山外,该是怎样一个现实的世界,雷若月,又为她挡掉了多少风和雨。
  她能记得的,只是在宫中或山野间,她的笑声和他的笑容。满眼的碧绿青翠,他牵着小三走在前面,而她坐在小三背上,悠晃着两条腿,找他的碴。每每这个时候,他的笑容都分外无奈,分外宠溺,然后她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间最幸福的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的路都会这样走下去,和他在醉夜里笙箫长歌,数山川星河。
  也所以……刚离开皇宫,遇见莫凌霄前的那半年,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她的世界里最大的支柱倒塌了,塌得如此突然!
  要不是遇见了莫凌霄,她大概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不会遇见阿木图,不会成为棋子……也或许不会活到现在,早饿死在路边了。
  所以雷若月果真是残忍的,那么宠她,宠得她完全不能没有他,然后狠狠抛弃了……
  轻轻拍拍临风的背,让他抬起脸,然后帮他整理了下衣服,说:“照顾好自己。”
  “临风知道。”他乖乖点头。
  宁夏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到时候,临风该真是个玉树临风能独当一面的男子了吧。”
  临风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闪烁,犹豫着说:“宁夏,四叔……他对你……”
  宁夏笑着摇头,“他不喜欢我。”
  临风的两根小眉皱得像个老头,说,“那你呢?你喜欢四叔吗?”
  宁夏戴着扳戒的大拇指贴住掌心,其他四指弯曲,包紧,然后笑着说:“不喜欢。从来都……没有喜欢过。”
  门口闪过一道阴影,宁夏抬眼,愕然看见莫凌霄。
  他似没有听见,笑着走进来,说:“你们两个不饿吗?要用午餐吗?”
  宁夏这才想起自己还坐在莫凌霄的书桌上,赶紧跳下去想找鞋子穿,可脚才落地,就痛得拧住了眉!
  “宁夏!”临风担心地扶住她。
  她拍拍他的手努力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莫凌霄从身后抱起她,放到椅子上说:“朕会让人送餐进来,就在这里吃吧。”

                 
64. 打劫

  树大怎能不招风?
  可黄金车队一路上,连一个小贼都没遇到,直把嘉龙无聊地乱跳乱叫。
  他盘腿坐在马车上,双手撑在膝上,托着腮,望着青天白日,问流夕:“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都灵城。”
  因为听说阿木图回了都灵城,之前是他派人来抓宁夏的,应该把她也一起带回去了。
  “哦。”嘉龙无聊地躺下,双手枕着头,忽然马车一个大颠簸,他又咕噜一下坐起来,语带兴奋:“啊!出什么事了!”
  流夕无奈地摇头,这小家伙简直惟恐天下不乱!
  可是这次,老天真遂了嘉龙的心愿。
  流夕“哗啦”一声拉开珠帘,一看,山坡上黑压压的一片竟然全是人!
  四五十人之多,还都是带着刀枪的人!不是土匪山贼又能是谁!
  嘉龙一把抽出他花哨的黄金剑,大义凛然地说:“美人,我来保护你!”
  亏得流夕手快一把拉住他。
  后车侍卫已经都下了车握紧武器围了过来,给他们赶车的车夫也不是一般人,镇静地上前双手抱拳道:“各位英雄,我家主子途经此地,还望给个方便。”
  山贼中带头的人大刀一挥,一句话都没说便冲了下来!
  顿时,四五十匹马同时踏蹄而来,地面都震得轻颤起来!
  嘉龙所带侍从也不是吃素的,十多个人迅速围住主子的超级豪华马车,只是后车上的侍女见这场景都吓得惊叫起来,好几个已被山贼所俘!
  “你呆着别出去!”流夕拉住还想往外冲的嘉龙,这孩子真是不怕死!
  “美人,我要保护你!”嘉龙拍拍胸膛。
  “胡闹!”流夕难得发怒,夺过他手中的剑,对他吼道:“你敢出来我第一个砍了你!”
  车外已是撕杀成一片!血“噗嗤”一声飙上珠帘,然后是一只断臂甩进!
  嘉龙看到断臂的一瞬间,呆了,脸色刷白,瞳孔中渐渐出现了惊恐的情绪……
  流夕只当他害怕了,一把拉开珠帘,一剑就刺死一个向上车来的山贼!
  幸亏马车是金属打造,躲里面还算安全,刀枪不入。可是情况却不妙,战况明显一边倒!
  流夕当机立断,又解决了一个冲上来的山贼,就把马车内缩成一团的嘉龙拖了出来,甩上一匹马,一剑砍断了挂在马车上的绳,跨坐上,冲了出去!
  山贼们自是见到了流夕,从惊艳醒过来,顿时口哨四起,竟然挥刀起哄,便有人追了过来!
  嘉龙的马,自然都是上好的马,然一马上毕竟驮了两个人的重量,跑得并不快。
  流夕回头看了眼紧追不舍还大呼小叫着“美人”淫笑的大汉们,叹了口气,一勒马绳向山林里冲去!
  只要山林把人隔散了,这些山贼一个一个上来的话,对付起来并不困难。
  山路并不好走,特别是开路的马。眼看就要被追上,流夕忽然勒住了马,跳下,拔剑握住,手臂伸直了对着身后冲上前尚来不及停下的马匹横剑就是一挥!兵家最忌武器混用,流夕这分明是刀法,却因嘉龙的黄金剑锐利万分而轻松砍下了来人的头颅!
  花哨归花哨,可到底是百炼精钢所制,剑锋四射,在阳光下锋芒撩人!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眨眼的工夫,后面跟上的人见同伴忽然被砍了脑袋,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反应过来,流夕便已出剑!
  小道不宽,最多能并两人上来,流夕一路杀下去,直杀得混身是血,满目赤红!
  很多时候,在这个乱世中,要走的路并不由自己选择,在你死我亡的棋局下,与其我死,不如你亡了吧。
  流夕的剑法并不华丽,可是简单流畅,招招致命。周围的树叶上发出了阵阵沙沙的轻响,细听,竟是血一排排溅到上面的声音!叶绿花红,也恰点缀出了盛夏里的一抹艳色。
  追过来的山贼并不多,回头走回嘉龙身边时,流夕数了下,尸体不多不少刚好十具。
  嘉龙已在马背上昏厥了过去,流夕不敢久留,收剑回鞘,便策马狂奔起来。
  入夜前,他找了个能避风的小山洞,燃起了火。
  嘉龙还在沉睡,似乎做了什么噩梦,额前已经汗湿,嘴里不知在喃喃着什么。
  流夕促了下眉,在他脉搏上搭了下,确定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这才松了口气。
  轻笑,果真是富人家的少爷么,那么逊还要出来装英雄!
  流夕用袖口轻轻给他擦拭了下额前的汗,忽然嘉龙惊恐地大叫一声:“父王!”
  流夕一愣,嘉龙用的竟是邦什语!
  “不要杀……不要杀我父王……”他越来越恐慌,死死抓住流夕的袖子,似乎遇到了很可怕的事情,“不要杀……”
  流夕拍打他的脸,“嘉龙!醒醒,嘉龙!”
  “不要……夏宁!”嘉龙痛苦一声叫唤,让流夕打他脸的动作瞬间呆滞。
  他在叫……夏宁?
  她跟他说过,她的名字,其实叫夏宁。
  她说,她有个走散的弟弟,要找到他。
  “嘉龙!”流夕手上用力,还真一巴掌把他打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嘉龙满身是汗,眼中还带着泪水。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捂着头,看着流夕,说:“我好象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恩。”流夕站起来,“我去找点吃的,你呆着别走开。”
  嘉龙看着他一身素白的衣服上全沾满了血,眼睛眨了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淌了出来。
  他,看到流夕手臂一挥之间……砍下了一个人的头。
  可是他的笑容还是如此温和淡然,血滴凝结在他的白皙的脸颊上,仿佛绽开的点点梅花。
  人如梅香。
  
  第二天清晨,嘉龙醒来的时候,流夕已不在身旁。他走出山洞,便见流夕正坐在溪水旁边,赤裸着上身,素白的衣服洗过了,摊在一旁的石滩上晒着。
  嘉龙走了过去,挽起裤脚管,泡在溪水里,顿时一阵清凉。
  流夕看着他,想了想,问:“你会说邦什语?”
  “没说过,但可以听的懂。”一条鱼从嘉龙脚边溜达过。
  “那……夏宁,你可认识?”流夕又问。
  “夏宁?”嘉龙一愣,“好熟悉的名字,好象在哪里听过。”
  “你做了噩梦。”流夕说得很慢,看着他的表情。
  嘉龙摸摸头,站起来去抓鱼,“是啊,好可怕的梦!”
  “梦到什么了?”
  鱼儿在嘉龙腿边嬉戏,他扑了一身水还是没抓着,便直起身,皱着眉说:“梦到了好多死人,到处都是血……还有人要杀我,我只能拼命逃,可脚还不听话,就是跑不动。”
  “你……从来没看过死人吗?昨天遇到山贼的时候……”流夕注意着嘉龙每个细微的表情,可是他确实一脸茫然,不像在撒谎。
  “我……我才不怕!我……就是……有点晕血……”嘉龙脸一红,他也不知道自己昨天是怎么了,一见血就浑身哆嗦,眼前晃过很多人影,似乎有着什么记忆,可完全又记不起来。
  溪里的鱼很肥,但很机灵,好几次已经到手了,但鱼儿尾巴一甩又溜了,气得嘉龙直跳,溅起的水,弄得自己浑身湿透。
  流夕盘腿坐溪边,拔出黄金花哨剑,把昨日里来不及擦干的剑上的血迹洗去,嘉龙水花一踩,溅得他一脸都是水。
  “喂,不要动。”流夕说,“对,就是你,别动。”
  嘉龙抬头的瞬间,愣神了一下。
  流夕在微笑,那是几乎要被清晨的朝阳融化进去的美丽,摄人心魄!
  他赤裸着上身,一直以为他瘦,但其实身材修长挺拔,肌肉线条柔美但不乏力度,皮肤白里带着红韵,几乎透明了起来……
  “镗”一声,只见流夕手臂一挥,空中银光一闪,流夕手中的剑,便深深插入嘉龙双脚之间!
  嘉龙僵了下,低头,只见一条鱼,在他的两只脚中间狂甩尾巴挣扎着,鱼身正中,插着一把剑,在阳光下,剑把上的紫水晶石闪闪发光……
  “捡点柴过来烤鱼吧。”流夕笑着拍拍裤子上的灰,站起来。
  “……”这一刹那,嘉龙彻底对流夕肃然起敬了。
  
  两人吃过早餐鱼,继续向东行,直到下午,才见到一个小镇。
  因为地处交战边界,这小镇上的人该走的都走了,唯一的客栈也仅是艰难地维持着生计。
  午后客人很少,店家小二百无聊赖地靠在门口望天,一见有人影来,赶紧起身迎客。
  但下一秒,眼神便冷了下来,挥着手说:“出去出去,没钱的别进来!”
  嘉龙一愣,低头打量自己的衣服,确实脏乱不堪……还袖子裤脚都挽起,皱巴巴的落魄摸样。
  嘉龙“嘿嘿”一笑用眼角瞥那小二。
  他嘉龙少爷还真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他缺什么都不缺钱,这小二说什么来着?没钱的出去?
  “看什么看!”小二被嘉龙笑得头皮发毛,“你有钱吗?”
  嘉龙摇摇头,摊手:“没钱。”
  其实说没钱比用钱砸死人家来得更刺激。
  “靠!我就知道你没钱!”小二得意了,叫嚣道,“看你这衣服料子不差,应该以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落魄了不是?这样的人我可见多了!仗一打,你们这些平时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倒霉了吧!家一破,你们还能干吗?!别把自己还当少爷了!叫化子就是叫化子!想当年大爷我啊……”
  嘉龙边听边笑着点点头。
  流夕牵着马走过来,听到小二的话,眉头轻轻一促。
  而当流夕从嘉龙背后出现在小二面前时,前一刻还吹得龙飞凤舞的小二忽然噶然而止,盯着他的脸,什么反应都没了。
  天人!他小二什么人没见过啊!还真没见过这等漂亮的人物!
  流夕手一挥,黄金宝石剑往桌上重重一放。
  那真叫一个光辉夺目!终于把小二的魂给勾了回来!
  小二眼睛眯成了一团,忙道:“客官里面坐,里面坐,要点吃什么?要不要来点本店特色菜?”
  “不吃饭。”流夕面无表情地说。
  “那是要住店?您楼上请!”小二边说着还边悄悄打量着流夕,这等仙子一般的人可真是少见呀!看隔壁街那豆腐西施还拽!放一起一对比,她得自卑到死!
  流夕也不说废话,拔出利剑,猛地刺进柜台中间!
  小二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客官您这是……”
  流夕貌若三月桃瓣的嘴里淡淡地说出两个字:“打劫!”
  
                 
65. 战火

  一盆麻婆豆腐,一盆凉拌黄瓜,一条红烧鱼,外加一盏茶。
  连汤都没有。
  她说:“喝什么汤?渴了倒点茶就行了。”
  她说:“哈善师傅说了,越是简单的菜色越需要高超的技术!我正在像大师的高度努力!”
  阿木图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在抖,恍惚了,却不敢相信,连想都不敢……
  这是宁夏才会做的菜,可是她……不可能回来啊!
  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入口中。
  很单纯的味道,放了盐,糖,酱油,黄酒,和生姜。
  不算难吃但绝对谈不上好吃,是只有她才会做出来的味道!
  “宁夏……”他轻喃了一下这个名字,筷子一扔,猛地起身,跑向门口,推开,大喊了声,“宁夏!”
  黄昏落日的宫殿,分外雄伟,分外孤单。
  大门外站着侍卫,宫女,和内监侍,听到阿木图的声音,纷纷跪下。
  阿木图一把拉起八环,问:“刚才的菜是谁做的?!是不是……她……回来了?”
  八环低眉,轻声说:“是哈善大人做的,说王最近吃得太少,责怪自己做的不合口味……所以按宁夏小姐的做法给王做了……”
  阿木图又一愣,松开了手。
  差点连气都要透不过来……
  他转过身,步伐有些凌乱,八环担心地绞着手帕,叹气。
  拖了一只酒坛,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对着月亮喝酒。
  凉亭下面有个莲花池,曾经她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问他:“如果是悬崖,你愿不愿意陪我跳下去……”
  思念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可是却让人恨不起来,心甘情愿。
  喝到月上了中天,他趴在石桌上,空酒坛滚在他的脚边,被他踢了一脚,“咕噜”一声滚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一袭淡衣,在月华下镀上了柔柔的光芒,杏眼,桃唇,乌丝,和曼妙的身资。
  他眼花了吗?
  撑起头,闭着眼甩甩,再睁开。
  佳人依旧绝尘脱俗。
  “宁夏……”他忧伤而执着地看着她,却不敢靠近,不敢触碰。梦都是容易碎的,碎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紫雾表情一僵,走近,握住阿木图的手,说:“王,夜深了,休息吧。”
  “宁夏!”他一触及她的手,猛地握住,拉入怀中!
  抱得很紧,紧到她的肋骨都快挤成一团了,可是没有推开。
  人总是很奇怪,爱你的人,你不爱,不爱你的人,偏又爱得那么深。
  紫雾反手抱住他,轻轻抚着他背,自嘲地轻笑。这个男人,只要在那个人面前,才会把自己最脆弱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吧。
  他残忍暴虐,可是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残忍和暴虐。因为他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想法,他只纯粹为自己所想而做。可是,这样的人……却会为了那个人,哭得像个孩子。
  阿木图在钟宁夏面前,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也只有在她面前,才是个普通的男人。
  可是,他的拥抱,如此绝望。
  
  月上中天,雁归几时,天涯何处,重帏映诗。
  雷若月坐在窗台,望着月下池塘,缩成了一团。
  一袭披风搭上了他的肩,秦天生问:“真的要去汉统?莫凌霄说的不一定是真话。”
  “这个时候,莫凌霄不敢开那样的玩笑……一定是她……”雷若月望着窗外,轻笑,“我要去……我要去找她……”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透明了起来,虚弱而无力!
  “你的身体都搞成这样了!你还想怎么去!”秦天生连发怒的力气都快没了,“没等你见到她,你已经倒下了!”
  雷若月像是没听到,低低地问:“她会不会不想见我?”
  “会!”秦天生没好气地回答。
  雷若月一愣,低下头,悲戚像墨水一般在池塘中化开,忽然身体一颤,一股腥味自喉中翻腾出,鲜红的血液自他捂住嘴的指缝中溢出……
  “你!”秦天生又恼又无奈,强行把他扶起来,说,“我帮你去汉统!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把她带回来!”
  
