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末的早晨,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这场随春季而来的细雨,把整个世界晕染成一团模糊。路上行人匆匆,每个人似乎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这喧嚣的城市就像一场大戏的开场,每个人都必须踩着鼓点亮相。在过去一年的问卷调查中,这座城市的幸福指数位居全省倒数第一。一座省会城市,竟然找不到几个让人幸福的理由吗?也许吧,当每个人不由自主地站在戏剧的舞台上,他们会忘了自己是。也许所有的人都没时间去想,幸福究竟是什么。
那天早晨,许多辛苦工作了一周的年轻人也许还在不知饥渴地熟睡,H市第一医院的退休医师,著名糖尿病专家李博济,却在晨跑回来的路上被打劫了。这位八十高龄的国宝级人物,在受到惊吓之后,表现出难以节制的愤怒。在向公安机关报警后,他激动地给佟定钦拨了个电话:"佟市长,我被人打劫了。哎哟,去跑个步而已,竟然被打劫了。"
佟定钦对自己的主治医生好言安慰。他难得有这样的耐心,也许是最近他的时间确实松动了。挂了电话,他让李艳屏倒水,吞了几颗维生素。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一直依靠着李博济的秘方调理。如果失去了李博济,他不知道自己能倚靠谁。
将近午饭时,司机班的杜伟送来了两只板鸭。杜伟是司机班最年轻的司机,也是省人事厅副厅长杜安国的侄子。见到杜伟,佟定钦迅速在脸上调动着笑容,"小杜,怎么,来给我送好吃的?"
"正宗南京板鸭,我叔叔去南京度假时买的。"杜伟的脸上堆满了夸张而浮华的笑。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进市府不过半年,已经慢慢学会了官场上的那一套,"我上网查过了,不是禁忌食品。"杜伟一脸殷勤地说。
"不禁忌,不禁忌,板鸭我爱吃。"佟定钦谦和地笑,让李艳屏把板鸭拿进厨房。"最近你叔叔好吗,他工作忙,我一直不敢打扰他。"
两只板鸭就像是起死回生的仙丹,在佟定钦感觉气若游丝之际,给他带来新鲜的空气。佟定钦明白,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上,杜安国是不可能给他什么保证的,也没有给予他保证的必要。但乐观地看,至少可以认为,省里还是有人支持他的。
闲聊在佟定钦与杜伟之间徐徐展开。杜伟的态度恭敬得像在听老师讲课的学生。佟定钦问一句,他认认真真地回答一句。佟定钦问了几个关于旅游的问题,随即提起杜卫国的情况,杜伟回答说,省里的人事状态也不明朗,一切要等下周开过常委会后才决定--言下之意,是杜卫国的位置也不稳。佟定钦的笑容慢慢黯淡了,他不希望自己在面临失败的时候,再沾染上其他失败者的晦气。
客人离去后,这个家迅速变成一片沉寂。佟定钦住的是市府给他安排的别墅,别墅由主楼和一个种满花草的四方庭院组成。主楼四面开阔,窗户空荡,远处礼堂的歌声一阵阵飘来,更反衬着这个家的死气沉沉。这段时间,为了欢迎即将到来的意大利友人,礼堂一直在排演音乐剧。吐着弹舌音的意大利语在别墅附近飘荡,像是赶也赶不走的野鬼孤魂。李艳屏正打算午睡,听着那歌声顿感心浮气躁。那牵扯不断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市府里永远开不完的会议。从她初进市府工作,已经有七八年了,几乎每天都要忍受同样的声音。有一点高亢,有一点低沉,假模假式的腔调,过于华丽的情绪,听着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佟定钦最近胖了不少,他那宽阔魁梧的身材,像是由一棵挺拔的杉树,变成了被水泡过的木头桩子。健康顾问每次给他量血糖,都会善意地提醒他健身。但是对于情绪消沉,生活慢慢变得懒散的佟定钦来说,运动不是拯救他的灵丹妙药。两会即将召开,形势显而易见,佟定钦这次想要升任市委书记,或者调往省里,都很难。他的容貌正在不可抑止地苍老,精力正随着权势的离去慢慢消失。佟定钦仿佛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现在很少在大院里走动。
当然,他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充裕了。过去他身陷忙不完的会议和应酬,现在他只流连于虚幻的网络。在网上,他化身"逢赌必赢"与形形色色的账号摆开麻将桌。其实他不喜欢打麻将,他最爱玩的是"百家乐"。只是经过上次的"澳门事件"后,他已经没有勇气去澳门了。
"网络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在网上没有人知道我是市长。"佟定钦故作幽默地跟李艳屏端架子,李艳屏敷衍地朝他笑。女人的势利总是像油一样浮在表面,虚伪的关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她意识到他大势已去,失去了过去震慑她的魅力时,她已经不想费尽心思重演过去对他的讨好。现在,她对他说话的口气是相当敷衍的,"在网上打多自在,你要找张处他们陪着打,还不是让人家为难。"
李艳屏的生活节奏跟佟定钦一起慢了下来。她简单地收拾了客厅,用抹布把玻璃茶几擦得明光透亮,把冰箱里多得永远吃不完的水果扔掉。那两只板鸭歪着脑袋,像打败仗的士兵似的蜷缩在冰箱里,李艳屏厌恶地看了一眼。她比佟定钦更讨厌失败者的晦气,因为她还年轻,年轻得不敢想象未来漫长的失败者的生活。
佟定钦的失势带给李艳屏致命的打击。在过去的十年里,她坚定不移地追随他。他曾经高不可攀,而她凭着自己的毅力,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现在,她终于可以平等地坐在他身边了,可是他却突然矮了一截。她像一个正准备投胎的鬼魂,走在奈何桥上,突然奈何桥消失了。她不知自己是应该掉下去,还是可以凭空走到对岸。
"你放心,我们的政府最爱表现得大公无私。就算我退下来了,他们也不会为难你,反而给机会你高升,以显现政府是多么的有人情味。"佟定钦戏谑地笑着对李艳屏说。但他的话不完全是开玩笑,根据他三十多年的政治经验,这是很有把握的判断。
李艳屏没有理会他的意见。当政治风暴突如其来,多有把握的判断都是无用的,在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中,情况很可能瞬息万变,一切只能由尘埃落定的事实证明。她今年才三十一岁,在事业上正处于上升期。如果佟定钦的政途仍然顺利,那她完全有机会调出市府,到市属某局做个局长或副局。可是现在,一切都无从说起了。
李艳屏恹恹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失败的自己,露出自嘲的表情。她常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因为她不管怎么努力,也很难回忆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的人生之途是怎么从F镇启程,又是怎样在佟定钦面前止步的。这其中的转折实在太突然了,快得让她措手不及。
佟定钦已经老了,但他觉得自己还年轻;李艳屏还年轻,但她已经觉得自己老了。坐在镜子前,她沉静了呼吸,精心地往脸上抹化妆品。那张瘦削的脸庞一如既往的精致,只不过暗中添了几道皱纹。这是公平的,从一无所有到身骄肉贵的市长夫人,岁月多少会要求她付出一点代价。佟定钦不也老了吗。整个市府都在暗暗散布谣言,说佟定钦的糖尿病日益严重,说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有点感伤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中的人怎么有如此衰老的眼神。哪怕抹再多的化妆品,也无法掩饰那颗苍老的心。此时,佟定钦正窝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看书,他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年轻的太太正走向情绪的崩溃。一本老掉牙的《张居正》,他已经捧了许多天。这些精力过剩的政治人物们,在得意时,他们从来不相信书本,在失意时,他们才从书本里寻找失落了的精神安慰。
下午三点多,秘书处的杨怀赋送来一本整理好的照片,据说是肖松晚托他送来的。肖松晚现在借调到市新广局去了,佟定钦总算赶在失势前为他的爱将落实了归宿。
杨怀赋在佟家足足坐了半个小时。这人平时在秘书处难得吭一声,早就闷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李艳屏知道,杨怀赋跟杜伟是一类人。他们过去难得有机会与佟定钦亲近,所有想说的话都在心里过了无数遍。眼看佟定钦的势弱下来了,他们才鼓足勇气,向他靠近,表示忠心。可怜他们还怀抱一丝天真的希望,以为佟定钦就像是一艘即将沉没的宝船,在沉没之前来得及捞出几箱宝物。其实,在政治这片漩涡里,看着要沉没,那就真的是沉没了,连烂钉子都留不下一颗。秘书处处长秦岭退休后,副处长罗今文顺利扶正。一直受佟定钦宠爱的崔俊,通过他父亲的关系调离了市府。这些人事调动本来应该在两会召开后完成,可是每个人都看到,佟定钦已经无力掌控市府的人事态势了,他唯一想安排好的肖松晚,也只是借调到市新广局而已,离掌有实权还隔着一条河的距离。
而杨怀赋,这位秘书处的才子,文才不输于肖松晚的人,仿佛永远都处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他从基层调入秘书处已经十年了,至今还停留在起草公文的阶段。看他的样子,争取高升已经不可能了,留在秘书处苦干,未来二十年的日子已然定型。好在杨怀赋心态不错,工作永远认真负责,不厌其烦,只是偶尔自嘲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事实上,在市府工作,谁没有熬过"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日子呢,只是有的人能碰到机会,一旦抓住,就成为真正拥有实权的领导了,有的人时运不济,只能一辈子做粗洗的活。
零零散散的相片像是虚荣的种子,每一张都能在佟定钦的回忆里开花结果。他先是叫李艳屏过来看,然后一个人在客厅里自言自语,"你看这张,都曝光了,《H市晚报》竟然也好意思拿来用。"
李艳屏虽然是抗拒着他的自恋,听他说得有趣,还是忍不住凑了去看。也许是加了塑光效果,那些照片犹如光滑的镜子,显得照片里人影晃晃的。李艳屏看着照片,就像看到无数的鬼魂。
"你看这张,还记得吗?法国Z市的市长……"
在前期的照片中,很少有李艳屏的。那时她还在H大读研究生。后来进了市府,就算做了佟定钦的秘书,也是跟在肖松晚后面当"二秘"。在一张至少有二十人的大合照里,李艳屏看到自己怯怯地站在肖松晚身后。衣着是最没有个性的套装,头发向后挽起,人显得老,脸特别长。因为是大合照,照片上的五官一片模糊。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没有人会从这张照片想起她。她自嘲地想,根本谁也不会在乎这样的照片,也许只有一些一生中只与市长合影过一次的小人物,会珍藏在自家的照相簿里,不时拿出来向亲朋好友炫耀。
李艳屏记得自己刚进秘书处时,在资历深厚的老同志面前一点地位都没有。拍照时,她总是站在最边边。后来她成为佟定钦的情人,就更像怕照相照出了鬼似的,每一次都有意识地往佟定钦身后躲。她很少看照片中的自己,因为那表情是定格的,人人都夸她长得漂亮,可是也有很多人对她说过,她静止的表情很不上相。
照片是人生里一秒钟一秒钟的剪影,剪下来就成了谁也抹不去的记忆。但如果计较起来,人生中重要的时刻通常是没有记录的。例如她第一次见到佟定钦;例如她第一次进市府;例如她第一次跟佟定钦幽会。当然佟定钦是不会记得这些的。他的记忆是市府里的工作日志,是非重大事件不记录的。李艳屏望着他那日渐苍老的脸,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第二章
最初认识佟定钦的时候,李艳屏还不是李艳屏。她叫李燕萍,是S省H地区E县F镇农民李月山的二女儿。第一次见到佟定钦时,她才六岁。那年,李月山的远房二舅,F镇的小学校长李盈山家娶媳妇,几乎把全村的乡亲都请到了。
城市人是无法想象这种胜于过年的乡间喜宴的。在李盈山家的大庭院,但凡能摆得下桌子的地方都摆开了宴席。年轻的新郎、新娘在宗祖牌前一丝不苟地履行叩拜、交酒仪式,喝喜酒的乡亲们自己找位子坐了,互相间调笑着,闹着,场面一片欢腾。李月山带了自己的三个儿女来赴宴。乡下地方生活苦,宴席是难得的改善生活的机会。看到桌子上摆满了香喷喷的鸡鸭鱼肉,孩子们简直要欢呼起来。李燕萍欢喜地坐在父亲身边,一抬头,就看到了对面坐着的佟定钦。
那是李盈山特别摆的一桌"贵宾席"。席上除了佟定钦一家,还有F镇的镇长、书记、地税局长、医院院长……都是F镇有头有脸的人物。二十出头的佟定钦挤在一群身材臃肿的镇领导中,脸色苍白,相貌清秀,格外引人注目。
那一年,佟定钦刚参加工作,在H市一中当语文老师。那是他一生中非常短暂的无名期,他的脸上还保留着年轻人的单纯与诚恳。听说他的课上得非常好,学生们都很喜欢。他踏踏实实地做着为人师表的工作,为自己赢得尊重。
校长李盈山满庭院忙碌着招呼客人,拎着装满白酒的酒瓶子,逢人敬酒都干一杯。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不管走到哪里,跟什么人拉话,眼睛总会不时卑微地朝"贵宾席"望去,时刻留心照顾那一桌尊贵的客人。天生聪敏的李燕萍在大口吃肉之余,也敏锐地观察到,满场的叔伯辈们尽管自顾闹着,嗓音震天,可好奇的眼光总会偷偷地绕到"贵宾席",仔细观察着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
让李燕萍着迷的,是这一桌上唯一的一位女性,佟卫国的妻子余玉群。
像余玉群这样美丽时髦的中年妇人,在乡下是很少见的。她穿着一件幽然发亮的*绒裙子,领口立着的假领使脖子显得异常地长。黑色的袖口和裙边上围着闪闪发光的假水晶,看上去矜贵非凡。她本身皮肤很白,黑裙子衬得更白。在李燕萍的记忆中,F镇上找不到比她更白的女人。乡下的妇人们由于常年在户外劳作,肤色全都晒得跟泥土一样。余玉群坐在人群里,仿佛一只精心雕刻的瓷花瓶。李燕萍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再也舍不得将眼光移开了。身处于这喧闹的环境中,余玉群似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微微侧着头,以好奇的表情注视着庭院。看到一点什么有趣事,她会浅浅地笑,嘴角扯出一丝矜持的笑意。
李燕萍呆呆地望着,就像是突然被雷击中,心中隐秘的一角被缓缓打开。这宛如神仙般从天而降的贵宾太太,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竟有着天壤之别。这个世界本来就千姿百态,有的人美、有的人丑,有的人天生高贵,有的人身份卑微,但是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有些什么东西,是她在乡下从来没见识过的,由这群神仙般的贵宾带来的。幼小的李燕萍如所有无知的乡村孩子般,在宴席上拼命往嘴里塞鸡肉,但同时,她记住了余玉群那美丽的身影。她还忽然间意识到,原来F镇是个多么小的地方,小得让她以为世界上都是一样的人。
由于佟卫国一家的光临,整个李氏家族都沉浸在光荣的情绪中。在此后的整整一年,他们还常在茶余饭后议论:
"那一天,场面大得不得了,真是没想到,连佟卫国都来了。"
"盈山是有点本事,佟家一家人都赏脸参加。他老婆、儿子,还有一个是谁?"
"哪个?穿蓝衣服那个?是他的司机。"
"看人家在省里做官的,就连替他开车的司机,都带着几分气派。"
李燕萍安静地坐在父亲身后,静听叔伯们的议论。整整一年了,她的脑海里仍回荡着那个美丽的倩影=。在亲戚们的议论中,她听出了羡慕和敬畏,这种天真的羡慕就像她这个七岁的孩子一样。如果说镇上的干部还常在乡亲们眼里落下恶行,被人咒骂,那么在省里当官的佟卫国就像神一样,完美得找不到缺点。他是比F镇镇长还要高出无数个级别的领导,他说一句话,就像天上刮风下雨,能让整个F镇翻起来。
乡下人的闲聊是为了打发时间,于打发时间之余,顺便发表一些在穷苦人生中总结出的道理。说着说着,一位自认为见过世面的老表叔,用经事老道的口吻说:"老子当那么大的官,儿子怎么能不做官。等着看吧,他儿子不会一辈子当中学教师的。"
众人纷纷附和。老实巴交的李月山喝着自制的万寿果酒,在烈烈的酒香里散发感慨:"人生本来就是个命,不服怎么行?同样都是人,有人生在H市,一出生就是城市人,有人生在F镇,一出生就是农民。你看佟卫国那个儿子吧,看样子真不像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真如你说的,也许没过几年,他就当官了,还是当大官。"
"是是是,不服都不行。"老表叔低了头,跟李月山一起,大口大口地吞着万寿果酒。
李燕萍怯怯地望了父亲一眼,她觉得父亲喝多了,可她不敢劝他不要喝。按照乡下的规矩,在这样的场合,一个小女孩是没有发言权的。李燕萍一边担心着父亲,一边思考着父亲的话。她对父亲的话尚不能完全理解,可是能捉摸到些许意思。那一点意思令她伤感。假如她现在是个大人,假如是个男人,她也会端起一杯万寿果酒,一口吞下去。因为她跟父亲一样,也是一出生就是农民。
乡下人聊天总是伴着酒和粗粮。几杯苦酒下肚,怨气就上来了。果然,另一个苦亲戚喝多了,突然把杯子一摔,大声说,"妈的,老谈他有什么用,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在省里当多大的官,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月山也喝多了,这个平常不出声、挑起一家五口生活重担的乡下汉子,眼睛里渐渐生出些雾气。"喝!"他大声叫着,"想那么多干什么,命就是命,怎么想也是命。"
那天晚上,李月山的确是喝醉了。领着李燕萍从亲戚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泡泪。回到破落的小屋,在昏暗的灯影下,他仍一个人嘟嘟囔囔:"人各有命啊,天生就是命。"
“好端端的,为什么喝那么多酒!”母亲张秀妹一边张罗着让孩子们睡觉,一边给父亲泡上一杯茶。
“你滚开,给我滚!”李月山显然尚未清醒,一把推开了张秀妹的手。“哎哟!”张秀妹被泼撒的茶烫到手,尖叫一声。“穷鬼,都是穷鬼!走,不要近我的身。”李月山仿佛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四处潜伏的鬼魂,他伸出手不停地驱赶,完全不理会被烫了手的张秀妹。
李燕萍在黑暗中不敢大声呼吸。她知道看似好脾气的爸爸,酒喝多了也是会大吵大闹,会打老婆孩子的。她睡不着,眼光光地看着天花板,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被父亲的情绪感染了,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悲哀。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跟母亲一样的辛勤劳苦的将来。
半夜,李月山终于酒醒了。他像是在发泄过后格外地茫然,无声走到女儿的床前,静静地盯着她们。李燕萍是特别警醒的,父亲一走到床边,她就感觉到了。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阴沉的身影,怯怯地问:"阿爸,你怎么了?"
"没什么,快睡吧,阿爸今天喝醉了,没吓着你吧。"李月山吐着酒气,替女儿掖好被子。也许是他的叹息声太大了,一股浓烈的果酒味喷到李燕萍脸上。
"我二叔昨天从山上摔下来了……"
"他们家儿子太不懂事……"
从小,李燕萍听到的是乡间土话,叔叔伯伯们的言语是直白的,一句话是一个意思,甚至一个事件。但是到了学校,她能接触到无数的书本,书本里的文字是让人琢磨的,用的是一样的汉字,组成了别有意味的句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公元1884年……"。
李燕萍的学习成绩好得连她自己都吃惊。也许是老天特别优待,给予她超于F镇的聪明。她从来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便已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当然,仅在F镇小学拿到一个班级第一,远远不能让她满足。她还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是她直觉地去找,去书里寻找。
那书里的世界,才是真正让她着迷的世界。书里什么都有,有生有死,有睿智有疯狂,有无边无际的财富,有超于常人的力量。书里还有喋喋不休的道理,人情世故,言语教养。书里的世界离F镇很远,可是离李燕萍很近。她逐字逐句地读着书里的描写,想象什么叫"达官贵人",什么叫"大富之家"。书读得多了,她常托腮望着窗外时,仿佛窗外就能看到那个想象中的世界。
八岁那年的夏天,整个F镇都被笼罩在洪水的阴影里。雨水没日没夜地淌,像永远也下不完,屋檐下的滴答声像闹钟一样令人烦。这一次漫长的降雨延续了半个月之久,好不容易天晴了,院子里传来一阵"轰隆"声。李燕萍跟着母亲冲出家门,看到紧挨着祠堂的小柴房坍了半边。
房子的年代已经久远得不可考究,又是土砖盖成,只因为家里缺钱,一直拖着不敢修。李月山呆呆地望着塌了的房子,有点不知所措。家里原本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他实在难以承受意外的打击。幸而在这时,远房兄弟李盈山来了,一进门就看到满院狼籍。李月山苦着脸望堂兄,喃喃地说:"真要命,穷死了,还塌房子。"
李盈山想了想,说,"你别愁,还真巧,佟卫国回来了。我跟他说说,也许能帮上忙。佟家老伯公昨天还叮嘱他,叫他多为镇里做好事。"
塌房子是农民李月山家贫苦生活里发生的一段意外,却是小农民李燕萍走向H市的一个契机。这个成长在穷苦农民家里的小女孩,怯怯地望着像神一样走来的佟卫国,心想,怎么会有机会再次见到他?
佟卫国似乎很清楚他在乡亲们眼里的形象,他也很乐于维护自己这样的形象。在佟卫国的吩咐下,F镇的青年劳力们像对漂亮姑娘献殷勤似的,争赶着往李月山家跑。新砖很快就拉来了,堆在零落的庭院里有半人高。佟卫国说:"知道你们家缺钱,修房子的砖料费我帮你出。"
李月山激动地搓着手,想说点感谢的话,可一时困窘竟想不起来。佟卫国随和地看着他,说,"你忙,你忙,我在这坐坐就好。"
李燕萍故意跑到佟卫国身边蹦蹦跳跳。她就像一只刚刚出巢的小鸟,以为拼命扑扇翅膀,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知道佟卫国是叔叔伯伯们嘴里常说的"大人物",李燕萍特别希望得到他的喜爱。
在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中,"大人物"佟卫国在李月山家破落的院子里坐下。他边喝着李月山家的苦茶,边逗李燕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读几年级了?成绩怎么样?"
李燕萍就像所有能得到大人们喜爱的孩子,不管问什么问题,都老实乖巧地回答。她用好奇地眼光望着佟卫国,看到佟卫国眼里柔和的表情。在这近距离的接触中,她发现,传说中的“大人物”,似乎没有乡亲们嘴里说的那么可怕。
"小姑娘,学习成绩一定要好。不然长大了,只能嫁个穷人家,天天浇菜喂猪"。佟卫国说话的态度十分和蔼,眼神却惯常的凌厉。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们,与他对视一眼便胆怯。而李燕萍却天真地,好奇地观察着佟卫国。她能感觉到佟卫国对她的喜爱,同时她还觉得,佟卫国说的话很好听,字正腔圆,像是直接从书里蹦出来的。
"月山,你这小女儿好伶俐,用心培养吧,将来会有出息的。"佟卫国最后以表场的口吻说。
李燕萍听了佟卫国的肯定,天真而羞涩地笑了。这出自于“大人物”的肯定,实在让她欢欣鼓舞。也许是她表现得实在太乖巧了,博得了佟卫国真心的喜爱。天暗下来的时候,佟卫国对李月山说,"晚上县政府有招待会,我带你的孩子们去吃顿好的。真亏了你,养三个小孩。你今天忙,肯定顾不上。"
于是,在那个夏天的晚上,李燕萍和姐姐、弟弟一起,由李盈山的老婆兰嫂看护着,坐上佟卫国的专车,到E县政府招待所大吃了一顿。对于李燕萍来说,那个晚上的记忆是潮湿的,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年永远下不完的雨,以及那天晚上握在手心里的汗。当她走进招待所华丽的大厅,她被眼前丰富多彩的色调吓住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这是李燕萍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过的。从天到地,都晕染着梦一样的光辉。天花板上吊着五彩粼粼的大吊灯,酒桌上排摆着各种泛着银光的餐具。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食物呈现在眼前,被柔和的灯光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泽。
更令李燕萍感到惊奇的,是那些衣着讲究的县领导和领导太太们。他们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走出来的,从衣着、举止,到一颦一笑,都与她平常见到的乡亲有明显不同。这种不同就像是美与丑的差异,带给她的是羡慕和不安,她望着她们的时候,莫名地感到紧张。当她们从身边经过时,她忽然感到不知如何呼吸。
李燕萍还是个孩子,却是个非常早熟的孩子。坐在那满场华丽,推杯交盏的招待所大厅里,她头一次生出了自卑感。她突然为自己穿着破旧的衣服感到不自在,她想起自己的头发是用毛橡皮糙糙地扎起来的,裙子上打了个大大的补丁,凉鞋是塑料的。她觉得浑身不舒服,很想在众目睽睽下逃开。在那群衣着光鲜,官派十足的县干部面前,她看到了别人眼里鄙视的目光。那些她曾经感到迷茫的、不快乐的感觉,终于汇成一个清晰的意识在脑海里浮现,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乡下人。
宴会后,孩子们在兰嫂的带领下,抱着浑圆的肚皮心满意足地回家了。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家里倒塌的半边房子,在佟卫国的特别关照下,已经修补得齐齐整整。姐弟们对着眼巴巴等待他们的妈妈,兴高采烈地报告:"阿妈,今天晚上有好多好吃的。"
本分的农村妇女张秀妹,听了孩子们的话,在夜空中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嗅到了美味佳肴的味道。她心满意足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李燕萍很想向妈妈描绘这一夜的复杂场面,她所见到的人,听到的话,许多的新奇,许多的感想。但是她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了。也许根本没有任何合适的词,能形容得出这一夜的复杂滋味吧。李燕萍躺在床上时,仍然想法丛生。她望着黑洞洞的屋顶,拼命地回味着宴会的盛况。那些婀娜多姿的女人,她们到底是从哪个世界走出来的呢,她们看起来那么好看,那么让人羡慕。李燕萍津津有味地回想着,她记得县长夫人穿的是一套天蓝色的仿古套裙,裙边上绣着鹅黄色的花边,走起来像被风衬托着翻滚的荷叶。
她在想着,念着,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随着那惊奇的记忆流逝。她在八岁那年第一次失眠。她很想跟妈妈说这一夜的所见所闻,仿佛只有说出来,那个梦一样的世界才变成现实。可是不管怎么着急,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后来,她在黑暗中清晰地说,"阿妈,以后我长大了,也要穿那种裙子。"
母亲不能理解女儿莫名的话,她纳闷地说:"什么裙子,哪种裙子?"
"我今天见到的,好漂亮。"
母亲不知究里,接不上她的话。李燕萍望着黑黑的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好漂亮的裙子。"
记忆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不能改变的。只是它留在不同的人心里,形状是完全不同的。若干年后,它们就像原本贴在墙上又撕去的照片,原貌已经无处可寻,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印子,只有李艳屏亲自看着那些印子时,才想起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她常问自己。如果还记得,那说明自己还没有老,说明自己还能够看到自己走过的路,看见曾经一无所有的她,走在F镇的乡间路上。如果不记得,那也只好算了。
至今她仍固执地保留着那模糊的记忆,如果没有那次塌房子,她不会有机会跟着佟卫国,到县政府吃迎宾宴;如果不是因为宴会上的大开眼界,她不会下决心走出F镇,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某个晚上的风光幻影,而塌房子就成了所有变化的起点。
日子一年年过去,小女孩会长成大姑娘,关于佟定钦的一切就像F县年鉴里的备注,每一年都增添新内容。他是乡下人闲聊时永远不会遗漏的话题:
"佟卫国今年回家过年了吗?"
"回了,一家人回来的。还去看了祖屋,说明年要盖一栋新楼。"
"佟卫国的儿子有二十七八了吧,盈山家办喜事那年见过,还在当老师吗?"
"早调到教育局了,听说要结婚了,女方父亲也是省里的大领导。"
佟家在F镇是大族,每到农历新年的初八,佟家老伯公都会在自家庭院里宴请亲朋。这时,李月山作为佟家的远房亲戚,也穿上最得体的衣服,带上孩子们去佟家吃饭。在这件事上,老实本分的张秀妹不止一次念叨,"他家那么多的客人,怎么会记得你。我们送去的那点东西,到了佟家,七手八脚一拎就没了。"
"谁说佟卫国不记得,他当年还掏钱帮我修房子呢。"李月山争辩道:"整个F镇谁不希望跟佟家扯上关系。将来孩子们要找工作,都指望他帮上忙。现在就得常走动,将来需要求他的时候,再说一说,就有印象了。"
张秀妹对丈夫的话,一点也不认同。在她看得到的生活愿景里,她觉得自己家的孩子跟佟家是不会扯上关系的。她全心全意地看护着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健健康康地长大。但他们长大了以后,不也还是本本份份的农民吗?有什么天大的事能劳动到佟卫国。不过,当李月山穿戴整齐,一心要领着儿女们赴宴时,她总是精心备好礼物。在这个家庭里,当家做主的毕竟是李月山。张秀妹俯在孩子们耳边吩咐:"别吃太撑了。"
到了佟家大院,李月山照例只能远远地看着佟卫国,太多的人想跟佟卫国说话了,他排不上。将自己带来的微薄礼物交给佟定长辈后,他便自觉地拉着儿女们找位子坐下,与众多父老乡亲们一起等待宴席。
"听说了吗,佟卫国的儿子现在是教育局长了。"
"不得了,才多大年纪呀。"
"佟卫国的官都当到中央去了,他儿子能不升吗?我们F镇五十年只出了这么个人物。"
一年又一年,仿佛永远是这样的场景。李燕萍远远望着端坐在"贵宾席"上的佟家父子,就像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乡下人的言语总是苍白的,一两句话,就把一个人一年的所有活动概括出来了。在乡下生活里,一个人的一年是用春种秋成、孩子的学期学年来度量的,而对于佟卫国一家,大家习惯以职位的变化来记忆。李燕萍见过佟卫国,面对面地跟他说过话,她不觉得那是个多么伟大的人物。可是到了叔伯们的嘴里,他却一年比一年接近传说了。
这一年,李燕萍清楚地记得,风调雨顺,收成特别好。她考上了重点初中,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而在一年一度的初八宴席上,她看到佟定钦身边多了一个漂亮的女人。那是李燕萍第一次见到吴英,她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余丽群。吴英就像是余丽群的翻版,在人群中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领纯羊绒大衣,衣料质感好得一个摺子都没有,显衬得她端庄大方、富贵逼人,在F镇的乡下妇人们面前鹤立鸡群。
李艳屏呆呆地,突然感到心里有些特别的想法。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少不谙事的小女孩了。如果说曾经对余丽群的着迷,是一个孩子张看世界的第一步。那么此时,她不仅是着迷,更产生了希望自己也是如此的想法。这种想法一旦产生,便是如此强烈。毕竟,现在她与吴英只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
那天,坐在李燕萍身边的恰巧是她的同班同学许文哲。许文哲因为常在大小考试中与她争夺第一名,向来喜欢挤兑她。他仿佛一眼就看出了她心底存在的渴望,冷嘲热讽地说,"你看佟家的媳妇,跟我们F镇的人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像你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孩,就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李燕萍瞪了他一眼,说:"你才命比纸薄。"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红楼梦里形容丫环晴雯的话,许文哲竟然用来形容李燕萍,让李燕萍心里很不服气。望着高高在上的吴英,李燕萍赌气地说,"你的命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你不也跟我一样,出生在F镇,长在F镇,一出生就是农民的儿子。"
许文哲表现出一脸不屑的神情,说,"你不许我将来奋斗到H市去。"
李燕萍反驳道:"难道我就没本事奋斗到H市去?"她这样想着,情不自禁握起了拳头,仿佛是受了许文哲的一刀,随时准备奋起。许文哲看她是真的恼了,连忙缓和了语气,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别生气。"
李燕萍没有说话,紧绷的脸色好久不见缓和。在那热闹喧天的场合,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已经深深地种在了她心里。她满怀复杂的滋味紧紧地盯着吴英,心里想:"出身不好怎么了,未必见得我将来赶不上你。"
第三章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小别墅来了电话。李艳屏抓起电话,轻柔地"喂"了一声。佟定钦家的电话是保密的,能打到这个电话来的,要么是市府的工作人员,要么是省里的领导。然而电话那端没有人应,李艳屏不停地追问"找谁",对方却不回答。电话那头很安静,不像是无意中拨错号的。李艳屏无奈,只得放下电话。在放下电话的瞬间,她忽然醒悟,也许是佟磊。
嫖娼事件暴光后,佟磊迅速地离开了H市。这个无意中犯下重大错误的年轻人,留在H市只会让佟定钦继续蒙羞。佟磊与佟定钦的关系向来淡薄,特别是佟定钦与吴英离婚后,佟磊几乎不愿意记得自己有个市长父亲。在扫黄现场被逮到时,他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可能给父亲带来的深远影响。而事实上,正是这桩引爆全市的新闻成为佟定钦政途的转折点,让佟定钦原本还看得到曙光的政治道路戛然而止。
事发第二天,有关市长儿子嫖娼的消息在H市传播得铺天盖地,佟磊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父子俩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后佟磊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佟定钦已经入睡了,卧室里传来令人讨厌的打鼾声。李艳屏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许文哲。许文哲现在已经是《H市观察报道》的名记了。当年那些孩子气的争吵早已烟消云散。由于工作的关系,李艳屏一度跟许文哲联系很紧密。现在,她凭着随时间积攒而来的友谊,再次厚着脸皮向许文哲求助。
"文哲,老佟去年特别指示重点建设的科技馆,下个月五号正式开馆了。你们能不能做个后续报道,替老佟说说好话?"
