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14

印莲: 凤舞战歌 41-60


41. 追杀
  
  “不离不弃?”他眯起了眼,似笑非笑。
  宁夏垂下了眼帘,“不离不弃。”
  ……
  他选择相信她,她却欺骗了他,背叛了他。
  阿木图一把撕碎放在床上她穿过的裙衫。
  他捏紧了拳,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依然不能减免心中那撕裂般的疼痛和无尽的空虚。
  她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吧……或是他太仁慈,早该把她捆绑起来才对……
  就算绑不住她的心,至少可以绑住她的人,至少可以拥抱住她温软的身躯,可以感受她脉搏的跳动!
  他自嘲,阿木图啊阿木图,你真是没救了!
  心脏仿佛要裂开了,那样痛苦和寒冷,仿佛四岁那年站在赤那拉的雪原上,只有他一个人,冷得再没有一丝温度。
  他无力地躺在床上,被褥上遗留下来的她的香味让他的胃一阵一阵抽痛,可是又偏偏眷恋着不想放开,寻找那一丝微光般的气息……
  幽绿的眸,分明寒冷,却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笑了,带着眼底最深处的绝望。
  说什么不离不弃!她就可以这样玩弄他吗?!他就可以这样被她玩弄吗?!
  “宁夏,背叛我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可知道……”他喃喃自语。
  说着狠话,眼角却流淌出了一片晶莹。
  那一夜,阿木图把整个玉州城翻了过来。
  那一夜,他坐在窗边,苍白的脸几乎透明了起来。
  一夜,依旧找不到宁夏,她同空气般蒸发了……
  这并不出他所料,她本就是这样的女子,如果她想走,谁都留不住她……如果她想走……如果她不想要……
  ……
  
  宁夏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
  窄小的空间,颠簸——再颠簸——
  她咒了一声,拖着快被颠散架的身体,坐起。
  男子的愉悦的声音很快传进她的耳朵,“醒了呀,马上要到沧州了,坚持一下。”
  宁夏忽然来了气,一把拉开马车上的竹帘,冲着在外赶车却回头对她微笑的男子吼道:“坚持个P,老子干吗要跟你去沧州!”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但转瞬又恢复了笑脸,他的声音在这个带着薄雾的清晨听起来分外清爽,“在沧州,有人要见你。”
  宁夏未经思考下意识地问:“谁?”
  “我的雇主。”男子爽朗一笑,那迎着朝阳的笑容,让宁夏恍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烦恼能进他的眼……
  半晌,她才上前一步从马车里钻出来坐到他旁边,问:“你的雇主是谁?为什么要见我?你又是谁?”
  男子回头对她灿然一笑,好脾气地问答她:“我叫秦天生,我的雇主给我钱要我带你去见他。干我们这行的,是不会问雇主是谁的。”
  他那一笑让宁夏觉得怪异非凡,她撇撇嘴,不再理他。
  宁夏不再说话,除了屁股被颠簸地很痛之外,迎着朝阳吹风的感觉马马乎乎还算过得去。
  那秦天生既然不绑住她,定是有把握能制住她。那么她也就不费心思从他眼皮底下逃跑了。
  好吧,这是借口,或许她心中存了那么点期待——连想都不敢想的期待。
  秦天生能把她如此“偷”出玉州城的,一定不会是泛泛之辈。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用力摇头。
  清晨的时光静谧得有些不真实,天地间只剩下马蹄和车轮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随着太阳升起,天空一抹湛蓝。
  又是一个晴天。
  阿木图定是找了她一个晚上吧……他一定以为她又跑了,以为她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然后很生气,很……悲伤。
  这次她是真的不想走的。都下决心了,缩起来,躲在他的怀里。
  但是……阿木图那个笨蛋……一定会误会的。
  
  秦天生和宁夏都默契地没再说话。颠簸之下她又开始犯困,上眼皮开始和下眼皮打架了。
  忽然一声鞭响,马车疯狂地飞驰起来。她模糊地感觉到肩膀被人抱紧了,睁开眼,耳边就听到秦天生戏谑的声音,“加快速度了,当心,别掉下去。”
  宁夏一惊,随后渐渐听到身后有凌乱的马蹄声。
  粗听之下,那数量绝不少于10匹。
  “是来杀你的,可不是来救你的。”秦天生好心地提醒她,而言下之意是叫她最好别乱做决定。
  她白了他一眼,不用他说她也知道来者绝无善意!会有人挥着大刀一脸杀气地前来救人么?
  那些马贼越来越近靠近,在偌大的平原上激起了层层灰,连地面都有些颤抖。
  秦天生用力抽打着马鞭,却不能使那马儿再跑快一分。只听他叹了口气说:“十五两银子买来的马,果然还是差了点。”
  宁夏差点吐血,她不敢相信地死命瞪他,她的性命不会就完结在这里了吧……
  一把匕首“铮”地一声,穿透了马车后面车板,并刺进前板,在离宁夏的脸只有十公分的地方停下,尖端闪着寒光,微微颤抖。宁夏以眼角扫去,不禁后怕。却听得秦天生又在一旁心疼道,“好浪费啊……这么好的一把刀子,能卖不少银子呢。”
  要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宁夏真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命系一瞬间,他竟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这人真是穷疯了不成?
  宁夏想把匕首拔出来等下做护身之用,不料拔了几次竟没能从门板上拔出。
  “你在干吗呢,快把匕首拿好,到了沧州还能拿去卖。”秦天生说着手伸进竹帘,抽出匕首,交到宁夏手中,啧啧有声,“精铁的呢,他们也真舍得当飞刀用!”
  宁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回以一个赖皮的微笑。她握着匕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带武器了吗?”
  “什么武器?”秦天生一脸懵懂状,“刀剑那样贵重的东西我可舍不得买呢。”
  宁夏对着天空翻了翻白眼,不懂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了。虽然他打晕她的那几手确实利索,可是……这种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靠得住的!
  谈吐间,追兵围了上来,马儿一声惨烈的撕叫,被带头的马贼一刀砍掉了马蹄。
  马儿一头载地上,向地面搓过去,马车跟着向前翻去,眼见身体不稳就要翻倒在地,忽然腰间一紧,他带着她向前飞出两丈,稳稳落地。
  “我的十五两银子啊……”秦天生蹲在马前痛惜。
  宁夏已经懒得理会他了,对为首的马贼说:“在下只是路过此地,不知诸位英雄有何指教?”
  那大汉骑在马背上,冷冷地说:“小兄弟,你我本无冤仇,然我们奉人之命来索你命。每行都有每行的规矩,你如有什么遗言,大可留下,我燕山王五会尽我所能替你去办。”
  “何人要取我命?”宁夏问。今日一战,既然不可避免,那至少让她知道,谁要杀她——如此大费周章,她钟宁夏有这价值么?
  “无可奉告。”大汉道,“是要自尽,还是要我动手?小兄弟,你选吧。”
  “知道了。”宁夏点头,慢慢走近他,宽大的袖口里死死捏住手中的匕首。
  大汉了然。下马。
  “如果你要的只是我的命,可否放那位兄弟走?”宁夏又说。
  秦天生着实一愣,诧异地望向宁夏。
  王五用眼光瞥了眼秦天生,没有在意,道:“可以。我只奉命收你命,与他人无关。”
  宁夏没有停步,一直走到他的面前,给了他一个微笑。那笑容,如微风扶柳,轻盈淡然……然而下一秒,她脚尖猛点地,向他俯冲过去。
  “当力量不够的时候,可以靠速度去弥补。”莫凌霄这样跟她说过,“用别人砍你一刀的时间,砍他两刀。”
  生和死,有时候就在这一刀两刀之间。
  大汉显然愣了愣,在场所有人,包括秦天生在内,谁都没料到这个瘦小的不起眼的宁夏会忽然发动偷袭,并且还是以豹子一样的速度!以狮子一般凶猛的力量!
  她的眼神,前一刻还是平静无害,这一秒,却冰冷噬杀,满是戾气!
  大汉王五,习武三十余年,大大小小的拼杀也经历过数千次,他本能地反应过来,来不及架开她手中的短匕首,只能抬手刺向她的身体。有句话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他也一直这样深信。他刺她,她一定会躲,那么他就能避开她的攻击。
  刀锋划过她的脸,血透了出来,他却睁大了眼,眼里呈现出了不相信的神色,和对死亡的恐惧!
  电光火石之间,宁夏竟没有躲!
  一声清脆的石子与刀剑碰撞的声音,和利器刺入肌肉的低沉的闷响,同时发出。
  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在咆哮。
  宁夏反手握着的匕首深深刺进了他的胸膛,而他的本该刺进她胸膛的刀,却被一颗飞石打落,力量大得直把他的虎口给震裂了!
  王五不甘地瞪大了铜铃一般的眼睛,缓缓地,直直地倒下。
  “我不想杀你的……”她满脸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
  秦天生改变一直以来蹲在地上的姿势,懒懒地起身,一颗小石子被他抛起,落下,又抛起……
  他走到宁夏身后,解下自己黑色的头巾蒙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说:“闭上眼休息一下,什么都不要看。”
  旁边一个马贼忽然发出悲恸的呐喊,唤醒了所有发怔的马贼们。而喊声在这个被风刷过的晴天下,肆意扩大,扩大……接着,活声声地被截断了。就像宁夏那个老喜欢唱戏,却老唱走调的奶妈唱的歌;也仿佛是那把老二胡,拉着一个长音,却忽然断了弦,嘎然而止。
  可宁夏知道,那个马贼被切断的,是气脉。
  她慢慢跌坐于地上,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四周围清晰的呐喊声越来越响,很快又越来越轻。她什么都看不见,但鼻腔里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浓得快要让她窒息……
  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越来越多,越来越烫……
  恍惚间,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水混着兰花的香气。
  ……
  你可知,墨水在水中融化的时候,会有多绚烂?无论水的颜色是红是绿,都将被渐渐包围,渐渐吞噬,直至全然乌黑。
  曾经他站在洗墨池边,这样对她说。
  池边的兰花瓣散落在池中,水波荡漾开,似乎可以听到温柔的声音,像他的一样。他见的袖口沾了些池水,耸眉一笑,只一刹那间,便是温暖如春。
  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从呐喊到撕裂到呜咽再到只剩下风声……
  一双手臂把她抱起,上马。
  马蹄声起,迎风吹拂,带来了新鲜的空气。
  血腥味被冲淡了,越来越淡,却依然若有似无地残留在她的脑海中……并带着那淡淡的,墨香。
  她依然没有睁开眼,黑布蒙在她的眼上。
  阿木图说的没错,她只知道逃避!逃来逃去,她终了逃不了她的命。
  宁夏猛地拉下黑布,笑着说:“不用蒙我的眼。我杀过许多人,今天不过只杀了一个罢了。”
  秦天生没有接话,只是策马狂奔。
  宁夏继续道:“看天多蓝啊!你说苍天会有眼吗?”
  “不会。”秦天生接口。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很散很散,仿佛幻觉。
  “对,苍天无眼。”她笑了,“如果苍天有眼,你我都该死一千回了。”
  她刚说罢,秦天生的手臂忽然收紧,她听到了他胸腔里的心跳,如此狂野!
  抬头望去,他的眼凝视着前方,不知道焦距在哪里,乌黑的眸子如一潭墨水,长长的睫毛被风吹得乱颤。似乎发现了她的注视,他低下头与她对视。刹那间,她看到了那潭墨池下,燃起了暗色的火光。
  