  是日,邦什驻东五十万大军派出一半前去汉统增援,另一半在契沙西线展开进攻,与阿木图早在西线埋下的兵力做抗衡。
  契沙东线一遭攻击,在收到守城将军情报前,阿木图早已接到飞鸽传信。
  这一消息,不只阿木图意外,连洛平川都吃惊。
  鲁忻至今没有回来,宁夏也毫无音讯,该不是半路出了状况吧!可就鲁忻的能力,要护送一个人,该是绰绰有余才对!
  “若论一对一,连我都没自信战胜鲁忻。”洛平川说。
  而且鲁忻本是马贼出生,走江湖的经验自是不必说,况且仅是护送一个人去邦什,该不会有大问题。
  阿木图在发呆,睫毛微微颤了颤,苦痛地闭上眼,伸手揉了揉眉心。
  洛平川暗暗叹了口气,一遇到钟宁夏的问题,契沙王就完全没有平时的风范了。
  宁夏那小妞真是会作孽啊!
  “王……如何看这次邦什的忽然进攻?”洛平川斟酌着说。
  “问题在雷若月身上。”阿木图疲惫地抬起头来,眼里有些血丝。
  三公子是没有理由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在这个时候采取这样大规模行动的!如今在邦什能控制大军行进的,除了秦大将军外,就是雷若月。可是秦将军常年深居山林缅怀亡妻,虽不排除有出山的可能,但可能并性不大。
  洛平川说:“王,如果雷若月插手,对我们来说,是相当不利。”
  这句话全世界人都知道,阿木图挑挑眉,洛平川的言下之意他明白,汉统那边,是该收网了。
  眸子在光下泛出一些莹绿的光芒,阿木图唇角一扬,说:“好吧,你去支援兴郑王那个蠢货。”
  “臣领命。”
  阿木图顿了顿又问:“若要拿下镜安城,你需要多长时间?”
  洛平川眸子一闪,说:“王希望到手的是死城还是……?”
  阿木图微笑,“最好可以活捉。”
  “明白了。”洛平川笑道,“最长半个月。”
  “那收拾东西去吧。”阿木图站起身,“龙沫九将军即将在汉统北线开战,要夺下或许要有点时间,但至少在你攻打镜安城的时候拖住汉统的大军!都灵城一破,莫凌霄前后受敌,就如瓮中之鳖了!”
  洛平川深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却始终没有问出来。
  王啊,虽然契沙人对汉统人都恨之入骨,可你究竟要的是谁的命?屠杀了那么多人,边境上已经血雾漫天!而如今,邦什又加入战局,雷若月下了多少决心来与契沙敌对?契沙又有足够强大来面对两个大国吗?
  王,你想要谁臣服?你想要谁站在你的脚下?
  这场战争,从此拉开了血幕!可是王,你究竟为什么而战……
  
                 
66. 谁才是王!(上)

  宁夏问:“‘阿木图’这个名字在你们部落,是不是‘狼’的意思?”
  “不是。在你看来,我像狼吗?”
  宁夏胡乱点点头,一身酒气地靠在阿木图的肩上傻笑道:“你不知道,那天我在山里遇到了狼……狼好凶猛啊……它们要吃了我……不过你看,它们当然打不过我啦……呵呵……可是它们咬人真疼……真疼,我以为我会死掉的……我一定会有一天,被你用尖牙撕碎的吧……是吧?呵呵呵呵……”
  “如果你背叛我的话,我没有尖牙也会把你撕碎的……”他的指尖划过她的唇角,“大概。”
  宁夏微熏,不经意抬头,“什么?大概?”
  阿木图轻吟,声音很低,在微凉的月色下,飘忽地有些不真实,“别问我,我不知道……也或者是我会被你撕碎了……”
  ……
  达曼把四岁阿木图扛在肩上,手指朝阳说:“‘阿木图’在我们北沙部落里,是‘神之光明’的意思。”
  阿木图一手抱着达曼的头,一手抬至额前,眯着眼眺望那被朝阳渲染成霞彩的天际,问:“好美啊,这是太阳,太阳就是光明吗?”
  “对,太阳就是光明。”达曼俊朗的脸庞在朝辉下镀上了一层金粉,阴影突兀使他看起来更加挺拔,“儿子,你就跟这太阳一样,是契沙的光明!这一片的草原,山峦,河川,都是你的家,你放眼所能看到的人,都是你的臣民!”
  “恩!”阿木图用力点点头,“光明记住了!”
  达曼一愣,遂大笑起来,笑声张扬地随着草原的风飘扬起来,如旭日一般耀眼。
  这是统治了契沙二十七个部落的首领的笑声,仿佛也是阿木图最后一次听到他父亲的笑声。
  那年,他才四岁。四岁之前,他的生命中充满了这样的欢笑。
  那年深秋,汉统的战火铺天盖地淹没了契沙。
  那年冬天,他父亲死了,死的时候连话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
  这是他仅有的记忆,深深刻在了脑海中,像一场噩梦,真实的,不会醒的噩梦。
  他已经记不清楚那时候旁边是否还站着别人,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站到了那里,只记得那年冬天,赤拉那草原上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雪,大到足以将他给埋葬。
  埋在雪地里的尸体,和生前的一模一样,只是变得冰冷了,僵硬了,不会再睁开那双和他一样幽绿的眼眸,在他能单独猎杀到兔子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你不愧是我的儿子!”
  阿木图是生生看着父亲倒下的,身上没有带任何一点伤。
  然后他抱着尸体对莫心诺说:“娘,爹怎么睡着了?”
  莫心诺把阿木图抱起来,解下大大的狐皮披肩将他重重裹住,然后摸着他的脸,微笑着说:“爹去天上了,娘也要去了。”
  “不要!”阿木图一把抓住莫心诺的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用力摇头,急道:“娘,不要抛下小图!”
  在他额上印上一吻,然后莫心诺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玉放进阿木图手中。
  通体莹白的玉,巴掌大小,在白雪青天下,似有着生命般流光异彩!玉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如果仔细辨别,可以看出一个“心”字。
  莫心诺的心,莫君心的心。
  莫心诺,他的母亲,契沙王达曼的妻子;莫君心,他的外公,汉统的王。
  莫心诺颤抖着手,将手帕蒙住阿木图的眼睛,说:“小图,拿着玉,去找外公。对不起,以后娘不能陪你了……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了……”
  “娘!”阿木图急着要拉开手帕,却被莫心诺阻止。
  “小图,答应娘,千万不要把手帕拿下来!千万不要看!”她压抑着哭泣,紧咬住双唇说:“对不起,你还那么小,却要你承受着这些痛苦……可是小图你要记得,你的爹娘一直爱着你,一直都看着你……”
  “不要!我不要!”阿木图急得要哭出来了,一头扑进母亲怀中。
  莫心诺却一把拉开他,扶着他的肩膀说:“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哭!”
  她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带着哽咽,却万分严厉,让他一动都不敢动。
  “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莫心诺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话未说完,眼泪又汹涌了出来。
  她竟然对一个四岁的孩子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娘没有办法……小图……”莫心诺抹了把眼泪,深吸口气,说,“娘……娘要陪爹爹,你明白吗?”
  蒙住眼睛的手帕是红色的,血一样的红。
  阿木图他咬着牙,握紧了拳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偏不敢说一句“不”,更不敢拉下这块手帕。
  “娘——你不要吓小图……”眼泪沾湿了手帕,他睁开眼,满目一片血色。他颤抖着说:“娘,你不要哭,我答应娘,一定照顾好自己,一定好好吃青菜,一定听锒穆大叔的话,用功读书……”
  “对不起……对不起……”莫心诺一把推开他,猛地转过头。
  天空万里无云,纯净得如同这赤那拉草原上白皑皑的银雪。莫心诺一步步向她的丈夫走去,步伐落在雪地上,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脚步停住的时候,万籁俱寂,连心跳都没了声音。
  她弯腰拣起地上散落的达曼的配剑……一把叫做“银枭”的上古宝剑。
  “娘——!”一个凄厉的童声响起。
  莫心诺不敢回头,冷冷地说:“小图,你答应娘不拉下手帕的。”
  “小图……没有拉下手帕……”孩子的声音在颤抖。
  举起剑,莫心诺咬着牙压抑着哭泣,却连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红色的血液像春天开出的朵朵花,绽放在她的脖子上,天地旋转了起来,花儿喷洒了一地,似温暖了一地白雪,温暖了赤拉那整个寒冬的冰川……
  她倒在了达曼的身边,双手紧紧搂住了她的丈夫,以一个拥抱的姿势,却不知是否还能期待来生。花儿开了一地,在她周围晕开,白雪红血,像吟唱过漫漫一个世纪的倾诉……
  小图答应过娘不拉下手帕的……
  但是手帕被风带走了……
  他看到娘的脖子上开出了鲜花,比盛夏满山坡的啼血杜鹃还要艳丽。
  青天变成了灰白,他什么也听不到,仿佛连悲伤都再也感觉不到……
  茫茫一片,皆是空寂。
  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狐皮披肩丝毫不能抵挡那一片肃穆白雪的严寒。太阳下山的时候,晚霞把雪地染成了血海,仿佛开出了无穷无尽的花,满眼,满世界,都是在他娘亲的血中开出的花……
  然后天黑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风开始呼啸起来,他却已经感觉不到寒冷。
  当你的心比风雪还冷的时候,便不会觉得那是寒冷了。
  爹爹说,他是神之光明,是契沙的光明。可谁又是他的光明?谁又可以来拯救他满眼的黑暗和恐惧?
  
                 
67. 谁才是王!(下)

  后来锒穆大叔把他从原野上带回去,他还是呆楞着不肯说话,像傻了一般。这种症状一直持续到一个叫莫君心的男人出现。
  莫君心眉目间和娘像极了,只是气势完全不同于娘的婉约柔和。
  这是他的外公,阿木图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只要一眼。
  他笑了,这是自他亲眼见娘死去后,第一次有笑容挂在脸上。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白玉,放到莫君心手中。那瞬间莫君心眼中流露出了的诧异和痛楚的情绪,然后他便被带回了汉统。
  汉统是当时最强大的帝国,无人可比。
  汉统的王宫是汉统最雄伟华丽的宫殿,无人可比。
  汉统在契沙南方,到汉统皇宫的时候,已经开春。开春了,他便五岁了。
  五岁的时候,莫君心带阿木图回了汉统,回去之前,杀了锒穆大叔。
  那个时候,阿木图刚好在门口听到莫君心说话,说锒穆是达曼的人,不能活。
  然后他笑了,那笑容,像极了赤那拉草原上满野的花红。
  
  莫君心回到镜安城,便开始设宴,宴会整整持续了七天。
  这场大宴非常隆重,庆贺汉统拿下了契沙,莫君心战胜了达曼。
  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啊!他是多么伟大的汉统王!
  而阿木图,像是这场战争的战利品,一袭华袍披身,坐在离王座很远的下座,与王座上那人的孙子孙女们坐在了一起。
  在很小的时候娘就跟他说过,外公是个睿智的人,是个和蔼的人。
  是的,多么睿智,多么和蔼。
  “你不开心吗?为什么不笑?”旁边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睁着乌黑的眼睛打量他。
  阿木图扫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啊!你的眼睛是绿色的!”小女孩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抽了口气。
  “真的吗?”旁边有一个小男生拉开小女主凑上前来,“哇!真的!好像宝石哦!”
  “我听麽麽说,只有妖怪的眼睛才是绿色的!”小女孩又说。
  “对!我也听说过!”一群男孩子围了上来,把他当异类一样盯着。
  说话的都是宫外进来的郡主世子们,他们不认识阿木图,可是,宫内长大的皇子公主们却认得。
  “他是契沙人!”
  “对,他是契沙的俘虏!”
  “他应该做奴隶!”
  “契沙人都是奴隶!”
  “他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契沙人只配吃猪食!”
  “对,滚出去!”
  “你这个奴隶!滚出去!”
  “你这个绿眼睛的妖怪!滚出去!”
  开始有人动手打他,随着骂声高昂,打他的人越来越多。
  阿木图缩成一团,护住头,任拳脚落到他的身上,没有哼一声。
  孩子们力量有限,有人打累了,开始拽他的头发。抓大把的拉不下来,便几根几根拉,直疼得他以为头皮都要被扯下来!
  可是没有哭,嘴皮被牙齿咬出了血,没有眼泪,没有呻吟。
  这时候,一大碗菜汤忽然被人泼到身上,四周安静了一下,拳脚都停了,连拉他的头发的人也缩回手。
  菜汤很脏,会污了手的。
  阿木图绻着身体,慢慢抬起头,菜汤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黑发被拽得一地都是。
  他站起来的时候,每个人都盯着他,却没人再说话。
  那是双狼一般的眸子,冰绿冰绿,冷到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都害怕!那抹莹绿中,是带着侵略的残酷和血腥!
  他扫视了一下周围,视线落在了一个手还端着汤碗的男孩子身上。
  那孩子跟他差不多高矮,皮肤白净得像个女孩,可看他的目光不像别的孩子或惊或惧或厌恶,而是多了份冷寂和漠然。
  那孩子有双极其漂亮的眸子,乌黑透亮,如草原上的星辰。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震怒的声音响起,刚才这个角落的嘈杂让莫君心走了过来,惊讶地看到满地的狼籍和狼狈不堪面带淤青的阿木图。
  孩子们都低下头不啃声,只有手持汤碗的孩子镇静地把碗放在桌上,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愧疚没有低头,而是同样看着落魄但依然挺直了背脊的阿木图。
  莫君心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对旁边的侍女说,“带他下去清理。”然后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莫君心一走,孩子们又窃窃私语起来。阿木图跟着侍女走过那孩子的身旁的时候,与他相视一眼。
  刚才他错了。
  那双眸子,不是如草原上的星辰,而是比星辰还要明亮。
  
  再后来,阿木图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在大典上,他安静地坐在莫君心的怀里。
  第二次,他在练习射箭。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
  他的左手裹着白布条,拉弓的姿势很好看。他努力地一箭一箭射出去,弓的握手处漆都磨掉了。
  阿木图就在那个时候走了上去,对他说:“把弓给我,你好好看着。”
  抽箭拉弓射击,动作流畅到无懈可击,正中红心。
  乌黑的眼眸瞬间惊讶,然后面色苍白,显出了不甘和惊惧。
  阿木图笑,对他说:“汉统人,契沙总有一天会让你明白,谁才是王!”
  这句话是今生阿木图对他说的第二句话,而这句话他一直都记在心中,连同那双狼一般带着侵略的幽绿眸子。
  在阿木图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他叫住他,“阿木图!”
  阿木图转过身,头向一旁轻斜,挑眉而笑。
  “我不会输给你!”那孩子瞥着气,瞪他。
  “你叫什么名字?”阿木图问。
  “莫凌霄。”孩子底气十足地回答。
  阿木图淡淡地说:“莫凌霄,你和我,不一样。”
  血管里流着的是相似的血,但不一样的是宿命。
  他们一个人努力着只为得到长辈的赞许或自己的优越感,而另一个,是为了生存。
  这是本质的差别。
  圈养的狗,怎能跟野生的狼相比?
  