许文哲的声音听上去遥远而冷漠,"大家对佟磊的事件还记忆犹新,这个时候替佟市长大肆宣传,不是引得人们再次议论吗。"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我看社里的风声,是想重点揭露负面新闻。早就想爆几个深度专题了,现在做正合适。"
"两会就要开了,你们这么做,不怕市委、市政府翻脸?"
"艳屏,你也清楚,今年两会就是为换届召开的。这一次,领导班子肯定从上到下大换血。现在揭伤疤,正好为即将组建的领导班子搭高台。"
李艳屏的心在安静中下沉,这些情况不必许文哲明说,她全部都清楚。她打电话给许文哲,不过是像个溺水的人,随处捞救命稻草而已。许文哲的话让她明白,整个H市的新闻媒体已经有了清晰的舆论导向。这一次佟定钦的确是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过了好久,许文哲说:"还记得叶老师?他的孩子今年上小学了,读不起书,你能不能帮帮忙?"
"行,没问题,我让人打电话给E县教育局。"李艳屏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李艳屏想赶在佟定钦失势以前,为家人,为F镇多办点好事。她是从小乡村一步步奋斗出来的,她特别清楚无权无势、老实本份的普通老百姓活着有多难。人活在社会中是需要互相扶持的,当年佟卫国能拉她那一把,今天她也可以拉别人一把。更何况,叶老师曾经那么热心地给予她指导。
叶老师是H市大学中文系的大学生,毕业后到了F镇中学教语文。
对于被分配至偏僻的乡镇这件事,叶老师一直耿耿于怀。大学时,他是系里有名的才子。毕业后,大部分本地的同学都凭关系留在了E县,而公认为满腹才华的他却找不到接受单位。最后,由教育局统一调配分到了F镇。他是全班同学中唯一被分配到镇一级中学的。
叶老师的不幸成为了李燕萍的幸运。正是在叶老师的教导下,她于学习之余看了不少好书,在那偏远的小乡镇里学会多思、沉思,不满足于眼前的世界。叶老师特别提醒李燕萍,身为女孩,在乡下重男轻女的环境中,一定要让自己特别优秀,优秀得让全镇的人瞩目。优秀得能获得家里的支持,读高中,考大学,走出F镇。否则,永远都是农民的女儿,永远都逃不出生活在F镇的命运。
叶老师虽然是踉踉跄跄步入了社会的,可在工作之初,还是保持着一介书生对社会的热忱。他信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仅教书育人,还想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有一阵子,他极力推荐自己的学生读《论语》、《孟子》,无奈他的学生们,由于生长环境的限制,大都不肯花时间,也没有悟性去读那些艰深奥涩的古文。只有李燕萍,她像是得到了上天特别的眷顾,不仅能明白他,还能明白他推荐的那些书。叶老师积攒了一肚子的读书心得,常常满腔热情地拉着李燕萍分享。比如有一次,他向李燕萍讲述他的政治理念:"宋朝宰相赵普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对这句话是这样理解的:对于统治者看来,《论语》不但是有关为人处世的经典智慧,而且是比法律还有要用的教条。因为孔子提出的核心思想是“德”,以忠孝仁义来束缚人的行为,要求每一个人都有道德,不好意思作恶。这样社会就会有安宁了。”
李燕萍略想了想,说:“一个人守道德,不等于每一个人都守道德。假若每个人都有相同的觉悟,那社会也不是像今天这样了吧?”
叶老师狡猾地笑了笑,说:“所以说,每一个领导者在读《论语》时都看到另一层意思,‘德’是其中的核心思想,‘德推己及人’才是最终的实施方法。自己守道德是不够的,还要要求别人也要同样做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能影响到的只是身边的少数人,即使皇帝也不过如此,从少数人再推及到更多的人。所以不要把皇帝想象得多伟大,不管多大的国家,多复杂的事,最终都是推己及人。”
叶老师喝着廉价的土茶叶,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李燕萍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然而她也深深受到了影响。在随后的多年学生生涯中,她一直以书本的道德规范自己。她与叶老师一样相信书本的权威,知识的力量。可惜几年以后,却收到了叶老师不幸的消息。
叶老师知识渊博,有着一套自由而浪漫的想法,然而这一套想法没法在穷乡僻壤里生存。他在课堂上发表的惊世骇俗的言论,很快就招来了学生家长的抗议,受到校领导警告。F镇虽小,可是从政府到宗祠,都有着自己的一套严格的义理。而恃才放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要被打压的。叶老师感到自己不被理解,满腹才华得不到重视,渐渐地厌倦了工作,心理上也产生了偏差。
到李燕萍读初三的时候,叶老师已经是一副潦草上课,潦草生活的样子。他的单身宿舍里堆满了书,而且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书籍。他将《士与中国文化》、《遵义*》、《大国悲剧》放在枕边,一心想了解政治学在为人处事上的应用――因为觉得自己满腹才华,本应前途锦绣,却因为为人处事栽了跟头,吃了政治的苦。书看得多了,最终还是有用的。叶老师语文课没教好,政治报告却是写得文采斐然。几年后,叶老师得到镇长的赏识,到镇政府做了一名办公室秘书。
然而,也许是叶老师没有真正把政治读懂,他在镇政府干了一年多,还是没有得到领导的肯定,反而惹来不少同事嫌恶。后来镇政府换届,提拔他的那位镇长调往别处,叶老师就像个孤魂野鬼,没有一个科室愿收留他。叶老师半生不得志,心里有根结解不开,于某天晚上在镇里投了河,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本家的叔伯们对叶老师的自尽是不能理解的。在他们的想法里,生命是老天给予的,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除了无药可医的癌症,再没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令生命擅自终止。最后,本家的权威人物之一,小学校长李盈山总结道,"搞政治的人,心理素质最重要。像他这种受了点打击就想不开的,谁也不会重用他。"
李艳屏与叶老师相处的时间只有三年,可是受他的教诲良多。有些切实的道理叶老师没能自由运用,她用上了。多年来,李燕萍感触最深的一句话,是"敏于事而慎于言"。她觉得在无数的处事哲言中,这一句是最切实落实到交际中的。在读书时无论是在权威的父辈们面前,还是在表现得比她笨拙的同学面前,她说话总是低调婉转,给每个人留下好印象。在工作以后,她更是觉得需要小心谨慎,不犯"言多必失"的错误。
挂了许文哲的电话,李艳屏在备忘录上写上:"下月回老家,落实叶老师孩子读书事宜。"
李艳屏去办公室替佟定钦拿工资条时,正好遇到了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孔维任。孔维任是个瘦高个,褐色皮肤的中年人,脸上总戴一副茶色眼镜,样子很像电视剧《围城》里的李梅亭。
孔维任看到李艳屏,一脸亲切地打招呼:"佟市最近身体好吗?"。李艳屏沉静地立在他面前,微笑回答:"好,多谢关心。"她走进电梯时,看到孔维任满脸春风地走进秘书室,此前表露出的微卑而小心的神态一扫而空。
市府里风传孔维任将接替佟定钦的位置。不管孔维任多么努力地掩饰,他的笑容和举动还是流露出某种自得。佟定钦被省纪委召见,秘密谈话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孔维任在沈同舟的支持下,接替了佟定钦的大部分工作。特别让人注目的是,他不仅在事务上主持常规工作,而且还暗中把佟定钦的部署作了大量调整。
由佟定钦亲*板的"H市科技新区建设工程"已经搁置,根据市人大常委工作会议的说法,是因为新区中的"演艺设备城"投资条件不成熟。新区中的"科技园"正进行大规模改造,不仅引进本地地产集团,承建写字楼,而且允许外商参与新楼外观设计,这就淡化了科技园的市政工程色彩。佟定钦最引以为傲的工艺城计划也搁置了,H市第一工艺制品厂的厂长郭新铭天天往市府里跑。当初为了迎合工艺城的统一规划,工艺厂大量出租了旧厂房,并满怀希望地等待新厂房的落成。原厂职工已经及时进行了遣、退、补,留下的职工全部按民营制办医保、社保。一切改造计划都进行得很仓促,因为佟定钦想赶在五一前正式启动工艺城。现在,市府颁发了一份由孔维任授意起草的《关于推迟工艺程启动计划的若干说明》,郑重宣布将工艺城计划无限期押后。这巨大的变化让工艺厂的改革陷入泥沼中。旧厂房已经出租,新的厂房盖了一半。政府承诺的宏图大计只管了半截。郭新铭试过到市府里闹,到人大里闹,可所有的人都只推说是上届领导的事。终于有一天,工艺厂的工人们忍无可忍,集体约在工艺厂门前静坐示威。
当佟定钦深窝在沙发里看到这一切时,他的脸色是平静的。这些每个月只拿三百块钱生活补贴的工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佟定钦认真地读着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却是试图在其中寻找有关孔维任出丑的蛛丝马迹。末了,他放下老花镜,冷冷地笑:"乱搞,真是乱搞。我没看错老孔,他有了点权力就会乱搞。"
从新闻报道上看,也许是孔维任的舆论监察做得好,媒体没有把枪口直接对准市府。这一点尤其让佟定钦心有不甘。要知道,他曾经稳稳地掌控着整个市府,曾经在H市人民中竖立起良好的口碑。如果不是那意想不到的导火索,加上媒体的煽风点火……当然现在再说这一切已经晚了。佟定钦忍不住用酸溜溜的语气说,"小孔的媒体工作做得不错啊,光从这篇报道上看,市府一点责任也没有。"
李艳屏正在打扫卫生,听了只是敷衍地一笑,心里想:"就算是牵涉到市府,对孔维任又有多大影响呢,他当然是将罪过都推到你佟定钦头上。"
初中毕业后,李燕萍考了县重点高中;高中毕业后,李燕萍考了省重点大学。在李燕萍准备上大学那年,辛劳了一生的农民李月山因意外去世了。家里的经济支柱突然倒塌,让李家在困顿的生活中更加窘迫。李家唯一的男孩李向志成绩太差,没考上高中。李燕萍央求母亲把原本准备让弟弟读书的钱给她念大学。这破天荒的要求,让张秀妹在慌乱中更加举足无措。在思考了好几个晚上,以及征求了李家族老的意见后,母亲同意了这个请求。家里的那点微薄的积蓄远不足以支付大学学费。母亲东奔西走向亲戚凑了点钱,不足的费用,要靠李燕萍自己打工去挣。
H市是李燕萍所有憧憬和向往的起点。李燕萍至今记得,当她第一次走在H市宽阔且平坦的道路时,那渺小而无助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仓鼠被突然暴露在阳光下。她被夹杂在往来不绝的车流中,被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在与一群衣饰讲究的都市丽人擦肩而过时,看到了她们眼中的轻视。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跟路边的乞丐没什么差别。
也许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大学就是一段无忧无虑、自由散漫的时光。但在李燕萍的记忆里,这宝贵的大学生涯,她仍然是在贫穷和寒酸中度过的。为了凑足学费,她不得不绞尽脑汁,把所有上课以外的时间都利用上。她每天早上六点钟到市郊贩菜,八点多把菜脱手了赶回学校。中午到快餐店兼职,晚上在一家西餐厅做招待。上课的时候,她一边听着老师的慷慨激昂,一边校对从出版社领来的文稿。在最鼎盛的豆蔻年华,她不敢看镜子中自己,那个因贫穷而衣着寒酸的自己,那个因缺乏睡眠而满脸憔悴的自己。在困窘的经济面前,她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偶尔,她会想起了当年与许文哲的斗嘴,因为当年的赌气成为现实,她终于奋斗到H市来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有了奋斗到H市的一天,却依然穿着带补丁的衣服。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为什么她要过着这样辛苦的生活。就像她的父亲李月山曾经问过,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在城市,而有的人天生就是农民。有的人一出生就享福,而有的人终生都吃苦。然而无论哪一个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无论如何不甘,都得继续日复一日的工作。她唯一清楚的是,如果她想留在H市,就必须付出比H市当地人多一百倍的努力。
辛苦不是她所害怕的,她更害怕的是别人的瞧不起。她清楚自己内心所想要的,她既然已经来到了城市,就不可能再回去。既然如此,就只能一路向前,拼了命往前走,直到无力再走为止。
让李燕萍永远记得的是,在即将举行毕业典礼的那个晚上,她与许文哲、程文状坐在H市大学的咖啡厅里,作毕业前最后的相聚。身处于那优雅浪漫的环境中,李燕萍狠狠心,点了一杯价钱近乎是她一个月生活费的咖啡。H市的繁华与光鲜对于她来说只是手边的光影,虽然看得到,可从来不觉得抓住了些什么。在离开学校以前,她想享受一次她的同学们平常享受着的消费。
同样来自F镇的许文哲和程文状也没有在这四年好好快乐过。他们跟李燕萍一样,以卑微的身份和极少的零用钱在H市艰难生活。程文状也点了一杯咖啡,他即将要到S省最穷困的L镇教书。
咖啡的味道在鼻子底下弥漫,李燕萍试探着尝了一口。这又是令人难忘的第一次,她立刻喜欢上了那浓郁的味道。她已经在H市找到了工作。在过去的四年里,她一直凭着自己辛苦的付出在此地生存,在今后的日子,她相信自己能做得更好。过去的困苦已经随着每一天太阳的升起落下而逝去,她相信将来必定会一天比一天光明。一个人只要肯付出,肯努力,就不会一辈子苦下去。那光明的、富足的前景,正在前方等着她。在经历了四年的奋斗后,李燕萍甚至感谢这一段受苦经历。一个人年轻时若不受点苦,哪能成大器呢。就像手边的这杯咖啡,初喝有点苦,喝多几口,才会感觉到不可思议的甜。
"文状,你想好了?"许文哲惆怅地说,"在L镇教书的工资是六百,在H市工作月收入可以是六千。仅是这一项差别,就能让生活很不一样。"
程文状说:"我想好了,收入高未必适合我。这四年来,我觉得在这座城市生活得不好,过得不快乐,我想到偏远平淡的小乡村去,那里也许有我喜欢的生活。"
他们都是从F镇奋斗出来的最出类拔萃的孩子,然而到了H市,却变成了别人眼里鄙视的乡下人。李燕萍和许文哲都是心高气傲的,他们决心靠着自己的能力,在这座城市生根发芽,要洗涮掉从乡村带出来的一身泥土气,与城市里的人比个高低。但个性温和的程文状,却不想为着争一口闲气,扭曲了性格,委屈了自己。
才华横溢的许文哲已经被H市报业集团录取,尽管可以想象得到前途的艰难,他仍然踌躇满志。李燕萍找到的是一份私企的文秘工作,她想赚很多的钱,在H市立足生根,把母亲也接到H市,过上一家人曾经梦想着的生活。
"人总是想往高处走的,生存本来就很残酷,不管到哪都会很残酷。"李燕萍说。她环顾四周,看着人来人往,就像看着无数人的生活。
程文状淡淡地笑,说:"我不是你们,我不知道一心奔高处有什么好。我是个读了太多书的人,内心过于浪漫,我愿意过平淡的生活。"
许文哲也笑了,说:"你做出这么清高的选择,显得我跟燕萍很庸俗。"
程文状说,"追求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是很正常的人性。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将来不后悔。"
这类似总结的话让大家沉默了。李燕萍惆怅地望着远处,许文哲低头喝着咖啡,仿佛那咖啡能让他品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程文状突然向李燕萍笑道:"燕萍,你学业有成,长得又美。你能留在H市工作,将来一定有很好的前途。"
"文状,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去山区教书呢。"李燕萍不好意思地说。
"说什么傻话呢,你只是一时的情绪。我了解你的性格,你是会一步一步踏着向上的阶梯,越来越好的。"
李燕萍听了程文状真心的祝福,心里更添了感伤。她一改往日的内敛沉静,动情地说:"虽然在H市生活了四年,可每天都过得忙忙碌碌。在这四年中,我每天都做着下等人的活,为H市的本地人服务。这样的辛苦,这样的累,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我阿爸说过,这就是命,有的人一出生就比我好,而我却要经过一番努力,去追求别人天生就有的。文状,你相信这就是命吗。不管我们作出什么样的选择,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吗?"
咖啡厅回想着轻柔的钢琴声,那像雨点般渗透在空气里的声音,浸染了每个人的情绪。许文哲拍拍李燕萍的手,说:"燕萍,别胡思乱想了。一个人不管出生在哪里,都要为他的人生而奋斗的。我们只要一直不懈地努力,将来必定会越来越好的。"
"文哲,你别看我一直忙忙碌碌,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真的,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想要追求什么?"李燕萍激动地说。
那是李燕萍坚韧而倔强的一生中,难得一次流露出软弱的情绪。她常怀念那一个夜晚,那些点到为止的知心话。与她一同长大的童年伙伴们,在那一刻是懂得她的。他们争相把手覆在她的手上,轻柔地安慰她,"你是坚强的,也是优秀的,你知道自己要追求的是什么。"
关于大学的记忆,终止于一杯让她感觉到甜的咖啡。那间以英式风格装饰的咖啡厅,从她踏入H大那天起就存在着。可直到离开的那个晚上,她才有机会踏进去。望着墙上悬挂着的意义莫名的图画,望着四周的旧式烛台、勾花的桌布和桌角下滚滚的木头花边,她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县政府招待会的夜晚。那一年,她以为自己所见的景色是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的绮丽。可是一路走到今天,她看到的更多了,知道的更多了。世界是无限大的,风景永远有更好的。人生就是这样啊,不断地往前走,往前走,走到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从来无法预期自己能看到什么,可是为了想象中的风景,还是会执著地走下去。
李燕萍的工作在三个月被炒了鱿鱼。因为老板的太太发现了老板与公司女同事有私情。老板的太太最终原谅了老板,她这个秘书却成了替罪品。她没有为自己辩解,拿到三个月的薪水后一声不响地回了家。入社会工作与在校读书毕竟有大不同,她觉得自己的思绪有点乱,需要歇一歇。
现在回想起来,人生的际遇就是那么奇妙。假若那一次李燕萍没有回家,她就不可能上山求签;假若她没有上山就签,就不可能遇到佟定钦;假若她遇不到佟定钦,也许此生也没有进入市府工作的机会。而进入市府工作则意味着人生的际遇与命运的陡转。
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她一个人独自上山拜佛求签。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不知道人生的改变就在不早不晚的一瞬间。
距F镇镇尾不出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座由全镇乡民合资修建的寺院。寺院叫"沸水寺",取"沸水清音"的意思。乡下地方多少有点迷信,乡里乡亲们遇到大小难题都爱烧香磕头问菩萨,因此这个寺院香火特别旺。李燕萍从来就不是迷信的人,然而在她觉得内心产生了迷茫,看不到将来的时候,经不住妈妈的极力劝说,最终还是去了。
沸水寺烟雾缭绕,香火鼎盛。寺院里四下走动着几个和尚,院子外几株桃花开得灼灼可喜。李燕萍烧了香,在寺里转了几圈,吸着檀香的味道,觉得平心静气了不少。她依着和尚的指点,跪在蒲团上求了签。那签是很弱很旧的一枝,上面刻着几句古文,意思模糊难辨。解签处空着位置,和尚说解签的到山下买东西去了。李燕萍等了会儿,不见解签的人回来,也就放弃了。
她握着签文,一边看一边想,出了寺门往左拐,没预防地撞上了一个人。那人是宽胖身材,撞得李燕萍肩膀生疼。李燕萍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仔细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佟定钦。
也许不管多少年不见,李燕萍也能一眼认出他。他在她心里的形象永远是遥远而真实的。在H市,李燕萍常能从电视、报纸上看到他。他一年一年地老了,胖了,虽然官做得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是副市长了。
佟定钦朝她笑着,"我见过你,老家人,姓李的。虽然说不出名字,模样看着熟。"
他的慑人的眼神,就那么笔直地落在她身上。李燕萍有点吓住了。他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眼神永远坚直,脸色永远淡定。她在他的注视下,却像个胆小的,无意中做错了事,被老师逮住的孩子。
"来求签吧?"佟定钦说,"我也是。你求的什么签?"
李燕萍给佟定钦看签文,佟定钦掠过一眼,说:"还不错呢。二五宫,中平签,李广机智,你要平步青云了。"
李艳屏惶恐地笑:"佟市长,您才平步青云呢。您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市长。"
"副市长。"佟定钦一脸谦虚地纠正。
这一番看似不可思议的邂逅,说起来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佟定钦这次悄无声息地回老家,是专程为拜庙求签而来的。官场上流行的道理很奇怪,越是当得大的官,越是要信运、信命。佟定钦在工作上遇到了些解不开的心事,他不怕辛苦,特地到家乡偏僻的庙来。官场上另有个流行的道理,越是偏僻的庙越灵验。
佟定钦吩咐司机在山脚下等,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踱上山来。没想到却与李燕萍撞了个正着。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李燕萍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看着眼前这年轻、漂亮的佳人儿,从眼神里流露出的崇拜,佟定钦感到了莫大的满足。他笑着说,"这个庙我很久没来了,新修过吧,格局都变了。"
李燕萍乖巧地点点头,问佟定钦需不需要她指引。佟定钦想了想,问:“不耽误你的时间吧?”李燕萍冲他甜甜地笑:“怎么会耽误,荣幸之至呢。”
有年轻漂亮的女孩相伴,佟定钦欣然前行。寺院不大,却珍藏有不少奇特的祭祀用品,年久留存渐渐地成了文物,佟定钦对它们的意义、用途表示出兴趣,李燕萍便详细解释给他听。拜完了庙,求过了签,佟定钦顿感心情舒畅。他笑着说:"好多年没跟年轻女孩儿在一起了,遇到你,我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
眼看着近中午了,两人一起相挨着往山下走。李燕萍从来没试过与当官的走得那么近,可是凭着从书本得来的经验,她知道要跟领导说好话,要懂得说领导爱听的,但又不能表现得太诌媚。于是,李燕萍便一边傍着佟定钦下山,一边跟他说些F镇发生的一些乡野趣事,佟定钦一边走,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走到半山腰时,一个黑乎乎的山洞伫立在山边。李燕萍笑着介绍说,“这个山洞我小时候常来玩,里面有一块石头,长得特别像孙悟空。”佟定钦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小时候也曾进来过,也见过那一块长得像孙悟空的石头。"
李燕萍看到山洞张着黑乎乎的口,像是等待着他们的进入。老人家说这是个废弃的防空洞,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就没用过了。有一段时间常有人到洞里纳凉,下棋,后来又慢慢绝迹了,说是洞里有很多不知名的蚊虫。李燕萍从佟定钦的提议里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妥,但是如何不妥,她又说不上来。眼见的佟定钦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她只好顺着他的心意说:"佟市长,你是不是想进去,看那块石头还在不在。"
佟定钦点点头,已经扶着洞口的岩石,一步步往前探着。山洞里光线幽暗,由于人迹罕至,能感觉到的是一片清冷。李燕萍小心翼翼地紧跟他的脚步,在那幽深阴凉的环境中,简直感到头皮上的神经一阵发麻。佟定钦仿佛一心想追随童年记忆,黑暗中奋力摸索着往前走。李燕萍几乎是贴在他身后,心里除了紧张,还隐隐生出了一丝尴尬。忽然,她脚下一滑,身体全然失去了重心,情急之下抓住了佟定钦的手臂。
"小心,"佟定钦说,"洞里湿气重,地滑。"
李燕萍听到自己大口地喘着呼吸。她有点疑心,自己是怎么跟佟定钦闯到这黑暗的世界来的。这短短一上午发生的奇遇,让她感觉像在梦境。佟定钦宽阔的肩膀贴着她,这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是个发育完好的女孩。
好在洞不深,不一会儿就到头了。洞的尽头是一个大凹点,形状怪异得像一只猴子的嘴巴。李燕萍长舒一口气,总算到了放“孙悟空”的地方。佟定钦弯下腰看了看,遗憾地说:"那块石头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被搬走了,常有小孩闯进来玩。"李燕萍说。她有点任性地贴着佟定钦的身体。这个向来只能仰望的大人物,如今就真切地站在自己身边,原来他的举止行为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他那魅梧的身体,同样是温的、软的。
"也许吧,只好放弃了。"
佟定钦表现出一脸的失落。再往前已经无处可去,然而他似乎还不甘心,四处寻觅着:"小时候,我总觉得这洞里藏着无数的武林高手,偷偷躲在暗处练功。"
李燕萍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佟定钦的话不多,却每一句都来得莫明其妙,让她难以接上。李燕萍觉得,他好像在四处寻找入洞的理由。在往回走的时候,她仍紧紧拉着他的手。而他就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用宽大的手掌把她的小拳头包得紧紧的。更让她感到难为情的是,他的手臂总似有若无地在她胸前磨蹭。她那高高的、饱满、结实的胸脯在被触碰时,好像鸡蛋掉在水里般胀开。她不敢猜度自己的心思,也不敢猜度他的心思,她就像所有受苦受累了一辈子的农民,对能忍受的一切都尽量忍受。
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燕萍感到自己全身都躁热了。她虽然没有接触过男女之事,却还是从书本上得到不少知识。她知道男女间的互相吸引,有时候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那不可遏止的冲动,也许是身体内某些腺素的刺激。李燕萍偷偷地望着佟定钦,他脸上的平静一如往常。然而,李燕萍没来由地感觉到,他身上的腺素在起作用了。
仔细想想,她觉得这一切都顺理成章。正如她常听人议论到的,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而佟定钦从一方面看虽然贵为H市的领导,一个天天在电视里出现的"大人物",从另一方面看,还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他们虽然是天时地利地相遇了,但如果她不是个漂亮的、让人心动的女孩,佟定钦又怎么会轻易地放下架子,与她搭讪。
这一念头在头脑中生成,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她故意一脚踩空,放任身体的重心倒下。她还未想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已经这样做了。她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压倒在佟定钦之上。佟定钦大叫一声"小心",并很自然地伸出手扶托。然而他的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却完全盖在了她的胸上。
"呀,真对不起。我这是……"佟定钦不好意思,没把话说完全。
"没关系,没关系,"李燕萍稳住身体,连忙摆手,"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没压着您吧。"
佟定钦飞快地把手移开,那覆盖过的地方,仍然像烙过一样,给她带来火辣辣的热。李燕萍斜睨间看到,佟定钦的脸色是红通通的,脸上带着某种受刺激后的喜悦。
下山分别时,两个人都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情,就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佟定钦一脸和蔼地对李燕萍说,"一个女孩在H市生存不容易,在私企打工,始终不是归宿。你向来学习成绩好,不如考个研究生,将来再考公务员,就容易多了。"
李燕萍点点头,说:"我觉得考研究生不难,只是考公务员太渺茫,听说录取了的都是有关系的。"
佟定钦说:"你研究生毕业了来找我,我会安排的。"
李燕萍抬起头,看见一个火烧一样的太阳,正正地挂在天上,刺得她睁不开眼。
第四章
当李燕萍变成"李艳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那是在她读研即将毕业之时,她觉得自己应该断了与"乡土"的天然联系。她要彻底摆脱F镇那个贫穷乡村女孩的形象。她拥有了高学历,也就是成为H市人的通行证。她不再以大学生的身份在此地经过,也不是以"外来工"的身份四处漂泊。她是李艳屏,她要真真正正做H市人。
与佟定钦的相遇点燃了她藏在内心的希望。她开始意识到,原来在她的骨子里,的确是隐藏着强大的野心和力量的。而且,既然她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令佟定钦心动,那还有什么事情她办不到呢。过去,她从未注意过自己的身体,现在,她看到了,原来自己是个能让市长动心的女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李艳屏不习惯自己的名字。她在笔记本上不知不觉就写下"李燕萍"。可是当她醒悟过来,她会立刻用涂改液覆盖。她时时提醒着自己,"李燕萍"必须死去,现在这个叫"李艳屏"的,必须忘掉乡村女孩的自卑与怯懦,记得自己是一个能让市长动心的女人。
在考研的那段时期,李燕萍丝毫不比上大学时轻松。让她感到讽刺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生活竟然与咖啡紧紧联系在一起。她每天早上冲上一杯咖啡,配上一个黄油面包,兴致冲冲地去上班。中午吃过饭,大家都在午休时,她再泡上一杯咖啡,在极度亢奋的神经状态下做题;晚上下班回家,已经耗尽了一整天的心血的她,她冲了两杯咖啡--这两杯咖啡一直伴随到她学习到凌晨三点。
有一段时间,李燕萍有严重的幻听。她听到父亲李月山在远处唤她。李月山说不要再逞了,你就是个农民的女儿,你快点回F镇吧。可李燕萍微笑地跟父亲说:"我不回去,我要留在H市,我要奋斗,我要去拿佟定钦给我的那个承诺。"她听到远处有另一个人在唤她,她叫她快一点,走几步,走到她梦想的风景里去。若干年后,她才明白,原来那个人就是"李艳屏",她在前面等着她。头痛欲裂,心悸,脑子里像有辆火车轰隆隆地开过。她发狠地把试题摔到墙上,直到心平静下来。她知道她必须坚持下去,为了求一个能走得到、看得到的结果。
县里的招待会,佟定钦的邂逅,慢慢地都像流水一般过去。该抓住的,她毕竟还是抓住了。研究生毕业前,她给佟定钦打了个电话。那是市长的对外办公电话,她打了去留下口信,惴惴不安,怕佟定钦已经不记得了。但过了几天,她接到一个自称佟定钦的秘书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公务员开考在即,市府后勤中心有个一般科员的空缺,她可以试试。李艳屏按佟定钦的秘书的提示报考了这个职位,收到了从市府寄出的备考资料。不久,这个叫"李艳屏"的女孩顺利地过了笔试、复试,到市府上班去了。
后勤服务中心负责整个市府的安全监控、清洁卫生、物业管理、车辆调配工作。初看时,工作内容繁杂,压力沉重。但真正参与到其中,李艳屏明白到,实际工作比文件上罗列的轻松得多。政府工作的结构是层级管理,逐级落实,作为管理者的这一层,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打打电话,动动嘴即可。
真正需要费尽心思处理的,是复杂的人事关系。因为在后勤中心工作的,大都是领导的家人或是亲戚。这些人大都资历不足,无法进入市府的核心部门,只好通过各种途径,安插到适宜他们养老的后勤中心。别看表面上是极平常的一个人,实际上背后联系着庞大的人事关系,一点也得罪不得。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放在此处犹为适用。
李艳屏初进后勤中心,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就像林黛玉进贾府,她提醒自己万事要小心,说话尤其注意。没想到即使看清了形势,还是在第一天上班就出了事。
那天早上,李艳屏先到人事科报到,再到中心的办公室找秦主任。秦主任是后勤中心的总领导,有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不苟言笑。他替李艳屏办理了人事交接的填表、交照片等事宜,扬手指着大办公室的一个空位置:"喏,你的办公桌。"
李艳屏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自己的位子。人在自己的一生中,有许多片段是会永远铭记的。当李艳屏在市府的那张办公桌前坐下时,她百感交集,觉得所有的付出都落实了回报,人生终于走到了另一处风景。
电话响了,李艳屏环顾四周,一位身着灰褐色套裙,头发烫成小米卷的中年妇女向她示意,"接吧。"
电话是综合一处打来的,说叶处要带几个同志出去开会,需要后勤中心安排车。李艳屏挂了电话,向秦主任汇报。秦主任从他的办公室里侧出半个头来,"叫秦姐安排。"
"秦姐"就是示意李艳屏接电话的那位。秦主任补充了一句,"你刚来,对中心的工作肯定不熟悉,先让秦姐和春姐带着你。"
秦姐指的是后勤中心的办公室副主任秦丽,春姐也是后勤中心的办公室副主任,叫欧阳春。
听了秦主任的吩咐,秦姐立刻对李艳屏说,"后勤中心的一个主要工作就是安排车。小李,你打电话到司机班,叫老钟开车。"
话说完,秦姐就走开了,李艳屏以为她去上厕所,没想到等了半天,也不见回来。李艳屏打了电话给素未谋面的"老钟",岂料电话那头的老钟说,他现在正在市委等某市,一时半刻回不来。李艳屏挂了电话,不知该怎么处理。综合二处又打了电话来催,李艳屏无法,只得向秦主任汇报。秦主任仍然是从他的办公室里侧出半个头来,说:"你从司机班的名单上随便安排个人吧。"
这一安排,就出错了。司机班里的司机虽多,可每个司机都固定为一两个科室开车。李艳屏不知来胧去脉,秦主任也不跟她详细说明。李艳屏在名单上找了个叫"陈志东"的人,电话打过去,对方的声音却颇不礼貌:
"你是谁呀,你说安排就安排?"