42. 秦天生

  其实她想过很多次,秦天生背后的那人,会是雷若月。
  然而到了沧州真见到了那人后,她却说不出心中隐隐的酸涩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那是沧州城外半山腰上的一栋大院,幽静宜人。在春末夏初阳光普照的午后,美好得恍若梦境。
  天空一碧如洗,池塘中名贵的金鲤鱼摇弋着半透明的尾脊,一条小溪流从山顶蜿蜒而下,穿过庭院的正中间,又向下奔流而去……就连水声,都似充满了恬静的意味。
  这样安静的地方,宁夏却忽然产生了不安。
  像是发觉了她的不安,秦天生忽然站定,凝视着她,轻声说:“你怕死吗?”
  “怕。”宁夏回答得十分流畅。
  “你……信我吗?”
  宁夏一愣。
  她没有习惯去信任别人。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秦天生如此问显得特别好笑。
  “信。”她点头,顺着他的意。
  秦天生低下头,了然一笑。那笑容里,有一闪而过的无奈。
  
  宁夏跟着秦天生拐进迷宫一般的走廊,这里的建筑都依仿着江南园林的形式而设,亭台楼榭无一或缺,任何角度任何地方,都是一个景。她心里默默记住走过的路,毕竟前方是凶是吉尚未可知。
  绕过九曲十八弯,走过第三间进室,他们来到一座小厅。
  小厅的装饰古朴清淡,窗前挂着竹帘,阳光透过窗外的竹子,印下一片班驳的光影。竹帘下放着蒲席和矮桌,一壶清茶显然是刚刚沏好,徐徐冒出了雾气。
  眼光扫到不远处琴椅上躺着的一把七弦,宁夏的心仿佛被弹拨了一下。
  七弦!
  从小他就因为她喜欢而去学的七弦!
  在宁夏发愣的时候,秦天生坐到矮桌旁,端起茶杯,笑容如窗外明媚的阳光。
  “甘甜芬芳。”他举起茶杯对宁夏说。
  宁夏看了他一眼,走近,仿佛不在意地低语,“不可能……他不会在这里……”
  秦天生挑挑眉,嘴角又向上扬起,就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抿了口茶水,只道:“真是好茶。”
  “秦公子好胆量,也不怕那是毒茶?”一个男声不合时宜地从门口传来。
  秦天生头都没抬,轻笑道:“任何毒药对我而言都是补药,难道公子你没听说过?”
  宁夏顺声望去,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乌黑的发在阳光下透亮顺滑,月牙白的衣服别致地绣了几朵淡雅的梅花,宽袖宽袍,看似是富人家的公子。
  他带着银色的面具,仅露出了一双眼,冷冷地盯向宁夏……宁夏只能从声音上判断,他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
  “见到你真是荣幸,夏宁公主。”那少年忽然开口,还用着熟练邦什语。
  宁夏愕然。
  这个少年,她应该见过,虽然他的声音故意压低了,让她无法分辨原音,又虽然她没办法看到他的长相,但是那双眼睛,分外熟悉!
  这个少年,她一定见过!
  秦天生忽然起身,挡到了她的面前。宁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热,可哪知下一秒,秦天生便对对少年说:“人我带来了,另一半的钱,付给我吧。”
  少年取出一打银票,递给秦天生。
  秦天生也不含糊,立马开始数银票,数完后把银票往怀里一塞,对少年说:“如此,交易就完成了,从此我与你互不相干。”
  说完,他头也没回地向前走,与少年擦身而过,顿了顿,笑道:“当然,如果以后有买卖还可以用老办法与我联系。”
  “喂!”宁夏想叫住他,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卖掉了!
  然而眨眼的时间,秦天生就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留下一地的阳光,仿佛他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叫他做什么,难道你看上他了?”少年轻簚地说,“你不该是阿木图的女人么?”
  宁夏莫名恼怒起来,回瞪他说:“不知这位公子大老远请我来是何用意?”
  少年笑。
  宁夏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他在笑,很冷,让她不由打了个颤!
  “何用意……哈哈!放心,我还不会杀你,只想让你失踪一段时间即可。”少年侧过脸去,头发如丝绸般划过面具,然后垂下。
  宁夏冷笑,又是要被关押吗?连一个小毛孩子都想来关她?!
  她才想到这里,忽然从屋外进来四个年轻女子。
  “把她捆起来。”少年似乎不想再与她多说,转身出去。
  那四个女子擒宁夏就如老鹰抓小鸡,才眨眼的工夫,她就边咒骂边被绑了起来。
  她们把她关在一间还算豪华的房间里,除了不能出去,她爱干什么都行。
  宁夏的逃跑术在她们仿佛天罗地网的眼线下,丝毫施展不出来。
  这一关就是七天。
  这种动荡的时候,七柱香的时间足以改变整个局势,更何况是七天!
  可宁夏在这七天却过着猪一样的生活,身上的肥肉都养出了一层。
  而好日子总是一晃而过的。
  到了第七天晚上三更时分,宁夏脸上忽然一阵疼痛,迫使沉睡中的她不得不把眼睛睁开。
  一开眼,就对上了一双亮明亮的眼眸!
  “啊——”她刚想叫出声,嘴巴就被捂了起来,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是秦天生,别怕。”
  这不说还好,说了宁夏更火。她拉开他的手,压低了声音对他吼:“你又想干什么!”
  秦天生无奈地笑笑,“我记得我问过你,信不信我。”
  恩?宁夏一愣。
  “你点头,说信。”
  “呸!你还好意思提!”宁夏很火大,“是谁把我卖了放这里的?!”
  “我这不是来救你了么~”秦天生又开始嬉皮笑脸,“我们这种江湖上跑的人,拿了人家的钱当然得帮人家办事。”
  “那你还来干什么?!”她没好气地瞪他。他总不见得是来跟她叙旧的吧!
  “我和他的交易已经完成了,我再来,就跟他没有关系了。”他嘿嘿一笑,“你看我不是来救你了啊!赶快穿上衣服走吧。”
  宁夏的表情忽然冷下来,说:“我不走。”
  秦天生抓抓脑袋,“又怎么了?”
  宁夏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缓缓问道:“告诉我,把我关在这里的人,是不是雷若月?”
  秦天生与她对视,也过了半晌才回答她:“不是。上次与我交易要抓你的人,不是他,是你看到的三公子。”
  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秦天生背过身去,说:“夏宁公主,你换衣服吧。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不走。”她闷闷地说。
  秦天生揉揉眉头,无奈道:“这又是为什么?”
  宁夏站起来,扳过他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告诉我,你是谁。”
  “这一点都不重要。”他摊开手,“秦天生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你却在我身边!除非知道你是谁,否则我不会跟你走。”她似乎铁了心不离开,又钻回她的被窝里去,“如果你强行带我走,我就大叫,相信你也知道这里有多少人看着。”
  “你觉得是你叫的比较快还是我下手比较快?”秦天生忽然鬼魅般地靠近,他的脸在她面前陡然放大,还对着她眨眨眼。
  宁夏一惊,向后退去,一直靠到墙上。
  “我想,公主你还是自己穿好衣服吧。”一贯嬉笑的秦天生忽然淡然地凝了凝神,有种不容质疑的气势。
  宁夏冷哼一声,说:“如果我说,你要是强行带我走,我就死给你看呢?”
  秦天生笑了,“你不会,我问你怕不怕死,你说怕。”
  “我会。”宁夏坚定地说,“我确实怕死,但怕就不代表不会去做。”
  她看着他,眼里的那份决然,忽然让他明白,她真的会。
  叹了口气。
  秦天生耸耸肩,“好吧,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宁夏也端坐起来,毫不含糊。
  “我叫秦天生,你知道的。”
  “……”冷眼怒视。
  “……”秦天生擦汗,“我……我在江湖上替有钱人做事,换点钱买买小酒啊,过点小日子罢了。”
  “恐怕过的不是小日子吧!”宁夏酸酸地说。想那天,面具少年给他的那一摞银票,哪里是过“小日子”用的!
  她继续问:“为什么你把我留下了要过七天才回来?你可以当天晚上就带我走。”
  秦天生凝了凝眉,“这七天,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什么?”宁夏被关在隔世的地方,能知道才怪了!
  “雷若月的部队已经打到沧州城外五十里的地方了。”秦天生说,“他知道阿木图在都灵城扣留了他的使者,谈判失败,所以发动了攻击。而且……”
  “而且什么?”宁夏紧张得连呼吸都收敛起来,阿木图和雷若月的战争……为了她?
  “而且雷若月一怒之下,效仿阿木图屠汉统那样,屠了契沙一座城池!”
  秦天生说着话的时候,表情难得的凝重。屠城——多么简单的两个字!可这两字究竟沾染了多少老百姓的鲜血和哀嚎,只有见过的人才真正明了!
  无力。
  全身像虚脱一般无力,又仿佛寒冷,颤抖起来……
  雷若月屠了契沙的一座城池!
  因为她?
  可他在她的记忆中,还是那张春风般温暖的笑脸。
  尽管他曾屠了她的皇宫!尽管他曾杀死了她最亲的人!
  是呵,那个充满了他们美好回忆的地方他都能血洗,又何况是一座毫无关系的城池!
  雷若月,早就不是她记忆中的雷若月了!只是她总不愿在自己的梦中醒来,心中多少还期待着他会……
  宁夏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清亮的响声把秦天生吓了一跳。
  “公主……”他犹豫地叫了一声。
  “别叫我公主,夏宁公主已经死了。我叫钟宁夏。”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宁夏抬起了头,忽然笑了,笑得妖娆而妩媚。
  宁夏这一笑,让秦天生一窒,只觉得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呼吸都在不经意间停了下来。
  正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骚动声,秦天生眉头一皱,说:“我打晕的侍卫大概被他们发现了。”
  宁夏抓起外套,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忽而又转向他说,“那么这次,你又想卖我去哪里?”
  秦天生莞尔。
  怪异的感觉又爬上了她的心头。
  面前这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上,怎么会有如此优雅而淡定的笑容?!
  骚动之声越来越近,秦天生不等宁夏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窗外月光洒下,本该静谧的庭院中嘈杂声渐响,众人大有将他们包围之势!
  人群中,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闪过冷冷的光芒,刺得宁夏眼睛发痛。
  “想不到竟会是你!秦公子!我以为凭你在江湖上的名气,应该是懂得什么叫做信誉!”银色面具下,少年的声音清冷地带着深深的恨意!
  虽然少年是在对着秦天生说话,宁夏却感觉到,那恨意不是针对秦天生,而是对她。