  然后莫君心犯下了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
  或许是对他女儿还有着未泯的愧疚,他将契沙作为封地给了阿木图,并赐封号:“契沙王”。然后让周奔将军驻守契沙,让永亲王辅佐教导。
  两年后,莫君心因病痛缠身终于病势。其子莫听年即位。
  莫君心死后六年,阿木图十三岁,杀了周奔。
  又一年,阿木图十四岁,俘虏了永亲王。
  再一年,阿木图十五岁,宣布契沙从汉统独立出来。
  再九年后,阿木图二十四岁,扩充军队,着手策划攻打汉统。也是那一年,莫凌霄刺杀失败,因为一个女人,进入契沙军中。
  果然是都流着同一个人的血,他们连看女人的眼光都如此相似。
  这女人打乱了他们的步调,却依然未能阻止这场战争。
  再一年,阿木图二十五岁。
  自此,他们相识了整整二十年。
  这场仗也等了二十年!站在对立面上,他们天生为敌。
  ……
  
  莫凌霄,我等了你整整二十年。
  如果你是女人,这二十年我便要你匍匐在我怀里呻吟。你的双目比繁星璀璨,这勾人的双目,从今以后只能反射出我照耀的光辉!
  如果你是女人,莫凌霄,即便你我天生为敌,即使我必须杀尽天下人才能得到你,我也绝不放手……
  你的一眼,便是我的一个世界。
  莫凌霄,你可知道,这场血战,是为你而开。
  看满山遍野的花红,那都是我对你绝望的爱!
  
  备注:
  最后一段纯属恶搞,手一滑就写出来了(擦汗)……与正文无关,请无视之。

                 
68. 厌恶

  大概是春困夏乏,夏日的午后,只要不是特别热,总是非常引人入睡。
  宁夏把躺椅搬到房间外的走廊尽头的亭子里,拉了条薄毯,舒服地吹着过堂风打盹。近来劳累过度,身心疲惫,她总是觉得睡不够。
  轻轻动了动脚腕,已经好很多了,却还是有点疼。等脚好了,她又有得折腾了。
  人啊,果然是会变的!想她以前是多懒的一个人啊……
  放着好日子不过,那叫什么?叫犯贱。
  可人总是会犯贱的。
  有一团阴影遮住了她。
  一般人闭着眼睛躺在自然光下,眼前都不是乌黑的,都能感觉到光影。如果这光减弱变黑了,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太阳被乌云遮住了;二是有东西出现在她面前挡着了。
  今天这天蓝得跟画出来的一样,显然是不会有乌云的。
  可是眼皮有些重,她真不想睁开眼睛。
  这团阴影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久到她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才被人推醒。
  “醒醒!”叫唤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低沉有磁性,但她还是烦躁地挥出手。然后手腕被一只大手握住。
  是只很大的手,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的手腕。
  眯着眼,睁开一条缝,不出所料,是莫凌霄的脸。
  可惜他背着光,他背后的太阳太刺眼,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有人要见你。”他的声音很冷清,听不出任何情绪。
  “哦。”宁夏懒懒地坐起来。寄人篱下,她不能白吃白住不是?别说是见一个人,就算要她怎么样……她还能怎样?
  他握着她的手腕并没有放开,宁夏看了一眼那只手,没有说什么,打了个哈欠,站起来。
  脚才要落地,他却将她抱了起来。
  她条件反射地微挣扎了一下,愣了愣,便没再动。
  她安静地像只猫,靠在他怀里,任由抱着。他拥抱着她的手,有些僵硬。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心跳,是骗不了人的。
  他穿过回廊步入正厅,外面强烈的光线让宁夏适应了好久才看清楚大厅的人。
  竟然是秦天生!
  秦天生看到眼前的情景显然有些呆楞,而莫凌霄抱着她也显然没有放下来的打算。
  莫凌霄抱着宁夏走上正座,然后放她坐在他的腿上,搂着她的腰说:“秦公子,这可是夏宁公主?”
  秦天生收了神,复杂地看着宁夏,道:“是。陛下恕秦某多嘴,请问陛下如何找到夏宁公主的?”
  “当然是……”莫凌霄顿了顿,低头看了眼宁夏,笑道,“当然是公主殿下自己跑过来的,可是如此?夏宁公主?”
  宁夏呆了呆,被他在腰上拍了拍,便低低地说:“是。”
  莫凌霄不动声色地抚着她僵硬的背,道:“秦公子,可还需要验明正身?”
  秦天生冷冷地看着宁夏,说:“在下只问一句话。公主,你可还记得那个被你刺伤抛弃在山野之外的人?”
  宁夏颤抖了下,低垂着双目直楞楞地盯着莫凌霄袖口的金色龙型纹,没有说话。
  “他伤得很重,差点死了。”秦天生冷笑,“当然这些都不关公主的事,看得出来……公主很得陛下宠幸。”
  莫凌霄笑了,双手把宁夏环紧,说:“本王真是……喜欢夏宁公主得紧呢。不过……若是雷丞相可如约派兵前来,本王到也能割爱出来。”
  “如此,多谢陛下了。”秦天生面无表情道。
  “哪里……不就是一个女人么……”莫凌霄轻笑道,“再美丽,也总有衰老的一天,怎能和国家社稷相比。到是雷丞相,如此多情,真让本王意外。”
  秦天生的手指不由勾动了下,淡淡地说:“雷家历代忠良,虽然和先王之间发生过误会,但如今为人臣者自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夏宁公主是邦什皇族,雷家自是有保护的义务。”
  “哦~是这样啊……”莫凌霄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说,“可朕怎么听说,雷丞相通缉过公主?”
  秦天生咬了咬牙,道:“这是邦什国内政之事,恕秦某不便回答。”
  “既然这样,那便罢了。”莫凌霄挑挑眉,抱着宁夏站起来,笑道,“朕和雷丞相不过是各取所需,汉统之危一除,朕便会放公主回去。”
  “陛下英明。”秦天生在莫凌霄走到他旁边的时候,微微颔首,道,“邦什二十五万大军隔日便到。”
  “恩。”莫凌霄轻笑,带着宁夏便离开大厅。
  擦身而过的时候,秦天生看到,宁夏抓住莫凌霄衣襟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指骨都发了白。
  
  外面的太阳依然毒辣,刺得人直想流泪。
  不是悲伤的时候都该下雨么?她是不是连悲伤都没有资格了。
  绕过回廊,走到尽头的亭子中,莫凌霄把宁夏放回躺椅里。她咬着牙倦缩成了一团,没有哭。
  “恨我吗?”他站在旁边看着她,淡淡地开口。
  宁夏松了牙,一下一下笑出声来。
  很难听,比哭还难听。
  “我这样羞辱你,你恨我吗?”他微笑着居高临下回望她冰冷的目光。
  “我的不堪,可以换取汉统的胜利,你在乎我恨你吗?”宁夏也笑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做到他的云淡风轻。
  他的笑容更加明媚了,摇头,“不在乎。”
  “所以我不恨你。”她抱着自己,在盛夏却一阵阵感到寒冷。
  莫凌霄挑眉,“真令人惊讶。钟宁夏不是一直爱憎分明的吗?”
  宁夏没有回答,静静地缩起来靠在躺椅上。侧面的发丝垂下,几缕黑滑过纤细的脖子,落进了微微敞开的衣领里,看起来分外柔弱。
  “就像是……”莫凌霄双手背在身后,笑着说,“就像是你可以用金钗刺伤雷若月……你是不是,也很想一刀杀了我?”
  “不想。”宁夏懒懒地闭上眼睛,说,“我不恨你。”
  也因为她闭上了眼,所以她没有看到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情绪。
  她的声音很轻很疲倦:“我只是……讨厌你。不是恨,是讨厌,恶心,厌恶。”
  “如此……也好……”他的声音好象很远,带着笑,又似乎不在笑。
  然后他走了。
  他走路一向没有声音,可是离开的时候,宁夏听到了脚步声。
  她微微睁开眼,看满院子的翠绿忽然觉得分外荒凉。
  是的,如此便好。
  她也不用逃跑了才能去找雷若月了……
  
  闲适虫鸣和盛夏的繁荣景象显然不能化解战争带来的紧迫。
  连远处走廊里过往的仆人都行色匆匆。
  战争实在来得比她想的还快。她和雷若月的见面方式也完全出忽她的想象。
  萎靡了两天,也是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宁夏依然躺在亭子的躺椅里,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骚动声,然后连地面都能感觉到颤动!
  打仗了。
  她身临其中,却觉得那都跟她没关系。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她眯着眼,缩成了一团,静静地听着树上的蝉声混合着越来越近的骚动声。
  夫子说,处世不惊是一种气度,临危不乱是一种气魄。
  夫子摸着她的头说,雷若月能不能临危不乱还尚未可知,但处世不惊的气度,却值得夏宁公主你好好学习学习。
  宁夏安静地躺着,连微风扶过皮肤都能感觉到,甚至鼻间还能闻到混合着尘土的硝烟味。
  夫子,宁夏这可算是临危不乱了?
  如果知道这临危不乱的气魄需要这样才能修炼成,那宁可不要了……
  随遇而安和被魄随遇而安是不一样的。
  非常不幸,她是后者。
  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内心是更愿意莫凌霄守住城,还是被攻破算了。
  一阵天摇地动,仿佛有大石头从天而降砸了下来!
  在契沙军中曾听说过有种东西叫投石机,专用来攻城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
  宁夏唇角扬起一个微笑,耳边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
  “宁夏!”然后是这个仿佛撕心裂废般恐慌的叫声。
  一愣,是莫凌霄?
  呵呵,莫不是幻觉吧?他怎么可能用这样的声调来叫她?他已经不会这样叫她了啊……
  宁夏叹了口气,眯着眼睛刚睁开,便看见头顶的亭子忽然向下扑面倒来,一个愣神的工夫,眼前一片黑暗。


69. 连梦也是奢侈

  一瞬间只觉得天摇地动,接着一片漆黑,鼻腔里满是尘土的味道。
  片刻之后,宁夏才恢复意识,从躺椅上滚下来的时候,头撞到了地上,像要裂开一样疼……估计得好大一个包了吧?
  真神奇,这样她还没死……
  恍惚中一滴液体滴下,落到了她的唇边,还带着温热。
  她伸出舌间舔了一下,猛地惊醒——是血。
  睁开眼,只有微弱的光,不足以看清楚,却感受到了一个压抑着的喘息,气息吐在她的脸庞,很烫。
  定了定了神,她动了下身体,抬手,碰到了他撑在她耳旁的手,吓了一大跳。
  “凌霄?!”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很急促,仿佛在忍受着什么。
  “没,我没事。”宁夏渐渐想起来,亭子轰然倒塌的时候,有一个身影挡在了她上面。
  他们靠得很近,她可以清晰地听见他悬在她耳边的呼吸声,以及……血液从他身上滴到她身上的温润。
  她忽然意识到,是他的身体为她承受住了这断檐碎瓦啊!所以尽管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她却没感到任何压力。
  “凌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恩?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紧张,“你……哪里受伤了?”
  “不是……”宁夏的手轻轻举起,覆盖在他的手上。她感觉到他肌肉紧绷着,支撑起了本该她承受的全部重量,“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黎民苍生?”
  静默。
  许久,他才吐出一个字:“是。”
  心有些酸,“为了汉统,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是的。”他的声音依然听不出情绪。
  宁夏顿了顿,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莫凌霄你真是个笨蛋!”她抹了一把脸,脸上的液体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他久久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喧哗之声从远及近。
  “陛下!”宁夏听见了刘远升的声音。
  “在……在这里!”宁夏尽量大叫,可声音嘶哑无力,哽咽得厉害。
  “……你哭了?”他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边,从气息上就可以听出来,他在强撑着。这个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
  鼻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光线太暗,她看不清楚究竟是从他身上什么地方淌出的血来的。
  上方已经有人动手掀瓦块了,宁夏哽咽着,“我没哭……”
  “不要哭……我……我不是为你……”
  “我知道。”宁夏咬着牙,不让自己抽啼出声,“我知道你不是为我……”
  “如果……最初没有认识就好了。”
  “你后悔了?”
  “恩,后悔了。”
  如果当初没有认识她,那么今天她也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不会如此哭泣。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愿意忘记她……只留一个梦……一个梦就好了……
  头顶的瓦块被掀开,哗啦一声,一些细小的微粒粉尘落下。眼睛一下自不能适应外面的光亮,她微微眯了起来。
  这时候宁夏才看清楚,莫凌霄的身上压了一根亭子断裂的柱子,血正顺着他的后备流入衣襟中,脑后似乎也受了伤,血从耳背流到了下巴,再顺着他的下巴滴到了她的脸上……
  他的双目乌黑而深邃,看到她满脸的血迹泪痕似乎吓了一跳,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血,然后又笑了。
  那笑容,带着深深的,绝望的悲伤。
  直到身后众人把合力把柱子从他身上抬起,他才眼神涣散了一下,却又不甘,似要把她看清楚一般强睁了下眼,才软软地倒下……
  倒下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轻喃了两个字:“宁夏……”
  
  莫凌霄整个儿扑到在了她身上,当刘远升等人把他架起来的时候,宁夏看到了秦天生。
  秦天生见到宁夏满连脸是血的模样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来,想要伸手拉她,却在碰到她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宁夏撑起身子坐起来,头疼得厉害。她抹了把脸,然后低头看满手满衣襟的鲜血,愣了愣。
  “你……没事吧?”秦天生问得小心翼翼。
  “没事……”她摇摇头,又解释说,“这不是我的血。”
  秦天生冷哼了一声,“夏宁公主果然受宠得很!在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旁边有侍卫将宁夏扶起来,宁夏呆呆地看着莫凌霄被众人护送走,废墟里只留了一地鲜血。
  众人都随莫凌霄走后,宁夏依然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发现秦天生还站在旁边看着她。
  “那个……外面怎么样了?契沙退兵了?”她跨出倒塌的废墟,脚一软,差点摔倒,被秦天生扶住。
  “汉统运气好,幡城本来抵挡不了多久的,恰好邦什大军赶到,契沙这才退兵。”秦天生嗤笑了一声,说,“打仗的时候主帅竟然和人躲在后院亲热……这个莫凌霄,似乎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强悍。”
  宁夏一愣,“我和他没有……”
  “没有?那为何亭子倒下刚好把你们埋在里面?你想跟我说你们在吟诗对唱?”秦天生望了眼废墟中露出一角的躺椅,厌恶之情流露得很明显,“夏宁,我真为他不值!”
  宁夏又一愣,呆呆地仰起头看他。
  “你上了阿木图的床,上了莫凌霄的床,是为了报复他吗?可你知道他为了你……”秦天生咬了咬牙,顿了顿,甩了把衣袖掉头就走。
  “他……”宁夏一惊,拉住他的手臂,“他怎么?”
  秦天生停住脚步,大笑,“怎么?你现在还会关心他吗?!”
  还会关心他吗?会还是不会?会不会有又什么区别……
  秦天生见她一脸的凄楚,冷笑道,“你想把他逼到什么程度?你不用杀他报仇,他现在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每夜都是噩梦!”
  心脏猛地抽疼,仿佛深扎在里面的某根刺疯狂地生长了起来,让她再也无法呼吸……
  “他在睡梦中念着的还是你的名字!是你!夏宁!”
  头有些沉,腿有下乏,秦天生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心底有些东西流淌了出来,血一样,温热的或滚烫的,让她拼命想要去抓住……
  “你究竟还想要他怎样?!你只是想着报复他,可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
  喉咙一阵血腥味扑出,宁夏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地上。
  
  她记得,那天他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唇间已经没有任何血色,月牙白的衣衫在风中番飞,褐色的血干涸在上面,仿佛绽开的花朵。
  那天见他,他早已不复当年的云淡风轻,处世不惊,优雅如兰。他的眼神淡淡地反射着血红的月光,却比月光本身还要清澈明亮。
  他就那样望着她,望眼欲穿。
  连血顺着苍白的嘴角淌出,都仿佛毫不知觉。他勉强笑着,声音弱到风一吹就飘散在了风中。
  他说:“可是我却爱着你……爱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雷若月,那么我死在你面前,便是对你最大的惩罚了,是不是?
  