李艳屏没预料一个普通司机,对她说话的口气竟如此粗暴,立时就噎住了。她想着自己是后勤中心的人,怎么说也是司机班的领导,慢慢压住了声音,冷静地说:"我是后勤中心的。二处现在要车要得比较急,陈师傅能不能配合一下?"
原以为把话说得很客气,陈志东会就势让步。没想到他的态度依然生硬,"我待会要去接高市,没有空。你安排别人吧。"
没等李艳屏再说话,电话已经挂了。
李艳屏把陈志东不听安排的事向秦主任汇报了,没想到秦主任听了,不但没有批评陈志东,反而叹了口气,说"这么点小事。"李艳屏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秦主任再挥挥手,"行了,我来处理吧。"
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李艳屏才有点明白过来,原来秦主任的话的意思是说"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啊。
李艳屏感到非常委屈,她回想自己处理事情的前后,并没有哪里出错,可就是这么一点事,竟然受了两个人的气。她突然间觉得很无趣,勉强在办公室坐到下午,脑子里一片空白。到了三四点的时候,秦姐总算回来了。秦姐一回来眼光就落在李艳屏身上,那刀子似的眼光刺得她生疼。
第二天早上,李艳屏被召到后勤中心的会议室里,被秦姐严厉地批评了一顿。
"小李,以后无论做什么,先想好,再去做。我们做后勤工作的,一定要有服务意识。"
李艳屏有点不明白,自己才上了一天班,怎么体现出没服务意识了。难道还是因为昨天的事?没有服务意识的是那个不服从安排的司机。
"秦姐你是指昨天派车的事吗?"李艳屏忍不住有点情绪,"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些什么。昨天我听了秦主任的命令,在司机班找了个人去开车。没想到那个叫陈志东的师傅推三推四,不但说没空,还说我没有资格指派他。"
"大家都是在后勤中心干活,有什么指派不指派的,"秦姐一口把她的话剪断,"叫司机大哥们办事一定要说'请'。你堂堂一个研究生,怎么连这点礼貌都不懂。"
明明是无理的指责,秦姐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尖锐,就像是李艳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李艳屏感到很难受,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眼睛里酸酸的,几乎要掉下委屈的泪。望着神态嚣张的秦姐,她又觉得流泪根本不值得,最应该做的是给这个无聊的女人一巴掌。幸好,这种冲动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最终被理智压倒。作为一个新人,她知道不能有任何的反抗。她强忍着几乎要爆发的情绪,默然点头,以示接受了秦姐的批评。秦主任仍然安静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仿佛对一切都不知情。
这一场无妄之灾,仿佛是刚进门就挨了一记闷棒,提醒她这个地方处处是陷阱。李艳屏知道自己刚进入市府,一切都不熟悉,千万不能出错。从这件事上,她吸取到了一个重要的教训,那就是,身处在某个具体环境中,就必须遵守由这个环境所订立的一切规则。从那天起,不管安排什么事,她总保持着客气谦卑的态度。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礼不礼貌的问题,而是因为自己身后的背景空空荡荡。
在一个以人情世故为能力高低衡量标准的地方,稍微大意便有可能招来无理的否定和指责。
从市府的管理设置结构上看,后勤中心是个无足轻重的脚色。它的任务是家里的管家和仆人,管涉的事情多,然而是为主人服务的。从市府的人事关系上看,后勤中心就像古代垂帘听政的老太后,身在前锋掌有实权的某局某室们,从来不敢看轻后勤中心,因为它往往在重大政治事件上起到关键作用。所有有关市府的人事动向都是由后勤中心传出的,后勤中心的风言风语也间接影响着市府里所有领导的言行举动。
在后勤中心工作久了,李艳屏逐渐了解到,秦姐今年有四十多岁了,丈夫是省监察厅某处的处长。春姐的年纪跟秦姐差不多,丈夫是市科技局副局长。秦姐因为是省领导的夫人,常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官太太的气派。她手头宽裕,乐得大方,常把别人送她丈夫的礼品拿到后勤中心,招呼办公室的同事一起吃。
"这是澳大利亚的小麦饼,进口的,粗食,不含糖","这是正宗的瑞士巧克力,你尝尝,口感特别好。"每次秦姐一招呼,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跟着凑趣。
秦姐本身文化程度不高,脾气倒是直爽的。她一招呼大家,办公室里的气氛就热闹了。大家都自觉地离开自己的电脑,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聊着日常吃喝拉撒的闲话。
秦姐、春姐这些领导夫人们对衣食住行却有一套特别的讲究,她们有心要树立自己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以中产阶层或高官阶层自居。自从李艳屏来了,她们面对着这个从落后的小乡镇出来的小女孩,更有绝对的心理优势,成天显摆不完她们那一套生活哲理:
"上星期我在华丽广场看中了一对皮鞋,那真是好呀。那个小牛皮的感觉摸起来。小李,以后买皮鞋就买那个牌子,真正从法国进口的,不是国内贴牌。"
李艳屏一脸乖巧地点点头,秦姐自顾自地说下去:"买鞋子,要么不买,要么就买好的。你看我这双鞋,十年前在法国巴黎买的,现在穿起来还跟新的一样,一点不变形。"
跟这些领导太太们在一起,李艳屏需要不停地赞叹她们的高尚品味。她们作为领导的太太,有着敏锐的政治意识,不会随便发表政治意见,因此更乐于从生活层面发挥优越感。秦姐在某些地方非常精明,但在某些方面则显得毫无见地。例如有一次,她问李艳屏,"今天开会的时候,张处说了一句什么’不可估名学霸王’,是什么意思?"
李艳屏说,"哦,那是毛泽东的一句诗词,’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意思是说,我们的工作要认真务实,负责到底,不要沽名钓誉。"
秦姐一脸心不在焉地说"哦"。李艳屏还想再解释多一些,打量了她的表情,也就住了嘴。她知道即使说了秦姐也记不住。秦姐对所有非实用性的知识都没有兴趣,只是怕一无所知闹笑话,才好歹问个大概。自从李艳屏来了,秦姐便把她当成活字典,但凡有不懂的就直接问。李艳屏只得耐着性子,不管什么问题都跟她好言解释。但是说实在的,像秦姐这样的领导夫人,文化水平实在不高。又过了一阵子,某天秦姐看报纸,忽然说道,"哦,原来是三点水的沽,我还以为是人字旁的估呢。"李艳屏愣了一下,想明白了后忍不住笑。
后勤中心的工作实在轻松,秦姐、春姐们平常除了打打电话,向承接市府服务的物业公司、清洁公司传达一下领导的意见,就再没事可干了。余下的时间,大家要么在各人的电脑上玩游戏,要么聚在一起胡扯:
"昨晚我的一个远房外甥来探望,真把我给气死了。小家伙现在一家公司开车。他来问我,能不能安排他进市府里当司机。他说他人机灵,又是我们家的亲戚。如能进市府,肯定大有作为。"
春姐一边吃着秦姐的澳大利亚小麦饼,一边声色生动地讲述,"我费了好久口舌才让他明白,市府里要招一个司机,不是说招就招的。要打申请,等批,公开招考,一试二试。一旦红头文件公布了,多少人争着这碗饭。市局、区局好多领导的子女都在待业呢,哪轮得到你这乡下小子。"
秦姐看春姐说得高兴,也抢着说一段:"现在的年轻人多天真。我老公有个远房侄子,刚考进H市一区规划局当秘书,才不过做几天呢,觉得自己得心应手了,问我能不能安排他进市府。我跟他说,你真是开玩笑,当时考公务员是怎么考的,现在去哪没有几道门槛,领导说提拔就提拔?别说是我老公,就是佟市,也不是说让你进就能立刻进的。"
领导夫人们边聊边笑,全然不顾及李艳屏这个乡下来的年轻人的感受。听着她们的取笑,李艳屏感到心里有点梗着。
后勤中心这个地方,就像古代的皇宫,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穿着龙蟒鹤鸡,可私底下辈份等级排得一清二楚。李艳屏到了后勤中心后,作为小字辈,中心所有的通知告示都由她起草,调派车辆、花草养护、清洁工换班这些工作,也几乎由她一个人完成。从秦主任到秦姐、春姐及至其他科员,没有人对这不合理的安排提出异议。李艳屏听他们在言谈中透露,所有刚进市府的年轻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后勤中心还有个特别之处,就是这里的同事学历普遍偏低,自从李艳屏进去以后,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一个堂堂的研究生"。初听起来像是表扬,其实是给她盖了顶铁帽子,冷不防之时给她重重一压。不管他们说这句话是因为嫉妒还是自卑,李艳屏为了这句话,每天都得干着后勤中心最难对付的行政工作。
只有当李艳屏成为佟定钦的秘书后,她才体会到这一段工作经验的宝贵。正是听了领导太太半遮半掩的闲谈,她才懂得市府这工作环境是多么的复杂,在表面的融洽之下隐藏了多少勾心斗角。过去她所看到的政治都是书本上印着的,现在,她靠着聪颖的理解能力,去体会秦姐、春姐们日常闲聊中的为官之道,懂得什么叫"领导的意图",懂得什么是"政治手腕",甚至学会了"当说不说"、"指桑骂槐"、"借刀杀人"这些政治术语。
李艳屏记得有一次,她正在埋首写报告时,忽然听到秦姐那压低了,但仍然极尖利的声音说:"不会吧,被拍下来了?蓝主任这回有点麻烦了。"春姐带着一脸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说:"他们这些做领导的,时时像在走钢丝,说着一个不注意,就出大祸了。"李艳屏初听没在意,后来才慢慢了解到,原来市府城建办的蓝主任,上班时被一群到市府上访的老工人们拦住。两方不知怎么起了争执,那位蓝主任起了火气,在推撞中踹了老工人一脚,正好被《H市日报》的记者拍到。
"听说这批工人的问题就是蓝主任在某局当领导时遗留下来的,人家根本就认定了他是罪魁祸手。"秦姐一语下判断。
"事情倒不大,可真是让蓝主任倒霉了"春姐说,"市府门口老是围聚着静坐示威,今天是下岗职工,明天是重大冤案。唉,吴书记亲自下过指示,说是不准驱赶上访群众,好让市里的领导干部们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你看,问题多着呢,谁碰上谁倒霉。"
秦姐故作神秘,把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天天有记者埋伏在市府门口。这一次,大概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否则也不会直接冲着蓝主任去。"
"市府里的这些领导,谁敢保证自己在底下区局工作时没出什么问题。吴书记的指示对群众一点帮助也没有,反而便宜了有些人’借刀杀人’。"春姐皱着眉头说。
李艳屏默默地敲着键盘起草文件,手心里密密集集地出着冷汗。
李艳屏是九月份考进后勤中心的,到十二月的时候,她已经跟秦姐、春姐们熟络了。她紧记自己在生活中总结的那一套,慎于言敏于行。不仅如此,她还天天提醒自己,一定要离开这个每天散发着是非之气的地方,尝试走进权力的中心。
她不是不知足,只是想看到更多更好的风景。
转眼之间,新年就要到了。每年一到这个时期,市府里的迎春招待会、春节茶话会特别多,后勤中心也就真正忙开了。
每年必定举行的退休老干部茶话会,是春节活动里的重头戏。那些曾经在官场上骁勇善战的老同志们,一旦从高位上退下,心理多少都会有些落差。很多老人的性情直接停留在当年呼风唤雨的时代,他们要么冷嘲热讽,指责现在的领导能力不足;要么热血未冷,组织了一肚子政治建议等待机会给人看。
都知道这些老人们难应付,秦主任特别嘱咐秦姐和春姐亲自把关。秦姐密集地与市府迎宾馆联系,从场地、灯光到布菜一一制定标准。在开会的前一天,她带领李艳屏及其他年轻人一起到会场挂花、挂气球、摆放瓜子花生糖。茶话会的节目都是秦姐亲自挑选的。省歌舞团的女高音独唱、省杂技团的现场小魔术、市群艺馆选送的相声小品,秦姐向来觉得自己最有艺术品味,不是她亲自过了眼的,她不放心。
给老干部的新年贺礼,除了一封大利是,还有一套茶具、一套床上用品。秦姐带着李艳屏亲自去百货商场挑。先是选了套淡黄色纯棉的,后来又改了主意,要淡灰色的。秦姐一边挑,一边跟李艳屏嘟囔,"老干部总是多疙瘩,鲜色的他们不喜欢,淡色的又嫌不吉利。别看是价值八百多的好礼,他们觉得不合用,还是会到佟市面前嚷,难侍候得很。"
李艳屏低声下气地跟在秦姐后面,不管秦姐说什么,她都只能陪着笑脸。秦姐埋怨老干部"难侍候",可是在李艳屏面前,她自己也像个难侍候的主。去挑床单时,秦姐跟H市百货大楼的夏经理聊得火热,李艳屏跟在她身后无处插话,静默地等待。刚从百货公司出来,秦姐就黑着脸质问她:"怎么一句话不说,是不是心情不好?";去省歌舞团挑节目,秦姐看中了一个歌舞,李艳屏提醒说已经在市委宣传部的晚会上看过,秦姐当即拉下脸,说:"哦,我都不记得了呢,我记性真差。"
在回市府的路上,李艳屏陪着千般在意,万般小心,不停地跟秦姐逗话,一会儿说她家的房子大,一会儿赞她衣服穿得时尚。说了好半天,才见秦姐的脸色有所缓和。
在老干部迎春招待会上,李艳屏终于见到了佟定钦。这是她入市府后第一次见到佟定钦,她知道未必有与他交谈的机会,但仍感到心情非常复杂。当年佟定钦给了她一个许诺,让她有了向上爬的勇气。然而等到她进了后勤中心,才发现这诺言实现后的滋味也不过如此。她不敢说入后勤中心是个错误,但无论如何,这不是她想要的。
佟定钦在一群处级领导的簇拥下,郑重其事地从会议厅正门入场。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线条流畅,格外庄重。这是李艳屏第一次看到在正式场合出现的佟定钦,她吃惊地发现,此时的他与她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在她的记忆里,每年在老家见到的佟定钦,脸上总带着谦和的笑容,遇到乡亲会微微含笑,点头招呼,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然而此时的他,踏步走进会场,眼光直视前方,谁也不多看一眼。神情俨然,眼神锐利,一副十足的领导人派头。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同志们,朋友们……"佟定钦展开讲话稿,郑重地致以新春献词。只是放眼望去,整个会场的老干部们,都似乎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们大都用斜斜的眼光,四处乱瞄,遇见熟人,就抓一把瓜子跑过去,热情地聊磕,"听说现在市委外事处的荆处升了?""到外经贸局当副局去了。""昨天我外出见到原来文化局社文处的彭处,他竟然调到市残联去了。""残联好啊,工作轻松,不用担那么大的压力。"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H市的政治动向,就如街头的师奶们谈论着昨晚的连续剧。当然,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不在其位的他们,无论再怎么热情、再怎么思考,他们的意见对于当权者来说都是废话。他们对待政治就像对待一盘棋,因为上了瘾,对着棋盘也要指指点点。
佟定钦讲话完毕,底下响起了稀稀疏疏的掌声,接下来便是文艺表演。老干部们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小节目,一边跨桌说说小话,气氛虽然不算和谐,还是有几分新年的景象。佟定钦一边欣赏节目,一边与同桌们闲聊说笑。李艳屏坐在分属于后勤中心的一桌,正好可以近距离地观察他。也许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未见,李艳屏觉得此时的佟定钦特别有魅力。这个念头一生出,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她再仔细望了望,心想,大概是因为此时的他,适时地表现了领导人的排场。与她过去在乡下看到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饭局酣处,不少老干部来向佟定钦敬酒。一般说来,按着政治场上的辈份、关系,老干部们向不向现任领导敬酒都是可以的。有些老干部就显出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全然不去看佟定钦的脸色。但也有部分能调整心态、随势而变的老干部,端上一杯热酒朝佟定钦走去。佟定钦对待敬酒的老干部们,态度特别客气。政治场就像一片庞大的榕树林,别看他们已经退下来了,所谓子又有孙,孙又有子,谁能弄清底下还有多少盘枝错节。佟定钦与众人一一寒暄着,碰了几杯酒,脸色开始醺红了。
这时,只见一位老同志举着酒杯,颤巍巍地、笑吟吟地走到佟定钦身边,"佟市长,今天这个茶话会办得好,好,热闹。"
佟定钦点头,举起酒杯,正要客气几句,老干部突然话语一转,"但是"。
这话一出,全场不由地安静了许多。满桌的政治人物都知道,"但是"一来,就是要挑骨头了。
"但是,"老干部说,"对于茶话会安排的节目,我有小小的意见。佟市长,我说来听听,你看合不合适。"
众目睽睽之下,佟定钦对老干部保持着绝对的恭敬。他点点头,笑着说:"你说,你说,有意见尽管提。"
"刚才的即兴小魔术,变得好,比我以前看过的魔术都要好。"老同志竖起了大姆指,只是那大姆指立刻便歪向一旁,"但是,大概是我老了,思想有点僵化了。我突然间想到,这可是我们市府举办的茶话会啊。既然是市府的茶话会,就得有点档次,有点内涵。在座的各位,都是国家干部,都是人民的领导,怎么给大家看的是一个变钱的魔术呢?据说这节目的道具还是假钱,这怎么行呢?"
老干部一口气说下来,没等旁人有所反应,他的情绪已经更激动了,"这魔术可是*裸地宣扬金钱。我们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从来视金钱如粪土。可现在眼见着假钱一张张变出来,一个个还在台下哈哈大笑。这样子要是被外面的群众看到了,会怎么看呢,会怎么想呢。"
这位老同志的话听起来像是无理取闹,李艳屏在一旁心想,假若听意见的是秦姐之流,大概已经大发脾气了吧。佟定钦拍拍老同志的肩,仍保持着和颜悦色地说:"新春联欢,娱乐一下嘛。来来来,严市,再多喝两杯,这点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这两句话说得婉转得体,假若这位严市是识相的话,就应该碰杯走人了。没想到这老朽的退休严市,不但不领佟定钦的情面,反而提升了语调说:"佟市,原来在你眼里,这些都是小事啊!坦白说,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些年来,我觉得我们H市的领导干部,都变质了,浮躁、贪婪、好大喜功。没错,这几年H市发展得很好,从表面上看一团和气,可我们也要看到很多日益严重的问题,比如,治安问题,养老问题……"
话说到这个程度,就有点负面了。佟定钦微微地变了脸色,显然是对严市的胡扰蛮缠起了情绪。出于礼貌,佟定钦仍是劝严市喝酒,然而严市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半口,仍然舍不得离去,一副要跟佟定钦辩论天下的势头。
场面上的吵吵闹闹,掩盖两人对话间的尴尬。也许碍于老同志的辈份,周围的工作人员还拿捏不准是否应将他劝走。然而佟定钦虽然保持着笑容,神情间明显有几分不耐烦了。李艳屏有心想在佟定钦面前表现,抢在佟定钦身边的工作人员有所动作之前,快步冲上去,向严市作了个请的手势:"严市,我们准备抽奖了,您快回位吧。"
严市眼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出来挡住他,心有不甘。他斜眼看了看李艳屏,轻蔑地说:"你是后勤中心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节目都是你们安排出来的?"
李艳屏在后勤中心工作了半年,早已练就不管什么嚣张态度都能忍受的本事。当着佟定钦和众多领导的面,她更是低声下气,特别谦逊地说,"是我们安排的。可能有些地方没想周到,是我们疏忽了。"
严市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到小姑娘一脸恭敬的神情,他心里又舒服了。如同所有受冷遇已久的老同志一般,他大刺刺地摆出老资格的模样,向李艳屏教训道:"你们年轻的同志就是要注意。我们经历的政治运动多,太小心谨慎了。你们恰相反,经历得太少了,总是想不周到。"
李艳屏低了头,低声应着,一副主动承认错误的样子。这位老人家也是因为久不出门,再加上多喝了两杯,实在是有点拎不清了。眼见李艳屏不停地说"对不起",他也就势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此时,正好抽奖开始,几位工作人员一起拥上,劝他回座去了。
佟定钦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李艳屏身上,他冲她点点头,说:"哦,我记得了,你是老李家的亲戚,H大的中文系硕士,还是我指示肖秘把你安排进市府的。"
李艳屏微笑着点头说"是"。佟定钦说,"什么时候考进来的,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进入后勤中心后,李艳屏曾经给肖秘书打过电话,说已经成功考进来了,想跟佟市说声谢谢。那位肖秘书接了电话,声音冷漠,说会向佟市转达的。此时听佟定钦的意思,显然肖秘书根本没向他提过。
李艳屏知道此时不能跟佟定钦解释,如果解释起来,那就是肖秘书的失职了。何况佟定钦大概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不会真的在乎她是否找过他。佟定钦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笑容,转头对身边的人说,"这位小李是我老家的亲戚,人很伶俐,凭真本事考进我们的后勤中心。她的文章我看过,是很不错的,你们秘书处不是正嚷着缺人嘛,看看能不能调过来。"
坐在佟进钦左手边的那位,年岁已大,戴粗边眼镜,又瘦又高。李艳屏后来才知道,他是市府秘书处的处长秦岭。坐在佟定钦另一侧的,一个身材微胖,头方脑圆的中年男人,迅速地从脸上展开一个笑容:"佟市长的老家出人才啊。"
这话看似赞李艳屏,其实是赞佟定钦。此马屁拍得不露声色,大概所有领导听了都会受用。佟定钦点头微笑,说:"你们之前联系过的,小李,这位就是肖秘。"
李艳屏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跟随在佟定钦身边,鼎鼎有名的市长秘书肖松晚。她朝肖松晚传递一个了友好的微笑,肖松晚点头回应。此时酒到深处,会议厅中乌烟瘴气,人声混杂,但是在李艳屏眼里,就仿佛看到一幅春到人间的画卷,春光泱泱,繁花盛开,四处充满了生机。
第五章
春节过后,李艳屏离开后勤中心,调到了秘书处。秘书处在市府里俗称“天子脚下”,虽无实权,地位很高。自从得知李艳屏要调走,秦姐、春姐等人对她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转弯,从此再也不敢把她当使唤丫环了。
初进秘书处,李艳屏吓了一跳,这里似乎个个都是哑巴,从早坐到晚,竟然听不到一个说话的声音。在市府上下职工的评价里,秘书处是个令人乏味的地方。这里汇合了整个市府最有知识、最有文化的人才,可这些人只会埋头写公文。
秘书处里的二十多位干部负责市府各类文件的修改,审订,市府领导的讲话稿,发言稿,种种文字工作不一而足。能够进入市府秘书处的,大都在基层工作了五到十年――并且为自己赢得很好的口碑。“老笔杆子”主要是指秘书处一室的老臣子们,他们负责市府重大文件的起草;二室则是一些较年轻一点的――其实也年轻不了多少,主要负责各位领导的出行安排,综合的文秘、行政工作。
佟定钦的“二秘”本来是温兰,那是一个从外表上看很赏心悦目的女孩。长相姣好,打扮入时,在市府里你永远能看到她甜蜜的笑脸。温兰的父亲是市文化局副局长,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学习成绩优秀,会弹钢琴,会品字画。然而这个看似完美的女孩,被佟定钦重用三个月后被无情地换掉,说她“年纪太轻,还欠火候”。
李艳屏已经有了在后勤中心工作的经验,她知道在政治场上,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总意味着暗流汹涌。后勤中心里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官太太们,尚且为了一口闲气争吵。这里是“天子脚下”,又都是人才,怎么会没有明争暗斗。跟这些人在一起,还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算计呢。毛泽东有句老话,“与人斗,其乐无穷。”进市府工作后,她才深刻地明白,原来政治的意思就是要跟所有人斗智斗勇。
李艳屏向来以“敏于言而慎于行”要求自己,到了秘书处后,她找到了比自己更“慎”的人。环境安静得让人害怕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只对着桌上的电脑,一整天不说话,不活动,除了去上厕所,他们不发出任何声响。
假如把一切拍成电影,很可能像是同一个镜头的定格。
第二天,李艳屏的位置被安排到秘书二室。秘书们通常要求在领导与秘书处间游走。很多同事在秘书处有位子,在领导的办公室里还有另一张桌子。他们要贴身跟在领导身边,承担起负责领导的行程、对外传达领导精神、向领导汇报工作等种种任务。如果把领导比作一个孤岛,他们就是允许其他人向领导靠近的那座吊桥。而佟定钦的贴身秘书,就是肖松晚。
肖松晚看上去就像大海一样深藏不露。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风平浪静、和蔼可亲,同时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这一点特色好像在秘书处工作的同事都具备,但肖松晚表现得最好。他无论跟谁说话,都让人感觉他是想说话的。可是等他说完了,你仔细回想,会发现他其实什么也没说。
肖松晚每天上班前,总是先到秘书处坐坐,跟秦处、罗处闲聊几句,如果遇上别的同志,也随和地说说闲话。看起来像是无所用心,实际上是于杂乱的话题中揣测市府里各方的活动。大家对着相貌忠厚的肖松晚,多少会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李艳屏从他人口里知道,肖松晚已经跟了佟定钦不少时候,佟定钦能在市府里做得那么顺,肖松晚的功劳不可忽视。
让李艳屏特别注意到的一点是,秘书处所有的办公桌都是干干净净的。这只不是保洁人员的功劳,而是这里的每个人每天一上班,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桌子收拾好。秘书处处长秦岭每天收阅无数文件,桌子上堆着的材料有两尺多高,可他的办公桌从来没乱过。
“小处见真章,”李艳屏心想,“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心思犹为细密。”
就像在后勤中心遇到让人不知如何形容的秦姐,在秘书处,李艳屏遭遇了温兰。
温兰一心想成为佟定钦的“二秘”,甚至“一秘”,可是佟定钦一句话,无情地把她放弃了,紧接着来了同样年轻漂亮的李艳屏,这就难免使她产生罅隙之心。温兰对着秘书处的每个人都有说有笑的,唯有对李艳屏,虽然也带着笑脸,却总让人觉得那笑里藏了刀子。
有天早上,李艳屏回到办公室,提包还没放下,就听到温兰用夸张的音调尖叫:“哎呀,小李,你的丝袜抽丝了。”
秘书处里寂静无声,似乎没有一个人在意,李艳屏却在那无声中感到了尴尬。这里几乎都是男同志,当着他们的面,说她丝袜抽丝了……李艳屏看到大家正埋头在电脑前,脸上看不出表情,可她几乎能听到了他们肚子里的笑――都是不怀好意的笑。
更让她气恼的是,温兰那一副假装无心的样子,不仅让她没法发脾气,还得很和气地说,“哎呀,真的,我才发现。谢谢你。”温兰露出她的招牌式天真笑容,说:“不用谢,现在的丝袜质量很不好。”
李艳屏知道,温兰是有心要她在众人面前出这个丑。要真是出自好意,怎么会如此夸张地在办公室里大声叫嚷。得了便宜还卖乖,典型的小女人政治。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止一次地发生,让李艳屏难以防范。没过几天,李艳屏把一份传阅的文件递到温兰手里时,温兰依然貌似好心地大声叫嚷:“小李,你装订反了。”
李艳屏暗自倒吸一口冷气,那文件传阅到她时,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就算是现在才发现装反了,那也不是她的错。可是温兰当着秘书处所有人的面嚷出来,她总不能推说是其他同事的责任。李艳屏还是只能笑着说:“谢谢你提醒”,再次小摔一跤。
虽然是吃了一肚子的委屈,但是在秘书处,也不知是否因为那沉闷的空气,不管什么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都无处可说。在刚进秘书处的那段时间,李艳屏真被温兰弄得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出了什么错,被温兰发现了又大肆宣扬。
某天晚上,有市委常委请吃饭,据说是为了某事庆功。秘书处的饭局向来多,原因是就算跟秘书处没多大关系的事,其他处室看在他们‘天子脚下’的份上,也会给他们预一桌。下午温兰外出给市委宣传部送稿,秦岭在下班前通知大家留下,却没有提到她。
“哎,温兰外出没回,要不要通知她。”李艳屏故意提起,以显示自己与温兰的平日关系尚好。
“不用了,吃饭机会多的是,就让她早点回家嘛。”秦岭淡淡地说。
听了秦岭的话,李艳屏那肚里的冤枉气消散了不少。秘书处几次有饭局,都非常巧合地出现这个结果,这让李艳屏总结出一个事实:秘书处没有人喜欢温兰的做派,秦岭特别反感她。她耍的那些小聪明,就算是只针对李艳屏,也让其他人“心有戚戚焉”。再加上她资历浅,背景一般,大家表面上不说她,背地里一定对她存了意见。秘书处与后勤中心不同,后勤中心哪怕再势利刻薄,也是能看得见的。而秘书处则是表面和谐,细处见冷漠。处里有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严玉龄,是省文化厅陈厅的太太,午饭时间常跟温兰在一起叽叽喳喳,两个人聊穿衣打扮,聊时尚聊得火热,说起某百货公司打折,一直闹着去买,却从来不相约成行。
李艳屏还是信奉着“慎于言敏于行”,秘书处的个个看起来都像灯芯人儿,一点就亮。温兰的确是聪明伶俐,可老家伙们怎么能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撒野。老文人犹其重资历、重规矩,年轻人谁什么作风,谁什么想法,他们都是一点一点看在眼里的。
被佟定钦弃用后,温兰主要协助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李云枞。李云枞是个刚满四十岁的年轻人――在领导人里算是年轻人,体态略胖,性格活泼,眼睛大而有神。在这个年纪的男人,还是特别钟情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温兰跟随他以后,还是受到了重用。听说温兰的父亲在李云枞当年崛起时,曾起到辅助作用。李云枞对温兰的特别照顾,也是报恩的意思。
秘书处开始为H市第四届文化产业发展论坛做准备,李云枞指示由温兰完成他在筹备会议上的发言,这对于一个年轻的秘书来说,是极难遇到的施展才华的机会。
然而世界上的事总有两面,用的是刀尖还是刀背,事情的结果会完全两样。李云枞对温兰的重视,只会让温兰一个人高兴。他让秦岭指导温兰,可温兰看起来不像是虚心接受的样子。秘书处开过几次会,重点都放在佟定钦的发言稿上,对李云枞的部分没有提出什么实质性指导意见。秦岭总是笑眯眯地对温兰说,“小温,你跟李市沟通得多,先说说你的想法”
温兰一心只想表现自己,听了秦岭的话,立刻不知深浅地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秘书处一桌子的人围着她寂静无声。末了,秦岭说:“行,你的意见很好,可以放手去做。”
李艳屏发觉,秦岭的态度其实是别有用心。他看起来像是充分尊重李云枞的意见,同时给了温兰极大的机会。可实际上,他像个狡猾的猎人,在树林深处撒开了无数的陷阱,让仍然稚嫩的温兰随时可能栽倒。
在筹备的最初阶段,温兰感觉良好,她在秘书处的会议上特别活跃地发言,一副意气风发的神情。等到距离正式会议还有一周时,她才意识到问题的可怕。眼看着由秦岭牵头撰写的开幕词,已经好好地放在了佟定钦桌上,而李云枞的发言稿,看上去还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就是温兰自己读起来,也觉得空洞无物。她这才意识到,秦岭已经把最有价值的材料都放到了佟定钦的讲话稿里。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几乎到了最后一刻,温兰才发现危险。也许是她太出风头了,也许是秦岭感到了她的威胁。在有条不紊的工作中,秦岭不动声色地陷害了她。最重要的是,秘书处最终所需面对的,是佟定钦。而佟定钦决不会因为这件“小事”怪罪于秦岭。相反,假如整个秘书处都全力以赴处理李云枞的发言稿,那才会让他不高兴。
哪怕这个坑是秦岭有意掘的,李云枞最后也只能怪到温兰头上。
李艳屏默默地注视着秘书处发生的一切。这看起来像是一件微不足道“小事”,其实却是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政治手腕不分大小,只取乎每个人的心思和意图。温兰在这关键时刻处理不好,就会像历史上所有的弃将一般,在领导眼里成了没有用的人,从此不再得到重用。
在秘书处每周一的例会上,温兰不得不用撒娇的腔调跟秦岭说,“秦处,李市的发言看起来还得再修修。”
“行啊,”秦岭很爽快地说。然而他没有打算对温兰援手,“再打磨一下吧,这次全靠你了。”
“我觉得动漫产业发展这一块的情况掌握得不够清楚,要再催催文化产业办的人,”温兰忽然转向李艳屏,“秦处,时间紧,人手不够,我能让小李帮帮我吗?”