                 
43. 风暴

  “抱歉,三公子,我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从我收了你的钱并把人交给你的那一刻起,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从此再无关联。人交给你了,你就该看好的,难道你就没想过,对这样的美人,我或许会心动呢。”虽然包围圈越来越小,可秦天生依然不改他嬉笑的脸面。
  “那就让我看看,名震天下的秦无影,究竟是有何通天的本领可以从我这里把人带走!”那少年用他还带着稚气的声音,讲出了如此不该是这个声音该讲的话!
  然而宁夏却真的糊涂了。
  第一,这个少年,一定不是该是雷若月的人。那么究竟是何人会如此恨她钟宁夏?!如果恨,为什么这七天来他不杀她?显然秦天生会把她在这里放上七天,也是认定了那少年不会杀她才这样做,可是,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少年叫秦天生为秦无影。秦无影,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面具少年带来的人已经拉开了弓,把他们包围在了里面,可宁夏这时候却在努力回忆秦无影这个名字!
  秦无影……
  秦……无影……
  飞刀无影的秦无影?!
  一个激灵,她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抬头瞪住了秦天生!
  秦天生依然笑得没心没肺,只是在众人放箭的时候,忽然右手一抖,一阵破空而来的尖啸,像要刺穿长空一般带出一片光影,而那些向他们射来的箭,随着叮当的坠落声,全然掉落在地。
  同时,他带着宁夏,身体向后跃去,皓月之下,他宛如天人一般,飞上了屋檐!
  “今天老子心情好,不想杀人。”秦天生的声音很轻,音波却直直地传出了十里之外,“三公子,无影要走,从来就没人能拦得住。呵呵,再说,这个时候,我怎能让雷若月败在你手……”
  听到“雷若月”的名字,宁夏又一震,她回头看了一眼被称做“三公子”的面具少年。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她却明显看到他因为气愤而颤动的拳头,以及眉目间咬牙切齿的恨意。
  为什么……
  这个人究竟是谁?
  秦天生又与雷若月有什么关系?!
  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雷若月会屠城?!
  不安感油然而生!
  她似乎……渐渐被卷进了风暴的中心……而最可怕的是,她完全看不到这场风暴究竟是何模样。
  
  直到把追兵远远地甩开后,秦天生才停下来,放开宁夏。
  他刚要松手的时候,被宁夏一把抓住!
  “秦天生,不,江湖第一杀手秦无影!为什么要把我关进去又抓出来?!你和雷若月是什么关系?!那个三公子又是谁?!”她瞪着他的脸一动不动,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个窟窿才罢休。
  “我……我以为你该问我,是不是要带你去找雷若月呢。”秦天生的笑容在苍白的月光下闪过袒露的嘲讽。
  宁夏看着他,不为所动。
  一般的人,能藏住脸,却不能藏住眼神。可秦天生,只要他想,便连眼神都可以藏得住!直到这一刻,宁夏才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尖锐的感情。
  可到这时,她还是分不清楚,这个男人,究竟是敌是友。
  “你刚才说:‘这个时候,我怎能让雷若月败在你手’,是否意味着,那三公子和雷若月是敌人?你定不是三公子的人。而你也不可能是雷若月的人。你若是雷若月的人,当初该不会把我交给三公子。所以,我想你即不想让三公子赢了雷若月,也不想让雷若月灭了三公子。我说的可对?”
  秦天生笑得很欢,可语调里却带着某些沉重得仿佛要让人窒息的东西。
  “公主真是冰雪聪明。可很多旁人都看得明白的东西,公主偏看不清。”
  宁夏打了个冷颤,“你……什么意思?”
  秦天生冷笑,“你以为雷若月为何攻打契沙?你以为雷若月是想问阿木图要什么?”
  宁夏垂下头,低低地开口,“要我。”
  秦天生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望进她惊慌的眼中,“那你以为,雷若月为何要你?”
  她睫毛微颤,带着隐忍的痛苦,“我不知道……”
  “你恨他?你真的恨他吗?”
  宁夏甩开他的手,“恨!”
  秦天生看着她,说:“你恨的是雷若月,还是你和他的命运?”
  静谧的树林里,她的呼吸是那么急促而明显。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宁夏瞪着他,带着一丝慌乱。
  秦天生依然看着她,眼里已经没有了笑意,随之而来竟带着一丝悲恸,“我一直看着你们……一直……”
  “我……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宁夏小心翼翼地说。
  秦天生一怔,不答。
  双目对视。
  宁夏缓缓伸手,扶上了他的脸。指尖沿着耳际向下,果然触摸到了几乎不可分辨的异样的皮肤过度线。
  撕开。
  秦天生没有动,定定地凝视她。月下她的容颜恍若仙子,他能看见在她的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那张脸,在这一刻,竟分外陌生。
  他没有阻止她。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去阻止她。
  他明明是恨她的。这一年多来,他看着雷若月夜夜噩梦,生不如死,他就一直把她恨到了骨子里去!
  可这一刻,他却默许宁夏轻易地撕开了他的面具。
  一张人皮面具。
  自从师傅过世后,这张面具下的脸,就唯有雷若月一人见过而已。
  眉目俊秀,儒雅不俗。
  天底下看到这张脸的人,恐怕谁都不会把它跟杀手秦无影联系在一起。
  转念一想,又有什么不可能。
  雷若月也是这样儒雅的公子,却同样能血洗皇城而不眨一下眼睛。
  面具慢慢揭开,在最后拉下的一刹那,她的眼睛猛地睁大!
  秦天生的右脸侧面,一条狰狞的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向下巴!
  “你……你是……”宁夏后退了两步,骇然,“难道……”
  不羁的表情,出现在他本尊的这张脸上,分外邪魅。
  “公主还能记得秦某?这真是秦某的荣幸了。”
  “真的是你?!”宁夏不愿相信,宁可信是她记错了,“你没有死……”
  “怎么不是我,我的公主。”秦天生收起了笑容,憎恨的情绪出现在秦天生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你也恨不得我死么?”
  ……
  
  那个春天,一如记忆中任何一个春天一样温暖而美好。
  那年宁夏十岁,在后花园放风筝,跑累了,就爬到假山上晒太阳。
  午后太阳温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扑鼻而来的是花草的芬芳。宁夏舒坦地想,让夫子他们找她去吧,今天下午她就是不要读书了!
  就在她模模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被一个孩子尖锐的叫声吵醒!睁开眼,寻声望去,竟看见隔着花园,有个十多岁的孩子在向她的母亲叫嚣!旁边的太监们把那孩子压在地上,他身上的青布衣服早就脏乱不堪。
  她所在的位置离他们有些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只见皇后抬手,叫太监们松开他,还亲手将他扶了起来。而那孩子似乎厌恶她的手,想把她推开,却太用力,自己向一边放着水果的桌子上撞去。
  “哗啦”一声,桌上水果茶杯,都翻到了地上,碎了。
  那孩子猛地抬头,从地上跳起,在所有人都惊呼小心的时候,他一手紧紧抓住摔碎的杯,以尖端向她的母亲刺去!
  “不要啊!”宁夏大叫!
  那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而且都没有时间去阻止他。可毕竟小男孩只是个孩子,皇后伴随着尖叫声,抓住了小男孩的手不让尖口刺向自己,那短短几秒的时间,太监们宫女们也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想拖开小男孩,那孩子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刺向皇后!
  这一拉一扯间,尖口猛地刺回了孩子的脸上!
  那是宁夏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多得,仿佛流都流不完。那血,比她见过的最艳丽的牡丹花还要鲜红!
  太监们一声尖叫,把小男孩压在地上,在皇后的默许下,竟拖着他的两条腿就走!
  孩子拼命抓着地上的草,指甲里全是赃污,还渗出了血,却更本无法阻止……
  他抬起脸,右半边全是血……他竟忽然向宁夏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黑白分明的眼中,点燃着那时宁夏所不明白的东西。
  他被带走了,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一条血痕。
  后来宁夏再问起此事的时候,皇后很含糊地搪塞了过。而年幼的宁夏,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可是那个血淋淋的景象,和男孩最后望向她的眼神,她却是一直记得的。
  那是她童年里第一次见到的血腥场面,那些血,多得让她感觉到仿佛是从她身上流出的一般疼痛。
  ……
  
  她又退了一步,一脚踩空,身子刚要向下倒去,却被秦天生扶住了。
  当初她不明白的那个眼神,现在却比谁都要明白。
  那,叫做仇恨。
  “夏宁公主也会害怕?”秦天生眼中露出一丝嘲讽。
  “你为什么不杀我?”宁夏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和起来,脑海中纷繁交杂着这些事,这些人。她自己也明白,如果不冷静下来,她根本不会知道她究竟站在了怎样的风口浪尖上!
  “杀你?”秦天生笑了,“这一年半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若非你死了会将他逼疯……我不会等到现在。”
  宁夏抬头,眼中布满了惊讶和疑惑。
  秦天生笑地更放肆,却让宁夏感到了深深的痛楚。那痛楚像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把你保护起来,宠溺着你,一切丑陋的东西他都帮你挡掉了,让你眼里看到的只有快乐和幸福……可是他却没有想过,一旦让从未被雨淋过的小花经受狂风暴雨的洗礼,那才叫做残忍呢……他真是残忍的家伙,对不对?”他轻声道,脸渐渐靠近她,说,“但是,这样的家伙,天下人都可以恨,偏你要如何去恨?”
  宁夏猛地一抬头,眼中的惊慌像是兔子遇见了狼。
  秦天生仰天大笑起来,甚至不怕这样的笑声会把追兵吸引过来。
  止住笑,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走吧我的公主,我的第二笔买卖,是雷若月。”
  不容置疑的语调。
  他的声音让她置身冰窟一般寒冷。
  