                 
70. 哭泣的板戒

  有水声。
  是下雨时候的水滴落在青石地面和树页上的声音。
  哗啦啦的声音不但不显得烦躁,反而感觉更加安静。
  光线有些暗,阴阴的,因为没有太阳,看不出来是什么时候了。
  宁夏睁开眼,全身乏力,只迷茫地望着天花板,好半晌才转过头看见秦天生懒懒地靠在窗边望着阴霾的天空。
  “你真的……连一点希望都不给他……”秦天生的声音很疲惫,他揉揉眉,然后目光转回她身上。
  宁夏想坐起来,头一阵晕,又躺下。枕着枕头的地方很疼,估计是亭子塌的时候撞得不轻。
  “莫凌霄……我是说,陛下,他……没事吧?”适应了一下,她慢慢扶着脑袋撑起身体。
  秦天生眼里流露出莫名复杂的情绪,死死瞪住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你真的想他死吗?!”
  宁夏无力地微笑,“那你说……谁又给过我希望?你说得对,我很懦弱,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他,可我根本下不了手!可要说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这四个字,是自欺欺人。”
  秦天生瞪大了眼,愤怒地瞪过去。
  “生不如死,那就死啊。”宁夏轻笑,脸色惨白,“我已经打算去死了,他会比我更想死吗?”
  秦天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憋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是不是不知道……”
  “什么?”宁夏轻轻皱起眉。
  “你怀孕了。”
  不知道是不是没反应过来,宁夏愣愣地盯着秦天生,竟一言不发。
  她的手轻轻放到了肚子上,睫毛微颤,然后咬住了自己的唇。
  “你果然不知道。”秦天生讽刺地笑了,“莫凌霄也还不知道吧?这下好了,他不只是拿你去换邦什的援军,加上你肚子里的孩子!”
  宁夏依然没有说话,垂目呆呆地望着地面,胸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你好狠心!果然女人狠起来,要比男人都残忍上好几倍。”他深吸了口气,又扭头望着窗外的雨,“你以为他没有比你更想死吗?你高估他了……”
  宁夏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了掌中。
  这个时候,谁会比谁更想死?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房中的尴尬和安静。
  一位侍女模样的人推门进来的时候,秦天生已经消失了。
  “夫人醒了。”侍女见宁夏坐起来了,很高兴,退出门去,过了会儿又带着刘远升又一同进来。
  “夫……夫人感觉可好?”刘远升眼睛闪烁了一下,走近宁夏。
  以前都是叫“宁夏小姐”的?现在却改叫夫人了。
  他们都误会那孩子是莫凌霄的?
  宁夏没有解释,只是轻声问:“陛下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中,夫人可愿意前去探望?”刘远升态度很恭敬,恭敬到宁夏有些不习惯。
  以为刚开始刘远升对她虽然客气但与现在的恭敬丝毫不相关。
  “好。”宁夏点点头。
  刘远升让侍女扶着宁夏下地,出了门她才发现,她就躺在莫凌霄的隔壁。
  她低声问,“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傍晚。”刘远升恭敬地回答。
  原来她睡了一下午了。
  周围很安静,雨水打在院子里的青头台阶上,分外冷清。
  “对了,契沙不是在攻城吗?”她又问。
  “是这样,邦什的援军刚好赶到,所以契沙退军了。”刘远升说着,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内点着熏香,两位大夫正守在莫凌霄身边,为他擦汗。
  莫凌霄趴在床上,背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头发散在枕边,露出了脖子,脖子上也垫着一小块白色的纱布,纱布上隐约渗出了血。
  他的脸侧向外,汗水沾湿在脸颊旁,眉头紧皱。
  只是听着他的呼吸,就能感觉到他所承受的痛苦。
  宁夏急走一步向前,刘远升没有阻拦,大夫竟也让开了。
  她轻轻理开他的发,被额前的温度吓了一跳。
  大夫轻声说:“虽然一直在出汗,可高烧一直不退。”
  宁夏手抖了一下,她看着他抿紧的双唇,心中一阵酸涩。
  “会不会有危险?”宁夏担忧地问。
  大夫说:“如果在这样下去,就算高烧退了,也会因为出太多汗而虚脱。”
  宁夏点点头,接过大夫手上的毛巾,说:“我来吧。”
  其实背上大面积裹着纱布,擦汗没有多少能擦到,到是纱布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样下去,伤口恐怕更难愈合。
  宁夏把毛巾放进床头柜的水盆里,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在触碰到他的手时,她感觉他颤了一下。
  “下官出去熬药。”两大夫恭敬地告退,刘远升也非常识相地离开,并把门带上。
  莫凌霄依然紧皱着双眉,紧闭着双唇。
  不该说的话,他到是一句都不会说,即便已经昏迷。
  可是为什么倒下的时候,他会喊出“宁夏”的名字?
  宁夏轻轻压住他的眉,抚平。
  “如果我们谁都没有变,该有多好……”宁夏吸了吸鼻子,好象最近似乎特别容易哭。
  “如果我们都是老百姓,安心呆在契沙军中,该有多好……”她握紧了他的手,取下了自己大拇指上的板戒,戴到他的小指上。
  然后,她对他说了一夜的话,回忆起他们的过去,从刚见面到进入契沙军中,从小球崇拜烈将军,到他对她说,要抛弃一切带她离开……
  如果当年她选择了他,那么是不是现在也不会让所有人都痛苦了?
  可是没有如果,伤害造成了就无法弥补了。
  说着说着,她也乏了,然后趴着床沿睡倒在他手边。
  
  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胳膊枕了一夜,酸得发了麻。
  宁夏撑起脑袋,看见莫凌霄醒了正看着她。
  他似乎没料到她这个时候会醒,尴尬地转过视线,说:“你怎么睡这里?”
  她发现他们的手竟还握在一起,看了他一眼,便松开,坦然地微笑,“谢谢你。”
  他的脸微微有些红,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缘故。他收回手,忽然瞳孔放大了一下,呆呆地望着小指上银色的戒指。
  他到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当时他如何从怀里拿出这枚戒指,拉过宁夏的左手,把戒指戴进她的拇指……
  他说:“拇指上带着扳戒,可以防止被箭划伤。”
  这份温热,就像母亲的手。
  那时候他还说:“我放着也没用,就当借你的,等没用了,再还我。”
  那只银白色的戒指,很宽,粗看之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上面的雕花别致而精细。尽管随着岁月的变迁,表面被轻微磨损,不再光亮。
  ……
  现在,是没用了吧,是该物归原主了吧。
  从小指上拿下戒指放在掌中,看着,就觉得快窒息了……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了……
  可是为什么,会那么难过,比她说讨厌,厌恶他的时候,还要难过……
  强露出一抹微笑,他说:“是啊,你已经用不着它了。”
  宁夏看着他,轻声说:“凌霄,我怀孕了。”
  他的手一抖,戒指竟然从他的手中划落,掉到被子上,然后又滚到地上,滚了一圈,又绕回来,停在宁夏脚边。
  宁夏慢慢弯下腰,拣起戒指,说:“是阿木图的孩子。”
  她把戒指重新放回他手中的时候,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她了愣了愣,微笑道:“或许,你拿我去威胁契沙,会更有效。”
  
  
71. 死路

  他的手很烫,烧还没退。他握得很紧,她的指骨都被捏到了一块,像要断了一般。
  她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她,然后,慢慢松手。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便是这样互相打量,互相算计。男人和女人的算计,一旦融进了感情成本,便再无法算得清楚。
  如果从头到尾都只是纯粹得算计,那该多好,那样,谁都不会伤心了……
  他靠在床上,轻声说:“宁夏,什么才是你想要的?”
  她手里还握着那个戒指,戒指上带着他的体温。
  “我有选择吗?我还能什么?”她轻笑,笑得无比虚弱,“跟着你去契沙是为了逃命,从阿木图身边离开是为了了却恩怨……可是,你看,逃命却逃进了另一条死胡同,想了却了恩怨,却千丝万缕更家纠缠。你看,我连要找死,都做不到。”
  他抬头呆呆地望着她,轻声说:“所以,你从阿木图身边离开,是为了去找雷若月?只是路上遇到临风,就到了我这里?”
  “是的。”她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的戒指,说,“世界真小,转来转去都能遇到。”
  “宁夏……”他似乎想说什么,睫毛微颤了下,顿了顿,才说,“孩子……”
  宁夏把手轻轻放到肚子上,轻轻摇头,“可惜,出现得不是时候……不过没关系,我会陪着他的……不能陪着他的父亲,可是我会陪着他……”
  莫凌霄一愣,猛地握住她的手,盯住她!
  “混蛋!你想干什么!”他非常大声地对她吼道。
  再也笑不出来,看着他,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她咬着唇,就这样看着他,“我的全家都被杀了,我还能怎么样?你不是正好要把我送去给雷若月吗?我本来也想去找他呀……我也曾经挣扎过,可是,后来才明白,我和他,只能一起走到最后,不能一起生,便是一起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谁都无力挽回。”
  “路不只一条,你不要这么固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有些红,方法要哭出来一般。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难道说,和他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偷偷过一辈子?呵呵……这么做,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的……我到现在还会做着那个噩梦,满城都是血,耳里都是哀嚎……你告诉我啊,除了死,还有什么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连他都在利用她,他又有什么资格告诉她要怎么办……
  她低下头,满脸泪水,“双亲死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逃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见到雷若月,我下不了手杀他的时候,我也想知道我要怎么办……我想做的我都没有能力做到,我该怎么办?我也想复国啊,我也想找到我弟弟啊,我也想有个家啊……可是我能安心吗?我能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然后跟着阿木图过一辈子吗?不能啊!所以我才会离开他……我有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永远也得不到,凌霄,我混蛋吗?那你给我指条生路啊!”
  这是男人的世界,生命只是利益的筹码,谁会为了谁不顾生死、至死不渝?
  他只能看着她泪流满面,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立场说出来。
  “我累了……好累。”她仰起头,擦干眼泪,闭上双眼,让眼泪不再流下,“我现在,连苟且偷生都做不到……”
  他还是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背后的伤口因为紧绷的肌肉又裂开来了,温热的血浸透了纱布。
  “他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安心,他死了的时候,我会心死。”她站起来,戒指从她指缝中落下,撞击地面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无论怎么样,这循环的结果都是一样的绝望,所以……如果我这残喘的命可以帮你停止这场战争,我都会很高兴……虽然会难过你利用我,可是对结局会高兴……真的,所以,无论你怎么决定,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想喊她的名字,然后抓住她的手。迟疑了一下,他垂下双目,收回手,握成拳。
  “好好休息吧。”她转身,顿了顿,没有回头。
  她离开后,房里徒留那枚戒指,孤单地躺在地上。莫凌霄愣愣地看着,好久,才下床,踉跄地走过去,拣起来,紧紧握在手中。
  背后的血已经把床单都染红了,顺着他的步伐,落下了一地梅花。
  ……
  
  紫榆城别院亭子内,一少年公子对酒小酌,夏夜凉风掠过池塘湖面,打碎了月影几重。
  “三公子,雷丞相已经离开紫榆城了。”老仆恭敬地垂手站在一旁。
  三公子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挑眉笑道,“哦?”
  “是。”老仆又说,“老奴没用,给夏宁公主跑了,却没想到她跑到幡城去了。公子料事如神,莫凌霄果然用邦什援军作为交换条件了,而雷丞相,也如所料,离开了紫榆城。”
  三公子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他身边都跟了什么人?”
  “是,老奴刚想跟公子禀告此事。”老仆顿了顿,说,“公子还记得秦无影否?”
  三公子眉头一皱,“怎么,跟他有关?”
  “刚查到,秦无影,竟是雷丞相的人。”老仆说,“这次秦无影还跟着二十五万大军一起去了幡城。”
  “哦?”三公子唇角扬起,“这么说秦无影没有在雷若月身边?”
  “正是。”
  “那就好,这人可不好对付。”三公子站起来,“人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埋伏好了。”老仆见三公子站起来,把腰又弯低了些。
  “阿木图那边怎么说?”三公子又问。
  “契沙王全力协助,在边界已经埋伏好了人,就等着鱼上钩了。”
  “恩。”三公子望着鳞光闪闪的池塘,闪了下神,说,“辛苦你了,伍叔。”
  伍叔低了下头,“老奴惶恐,这是老奴分内之事。”
  三公子把白玉酒杯举起到面前,然后缓缓手一松……杯子“啪”地清脆一声,落地破碎,琼浆洒了一地,散发出醇厚的酒香。
  “这酒酿了有几十年了,果然醇香无比。”三公子盯着碎片,轻笑道,“就跟秦大将军一样……秦将军,现在还在俪山中?”
  “是,秦将军依然住在俪山别院里,没有动静。”
  “他可真是沉得住气啊……”三公子冷笑道,“时机成熟了,也该去拜访拜访了。”
  “是,老奴这就去准备拜礼。”
  “你可知道秦将军喜欢什么?”
  伍叔一愣,看着三公子道:“老奴不知,望三公子提点。”
  三公子仰天大笑,“天下人都知秦将军爱酒。”
  “是,老奴这就准备好酒几坛。”
  “还记得我让你精心挑选的小盆凤尾竹吗?”三公子说。
  “是,一直都养着。”
  “都以为秦将军爱酒,其实秦将军更爱竹。”三公子轻笑,“挑株最好的带上。”
  “是。”
  三公子看着地上碎裂的白玉酒杯,叹道:“雷若月啊雷若月,比权势比谋略比心计我都不如你,可你不稀罕这万里江山,你有着致命的弱点……我怎还会输你?”
  雷若月啊,这紫榆城一出,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了!
                 