李艳屏“呀”了一声,没想到温兰在这时候想把她拉进去,这明显是找她当替罪羊。没等秦岭回答,李艳屏忙说,“我正在跟佟市这一块,再去插手李市的,怕忙不过来。”
“啊,那我就没人手了呀。”温兰装腔作势地说,仿佛一切失败的原因是人手不够。
“这样吧,”秦岭略略思索,说:“我让老杨帮帮你。”
老杨全名是杨怀赋,是从市教育局调上来的。此人年轻时饱读四书五经,历史人文底蕴在秘书处数一数二,与肖松晚不相上下。只是这位爱读书的才子,于细微的人事关系上往往不够果决,远不如其它人来得精明。
杨怀赋点头答应,既然是上级领导指派的,那还有什么可推托的。
李艳屏有件纯羊毛的大衣,是在后勤中心时跟着秦姐凑趣,一起到友谊商店买的,价钱不便宜。趁着春天天气回暖,李艳屏将它送到洗衣店干洗。等到去洗衣店取时,却发现衣服已经走了色。李艳屏不高兴,说了洗衣店几句。那洗衣店里的小妹,非但不道歉,还叉着腰冷眼相向,说是衣服本身的问题。
李艳屏看洗衣妹一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由的有点生气,向洗衣妹说道,“你知道这件大衣有多贵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洗衣店小妹睃了她一眼,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说呀,你是谁?”
李艳屏差点冲口而出,“我是佟定钦市长的秘书”。话到口边,到底还是忍住了。洗衣店老板娘正好赶到。老板娘对李艳屏连声道歉。洗衣妹是从乡下来的,对人情世故不知轻重,老板娘却是害怕的,知道这一带是市府的宿舍大院,敢说出“你知道我是谁的吗”这种话的,多少也是个人物。从来官字两个口,哪怕是个给市府扫大院的,也不要轻易得罪。前一阵子大院附近盛传,一家水果店因为欺了某副市长夫人的秤,还死口不承认,没过几天就被吊销营业执照了。
老板娘对李艳屏好言相慰,狠狠地骂洗衣小妹没文化,不懂礼貌。折腾了好一阵,李艳屏心里才有点平衡。但是回家后,回想自己说过的那句“你知道我是谁吗”,却有点郁闷。徜若老板娘不及时赶到,她是否真要说出她是谁呢。她是谁,不过是市府里的一个小秘书,尽管是跟着佟定钦,也只是一个小秘书。
秘书处的工作其实是枯燥的。省里发下来的文件,一律是要让佟定钦过眼。而面对着各个领域专业性很强的文件,佟定钦也确实只是过眼。这些文件从基层开始起草,经过区级、市级,最后到达佟定钦处,已经是成熟的政策性文件。佟定钦并非百科全书,他不能轻易对某个项目指指点点。他所能做的,就是抛给李艳屏一句话,“行了,我看过了,送给某市过目吧。”
李艳屏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在文件传阅卡上签:“已阅。交黄副市长阅办”,“交张副市长阅办。”
当李艳屏真正踏入这座城市的决策中心,她发现过去一切奇妙的想象都沦为庸常。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角度来看,市府在H市像是舞台上的主角,从市府里发出的声音,影响着全H市人民的日常生活。但事实上,从市府的内部来看,这里跟一间普通的民营公司、一家农场没什么两样。所有人都是踩着既定的轨迹前行,就连佟定钦的工作,也是市府常规工作的一部分,是从历任市长的工作沿袭下来的,也是在政务职责中规定好了的。
李艳屏看到,佟定钦每天工作最大的内容是开会和出席各种活动。而各种会议以及政府活动之庞杂,已经让他的时间不够分配。李艳屏每天要做的另一重要工作,就是在接收到各种活动安排时,填写到佟定钦的工作行程里,并确定这一行程是否与其他事情冲突。假若太多的活动安排不过来,李艳屏就要想办法沟通协调,使佟定钦每天的时间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
初进入秘书处时,李艳屏为了了解身处的工作环境,特别看了许多官场小说。那些胡编乱造的小说使她觉得,佟定钦的生活就像传奇故事般,贪污、寻欢作乐、无所不为。他动动手指就有富豪商甲送来字典一样厚的票子,他点点头就能让最无名的小卒走马上任,他在装修豪华的别墅里养着倾国倾城的情妇,而且还不止一个。可是,在佟定钦身边工作后,李艳屏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传奇只是传奇,佟定钦的工作就像任何职位上的职员般踩着钟点平淡而行。
佟定钦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上班,五点半下班。其间他所有的时间都在参加大大小小的会议。作为H市的一市之长,他代表政府出席场合已经到了疲于奔命的地步。而整个市府就像一只巨大的蜻蜓,长了无数只监察眼,无时无刻不在注视他的举动。佟定钦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害怕会犯罪误。他有一次曾感慨地说,“虽然我贵为一市之长,但是如果我明天在某个发言席上跌倒,后天全市的报纸就会刊登,整个H市的人都在笑,所有的副市长都蠢蠢欲动。仔细想想这个场面,是否觉得很可怕?”
李艳屏能想象佟定钦身上背负的沉重压力,那就像一朵需要放在阴凉处的花,却永远暴露在骄阳下。然而,作为刚进入秘书处的小秘书,她还没有能力给佟定钦帮上什么忙。更何况,肖松晚就像一张门神,贴在佟定钦这所大院的门上。
为了摸清肖松晚的脾性,李艳屏常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肖秘,你下了班都喜欢干什么。”
肖松晚也是随口回答她,“我喜欢在家看书,你呢?”
“看书,看什么书?”
“古典诗词一类,我喜欢诗词。最近我还找了一本《欧阳修传》来看,挺有意思的。”
“呀,肖秘,你真有文人情怀。”李艳屏不失时机地恭维。
“你呢,中文系的研究生,对诗词应该很有研究吧。”肖松晚说起诗词,两眼发光,滔滔不绝。
李艳屏说:“我一般,略懂吧,没什么研究,没有肖秘这么有体会。”
市府食堂中午是免费供应饭菜的。吃午饭时,李艳屏有意跟肖松晚走在一起。得知肖松晚的爱好是古典诗词,李艳屏便投其所好,一说就是这个话题。肖松晚为人非常惜语,非必要的话不说,可是聊起这一方面却是毫无保留,他说他最欣赏的诗人是欧阳修,官做得大,诗也写得好。南宋的张先官也做得很大,可他写的都是流氓词,不上格调。
李艳屏故意向肖松晚显拙,说:“我觉得这些当官的看似有精神分裂症,你看欧阳修写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哪像是一个丞相写的东西,分明就是个小女孩的心思嘛。”
肖松晚说:“有趣之处就在这里。人一定要知道在什么环境调动哪种情绪,你说世界上哪有人性格是单一的。官场的环境如此沉重,如果时时处处都官场,那人必定毫无趣味;如果时时处处都文人,那人必定做不了官。”
肖松晚看《欧阳修传》看得入了迷,自从与李艳屏聊开后,每天中午都要谈一段心得体会。有一天他读到欧阳修因为替范仲淹新法辩护,被贬至夷陵当官,便很感慨地跟李艳屏说,“古代所谓党朋之争,就如今天的人事斗争。欧阳修当初因为站错了边,无论他多有才华,都应该被贬。且不论范仲淹的主张是否值得支持,欧阳修站在他那边,两位才子同仇敌忾,自然会招至英宗和其他臣子不满。当皇帝的也好,当丞相的也好,都是希望两强相争,弱者得利。如果两强不争,那弱者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李艳屏听他说得感慨,知道是发自肺腑的体会,于是诚恳地点头认同。为了缓和气氛,李艳屏说:“好在官场失意,还可以寄情文字。若干年后,多么显赫的官僚都不会有人记得,而诗人即使被发配海南岛,还是会有人惦记。”
他们俩聊文学聊得滔滔不绝,你一言我一句的,从食堂聊到办公室仍意犹未尽。佟定钦中午一般也在办公室休息,偶尔听到几句,也勾起了趣味。佟定钦跟肖松晚开玩笑说:“老肖,听说你跟小李聊诗词聊得很是热闹,怎么不带我加入呢。”
肖松晚说,“闲聊罢了,不过古典诗词这东西,确实是有意思的。”
这样慢慢的,形成了一个固定习惯。每天中午吃过饭后,佟定钦便在休息室里让肖松晚、李艳屏陪着他闲聊。肖松晚实在是一本百科全书,不管佟定钦想知道什么,他都能洋洋洒洒说上一段,让佟定钦听得津津有味。李艳屏参在其中做个“红袖添香”的角色,显得更加融洽。
肖松晚是读国际关系出身的,后来花钱读EMBA,请人写论文,竟然也混了个毕业。他读得轻松,就劝佟定钦也去读一个。佟定钦让人帮忙在H大占了个名额,从报名到考试从来没过问,过了几年,竟然也把文凭拿到手了。过去他们俩凑在一起时,像严玉龄这种有资格开玩笑的,就会开玩笑说:“两位EMBA在探讨国际经济?”现在则会打趣说:“三位知识分子又在坐而论道了。”
开过筹备会议后,H市第四届文化产业发展论坛近在眼前。秘书处忙得不可开交。佟定钦的开幕辞是第一要务,此外李云枞的主持词、佟定钦在论坛上发表的重要讲话也要郑重准备。说到底,发展论坛只是个名义,真正重要的,是佟定钦将在这次会议上宣布本届政府制定的文化产业五年发展规划。
在会议以前,佟定钦与李云枞之间发生了好几次不快。对于李云枞来说,他是文化这一块的主管,他认为自己应在这一领域拥有绝对的决策权。李云枞的发展计划是引进外资动漫公司,在佟定钦规划的经济新区里,开辟一块动漫公司云集的动漫基地。然而这个构想没有得到佟定钦的支持。一直倾向于本地企业的佟定钦,力主扶持本地新兴的IT企业。
“我见过新娱动力的吴总,”李云枞在谈话间与佟定钦提起,“他跟我说见过你,说感谢你看重他们企业,还亲自嘱咐科技局一定要对他们的开发项目给予支持。”
言下之意,是佟定钦与吴总有私交,或许是看在私利的份上,佟定钦才力主排外,让本地企业不至于被挤垮。
“上次视察博览会时有过交流,”佟定钦不悦地说,“这个企业近年来发展势头一般,但本地企业我们肯定是要大力扶持的。省领导常跟我说,不要过于依赖外企,动不动就拿国家的钱贴老外,买一堆人家淘汰了的技术。”
言下之意,是他佟定钦与吴总根本没有私交,一切都遵从省领导的指示。
佟定钦没有跟李艳屏说起什么,但李艳屏看出了佟定钦对李云枞的不满――这个过于年轻的领导,竟想绕过市长的政策,竟然因为自己主导的战略得不到重视,故意歪曲市长的意见。
与会专家的草拟名单送到市府时,肖松晚正好外出办事。那份名单在肖松晚桌上压了一天。不过此时距离会议还有整整一周,大家都没有在意。晚上,李艳屏按肖松晚的意思,把名单送给佟定钦过目。她拿着那份名单边走边看,顺眼掠过。就在一瞬间,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本能地愣了一下。
在众多的拟请专家中,特别有一位姓“眭”的教授。这是个生僻的姓,很少有人会读。李艳屏几乎可以肯定,教育学出身的李云枞也不知道怎么发音。
这是件小事,却很可能导致李云枞在公开场合出错。李艳屏本想就手在文件上注音。但是突然之间,她犹豫了。此时,她联想到了温兰。李云枞的工作基本上是由温兰负责的,跟李艳屏几乎没有关系。一个狡猾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愣住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那天晚上,李艳屏独自坐在自己的小宿舍里。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与寂静中,远处的灯火,散散漫漫,杂夹着所有领导的笑声缓缓扑近。她在寂静中思考自己的工作,从后勤中心开始。秦姐、春姐的官腔和势利,秘书处的沉闷,还有一点浮动在市府中的,她努力想抓住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像个鬼影似的,飘在市府每个人的头上。进入市府工作后,她觉得自己像只柔弱的小兔子,而这个东西则一直深深地笼罩着她。她想寻找突破,她提醒自己,“李燕萍”已经死了,她必须真真正正像一个新的人,奋力地向前走,寻找更好的风景。她的思绪越走越远,从秘书处,倒退到后勤中心,一直回到E县,回到F镇。然而她恐怖地发现,不管她的想法走多远,始终还会回到那个主意上。
也许从骨子里,市府里的每个人都是同一类人。否则他们不会在沉默中也明白彼此。
秘书处忙了半个月,总算把所有文字材料都整理出来了。大会临近,大家都有点紧张兮兮的。虽然依然是沉默着,却互相传递着谨慎工作,不要出现重大失误的讯息。严玉龄告诉李艳屏,这是秘书处在每次重大会议筹备工作后都会暴发的怪病。温兰的表现犹为明显,她几乎把自己当成了专业校对,把发言稿从尾至头倒读了几遍。李艳屏望着她,一直在犹豫着是否应该向她提个醒。然而每次接触到她那嚣张且挑衅和眼神,便不由地退却了。
草拟名单在会议召开的前一个星期已经送到市府审核,正式名单要到开会当天才能确定。当温兰匆匆地从新闻办的人手里接过最终名单时,已经完全被会议召开前的严肃和紧张感打倒。她握着文件的手轻微地颤抖,而李艳屏就在那一刻,出其不意地叫了声:“小温,能不能帮我个忙。”
李艳屏让温兰把新闻办的材料交给已经在发言席上的李云枞。温兰匆匆而行,连同与会专家名单一起送到李云枞手里。
会议在市府的会议大厅举行,与会人员是省文化厅领导、文化领域的专家及市属文化单位代表。H市各家媒体在会场里架满摄影机,银光不断闪烁。会议由李云枞主持,佟定钦致欢迎辞,接着由李云枞宣读与会专家名单。李艳屏有点恍惚地听到从李云枞嘴里念出了一个错误的发音。全场十分安静,像是根本没有人听到李云枞念了错别字。李艳屏俯在佟定钦耳边,轻声说:“这个字不是念gui,是念sui。”
佟定钦“哦”了一声,微微皱起了眉。
会议小休时,李云枞战战兢兢地从人群中走过,努力地保持表情平静,脸上一片绯红。佟定钦当着众人的面吩咐李艳屏,“你去跟秦处说,秘书处要开个会,对此事做检讨。把名单交给领导之前,为什么不检查有没有生僻字。堂堂副市长在这么大的会议上读错字,成何体统。”
这件事的结果,是李云枞重重地把文件摔在温兰脸前,并且告诉秦岭,以后有什么工作,必须由秦岭或罗今文牵头,不能让温兰自作主张。在接下来的好几个月,李云枞都心虚地避免在市府出入,他知道自己成了别人肚子里的笑料,虽然表面上大家什么也不说。佟定钦每次见到李云枞,脸上都露出讥讽的笑意,而李云枞则从此低声下气,不敢再强调自己是主管文化的。这些事情有些是李艳屏亲眼目睹的,有些她没有看到,但是她能想象得到。而她看得最清楚的,是会议结束后,温兰一个人躲在会议室里嚎啕大哭。
没有人去安慰她,李艳屏几乎难以想象,温兰最后是如何在犯错的恐惧与懊悔中回过神来。那些断断续续的哭声,就像是一个死于非命的鬼魂,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到莫名纠心。当温兰从会议室出来时,所有人都已下班。李艳屏看到温兰恍恍惚惚地走入秘书处,在转角处竟然失神地磕了一跤。
李艳屏知道,在政府工作中犯错误,就像是在空气里洒毒药。政府工作的第一要务就是严谨,宁可墨守成规,也不敢冒险出一点差错。否则,从此以后,每个人就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你。在政治工作中,一次严重的失误,就足以让一个人失去政治前途。
秘书处为此事特别召开检讨会,秦岭一脸严肃地在会上作了自我检讨。当然,这件事从表面上看,与秦岭一点关系也没有。所谓的自我检讨,基本上是些无实际意义的套话。会议开到最后,重点点名批评了是温兰。整个检讨会的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李艳屏盯着秦岭那张状如秦桧的脸,心想,对这个错误发生的可能性,他事前预料到了几分。
在开会的前一天晚上,李艳屏因为这件事,心绪非常不宁。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心理阴暗,在一番心理的纠缠后,她鼓起勇气对佟定钦说,“佟市,你的部分已经没问题了。李市的部分主要由温兰负责,她很年轻,又没什么经验,需不需要秦处提醒一下。”
当时佟定钦正准备穿衣外出,他想了想,说,“不用了,就让那个小姑娘跟。”又补充了一句,“我看她挺聪明的。”
在深夜无人的宿舍里,李艳屏虚弱地回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她知道秦岭不是傻的,佟定钦更不是。这次意外从下到上可以在任何一个环节上避免,可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纵容它发生了。可怜温兰像个无知的木偶,自以为能上台表演,却不知早已经被别人收了线。李艳屏独自在床边坐着,远处的灯火杂乱无章地映到宿舍里。她看到阴暗就像个魔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魔鬼已经住进她心里了。而市府就像个鬼屋,无数细小的鬼在每个人身边萦绕。
第六章
李艳屏走进佟定钦办公室时,他正半躺在沙发上看书。李艳屏一眼掠去,竟然是一本现代小说《活着》。这本书李艳屏大学时读过,她在这本书里读到了贫穷、灾难、尊严,她很好奇佟定钦能从同一本书里看到什么。毕竟像佟定钦这样的高干子弟,从小生活在富裕的家庭,没受过苦,没挨过饿。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没有在书中受到什么触动。大概是因为肖松晚推荐过,他为了附庸风雅,才特地找来看。
佟定钦抬头看到李艳屏,兴致极好地问:“你看过这本书吗?这故事可真写得好。”
李艳屏敷衍道:“佟市,你这么忙,有时间好好休息吧,怎么还看起小说来。”
佟定钦笑,说:“你要知道,我可是语文老师出身。”
李艳屏也笑,说:“你当语文老师也就三年吧,教得好吗?”
佟定钦反问说:“你认为呢。”
李艳屏当然不敢说“不好”。在H市,哪怕随便在街上抓一个人来问,大家的回答恐怕都是一样。李艳屏点点头,心想如果肖松晚在就好了,他能把马屁拍得浑然不觉。
“我教语文虽然只有三年,但把一个班从高一带到了高三。在这三年里,这个班无论是卫生还是体育,文艺汇演,都拿全校第一。而且,在当年的高考中,我教的学生拿了H市的文科状元,我所带的班,破了学校的升学率。”佟定钦列数他当年的光荣事迹,神情间得意洋洋。
李艳屏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样子,惊奇而崇拜地点头。很多年以前,在她还是读书时,她非常相信所谓“有能力”的神话。但是进入市府工作后,她渐渐发现,所谓“有能力”其实未必是真才实料的能力,而可能由于天时地利人和,找到了别人无法拥有的捷径。比如佟定钦所吹嘘的“升学率”,完全可能是由于校领导的照顾,把最优秀的班分给他带的结果。再进一步说,“有能力”通常是领导对下属的判断,这其中包含了个人的感性因素,例如秦姐跟春姐实力差不多,怎么秦姐在后勤中心的地位就比春姐高呢,杨怀赋跟肖松晚的文采差不多,怎么肖松晚就能成为佟定钦的贴身秘书呢。各种各样的因素使领导者头上的光环显得神秘莫测,可是说穿了也许就跟佟定钦的EMBA文凭一样,一钱不值。
所谓政治,就是高台上做戏,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剥去了权力的那层外衣,也许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
正聊着,有人敲了市长办公室的门。
能够直接敲门进来找佟定钦的,当然是事先经过佟定钦批准的。市府从大院铁门、各楼传达室,层层盘查,没有可信的身份和到访原因,是进不来的。来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李艳屏看来,不是一般的漂亮,是杂志里才能见到的,光彩照人,具有明星气质的漂亮。
凌丽,H市晚间八点档新闻的出镜记者。此外,她还主持了一个叫《活着》的新闻纪实类栏目。
佟定钦示意凌丽进来,凌丽点点头,缓缓地走入佟定钦办公室。李艳屏仔细地盯着这位H市的公众明星,觉得她比电视上亮眼,在举手投足间流露高傲的美。李艳屏更感觉到,凌丽在佟定钦面前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局促和不安,显然跟他是有一定程度的熟悉的――自从经过四年前的山洞暧昧后,李艳屏对一切经过佟定钦身边的漂亮女人都特别留心,她断定佟定钦是一只深藏不露的色鬼。在佟定钦身边工作后,她一直留心证明这一点。
凌丽大大方方地坐下,喝着李艳屏倒的茶。她是细长身材,脸型只有巴掌大,眼睛和嘴都细致得像用电脑软件修饰过,是典型的上镜脸。李艳屏出神地望着她,心想,这么漂亮的女人,即使是一市之长也难抵挡诱惑吧。
李艳屏作为秘书,除非佟定钦示意,否则是不需要回避的。佟定钦没有让李艳屏离开,反而叫她也坐下,说:“大家年轻人聊聊。”
“小凌,好久没去看你爸爸了,他现在好吗?”佟定钦和蔼地与凌丽寒暄。李艳屏恍然大悟,原来凌丽也是干部子女,怪不得红得那么顺利。
“挺好,他最近可有精神了,天天跑去美术馆看画。还说要到张家界写生,回来自己也开画展。”凌丽回答道。做惯主持的人,语调总是高亢流利的,听起来永远像是很快乐。
佟定钦的时间宝贵,来访的客人通常直接就说明来意,凌丽很快便切入主题,“佟市,你也知道,我的节目《活着》的收视率向来很好,可是最近我们却常接到市委宣传部的‘指示’,说这个节目把老百姓的生活拍得惨兮兮的,扰乱民心,影响社会和谐。”
佟定钦点点头,表示他已经明白凌丽的意思了。
“我们又不是做《城市热点》,天天曝光社会的阴暗面。我们节目关心的是日常百姓,怎么会影响和谐?”凌丽虽然是在抗议,语气却是一股嗲劲。
佟定钦笑,说:“我看过几集,把H市的老百姓说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确实是让我们政府领导下不了台。”
凌丽嘟起嘴,一副撒娇的模样:“节目要出彩,当然要拍有特殊性的。老是歌颂社会和谐,那是给市府做免费宣传,领导是满意了,老百姓谁爱看?市委宣传部新闻处的冯处,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我是策划,也是主持,责任我是跑不了的,冯处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佟定钦点点头,“正好我今晚跟肖部长吃饭,我会跟他说说。”
佟定钦作为一市之长,不管他许什么承诺都是要兑现的。此时既然他已答应下来,凌丽也就不再多说。凌丽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按惯例,这个钟点来的人都是要吃午饭的。李艳屏正想趁着他们闲聊,不动声色地走开,没想到佟定钦却看了看表,说,“小李,我待会有个饭局,你替我陪陪凌丽吃午饭。”
李艳屏有点意外,她跟凌丽有什么关系呢,虽然市府里的饭局多如牛毛,可凌丽毕竟是佟定钦的私人。凌丽看起来也不太乐意的样子。然而佟定钦很坚持:“吃了饭再走,就在我们迎宾馆。大家都是年轻人,交个朋友。”
李艳屏猜不到佟定钦的用意,可听他这么一说,知道这顿饭非吃不可了。于是微微一笑,作了个“请”的手势。凌丽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回报以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随李艳屏赴迎宾馆。
李艳屏随意地点了几个菜,半只口水鸡,半斤白灼虾,一个盐水青菜。都是常有饭局的人,对吃没有太讲究,再说女孩子们都要减肥。菜上桌了,两双筷子在饭桌上蜻蜓点水。李艳屏按着佟定钦的吩咐,摆出一副热情的面孔招呼凌丽。
话题慢慢上来了。凌丽是做惯了主持的人,似乎对谁都准备有一套说辞。她的言语快而流利,永远像蜜糖般地胶着在空气里。
“我能有今天,多亏佟市长的支持。他虽然工作很忙,可各方面的人情都能顾及到。我刚在新闻出镜的时候,他看完节目还打电话来给我意见呢。”凌丽说起佟定钦,当然全是好话。
李艳屏照例是点头同意。官场上的好话说不尽,听不完。在这个环境里,不要想着分辨哪一句是真心,只要全部接受就好。就算知道对方说的是假话,也千万不要反驳。
“佟市长真是很亲切的人,我听肖秘说,他每天午饭过后还会跟你们开玩笑。”凌丽又说。
李艳屏笑着点头,“中午吃过饭,闲聊一阵子,佟市确实是很亲切的。”
凌丽的内幕消息简直比得上秦姐,“佟市长也很欣赏你,上次佟市长去看我爸,我听他说起,说现在用了个年轻的女秘书,很能帮得上忙。”
李艳屏应付凌丽像打乒乓球,人家来一句,她回一句:“我是尽本份,拿了这份工资而已。”
“说起来,我真佩服你们当秘书的。领导喜欢,那还事事顺利。领导不喜欢,那可麻烦大了。”凌丽假装无知地说。
李艳屏仍然是场面话,“佟市的确是很好的,他从来没骂过我们。”
凌丽也顺势而行,“佟市长人特别性情,他工作那么忙,可是连我这小小的主持人上门打扰,他也不会拒绝。”
知道对方身家背景过硬,李艳屏始终保持着客客气气。再说凌丽看上去也是水晶心肝做的人儿。两人接下去又说了些去哪买衣服,去哪度假的闲话,到临了,李艳屏也不知道这顿饭有什么意义。
既然无意义,也不必去想了,只当是日常事务的一部分吧。李艳屏在市府工作久了,知道无实际意义的应酬多如牛毛,全然不需要放在心上。
没想到,第二天,佟定钦竟然还特意问起这件事,“昨天你跟凌丽吃饭聊什么了?”