  走出数里,宁夏便见到一匹马,大约是秦天生事先就准备好的。
  他擒住宁夏的手臂,把她固定在自己胸前。
  策马狂奔。
  “你究竟想怎么样?!”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宁夏压抑着害怕,大声问。
  “不想怎么样,只想借用你来看清这局势。”他轻笑,低下头来在她耳畔说,“没想到雷若月为了你连屠城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这样下去,他与阿木图的梁子就结大了。”
  “所以?”
  “我说了不能让雷若月败在那三公子的手中,当然现在得把你带去给他,不然那个疯子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那三公子又是什么人?”宁夏只觉背椎一阵凉。
  秦天生一笑,“不能说。”
  “是……雷若月的敌人?”宁夏身体忍不住地颤抖,太多事她都不知道,也似乎所有她知道的事情,都与事实有着偏差。
  “哼……雷若月对你的保护,真是好到让我嫉妒。”他猛地一抽马鞭,马儿吃痛疾呼,向前冲去。
  “不,他背叛了我!”钟宁夏冷冷地纠正。
  “是,他背叛了你,可是谁又背叛了他?谁又该对雷家那几千条命负责?!”秦天生冷笑,“他用皇城的血来偿还他雷家的命,你不觉得很公平吗?”
  “那么父王灭了雷家的起因呢?难道弱者就一定是被冤枉的?好,就算我父王老糊涂冤枉了雷家,然后被雷若月再以同样的方式报复,两家之间是扯平了没错,可我和他之间没有!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杀我双亲,所以我就可以投怀送抱?”宁夏狠狠地重复,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流出来,“他没有错……那我做错了什么才会无家可归!”
  无论开始是因为什么原因,结局已经无法改变了。死去的不能活过来,所以他们的命已经注定了!
  要她就这样放下了,不计较了,那她又当情何以堪?!
  向雷若月投怀送抱,且不论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双亲,她钟宁夏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那场宫变中死去的邦什王,就算全天下人都说他是个坏人,但在她眼里,都只是个疼她爱她的父亲!
  雷若月用皇城的血宣泄了他的愤恨,那她又该去找谁宣泄?
  所以她与他,这生,都注定了是敌人了!
  他们都没有错,可是他们都不能回头了。
  因为回头也不会有岸。
  “所以……你恨他?”秦天生隐含着笑意的声音,像诅咒一样缠绕在她的耳边,“公主,那就彻底恨他吧,让他从此……绝望。”
  绝望?什么是绝望?
  是每个午夜梦回惊醒时怎么抓也抓不做的幻影吗?还是痛到不能呼吸却还要强做欢笑告诉他,没有你我照样快乐着,幸福着。
  “不会,我和他……只要活着,都不会绝望。”宁夏笑了,淡如月光,“所以,我们之间,只会有一个结果。”
  他死,或者她亡。

                 
44. 恋

  沿着城外树林,绕过沧洲城,秦天生向东直奔邦什军营。
  宁夏几次想挣脱他的禁锢,都以失败告终。
  月光照得满山通亮,干净清透,黛色的天空,竟一点云都没有。
  随着马儿的狂奔,前方亮光越来越近,军营已可以大致看出轮廓了。秦天生又戴上了他的人皮面具。
  “秦公子,你和雷若月……是什么关系?”宁夏问。她离开邦什的时候,还不知道雷若月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什么关系……”秦天生笑,“公主,我可是雷家的人。”
  宁夏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不可能!雷家的人我都认识!”
  “你只记得最后在宫里见到我的那次,是吗?我可是……早就认识你了。”
  宁夏用力想,还是没有一点印象。
  秦天生冷冷地说:“那次以后,我就被赶出了雷家。”
  宁夏大气不敢出。她可以想象,行刺皇后是什么样的罪名!若非她母后刻意隐瞒了不去计较,他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了!
  秦天生像是知道她的疑问,望着远方,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说:“是雷若月帮我求情的。我本来是要被杀了赎罪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带给三公子?”宁夏疑惑。听起来秦天生应该效忠于雷若月才对。
  秦天生笑了,低头,用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庞,俯身她耳旁,暧昧并冰冷地说:“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公主。还有,我不是雷若月的人,更不是雷家的人,记住了。”
  说话之间,已到军营门口。
  军营里本是不允许女人进去的,况且还是夜深之时。秦天生什么都没说,掏出一块铜制令牌。守军士兵一见雷若月的令牌,立即拉开栏杆放人进去,不过还是用眼睛偷偷打量着被包裹在披风中的宁夏。
  嘿,这时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出现?难不成是雷大人耐不住寂寞……所以……
  
  秦天生对军营情况似乎很熟悉,手执令牌一路畅通,一直到统帅营门口,才被穿着黄金甲的守卫拦下来。
  皇家近卫军——金甲军!
  宁夏再熟不过了。曾经这支部队誓死保护着她的父亲,保护着她。才一年半而已,权力易了位,金甲军也易主了,原来所谓的忠诚,都是需要条件的……她的一切都被雷若月夺走了,但绝不包括尊严。
  耳畔隐约传来一阵乐声,宁夏打了个颤!
  是七弦之音!那熟悉的音色,熟悉的旋律,曾经被硬生生从她的生命中撕裂了开来!
  夫子曾经教过: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夫子说,古琴有五十,聆锦瑟之繁弦,思华年之往事。当时宁夏疑惑地问:“怎么若月哥哥的琴只有七弦?五十弦的弹出来的会比七弦的好听吗?”
  夫子笑道:“五十弦,音繁而绪乱,怅惘难言,以见往事之千重,情肠之九曲。然琴之所异,皆因人之所异。有一日,若月心若五十弦,则也可把七弦弹到五十弦。”
  当时雷若月正坐于一旁抚琴,听到夫子的话,抬起头来看了宁夏一眼,淡淡地说:“锦瑟华年谁与度?”
  ……
  锦瑟华年谁与度?
  当若月把七弦弹成了五十弦,她却不能陪着他走完五十个年华。
  “劳烦通报雷大人,秦无影求见。“秦天生下马,彬彬有礼地递上令牌。
  不多时,守卫回报说:“秦公子请进,雷大人有请。”
  四周很安静,只有弦音清亮,夹杂了火盆里的火焰在燃烧跳跃的声音。宁夏禀住呼吸,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的声音……像要从这胸腔里跳出来!
  忽然秦天生握住了她的手,宽大温暖的掌心带着温热的温度,贴紧了她的。
  心跳不禁一缓。
  宁夏带着一点点的感激之情望向他,哪知,他眼中的温柔一瞬即逝,换上似笑非笑嘲讽的笑脸,说:“公主,你们的见面真让我期待啊。”
  宁夏冷笑:“秦公子真是有着变态的窥视心!”
  秦天生听罢,大笑起来,放肆张狂。
  宁夏拉开披风,做了个深呼吸。
  很好,深夜冰冷的空气让她脑袋迅速清醒起来。
  她曾想象过许多她与他再见面的情景。或互相厮杀,或大声叫骂……可原来,她与他的这一面,可以那么平淡,仿佛那场血案从来没有发生过,她还是原来的她,他也还是原来的他。
  营帐里的布置都是按照他以前喜欢的风格,充满了书卷气,使得外人看起来,这不像是一个主帅的营地,而更像是夫子的书房。
  他背对着她,席地而坐,膝上放着琴,边撩拨,边望着桌前的一幅画像,仿佛望穿了秋水,失了魂落了魄。
  琴声未停,他轻轻开口道:“天生,找到她了吗?”
  这个声音,低沉而温柔,与曾经一度徘徊在她梦中的那个声音,竟是一模一样!只是如今带着疲倦和无奈。
  都一年半了!五百个日夜,足使得物是人非。
  宁夏用力握紧自己的拳头,以此来抑制自己不由自主的颤抖。她早就知道,雷若月是她心中的那根刺,扎在她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刺!可是想不到的是,她一直一直想来见他一面,见到了,却害怕了。
  心没有退缩,是这个身体本能地做出了颤抖的反应!
  “雷大人,你竟没有听出来,走进这间营帐的,是两个人。”秦天生语带嘲讽地说,“是我脚步轻盈呢,还是你太专注于这毫无价值的画像。”
  琴音抖了一下,“嘣”一声,弦断了开来。雷若月的背一僵,明显到连宁夏都看得出来。
  她甚至也能感受到他因为紧张的停滞的呼吸……雷若月缓缓转过身,宁夏看见了他指间被断弦弹回来时割开的一道血口。
  原来……他也跟她一样么……
  毕竟曾经是最熟悉的人,熟悉到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在想什么。
  “你来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带起一抹笑容。
  依然是那么温柔,如沐春风。
  这样的笑容会把她溺死——至少曾经溺死过。
  “是的,我来了。”宁夏不敢笑。他们之间,没有人会是赢家,但故事总得有个结局,该面对的,总得去面对。
  她没有他这样的修养,面对他,她笑不出来。
  他们就这样,隔着五步的距离,遥望彼此。
  宁夏强迫着自己不能低头,眼神的战争她从来不曾害怕过!只是她悲哀地发现,她从来都抵抗不了雷若月的一个笑容!
  他为什么要这样悲伤地看着她?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忧伤?!
  他在笑,可眼里那分明的眷恋露骨得不带一丝掩饰!
  雷若月你凭什么?!凭什么用这样深邃的眼神,仿佛这一生都如此遥望,如此渴求!
  雷若月你凭什么!你无辜吗?曾经的你或许无辜,但现在的你绝不无辜!万人之上的你,凭什么自己去悲伤!
  ……
  可是他依然那么优雅……像株兰,清风扶面的淡雅,不强势,无所求。她相信,这天底下,能把悲伤都可以表现得如此优雅的,只有雷若月了!
  可惜这些淡然都是一场骗局,挥手屠城的雷若月,不配用这么圣洁的兰来形容!
  雷若月笑着,眼中流淌出了隔着千山万水的思念。
  她也变了。脸被冷风吹出了异样得红色,美丽而迷人。原来那个会对他撒娇,跟他耍赖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惟独那双眼睛,和依然倔强的眼神,一如既往昭示着她的固执,固执得让他疼到心里面。
  他不敢眨眼,似乎只要一眨眼,她就会像在他无数个梦中那样,消失不见。
  他微笑着默默凝视,一如从前。
  “嘿,你们不会就这样……吧!”秦天生酸涩的笑声打破了这片沉寂,他忽然伸手,从背后推了宁夏一把。
  宁夏没有任何准备,低呼一声,向前仆去……
  于是,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倒向他的怀里,倒向这个她依赖了十几年的怀抱……
  熟悉的温度,和淡淡的香气。
  脸像火烧一般滚烫,她却忘了要推开,只是任他抱住,紧紧地……
  “放……放开我!”她开始哆嗦,心中狠狠骂了自己一声!他的温度会融化她的坚持,会让她什么都不想顾忌!
  可是雷若月没出声,更没有放手。他埋首于她的发间,以一种固执的姿态拥抱住她。
  “放开我!”宁夏疯了一般挣扎,却让他的手臂愈加收紧。
  “夏宁……”他在她耳边低吟,沙哑得仿佛在哭泣,“夏宁……”
  为什么要这样亲密地叫唤,他们之间,背负的是足以染红整片山林的血债啊!
  宁夏的手臂穿过他的背,拔下了发间的钗。
  黄金凤钗。
  这是阿木图给她的堆积如山的饰品中的其中一支,她曾找人把钗磨尖后一直带在身边。一来是盘缠用完了可以换钱,二来是预防阿木图对她有不轨的行为。如今,它有了更好的归宿。
  宁夏举手,带着颤抖,从雷若月背后刺下。
  血顺着凤钗,从月牙色的薄衫内涌出……她分明感到他身体一阵僵硬,手臂却依然没有松开。
  她没有哭。
  她说了,再见他的时候,绝对不哭,绝对不软弱。
  她是邦什的第一公主!她要带着邦什皇家的尊严站在他的面前!
  就算流血,也绝不能流泪!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牙齿死咬住嘴唇,坚持着不染呜咽之声蔓延出来……
  秦天生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看着她把钗刺进,拔出,再刺……如此三次,血浸透了他的衣衫,顺着她的手臂滴落,流入袖口内,滚烫滚烫,几乎将她灼伤。
  如果她要杀他,他一定不会挣扎。
  宁夏看不见他埋首于她颈间的表情,眼角却扫到了桌上的画像。
  一张巧笑嫣然的脸,灿烂如记忆中有他陪伴的每一天。
  他就是这样望着她的吗?
  从来没有停止过思念。
  可是她终究已不是画中的她了。
  “雷大人,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她无力地露出微笑,眼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45. 执手