72. 咫尺天涯

  夏夜微凉的风抚过耳际的时候,柔和得就像他每次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那低沉的声线一直以来都深埋在她的心里,那是镌刻在心底深处不能磨灭的印记。
  那些往事,仿佛就在昨日。他和她,都还在原地。
  风从南面吹拂过来,吹起他纯白衣袂,俊朗的眉角飞扬起来,微微侧首望着她神采飞扬的笑嫣。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那时候,风吹过山边的香樟树,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满山青翠的草起伏成浪,她肆无忌惮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天空。
  无望的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一种宿命,等待着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等着灰飞湮灭……一如曾经如此快乐地守望着幸福。
  夜已深,月牙孤单地悬挂在天上,这个夏天,冷得像冬天。
  “钟宁夏,你疯了!”莫凌霄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坛,酒晃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袖。
  她靠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酒坛,不大,装满也就五斤的样子,加上刚才洒掉的,宁夏至少也喝了也有一斤多!
  这可是辛辣的高粱酒!
  莫凌霄叹了口气,皱着眉看她。月光下她脸色苍白得像白色丝绢,眼里反射出淡淡的月光,对他微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出来,像装不满溢出的月光。
  他在她身旁席地坐下,别过脸,“以后……不可以再喝酒。”
  “恩……为什么?”她双眼迷离地看着他,声音有些飘。
  他的目光停留在池塘对岸坍塌的亭子里,恍惚了一下,说:“孕妇不能喝酒。”
  她又呵呵笑了,倦起双腿,抱住,把自己缩成一团,说:“这个孩子……等不到出生……”
  “宁夏,你知道什么是希望?”他忽然转过头,凝视她。
  “恩?希望?……”她把头靠在膝盖上,笑着,“希望……是神话。你知道什么是神话吗?就像是……天上住着的神仙,地下藏着的恶魔。”
  “有时候活着是件很痛苦的事,活着就要感受痛苦。”他轻笑着说,“我不敢说我没想过死,在失去一切力量的时候,在累得连眼睛都抬不起来的时候,我也曾想过就这样闭上不要再睁开了……”
  他顿了顿,摊开自己的双手,说:“被推上权力顶端的时候,你可知我的这双手中要握住多少生命?从你上次离开后,发生了很多事,先是汉统的宫变,然后是契沙的侵略。我也曾经想过放手不做,可是不行。我看到临风的笑容,就想起在彤城里和你一起在馄饨摊前看到的那个小男孩,他正在换牙,笑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见缺了个门牙,他还夸你漂亮……我记得那时候我和你说过,我只是想守护他们。现在也一样,再累我也不能死……汉统国百姓的笑容,就是我的希望。”
  她愣愣地看着他,泪水挂在脸旁。
  “你会有个孩子,你的孩子会跟你一样漂亮,当你看着她,你就会觉得世界是这样美好……我们活着都会感受到痛苦,但是我们不是为了痛苦而活着。只有活着,我们才能感受到快乐,希望的快乐。”
  “可是……我不快乐。”她把头埋进膝盖里,“我的心都快不会跳了……我觉得我要死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想说服她还是说服他自己。
  “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忘记一个人?”她喃喃,“忘记过去,我就可以决绝地报仇……忘记报仇,我就可以不知羞耻地抱紧他……可是两个都忘不了,于是我活着的这个世界,就跟地狱一样……”
  她满脸泪水地问他:“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不一样?”
  他看着她,许久,才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别人活着的希望。”
  她一愣。
  “或许……你是雷若月所有的希望。”
  她呆呆地坐着,没有说话。
  五十弦的繁复,早已错乱了爱恨。
  她仰着头不让眼泪掉出来,脑海中满城红色的血,像生命走到尽头时绽放的烟花。
  若月,你在屠杀的时候,可有听到满城的悲戚?夜深人静的时候,可有孤魂入你的梦?
  若月,我的怀抱是不是一如往昔的温暖?如果你连死都不怕,还会有谁可以伤害到你?
  若月,你早在挥下第一刀的时候就做了决定,为何现在还要如此悲伤地看着我?同生不如同死,你是否也是这样想?
  若月,我们的路,要怎么走?背后是悬崖,面前是死路。
  若月,我们都带着一身的伤痕,如何依偎都会扯痛了彼此的伤,你还在期待什么?
  若月,我可是你的希望?
  若月,希望是什么?
  她闭上眼,大概是哭累了,酒精的力量让她向一旁的树干上歪倒过去。
  他望着她,很久很久,仿佛想如此一辈子都这样望着她,再不离开。
  “宁夏……”他轻声说,“阿木图宁可与邦什敌对也不把你交出去,所以他……爱着你,对不对?”
  她的眼角划过的泪水,漫过鼻梁,滴进土里。
  “我让他带你走,好不好?”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飘散在空中的白雾,“你不能做的决定,我来给你做,可好?”
  “这是我唯一还可以为你做的事了……”像是一声横亘了几世的叹息。
  她睡着了,却依然倦着身体,抱着自己。
  他就这样,看了好久,久到足以记清楚她的轮廓和她呼吸的每一个细节。
  “我要怎么告诉你,如何忘记一个人……”他轻轻抚摩着她的黑发,望向她的眼神,仿佛要溺死一般,“如果我知道,我又何必……”
  他轻轻摇头,“我是汉统王,我不是莫凌霄。莫凌霄早就因为你,跌入地狱中了啊……所以宁夏,你不可以死,讨厌也好,厌恶也好,你都不可以死……你死了,我胸腔里的这颗心脏……会跟着死掉……”
  “你会好好的……你一定会好好的……你的生命虽然比不过整个汉统的命运,却是莫凌霄的全部……”
  “汉统王的希望是百姓的微笑,莫凌霄的希望是你的微笑……”
  “宁夏……”
  这个名字,沉重得仿佛记忆中再也唤不醒,沉重得仿佛压在了他心底最深处,被深深埋葬。
  月华洒在她的身上,淡淡地泛出一层透彻的白光。
  他仰头饮下高粱酒,灼热感从鼻间一直蔓延到肠胃,却还不够……该熄灭的,燃烧得更加浓烈。
  他仰面朝天,望着月牙,素面银辉。
  心中有着什么东西在燃烧,是记忆的灰尘,还是旧事的伤痕?一把火点燃,然后焚毁。烟雾中梦境般的过往,爱成了千疮百孔……放开了她的手也是枉然,刻进了灵魂深处,还要如何抹去?
  是否心烧成灰的痛苦也敌不过放手后撕开的伤?记忆里漫山红花开不败,仿佛也只是彼岸相隔的今生来世……
  一辈子是太短还是太长?为何花期那么短?痛苦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他们,咫尺,却已天涯。
  
                 
73. 希望

  幡城在旭日的万丈光芒中舒醒了过来,空中还淡淡残留着一些雾气,露水和草香扑鼻而来,混合了泥土的气息。
  大厅内莫凌霄的指尖轻轻敲打着茶杯,笑着对秦天生说:“秦公子,你知道,夏宁公主身怀六甲,现在不方便跟你走。”
  秦天生淡淡地看着他,“陛下,二十五万大军就驻扎在幡城和风延山边境上,矛头既然能对外,自然也能对内。”
  莫凌霄依然保持他不轻不浅的笑容,“这可是威胁?汉统灭了,雷丞相要的东西也会被毁掉……这样两败俱伤的结果,雷丞相可能承受?”
  秦天生齿间一紧,“秦某要夏宁公主,还请陛下遵守承诺。”
  “不可以。”莫凌霄笑着摇头,“孕妇不适远行。”
  “你……”秦天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试过要偷偷带走夏宁,可是莫凌霄像是知道他的目的,防范措施做得天衣无缝!他自己要离开,任何人都拦不住,可是带着夏宁那么大一个人,绝对无法避开安然离去。
  而且他开始担心雷若月了。据报,雷若月已经离开了紫榆城!这个时候离开紫榆城,邦什国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怎可能轻易放过他!看似他是大权在握,其实背后勾心斗角都想致他于死地!
  权利这个东西,握在手里就不能再放了——容不得再放,除非死了。
  “汉统的危机不只来自契沙,还有如今直接打着反叛旗号的兴郑王。镜安城可是面临着大危机哪……”莫凌霄轻轻啜了口茶,说,“待本王处理完内务,到时候自然会归还夏宁公主。请秦公子耐心等待。”
  门口一阵喧闹,宁夏甩开拖住她的侍卫,一把推开门,仓皇地望着莫凌霄。
  轻轻放下茶杯,莫凌霄站起来,向宁夏走过去,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把她拉入怀中。宁夏愣了愣,没动。
  “秦公子。”莫凌霄转身对秦天生说,“听说雷丞相已经离开紫榆城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宁夏脊背一僵,微微颤了下。秦天生咬住牙,瞪着他。
  莫凌霄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这事连我都能知道……秦公子真的认为,雷大人能够安全到达这里吗?”
  ……
  
  短时间内积蓄权利会有一个很大的弊端,这个弊端会在一定的契机下显露出来。
  现在就是这个契机,参与战争,却没足够的精力来应付国内压力。或者说,根本不屑。
  不屑应付,并不等于蠢到会把脑袋递到屠夫的刀下。
  雷若月咳嗽了起来,捂着嘴的丝绢上都是血,鲜红欲滴。
  他派出大马车去驻守了军队的东方边境,而自己坐了个小马车向南行,从南边直接过汉统边境,不过契沙。而且还是从镜安城走。
  二十五万军队都借出去了,雷若月相信以莫凌霄之能,收取镜安城如瓮中捉鳖。
  即使围剿了人发现他不在大马车里面,再来向南追赶,也错开了一大段时间!他不指望着这些争取来的时间能救他的命,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没日没夜的颠簸,这个身体很难承受下去。
  伤口一直都没有好,很痛很痛。
  
  宁夏的手轻轻放在胸口,那里很痛很痛。
  因为太痛了,所以眼睛变得看不见,耳朵开始听不清……所以伤害了很多人,觉得生命也是无所谓的东西。
  曾经她不是那样的,曾经她觉得命是最珍贵的东西。
  宁夏身体向草垛内缩了缩。
  莫凌霄说,活着才有希望。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希望什么,可忽然……忽然不想那么快死去,反正不迟这么一两天,还是把该做的事做完再死比较划算。
  这批运输军用物资的车子不知道会被运去哪里,宁夏躲在里面随车颠簸,刚吃过晚饭的胃只觉一阵翻江倒海……
  不过等明天莫凌霄起来发现她人不在了,估计也没地方找她了。
  希望。
  凌霄,我去找希望了。
  满天星光透过杂草散射进来,宁夏安静地听着马蹄声,摇摇晃晃随着马队向前进。
  或许怀孕了真会多愁善感,善感这繁星不懂人心,闪得那么耀眼,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其实她没有难过的感觉,手轻放在平坦的肚子上,还不能感觉到生命的脉动。
  不难过但是想流泪,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很柔软,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
  从大漠,到南疆,再到江南……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
  周围都是雾,淡紫色的,浓烈的,看不见天地,看不见四方。
  雾的中间,渐渐出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穿着雪白的衣服,头发披肩长短,低着头,遮住了眼睛,慢慢向前走。
  孩子很小,才三四岁的样子,身体单薄,在大雾中有些发抖,颤微微,煞是可怜!
  她心中一酸,想过去抱住它,但是脚步怎么都迈不开,尽管孩子走得很慢,可她如何也追不上……
  那孩子脚步顿了顿,扭头向四周张望,仿佛想找一条出路。忽然它抬起头看到了她,一刹那,绿宝石般的眼眸中散发出了乌云见日的光芒!然后它张开双臂,以要拥抱的姿态向她跑过来。才跑出两步,她便看见,她和它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断崖!崖下是黑幽幽汹涌的江水,翻滚怒吼着要吞噬它瘦小的身体……
  不要过来!
  她想大喊,可凭她如何撕心裂肺,那喊声也没能叫出来……
  心揪成了一团,紧张地快要窒息!泪水在眼眶里积聚成灾,她这才看见璀璨的星空。
  一场真实的梦境,但却能看清那张漂亮的,有着绿宝石一般眼睛的小脸。
  她揉了揉眼睛,抬手的时候,浑身肌肉都是僵硬的。
  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天亮了反而迷迷糊糊睡着了。
  草垛里她藏着干粮和水,白天很热,她躲在中间倒也能睡得着,不知道是不是怀孕了都会变懒,她呆呆地望着蓝天小鸟也便如此过了一天。
  车队一路都没有停,估计这批物资比较紧急。她看着太阳偏西以后,夜幕又再次降临。
  呆呆地捂着肚子,忽然有很多话想说,就把身体绻起来,手放在肚子上。
  希望总是有的。
  希望。
  
  
74. 风暴边缘

  镜安城外
  洛平川烦躁地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头,看着石头蹦达了两下,窜出营帐,滚进大雨中的水塘里。
  连绵的雨容易让人心情烦躁。
  “洛将军,你让人准备泥沙袋子做什么?”兴郑王不只一次地问。
  洛平川看着远处冒雨抗着泥袋子的士兵,不说话。
  隔了一盏茶的工夫,兴郑王又来问:“洛将军,你让人准备泥沙袋子做什么?”
  正常的人,脑袋点拨一下就通。有些人,脑袋是木瓜做的,越敲越模糊。
  “镜安城的防御比现在任何一个国家国都的防御都要来得强,你到现在已经围剿镜安城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兴郑王老老实实回答。
  “没错。”洛平川说,“以你的军队,如果靠硬打,再来一个月也拿不下来。”
  “那……”兴郑王小心翼翼地看着洛平川。
  洛平川深吸了一口气,耐着心子讲:“你看,镜安城这一带,每年到七月份就会进入雨季,一下雨至少会连续一个月,对不对?”
  兴郑王点点头。
  洛平川双眼一眯,“那么,堵了排水口,不就可以淹了镜安城?”
  兴郑王眼睛一亮,“原来如此!”
  洛平川视线重新移到雨幕中,干笑。
  
  天黑下来的时候,起风了。
  风一起,星星就被乌云盖住,看不见了。然后,宁夏便感到马车停了下来,她赶紧躲在草垛中不啃声。接着,听到一阵“悉悉唆唆”的响声,然后一张油布盖了上来。
  耳旁传来了马车夫的交谈声,说什么,讨厌下雨天,讨厌镜安城的雨季。
  下雨天,是够讨厌的。她到是幸运,托草垛的福,一起受到了油布的待遇。
  不多时,雷声滚滚,雨就下下来了。雨一下,就开始冷了。
  再次托了草垛的福,窝在里头,虽然比起床褥来硬了很多,到也温暖。
  愣愣地看着车轴处油布边缘滴下的水,宁夏忽然想起来,那两车夫说,讨厌镜安城的雨季。
  莫非,这车是前往镜安城?
  她嗤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想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还真困难。
  但是又想到外面的雨,只好叹口气老实呆着,淋雨可不是好玩的事。
  迷迷糊糊睡了一晚,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这从油布和车轴交接处的地方透出的光可以分辨。
  雨还没有停,天也还是阴的,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一直躺着不动,倒也不觉得饿。
  宁夏坐起来,把油布从上面拉开一点,雨很大,到是也不会有人看到这里的情况,可那么大的雨,她能去哪儿呢?
  有点冷,她又向内缩了缩,等到了城镇再说吧。
  于是一天的时间,她就抱着自己窝在草垛中,把油布卷到头上,呆呆地望着雨幕,雨滴偶尔会落进来,打湿她温润的脸。
  一直到天色朦胧变黑的时候,她才远远看到一个城楼,心里一动,把油布整张拖下来披在身上。路上泥泞,马车速度很慢,她悄悄跳下马车,躲进一旁的灌木丛中。
  等车队全部走完了,她才站起身,裹紧了大大的油布,向城楼的方向走去。
  城楼不远,走到的时候,城门还没关上。
  找了家客栈进去,宁夏拿了些银子给小儿,说:“上房一间,送些饭菜到我房里来。”
  “好咧,客官楼上请!”小儿掂着银子眉开眼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正当宁夏要回头上楼的时候,只听得“砰”的一声,接着是一个大汉粗鲁的叫嚷声:“敢偷大爷的钱!你这个小偷活得不耐烦了!”
  宁夏下意识回头,只见一彪型大汉正站在客栈方桌前,手里拎着一个十二、三岁小女孩的衣领,恶狠狠地一个耳光就扇过去:“真他妈找死!”
  女孩娇嫩的脸自是经不起这一大巴掌,脸立刻显出五指印,红得快透出了血丝,嘴角也淌出了血。
  女孩脸侧着的方向刚好对着宁夏,宁夏在看到她眼神的一瞬间,愣了愣,开口道:“等下!”
  所有人视线从女孩身上转移到宁夏脸上。
  宁夏叹了口气,对大汉笑道:“这位大哥,您看,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能饶人处且饶人,是不?”
  那大汉斜睨了宁夏一眼,只见宁夏穿着件不起眼的粗布青衣,皱眉说:“去!大爷的事你少管!”
  “别这样,大哥,您看您反正钱包也没丢,找回来了不是?这样行不行,您这顿饭我请了!”没等那大汉回答,宁夏就笑着招呼小二,说,“给这位大爷来坛你们店里最好的酒,算我的帐上!”
  “好,马上来!”小二机灵地应声,招呼人去抬酒。
  大汉见如此,也就不坚持了,狠狠把女孩扔在地上,冲她“呸”了一声,把他的钱包重新揣回怀里。
  宁夏给小二使了个颜色,让他把女孩带上她的房间,这时她才细细打量她。
  长得虽然不算漂亮,却也圆润可爱,皮肤很白,右颊上的巴掌印异常清晰,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的眼神里有些惊恐,有些慌乱,还有些警惕。
  等菜上来的时候,女孩再不顾得许多,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
  宁夏随意地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看着她。她本不想多管闲事,可她知道饿肚子会多么令人疯狂!去偷去抢时又有多么窘迫!
  没人生来愿意做小偷,她帮不了太多的人,可也不能见死不救。
  可也因此她的人生才总是磨难吧,当初救下临风的时候也没想到他会姓莫。要说这世界上凑巧的事怎得如此多,还都能被她遇到!
  等女孩抱着肚子再也撑不下的时候,宁夏才开问:“你叫什么?”
  女孩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才回答:“小琳。”
  小琳?
  宁夏挑挑眉,轻笑。
  算了,如果人家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再问多了,得到的也是谎言。
  “你走吧。”她站起来,拿了一些碎银子放到她面前。
  那小琳憋了半天,才用蚊子叫大小的声音说:“谢谢。”
  宁夏点点头,转身坐回床上,然后听到房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
  如此一夜无事。
  