李艳屏愣了一下,如实回答说,“就是些女孩子上哪买衣服,上哪做保养的闲话。”
佟定钦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这一次安排很满意,“她是本地人,又是知名主持,人脉是很广。我把她介绍给你,是希望你们能做朋友。如果你们做得成朋友,她一定能帮你扩大交际圈子。”
李艳屏这才恍然大悟,说“哦”。
佟定钦说:“你从老家过来,一个人在这闯荡,总要有个本地人带着你,才能更好地融入这座城市。”
李艳屏忙用感激的语气说,“我知道了,谢谢佟市关心。”
佟定钦继续说,“你既然是市府的工作人员,将来肯定要找一个跟你条件相配的男人。小丽认识的人多,层次也高,我让她多留心,有合适的介绍给你。”
李艳屏一时又愣住了,心想佟定钦怎么突然关心到她的感情问题了。他是不是看出了她在李云枞读错别字这件事上的鬼把戏,因此不喜欢她了?可是看佟定钦近来的态度,也不大像。又或许,佟定钦想借着关心她的个人问题,常跟凌丽联系?李艳屏心想,这个猜测可能比较正确。
最近肖松晚中午常跑出去,佟定钦时不时会向李艳屏问起:有没有合适发展的对象?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李艳屏觉得跟佟定钦汇报这个问题很尴尬,通常说几句玩笑话,就带过去了。佟定钦也不勉强,继续跟李艳屏聊聊文学、聊聊历史。
肖松晚近来之所以频繁外出,是因为他写的书出版了。书是自费出的,书名叫《雨入霰林》,写的是些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诗歌。
肖松晚热爱古典诗词,也喜欢自己舞文弄墨。他的作品常常在市文联、工会等办的刊物上发表。有时在名字后边还特别缀着(H市政府办公厅)的字样,看上去很是风光。发表的作品多了,有人就窜掇他出书。肖松晚的作品还未达到能出版的水平,他托了不少关系,最后在一家出版社自费出版。当然,说是自费,估计实际上也不需要他掏很多钱。
作品出版后,肖松晚给秘书处的每个人都送了一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肖松晚同志敬赠,某某同志雅正”字样。给佟定钦的那一本,则写的是“请尊敬的佟市长批评指正”。佟定钦接过书翻了翻,称赞道:
“老肖,你可以啊,都出书了。”
“哪里,”肖松晚谦虚地说,“自费出的,现在出书很容易,只要付一笔钱。佟市你想出,也可以出一本。”
肖松晚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的。佟定钦能不能出书是一回事,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立刻就舒服了。
“看这一首,”佟定钦一边翻一边念起来,“斜入云山半面风,四时风光皆不同。莫笑人间多变幻,历尽沧桑句始工。”
“这是前年秘书处组织去武夷山旅游时写的。”肖松晚解释道。
佟定钦对肖松晚的作品没多大兴趣,他认真地翻阅了十多分钟,算是表示了对这位得力助手才华的肯定。最后,佟定钦合上书,笑着说,“老肖,心态摆得不错嘛。一方面能适应市府严肃紧张的工作,一方面还能咏诗作赋,增添生活情趣。”
肖松晚连连说“是”,并郑重地说道,“人生就得放得开,人生下来就得受苦受难的,让人快乐的是其中的过程。”
佟定钦点头表示认同,话题又转到了他热衷的政治历史上:
“你上次给我推荐的《万历十五年》写得真不错,里边有一段写海瑞,让我看了以后想到李云枞。他要是在明朝,没准也是个海瑞。”
李艳屏看过《万历十五年》,知道这句话看似好话,实际上完全相反。一般人说起海瑞,只知道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可《万历十五年》里写海瑞这个人物,却分析到在治理国家时,这种过分执著的道德名声,对行政管理的不适宜,说他是“到处惹事生非的人物”。佟定钦说李云枞像海瑞,也许正是暗示李云枞在市委常委会议上的诸多意见,以及他想在文化领域独显身手的雄心,是非常不合时宜的。
肖松晚点头,说:“改天有机会,我也向李市推荐推荐这本书。”
佟定钦笑,说:“那又不必。他现在忙着关注设立城市原点的事,哪还有时间。”
佟定钦虽然标榜爱好文学,实际上感兴趣的只是历史政治一类。肖松晚投其所好,给他推荐了一系列的《康熙秘史》、《乾隆秘史》,佟定钦都一一看了,并且表示看了以后受益非浅。市府的领导大都喜欢这类书籍,李艳屏觉得,这些书就是官场上的《野外生存技巧》,使人不必亲身经历,而能假想一个古今中外一般同的弄权世界。
三人正聊在兴致上,理论研究室的副科长钟少敬来了。钟少敬是个瘦子,大概因为思想得多,四十岁未到,头发已经见稀了。钟少敬在理论研究室的地位跟肖松晚在秘书处类似,即虽然不是头,却是谁也不敢忽视的中流砥柱。钟少敬为人也跟肖松晚差不多,态度恳切,沉稳有序,藏而不露。明眼人都看得出,钟少敬离开理论研究室,谋一个真正有权有势的官职是迟早的事。
每一次理论研究室接到上面下发的新的理论成果,钟少敬就会主动找佟定钦汇报。佟定钦看不下厚厚的档案资料,全靠钟少敬深入浅出地解释明白。
“老钟,”佟定钦对待钟少敬犹为可亲,“来看看,老肖竟然出了一本书。”
“哦,真厉害呀,”钟少敬附和地说。
“怎么,最近有下发新的指示吗?”佟定钦丢下肖松晚的事,颇有兴趣地问。
肖松晚和李艳屏识趣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先走了。”
钟少敬替佟定钦关上房门,把肖松晚和李艳屏关在了门外。
理论研究室从表面上看是个闲部门,可实际上,它掌握了从中央到市府的所有理论精神,每一次重大的思想活动、政治考验,都是先从理论研究室发起的。在佟定钦身边的人都知道,钟少敬在佟定钦心里有着特殊的地位。佟定钦在担任副市长时,就是因为从钟少敬那里,率先吃透了上面将要制定的大文化发展的意图,于是及时提出H市的“文化卫星城”发展计划,获得了从省领导到媒体的一致好评,在几位副市长中脱颖而出。担任市长后,佟定钦对钟少敬的偏爱有增无减,一方面是要及时吃透中央的文件精神,相应提出H市的发展口号。另一方面是通过检查各部门领导委托研究室的理论研究,知道下属的领导们在哪个方向上着力。每一次钟少敬敏感地意识到了动向,就会及时跟佟定汇报。佟定钦只要听个大概,心里就有数了。
李艳屏与肖松晚一起走出办公楼。此时已经下班,秘书处里一片空荡。干了一天的活,大家都感到有点疲惫,脸上不由露出木然的神色。李艳屏在市府工作了不少时间,已经能直觉地判断出什么时候该赞颂别人,什么时候指责别人。此时,她觉得是时候以个人的名义向肖松晚表示赞颂了:“肖秘,你真厉害,都出书了。昨晚我捧着你的书一直看到十二点,都看得入了迷。”
这些话轻飘飘地送入肖松晚耳里,即使他是像古井一样幽深的人,也掩饰不住即将满溢的得意。他高兴地笑着说,“早点睡,早点睡,注意身体。我那些小诗,不值一提。”
“你谦虚了,诗写得很好,比专业诗人都写得好。”李艳屏也不管是否夸张,编织好的奉承之词全都一气说出。
由于李艳屏是中文系的研究生,肖松晚对她的好评非常信任。此时听了她的话,脸上那层冷漠的面具似乎完全卸下,对李艳屏发表了他的感慨:“我的爱好就是写写诗,没办法,从小就有这习惯。自从进了市府工作,为了坚持这一爱好,牺牲了不少休息时间。不顺心的事太多了,不写诗心里不痛快。”
“我也爱好写诗呀,”李艳屏说,“可就是写不好,也许是没有天赋。”
正说着,电梯口到了,李艳屏感觉一片高大的阴影挡在面前。她抬头一看,是秦岭。
李艳屏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她知道,官场上永远是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市府里的人事从来就是相互制约的。大家分布在一个棋盘的平衡位置,谁也不要向谁靠近,谁也不要与谁为敌。被秦岭看到她向肖松晚谄媚,绝不是什么好事。肖松晚得到佟定钦的重用,但秦岭作为秘书处科长,还是在名义上牵制着他。假若秦岭认为自己已经盖不住肖松晚,那么秘书处的工作就会滑向另一种态势。
说起秦岭,当然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是从H市下属一区的某局小科员做起,没有任何关系背景,凭才华一级级爬上来的。秦岭调入市府十多年了,凭着一股平民子弟的韧性,从小秘书做到了秘书处处长,此中经历的,大概也是个忍辱负重的过程,受过多少委屈,只有他自己清楚。也许是从事秘书工作的时间太长了,做得太尽职了,大家都认定他是个干秘书的,始终没有机会到市属局里做个某局。
在官场上,就算是要退休的人,也不能把他忽略;就算是看上去要干一辈子秘书的人,也不能把他当闲人。这一点道理,李艳屏是知道的。不幸的是她拍肖松晚马屁正好被秦岭看到。眼看着肖松晚势头日盛,秦岭心里难免会产生不平衡。文人大都气量小,犹其在市府里。李艳屏能够想象得到,秦岭为了扼制肖松晚的气势,肯定要先压住向肖松晚靠拢的人。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岭的安排让李艳屏感到诸事不顺。例如让她写一份材料,秦岭草草吩咐她起一个稿,然而初稿刚交上去,秦岭转了个身,就立刻告诉她,稿子里的精神跟领导意图相差太远,需要大幅删改。好在李艳屏所住的单身宿舍离办公楼不远,当天晚上,李艳屏只得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写稿子,一直写到深夜。某天下午,她根据肖松晚的安排,随综合二处出去调研,还没走远就接到秦岭的电话,叫她回来参加党员学习。李艳屏无法,只得向二处处长张全斌说明情况,自己一个人打车回市府。这些杂乱的小事,让李艳屏感到气郁,她本来是有能力把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的,现在工作量增加了不说,重点是太多颠三倒四的事情发生,会让别人觉得她做事杂乱无章,能力不足。
一天,秘书处与综合一处联合开会。事先秦岭通知李艳屏的时候,说是党员学习会。到正式开会的时候,才说要讨论林业局某个计划的宣传事宜。李艳屏顿时变得措手不及,心情也格外紧张。会议本来说是两天后才开的,相关文件她还没来得及看,其余一点准备也没有。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李艳屏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如针刺一般。她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出会议取文件,到汇报文件精神时,又结结巴巴了好久。综合一处处长叶一苇很不高兴,沉着脸说:“你们秘书处就是这么配合我们一处工作的?”秦岭一脸赔笑,解释说:“原本会议说是两天后才开的,我们小李大概还来不及准备。你也知道,她每天还得为佟市的工作忙。”
他的话看似圆场,实则是火上烧油,叶处的脸色更加黑得像锅底,“那你下次找个没那么忙的人帮我们。”
会议结束后,两个科室的人都无声地散了,这小小的风波看上去像没发生过。李艳屏一个人失落地坐在会议室里,心里的委屈不知怎么吐出来。在市府看似平静的空气下,所有的错误都会像经过放大镜般暴露在阳光里,那是会在某一刻劈里啪拉烧掉的。她知道,经历了这个小小风波,叶处很可能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再找她做事。她像无意中困在蜘蛛网里的昆虫,不管怎么挣扎,还是被牢牢地粘在网里。她懊悔地想,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只因为她对肖松晚说了几句拍马屁的话。
秦岭和肖松晚高声谈笑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李艳屏恨得咬紧了牙,这些狡猾的官场老兵。他们哪怕是暗地里恨透了对方,表面上还是极为逼真地表现出亲密、合拍,而她这个本是争端两极之外的人,却无端做了他们斗争的牺牲品,成为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更让人觉得气郁的是,所有的算计、陷害,都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下进行,让人找不到破绽,无处可避。这个虚伪的环境,这讨厌的牢笼。
李艳屏恨死了秦岭那双灵敏的耳朵。在她看来,她选择向肖松晚献媚的时间,是非常合时宜的。佟定钦对肖松晚的器重远远多于秦岭,她要与肖松晚打好关系,就必须抢在肖松晚升官换职的前一天。这是政治场上的另一条潜规则,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有用,锦上添花实在是在后知后觉了。然而此刻,她隐隐地感到了害怕,精神上遭遇陷害同样是危险的。身在秘书处,得罪了秘书处处长秦岭,怎么会有好果子吃,温兰就是个近在眼前的例子。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李艳屏在替佟定钦收拾桌子时,无端地想起这句诗词。她在想当年林黛玉身处深不可测的贾府,怎么去忍受贾府里每个人的不怀好意、明刀暗枪。
被秦岭暗算的日子不知哪一天才到头,她越来越感到压抑了,秘书处共同凝结出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官场上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她发现秘书处的同事对她的态度冷淡了。这也许是她过于敏感,可市府里所有的人都是敏感的。他们表面上什么也不说,其实心里都有明晰的判断。谁在秘书处得势,谁在失势,每个人心里都像一台电脑无时无刻都在分析。
李艳屏知道,自己既然在市府里工作,就像天天踩在钢丝索上。即使没有因为靠拢肖松晚而得罪秦岭,她这个年轻的女秘书,在市府这片汪洋深海中,连小虾小蟹都算不上,凭什么能得到佟定钦的重用,凭什么能借此迅速得势?有的人嘴上不说,心里早就产生想法了。在市府里工作,人际关系是第一要务,人际处理得不好,一时大意得罪了某人,报复很可能接踵而至。在佟定钦身边工作不算什么,安守本份也未必能躲过。领导只看大方向的事,细节上从来不过问。有心整人的大可以绕过领导,于不经意处踩上一脚。中国一千多年的官场文化,小说秘史里记载的都是办法。
在佟定钦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张照片,是佟定钦与家人的合影。那照片大概有快二十年的历史了,照片里的佟定钦很年轻、英俊,他的太太吴英,也是一副正当盛年,青春貌美的样子。李艳屏替佟定钦收拾桌子时,总会看到这张照片,这照片让她回想到过去――二十年前,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她是怎样怀着崇敬的心情仰望佟定钦的。
想起过去,李艳屏不禁为自己某些幼稚的想法感到好笑。当年佟卫国病逝的消息传到F镇,整个F镇都像失去了亲人。受过他恩泽的乡亲们嚎啕大哭。那位官至中央某部部长、人大常委代表的老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虽说不上为F镇做过些什么,但偶尔地利用他的权势和地位,还是让部分父老乡亲受惠了――例如让李艳屏家倒塌的房子一日之内修好。他在F镇就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他甚至代表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因此,当乡亲们自发地走到佟家祖坟,为佟卫国烧上一柱香时,李艳屏也紧跟在母亲的后面,难过得掉下了眼泪。
F镇是一座极小的城镇,F镇以外有广大的世界。李艳屏现在才明白到,权力的力量并不是谁都可以使用,也不是随时都能发挥效用。主要取决于谁在使用,怎么运用。现在她已经如愿在H市了,甚至是进入了H市府,在佟定钦身边工作,那又如何呢。往日的幻想已变成现实,她已经无比地接近权力中心,然而她所得到的极其有限,现在她被人算计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佟定钦回来的时候,李艳屏还在擦桌子。她擦得很入神,擦了很久还是觉得桌面上蒙了灰。佟定钦见李艳屏正在尽心尽力为他工作,不由和蔼地向她打了声招呼。他的办公室每天有清洁工人打扫,但是为了落实保密制度,以及处理事务的方便,他特别吩咐李艳屏替他整理办公桌上的杂物。此刻,从他那个角度看去,她在擦办公桌时的样子是那么认真,简直就像个贤慧的妻子。
“佟市,你回来了。”李艳屏意识到自己干活走神了,她连忙飞快地收拾好桌上散乱的文件。
在慌乱地从佟定钦身边经过时,她一不小心,“啊”了一声,像个笨重的玻璃瓶子般被佟定钦绊倒。失控的身体重重地跌到佟定钦身上,两个人躲闪不及,一齐向地毯倒去。
李艳屏的身体是柔软的,多肉的。她那饱满的胸部,在触碰到异性的炽热的身体时,像个正在发酵的面包般膨胀起来。佟定钦毕竟承受了她的整个重量,撞得肩膀生疼,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表情复杂。
李艳屏慌慌张张地想爬起来。然而刚才那不经意的一跌,确实是摔狠了。她用她细弱的双手撑起身体,想迅速地站起来,可是身体却不由她控制的,颤抖着,再一次跌撞在佟定钦身上。
在身体紧贴的刹那,李艳屏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规律,有力,砰砰作响。她有点恍惚,仿佛是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黑黝黝的山洞里。许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体依然是温的,软的,宽厚的,就像是从来没变化过。然而,在那激烈的心跳中,她又分明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是的,一定有些不一样的。
当李艳屏挣扎着爬起来时,她觉得自己像一棵被吸干了水分的蔬菜,身体里所有的活的气息,已经被佟定钦的体温吸走。她羞愧地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衣服,低着头,连声向佟定钦道歉:
“真对不起,我怎么会撞到你”李艳屏说,“最近真是忙糊涂了。”
佟定钦仿佛是随着那重重的一撞,还未回过神来,脸上既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生气。他花了好半天功夫,才调整好原先的笑容,和蔼地说,“没关系,刚才摔得有点痛。你呢?”
李艳屏使劲地摇头,“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最近工作有点乱。”佟定钦的声音慢慢地柔和了:“我知道,最近工作挺忙的。你别想太多,早点回家休息。”
李艳屏想起秦岭下班前的吩咐,不失时机地告诉佟定钦:“我还要去省博物馆。最近正好有一个改革开放三十年回顾展,秦处叫我去看看。”
佟定钦脸色一沉,“都下班了,还要去做这些事?”他略想了想,说,“那正好,我也要往那一头,送你一程吧。”
作为秘书处的一员,李艳屏常坐佟定钦的车。但是在下班时间,晚上,却又是第一次。佟定钦的专车是悬挂着厚厚的窗帘的,光线穿不透,车里一片漆黑。这黑暗的空间就像是迷失在大海里的一条船,使人既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也不知道要驶向哪里。
空气里充满了让李艳屏害怕的味道,她害怕在黑暗中与佟定钦共处。为了让气氛显得不那么尴尬,李艳屏再次向佟定钦抱歉地说:“对不起,佟市,我太不小心了,真对不起。”
然而佟定钦哈哈大笑:“没关系,人难免都有失神的时候。”
汽车在闹市里跑不快,开一阵、停一阵的,一直听到引擎哧啦啦地响。李艳屏坐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于黑暗中出了一身的冷汗。车子并不挤,可她感觉得到佟定钦的身体正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她。她不敢躲闪,也无处可逃。车到闹市时被塞在了车流里,好长时间动弹不得。就在那段时间里,李艳屏觉得世界是静止的。佟定钦身体像鱼一样紧贴着她。他那松软的皮肤,就像恶心的鱼鳞般吸附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她本能地羞缩了一下,可佟定钦立刻又贴紧了些。车里缺乏光线,于是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无数的人声、车声以及喧哗声、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一股巨大的、分不清、辨不明的杂音,就像是洪水来袭,朝她排山倒海地扑出来。
第七章
李艳屏发现自己的工作环境恢复了常态,那些避无可避的小牵绊突然就消失了。她听肖松晚透露,某天秦岭向佟定钦汇报工作时,佟定钦顺便问了一句:“小李最近工作干得不错吧,我看她怎么有点魂不守舍的?”
也不知道秦岭是怎么回答的。反正从那以后,李艳屏就不再需要遭遇那些令人不顺心的“小事”了。
秘书处的环境永远是少语沉闷的,然而像顽固的冰山终会融化,李艳屏慢慢的得以窥探到许多表面上看不到的事情。她陆陆续续地了解到,秘书处这些不爱说话的笔杆子们,私底下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唱和方式。比如同一年入市府的程必思和洪承平都喜欢下棋,他们常在一个叫远山茶室的地方下棋喝茶;年轻的崔俊和宁志远喜欢打台球,他们会约在周末的晚上一起玩。这些看似平常的娱乐,就像刻在棋盘的纵横线,把某人与某人不动声色地联系在一起。许多在台面上不好说的话,在嬉笑玩闹、插科打诨间很自然就传递了。从秘书处又可以推及到整个市府,这个庞大的政治系统里谁跟谁亲,谁对谁能帮得上忙,往往就从小小的娱乐节目中透露。有时秘书处共赴饭局,李艳屏暗暗观察到,秦岭与程必思,或者肖松晚与崔俊,常常看似无意地坐到一起,几杯酒下肚,寥寥数语,真心话就出来了。
当然这只限于男同事们,男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他们总是烟酒不离手,很自然地在烟雾和酒精的作用下发酵出友谊。而女性在交际方面其实是弱者。她们不依赖酒精,从来不冲动,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只能保持客气的距离。在秘书处里,严玉龄和温兰都是个性活跃的,秘书处里只要一有人说话,她们都会热情地附和。然而从实际效果看,她们就像是戏台上的丫环,只起到调和气氛的作用,没有实际的影响力。
李艳屏从来就有很清晰的意识,在秘书处里,她的处境是最艰难的。所有人都能在H市的政治脉络里找到根源,而她没有。她的“背景”是佟定钦的老家同乡,这听起来就很虚弱无力。她最想倚仗的是佟定钦对她的宠爱,然而佟定钦并没有义务宠爱她一辈子。“年轻太轻,尚欠火候”这句话,也随时会落到她头上。
是的,“宠爱”,就算对象换作肖松晚,也只能用这个词形容。在一座人口上千万的城市里,有能力在秘书处工作的,绝不仅仅只是肖松晚或李艳屏。相反,每个人都可以轻易被替代,没有任何的可惜。领导对下属的看重,往往有很主观的成份,甚至依性情或心情而定。正如李艳屏亲眼所见,在秘书处这一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老谋深算的政治老手中,佟定钦只独独看中了肖松晚。
午间闲聊仍在继续。佟定钦像是完全没有经历过那个暧昧莫名的夜晚,依然跟李艳屏亲切地说笑。佟定钦在出席H市革命历史展览馆开幕式时差点失足,报纸上虽然没有报道,可他多少产生了些不快。在闲聊时,他忍不住对肖松晚说:“现在的年轻人工作态度真毛糙,过去我们筹备活动时,所有领导要走的路线,我们肯定自己预先走一遍。哪里有拐弯,哪里不平整,全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哪会粗心得连地上有这么大个坑都不知道。”
肖松晚照例是耐心地附和:“现在的人,一心只想着赚钱,对工作一点热情都没有。虽然每年都有大量的毕业生考公务员,其实一点也不热爱这份工作。”
佟定钦淡淡地笑,说:“这是个非常物质的社会。时代变化了,人也变化了。”他忽然转向一旁的李艳屏,关切地问:“小李,你一个人在H市生活,工资够用吗?”
李艳屏第一次碰到佟定钦关心她的经济状况,一时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说:“说不上宽裕,但一个人花费足够了。”
肖松晚说:“现在H市就是房子贵,一套普通的两房一厅要四五十万,像小李这种工资级别,要工作二十年才能买得起吧。”
李艳屏低头,无奈地笑:“只能慢慢努力了。”
话虽然如此说,但李艳屏心里清楚,在市府工作,哪怕只是在后勤中心打杂,都要比在私企打工强得多。公务员的工资看起来微薄,但是很有可能产生各种工资以外的收入,比如李艳屏跟严玉龄学会了炒股。中央下发的文件精神先是抵达S省,再根据S省的省情进行修订,以S省的名义下发到H市,正式落实为三至五年远景规划。李艳屏由于工作关系,有机会阅读到各种远景规划文件,这些内幕消息往往能使她在股市上获利。半年前,李艳屏曾隐约听到市府规划的H市与S市的高速公路计划,她当时便买下了两万股H市高速的股票,现在已经翻了两倍。从此,每当阅读到市政重点工程项目规划,她都会不动声色地购买承接工程的地产公司和建筑公司股票。仅仅靠着这些许的内幕消息,她便获益非浅。
李艳屏在计算自己的得失收益时,就像在看一个硬币的两面。自从与佟定钦有了心照不宣的身体接触,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她失眠了。市府的宿舍是宽敞舒适的,可她在那宽敞的空间里做着狭隘的梦。一时梦到二十年前,她第一次遇到佟定钦;一时梦到五年前,她与佟定钦相互搀扶在那个山洞里;一时梦到上个月,她与佟定钦共坐在黑乎乎的车子里。梦里佟定钦的眼神都是炯炯发光的,像狼的眼睛。
而她就像一只被堵在深洞里的兔子,无处可逃。
当她一个人独坐在黑暗里时,所有的重大事件和细节都像电影般在脑海里流过。她进行过滤,然后得出更深层的结论。佟定钦对她的态度有了改变,虽然这改变细微得让人看不到。是的,从他那一面看,大概觉得她是主动的。在他从政的二十多年里,一定有许多女孩主动投怀送抱。什么动作是有意的,什么是无意的,他洞若观火。而他对她的帮助,正是表明他乐意接受。她那年轻而饱满的身体,对他是有诱惑力的。那么接下来,如何收拾呢。她不知道。
在那黑暗的空间里,一个念头突然像鬼一样从心里长出来,她想一劳永逸地得到佟定钦的宠爱。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她就吓了一跳,想立刻把它扼杀掉。可它却好像安徒生笔下的魔鬼,越是想消灭,越是长得快。她吓坏了,因为她还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在刚进入秘书处时,李艳屏发现心里的理想突然被打破。佟定钦并不像她所想象的,有只手遮天的能力。他同样是一个勤恳的上班族,遵守市府里所有的制度章程。几点开会,几点批阅文件,几点接待省领导或外省来宾,全都白纸黑字地排满了、钉稳了。他的工作一点也不比普通的打工族轻松,除了没完没了的文件和会议,他还要考虑到形象、权力均衡、人际关系等种种问题。他跟市府里所有的工作人员一样,都是在市府这块板子上钉稳的钉子,只不过他这一颗钉子的光亮更大些。
假如佟定钦一直给她这样的印象,那她宁愿离他远远的。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她清楚她对他的崇敬,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他头上的光环。然而,渐渐地,她得出结论,她第一眼所看到的,只是表象。身为一市之长,佟定钦所拥有的,跟她李艳屏所拥有的,绝对是不一样的。假如佟定钦只是一颗平凡的钉子,那谁还愿意扭曲自己的个性,斗争得头破血流,哪怕牺牲一切也要取代这颗钉子的位置。权力的运用自有端倪。佟定钦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他是有他的办法。
而更重要的是,她已身处其间,无法抽身。这份繁琐、无趣、需要认真计较每一句话得失的地方,是她未来三十年的归宿。她就像林黛玉进了贾府,从此注定了无法选择的命运。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开。
在这种情况下,佟定钦就像林黛玉眼里的贾宝玉,也像是尤二姐眼里的贾链,他是绝对的保护力。谁说佟定钦什么也不是,首先,他能保证她不被人暗算、不被人挤兑,他能让她在市府里走得趾高气扬。或许,他还能帮助她走向权力的更中心。
想着佟定钦的好,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走向了一个让人害怕的未来。
这枚硬币还有第三个面:佟定钦身为H市长,在从政途中已经为自己结下了广大的人际网。两年后,他应该升任市委书记,或者调往省里――H市是S省的省会,即使他升任副省长,也依然是在H市。她一个赤手空拳闯天下的乡下姑娘,怎么可能逃得出他的视线。从她那一面看,或许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可从佟定钦那一面看,是她主动示好,求得他的关心和帮助。而她每一次只是试探性地付出一点点,怎么会让他满足。
自从冒昧地*了佟定钦,她发现佟定钦的眼神里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这让她在晚上做噩梦,持续不断,常常在恶梦中惊醒。她不想牺牲自己,但又希望能永远得到佟定钦的宠爱。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劳而获的事情吧。在冷静时,她嘲笑着自己的天真。然而佟定钦的若有若无的眼神,总像一根刺一样不时撩拨着她。她在考虑这些问题时,最担心的就是佟定钦的耐性。她凭空产生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佟定钦是想得到她的。这种惶恐的心情在随后的几个月里一直存在,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佟定钦的情妇。
配合着中央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战略部署,也为了在整个H市营造和谐、稳定的社会氛围,H市常以政府的名义组织各类文艺演出。
这些文艺演出通常由市属文化单位和艺术团体承办,但作为组织者,政府需要派出有关领导前往观看。这既是对市属单位工作的肯定,也是为领导树立重视文化、亲民爱民的形象。
早在一个多月前,李艳屏就注意到了一个人。那是一次庆祝某传统节日的文艺晚会,佟定钦携市府几位主要领导一起参加。晚会结束后,佟定钦根据惯例安排,到后台对演员们进行亲切慰问。在观看了一个多小时的无味演出后,佟定钦已十分疲惫,但他仍尽心尽力地履行着市长的职责,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与演员们挨个握手,不断地说“辛苦了”。当走到一位跳独舞的演员跟前,佟定钦的笑容仿佛特别柔和一些,而那位女演员也很热情地叫了声“佟市长”。这种情况在慰问场面中似乎很常见,佟定钦微笑地点头示意,没有再说别的话。但李艳屏跟随佟定钦后面,真切地看到了一些细微的差别。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很肯定地推断,他们之间是认识的。
那位独舞演员叫傅玉燕,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左右。身材瘦削,手长脚长,脖子也长。在当晚的演出中,她表演的节目叫《春之舞》。傅玉燕穿着一身嫩绿的宽腿裙,在鲜红的花朵中婀娜穿梭,场面艳丽无比,让人过目不忘。
几天后,李艳屏在给佟定钦收拾好桌子,准备下班时,接到了佟定钦的太太吴英的电话。吴英问佟定钦还在办公室吗,李艳屏回答说“已经走了,他晚上有应酬”。吴英听了,急切地追问说,“是什么应酬。”李艳屏说“不知道。”吴英听了这话,语气就有点变了,说:“你是他秘书,他见什么人你不知道!”
李艳屏对吴英咄咄逼人的语气很反感。她心里想,你是他的太太,他去哪里怎么还反问我了?但她竭力保持着隐忍,仍然以卑微的语气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他说去见老朋友。”
佟定钦临走前交代过,他晚上要独自约见几个老朋友,假如有人打电话来,就说他出去应酬了。李艳屏不是反应不过来,她本可以把话说得更好。可对象是吴英,她觉得没必要。就当佟定钦去向不明吧,让他的妻子偶尔误会一下也好。
吴英的声音听起来跟所有的领导太太一样,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说:“他有什么老朋友是我不认识的。”
李艳屏没有接话。说到底,她只是佟定钦的秘书,佟定钦有什么“老朋友”,她未必需要知道。这个意思,吴英也感觉到了,停了几秒,她说:“那好吧,谢谢你了。这么晚还没回家,真辛苦了。”
李艳屏从吴英说话的语气感觉到,吴英很急于知道佟定钦的去向。放下电话,李艳屏不禁生出些感慨。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扮演什么角色都不容易,当市长难,当市长夫人也不容易。从表面上看,吴英贵为市长夫人,风光无比。然而实际上,她大概就跟古代的深宫怨妇般,每天晚上都苦苦地等着佟定钦回家。佟定钦肯定是个色鬼,而吴英需要千方百计地驾驭他。此时,她坚持要确定他的去向,想必是发现了些什么。
让李艳屏意外的是,三分钟后,办公室的电话又响了。李艳屏接了电话,却是一个年轻而尖利的女声。
“喂,请问佟市长在吗?”