  雷若月沉默无语。
  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早无所谓谁辜负了谁,谁背叛了谁。他们背后是悬崖。
  可是这个拥抱却是实实在在的!仿佛对方已是自己的另一半……
  怀中的是记忆中思念到心痛的温度,和与记忆中不一样消瘦的身体。
  夏宁,如果我说,我从未曾忘记你,你可相信?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高呼,“报——”
  雷若月没理会,外面高呼再次响起,“急报——”
  金甲军卫士见里面没有响应,带着传信兵前来,站定门口,犹豫地叫唤:“大人?”
  雷若月这才轻轻松开宁夏,带着不易发觉的哽咽声,道:“进来。”
  卫兵一进门,被雷若月身上的血下了一跳,双目圆瞪,拔出大刀,直指宁夏!
  不等雷若月开口,一旁的通讯兵一头跪倒在地,抹了一把脸,高声道:“禀大人,契沙夜袭!”
  宁夏一惊,雷若月却仿佛没事一般,只淡淡地对拔刀侍卫说:“通知下去,撤退。”
  “大人?”那卫兵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邦什分明大捷在际,为何忽然撤退?
  “要我说第二遍吗?”雷若月冷冷地说,并用眼神让他收回了手中的刀。
  “遵命,大人。”侍卫得令退下。
  雷若月一把握住宁夏想抽回的手,温柔地说:“夏宁,跟我回家吧。”
  他没有用提问的语气,而是淡淡地陈述。
  就像她偷溜出去玩,被他找到后,他都会如此执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
  “公主,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十五岁的雷若月轻轻拍打夏宁的脸,她迷迷糊糊张开眼,便见天上清亮的月。
  她揉揉眼,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城内庙外的老树上。
  “恩?天黑了?!”她苦叫一声,“你干吗不早点叫我,回去又要被骂了~”
  “我也不知道你会睡这里啊……”雷若月笑了,比月光更纯净,“你上辈子是猴么,睡在树上也不会掉下来。”
  她本想反驳,却在抬头的瞬间,呆了。
  他的脸与她靠得好近,月下他微微浅笑,俊美地仿佛不真实了,那眼底的温柔,水一般似要把她融化了……
  夏宁脸不由一红,低下头,想他必会嘲笑她,不料他却只是轻执起她的手,温柔地说:“公主,我们回家吧。”
  那时候夫子刚好教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宁夏以为,握着她手的这个人,一定可以与她一起到老的。
  那天晚上的月光水一样的温柔,他背着她,慢慢走回宫中去。
  夏宁趴在他的背上,玩弄他的发。他身上那一阵熟悉淡雅的带着墨水味道的兰花香气,在靠近的时候总能够闻到。
  “若月哥哥,你身上有夫子书房的味道呢。”夏宁把鼻子凑上去闻闻他的发,又拉开衣领闻闻他的后颈。
  “因为我看的书,比你爬的树还要多。”若月身体僵了一下,无奈地笑道,“别乱动,要摔下去了……”
  宁夏岂那么容易放手,又一阵嬉闹。
  雷若月终是不堪她的折腾,放她下来,轻轻在她额前印上一吻。
  那个夜晚,静谧得好似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芬芳和香甜。
  然后她满足地继续攀上他的背,安心地带着微笑睡去。
  ……
  “公主,跟我回家吧。”
  每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都分外温馨。
  如今回想起来,却苦涩得似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一般……
  宁夏哭不出来,只有种想笑的冲动,笑到眼角都淌出了泪水。
  “雷大人,您真会说笑!”她厌恶地甩开拉着她的两只手,大步向帐外走去。
  门口的金甲军双刀一横,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可以杀我,但是你挡不住我!”宁夏回头看了雷若月一眼,眼神里满是冷漠。这样的眼神他从未见过,心中狠狠一抽。
  雷若月示意卫兵让开,并跟在宁夏身后出去。
  前方地面震动起来,马蹄声隐约带着厮杀声,混乱地传入宁夏耳中。
  而周围的士兵却训练有素地拔营准备撤退,并分批支持前线。
  这就是邦什的军队么?确实被雷若月训练得比以前强多了。
  “你若再跟着我,我一定会杀了你!”宁夏牵过一旁不知是哪位将军的良驹,回头狠狠地对雷若月说,“你可以选择,杀了我,或放我走。”
  众将军已经在大帅门口集合了,有几个老将见到夏宁公主,都吃惊地嘴巴都闭不上。见雷若月一身是血,心里也有底,可谁都没有提起。
  毕竟他们本是两小无猜,差点就成亲了,这在当年宫里可是人人都知道的。
  雷若月只对他们说了两个字,“撤退。”然后从背后拥抱宁夏,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我不阻止你离开,我跟你走,可好?”
  他说过,没有夏宁的邦什,一无是处。
  宁夏大惊,回身一肘打在他的伤口处,趁他吃痛的时候赶紧上马,落荒而逃。营中军士忙着应付阿木图军,竟也无人拦她。
  
  她逃跑了,在刺伤了雷若月后,像个战场上逃跑的士兵一样,恐惧了,害怕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到底是害怕雷若月,还是害怕她自己。
  如果再被他的那双修长而苍白的手握住,她怕这一生她都逃不走了。
  那么她曾经做过了那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会输得连自己找不到了!更可怕的是,在雷若月面前,她会不在乎输不输,她会真的跟他远走高飞。
  天上乌云卷起,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刮起了大风。
  宁夏慌不择路,冲进了交战区的边界,一支箭从她耳边擦过,只差一分就会没入她的身体……
  周围的哀嚎声让她更加惶恐,月光在乌云的忽闪下,泛出了幽幽的红光。
  她俯身贴在马背上,任凭那战马奋勇冲出了边线。她闭上眼,眼前却抹不去那血一样的红!
  耳畔传来的是振天的战鼓,她不敢去猜,这是不是阿木图为她所敲向的战鼓。冷风灌进薄纱衣裙中,身体已渐渐僵硬。
  她忽然发现,偌大的一个天下,没有了她容身的地方。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刚逃出邦什时的那般无助。
  销烟之声已渐渐远去,马蹄声也缓和了下来。
  宁夏无力地垂首于马背,终于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没有了回家的方向……不,不,她早就没有家了。
  身后马蹄声再次响起。
  雷若月在追上她以后,不敢上前,反而停下远远观望。
  他弃了五十万大军不顾,一心过来寻她。
  寻到了,却不敢靠近。
  他从来都是走在她的前面,从来未曾追随过任何一个人的脚步。而她,总是在他身旁,直到她离开的那天,他才明白什么是追逐。
  思念一个人,是最危险的事,因为一但迈出了这一步,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一直到,他被那潮水一般的疼痛淹死的那一天。
  可是思念便是如此,明明知道,也控制不了。
  宁夏回头看去,雷若月悄然坐于马上,血洒了一地。他白色的衣衫在风中番飞,褐色的血干涸在上面,仿佛绽开的花朵。
  他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了,唇间已经没有任何血色,那个俊朗洒脱的男子,早已不复当年的云淡风轻。他的眼神淡淡地反射着血红的月光,却比月光本身还要清澈明亮。
  他就这样望着她,望眼欲穿。
  “你到底想怎么样?!”宁夏对他大吼,难道让她找个地方躲会都不可以吗!
  “夏宁……”他气若游丝。
  “夏宁?”宁夏笑,下马,走到他边前,伸出手抓着他的衣襟就把他拉下了马,“夏宁也是你叫的吗?!你没有这个资格!”
  雷若月一手扶住马背,艰难地站着,轻声说:“回来吧……”
  她疯狂地打断他,对他吼道:“我还有地方可以回吗?你满意了吧!这天底下再无我的容身之处!你满意了吧!!”
  他的脸色愈加苍白,眼神愈加深邃,好似把天底下所有的悲哀都融了进去。
  “那天我一直在找你……”他虚弱地说,“从那天过后我也一直在找你……”
  “找我?!你找我干什么?!人没杀光你不甘心是不是?!”她因为大声而开始喘气,在这冷冷的四更天,脸色异样地泛着红润之色。
  “不是……”他想说什么,她却不听他的解释,生生打断。
  “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晚上没有地方睡只能像个乞丐一样倦缩在马路边吗?!你知道我为了不饿死还做过小偷吗?!你杀了我的全家!却跟我说要我跟你回去!是啊,我回去了你就可以对天下说:看,我雷若月把最后一个逆贼都抓住了!你就能对着你祖先的坟墓说:我雷家最后的子孙,终于为雷家报仇雪恨了!”她越说越大声,长久以来的愤怒像潮水一样冲垮了她的理智:“不要假做君子!要杀我就直接动手!我与你一样,恨不得杀了你,把你血肉都一口一口咬下来吃下去!”
  “你真的……想杀我吗?”他忽然笑了,淡淡的,温柔的,好象在宠溺地看着一个调皮顽劣的孩童。
  “会!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要杀你!”宁夏狠狠地说,那么大声,仿佛是在告戒她自己。可在他的笑容面前,这样的告戒如此苍白。
  “你恨我?”他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话语间却仿佛要激怒她。
  “我恨不得把你跺碎了!”她被他的笑容激怒了。她要杀他,他为何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她狠狠地一拳落了他的伤口处,本还未愈合的伤口,鲜血又再次喷涌……
  血顺着苍白的嘴角淌出,他却仿佛毫不知觉,勉强笑着,声音弱到风一吹就飘散在了风中,“可是我却爱着你……爱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这是最好的报应吧!
  比杀了他,更痛快地报复!
  可是她却像忽然抓了什么烫手的东西,向后倒退了两步,惊恐地可看着他,猛地回头跑去,翻上马背,逃一般飞驰而去。
  望着那抹背影,他再也坚持不了,手捂胸口,一口淤血吐了出来,软软地倒向地面。
  他听到了血液流出身体的声音,最后一次温暖了他冰冷的皮肤。可是他的公主走了……那仿佛在残留在手上的温度,也渐渐不在了。
  脑袋越来越沉,模糊的思维中只有她的身影,耳畔也传来了她的甜美的声音,轻唤他,“若月哥哥……”
  “若月哥哥,你真比那天上的月亮还要漂亮呢!”
  “若月哥哥,我们成亲以后,生个比你还漂亮的孩子好不好?”
  “若月哥哥,来世我要做棵桃树,化身成美丽的桃花精,入你的梦。”
  “若月哥哥,夫子说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这一生,都要握住夏宁的手,可好?”
  ……
  在失去意识前,他卷曲了手指,握成拳,仿佛握着她的手一般……
  只是,掌心中,什么都没有。
  