  第二天醒来,宁夏问了小二,知道这里是安水县,就在镜安城正北方七十里外!如今镜安城里正在闹政变,兴郑王围了城要“光复正统”,逼莫凌霄下台,说这样才能停止契沙的进攻!
  百姓自是人心惶惶。百姓从来不管坐在皇位上的那人是谁,只求个平安活着。
  宁夏喝了点粥,望了眼门外的大雨,把小二找来,拿了些银子给他,说:“帮我去买辆马车,再准备好吃的东西。”
  “好咧。”小二接过钱,乐滋滋打了把伞跑出去。
  没多久,就赶着马车回来了。
  马车不新但很牢固,马儿不太壮但也挺结实的。马身上批着蓑衣,车前做了档雨的檐,备好了蓑衣马鞭等。
  除了干粮和肉干等,宁夏还让小二准备了些热的食物,拿被子捂着,估计到中午还不会冷下来。
  她问清了方向,披上蓑衣就赶着马车离开了客栈。
  雨很大,道路修得很好,不算泥泞,可是不能跑快,马儿一跑起来,雨就会斜斜地淋洒进来。
  于是宁夏钻在大大的蓑衣里,两脚也缩进来,靠在马车门上,随着马车慢悠悠晃着前进。她要远远绕过镜安城,去南疆。
  以前听夫子讲过一个故事,说一穷和尚和富和尚都要去南海,于是富和尚派人造大船,而穷和尚拿了一只化缘钵就出发了。几年后,穷和尚从南海回来了,而富和尚还在造豪华大船。
  夫子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很多时候,做人要纯粹点,想做就要去做,过多的顾虑容易会让人退缩,更不要等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夫子还说,这故事是讲给若月听的,夏宁公主你就别领会了,你做事从来只凭兴趣,一点都不知道收敛!还笑?!幸亏你不是王子,我们国家社稷要是指望你,估计大家都得饿死!
  想着想着,宁夏唇角就向上扬起,回忆中有很多快乐,这些,是她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这几天心情很平静,平静得出奇。手又不禁抚上肚子,那里有一个生命和希望,在成长。
  夫子啊,国家虽然是指望不了夏宁,可是真指望着夏宁,大家也不会饿死的。
  夫子啊,你说得很对,顾虑太多容易让人退缩,现在夏宁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找个地方安静休养。
  夫子啊,您有没有在天上看着夏宁呢?夏宁知道收敛了,所以,您可要保佑夏宁啊,还有肚子里这个未出生的孩子……
  
  
75. 梦想

  从安水县去南疆,要往南过镜安城,穿过四汾河。
  宁夏晃在马车里,七十里路,竟晃了一整天,到镜安城郊时已经快天黑了。
  她虽然远远绕过了城池,但想过四汾河,一定要过汾桥,如今那座桥上,有人守卫。
  宁夏不敢留道上,驱马进了道路边上的竹林里藏起来,远远地看着桥上动静。
  隔得很远,又有雨幕,她只能看到上面人头蹿动,来来回回忙碌。上面的官兵一定是兴郑王的叛军,这大雨天,都干吗呢?
  宁夏费尽了眼力,看见了河边来回走的士兵,肩膀上似乎都抗着东西,所以走得比较费力,而离开河岸的士兵,步伐轻松,似乎卸去了重物。这么看,是在搬运东西,填到河里?
  填河?宁夏疑惑地摸摸脑门。
  这大桥是一定过不去了,只能绕远路走。出来的时候小二说过,镜安城外向西三十里处,四汾河上还有座大桥,雨季的时候,水很容易就淹了附近的小桥,到时候可以去那里绕行。
  宁夏勒马退回竹林,然后向西,还漫不经心地想着填河的事,不知不觉走到了竹林深处。
  这里大概很少有人会来,所以路还没形成,走了一会,便看见了一坐茅草屋。宁夏心喜,看来晚上不用住马车上了。
  把马牵到草棚里,从马车上放了些马粮下来,宁夏脱下蓑衣,开始打量这茅草屋。
  半新不旧,但收拾得很利索,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反而显得过分冷清,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屋内没有灯火,估计没人,门上也没锁。宁夏先敲门,没听见有反应,才推门进去。
  屋内也很干净,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宁夏摸了下,没有灰。
  没有灰,定是经常有人来这里打扫的缘故。
  去厨房煮了些热水,把马车上带的食物加热了下,喝了些热汤,她便在床上躺下了。在马车上颠簸虽然身体不在动,但其实很累,闭上眼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在晃。
  这一晚她睡得分外香甜,一觉醒来已经天亮了。
  雨小了一点,依然连绵不绝。没有太阳,看不出什么时辰了,但依照光的亮度来看,至少也得晌午了。
  正对着雨发呆的时候,宁夏看见雨幕中有一个身影渐渐走近,她下意识摸了下藏在袖子里的短刀。
  来人身材矮小,低着头打着雨伞,估计根本没看到她,漫不经心地走过来,一直到站定门口,才挪开伞抬起头来。
  来人见到宁夏吓了一大跳,宁夏也是一愣。
  竟是那日她在客栈从大汉手中救下的姑娘小琳!脸上的巴掌印还没退去,红通通一片。
  “你……”宁夏轻笑,问道,“这是你家?”
  小琳迟疑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她换下了湿掉的鞋,轻声说:“进来坐吧。”
  宁夏跟她进屋,笑道:“昨晚我就住这里,没想到是你家。”
  小琳点点头,轻笑。
  “你一个人住?”宁夏问。
  “是的。”小琳说,“姐姐等下,我去烧水泡茶。”
  小琳转身要去厨房,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拿起她刚才放在地上的一包东西,才又回厨房。
  她的神态有些奇怪,宁夏跟去厨房,见她抱着肚子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宁夏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似乎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宁夏小心翼翼地问。
  “没……没什么。”小琳笑得有些勉强,脸都快皱到一起了。
  “喂……”宁夏一把拉住她,见她脸色惨白,汗水从额前滴了下来。
  “我没事……”小琳咬着牙,摇摇头。
  “来我扶你去床上躺下。”宁夏把她扶起来。
  小琳不好意思地笑笑,跟着宁夏进屋,在床上躺下来。
  宁夏摸了摸她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说:“有点烫,发烧了吗?”
  “不是……”小琳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谢谢姐姐,小琳没事,老毛病了,过会就好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说自己“老毛病了”,颇有些好笑。
  宁夏转身去拿了个脸盆,拿了块毛巾,坐在旁边细心地帮她擦汗,问:“我能帮你什么?”
  “这样就好……谢谢。”小琳很勉强地对她笑。
  过了会,阵痛似乎满慢退去了,小琳也疲惫地睡着了。
  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那么瘦小的身体不知道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宁夏想自己在她那么大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呢!
  那是永恒的青葱岁月,直到后来这两年,她的心也仿佛一直都活在那个虚妄里。
  常有这样的幻觉,时间一直都没有向前,她和他一直存在于那个令人贪图的幸福中。记忆成了她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唯一的拥有。仿佛对她来说,那时的生活才是真实,现实只是虚幻的梦境。如果她不能拒绝他们会幸福的可能,她一定会连自己都会迷失掉……
  也常常会觉得,他们都已经死了很久很久,如今的一切都隔着前世今生的距离,他们站在忘川河的彼岸,彼此遥望。
  也只能谣望。心都死了,澄澈的天空已经染上了血红,纯真丢失的那么快,她开始活得小心翼翼不再善良,他开始算计得失争夺权力不再留情。
  梦醒得太突然,这便是所谓成长的代价吗?她的代价未免付出得太过残酷。
  这场罪孽到底是谁造就的?无论从谁那里开始,他们都已经被污染了,洗刷不了了。
  宁夏把手放在平坦的肚子上,脸上浮现了笑容。
  这个,才会是世界上最纯洁的赎罪。
  
  天黑的时候小琳醒了过来,惭愧地跟宁夏解释说,“这是我从小就有的病,谢谢姐姐照顾。”
  宁夏摆摆手笑道:“就当是我睡在你这里一晚上的租金罢了。”
  天已经黑了,小琳留宁夏再住一晚。她起床后去厨房做了晚饭,宁夏也帮忙一起烧柴。
  小琳的厨艺显然比宁夏的强了许多,一顿晚饭她吃得非常满足。
  收拾好后,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小琳问宁夏:“姐姐,你要去哪里?”
  宁夏笑着说:“南疆。”
  小琳显然一愣,问:“去南疆做什么?”
  宁夏轻声回答道:“那里有一个梦。”
  “梦?”
  宁夏把手放在肚子上,温柔地说:“是的,梦和希望。”
  “啊,我知道了,是不是姐姐喜欢的人在那里?”小琳兴致很高地问。
  “是啊……”宁夏闭上眼睛,“是的。”
  “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小琳细声道。
  “你去过?”
  “那是我的家乡。”
  宁夏意外地转过头看她,“家乡?你从南疆来?”
  “恩。”小琳点头,“我家小姐嫁过来的时候,把我带了过来。姐姐的梦在南疆,小琳的梦却在这里。”
  “哦?小琳也有喜欢的人?”宁夏两只眼睛笑眯起来。
  “小琳的梦就是我家小姐的梦,小琳要帮我家小姐一起守护着她要守护的东西。”小琳也对宁夏笑。小琳长得不漂亮,可是笑起来,会让人心里很甜。
  “有梦真好。”宁夏轻声说。
  “姐姐的眼神和我家小姐真像。”小琳向宁夏那里靠了靠,搂住她的胳膊,问:“姐姐明天就走吗?”
  “恩,是的。”
  “姐姐……我们的梦,都会实现的。”小琳又些迷糊地靠着宁夏,慢慢睡着了。
  这是非常幸福的一个晚上,伴随着风雨而来的,是两人相依靠的温暖。若干年后宁夏还会回想起来还会因为这份温暖而心痛。
  她想小琳不知道会不会为了她的梦无怨无悔。只是当时谁也想不到,这是小琳的最后一晚了。
  也或许小琳早就想到了吧,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无怨无悔了。
  
  
76. 梦碎

  自从怀孕了以后,宁夏睡觉就特别沉。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是被尖叫声和木门上重重的摔门声弄醒的。那声尖叫是小琳的,然后她撞到门上,把门撞开,跌进了屋中。
  宁夏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清晨的寒冷,就跑到小琳身边。
  因为光线不是很亮的缘故,靠近了,她才发现小琳正仰面躺在地上,衣服已经全部淋湿了,胸口插着一支箭,血流了一地,和雨水混到了一起。
  宁夏吓了一跳,把她抱在怀里,拍拍她的脸,发现她还有些很微弱的气息。
  “小琳!”她紧张地捂住她胸前的伤口,箭射入身体的地方,有血一直在不停地涌出,是与这清冷黎明不同的温热……
  小琳睁开了眼,才开口,就有血从她嘴里淌下,停都停不住。
  “别说话……你不会有事的!”宁夏慌张地抱紧她,其实心理比谁都清楚,箭如此正正地刺入心脏的位置,没救了……
  雨点打在竹叶上,发出了清澈而细密的声音,中间夹带着靴子踏过水溏缓慢的声响,突兀得连心脏都隐隐抽紧。
  宁夏依然保持蹲在地上抱着小琳的姿态,转过头去望着门外。木门从小琳进来以后就一直敞开着,大风间或把雨水从屋外吹进来,零散地飘落在地上。真的有点冷,这个七月天的黎明。
  清晨光线本就不明亮,加上大雨,宁夏很难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只能在他一步一步走近的时候,渐渐分辨出他大体的轮廓。
  这是一个男人,很高,体形修长,穿着铠甲——因为走路的时候可以听见铠甲摩擦的声音。在一定距离下,此人站定,双手拉开弓,定定地瞄准她。
  他开弓的手很稳,虽然站在大雨中,可是箭尖没有一丝动弹!莫凌霄曾经跟她说过,射箭的人,最求力量和稳定,双臂与箭平行时,要做到可以放置水杯,杯中水面不会出现水纹!
  这个拿着弓对着她的人,宁夏只一眼便知,他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她的身体在颤抖,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虽然早对自己说不怕死,可是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她还是退缩了。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把小琳紧紧抱在怀里,她在这个时候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滚滚落下,一种深刻的无奈浮上心头。其实钟宁夏什么都不是,拼命挣扎,到最后也挣扎不过命运!
  她真的不想死!
  自己想死和被迫要死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这个时候她的害怕甚至超过了当年从皇宫出逃被追杀时的恐惧!
  莫凌霄说她也会有她的希望,活着就会有希望。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应该是,越是希望,越是害怕,连“活着”这个最基本的希望都要被剥夺的时候,恐惧史无前例在心中涌现。
  她是前所未有那么希望活着!
  夫子说得对,无欲则刚。她的欲望太过强烈,以至于在死亡面前懦弱得连牙齿都开始颤抖。
  那人举着箭一步步向她走近,铁制箭头散发着冷光,直直对着她的眉心……只要他的手指轻轻一松,她便从此香消玉损。
  她泪流了满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经历了太多绝望,绝望得连自己都累了,可是还会觉得痛。
  有些东西始终放不下,心里像扎了根刺,疼得厉害。
  眼前仿佛出现了阿木图的那张脸,幽绿的眸子里饱含着晶莹的水气。曾经他也是如此绝望地看着她,那么他曾经也是这样心疼过吧……
  她就是这样,被人伤害,再去伤害别人。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很小很小了,小到容不下任何人的深情。
  拉弓之人已经走近,她睁开眼,看着小琳仿佛睡着了的姿态,轻轻在笑。
  她从死亡线上一次次挣扎出来,还会不会再来个奇迹?奇迹,一个充满了温暖和希望的词。
  她真的还能等待奇迹吗?心中唯一的一点暖意也仿佛是幻灭前最后的光芒。
  不过也无所谓了吧,看小琳闭上的双目,她还能记得她昨天晚上的笑容。她笑着对她说,她有一个梦。然后几个时辰之后,她和她,隔着阴阳彼此拥抱。
  终究没有希望。连梦想也被风吹散了。
  拉弓之人似乎有些迟疑,脚步停顿了下,又走近两步。
  宁夏望着地面,淡淡地说:“要杀,就干脆点吧。”
  “钟宁夏!”来人似乎终于确定,放下弓箭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宁夏愣了愣,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洛平川惊愕的脸,眼泪落下,怎么都停不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洛平川想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才发现她抱着小琳,手指都已经僵硬了!
  她还在哭,不可控制地失声痛苦。
  洛平川蹲地上将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这时小琳已经断了气,脖子以一个怪异的姿态垂在地上。
  “喂,别哭了……”洛平川有些慌乱,他穿着铠甲,身上已经全部湿完,不敢靠近她,只能蹲在她旁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跟这个人在一起?”他一肚子疑问,却见宁夏继续哭,根本不理他。
  叹了口气,他望着门外的大雨发呆,等她哭够。
  一直到她喘着气停下来,他才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的双腿已经麻木了,才起来又跌了下去,洛平川赶紧扶住。
  “你要给我个解释!”他认真地说,“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和地上这个人在一起!”
  宁夏坐到床沿上,歇了好久,才说:“小琳……你为什么杀她?”
  洛平川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说:“你大概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吧?”
  宁夏呆呆地望着他,摇头。
  “你真是能惹麻烦!还真是什么人都能撞得到!”洛平川无奈地叹气,“她是镜安城守城人,玫卡身边的侍女。以前兴郑王的人就被她下过毒了,今天天亮前,她还敢跑到我军营来下毒!结果自然是被我发现了,于是就一路追了过来。这丫头也挺能跑的……”
  毒……是啊,小琳说她是南疆人,南疆人最擅长用毒。小琳还说,她家小姐的梦就是她的梦,她要帮她小姐守护住她要守护的东西。
  所以她要帮玫卡守住镜安城,用毒……
  宁夏双手贴住眼睛,疲惫地摇头,“不要再打了……”
  “什么?”洛平川一塄。
  “不要再打仗了!”宁夏怒吼,眼泪流得眼睛都疼了。
  洛平川站在一边,不说话。宁夏忽然站起来,一把拎住她的衣领,吼道:“你们是侵略!对,曾经他们也侵略过你们,所以现在你们又要打回来是不是?!然后再等着他们强大了继续打你们,是不是!”
  洛平川看着她,眼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冷漠,他淡淡地说:“他们不会再有机会。”
  “够了!”她用力推开洛平川,竟让他后退了一步,然后她捂着脑袋蹲下来,紧闭双眼,说:“我要疯了……我要疯了!”
  “我早就说了,战争,女人不要参与进来。”洛平川轻声说,“回去吧,回到王身边去吧。”
  “你滚!”宁夏大吼一声,忽然觉得口中一股腥甜之气,然后一阵天旋地转,脚一软,身体就向地面倒去……
  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听到洛平川的声音,在惊慌地喊她的名字:“宁夏!”
  原来他也知道惊慌。
  怎么杀人的时候,就不知道呢?