“佟市已经走了。”
“哦,走多久了?”
“这个,大概有四十五分钟吧。”
“哦,他约了我们,刚才说快到了,现在却找不到他了,打他的电话不通。”
“也许暂时在地下停车场吧。”李艳屏挂了电话,心惊肉跳。
尽管只是短短几句话,她已经能确定这就是跟佟定钦亲热握手的傅玉燕。那尖利而甜腻的声音,早就深深地印在了她脑海里。李艳屏握着电话,好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好像是有点高兴,又像是有点伤感。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作为一种解脱,她从此不需要担心佟定钦有任何企图。然而,这也意味着她内心某个隐秘的梦想落空了。也许她本来是可以更进一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她觉得自己整个身体正慢慢变得冰冷。后来总算定下神,把电话放好。突然听到一声门响,让她又吓了一跳。
“我看着还有灯,因为知道佟市已经走了,就想确定是谁。”来人是秦岭。
“我正想走,刚好来了个电话,是佟市的太太打来的。”李艳屏解释道。秦岭的话里带着刺,似乎是暗示她趁佟定钦不在,在办公室里偷偷摸摸。李艳屏恨恨地想,这个狡猾的老家伙,背地里不知道会怎么跟佟定钦搬嘴呢。
李艳屏静静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中等个子,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她的皮肤是乡下女孩子中少见的白,细嫩的皮肤下布满淡蓝色的血管,显出一股柔韧的劲道。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了,她发现自己瘦了些。
频繁的饭局没能让她胖起来,也许是因为从小吃惯了素菜,她不喜欢吃肉食。但她的瘦不是瘦得没血没肉、只见骨头的瘦,而是瘦得恰到好处:双肩下露出薄薄的两片锁骨,手上的?骨微微突起。
更重要的是,在这瘦削的身体上,她拥有一个挺拔饱满的胸部。她胸部的线条非常美,从颈下拉出一条浑圆的曲线,从线条上看就能感觉到浑厚的质感,使人很想亲手摸一措。有些大胸的女人,大虽大,却总觉得是软绵绵的两团。而她的挺拔的胸部,却能令她穿着刻板的套裙依然显出性感。这种性感是含蓄的,内敛的。大概正因为如此,才吸引了像佟定钦这样身居高位的男人。
美丽,是一个女人闯荡世界的通行证。这道理李艳屏一直明白。读书时,她的成绩在班上最好,并因此当了多年的班长,却从来不会在同学中树敌。她把这归功于自己长了一副讨好的模样。她那温和平淡的样子,足以让全班最顽皮的男生倾倒。她的眼睛很大,鼻子笔直,这样的相貌让人感觉很正气,不会令女生反感。进入市府工作后,李艳屏感觉到,一副姣好的模样同样对事业有很大帮助。每个人与他人接触时,首先得到印象的就是一张脸。而在政府工作中,由于互相的接触总是浅尝辄止,一个人的外表便起了很大的决定作用。有些人天生一副歪脸,让人觉得有邪气,还没走就想远远避开;有的人一脸正气,哪怕背地里做尽了坏事,还是让人有愿意亲近之感。
李艳屏在望着自己的身体时,想到了佟定钦。她从来没听到佟定钦对哪位女性的外貌做出过评论。面对工作,他常摆出一副对事不对人,根本没有看清对方是男是女的态度。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李艳屏感觉到,佟定钦的心里有杆秤,他不仅在乎外貌,而且对女性的外貌犹为在意。
李艳屏不明白的一点是:他怎么会欣赏傅玉燕那种类型。就算傅玉燕的手长脚长是舞蹈演员特有的美吧。那样一个气质庸俗的女人,他怎么会看得上眼。
不过当李艳屏再往前回想,她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寻的。
李艳屏记得有一次,她陪佟定钦去看画展时,遇到过一个叫于靓蓝的女人。那位中年美女是H市某著名画家于方山的女儿,曾经也是舞蹈演员,后来成了市歌舞团的副团长。从眉眼上看,于靓蓝大概有四十岁多的样子,可从背后看,她挺拔的身姿还像是二十岁的少女。李艳屏从他们的言谈中推测出个大概,于靓蓝已经结婚十多年了,并且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然而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面对佟定钦表现得异常热情。在一起赏画的过程中,于靓蓝一会说佟定钦长胖了,身材远远地走样;一会说男人过了四十五肾就不好,让佟定钦注意。文艺界的女人,说话*是难免,可是一直拿市长的身体说事,听上去就有些不像话。李艳屏静静地陪同在他们身后,凭女人的直觉,她隐秘地抓住了些什么。佟定钦面对于靓蓝显然也宽容得不像话。不仅没有丝微愠色,还颇为欢颜地笑。看完了画展,于靛蓝邀请他到贵宾厅喝茶,他也欣然同意。
展览馆的贵宾厅安静且无人。佟定钦坐下后,指使李艳屏到车上拿某份资料。李艳屏知道他有心要制造二人独处的机会,故意耽搁了半个小时后才回。等到她回到贵宾室时,看到佟定钦和于靓蓝显然已经结束了一次深谈,两个人很有默契地点头微笑,仿佛达成了某些一致意见。临走时,李艳屏若有若无地试探道,“这位于团都四十多了,身材还保养得那么好。”佟定钦点头说,“人老了毕竟是老了,她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的。你们这群小年轻,谁也比不上。”
此后有一天,李艳屏注意到桌上放了罗今文回收的《关于加大文化事业单位、艺术团体改革力度的通知》。《通知》上印着佟定钦的特别批示:“改革应量力而行,要特别注意到改革单位的反馈意见。”一般定稿的文件,佟定钦加意见的不多,但凡加了意见的,那一定是佟定钦有了特别的想法。又过了几天,佟定钦特别吩咐李艳屏,“你跟罗处沟通一下,就说艺术团体改革这一部分,把‘着重加强’改为‘调整’,其他语句再斟酌些,不要太激进了。另外你打个电话给人事局杜局,就说昨天开会我忘了提,艺术团体的改革还是先放缓一点,不要太激进。”
佟定钦每天向李艳屏交办的工作多且杂。有时今天一句,明天一句,合起来就是一件重大的事。佟定钦的记性比谁都好,哪怕是很琐碎的一个电话,他也不会忘了吩咐。李艳屏想了想,心里推算了个谱。“艺术团体”改革的事,大概跟那位于团有点关系。
又过了几天,李艳屏听到佟定钦在打电话时,含含糊糊地说着,“于靛蓝就不错……改革嘛,也要为群众着想,我上次去看她爸爸的画展,她借机跟我反映了些问题……你们可从来都没向我反映过。”
李艳屏听了,不由地在肚子里笑。官场上说话迂回得不得了,佟定钦平常难得亲自跟谁通话,一旦主动找谁,准有些大事发生。这一通看似不着边际的谈话,大概也足以促成某些重要行动吧。果然,几个月后,李艳屏看到了市里的人事调动,于靛蓝升市文化局副局长了。
李艳屏觉得身处官场,就像身处电影院。未开场前,一通黑糊糊的。必须凭着某些预先知道的信息去想象,否则就看不懂即将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看下去。对于佟定钦的隐秘情史,李艳屏心里有了个模糊的想法:那位曾经美丽的于团,一定与佟定钦有过不一般的关系。至少是主动跟佟定钦示好过,讨过他欢心。遥想若干年前,当她还是个普通的歌唱演员时,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会做出什么样的牺牲,也是不难理解的。如今的于靛蓝,年纪已经不小,拥有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同样身居高位,与佟定钦自然不会再有什么。他们过去的隐秘,倒变成了一道巩固的战友联盟。联想到如今的傅玉燕,李艳屏推测,都说十个当官的九个色,可是这色也不是乱来的。佟定钦一定是算好了,找情人要找像于靛蓝、傅玉燕这种有身份、地位的,大家顾及着自己的名誉,有所牵制,才不会把共同的秘密抖出去。
当然,这些只是她藏在心里的猜测。在官场上,两性关系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虽然有传闻说“十个领导九个色”,可是为塑造立自身的形象,许多领导都把带颜色的私密事掩盖得严严实实,绝不轻易让人发现。
最近,市府里有轻微的人事变动,原综合一处的副处赵刚毅调到市计生局当副局长。他的调动正应了官场里一个有趣的词汇:“明升暗降”。表面上看是升局级了,可实际上,赵刚毅应从综合处直接升处长,再调到某局做局长,最后升为副市长。然而现在,很遗憾,计生局副局长大概就是他仕途的终点了。
赵刚毅一走,市府里关于他的传闻立刻四散开来。这是所谓“复杂人事”的一种,在位时,听到的都是好话,多少阴暗面都用权力遮盖了,一旦“下去了”,所有的不好都浮出水面。据说,赵刚毅这次是坏在男女问题上。他在市府迎宾馆与一个女服务员有不正当关系。赵太太亲自拦了市委书记吴兴浦的车,像杨三姐般向最高领导告状。吴书记当场大怒,表示要给予赵刚毅最严厉的教训。
赵刚毅走后,关于他的八卦就成为市府里茶余饭后的笑谈。大家都笑这个人做官做糊涂了,要*到哪儿去不好,非要*到自己家门口。迎宾馆是市府的一部分,在那里发生的事,哪有不被抖出来的。严玉龄跟李艳屏说:“赵刚毅笨,他老婆更笨。她找吴书记,当然不是想吴书记撤她老公的官。可是她也不想想,当着司机、秘书的面,吴书记不严办,还能体现市府的正气么?”
李艳屏听着严玉龄的话,摇头道,“那个时候在气头上,谁还想得到那么多。”
严玉龄想了想,点点头,说:“也是。要是我丈夫出了这种事,我也会那样做的。
这一桩市府里的*八卦让李艳屏意识到,十个当官的九个*,这句话是不错的。领导的太太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证据在手,索性假装没有。她想起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青涩的女孩时,她是怎么羡慕地仰望吴英的。可是现在,随着对佟定钦的了解,她越来越感到,身处吴英的这个角色是多么不容易。表面上的风光,虽然令人自得,作为一个女人的心酸,却不能为外人知道。老家的叔伯们说得好,日有阴,月有阳,凡事都有两面,不能把一面看入迷了。
第八章
每周一的市长办公会议,各位副市长都正襟危坐。此时若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大家的脸上各有故事。主管经贸的周启武脸上隐藏着自得的表情。他刚送走了从中央下来的代表团一行,经过几天的考察调研,吃喝行走,代表们对H市正在筹备的S省春季贸易博览会给予了高度肯定。国家某权威杂志专门为这重点项目做了深度报道,报道里有他的特别访谈。此刻,他虽然也是一副严肃的面容,微微的笑意却不时泛在眼角,仿佛已经得到了佟定钦的肯定。
而另一位副市,主管教育的孔维任,则一脸沮丧。就在开会前十分钟,他被佟定钦叫入办公室,质问他怎么会出台如此不成熟的管理方案。摆在佟定钦桌上的那份《关于加强幼儿园择校费管理的若干意见》,是孔维任授意出台的,呈上市府后被综合二处的张处直接拿到佟定钦面前,尖锐地提出三条意见。市长办公会议召开后,佟定钦首先肯定了周启武的工作,然后毫不留情地以孔维任的“方案”为例,提醒各位副市长在处理重大问题时需要慎重。
“孔市,你自己也是有子女的人,以你副厅级的工资供养女儿上学当然没问题,可是H市的普通市民,每月的收入只有一千多的,他们怎么付这笔高昂的择校费。”佟定钦在会议上严厉地说道。
根据孔维任的意见,过去择校费是由各幼儿园自己定标准的,家长出多少学费,要根据儿女的入园考试成绩及户口所在地的区域而定。这就使有些幼儿园在不同的标准之下,胡乱收取天价择校费。按照孔维任批准出台的《若干意见》,以后每收一个跨区生,择校费将由幼儿园和家长共同负担。由教育局明文规定择校费的若干标准,幼儿园和家长按规定付出费用的百分之五十,所缴费用全部直接上缴财政,幼儿园支付的部分将由财政核准后再进行返还。这样既可以减轻家长负担,也可以刹住幼儿园收择校费的不正之风。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实施起来困难,”佟定钦说,“说是共同负担,可最后幼儿园还是会将费用转嫁到家长身上。现在一次性收取择校费已经让家长很头痛了,你还要分学期收取。就算能给财政增加收入,教育局和财局因此增加了许多工作,他们也会有意见的。”
面对佟定钦的否认,孔维任不敢辩驳,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说:“是要再重新斟酌”。李艳屏感觉到,佟定钦严厉地否决孔维任的决策,是给所有分管副市长们的一次警示。春天到了,两会即将召开,佟定钦要代表五大班子做政府工作报告。这个时候,市府的工作一定要稳,内部要向佟定钦看齐,不能发出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对于孔维任来说,在众多副市长面前被佟定钦一番数落,难免有讪讪的感觉。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意见》不是他一个人出的,是集合了从区幼儿园到市教育局各级单位的“意见”,可是,对于坐在市长办公会议上的孔维任来说,他责无旁贷。
几乎每隔一天,佟定钦就要向市委书记吴兴浦汇报筹备工作。在这份《200*年H市政府工作报告》的导向上,双方的意见是基本一致的:H市去年的总体经济状况是稳步中有增长,GDP增长率为8%,社会环境基本稳定,两大文明建设取得可喜成就,治安情况较去年有很大改善。在即将到来的一年,政府将重点推进三大改革稳步前进:住房、医疗、养老,争取在明年以前,实现家家有房住、街街有医疗(点)、人人能养老,真正实现社会安定团结、百姓安居乐业的良好局面。
从表面上看,这份发言报告传递的信息是如此令人振奋,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从政府文件上的冠冕堂皇,到真正落地实施,局势并不乐观。连佟定钦都在午后的闲谈时说起,整个H市的住宅用地已经被开发商圈到无法控制的局面。政府虽然占有一定利益,但是不能失去对整个H市房价的控制力度,必须采取一些限制措施,打击目前房价乱涨的局面。对大型的公共项目投资工程,佟定钦认为不能再承包给开发商了,而应交给H市的三大国有承建集团,稳定工程的造价和质量。然而,市委书记吴兴浦几次将佟定钦准备签发的条款压下了。根据吴兴浦的意思,整个H市的房价还在往良性方向发展,根本不需要政府操心。相反,政府在去年推行的限价房计划,因为实施不利,得不到市民的支持,应该停下来。
吴兴浦是学建筑出身,在H市的建筑业内很自然培养起了稳固的关系。去年H市轰轰烈烈推动的限价房计划,就是由吴兴浦提议的。那个名叫“安厦计划”的政府项目,初提出来时是获得市民高度支持的。可是等到一大批限价房建起来后,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也随之显现。根据H市民的普遍反映,所谓的限价房只是表面喷香的骨头,虽然房价相对便宜,但房子内部缺乏周到装修,外部环境更是差强人意,方圆十里连家便利店都找不到。第一批限价房成了市民口里的笑话,虽然价格已经几乎放到了成本价,登记购买的人还是寥寥无几。而此后的限价房工程,也因为一期卖得不理想,成为了政府工程里的烂尾楼。
佟定钦对吴兴浦在这件事上的干涉深恶痛绝。这个计划本来是由佟定钦与他的经济顾问们,在多次商讨之后决定的。在H市住宅用地极度缺乏的情况下,狠下决心将原本重点打造的北部商圈改成限价房住宅群。可是到了具体实施阶段,却被吴兴浦大包大揽下来,将工程批给了李大获的安振地产集团。市府里众人皆知,吴兴浦与李大获的交情不浅。根据佟定钦收到的消息,李大获曾送给吴兴浦一张集团属下高级会所的会员卡,凭那张卡就可以在会所享受一切休闲娱乐,以及购买会所里的古玩、珍藏。众所周知,在那种高级会所的店铺里,所卖的商品都是价值不菲的。
这些消息来得很私密,但是“亲”佟“倒”吴的人自然会透露给佟定钦。
在两会之前,佟定钦吩咐与《H市晚报》有稳定联系的肖松晚,把政府推动第一批限价房失败的消息做个深度报道,并且把责任的矛头直指承建商。佟定钦相信,这份报道固然对政府形象有所影响,但也会使吴兴浦有所顾忌,不好意思再把项目任意批给他的私人了。
李大获的会员卡,也曾送给佟定钦一张。佟定钦知道李大获跟吴兴浦的老交情,一直坚持不收。“李大获的胃口真不小,他已经买下H市三分之一的地了,还想把我们政府当成提款机。吴书记跟他是好朋友,应该提醒他,不要太有野心了。”佟定钦跟肖松晚说道。言下之意,是吴兴浦与李大获的私交,直接影响了H市房地产价格的形势。肖松晚明白佟定钦的意思,他点点头,说:“是,都是他们这些地产商,老百姓们都没房子住了。”
佟定钦与吴兴浦的矛盾无论是在市委还是市府,都是公开的秘密。不过,正如官场上所有相互制衡、相互扶持的原则,两人在表面上还维持着亲密的关系。而所有工作在他们身边的人,都必须小心衡量着,什么时候应该替他们掩盖分岐,什么时候应该故意指出这种分岐。
李艳屏向佟定钦送文件时,正好遇上吴兴浦经过。她恭敬地叫了一声“吴书记”。吴兴浦停住脚步,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李艳屏知道,身为佟定钦重用的秘书,吴兴浦绝不会对她有更多好感。然而,吴兴浦却迅速地从冷脸换上了笑脸,说:是小李呀,工作辛苦了。”
李艳屏心里暗暗惊讶,摇摇头说“不辛苦”。没想到,吴兴浦接着说:“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天天在老佟跟前跑,怎么会不辛苦。”
他的话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只在李艳屏面前晃了晃就把她扎疼了。李艳屏一边敷衍地笑,一边恨恨地在心里说:“这些爱话里藏刀的人都不得好死。”
(二)
佟定钦与吴兴浦另一个争论的焦点在于,吴兴浦一直否定佟定钦的大文化发展战略。
“老佟不愧是学中文的呀,”吴兴浦常笑着说。这句话用不同的语气说完全是两个意思。谁都听得出来,吴兴浦不是在夸佟定钦,而是嘲笑他。言下之意,是指佟定钦是学中文的,所以不重视扩展外贸,不重视城建规划,最关注的是文化发展。
而佟定钦则不得不在吴兴浦面前反复强调,也常常在肖松晚和李艳屏面前唠叨,“突出文化发展战略是H市现在的一个契机。中央很重视文化,而文化的概念也不断扩大。现在文化可以跟任何产业联系起来,强调文化,其实是强调各个产业的附加值。”他最后补充了一句:“并非因为我是学中文的。”
按照佟定钦的想法,在整个文化战略转移的前提下,H市也得不失时机地发展文化战略。一般说来,历任市长在位期间,都会以个人思路为原则,着意确定与上一任截然不同的发展思路。而佟定钦提出的就“文化城市”文化发展战略。主要内容是重点发展H市独有的地方音乐、戏曲、影视音像、书画和民间工艺,力求把H市打造成一座历经百年沧桑,具有浓厚民俗文化底蕴的古城。再加上一座现代工艺城,一座大学城,以及由他亲手奠基的当代艺术创作院,上一任市长于佑森的“绿色城市”构想将慢慢淡出历史视野,H市将鲜明的刻上佟定钦时代的标志。
这些构想,从佟定钦两年前上任时,就已经开始着手了。在改革之初,反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不约而来。对此,佟定钦的态度是强硬的。作为一市之长,他不需要别人来教他怎么做。但是吴兴浦,根据党管政府的原则,是唯一能公开反对他的人。吴兴浦的反对意见,会对整个战略部署,带来直接的阻力。
在两会即将召开的关键时期,很多原有的分歧都不可避免地重新摆上台面。佟定钦不想理会吴兴浦的意见,但吴兴浦的态度非常坚持,本来应该是佟定钦去找吴兴浦协商的,可是因为佟定钦流露出的散漫情绪,吴兴浦就做出了主动找佟定钦的举动,并且四处笑着说,“我来找老佟汇报工作。”
这反讽的话,自然让佟定钦在面子上挂不住。在别人看来,很明显是佟定钦不尊重吴兴浦。佟定钦身为一市之长,竟然也要被掣肘,他嘴上不说,脸部表情却彻底地闷着。
一天,佟定钦从市委开会回来,脸色非常地难看。李艳屏猜测他大概又是受了吴兴浦的气。领导心情不好的时候,常会借着一些小事拿下属出气。李艳屏一边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一边比平时更谨慎细致地处理事务。以防有哪件事情处理不当,佟定钦会因此大发雷霆。
好在那天的事务不多,佟定钦也一直闷声不说话。他闷坐了半刻,突然狠狠地将茶杯摔到地上。
那茶杯滴溜溜地在地毯上滚了几圈,没有碎,只是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李艳屏吓了一跳,不敢作声,飞快地将茶杯捡起。污色的茶水连同细碎的茶叶渣子,在干净的地毯上留下一滩惨不忍睹的污渍,李艳屏连忙找清洁工来清理。这一通乱忙中,佟定钦始终脸色铁青。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添的乱,也没有看到李艳屏为此而做出的忙碌,自顾气郁地坐在沙发上。
等到一通忙乱结束,现场彻底清理干净,佟定钦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这一通摔茶杯,似乎让他的气消了不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想办点事怎么那么难啊。”
李艳屏默默地给他添上一杯茶,然后垂首站在一旁。对于佟定钦与吴兴浦之间的争端,她也曾在心里盘算过好多次。在刹那间,她几乎想代替佟定钦所想,将对吴兴浦的不满统统说出来。不过,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她便理智地压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仍然低微,在这样的问题上,还不适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在仍然是一个无名小卒的时候,沉默,要比张扬好得多。
于是,李艳屏只是默然点头。她紧守着自己的本份,佟定钦不问,她决不轻易发表看法。她觉得自己应该在佟定钦的杂事打点上下功夫,于是在办公室里添了些花茶、凉果,给佟定钦降火。佟定钦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他喝着清香的花茶,嚼嚼凉果,心情似乎真的平复了不少,还当着秦岭、肖松晚的面笑谈,说“小李的工作做得越来越细致了。”
有一天,吃过午饭后,佟定钦一边喝着茶,一边津津有味地捧着本《傅雷家书》。在这关键时候如此休闲,让李艳屏感到有点意外。
“佟市,你竟然有心情看书,”李艳屏笑着说,“我去告诉秦处,让他们也放松放松。”
《政府工作报告》是由秦岭牵头写的。H市各条战线上的工作总结最后都汇总到秘书处,由秦岭亲自起草,每写完一稿,都要向吴兴浦、佟定钦及各位副市长汇报。秦岭忙得一脸的黑气,看着就像要得神经病了。
佟定钦也笑,说:“这书写得好,做人就得正气。正气能打倒一切,不怕别人说什么。”
李艳屏点头说,“佟市看得真透,这书乍一看满是说学音乐的,其实它是讲怎么做人。”
佟定钦点头,认同地说,“小李,你要懂得,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得三分做事,七分做人。做人做好了,做事才会成功。”
李艳屏知道他是想骂吴兴浦不会做人,忙恭恭敬敬地点头。肖松晚不失时机地恭维道:“佟市真厉害,这会儿我们都紧张得天天睡不着,你还能静下心来看书。”
佟定钦大笑,说,“我是中文系出身的嘛。”他说话的口气模仿着吴兴浦,大家听着都笑了。
(三)
佟定钦虽然表面上虽然恢复了平静,但李艳屏知道,他肯定不愿意像个卑微的小保姆般,永远委屈地受吴兴浦摆布。自从那天开会回来,佟定钦就频繁召见钟少敬密聊,李艳屏猜想,针对吴兴浦的压制,佟定钦一定是有所动作了。
一天,佟定钦又将钟少敬召到办公室。两人长谈了整整一天,肖松晚也奉命参与其中。钟少敬走后,李艳屏看到桌子上留下厚厚一迭材料。佟定钦让李艳屏把材料拿去复印。他解释说:“我找钟少敬牵头,由他组了个课题组做‘百年H市’文化战略发展规划。”
李艳屏望着这份新鲜出炉的规划,简直是惊讶得不敢相信。两会就要召开了,H市各条战线的大小规划早已准备好。按照过去的惯例,在每一个“五年”期间所做的规划都只是对“五年”总规划的修补。而每一次出台具有方向性战略调整的规划,从提出到调研、讨论、修改到成稿,都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然而现在,这个“百年H市”的方向刚提出来,佟定钦就走了条捷径,在不惊动从市府到下属各局的情况下,私下组织课题组做出来了。
佟定钦微微一笑,说:“时间上是紧了些。不过我听老钟说,上个月省里主要领导去北京,北京的某位领导就提出了要针对S省的文化底蕴优势,建设一种有历史感的S省形象的任务,我估计现在省领导也在为这事动脑筋。假如这个规划的落脚点能从我们H市开始,以‘百年H市’的城市形象建设打开局面,那省领导一定会感到很欣慰。”
李艳屏望着那些厚如尺高的材料,仿佛看到钟少敬领着他的课题组,在佟定钦安排的办公室里,呕心沥血、没日没夜工作的场面。她简直不能想像,要以怎样的执行力,和精神激励,才能使一个临时凑成的课题组,在半个月之内,完成本应半年完成的任务。
在佟定钦受气回来之初,李艳屏曾经想过,佟定钦绝不会只是摔摔茶杯,就能将这些气恼忘了。然而吴兴浦毕竟是H市的党内一把手,佟定钦位居他之下,受他的气是应该的。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多大权力的人,都不可能不受到相应箝制。这要是换作底下的工作人员,连摔茶杯的权利都没有呢。
然而李艳屏一直以为,佟定钦会用官场上一些惯用的阴谋,不声不响地让吴兴浦遇到难堪。她全然没想到,佟定钦竟然会用如此正当的手段,名正言顺地让吴兴浦说不出话来。
佟定钦仿佛看穿了李艳屏的小心思,他微微一笑,说:“对待什么人,就得用什么方法。在这个关键时候,省领导不会有心思看两个老家伙打口水仗。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真正替上级领导分忧。”
佟定钦捧着这份宛如天降的规划草案,趁着到省里开协调会的时机递上去了。正如佟定钦所希望的,他的这一举动博得了省领导极大的好感。在整个S省还没有确定清晰的思路以前,H市能主动走在前边,不仅提出了清晰的构想,而且表示了愿意以H市为实验点,为其他地区提供借鉴的决心,这一想法让省领导非常满意。省里主要领导不仅肯定了佟定钦的构想,还特别强调“这就是今年两会的主题。”据秘书处后来收到的风声,吴兴浦到省里开会时,还不识时务地公开抱怨佟定钦搞错了方向,没想到省领导听了都一致沉默。最后,由省长邵庆建委婉地提出,吴兴浦应该大力支持佟定钦的施政方向。两会已经近在眼前,市委书记怎么能跟市长闹意见。吴兴浦收到批评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灰溜溜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言,并明确表示支持佟定钦。
(四)
在这一关键时刻,有一个人再次被推到了潮头浪尖上。出于新闻中心办公室主任于勇的推荐,温兰再次在会议中担负重要工作――所有“人大”期间新闻通稿的撰写。
温兰对于这份重任的到来非常讶异。显然,这不是她或者她父亲努力的结果。那是谁在帮助她呢,或许,是再踩她一脚?