                 
46. 谁都在挣扎

  天上已看不见月光。
  一盏灯火,忽明忽暗。
  风起。池面上水波摇曳。
  岸边亭子里站了一个少年,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影到了池面上,如一只黝黑变形的怪兽,伏在水底,虎视眈眈,即将破湖而出。
  那少年身形修长,仿佛柔弱,却站得挺直。在越来越大,把大树都刮得乱颤的风中,纹丝不动。
  随着一阵风刮来,系在他发间的银色发带被风带起,松散了开来,黑色的长发如丝般飞扬起来,轻扶过贴在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又落下。
  风中隐约传来一声叹息,少年拿下了面具。
  那一瞬间,屋内的灯被大风吹灭,四周围顿时黑得像被吞噬了一般。
  少年静默,在外面站了许久,才缓缓回到屋内。
  重新燃起了灯。
  他铺开纸,执起毛笔,犹豫了很久。
  终于他掠起右手衣袖,挥墨疾书,冷漠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只是眼神中,暗藏着本不属这个年纪该有的阴冷。
  “三公子!”门外传来仆人低低的通报。
  “进来。”他头都没有抬。
  一位年纪六十有余的老仆恭敬地进入,把门关上,走到少年面前说:“三公子,契沙如约攻来了。”
  少年挑挑眉,嘴角那抹笑意,似有似无。
  “然后呢?”他漫不经心地问。
  老仆中规中矩地答道:“回三公子话,雷大人出人意料地撤兵了。”
  “喔?”少年终于台起了头。烛光下,他的脸模糊不清,却又异常俊美。而那双仿佛桃花一般的眼中,暴戾之气呼之欲出!
  “是,雷大人丝毫不抵抗,直接命人撤退。”老仆必恭必敬地回答道。
  “福兮?祸兮?”少年笑道,“你看,有时候,结局总是这样扑簌迷离。”
  “老奴担忧。”老仆人一脸严肃地说,“雷大人的退兵,老奴惶恐只是一计。”
  “不,雷若月这次来,本是为了夏宁,而今定是见到了夏宁,才会不战而退。”少年的手指有节奏地轻弹在他手边放着的银色面具上,笑道,“你说我是高估了雷若月呢,还是低估夏宁?早知道雷若月痴迷于她,只是没想到,是这种程度。”
  三公子您又何尝不是。老仆在心中暗叹了口气,说:“按此说来,秦无影劫了夏宁公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听到“秦无影”的名字,少年眼神一沉,说:“他绝不是一般江湖杀手,如果他要插手进来,只怕会有点麻烦!”
  “老奴明白,老奴立即去查他的底。”老仆人俯首道。
  说话间,天已经微微亮了,空中飘起了小雨。
  “降温了。”少年望向窗外,手伸出去,接住滴落在掌心中的雨滴,忽然笑了。分外温柔,“你说姐姐她会不会也在想我?”
  或许这才是十七岁少年本该有的表情和眼神。
  老仆心下无声叹息。
  没多久,三公子收起笑意,眼中又出现了凌厉的光,对仆人说:“桌上的信,带去给契沙王。并随队多带美人十名献上。”
  “美人?”仆人一愣。
  “我只是给他提个醒。”少年笑了,那笑容看似如此天真无邪,冰冷彻骨,“提醒他,他要的东西我可以帮他得到,我要的女人,他也绝对碰不得。”
  ………
  
  雨下下来的时候,宁夏坐在树下望着渐渐明亮的天空发呆。
  望着望着,眼睛酸了,簌簌掉下泪来。
  她什么都听不见,闭上眼睛,也什么也看不见。
  终于她可以安静了。安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了。
  跟在她身边的马儿跑开了,她亦无所知。
  一直到天空泛了白,一阵熟悉的马嘶声出现在她的耳畔时,她才茫然抬头。
  “你是上天派来带我走的吗?”她淡淡地笑着对来者说。
  他微喘着气,脸色有些红润,潮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红唇若桃,肤胜白雪……人间怎会有这等绝色之人!他有着一张天仙般的脸,美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那双眼眸充盈着水气,明明灭灭间,繁花便盛开凋零了一世。
  他穿著火红的战夹,披着黑色的,翅膀一般大的披风,傲然坐在马背上。
  在这个寒冷地黎明,她以为她看到了神。
  她从来都不信神,可是好累好累,她不想再坚持了,她想逃跑了,她想躲起来,躲在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她的地方。
  如果可以一睡不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来者骑着的是一匹异常高大的白马,通体雪白,惟有四只马蹄上,有火一般艳红的毛。这马,来自西方,叫做火云。
  火云一见宁夏就乐掂掂地把脑袋凑上来,在她脸上蹭啊蹭啊……
  宁夏终于回过神来,眼睛一眨,睫毛就湿了。她反手抱住它。它的温度温暖了她已经冻僵的四肢,恍若春天。
  流夕轻叹。
  他带领契沙的先锋部队偷袭邦什,若不是小三忽然暴躁地踢着腿不听指挥,他一定不能马上发现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宁夏。
  而他一回头就看到一支箭从她耳边擦过,只差一点就射中了!她府身在马背上奔驰,纱裙飞起,上面斑斑血迹。
  他的心脏因为这一幕猛然狂躁了起来,立即调转马头,也不管战场上的逃兵会受到怎样的惩处。
  可是混乱的人群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杀开了一条血路才从她离去的方向追过来。
  整整几个时辰,他一直在附近转,本以为找不到想放弃了,却又在天亮的时候看到她一身污泥坐在树下发呆。
  “你怎么会在这里?”流夕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额,皱了下眉,“你在发烧。”
  宁夏什么话都不说,紧楼着小三,埋头在它的脖子里,哭泣无声。
  流夕抬头看看周围,又看着她,犹豫了下,问:“要回去吗?”
  宁夏茫然地抬头看向他,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脸色却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流夕暗叹了一声,温柔地说:“王在找你,你要回到他身边去吗?”
  宁夏一怔,摇头。
  仿佛她一直在从一个笼子里逃到另一个,又从一个阴谋,跳到另一个。
  她哪里都不想去。
  流夕没有说话,沉默微笑。
  “你为何要来?你帮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宁夏看着远山,轻声说,“连我都开始讨厌自己了……”
  流夕依然笑而不答。
  宁夏继续说:“在荆棘城我杀了那么多人,因为他们曾经的背叛。我恨这些愚昧的人,因此我更恨雷若月!我以为我的恨是支持我坚强下去的勇气,可是到现在才明白,我什么都不是。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伟大,我就是笨蛋一个!杀自己人民的时候我会懊悔,会痛心;杀雷若月的时候我会手软,会哭泣!”
  “选择,就是在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放弃另一样。”流夕了然轻笑。
  宁夏沉默不语。
  流夕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她的肩上,笑道:“不必茫然,人都是这样,看得穿,却放不开。我也不例外。”
  
  细雨打在竹叶上的声音,干净清透。
  六月的竹林,放眼望去一片碧绿,勃勃生机息扑面而来。
  他曾对她说过,他最爱竹,可她却说,他像株兰花。兰花用来形容一个男子的话,那绝不是褒奖!可他却只能宠溺地微笑。
  翠竹林里有座小木屋,虽然有些破旧,却收拾地很干净。一个男子坐在屋檐下,赏雨吹萧。
  萧声浑厚悠扬,一听便是内力深厚之人所奏,和着雨声,飘向很远很远的天空,有一些哀伤,却异常平静。
  雷若月睁开眼,打量了下屋子。
  很简陋。
  但耳畔的萧声,使得这种简陋,成就了另一种风雅。
  萧声并未因为他的醒来而停止。雷若月也不说话,等到门外檐下坐着的穿青布衫的人自己吹够停下了,才发话。
  “谢谢你救了我。”雷若月有些虚弱地说。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了起来,从包扎的痕迹也能看出,处理之人技术很专业。
  “雷大人也会谢人,在下真不敢当。”青布衣衫人转过身来,竟是秦天生。
  没有带人皮面具,一倒刀疤突兀地出现在他俊秀的脸上。
  “我以为你会要我报答你。”雷若月轻笑,却是疲惫之态。
  “是。你知道我要什么。”秦天生走进屋子,手中把玩着竹萧。
  雷若月望向窗外,不知名的虫子在悠闲地鸣叫着,一派悠然自得。
  “我曾经向往,可以和她一起过这样的生活。”他忽然说了句毫不相关的关,并展开了笑颜,很温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秦天生冷冷地说,“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只会让我更加恨她而已。”
  “你会吗?”雷若月想站起来,扯到伤口,不由眉尖一促。
  秦天生咬住下唇,忽然扑向他,把他固定在床塌上,狠狠地说:“那你呢?她把你伤成了这样,你恨她吗?”
  雷若月看着他,不禁莞尔,“我把你伤成这样,你恨我吗?”
  秦天生听了这话,像触电一样猛地抽离开,“你怎知我不恨你!”
  雷若月转头望着窗外的竹林,温柔地说:“可我不恨她。”
  “她要杀你!如果我没有把你拣回来你已经死在她的手上了!”秦天生叫嚣。
  雷若月依旧那副处世不惊的表情,“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秦天生手一握紧,竹萧生生被捏断。
  “你想要满足我的愿望,那你就绝望给我看啊!”秦天生努力克制住不去凑雷若月的欲望,青筋暴起,“你还不明白吗?!你们都回不去了!”
  “我明白的。”雷若月垂下双目,声音很轻,表情依然温和,“可是,尽管明白,我却做不到。”
  秦天声怔在一旁。
  “像你一样。”雷若月看着他,“天生,你也做不到,何必勉强我。我们都一样。”
  秦天生手抖了下,断箫分成两截落地,可竹箫上的木屑刺进了手掌,生疼。
  “不……别以为我是为了你,我只想知道,我娘……”秦天生难平呼吸,睫毛微颤,“我娘她怎么死的?还有……我爹到底是谁?”
  