                 
77. 若月

  莫凌霄穿上最后一件铠甲的时候,侍卫前来传话,说秦天生求见。
  其实莫凌霄心里清楚,瞒了谁都瞒不了秦天生。他本就是江湖上跑的飞贼,虽然带不走宁夏,但人丢了也瞒不过他。
  莫凌霄摸着左手小指上的戒指,淡淡地看着面前的宝剑,说:“朕要去镜安城平叛军,这里还望秦公子照应着。”
  秦天生看着他的眼睛,说:“告诉我,她在哪里!”
  莫凌霄与他对视着,轻笑:“她去镜安城了。”
  秦天生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厉声道:“镜安城?!”
  谁都知道镜安城现在深陷围困,是全汉统最混乱的地方!
  “她躲在军粮运输队里出去的,朕已经收到报告,说在一辆马车上发现杂乱的粮草,并且还藏了干粮……这种事除了她还有谁做得出来?”说到最后莫凌霄嗤笑了一声。
  “她简直……!”秦天生开始有了想砍人的冲动。
  莫凌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还以为你会更担心雷大人的安危。”
  秦天生冷笑,“你以为他离开紫榆城就是落单了吗?笑话!如果雷若月想要,拿这天下就如囊中取物!你以为他凭什么一夕之间就可以颠覆一个王朝?!这普天之下,可以动他的人还没出现!”
  说这话的时候,秦天生在愤怒,可身体却微微在颤抖。
  普天之下,除了她,确实还没有可以动他的人出现……可是除了她。
  也只有她,也只会是她!
  雷若月丢了全天下也想要的人,偏偏是唯一可以伤他的人!他可以变得很卑微很卑微,为了她的一个微笑他就什么事都愿意去做,哪怕是要他的命!
  多么大的一个讽刺!
  
  在邦什南面边境上,有一个小镇,镇外二十里处有一个湖泊,湖泊边有个别院,别院大门口廊下挂着的红灯笼上写着一个黑色正楷大字:雷。
  这是雷家的别院,跟京城雷家的宅子比起来,不算大,但婉约了许多。一面临湖,湖中有一小岛,和正院以一条九曲桥相通。
  人工岛很小,其上有三间屋子。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间会客室。
  会客室有个很大很大的窗户,窗户上的竹帘被挂起,窗台开得很低,正对着湖中怒放的荷花,视野非常好。
  赶了几天的车,雷若月终于抵达了这里,便跟车夫说要在此休息一晚。
  夕阳的余辉红灿灿渲染了整个小岛,连白荷都仿佛成了红莲,妖媚诡异。
  雷若月面前是一套茶具,白色的瓷杯,上面梅花点点。他泡上一壶茶,正坐在窗台前,白色的瓷杯在他纤长干净的手指下缓缓转了一圈。
  夫子说,饮茶要有茶道。
  身后传来了风声,然后是“铛铛”几下短兵器相接的声音。
  雷若月把茶杯放到鼻前轻嗅。夫子说,饮茶,要先闻其香。极品铁观音,香味果然是宜人的浓郁。
  他很喜欢喝茶,但夏宁到现在还不能分辨半发酵茶和全发酵茶的区别。有次皇上赏了夫子一罐新茶极品大红袍,夫子兴高采烈地让他们一起来品尝,当夫子还在一脸享受回味其香时,宁夏懵懂地跟喝白开水一样喝下去,末了还说:“好烫啊,凉一凉再喝吧,还是凉茶好喝。”一句话把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想到此,雷若月的唇角微微扬起,白色瓷杯上的红色梅花轻触到他的唇,像只蝴蝶轻巧地停留其上。
  身后的动静更大,夹杂着风声和剑气声。
  “哗啦”一声,竹帘被砍下一小半,一头的绳子断了,另一头还挂着,呈半弧型垂下。
  夕阳从窗台射进来,隔着帘子在室内落下班驳的霞光,红如血,艳如残。
  接着便有了刀剑割破肌肤的声音,血喷洒出来,落到那半弧垂下的竹帘上,猩红点点,泼洒出了一树红梅。
  雷若月轻轻喝了一小口茶,舌尖划过杯口的梅,淡淡地垂下双目。
  茶水泛着金黄的色泽,透明纯净,映衬着白色的瓷杯,本是惹人怜爱的清澈,但端着茶杯的手轻轻换了个角度,便落入了霞光,金黄色也被渲染成淋漓尽致的血红。
  鼻腔内是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他的背后是杀戮,他的面前是残阳。
  杯中的香茗仿佛失了味,血腥盖过了芬芳。
  雷若月遗憾地看着杯子,手指漫不经心抚过杯口,最后停留在那朵梅花上,呆呆凝望。
  身后喧闹的声音逐渐减小,最后化成一片静谧。
  这时他才站起来,转过身,看都没有看那一地的尸体,只是轻声对站成一排的侍卫说:“处理干净。”
  白色的瓷杯还在他的手中,上面有朵红色的梅花,惹人怜爱。
  茶已经凉了,他一口喝下,唇角扬起,一张泼墨山水般的澄澈的脸上,挂起了微笑。
  她说得没有错,凉茶也很好喝。
  喝完后,他随手将杯子一扔,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那朵梅花支离破碎。
  仆人站在九曲桥口,恭敬地弯下身子,等雷若月走近,才双手捧上一物,轻声道:“雷大人,刚收到秦公子的飞鸽传书。”
  雷若月顿了下,接过,很慢很慢地展开。
  秦天生说,夏宁公主已经去了镜安城,而莫凌霄也将前去镇压叛军。契沙目前没有动静,却不知阿木图如何想。
  雷若月的手指轻轻抚过纸上“夏宁”两字,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只是两个字,就能让他如此心悸。
  “休息一晚,明天出发。”他轻声说。
  “是。”仆人弯腰告退。
  雷若月回头望了眼湖中娇嫩的荷花,心中一恸,被宁夏刺伤的地方似乎又撕裂了开来……
  这个伤,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好了吧。
  他无力又悲戚地望着那些盛开的荷花轻笑,忆往昔岁月不知今昔是何昔。
  ……
  她坐在雕兰玉砌的池边台阶上,双脚晃荡在池水里,对他说:“若月哥哥,如果有一天你把我丢了,你还会不会一直不放弃地来找我?”
  他轻笑着说:“会。”
  “五年,十年,一直找下去吗?”
  “会的。”
  “那如果我已经死了呢?”她歪着脑袋,发挥少女奇妙的想象力,说,“或者,我躲起来,就是不给你找到呢?”
  他溺爱地笑道:“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嘿嘿,我就知道若月哥哥不会不要我!”她摸摸鼻子,“今天上午川宁那个混蛋果然骗我!”
  他挑眉问:“什么?”
  她讪讪:“没……没什么。”
  他轻笑着对她说:“夏宁,如果有一天,我把你丢了,你要在原地等我,不要离开。我一定回来找你的。”
  她乖巧地点头说“好”。
  可是真有那么一天,他把她弄丢了,她却没有再等他。而且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已经伸手也不可及。
  她大概忘了他的话吧,可他自己却早就深深铭刻在了心中。
  夏宁,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不论是天涯还是海角,不论是碧落还是黄泉!
  残阳照在他身上,一袭月牙白的袍子被渲染成血一样的鲜红,黄昏来临的时候,天边再也看不见澄澈的绵羊一般的云。
  雷若月轻笑着捂住胸口。
  那伤的地方真好,连痛,都是这么得靠近心脏。
  很近很近,仿佛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近,这么近……所以思念起来的时候,才更知道什么叫做刻骨,什么叫做铭心。
  这是一个叫做心脏的地方,还在痛,凛冽着寒冷一样刀割的疼痛!痛,所以才活着。
  他一直都活着,凭借着这份疼痛,活得再也无药可救。
  
  
78. 弃营

  洛平川将宁夏裹进被子里,脱下他湿淋淋的铠甲,又跑入雨中。刚冲进雨里,见到柴门棚里的马车,又折回来,将还在吃马粮的马儿牵出,进屋将宁夏抱入马车内,驱车离开。
  路很泥泞,车轮随着泥水颠簸,马也跑不快,从小屋到军营,用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军营外守门的士兵先是将马车拦下,一见那落魄赶车的人是洛平川,才带着惊愕放行。
  洛平川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了,他将宁夏带回主帅营后,立即命令下人去找军医。
  宁夏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额前冒着细汗,唇角还留着一丝血迹……
  洛平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离她很远,静静地望着,狭长的双目微眯,薄唇紧闭。
  军医一来,见洛平川身着湿透的单衣坐着发呆,不禁担心说:“将军,小心风寒。”
  洛平川目光从头到尾没有转移,伸手指了指床上的宁夏。
  军医会意,走上前,轻轻搭住宁夏的脉,表情一惊,转头看向洛平川,缓缓开口道:“将军,这位夫人已有身孕一个多月了。”
  洛平川的身体微微一颤,点头。
  军医又说:“没有大碍,只是过度劳累。”见洛平川有些呆滞,军医又说:“还有,这位夫人身体太虚,气息不稳,这样下去,孩子会保不住。”
  “不、不行,要保住她!”洛平川失常地站起来,情绪有些失控,见军医一脸骇然,又慢慢坐回去,声音很轻很轻地说:“请,母子都要保住。”
  军医点点头,“老夫下去熬药。”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对洛平川说:“老夫不建议将军穿着湿衣坐在此处,请保重身体。”
  洛平川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依然失神地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望着床。
  一直等到军医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他才似猛得想起了什么,匆匆出了营帐。
  
  宁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军医给她吃的安胎药中,有助眠的成分。
  她还未睁开眼,便听到了滂沱的雨声,这大雨还没停,一直下到令人心都厌倦了。
  “宁夏。”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小心翼翼地。
  睁开眼,没有意外地看到洛平川的脸。他的头发还没有全干,看着有些狼狈。
  “放我走吧。”这是她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洛平川有些疲倦地说。
  “知道。”她坐起来,看着他,“所以我才要走。”
  “这是……他的孩子。”他没有用疑问句,用的是肯定句。一个多月前,她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不,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她有些恼怒地瞪他。
  “我契沙国的王子或公主不该流落在外!”洛平川的声音很轻,可是很坚定,“宁夏,你根本没能力照顾好它。”
  “我没能力?”宁夏讥笑,“孩子在我肚子里,不是在你肚子里。”
  洛平川仿佛没听见她讽刺的笑,只是说:“我已经派人传信于王,不用多久就有人来接你了。”
  宁夏拿起枕头就向他扔过去!
  她绕了半天,到最后竟还是要绕回阿木图身边!
  洛平川接住枕头,冷冷地对她说:“你不要再想逃跑了,从今天开始,你不能离开我这个营帐一步!周围会有人轮流看守你,死了这条心吧。”
  宁夏怒得随手抓起放在床边的药碗,又扔向洛平川。这次他没有接过,也没有闪躲。
  厚重的瓷碗砸到了他的额角,只听着碰撞的声音便知她下手有多重。
  宁夏也吓了一跳,连她自己都没料到会得手。洛平川的双眸冷得似腊月里的寒冰,要活活将她冻死……她反而有些无措,对他说:“你、你干吗不躲开!”
  洛平川瞪了她一眼,甩甩衣袖转身就走。
  
  休养了两天,第三天的早上,宁夏醒过来躺在床上对着帐篷发呆。
  整整两天啊!她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竟然整整呆了两天!洛平川是铁了心不让她离开,一队人马围住了这个帐篷,她真插了翅膀也难飞出去!除非她真懂遁地之术!
  宁夏郁闷地窝在被子里,眼角余光扫到桌上的早饭,一下子跳起来,来到桌边,手臂一扫,便听到“哗啦啦”一阵瓷器落地的破碎声。
  洛平川刚从门外进来,掀起帘子,冷冷地看着她,说:“不吃你会后悔的。”
  宁夏拎起裙摆,瞪过去,“那好,重新上饭,我要吃燕窝鱼翅!”
  洛平川面无表情地说:“这里是军营,没那些东西。你若想吃,当初就不该离开王。”
  宁夏怒视他。
  洛平川对旁边的侍卫说:“重新给她弄份早饭过来。”
  宁夏继续怒视他。
  洛平川走进营帐,对她说:“看样子你是厌烦了我的营帐。刚好我也打算带你出去。所以建议你多吃点,这顿吃不饱,我可不保证你的下一顿在哪里。”
  宁夏本来还背过身去不理他,一听这话,猛地回头,盯住他的脸。
  洛平川被她的表情逗笑了,骂道:“一说要走你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收起你那可笑的表情!我可不是放你走,是镜安城保不住了才要‘带’你走。”
  “镜安城保不住了?”宁夏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话讲来有些奇怪,洛平川不是要夺城的人吗?
  “有探子回报,北方有邦什援军防住契沙,使得莫凌霄倾了一半军力返回镜安城。而西面邦什军竟也在同一时间前来镜安城,人数不会少于五万!”洛平川轻笑,“你可知邦什这支军带队的人是谁?”
  宁夏望着他,迟疑地问:“谁?”
  “雷若月。”
  只三字,震得她愣在原地,浑身失了感觉。
  一顿饭味如嚼蜡,她只是让自己不停地吃。洛平川都说了,不吃饱,可不知道下顿饭在哪里。
  希望太难找,是否连活着也会成为奢望?她其实也害怕,害怕和他见面以后,她会连现在的心境都没有。
  自从怀孕以后,她开始变得非常怕死——尽管她从来都是很怕死的。
  她放下筷子,呆望着面前的碗,轻声问:“小琳,你葬了她吗?”
  “没有。”洛平川淡淡地说,“她没这个价值。”
  “没有价值?!”宁夏站起来,笑了,“被你杀死,还脏了你的手,对不对?!”
  他望进她讥笑含泪的眼里,无所谓地耸耸肩,“如果每个被我杀死的人都要埋葬,我大概不会有时间去做别的事了。”
  “因为自己强大,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生命,是不是?!”她的神情有些愤恨,怒视着他,“总有一天,你也会死在别人的践踏下!”
  洛平川回视她,眼神忽然变得很冷很冷,“我早告诉你了,这就是战争!你说得没错,我或许有一天也会死在别人的践踏下,但这是作为一个军人的职责和命运!”
  “是军人的职责和命运让你们屠城吗?!”宁夏对他大吼。
  洛平川一愣,看着她,半晌,才说:“我承认,杀俘虏确实是有报仇泄愤的意思在里面,契沙军中你也呆过,应该知道,几乎每一个契沙兵,都有亲人曾经死在汉统人的刀下!可是我们占领了那么多城,太多的俘虏,都不可能放回去!放回去是助了敌人的势,帮助敌人便是对自己残忍。可是每一个被俘虏的人,我们都要提供饮食,你觉得契沙有那么多闲余的粮食喂养这数量庞大的人群吗?”
  宁夏咬着牙,一松口,下唇就出现了一道牙印,“那以前打仗不都有战败的俘虏吗?谁像你们这样都屠杀了!”
  洛平川望着她,淡淡地说:“没错,到最后俘虏都会收做奴隶,可是时间不对,现在我们不可能拿着刀枪命令他们下田种地。”
  “说来说去,反到是拿着屠刀的你们有道理了!”宁夏红着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证明些什么,又希望得到些什么。
  强大的践踏弱小的,更强大的践踏强大的。这个世界太冷太冷,战争不是人和人在争斗,战争中争斗的,都是禽兽!
  “你这样的人,死了也没人会为你哭!”宁夏冷冷地说。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如何都想不到,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却是她,哭得泪流了满面。
  