温兰毕竟还是年轻,她已经摆脱上次出错的阴影,很快把自己调整到冲锋陷阵的状态。然而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李艳屏没来由地感到担心。她知道,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新闻稿的撰写几乎与会议同步,在时间紧、反应快的情况下,就算是经验老到的笔杆子也难保证不出错。而温兰,她已经担负过一次错误了。
李艳屏笑自己杯弓蛇影,可是某种迹象似乎表明,温兰还是会再次踏入陷阱里。
在分工会上,秦岭的发言颇耐人寻味。他说:“温兰同志自从到我们秘书处后,文笔精彩,表现优秀,很适合在这次会议上担当重任。”但是,在会议即将结束时,他又补充说:“虽然大体的分工如此,可是有些同志毕竟分配在薄弱环节。年轻的同志缺少经验,犯错率高,希望秘书处的同志们团结一心,互相提醒,严防文字上的各种漏洞。”
听起来是场面上的话,可李艳屏总觉得是特地为温兰而讲的。散会后,秦岭对温兰说的话,更让她有不好的预感。秦岭说:“小温,分给你这么个重要任务,你可千万要珍惜。这一次,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温兰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危验,她用毫无畏惧的眼光与秦岭对视,坚定地点头。她那光洁的额头,总是给人一种想拼命往上昂的感觉。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温兰似乎整个地陷入了颠狂状态。她精神振奋地忙碌着,脸上的神情分明写着:“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千万不能了。”
她仔细检查着每一份会议材料――尽管有些材料与她根本没关系。秦岭的《报告》她看了无数遍,看到几乎能背下来。那些准备发出的新闻通稿,标准到连每个标点都无懈可击。然而她越是谨慎,越是让李艳屏觉得,一定会出事的。
秘书处的每个人都同样地忙碌,在这重大的会议面前,再没有人躲在电脑后玩游戏。李艳屏暗暗观察着每个人的脸,不知为什么,她固执地认定,每个人都预料到温兰会再出差错。
两会终于召开了。
佟定钦照例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铺满鲜花的发言席上。他沉稳、镇定,用他的锐利和睿智,代表着本届政府的形象。在远望他时,李艳屏恍恍惚惚感到回到了从前。在很多年前,她就开始这样以崇拜者的身份远望他。她意识到,佟定钦毕竟是领导。他每天都坐在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更多时候,她必须像今天这样,用景仰的心情远远地望着他。站在无数镁光灯下的佟定钦,像电影明星一般散发着光彩。隔着这遥远的距离,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她记忆里的另一个他,这才是她追求的理想。
鲜花丛簇,掌声雷动,李艳屏呆呆地注视着。她突然产生了一点失落感,这个他正是她所企盼的,然而她够不着。在这个时刻,整个H市都在注视着这个言谈镇定,神采飞扬的男人。而她却偏偏与他离得远了。
她觉得有点讽刺。此前,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现在,她有点明白了。
李艳屏回到秘书处时,大会已接近尾声。她是被秦岭的电话急召回去的。在市府的会议厅里,所有人正起立鼓掌,为佟定钦那份长达两万字的《政府工作报告》欢声雷动。不管是否真正听懂了,此时需要营造的是一片欢乐和谐的场面。
而在市府的办公大楼里,李艳屏面对的,是温兰失神的眼睛。
所有的通稿都找不到漏洞,温兰以为是完美的,然而竟然还是出错了。
“*H市委、H市人民政府”温兰喃喃地念着。她犯的错误是其中一份落款掉了“*”两个字。温兰睁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这两个理所当然存在的字怎么会跑掉了。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错误,让她从半分裂的精神状态陷入了完全的分裂。
是在发传真的前一秒,杨怀赋发现了这个错误。幸亏发现得及时,只要在文稿上重新加上就好。然而,在这么重大的会议上,所有对外发出的文字是不可以出错的。如此低级的错误,更是让人难以原谅――世界上有谁会把自己的名字写错的。
秦岭对李艳屏说:“小温最近干得太累,有点迷糊了。我让她回去休息,你接手她的工作。”
在一周后的“两会”工作总结会议上,秦岭表扬了杨怀赋,同时狠狠地批评了温兰。这还不够,温兰被勒令在这次会议上作自我检讨。她几乎是掉着泪的,在所有秘书处的同志面前读完她的检讨书。
在秘书处,秦岭从来不表扬肖松晚,这不能说是保护,也不能说是嫉妒。而表扬杨怀赋,也并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事。因为很明显,杨怀赋的仕途有限,如果这表扬不能让人看到他有秘书以外的实力,那表扬也仅仅是表扬而已。
下班后,大家纷纷走了。李艳屏因为要收拾佟定钦的办公桌,往往晚走一点。她听到了温兰在会议室大哭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巨大,就像是一个弱小的孩子突然找不到家。李艳屏觉得温兰很可怜,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有能力的人才,可是在这颠三倒四的环境中,她虚空踏了两脚,还看不清楚陷阱在哪,就跌进了万丈深渊。
李艳屏看得出来,温兰已经接近崩溃了。过去在她眼睛里能读出的高傲、自负,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秦岭对温兰的打击是不动声色的,他看似好言安慰,实际上是让她更怀疑自己的能力:“小温,也许是压力太大了,也许工作太多了。可我还是很难理解,你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温兰听了秦岭的话,呆呆地,没有任何的反驳。脸上的表情仿佛在不断地问自己:“是啊,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李艳屏很想到会议室去,给温兰一点安慰。可只是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想起了上一次的“错别字”事件,那时候,她正面对着温兰的处心积虑,满心的焦躁和压抑,不能说出来,也不知道跟谁说。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不也希望温兰这个人永远地在秘书处消失吗。
在佟定钦的办公室里,她一个人莫明其妙地笑了。这个笑容很恐怖,好像是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在笑。她想起了温兰那一次在办公室,高声地叫喊:“你的丝袜抽丝了。”她想起佟定钦在那次会议上,愠怒地说:“堂堂副市长在这么大的会议上读错别字,成何体统。”她想起秦岭面对着失神的温兰,冷静地说:“小温干迷糊了,你接手她的工作。”无数的片段像电影般闪回,最后在李艳屏脑海中闪现出一句话:“不要同情这里的任何人。”
温兰的教训让李艳屏意识到,身处市府复杂的人事中,工作能力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正如佟定钦所说:“三分做事,七分做人。”没有处理好人事关系,单纯地锋芒毕露只会为自己引来麻烦。
在秦岭身上,李艳屏学到了,千万不要对自己所设定的游戏规则让步。对待不利于己的人,能铲除就要借机铲除,千万不能有同情心。
整个市府就像一条动荡的锁链,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与周围的部分互相扶持,互相制约,连佟定钦也不例外。但佟定钦就像是锁链当中的那个开卡,只有他需要她,那么所有的人事都不能将她打倒。
第九章
一场谋杀案让佟定钦的特写画面出现在各大媒体的头版。那天是周末,距离两会落幕已经有一段时间。佟定钦想放松一下,他约了傅玉燕,在市郊的某个度假村约会。然而没想到,车子刚开出市区,就遇上了警察设卡。佟定钦坐在车厢里,微微地拉开一条窗帘缝。可就是在那一刹,他清晰地听到镜头“咔嚓”的声音。
那是一桩抢劫谋杀案,警察在接到报警后迅速赶往现场。跑社会新闻线的记者也及时赶到,敏感的他们看到车上挂着的窗帘,已经猜到车里的领导来头不小。但没有人能预料到,镜头拍下的竟然是佟定钦。
佟定钦的出现给案件提供了轰动热点,记者们一拥而上,疯狂地往专车前挤。在这种情形下,佟定钦当然不可能再去跟谁约会。他果断地走下车,宣称本来打算回老家,但意外地遇上了命案,身为父母官,他有责任放弃自己的休息,以关心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为第一要务。佟市长的话让现场所有的人感动不已,记者们更是频密地拍下他的一举一动,并在第二天以特大版面报道了这则新闻。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在报纸上发现,这位令人感动的佟市长,在亲视命案现场后,脸部的表情已几近扭曲了。
回到迎宾馆,佟定钦吐了。在接下去的几天里,他再也吃不下一口肉。他不仅吃不好,还睡不着,闭上眼仿佛就能回到命案现场,三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脸上惊恐的表情已凝固多时。
这场命案的被害人是住市郊的菜农。晚上,这位菜农载着自己的妻子和三岁大的儿子,一家三口骑摩托车回家,在回程途中遇到了打劫。劫匪的人数尚不能确定。从现场情况来看,被害人没有经过太多的挣扎,但劫匪还是起了杀意。遇害的场面非常惨烈,被害男子的致命伤从后脑一直划到颈后,妻子的伤口从锁骨开到前胸,血水从胸前汩汩流出,染红了整件衣服。小孩无辜地倒在母亲身边,肚子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开口,连肚子里的内脏都能看到。
当天晚上,佟定钦忍着恶心,急召回了李艳屏和肖松晚。佟定钦要求肖松晚确定,各大媒体发布的消息,都是佟市长周末回老家,途中遇到命案。而李艳屏的任务,则是当吴英或别的什么人问起,要肯定地承认,佟市长早就确定了回老家的行程。
原本只出现在社会新闻版一个小角落的新闻,因为佟定钦的介入而迅速升级。佟定钦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大肆强调此案要尽快侦破,人民政府应保障好社会治安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这件事的突然转向,使得媒体与市民都对佟市长的慷慨激昂报以支持,没有人怀疑佟市长当晚是否确是想回老家。
(二)
就在刚刚闭幕的两会上,佟定钦还骄傲地宣布,整个H市的治安较前年有了明显的好转,公安干警破案率达到95%,群众满意程度为九成。可随着市郊命案的发生,市民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大家纷纷反映,H市的治安程度根本就不好,警察的破案率也从来不高。
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政治家认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说明民众的意见就像洪水一样,汇聚到一定程度,就有排山倒海的威力。舆论的声音迫使领导们把注意力放到H市的治安状况上。佟定钦开过几次现场办公会,而且重重地责骂了市公安局及其他分区公安局局长。
H市治安问题的巨大黑洞是由来已久的。大约在十年前,S省进行过一次大规模裁军,一大批原本留在军队里的军人下放到地方,其中很大一部分经转业留在H市公安系统,这就使整个H市的公安系统结成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当年并肩战斗的老战友们互相提携、互相参照、共同进退,使得整个H市的治安工作不但落不到实处,反而形成虚假繁荣、成绩辉煌的局面。佟定钦一直为这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头疼。在此以前,无论以什么名义发动严打,治安工作就是推不动。
佟定钦亲临凶案现场本是无奈之举,可意外地给他提供了一个打开局面的好机会。在与综合一处、综合二处开过几次方案会后,佟定钦明确指示,要以本次市郊命案为深刻教训,深度思考H市的治安工作问题,在H市开展轰轰烈烈的整治行动。活动范围包括加强治安管理,清除非法营业娱乐场所,重点打击黄、赌、毒。这就像是H市在自己家里搞了一趟大扫除,把过去不管的边边角角全都清理了一遍。
“这一次,我要亲自过问,严抓到底,一定要让治安工作打开局面。”佟定钦皱着眉头说。
“早就该如此了,”肖松晚及时附和,“佟市您亲自过问,这次严打,下面肯定不敢再打马虎眼。”
当市公安局局长黄勇森出现在佟定钦面前时,佟定钦的态度是客气的。这位身材魁梧、相貌严肃的老军人,即使是在佟定钦面前,也显现出一股强悍的气势。佟定钦招呼着给黄勇森备茶,亲切地笑着说,“老黄,最近辛苦了,整治非常有成效啊。”
黄勇森勉强从嘴角边挤出一个笑容,说,“还是佟市领导有力,做工作有部署、讲实效。”
这流于表现的应答,似乎表明了某种负面情绪。李艳屏知道,此刻在办公室里,在市府的工作人员面前,佟定钦为什么要特意体现对黄勇森的表扬。因为在此前召开的几次公安系统工作会议上,佟定钦都不点名地批评了“市公安系统的领导”不作为。而黄勇森正是H市公安系统的最高领导,每一次佟定钦在大会上作“不点名批评”,都像是给了黄勇森一记无形的耳光。
黄勇森的话虽然恭恭敬敬,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佟定钦为了安抚这位下属,拍拍他的肩,又加重了表扬力度,“这次活动开展得好,现在H市的治安状况简直焕然一新了。接下来,我们的重点工作是打击市郊农民屋,听说那一带复杂得很,造假证的、造假火车票的、造仿冒品牌的,尽干些违法的勾当。黄局,你们又要辛苦了。”
他有心宽慰黄勇森,正想再拍拍他的肩。冷不防黄勇森一个立正敬礼:“为人民服务不辛苦。”
黄勇森这个礼敬得笔直僵硬,让佟定钦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他的脸色比刚才又阴沉了些。佟定钦假装没看到,摆摆手,说,“总之是辛苦了。黄局,我打算在年末严打全部结束后,给你们公安系统开一次近三年来规模最大的表彰大会。你抽时间到综合一处跟叶处商量一下,看这个会怎么搞。”
黄勇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那我先走了。”他那眼睛里冒出的怒气,仿佛是随时打算一拳挥出。李艳屏猜想,假若现场不是有这么多人,黄勇森也许会非常不敬地与与佟定钦产生冲突。
这并不意味着,黄勇森是不知好歹的莽夫。市下属局的领导们,虽然都是佟定钦的下属,可他们有各自的关系网络和后台,未必说得上谁怕谁。H市的治安工作,甚至其他工作,长期推动停滞,就是因为种种复杂枝节造成的后果。
黄勇森走后,佟定钦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那意思十分明显:他作为一市之长,本来应该是在H市万人之上,吴兴浦一人之下。市属下边的某局们,按理说应该对他惟命是从。可是眼前的这位公安局长,明显地就有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
“这个老黄,批评过几次他不高兴了,”佟定钦无奈地笑,“他们这些当过兵的,发起脾气来都像爆火星子。”言下之意,是黄勇森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必理会。李艳屏点头,附和道:“佟市你这一布置下去,他们下边可是得忙坏了。”
佟定钦显然是被黄勇森吓着了,脸上的表情仍然是讪讪的。肖松晚巧妙地开解道:“佟市这是为了老百姓着想。”
经过了一连番的惊吓,佟定钦的精神状况相当不好。除了产生不想吃肉食的心理反应,还偶尔产生生命脆弱的恐惧感。李艳屏一方面尽心替他打点杂事,宽慰心灵,另一方面,她也暗自庆幸,这次意外给普通百姓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在一座连市长都可能受到惊吓的城市,可见一般市民的生活到了如何心惊胆跳的地步。想到这一点,李艳屏又庆幸自己在市府工作。这里应该是这个城市里最有安全保障的地方。
不过,这件事情埋下的后患,是李艳屏做梦也想不到的。就连有二十多年从政经验的佟定钦,也没有想到自己就此得罪了黄勇森。
(三)
城市像一部巨大的永动机,生活在这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是机器上的一部分。每一天,每个人,都必须上足了发条,随着这部永动机一起转动。
佟定钦也是这机器上的一部分,只不过他可以偶尔决定着,是否能暂时停止忙碌。当整个H市的治安整治进行得如火如荼时,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悠闲地吃着午餐。
他总算可以重新吃肉食了,这是李艳屏的功劳。自从佟定钦患上了这个心病,她就急得四处想办法。佟定钦吩咐消息不可外传,于是替佟定钦恢复食欲的重任就落在了她和肖松晚身上。身为一市之长,佟定钦不可能长期不吃肉。假如他因为吃不下肉而营养不良,她也必定要担上一定的责任。幸而,当她把亲自炖好的老白菜肉汤端到办公室时,那熟悉的肉香,浓稠的肉汁,唤起了佟定钦的食欲。李艳屏欣喜地看到,在她的帮助下,佟定钦终于摆脱了凶杀案的阴影。也许,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师,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印在佟定钦脑子的血腥场面正慢慢褪色。
炖肉汁的举动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佟定钦对待李艳屏的态度越来越亲密。这与对待肖松晚的态度又不一样。在面对肖松晚时,佟定钦就像对待一个意气相投的知己,总是想探讨些什么。而面对李艳屏时,他更随和,亲切,就像是一家人。
中午,李艳屏替佟定钦打了饭菜回办公室。佟定钦就像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嘟囔着,“又是牛肉丸子,我不想吃了。”
李艳屏像哄小孩一般地说,“你早说嘛,食堂今天有蒸水蛋,闻着可香。”
佟定钦摇摇头,“蒸水蛋我也不爱吃。”
李艳屏无奈地说:“那你爱吃什么?”
佟定钦略带任性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想吃的时就觉得爱吃了。”
这样的对话让李艳屏感到亲切。正是经过这场类似闹剧的事件,让她看到了佟定钦性格中软弱、无助的部分。
一天中午,正好肖松晚不在。佟定钦吃过饭后,很有兴致地对李艳屏说,“小李,你有没有看过这部戏,市委礼堂今天晚上放映。”
李艳屏接过佟定钦手里的宣传单,原来是《魂断蓝桥》。她点点头,说:“早在大学时就看过了。”
佟定钦说,“我也早看过了。这个片子拍得很好,百看不厌。”
李艳屏听到自己脑海里的那根弦弹了一下,绷绷作响。佟定钦无端跟她谈起爱情片,肯定是有他的目的的。李艳屏心里盘算着,“你不会是想邀我看电影吧。”
佟定钦接下来问,“小李,你看完这部电影,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李艳屏没料到他会提这问题。平常有肖松晚在的时候,大都谈论历史政治。此时肖松晚不在,《魂断蓝桥》又是一部爱情片,不管说什么,都有点讨论感情的意思,李艳屏有点沉默了。
佟定钦一脸惆怅地说:“我记得我看这部片的时候,才二十岁。那时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年轻人,对爱情存在很多幻想,很多憧憬。”
李艳屏看他说话的神情,似乎是要更深入地谈下去。她不敢逆他的意,但也不想让他有机会放出*债主的手段,于是故意打岔说,“年轻时谁对爱情都有一点憧憬。我看肖处的诗里有一首‘酒酣人醉春风暖,遥忆佳人倩影单’,大概也是写他的浪漫情怀吧。”
佟定钦看似有许多话已经想在肚子里,根本不去跟她扯肖松晚。他继续自顾地说道:“从古到今人们都把爱情说得很伟大。其实在我看来,爱情是最脆弱的。残酷的现实、父母的干涉、不相干的风言风语,等等,都是影响爱情的因素。”
李艳屏附和道,“是啊,刚开始爱的时候,爱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末了,也许只留下一声叹息。有时甚至连叹息声都没有,就那么无声地散了。”
佟定钦忽然又露出了笑容,说:“不过就算没结局,也是轰轰烈烈地爱过。我觉得可惜的是我们普通人,什么爱情都没经历过,父母安排一次相亲,觉得合适,就在一起了。”
李艳屏也陪着他笑,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日久天长,总还是会有爱情的。”
佟定钦语调一转,又变成了他平常的口气,话说得更是不着边际:“小李,谢谢你,那天在吴英面前替我圆的谎。”
李艳屏不知道为什么佟定钦突然提起这个,有点愣。佟定钦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替我办。”
(四)
所有人都相信佟定钦当天晚上是打算回老家的,然而吴英不会相信的,李艳屏更不相信。
由于事情的戏剧性发展,佟定钦不得不向李艳屏坦白:那天晚上,他是到市郊某度假村跟“情人”会面――他用了“情人”这个词,以美化他养“情妇”这件事。经过市郊凶杀案的事,他觉得吴英迟早有一天会查到傅玉燕头上,这段关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拜托李艳屏办的事,就是代表他去跟傅玉燕谈。
佟定钦的话把李艳屏吓了一跳。她虽然早已猜到他有情妇,可是听到他亲口说出,事情完全得到证实,那一瞬间的阴谋感还是让她心惊。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竟然希望她代表他去谈。这算什么意思,是体现他对她的信任吗?在官场上,下属是不应该知道领导太多事情的。历史上的教训证明,对领导的事情知道得太多,绝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佟定钦的命令她不能拒绝。再说代表佟定钦与傅玉燕谈,这匪夷所思的任务带给她新鲜的刺激感。
李艳屏约傅玉燕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傅玉燕不同意,说要在佟定钦与她约会的那幢房子里。李艳屏想了想,坚定地拒绝了。她要在嘈杂的公众场所见面,以防傅玉燕录音。
双方争执之下,最终还是傅玉燕让了步。
佟定钦事先交代过,不要跟傅玉燕提房子的事。李艳屏猜想,一定是傅玉燕开口向佟定钦要房子,佟定钦不给,两人闹翻了,佟定钦才决定不跟她见面。
傅玉燕依然是美丽的,尽管脸色有些憔悴。看到李艳屏,她很有礼貌地打招呼。而李艳屏则有点迷惑地盯着她,心里想,她与佟定钦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两个女人相对坐下,神情都是一样的冷漠。傅玉燕微微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光打量着李艳屏:“你是佟定钦什么人?”
“我是他秘书。他说最近很忙,没有空见你,让我跟你谈。”李艳屏简单地说明来龙去脉。
“我知道,”傅玉燕一脸傲气地说,“他给我打过电话,说目前不宜见面,有什么事跟你谈就行。但是我很好奇,你不过是一个小秘书,这种事情他怎么会跟你说?”
李艳屏说,“这个你以后再去问他吧,总之他让我来跟你谈你们之间的事。”
两个女人谈判,不管谈什么,都很需要在气势上把对方压下去。李艳屏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以惯有的端庄大方的姿态面对傅玉燕。傅玉燕要了杯咖啡,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弹琴的乐手。
两人沉默了很久,彼此都在等对方开口。最后还是傅玉燕忍不住说,“他也知道,我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钱。”
李艳屏点点头,说:“是的,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傅玉燕没有听出李艳屏话里的骨头,她不解地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他现在竟然连谈都不亲自跟我谈了?”
她这话不像个问句,倒像是个反问句。连李艳屏也听出了那话语里的难过。望着远处不知疲倦地拨弄着琴弦的乐手,李艳屏突然也为傅玉燕感到了难过。
“这个时候他正被关注着,出来是要冒风险的。”李艳屏安慰道。
傅玉燕对这个理由尚可以接受,两个人之间的敌意正慢慢消解。傅玉燕压低了声音说:“那你替我告诉他,之前提过的房子的事,我是开玩笑的。那天晚上我也是火气来了,才不知不觉吵起来。他走了以后我就后悔了,我打电话给他,可他不接。你一定要替我告诉他,房子的事我真是开玩笑的。”
李艳屏点点头,果然她的猜想是正确的。她一边听着傅玉燕的讲述,一边用吸管搅动玻璃杯里的果汁。那果汁里混杂了许多果肉,远看像一片混污的海。
可是按照佟定钦的意思,他是想借此机会跟这个女人彻彻底底地断了。
李艳屏好好地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说道:“小傅,他让我告诉你,上次遭遇的意外,让大家都吓了一跳。且不说那天晚上吵架的事了,他冷静了好些天,一直在思考,觉得你那么年轻、漂亮,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一辈子。再说市府是个什么地方,什么婚外情、婚外恋,都是纸包不住火的,你是歌舞团的领舞,需要保持自己的形象,万一出了什么事,可能你的前途就毁了。”
傅玉燕摇头,说,“你情我愿,就算我没了前途,也不会找他兴师问罪。我不相信跟他在一起会有危险,他堂堂一个市长,想干点什么是他的自由,别人就算知道了,心里有闲话,也不敢对外说出去。”
咖啡厅的音乐轻柔悦耳,李艳屏与傅玉燕选择坐在偏僻的一角,喃喃低语。从旁人角度看,好像两个闺蜜在说知心话。然而对坐着的这两个人,心情却紧张得像在做贼。即使是坐在咖啡厅里,她们每说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就像四处都装了偷听器,令她们所说的一切无处遁形。
李艳屏对傅玉燕的坚持无言以对。她不是佟定钦,不可能听了几句哀求就心软。这一点,傅玉燕大概也想到了。她没有再说下去,打开一本咖啡厅配送的杂志,漫不经心看了起来。李艳屏静静地喝咖啡,沉浸在轻柔的音乐中。过了好一阵,傅玉燕收起杂志,继续说道,“我真佩服你们这些读书人,我是从小读书就不好。”
李艳屏回赠道:“我也佩服你们唱歌跳舞的,又漂亮又有气质,走到哪里都光彩夺目。”
傅玉燕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好。舞台生命是很短暂的,三十岁一过,我就得退了。到那时,谁还记得我是谁。”
这些闲话扯来扯去,却是到皮不到骨的。傅玉燕死死地盯着李艳屏,开始产生了怀疑。她必须要弄清楚,佟定钦是另有新欢,找了眼前这个女人来取代她;还是见形势确实不妙,找了个心腹的人来劝阻她。亦或是根本就厌倦了,找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来打发她。
李艳屏见傅玉燕几乎把矛盾引到了自己身上,索性直接说明佟定钦的决定,“小傅,你跟他之间的事情太张扬了,据我所知,他太太吴英已经找到了些蛛丝马迹。他让我转告你,再怎么说,你也是市歌舞团有名的领舞,就此放手,对大家都好。”
傅玉燕听了这“最终的决定”,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她说,“怎么的也跟他这些年了,怎么能说断就断呢。”
李艳屏沉静地望着傅玉燕。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就想搞清楚,这个女人与佟定钦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几分。在初见她时,李艳屏鄙视地想,一个女人,要真爱一个男人,不管怎么说,是会有占有欲的。假如傅玉燕真的对佟定钦有感情,她绝不会甘心只做他的情妇。那么接下去,她会怎么办。佟定钦绝不可能与吴英离婚,她还希望能从佟定钦那里得到些什么?
看到傅玉燕此时的伤感,李艳屏心里也为她添了些难过。毕竟大家都是女人。她能理解傅玉燕此前的付出,也能想象她现在的尴尬。此时,就是站在外人的角度,她也是赞成傅玉燕与佟定钦分手。当初认识佟定钦时,傅玉燕或许还是个默默无闻的舞蹈演员吧。可是现在,她已经是领舞了――或许她能进入市歌舞团也是佟定钦的帮忙。她现在更值得重视的,是她自己的形象和声誉。佟定钦可以给她的,已经给了。
李艳屏诚恳地劝道,“正如你所说的,一个女人,人生中就这么关键的几年,为什么不赶快找个有背景有经济条件的好男人,再跟着他有什么好处。他是有点权力,在很多地方能帮上忙,可他不是皇帝,不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比如你说的房子,如果他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肯定早就答应了,不至于因为这个跟你吵。可是你要明白,处在他那个位置,也是要冒风险的,你想以他的性格,会为你冒这个险吗?”
傅玉燕惨淡地笑着,说:“你还真了解他。”
咖啡里的琴声宛如清泉流水,叮叮咚咚地敲在每个人的心里。她们对坐着,再次陷入了沉默。话说到此,意思已经尽了。傅玉燕低下头,不停地抠着自己的指尖,将原本精致的花甲划成破碎的斑点。
第二天上班时,佟定钦没有直接问傅玉燕的事,而是开玩笑地说:“小李,怎么看起来很没精神,昨晚睡得很晚吗?”
李艳屏说:“早就回家了。”佟定钦说“哦”。李艳屏的回答让他明白,事情已经解决了。
又过了几天,佟定钦在闲聊时,对肖松晚说,“市歌有个叫傅玉燕的,那个《春之舞》跳得真是好。”李艳屏听了,知道佟定钦跟傅玉燕之间是真的谈妥了。果然,又过了几个月,李艳屏接到傅玉燕的短信,说她已经调到J市某歌舞团当副团长去了。
第十章
九月,三亚度假的黄金期。傍晚的落日洒在金色的海面上,海浪随风扬起,在极目之处形成无数翻滚的小山。
佟定钦就是在这时,安排了李艳屏与崔俊陪他到三亚度假。这次去三亚,佟定钦的决定有点突然。他自己向吴兴浦请示,说经过一整年的辛苦工作,身心都有些疲惫,想要外出度度假,换换心情。根据H市的有规定,凡公务员每年有五至十天的旅游假,以及三至五千不等的旅游补贴。吴兴浦当然很痛快地同意了。然而这次外出,佟定钦没有带上肖松晚。他把肖松晚调到了临时成立的创建文明城市办公室当主任。
崔俊的年纪跟李艳屏差不多,在秘书处,他是跟李艳屏、温兰处于同一资历的“小”字辈。不过,崔俊的父亲是省教育厅副厅长,有强硬的后备靠山,他工作起来轻松平和,向来表现得像个*快活的公子哥。佟定钦对崔俊宠爱有加,一方面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另一方面也是确实喜欢他为人伶俐、反应敏捷。
崔俊一到三亚就闹着自由活动,说是约了老同学相聚。佟定钦没有反对,由他去了。佟定钦这一行,除了带崔俊和李艳屏,就只有一个叫小杨的司机兼保镖。到订好的五星级酒店安顿后,佟定钦也放了小杨的假,并笑着对李艳屏说:“我给你们都放假,今天晚上我就在海滩附近散步,你们自己喜欢上哪就上哪吧。”
司机小杨回房换衣服,到海边游泳去了。李艳屏一个人坐在酒店的大堂里,听着大堂里回荡的歌声。佟定钦入住的是当地最好的五星级酒店。酒店内部是欧式风格,西式雕花和波纹图案随处可见。大堂的天花板有两层楼高,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从中央径直垂下,连同四处的小水晶灯,共同制造出金碧辉煌的效果。辉煌的灯光照亮了大堂正中的舞台,一个眼睛涂黑,形象妩媚的歌手在台上假装慵懒地摆动着身体。
李艳屏心里有隐隐的害怕,佟定钦这一次出行,似乎别有目的。他就像精心张开了一张结好的大网,准备将她网进去。现在她必须立即决定,是装成一条犯傻的小鱼,顺势往网里钻;还是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避开这个看不到底的陷阱。
她想起了温兰,也想起傅玉燕,有时候她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聪明、美丽、心比天高,为了趋利避害,为了离权势更近,为了争一口小小的闲气,或者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义无返顾地朝着火光扑去。
李艳屏坐在大堂的咖啡厅,出神地望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这家五星级酒店一晚上的房价是三千八百八,能够选择住这里的,身价非富则贵。也许是在市府呆得太久了,她觉得时时处处都能看到市府里的人。有的人身材微胖,四方脸,脸上带着不喜不怒的神色,很像佟定钦;有的人身高体瘦,脸色阴沉,仿佛总在思考着什么问题,那是又一个秦岭;有的人走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即使面对着大堂的空心柱子,也露出一副和蔼的笑容,那是肖松晚。都说世界上的人千差万别,可是人与人之间也有许多相似的特质。有的人正是因为拥有某种特质而飞黄腾达,有的人则因为拥有另一种特质而半生不得志。
台上的艳妆歌手,似乎永远不需要休息。那略微嘶哑的声音,翻唱着时下最恶俗的歌曲。李艳屏就在那慵懒的歌声中把自己的道路想明白了。她知道,过了今晚,也许她能成为佟定钦的女人,借着佟定钦的权力飞得更高,站得更稳。但也有可能,她将成为佟定钦的弃将,找个借口把她发配到市属某局,做个普通科员,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而一切命运的不同,取决于她一念之间的选择。
佟定钦吩咐她与傅玉燕谈判时,她曾经觉得很不解。佟定钦怎么放心把这个大秘密告诉她。现在她明白了,大概从那时候起,佟定钦就决定了让她成为接班人。只要她的命运与他绑在一起,他就不用担心她把所谓的秘密曝出去。
李艳屏把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觉得自己已经走在去往陷阱的路上。
(二)
李艳屏走到海滩时,佟定钦正靠在小躺椅上吹海风。李艳屏也在躺椅上坐下,笑着说:“佟市都坐一个晚上了,还那么好兴致?”
佟定钦也笑,说:“难得有休闲的机会。躺在这儿的好处是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事都可以抛在脑后。”
李艳屏顺着竹制的躺椅躺下,感受海风徐徐地吹上身。在清冷的苍穹下,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不断地发抖。那巨大的阴谋让她觉得冷。她想,幸亏是傍晚,否则佟定钦一定能看到她异常的脸色。
能够鼓足勇气到海边与佟定钦会合,她心里多少已经有了主意。不管她怎么把错怪在佟定钦身上,她知道自己是回不了头了。她既然已经看明白了,自己跟傅玉燕是同样的人,那么一切的选择就清楚了。她从F镇奋斗到H市,走了二十多年的辛苦路,好不容易走到此处,她不可能回头。
而佟定钦,不过是看穿了她的内心,顺手递给她一条橄榄枝。
“佟市,”李艳屏闭上眼睛,假装享受着海风、海浪,“最近房价怎么还不见跌?*千块钱一平米的房子,我们普通百姓,一个月工资才只能买半平米,怎么办。”
佟定钦笑,说:“你现在住着市府的宿舍,月租才三百,担心什么。等到想买房子的时候,可以找个有房有车的男人,不需要自己奋斗,就什么都有了。”
“我也是这么想呢,”李艳屏淡淡地说,“可惜没人看得上我。就是勉强找一个肯娶我的,那也是个穷鬼。”
佟定钦半天没说话,李艳屏也没有做声。她这一番话已经是说得露骨了,假如佟定钦心有灵犀,他一定会明白。太阳一西沉,海水就涨了,微凉的海风带着夜的湿气扑上来。李艳屏暗自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她本来是面向沙场的,现在朝向佟定钦了。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她感到佟定钦贪婪的眼光正往她身上游走。那眼光刺刺的,让她整个身体都热起来。
即使是隔着躺椅之间的距离,李艳屏还是听到了佟定钦粗重的呼吸。她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烧起来了。这许多年来,她虽然未正视过自己的身体,在潜意识中却是珍惜的。这属于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交给眼前这肥胖的中年男人,为什么要交给他。
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决定了,便没有退路。李艳屏从来没谈过恋爱,也从来不觉得可惜。大概是从小接受的乡村传统的想法,她觉得女人的身体始终是要交到一个男人手上的。在自己的妈妈那一辈,也从来没谈过什么爱情,就听天由命地把自己交出去了。现在,她遇到的不是命定,而是自己的选择。既然是自己选择了这个男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不愿意让佟定钦无休止地用眼睛侵犯,睁开了眼,说:“这海风*,吹得人都想睡了。”
佟定钦仿佛没料到李艳屏会突然睁眼,顿时吓了一跳,忙接着她刚才的话说:“谁说没人要,这么好条件的女孩,怎么会没人要。”
李艳屏没有说话,朝他微微一笑。
佟定钦定了定神,说,“想睡就回房睡去吧,今天又是乘车又是飞机,的确非常累。”
“好,那我回房了”李艳屏说着,便起身欲走。佟定钦忽然又后悔了,略带焦急地把她留住,“要不在这休息会儿,也是一样的。”
李艳屏故意不看他,伸腿踢掉脚上的沙,说:“在这睡不舒服,我还是回房吧。”
佟定钦说:“先别走,我还想跟你多聊几句呢。”
在佟定钦的挽留下,李艳屏不得不重新在那窄小的躺椅躺下。她刚才一半是装腔作势,一半也是真的想走了。她对勾引一个男人毕竟缺少阅历,当事情往她所预料的方向发展时,她又忍不住后悔了。
“到市府工作那么久了,我也没怎么关心过你的个人问题,”佟定钦说,“怎么,想结婚了?”