                 
47. 因果

  一阵急雨打在竹叶上,哗然一阵响。
  雷若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越是幸福,就越是害怕失去。守住现在和未来就好,为何还要追索过去。”
  “你他妈别在这里说这些废话了!”秦天生恼怒。雷家现在灭门了,上代皇帝皇后也全死了,知道他生世秘密的人,就只剩下雷若月了!
  雷若月望着窗外被细雨洗涤得翠绿滴水的竹子,眼神迷离,“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已经被时光埋葬了,不知道会更快乐。”
  “雷若月,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秦天生怒吼,“雷家对我,不该有个交代吗?!”
  “你敢,但是你不会。”雷若月漫不经心地微笑,“还有现在已经没有雷家了。只有我雷若月一个人而已。”
  秦天生叹一口气,在床沿颓然坐下,深望着他,无奈地说:“是,我不会杀你,就像你不会杀了夏宁。可是我跟你不一样,雷若月,你不是我的命。”
  雷若月没有接口,低垂的双目似容纳了这一世所有的哀伤。
  “我会帮你找到她。”秦天生站起来,顿了顿,苦笑,“本来以为见到她,我会恨不得杀了她……”
  雷若月恍惚了下,睫毛颤了一下。
  秦天生说:“如果她是你的命,我会保护她……”
  “谢谢。”雷若月轻笑,眼眸呈现出令人迷醉的弧度。
  秦天生后背僵了下,说:“我先送你回邦什,她其实……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我知道。”雷若月抬头,一阵风刮来,少许雨滴从窗外飘进,沾在了他的睫毛上。
  “我不信命。”秦天生说,“虽然我始终认为你们回不去了,但是就算死……你也希望死在她的身边,对不对?”
  “是的。我会死在她的手上。”雷若月笑若春风。
  “你真是疯子!”秦天生恼怒地低骂。
  “你的生父是秦将军。”雷若月忽然说。
  秦天生不知是对雷若月忽然说出的话来不及反应,还是莫名惊诧,只是猛地回头睁大了眼,盯住他。
  “你是邦什的擎天柱——秦正慈大将军的儿子。”雷若月语气很平淡,却透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秦天生站着发愣。其实这个结果与他一直在调查的情况,多少还有些吻合。他早就若有似无的有这样感觉和猜测,却未得到有力的证据去证实。
  这是个扑簌迷离的局,时间轴太长,牵涉太广,要剥线抽丝,谈何容易。
  “二十多年前,秦将军爱上了一个女子。于是,这一场悲剧,就从这里开始了……”雷若月淡淡的笑了,脸色因为失血有些苍白,眼神却清澈得一如既往。
  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够拥有如此清澈的眼神。
  在经历过这片繁华盛世,悲欢离合,双手沾满了血腥背负了人命后,依就淡然静默,清亮透彻。
  秦天生克制不住身体在颤抖。这些事情他以为自己早就不介意了,却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工夫练下来,竟还是没到火候。
  “那个女子是谁,想必你已经调查出来了吧。”雷若月回望秦天生,知道他内心的感受,眼里却没有一丝玩味。
  “心诺公主?”秦天生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四个字。
  “没错,心诺公主。当今的契沙王,阿木图的母亲;也是当今汉统王莫凌霄的姑姑!一个了不起的女人。”雷若月的言语中,带着些不知名的情绪,“她甚至和我雷家,都有莫大的渊源……”
  “天生,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可以跨越生死离别的。”
  竹林深处,雷若月脸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像在怀念那一刻她留下的温度。他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已然迷醉其中。
  秦天生默然看着雷若月,不发一言。
  雷若月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满眼的翠绿,说:“心诺公主嫁去契沙前,正遭其母魏贵妃被皇后陷害谋逆,当时她去求助她的外公——重门关太守魏大人。魏大人恰是雷家的恩人,所以当年我爷爷派了当时还是雷家护卫的秦将军前去保护心诺公主。
  “心诺为了保其母亲,亲自提出远嫁契沙和亲,因为有了契沙做后盾,她才能牵制住汉统国内的势力——你知道,当时莫君心刚定内乱,国内势力并不稳当,处处受牵连于皇后。明白人都能看出来,莫君心几乎不可能为了保住一个贵妃而得罪于娘家势力庞大的皇后。
  “可这嫁去契沙的路途并不平坦,遇到了当时要跟莫君心算帐的钟卿章——也就是现在坐在邦什王位上的霖芷王爷。你知道,他的愚蠢是出了名的。他一路上追杀心诺公主,逼着她跳下了悬崖。
  “跳下悬崖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总之后来安全回到了都灵城。但自此,契沙王达曼开始了与邦什的战争。
  “做为罪魁祸首的钟卿章追杀夏宁公主引起战争的事不胫而走,钟卿章的弟弟——也就是夏宁的父亲钟卿泽为了保护同母的亲兄弟,在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前,不惜兵变,谋杀了老皇上,以强权夺位,硬是登基,并杀害了所有知情人员,上至官员,下至士卒!
  “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雷家,我爷爷和父亲,还有一个就是当时刚任都骑尉的秦将军——你的父亲。”
  雷若月轻叹,见秦天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笑了。
  “钟卿泽疑心太重了,这场劫难是迟早的,为此我都准备了近二十年……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突然,雷家还是没能幸免于难……”雷若月尽管面色虚弱,可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而秦将军……天生,别怪他,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秦天生冷冷地说:“既然不知道,老爷子何必为我取名姓秦!”
  雷若月摇头,“如果你没有那么冲动混进宫刺杀皇后,爷爷本是想待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后让你回去秦家。”
  秦天生盯着他,一语不发。
  “天生,爷爷就一个女儿——你的母亲。”雷若月轻声说,“当年你母亲未婚先育已经惊世骇俗了,偷偷生下你后又被皇帝指婚,如果不嫁,雷家那个时候就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姑姑进宫后没过多久,就因抑郁生了场重病。这不是皇后害的,如果你当初可以相信我不去宫中行刺皇后……可能也会是另一个结果吧。”
  “我母亲依然是牺牲者!如果不进宫她怎么会抑郁生病!”秦天生胸膛起伏,一脸阴沉。
  “要你是老爷子,你怎么做?”雷若月反问。
  人啊,在指责别人的时候都可以义正言辞。可换个角度,却指不出另一条明路。发现原本那也是无路可走,没有选择。
  “这么说你血洗了皇宫,杀了钟卿泽,反到成了众望所归,维护了正义!”
  “什么是正义?”雷若月摇头,“只是因果循环吧,这是钟卿泽的报应,而我……也会有报应的。”
  “滚他的报应!”秦天生不甘地说,“是因为你爱她!否则这天下没人可以动你雷若月!”
  雷若月苦笑,摇头。
  “跟我走吧!我们找个地方,把这些事情都忘了,恩?”秦天生握住他的肩膀说,“离开邦什,离开皇宫,重新开始,过你一直想过的平淡生活!”
  雷若月望进了他的眼里,轻声说:“天生,不要骗自己,你真能忘吗?”
  秦天生手一僵,慢慢松开。
  感情是一种悲哀,一把枷锁。一旦被套进去了,一辈子都出不来。
  可笑的是当局者还甘之如饴。
  而憎恨也是一种感情,就好象爱一样。
  可是雷若月,你难道不知道吗……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可以忘了,什么都可以放下啊……
  秦天生闭上眼,隐忍着痛楚。
  雷若月不肯把他的身世说出来,是怕他嫉恨夏宁吗?或者他母亲也不是因为生病死的,他为了保护夏宁所以这样告诉他了?
  他现在到是真的很想把她找出来,告诉她,他要把她的父亲从坟墓中挖出来鞭尸体,然后从她惊恐的眼神中得到抱复的快感。
  是这样吧,他会这样做吧……她美好得让他厌恶和憎恨!她母亲在宫中受到了非人的凌辱,而她却可以在同样的地方,幸福地长大!
  她甚至可以那么心无戒备地纠缠着雷若月!在接受了雷若月二十年的保护后,她竟可以恨得那么绝情!殊不知是雷若月撑起了伞,把她护在那块沾不到血腥的地方啊!
  他当然不会那么轻易杀了她,至少他得让她看着她的堂弟,现今邦什王的三儿子,如何把这混乱的局势再搅得纷繁复杂!
  被亲人背叛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已经经历了雷若月的背叛,她叔叔钟卿章的倒戈,莫凌霄的叛变,接下来的,她会怎样面对?
  真他妈令人期待!
  “我能不能收回刚才说过的要保护她的话!”秦天生冷冷地说。
  雷若月失笑,“你不会伤害她。”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雷若月这么说只会令他更郁闷。
  “如果你会,我定不会告诉你了。”雷若月依然气定神闲。
  秦天生瞪着他,好半晌才狠狠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讨厌你!”
  “天生,对不起,当初放弃了你。”雷若月淡淡地开口。
  秦天生冷笑,“真难得雷大人也会跟人道歉。”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雷若月垂下双目,眼眸中氤氲出一片清亮的水光,“她不会原谅我的,所以……”
  秦天生默然,望着门外一片翠绿。
  “无论她会不会原谅你,你都会义无返顾。”秦天生冷笑,“那么原谅不原谅很重要吗?她要杀你你也不会反抗,哪怕只是一下!这世界上只要你能办到的,她的任何要求你都会答应!无论她是在莫凌霄的床上还是在阿木图的床上,无论你心中多么痛苦多么疯狂你都没有办法责怪她哪怕一句话!”
  雷若月笑,脸色苍白到透明,“天生,不要恨她,她是无辜的,我欠她太多。”
  “那么,你当初把我赶出雷家,其实不是为我,是为了保护她,对不对?你是怕雷家与皇家反目太早,会伤害到她!”秦天生觉得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原来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如果不是当时钟卿泽对你下了死令,逼得你不得不反,你甚至会放弃报仇带着她离开……对不对?”
  雷若月捂着胸口,但笑不语。
  恨和爱一样,是不由自主的。
  秦天生无奈地想,如果可以控制,他又何必走到这一步。但如果三公子得势了,雷若月会不会跟他离开那个令人作恶的地方?
  叹息,转念一想,除非雷若月自己不要,否则要他失势……真是天方夜谈了!
  无论是论手腕、论谋略、论势力还是论能力,十个三公子加起来,也顶不过一个雷若月。
  

48. 飞鸟的爱

  一盏绿茶,刚泡出来,在午后的阳光下泛出了嫩绿带金的色泽,清香四溢。
  阿木图在庭院中抿了口茶,望向远处的小荷花池,有些出神。
  “王?”身边站着三公子的使者战战兢兢的唤声把阿木图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恩?你刚才说到哪里了?”阿木图收回目光,又喝了口茶。
  “这个……雷大人失踪了。”三公子派遣来的人重复了一次。
  对于这个差事,若不是报酬可观外带主子凶狠,他是真不想来的。这个契沙王实在让他怕得紧!
  说起来,三公子让人看着寒从心起,而这契沙王,是不怒而威。光是悠闲地喝茶说话,他就腿抖了,要拼了命才能克制住不让自己“扑通”一下跪地。
  所以来者不能想象如果阿木图凶狠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点他深信不疑——阿木图是个残忍的人,并且此种残忍的程度不会亚于他们的三公子。
  他虽没亲眼看过契沙与汉统边境上的战况,但听那些探子回来说的,那地方百里外可听见鬼魂的哭嚎,千里外可闻血腥味,更甚至河流中的鱼虾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这些,都是阿木图所占领过的汉统土地上百姓的鲜血,面对莫凌霄拼死的军队,契沙战力毫不逊色,有几座城看起来像是故意放回去的,只是那汉统所归得的,都是空城。
  堆满了尸体,充满了尸臭,连狗都没有活着一条的空无一人的城池。
  天气越来越热,该是要腐烂了吧……
  想到这里,使者又打了个寒战。
  阿木图听到雷若月的名号,表情明显一滞,连眼神都冻了起来,碧如玉,冷如冰。
  “他失踪了?”他重复这句话,却是在想,他失踪了,宁夏也失踪了,所以他们是一起失踪的?所以他们在一起?
  宁夏终于回到了他身边,她开心了吧?
  阿木图冷笑一声,让一边的使者听得心惊胆战。
  “告诉你们三公子,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契沙全力支持他,请他放手去做。待时机到,定归还他所想要的,一根头发都不会少。”阿木图起身,长袖一甩,“你下去吧。”
  说罢自己向外走去。
  