  
79. 逃亡

  登上马车,才刚驶出营地不久,后面就听到马蹄声,并夹着喊声:“洛将军!洛将军请留步!”
  洛平川在马车内闭目凝神,宁夏踢踢他的腿,说:“哎,有人在后面追你呢。”
  宁夏坐在他对面,第一次发现,洛平川长得真很秀气,睫毛比她的还要长,一点都不像将军,反像个书生。
  “将军啊,后面有人在追你。”她好心地又提醒了一次。
  洛平川这才睁开眼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拿起手边的斗笠,戴在头上,顺手将剑抽出,一把拉开马车帘子,以一个很潇洒利落的姿势跃出。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宁夏拉开窗口的布帘,发现他们已被四周的官兵团团围住。看士兵身上的衣物可以判断,来者恰好是同他们从一个营地里出来的兴郑王的汉统兵。
  “兴郑王爷请将军随我们回去。”带头的侍卫长开口道。
  洛平川一言不发,几步踏出,快剑一挥!那侍卫长吓一跳,刚想举枪抵挡,才发现洛平川这剑不是砍向他,而是身体一矮,便砍断了他的马腿!
  这一剑,快得宁夏几乎看不清楚!能把马腿都一挥手就砍下,可想而知那剑是多么削铁如泥,可想而知洛平川是多么力大如牛!
  而断了腿的马惨烈的撕叫声还未停止,洛平川的剑便刺穿了侍卫长的喉咙。
  四下本围着马车的人将他围住的时候,宁夏细数了下,八个。
  洛平川摘下头上遮雨的斗笠,用脚尖挑起倒在地上的侍卫长手里的长枪,一招横扫千军,架开先后刺来的八杆枪,便挑了一人进攻过去!
  开阔地带以一对多的时候,长兵器总是更得优势。
  这不是宁夏第一次看洛平川杀人,却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强悍地杀人。
  莫凌霄曾经跟她说过,杀人和格斗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许多人都见过人和人的格斗,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这般以命相搏的撕杀。
  洛平川身上的杀气汹涌到她几乎能看得到。她想这样的气势她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不知道这个差距是不是就是如他一直所说的,女人不该参与战争的缘由。
  说心没有被惊到,那一定是假的。虽然她也杀过人,可是这个时候还是觉得心脏被抽紧了,一丝都动弹不得。
  当洛平川握着枪站立在九具尸体之上的时候,宁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很小很小了,说什么淡泊对世,都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儿。生命才是最真实的东西,没有谁自己想变得残忍,可惜这残忍的世界只有弱肉强食的规则。
  如果洛平川不够强大,那么现在倒在地上的尸体,就该是他的。
  尸体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很快便连血的红色都不见了。
  洛平川扔了抢,弯腰拣起地上自己的剑,走上车,示意呆掉了的车夫继续赶路。
  他的身上又湿透了,他见宁夏还在这般盯着自己,猛地甩了下头,溅起的水花如愿引起她的一阵叫嚷。
  洛平川看着她举手挡在脸前还在不停抱怨的模样,笑了出来,笑得像个孩子。
  人大概都是有好几面的,至少这个时候的他完全不见杀人时的凶悍。
  宁夏见他如此这般开心,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指着他身上的湿衣,讪讪道:“你……有没有带替换的衣服?”
  “哦,有的。”洛平川仿佛心情很好,唇角扬起了很柔和的弧度,然后在他放上马车的包裹里翻找。
  他脱下外衣,宁夏瞥了一眼,刚想转过头去,却发现他的右手手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正向外渗出血来!
  大概是雨水太大的关系,伤口被冲得很干净,唯有新冒出的血正在向下淌,颜色鲜艳。
  洛平川拿出绷带,嘴里咬住一头,用左手很艰难地包扎。宁夏见此便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绷带,说:“我来吧。”
  她和他靠得很近,他便看着她,不说话。
  伤不算深,但伤口有些狰狞。他的皮肤比较白,血又太鲜艳,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气氛有些沉闷,宁夏开口道:“我以为你很瘦呢,原来不瘦啊,胳膊硬得像块铁。”
  “我是男人。”他低笑。
  宁夏手上故意用力一扯,让他痛抽冷气。
  “我以为男人是不知道痛的。”她瞪了他一眼,“这些人为什么追你?”
  “因为他们发现我不想管他们了。”洛平川轻笑。
  “对了,你怎么会和汉统这边的叛军混在一起?”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一直没有心平气和的机会问出来。
  “当然是奉命过来助兴郑王攻下镜安城了。”
  宁夏有些落井下石地问:“那你跑什么?”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洛平川瞪了眼她,“附近几条排水的大河都被我堵截了,本来不用多久镜安城一定会投降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关我什么事!”宁夏不服,瞪了他一眼。
  “怎么不关你的事?!我以为鲁忻把你送去给雷若月了呢!如果你乖乖和雷若月呆在一起,他怎么会派兵援助汉统?啊!而且还亲自前来堵镜安城!”说到这里,他看她低着头给他缠绷带,顿了顿,又说,“或许你不去那里是对的,你都有孩子了,你要是在他身边生下契沙的皇子,这孩子一出生就会成为质子,天知道我们英明神武的王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他要孩子还不简单!”宁夏低低地开口,“有的是女人给他生孩子!”
  洛平川调侃道:“你吃醋啊?”
  宁夏脸一下子涨红了,恼羞成怒在他手臂上用力打上最后一个结,“我吃什么醋!他爱给别的女人生孩子,关我什么事!”
  洛平川摸着被她弄疼的伤口,笑道:“他没那功能,他不能给女人生孩子的。”
  宁夏不说话,扭头看着窗外不停向后跑的风景。
  洛平川也不避嫌,开始换裤子。披上最后一件干衣服的时候,他开口道:“我好像忘了告诉你,虽然汉统有邦什二十五万军帮忙守住北线,但契沙也已经开始行动了。”
  “什么意思?”宁夏促起了眉。
  “你以为,契沙驻守南面,是真的没有能力拿下汉统吗?”洛平川坐在马车的另一边,歪着头靠在窗户的木框上轻笑,“王已经行动了,这二十五万邦什军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契沙的百万雄师!”
  宁夏惊讶地回头盯着他。
  洛平川挑眉一笑:“你说我践踏别人的生命,那你可知道什么叫践踏吗?这场最壮观最残酷的‘践踏’,已经开始了。二十五万军,像蝼蚁一般踩死,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概念?”
  宁夏身体颤抖了一下,望着他。
  “如果说,屠城是个序幕的话,正戏现在才开始。当年赤那拉的雪原怎样被汉统人染红的,那么今天汉统这片葱郁也将被用同样的方式灌溉。”他看着她惊恐的眸子,轻笑,淡淡地说,“害怕吗?其实我也怕。杀人杀多了,会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80. 进入皇宫

  在荆棘城的时候,宁夏对洛平川说,她是颗幸运星。她虽然会九死一生,但最后老天一定不会召唤她去身边。
  所以她不会死。可是也仅仅不会死。她从来没有顺利逃亡的运气。
  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想,她这到底算是好运还是霉运?
  她所遭受的磨难真非常人所能忍,但总又不会撒手人间。活着,再继续遭受磨难。
  曾经夫子没事总是仰头长叹:“人生啊!”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夫子所谓的,人生。
  在洛平川换上干衣服后半柱香内,又有另一拨人赶来包围了他们坐的马车。还是穿着兴郑王军中的铠甲的士兵,可是数量上有刚才的五倍之多。
  洛平川想都没想,就对马车夫说:“跟他们回去吧。”
  他回头见到宁夏似笑非笑带着嘲弄的眼神,很无辜地说:“你看,我都受伤了。他们那么多人,就算不受伤也折腾不动呀。”
  宁夏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叹了一句:“将军,有句话你说得太对了:战争不需要女人。如果可以选择,我真希望可以嫁个普通人,每天做做饭带带孩子,闲下来还能游山玩水。早上我起不来看朝阳,但是晚上可以陪着丈夫一起看夕阳。”
  他看了她一眼,神情恍惚了下,才说:“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活着……是啊,我要活着。”她惨然一笑,“可是你说,为什么我就活得那么艰难呢?”
  
  抵达军营的时候,洛平川让宁夏呆在马车里,自己被旁边的侍卫用刀架着进了主帅营。兴郑王正在里面焦头烂额地走来走去,一见洛平川这般前来,立即把旁边的侍卫呼喝下去。
  “将军,您去哪里了,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才好?”兴郑王一脸虔诚地望着洛平川。
  洛平川冷笑,这家伙真小看他了!本以为他是个笨蛋,没想到在涉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会变得这么敏感。到底也是莫君心的后代啊!
  他顺着台阶下来,说:“本将自然是冒雨勘探敌情了。”
  兴郑王也顺着他的话说:“将军可得出应对方法了?”
  “以静制动。”洛平川甩了甩衣袖,上前坐上主帅位,“莫凌霄如此大规模南下,定是想要拿下你。可他有两处软肋,一处是北线的契沙军,一处是此地的镜安城!”
  “还请将军提点!”兴郑王这个时候恨死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要不是契沙三番两次说服他叛变,他怎么会面临着被莫凌霄铲除的危险?!而这男人这个时候却拍拍屁股什么都不管了要走!
  可是他的怒火不能发出来。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能力,想要保住自己的全家老小,现在,只能留住这个骄傲的契沙将军……也只能靠他!不仅是因为他的计谋才略,最关键的是,他身后庞大的契沙军!
  阿木图答应过他,要和他两面夹击莫凌霄,但这样的承诺是丝毫没有保障的!“君无细言”是说给别人听的,不是用来实施的!所以留住洛平川,至少他手里会多一个砝码。
  洛平川盯着兴郑王说:“我们现在有两条路,一是逃亡,二是进攻镜安城。”
  兴郑王忙问:“怎么说?”
  “现在逃亡并不适合,莫凌霄得了势,你会最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而你看,镜安城那些有骨气的大臣一个都没跑,全在里面吧?”洛平川缓缓地说,“这些人是汉统国的核心,莫凌霄是宁可放过你也不能失去这些人的。”
  兴郑王想了会,小心翼翼地问:“将军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攻城?”
  “正是,而且,要在一天内打下来!”洛平川邪笑,本来一眼可以看到头的局势,因为邦什的加入而扑簌迷离。
  其实攻城不是上策,只是逃亡的危险性要远大于攻城。天知道逃跑的话,他们要跟着兴郑王逃跑多久才能逃得出去!而孕妇,是不可以如此奔波的。当然攻城也是有危险的,危险在于,能不能坚持到契沙的军队到来。
  “明白了。”兴郑王有深意地看了洛平川一眼,“本王将与将军同在。”
  洛平川大笑着走出营房,来到马车边拉开帘子,见宁夏竟坐在里面靠着窗子睡着了!真是时运不济,本想带她离开这个危险之地,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如今,就只为了这个安静的睡容,这场仗也只能只赢不输了。
  
  镜安城本是固若金汤,被水这么一灌,金汤还是金汤,丝毫没变成豆腐。
  可是变的是人心。
  玫卡面临着的是前所未有的压力,她虽然知道城外兴郑王的诡计,却毫无办法。她只能坚持,坚持到莫凌霄来为止。可是她也非常清楚北方局势的艰难,这份期待根本没有头。
  也因此,就更容易疲倦。
  如果论单打独斗或战场上的勇猛,洛平川不算是一流的,比起烈还差了很远。甚至比起鲁忻来都还有差距。可同样做为契沙的四大将军之一,洛平川也有别人不可取代的特长:攻城守地。
  玫卡是个聪明人,可是玫卡终究只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从来没有打仗经验的女人。镜安城里,有经验的战士都被调去北边抵挡契沙军,留着的大部分都是文臣,以及一些功夫还算强的侍卫。
  可是打架和打仗又是两码事,完全不是只凭想象就可以的。没有经验,又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使得玫卡不能第一时间判断洛平川诸多行动中哪个行动才是真正致命的!于是便手忙脚乱地应付,错过了许多可以胜利的时机。战争中恰当的时机是不能差分豪的,更况且错过。
  洛平川夺取镜安城的过程不并复杂,却让兴郑王暗自后怕。他分多路进攻又旁敲侧击,战术很平常,但可怕的是他算准了玫卡的心理,以此来推断她的行动,精确无比。
  这一仗从天黑以后开始打,等宁夏睡到第二天中午醒过来要吃饭的时候,洛平川笑着进帐问她,要不要住住汉统皇宫!接着就直接把她带进了宫里。
  自此,宁夏更觉得洛平川是个疯子。
  
  这是莫凌霄的家。
  宁夏到皇宫的时候,宫里已经看不见汉统侍女的影子了。只有兴郑王的士兵列成队匆忙来回听命调遣。
  雨小了很多,但是没停。她不确定这里是不是有过流血事件,总之雨水把地面冲刷得很干净,看不见一点腥气。
  “来,那么大的皇宫里,你选一间住吧。”洛平川笑道。
  “当然要住最好的!”宁夏从来不懂客气。
  “最好的,那就……皇帝的房间吧。”
  莫凌霄住的地方自然是全皇宫最豪华最大的房间,进去的时候洛平川走在宁夏的前面,转过半月帘门,猛地停住了脚步,身后的宁夏停步不及撞到了他背上,捂着鼻子开始抱怨。
  他没有说话,没有动,静静地看着前方。
  宁夏皱着眉,从他背后伸出脖子去看,一看之下,也惊呆了。
  墙壁上挂着一副画,画上一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裙装,巧笑嫣然。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穿女装的样子,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他为她盘起那及肩的发,对她说,她不是钟姑娘,是肖夫人。
  画像惟妙惟肖,连眼神和嘴角的弧度都恰倒好处。纸张表面有些破旧,似乎被触碰过很多回而被磨损了。可是画上的每一笔的勾勒,都清晰地留着痕迹,不可磨灭地,承载着他的思念。
  那画有一人高,画上没有题词,没有印章,只在右下角有两个很小的正楷字: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