李艳屏摇摇头,“不想。”
佟定钦彻底地抛弃了领导的架子,一味迁就地说:“一个人过也好。年轻的时候,先过着自由的生活。”
李艳屏说:“一个人不好,住着市府那小宿舍,没有家的感觉。”
佟定钦略想了想,说:“你真想买房子?”
李艳屏点头,说“嗯”。
她知道这一招是在犯险,傅玉燕就是因为要不到房子,才跟佟定钦吵翻了。以佟定钦的权力,向开发商开口要一套房子一点也不难。只是操作起来毕竟违反纪律,弄不好会丢了乌纱帽的。李艳屏在市府工作这么久,深知官场上最重要的是要保险,花了二三十年打下的政治基础,很可能因为一件事就前途尽毁。李艳屏说完静待佟定钦的回答,她想,假如佟定钦拒绝,那她还可以立即回头。
“好吧,”没想到,佟定钦果断地说,“我去问问恒隆集团的谭总,让他低价批一套给你。”
大堂里还回荡着连绵不断的歌声,那形象恶俗的艳妆女星,永远不知疲倦地站在舞台上。李艳屏失神地从大堂穿过,忽然地撞到那女星身上。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在台上唱歌的那位。这两个歌手穿着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发型,化着同样的浓妆,大略看去就像是一个人。李艳屏失神地笑了笑,想起“李燕萍”与“李艳屏”的区别。
(三)
那天晚上,李艳屏是在佟定钦的床上度过的。半夜十二点时,她颤抖着拍开了佟定钦房间的门。佟定钦开门后就把她抱住了,他的嘴紧紧地贴上她的嘴,抱着她,一直翻滚到地毯上。
与*的佟定钦肌肤相触,李艳屏感觉到的是他松弛的身体。他的皮肤松软、拖沓,与她想像中的感觉相去甚远。但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拆弹专家,迅速而老到地在她身体上摸索着,用他的轻柔灵巧的手指,颇为熟练地开启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在佟定钦打开她的衣服时,她本能地反抗了一下。佟定钦愣了愣,抱紧她发抖的身体,问:“你是第一次?”李艳屏难过地点点头。佟定钦露出了贪婪的笑容,他飞快地取了一条浴室里的毛巾,铺在毛涩的地毯上。他的手在她身上摸索着,肆无忌惮地抚摸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腿。她感到紧张,也感到羞耻,她脑中一片空白,感到整个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在那任由他玩弄的时间里,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她分不清到底是后悔,还是害怕,然而一切已经不可能再停止了。最后,他让她乖乖地躺下,张开双腿,而他挺直了后腰,一下子狠狠地插了进去。
佟定钦的身体已不是年轻人的身体,可他的动作比任何年轻人都孔武有力。他一下接一下的,像钉楔子般深入她的身体内部。她冒了一头冷汗,分不清是疼痛还是*,最终尖锐地叫出声来。
结束之后,佟定钦没有让她离开。他用双手紧箍着她可怜的身体,就在他那张宽大的床上,结结实实地睡过去。李艳屏没有任何的睡意,她强忍着疼痛与伤感,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眼泪再一次模糊了双眼。大约过了半小时,佟定钦从睡梦中苏醒,又激烈地要了一次。
那块宽大的浴巾,染着她的处女血,被佟定钦就手扔到了浴缸里。那如丝如缕的血迹在满满的水里散开,浑浊,变成像鬼魂一样的污渍。李艳屏无力地躺在佟定钦的床上,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第十一章(一)
从三亚回来后,李艳屏在市府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的权力已经从实质上向市长秘书转变。由于肖松晚还留在市创建文明办,李艳屏几乎取代了肖松晚的全部工作。
李艳屏敏锐地感觉到,秘书处上下对她的态度都空前地客气。过去,他们只把她当成秘书处里资历最浅的一员,是替佟定钦打点杂务的高级保姆,现在,他们把她当成肖松晚的接班人了。
即使抛开肖松晚放权不说,仅就去三亚度假而言,其寓意就已经十分深远。秘书处里的每个人都会算这笔账:在三亚一周的度假时间中,能一直跟随在佟定钦身边,会有多少知心的话说不完;如果借此机会跟佟定钦说说市府的内幕,秘书处里的各人表现,会给佟定钦带来怎样的印象。从三亚回来后,不仅李艳屏,包括崔俊、司机小杨,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礼待。特别是崔俊,这个一直被认为还有上升空间的干部子弟,市府里开始风传他将调往综合一处,那就意味着,他将得到一个真正掌有实权的官职。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李艳屏发现自己的交际空间豁然开朗。在市府大院里,在上班、下班、吃饭的途中,时时处处都能遇上熟人。他们亲切地跟她打招呼,做出一脸心疼的表情说:“你怎么还那么瘦,工作累吧?”
最迫不及待的是秘书处里的老狐狸们。过去,他们除了讨好秦岭,就是拍肖松晚的马屁。可是现在,他们迅速地调整了策略,把她也纳入了讨好拉拢的范围。李艳屏曾经以为,由于这些男人们只对下棋、球赛感兴趣,自己是无法融入他们当中的。没想到有一天,他们的兴趣竟然会向她看齐。
有一天,李艳屏正准备下班,秦岭忽然迅速地冲到她眼前,故作兴致地问:“小李,你刚才在电脑里放的歌叫什么名字?”
李艳屏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他并非想了解什么乱七八糟的歌曲,不过是随便找个名目,借此机会与她攀谈,制造出彼此关系融洽的假象。李艳屏随口说了几个名字,秦岭点点头,表示已认真记下。过了几天,李艳屏与秦岭在电梯口遇到。秦岭迅速地摆出一副亲切的笑容说:“小李,你推荐的那几首歌,真好听。”
李艳屏吃惊地望着秦岭,想从他那亲切的表情中找出破绽。然而秦岭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真诚,就像李艳屏确实给予了他极大的帮助。李艳屏只能感叹在市府这样的地方,人的虚伪已经修炼到可以演戏的地步。
就连平时最老实的杨怀赋,也千方百计寻找跟她说话的机会。某天下班,杨怀赋在电梯口拦住她,略带羞涩地问:“小李,我想送太太保养品,听说你对保养品在行,想听听你的意见。”李艳屏不管杨怀赋的老婆是不是需要保养,仍然保持着耐心说:“我的化妆品是在华丽百货买的,一个法国牌子。”
杨怀赋说:“我看你保养得气色真好。你把牌子的名字写给我,我回头就照这个给老婆买一套。”
李艳屏无可奈何,只能暗暗笑杨怀赋拍马屁的水平也进步了。
李艳屏既是佟定钦的秘书,约会起来自然方便很多。佟定钦长期在迎宾馆里定了一个套间,作为休息之用。有时带李艳屏一同陪领导吃饭,结束后便可以在小套间里约会,对外仍可以说是在陪领导,打个时间差;假若在去的途中被人看见了,就说正好到休息室取文件,待会就走。
在这件事上,唯一难以顾及的是肖松晚。对于佟定钦来说,他把肖松晚调走,是为了自己与李艳屏的私情。肖松晚是他的得力助手,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要放弃他的意思。可是在肖松晚的心里,一定会以为自己已经“失宠”,被佟定钦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了。
市创建文明办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H市创建全国文明城市检查而临时成立的。众所周知,每当以中央的名义推行重大活动时,这种临时成立的机构往往承担着最繁重的工作。创建文明城市的关键期是在五至六月,在这段时间,肖松晚担任的角色要比在市府里重要得多。然而从另一方面说,这毕竟是一个针对特定主题成立的临时机构。能不能创建成功要靠H市的综合实力,但如果创建不成功,则肖松晚要负很大的责任。
由于工作关系还在市府,肖松晚总会定期回来。每次他回秘书处拿工资条时,都会鼓起勇气敲敲佟定钦的门。倘若佟定钦有时间,他便趁机闲聊几句,内容无外乎历史政治、正史野史。肖松晚的内心渴望表现很明显:他想试探佟定钦把他调走的真正意图。到底是他做错了什么,令佟定钦将他“弃用”,对此有没有补救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在创建工作结束后,自己将去向何方。
可惜连佟定钦心里也没有清晰的答案。
佟定钦告诉李艳屏,从工作上说,他不讨厌肖松晚。肖松晚永远能把他吩咐的事情解决得妥妥当当,而且从来不居功,不泄密,甚至没有半点自得的态度。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肖松晚实在是一个太精明的家伙,有他在身边,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
李艳屏没有趁势说肖松晚的坏话,也绝没有好话。她对肖松晚的遭遇丝毫不同情。这件事要是发生在过去,她可能会替肖松晚感到惋惜。可是在市府工作的长期经验告诉她,在这个对错模糊,是非混淆的地方,才华横溢并不意味着升官发财,除了要在人事上处处小心以外,更重要的,是要永远记住一点,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而遭殃。
肖松晚不在,李艳屏几乎独自处理着佟定钦的一切事务。虽然佟定钦特别安排了罗今文帮忙,可是跟忠心耿耿的肖松晚相比,还是差了很远。有时,李艳屏甚至会打电话给肖松晚,向他请教:“肖秘,今天综合一处打了个报告上来,该怎么处理。”肖松晚也不隐瞒,在电话里就一五一十地传授给她。
不过,正如李艳屏惯常看到的一样,市府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好人。对于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千万不要因此心存感激,毫无保留。有一天,李艳屏正准备进入佟定钦办公室时,忽然听到肖松晚的声音说:“这个小李做事也太不稳重了,市文明办还没提反馈意见,她怎么就直接把稿子送到创建办呢?”
听肖松晚的意思,大概是指李艳屏之前处理《关于在全市加强创建文明城市检查的通知》文件太快,还未等到市文明办提出补充意见,就直接把文件下发到市创建办。
李艳屏听了忍不住笑。她觉得肖松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大概是以为李艳屏挤走了他的位子,所以迫不及待地在佟定钦面前讲她的坏话。李艳屏当即推门进去,把正说得滔滔不绝的肖松晚吓了一跳。
“肖秘,今天有空过来?”李艳屏笑吟吟地问。
“过来领补助。”肖松晚讪讪地回答。
佟定钦淡淡一笑,仿佛也明白了肖松晚的想法。肖松晚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当场识破,脸上的笑容不得立刻僵硬了许多。
李艳屏离开办公楼的时候,肖松晚像烫伤了的蚂蚱般急脚追上。李艳屏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神色慌张,脸色都有点铁青了。
“肖秘,急什么呢,小心路。”李艳屏仍然笑着说。
“哦,赶一点好,司机还在楼下等我呢。”肖松晚知道李艳屏一定听到了自己的话,一脸的狼狈。
“小李,最近忙呢,我不在这一段,可辛苦你了。”电梯到了,肖松晚与李艳屏一同走进电梯,他这时才喘过气来。
“是啊,你不在这,我可忙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李艳屏做出一脸盼望的表情。肖松晚毕竟是有能力的人。也许不过一段时间,佟定钦会再把他召回来的。与他保持友好的关系,比互相敌视要明智得多。反正以她现在跟佟定钦的关系,谁说坏话也没有用。
“快了,快了,等省创建办检查团走了我就回来。”肖松晚见李艳屏还是有心与他交好,搓着手,高兴地回答。
(二)
H市市委书记吴兴浦,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按照国家干部有关规定,再干两年,他就该退下来了。可是,吴兴浦跟所有身居高位的领导干部一样,越是到要放手时越不肯放手,比如在最近的市委常委会议上,他就对佟定钦敲定的H市国际会议中心的项目提出了多条意见。
“这个项目自去年确定了选址和设计方案以来,一直迟迟不开标。现在,H市三大承建集团都日夜盼望着,在为这个H市的标志性工程作准备,连本来应该如期进行的其他建设工程都停下来了。佟市,我见到你签署的《关于H市国际会议中心工程项目进展工作的报告》已经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希望你能督促一下,让工程加快进度。现在H市创建文明城市又正进入关键阶段,你的国际会议中心迟迟不开工,市区北那儿剩着一块荒地会非常难看。”
这是在会议上较和蔼的说法。散会后,吴兴浦回市府列席参加佟定钦主持的市长办公会议,以更戏谑的口吻说:“佟市,你的国际会议中心再不开标,我就要用那块地建公园喽!”
说H市国际会议中心是佟定钦的一点也没错。那个计划占地一千二百亩,计划投资一亿两千万的庞大建设工程,建成后将成为归市府所有的S省最大的会展中心,内含一个能容纳五百人的特大会议厅以及三十个中小型会议厅,同时还含有一个五星级大酒店、多家餐饮店以及美术馆、展览馆等。
佟定钦将H市国际会议中心视为自己的标志性政绩之一。在此之前,他选中了一家香港设计公司的设计方案。整个会议中心的造型像一只展开两只翅膀的大鹰,一方面寓意着H市的展翅高飞,另一方面也是与这个城市的吉祥物不谋而合。佟定钦深知能争取到这个投资项目不容易,从当初选址到资金筹措,他都亲自去跑。
“这个工程一直收到很多反对的声音,”在市长办公会议上,吴兴浦像个老人般喋喋不休,“市建设局的刘局一直提反对意见,说这块地方邻近音乐中心和话剧院。戏剧院和音乐中心本来都是我们H市的标志性建设,现在倒好,一旦会议中心建成,它们都变成雄鹰脚下的树丫了。”吴兴浦的话听起来像开玩笑,实际上矛头直指佟定钦。因为说到底,众人都知道这个项目是佟定钦的标志性政绩。
“佟市,我最担心的一点是,设计公司提供的总体造型,从设计图纸上看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可是建成后,未必如愿表现得那么宏伟,说不定会看起来像一只臃肿的母鸡。”
吴兴浦是学建筑出身的,对于大型的工程项目,他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摆出自己的见解。在市委、市府里,吴兴浦是绝对的权威,党管政府,佟定钦不敢对吴兴浦的指责表现出任何不满,可是散会后回到办公室,他压抑的火气终于爆发,狠狠地把笔掼在地上。
“你说我们这个政府都养了些什么人,办点事怎么那么难。”
李艳屏见他生气,不敢做声,默默地给他泡上一杯茉莉花茶。等到私下幽会时,佟定钦又忍不住,连声骂着吴兴浦。
“他仗着自己是学建筑出身,最爱抛出些似懂非懂的专业术语吓人。”李艳屏有心安慰佟定钦,极力贬低吴兴浦,“他已经是要退休的人了,还计较些什么。”
“政府工程向来有水分,老吴在这个领域熟人多,他当然希望能主持这项工程,顺水推舟地得到点好处。”佟定钦向李艳屏说出问题的实质。
李艳屏在佟定钦面前,仍然时刻保持着卑微和恭敬,这使得佟定钦非常乐意向她倾诉。李艳屏明白,虽然佟定钦表面上对她亲切,实际上仍然是绝对的权威。她绝对不能坦白地挑佟定钦的不是,遇事应以建议为主,点到为止。
“既然这样,你就顺水推舟地告诉他,将来工程完工了,内部装修工程全由他说了算。”李艳屏试探着建议。
佟定钦哈哈大笑:“越是老人家越小气,老吴有那么心胸宽广就好了。”
“在我看来,这有什么可争的,”李艳屏也笑,“在H市如此复杂的政治环境中,谁敢明目张胆地贪污受贿,大不了是接受一点承建商的礼物,几张优惠券、购物券什么的。现在这项工程明摆着你跟吴书记都盯着,承建商们肯定也不敢顾此失彼,节约了其中的一份。”
佟定钦摇摇头:“这个不是拿不拿得到礼物的问题。老吴现在天天跟承建商吃饭,一副只要把他哄开心了,就万事顺利的样子,那我这个市长还用当吗?以后谁还看我的面子?”
佟定钦与李艳屏幽会的时间不能太长。通常是几句关键的话说完,佟定钦便要求“锻炼身体”了。李艳屏顺从地躺到他怀里,迅速地脱掉衣服。虽然只是偶尔地从事这项“运动”,但她已觉得厌烦无比。在佟定钦趴在她身上时,她虽然配合着缠绵地呻吟,脑子里却回想着工程承建、内部装修和承建商。她拼命思考着那些已无关的事,仿佛这样才会令这沉重的“运动”时间更快过去。
由于这项庞大的工程即将上马,佟定钦跟H市承建集团、H市城市建设集团以及几个地产集团的老板都有来往。大家一起吃吃饭、打打麻将,美其名曰“联络感情”。至于项目最后花落谁家,佟定钦也还在考虑之中。可是不久之后,佟定钦受邀去某著名的风景旅游点度假,回来就听到吴兴浦在市委常委会议上不阴不阳地说:“现在各地都在反*,搞得轰轰烈烈的,可是我们H市就缺少动静。佟市,我建议我们H市的反腐工作要抓抓力度了,犹其要防政府工程中的*。”
佟定钦心中有鬼,开会开出了一身冷汗。开完会回来,他咬着牙对李艳屏说:“有的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自己没捞着,就非要在别人面前搞破坏。三十六计里有一计叫“借刀杀人”。呵呵,你看老吴的脸,长得像不像一把刀?”
身为一市之长,佟定钦谁也不需要避忌,唯一要看的就是吴兴浦的脸色。从这件事后,佟定钦与吴兴浦的关系,就越来越向着恶劣的方向发展。
(三)
因为跟佟定钦的关系已经超于一般,李艳屏一心想帮上忙。当然也是顺便从中得到一点好处,毕竟政府工程中有利可图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从三亚回来后,佟定钦介绍了开业地产集团的董事长谭春富给她认识。谭春富本人的经历颇为传奇,他出身于某农村小镇的贫困家庭,十九岁时随叔叔到H市打工,从工地的泥水匠干起,经过十多年的奋斗,竟然发展到拥有一家个人绝对掌权的地产集团。
谭春富在他的办公室里热情地接待了李艳屏。这位曾吃过无数苦头的农民子弟,早已脱胎换骨,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丝毫找不到往日潦倒的痕迹。谭春富如同所有地产商一般,脸上永远带着与人亲和的表情。身为地产集团的老板,他亲自给李艳屏沏茶,表现得恭恭敬敬。
谭春富陪同李艳屏去看了佟定钦“介绍”她买的房。房子面积为一百五十平米,三室两厅,方向坐南朝北,空气对流,光线明亮。在H市这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这么一套大户型公寓,对于普通的H市市民来说,将是一辈子的奋斗目标。
房子是以每平米三千元的价格卖给李艳屏的,这在平均房价七八千的H市,简直就跟白送的一样。李艳屏当即付了房款的首期,售楼小姐给她送来一沓厚厚的购房抽奖券、房屋装修券。李艳屏从那十多张抽奖券中抽中了六十万,正好是她付出的房款价格。这也就意味着,房子确实是白送的。
置身于属于自己的一百五十平方的大房子中,李艳屏百感交集。房子宽敞明亮,装修格局,正是自己多年来梦想的样子。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外看得见徐徐的夕阳,这美丽的景色,只有住在房子里的人才能领略到。唯一让李艳屏伤感的是,也许将来自己要在这房子里跟佟定钦幽会。不过,既然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就不要后悔了。毕竟,傅玉燕得不到的她得到了。
在与谭春富的闲谈中,李艳屏了解到,目前H市所有的大型地产集团都在盯着国际会议中心的工程。一来工程的水分大,政府给予的资金足,二来这是H市的标志性建筑,将来工程建成了,还能参加国内的建筑大奖评比,可谓名利双收。只不过,中小企业都不敢与H市三大国有承建集团竞争,而且据内部消息,政府有心把这个项目批给安振集团的李大获。
看完房子后,李艳屏与谭春富一起品茶。李艳屏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忍不住对谭春富说:“谭总,你也有兴趣吗?这么大的工程,以你们开业的实力,是否能吞下?”
谭春富一脸豪气地说:“只要政府给机会,什么样的工程做不下。”
李艳屏再想了想,对谭春富说:“老谭,那你就去投标吧!到时具体怎么做,我会给你打电话。政府工程没什么吓人的,竞标其实也没那么难。”
谭春富虽然野心大,事实上并没有去参与竞争这个大项目的把握。他迟疑着说:“我听说李大获与吴书记交情可是不浅。”
李艳屏坐在谭春富的办公室里,眼望着对面属于自己的一百五十平米大房子,信心倍增。她踌躇满志地说:“你放心,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
四)
在一次关于H市城市规划的调研会上,市委书记吴兴浦再次批评了H市国际会议中心的工程进度。
“H市政府招标采购中心还没把招标通知挂出来吗?”吴兴浦略带愤怒地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佟定钦连忙向吴兴浦解释,招标方案还在等香港设计公司的反馈意见。他一边平息着吴兴浦的火气,一边压抑自己的愠怒。吴兴浦干涉H市国际会议中心工程项目的企图已经越来越明显。
虽然公开招标的通知还没贴出来,可是对工程项目的承建者,已经是需要一定程度的确认。身为H市市长,佟定钦不敢在这个庞大的工程项目上大意。这座巨大的国际会议中心是他的标志性政绩,倘若他过于放松,任由承建商胡作非为,出现豆腐渣工程,甚至大楼在他任职期间就发生事故,那岂不成了由他亲手制造的大笑话。
因此,在具体的承建商选择上,佟定钦正反复进行多方考虑。同时他还采纳了香港设计公司的意见,把整个工程拆分成一期、二期和三期,每一期的工程都要进行再次投标。
也许是吴兴浦已经与承建商达成了某种协议,急于兑现。这位年近退休的老人,几次三番提出要加快投标进度。对于吴兴浦的横加干涉,佟定钦表面上一直默然点头,实际上却已恨之入骨。李艳屏知道,无论是哪一个级别的领导,都不喜欢别人在会议上打断自己的发言。
晚上在迎宾馆的套间里,佟定钦向李艳屏发泄怨气:“老吴要是早开口,也许我会让一步。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程度,我怎么可能主动放弃决定权。”
李艳屏替他分析道:“老吴毕竟是一把手,他大概觉得只要他说一句话,任何时候都不晚。”
佟定钦笑:“党政分开,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决定一切事情。”
话虽这么说,吴兴浦仍然在这件事上逼得佟定钦动弹不得。眼看着开标近在眼前,吴兴浦又提出将其中的展览馆工程独立分出。佟定钦气得按捺不住,几乎要在常委会议上拍桌子。
“艳屏,我老了,”晚上,佟定钦平息了火气,无限感慨地对李艳屏说。他无力地把头倚靠在李艳屏肩上,恍然如一个无力的孩子。
“你别担心,”李艳屏安慰道,“吴兴浦比你更老。”
李艳屏没有告诉佟定钦,她已经怂恿了谭春富去招标。谭春富很热络地请她吃饭、唱歌,送给她从国外带回来的名牌衣物、首饰。李艳屏对于谭春富的盛情总是婉言谢绝。她听谭春富的语气,是希望能通过她的关系,与佟定钦建立起兄弟般的情谊――就像吴兴浦与李大获那样。然而李艳屏知道,佟定钦为人谨慎,知道在地产界,吴兴浦亲系多、人面广,不会轻举妄动。李艳屏告诉谭春富,佟定钦从来不喜欢与商人做朋友,他与承建商之间的正常来往,都是出于政府工程的考虑。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政府工程的油水是很足的,但佟定钦很重视他的标志性政绩,一定不会任由承建商胡来。
她这么说的目的,一方面是告诉谭春富,用钱并不能打动佟定钦,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留有余地。毕竟,她以一个小秘书的微薄力量,未必能替谭春富争取到这个大工程。
(
五)
一个月后,H市国际会议中心招标工程终于开标了。谭春富按照李艳屏的指示,作为参与竞标的企业之一,投了一份冠冕堂皇的标书。在这份标书上,谭春富没有刻意把造价压低――这也是李艳屏告诉他的。李艳屏揣测,这一次招标工程,因为有香港设计公司的参与,不会像过去那样,谁的造价低谁就赢。
佟定钦找叶一苇看到了所有竞标企业的名单。在看到开业地产的名字时,他吃了一惊。私下里,佟定钦跟李艳屏笑说:“怎么老谭也来凑这个热闹,他那家小小的地产公司,能胜任这个艰巨的任务吗?”
李艳屏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不能。我听说开业刚揽下了省发改委的办公楼扩建工程。”
言下之意,是谭春富后面必有省领导撑腰。佟定钦听了,再次笑道:“那老谭的本事不小呀!”
H市政府采购中心举行竞标会的那一天,吴兴浦特意到佟定钦的办公室里喝茶。两个人品尝着浓香的西湖龙井,心照不宣地笑。吴兴浦感叹道:“市府工作实在千头万绪,能在这个时候坐下来喝茶,佟市,你说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佟定钦也笑,说:“吴书记,你是懂得养生的人。干革命工作嘛,就得一松一紧,张弛有道。”
吴兴浦听了“革命工作”这四个字,更大发感叹:“想当年,我们干革命的时候,那可真的是枪林弹雨,不是混混就能过去的。冲锋的时候,那子弹就在耳边倏倏地擦过去。稍偏一点,一只耳朵就没了。”
吴兴浦是军人出身,当年参加过越战,还荣立了个二等功回来。佟定钦听得出他倚老卖老的意思,但也只能顺着他的意。当着秦岭、肖松晚等人的面,佟定钦恭维道:“吴书记当年打仗很是神勇啊,现在干党政工作,也照样有板有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吴兴浦听了佟定钦的溢美之词,哈哈大笑。
话说到这里,吴兴浦低声对佟定钦说:“国际会议中心工程的招标,你们有决定了吗?”
佟定钦平静地说:“叶处今天去开招标会了,还没回来,要等他回来才知道具体情况。”
吴兴浦又恢复了惯常的居高临下,对佟定钦严肃地说:“我是学建筑出身的,在这一行我干了十几年。H市现在的几个大型承建集团,谁好谁坏我一清二楚。佟市,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你要慎重。”
佟定钦很明白吴兴浦的言外之意,即在这件事上,他吴兴浦才是最高标准。按照常规的谈话思路,接下来,佟定钦就该虚心向吴兴浦请教,这几大承建集团存在什么问题,哪个承建商在哪一领域做得最好,这就能让吴兴浦顺其自然地说出他认可的承建商。然而,佟定钦只是叫李艳屏过来添茶,并没有把话说下去。
吴兴浦勉强地又喝了半杯茶,强压着怒气走了。走之前,他皮笑肉不笑地对佟定钦说:“佟市,国际会议中心这个工程你要催紧了。这个项目是你重要的政绩体现,我跟你一样,都希望把这个工程搞好,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佟定钦淡淡地说:“谢谢书记提醒。”
(六)
从表面上看,H市国际会议中心的项目是通过三次市长办公会议,两次人大常委会决定下来的,但实际上决定这个项目承建商的时间早在这之前。
招标情况公示后,叶一苇向佟定钦征询意见。佟定钦有心绕过吴兴浦,但是对具体选择哪一家承建商,还是有许多顾虑。
“这个吴书记,实在是可笑,”佟定钦在李艳屏面前,耿耿于怀地说,“他想由他做主,把工程批给李大获。又怕担责任,不敢光明正大地说。”
李艳屏巧妙地替他分析:“他以为你顾忌着他是一把手,会乖乖地顺着他的心意办事。没想到你一味装傻,他有满肚子话也引不出来。”
佟定钦见李艳屏明白他的意思,得意地笑笑。
趁着佟定钦高兴,李艳屏把最新的一份《H市观察报道》放在他面前。
“你看这一篇,是关于H市几大承建集团的。”
就在市府即将确定国际会议工程承建商的关键时候,《H市观察报道》竟然巧合地出现了一篇关于H市主要地产集团的分析报告。文章分析了H市几个主要大型承建集团在过去三年的成败得失,甚至是揭露了工程中出现的许多不为人知的问题。其中,李大获的安振集团也成为被重点*的对象。文中有一句话特别被李艳屏用黑笔画出来:“自从经历了三年前的水龙头事件后,安振地产集团……”李艳屏笑,说:“佟市,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水龙头事件?”
佟定钦想了想,哈哈地笑:“抓负面消息,这倒是给了我一点启发。”
所谓“水龙头事件”指的是三年前,安振集团在吴兴浦的支持下承包了一批政府的解困房工程。这批房子打着政府的旗号,不仅地点好,造价低,装饰好,还被点名为H市的样板房。然而可能是李大获实在太贪心,图暴利,房子建成后的质量实在是差强人意。“水龙头事件”的发生就是因为房子里安装的水龙头太劣质,在小区全面通水的那一天,许多用户还在装修,没想到水龙头一开就关不上了,正在装修的房子全都泡在水里。当时气极了的用户不仅到售楼处示威,还拔打了“市长热线”。在H市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时过三年,每当人们提起这件事,还是忍不住骂。
《H市观察报道》的这份H市地产集团分析推出得正是时候。“这篇报道应该给老吴看,”佟定钦还在笑,“他不是说对建筑业非常了解吗?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个水龙头事件?”
李艳屏趁机建议:“国际会议的工程招标,不如批给谭春富。他替发改委扩建装修了办公楼,人家发改委从上到下都说好。那天发改委的钟书记见了你,不是夸耀他们现在的办公楼修得比我们市府还好吗?”
佟定钦摇头,说:“谭春富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小了,眼光还是有的。他肯以成本价将省发改委的办公楼装饰一新,钟书记当然会说他的好话。但是国际会议中心的工程实在太大了,他那间小公司,吃不下。”
李艳屏说:“那你想把工程批给谁?市属的三家国有承建集团,你批给谁都得罪了另外两个。李大获你是不愿意选择的了,你要是同意也不会跟吴书记闹出那么多争执。”
佟定钦说:“我还没决定,明天找叶处再商量。”
李艳屏知道话点到即止就可,她最后说:“谭老板的楼是建得不错,我上次买的那套,住了以来,没出过任何的毛病,没有一只水龙头漏过水。”
正如李艳屏所预料的,佟定钦想到了以各承建集团的负面信息做文章。没过几天,佟定钦便吩咐综合一处作一个投标企业综合水平的评估报告。此时,H市的其他媒体像是集体交作业似的,纷纷以各种题材报道H市建筑工程的各种问题。佟定钦向叶一苇指示,所有在三年内出现过负面新闻的企业基本不予考虑。
又过了半个月,经常委会议的小组讨论,H市国际会议中心的工程正式决定由开业地产承建。
正式签约后,李艳屏收到了谭春富送来的一张高级会所的会员卡,数家酒店的房卡、消费折扣券。她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些礼物的价值,几乎等于她半年的工资。这件事情给予了她一点新鲜的刺激,使她意识到,原来自己可以间接利用佟定钦的权力,创造更大的价值。至于谭春富是怎么与各大媒体疏通,曝光黑幕,并在群众中大量制造舆论的,李艳屏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关心,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