  这座庭院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听夏园。
  庭院内种了许多花草,都是夏季植物,此等初夏,正是争相展示各自的美丽的时节。满眼的绿色,和点缀在其中的姹紫嫣红,让阿木图有片刻恍惚。
  那个从他身边逃跑的女人,也有这般姹紫嫣红的美丽。
  他在荷花池边的石阶上坐下,呆呆地望着池中嬉戏的红色鲤鱼。
  有时候做条鱼比坐个人开心多了吧?
  曾经听八环说过一个故事,说天上的飞鸟爱上了水底的鱼,虽然飞鸟天天去看鱼,但它们永世不能拥抱。当时他还笑话八环女儿家的情怀,现在想起来却忽然有些心痛。
  两个世界的人,注定不能彼此拥抱。他的鱼回了水底,他还痴痴站在岸边等待。他很清楚,钟宁夏心底从来就只有一个人的影子,那么他的,是否注定了是绝望的爱。
  他脱下鞋子,把脚放入水中,顿时一阵清凉。初次见她,她便是这样无拘无束地露出了细白的脚裸,脚裸湿了,还沾湿了鹅黄色的裙边。
  宁夏,如果我宁可沾湿了衣衫也要跟你去水底,你是否会回头看我一眼?
  心脏的位置还在疼着,那是宁夏对他下的毒。她就这样把他忘了吗?从此和雷若月浪迹天涯。
  对啊,她从来没把他放在过心上的,就算她在他身边,视线也永远都望着天际,而不是他。
  可他终究不是那只无望的飞鸟,她也不是那没入水底的鱼。所以他一定会让她回来的,即便她的心系在了别的男人身上。
  阿木图扬起唇角,一抹绚烂的笑容在阳光下透明了起来,碧绿的眸子映衬着水中的红色鲤鱼,竟闪过一丝血般的红光。
  
  下过雨的天空,晴得眩目。湛蓝的天空,纯净得跟她身边的男子一样。
  流夕带着宁夏来到一个边陲小镇上找了家旅店落脚。
  因为战火的关系,这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家产都在本地并坚定的相信阿木图而不愿意离开的百姓。
  宁夏忽然想到曾经洛平川跟她说过,对契沙人民来说,阿木图已经成了一种信仰,成了契沙的神。
  宁夏歪着头打量身边的男子,“流夕,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一手扶着牛肉面碗,一手扶着筷子,锐利地望进流夕眼中。
  流夕浅笑,仿佛是乌云缝隙中绽出的阳光,绚烂到极至的美丽,又像是花儿轻轻开放时能听见生命流淌的声音……
  原来世间真有如此勾人心魄的微笑!
  宁夏摸摸胸口,心还在,没被勾走。
  “我……和你一样,会受伤会流血会老也会死的正常人。”对于她眼中赤裸裸的惊艳,流夕有些无奈。
  “别跟我兜圈子!”宁夏白了他一眼,“你这样的人如何会参军?而且你又懂医术,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正当理由会进入军队!”
  “抬举了,我只是……继承父亲的遗志。”流夕依然微笑,温柔回视宁夏的横眉怒眼,仿佛说的话与他毫无关联,“我父亲是个军人,死在战场上了。”
  宁夏沉吟一阵,皱起了眉,“你没有说实话。”
  流夕笑得很无奈,眼中却多了份宠溺。
  “不说实话就不要跟着我了!”宁夏抢过流夕面前放着的牛肉面,吃起来。
  她很慌,仿佛心中被挖了个洞的那般慌张。
  她宁可流夕跟她吵一架,然后她可以撒泼,可以打骂。最好可以让他把她打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流夕还是那样温柔,如水的眸子在阳光下流光四溢,眨眼的瞬间也能筑就出一个永恒。以至于多少年后宁夏回想起来,都会泪流满面,然后吃一碗牛肉面,任眼泪滴落碗里也不理会。
  在宁夏吃完自己的面准备吃流夕那碗时,四下里响起了马蹄声。
  原本一脸温柔看着宁夏吃面的流夕,忽然脸色一变,拉过宁夏就向后院走去。
  宁夏先是一怔,发现情况不对,就任由他拉去找小三。
  还在吃粮的小三被宁夏在脑门狠狠一拍,终于委屈地放弃了还未吃完的食物,甩了甩尾巴带着他们跑起来。
  宁夏在马上问流夕:“怎么会知道那些人是来找我们的?”
  流夕略低头,嘴唇刚好贴到宁夏的耳朵,轻笑道:“是邦什人,从马蹄声上听得出来。”
  宁夏惊讶道:“马蹄声也能听出不同?”
  “不同种的马,蹄子都是不一样的。”流夕补充道,“以前我是养马人。”
  “养马人?!”宁夏诧异。
  流夕完全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怎么能跟养马人联系起来?
  谁见过世界上有这般肌肤细腻的养马人了?靠那么近,只能隐约看出下巴上胡须剃过的印痕,小脸蛋上连毛孔都看不见!
  还有养马还能养出这般淡定的气质吗?跟个神仙似的!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岂能奢望留!
  流夕若是养马的,那天下读书人都该集体跳河去了!
  流夕笑了,很温柔。她的发被风吹起,轻抚在他脸上,带着一丝青草的味道。
  “我是邦什的落难公主,我本名叫夏宁。”宁夏仰面吹着风,没有一点被追的自觉,心情很好地说,“我够诚意吧!这么重要的事都告诉你了。换你说了。”
  “我说得都是实话……我父亲是契沙军人,在二十年前契沙和汉统的那场战争中去世了。当时我母亲正怀我,跟我外公闹翻了,结果生我的时候血崩,去世了。我外公因此懊悔又痛苦,收养了我,让我跟他姓,还非让我叫爷爷。他是个医术还不错的大夫,到现在还痛恨着军队,现在住在南疆。”
  宁夏点点头说:“我有一个亲弟弟,是现在我最牵挂的人,跟他失散了一年半了,我想找到他。”
  “我从小有个梦想,可以见见我的母亲。”他的声音很低,依然温柔。
  宁夏一愣。
  流夕淡淡地说,“她生我的时候才十八岁。”
  “你母亲一定很漂亮。”宁夏真心赞美,能生出这样美人胚子的儿子,做娘的不知道有多花容月貌了!
  “应该吧。”流夕笑了,“我只知道,我和我爷爷很像。”
  “啊?那你爷爷也是美人了?”宁夏的话没经大脑,也没考虑会不会不礼貌,直接脱口而出。
  流夕不以为意,笑了,低声道,“美人?是吗?”
  宁夏猛点头,这样美到匪夷所思的容颜还不能叫美丽,那她这样的算什么?
  “喜欢?”流夕又问。气息吹拂在她耳边,让她心中一惊。
  宁夏不敢再说话了,点头或摇头似乎都不合适。可是流夕这样什么都进不了眼里的人,也会开这样的玩笑么?
  她宁愿他把她损一番。
  可是她又发现,这样的尴尬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感受,那流夕竟然在笑。
  宁夏恼怒地回头瞪他,在接触到他眼眸的一刹那,怔住了。
  惊艳啊!
  娘的!这男人真是妖孽啊!
  他轻轻地笑,清亮如泉,明净透彻的眸子清晰地映出了她呆滞的脸。
  一个有欲望的人,是绝对没有办法拥有这样明净的眸子,就连她也不可能有。
  “坐稳了。”忽然流夕手上一用力,搂紧她的腰,双腿一夹小三,飞奔起来。
  宁夏回头,远处隐约可见扬起了尘,看那灰尘飞扬的范围,也可知来者数量不少。
  本来凭小三的腿力,要甩掉这些人是不成问题的,可如今马背上两个人,加上跑了一夜还未休息够,已有了倦态,无法更多拉开距离,甚至眼看着尾随的大队人马渐渐靠近。
  来者,光看那阵势,就非善类!要是被他们抓到的话,每人一马蹄足够把她踩扁了!
  宁夏咽了咽口水,下意识抓紧了流夕的手。
  
                 
49. 血也是温暖的

  “如果死在这里,你会不会后悔跟着我?”宁夏问。
  流夕看着她,浅笑不答。
  宁夏眼睛一眯,瞪他一眼,那么波澜不惊,真不好玩。
  宁夏用力拍了拍小三的脑袋,在它耳边说:“嘿,小三啊,错了,小三大哥啊!不想死的话,你到是跑快点啊!”
  小三摇摇脑袋,把宁夏的手甩开,喷了两个鼻息,发泄了下不满的情绪,撕叫一声,忽然像脱了弦的箭一样穿了出去,把极品良驹的优秀遗传完全展现了出来。
  好马就是好马,关键时刻就靠它了!
  就如此跑了一柱香的时间,后面的追兵的影子都已经看不见了。
  小三顺着小路,冲进山中。
  一路上宁夏不停地夸奖小三,在山中找到一个山洞容身后,她还是抱着小三嘀咕个没完。
  流夕叹了口气,出去找食物,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只野鸡。
  他在山洞口站了很久,宁夏没发现他,只是呆呆地靠在小三身上,目光没有焦距。
  他没有打扰她,转身去附近的溪水里杀了鸡,清洗干净。
  天色已暗下来,空中又开始飘起了小雨。火堆上烤着的食物,既满足了温度又满足了食欲。
  宁夏还在傻笑,笑容已经僵硬。
  流夕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别再笑了,再笑要傻了。”
  宁夏缓缓抬头,望着他发呆。
  流夕叹气,摸摸她的头,轻声说:“如果你没地方去的话,我带你走。”
  这是他第二次讲这个话。
  宁夏看着他,眼中有些湿润。
  流夕笑着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去南疆找我爷爷,顺便到处游玩一下;再或者,下江南去,我开个医馆,你开个茶楼;更甚至,我们可以去西北草原,养一群牛羊,然后每天看着云卷云舒。”
  宁夏愣了愣,望着流夕,他依然这般清清浅浅的笑。
  心中不免一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宁夏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他都知道。
  “好啊,那我们先去看你爷爷,然后去西北看大漠风光,最后回江南开个酒楼定居下来。”宁夏眼神一柔,从心底发出了微笑,抚摩着小三的脑袋说,“接着,我们就给小三娶个媳妇,再生个一群小三出来。”
  小三似乎把这句话听懂了,发出一个响亮的鼻息。
  “西北有个地方叫塔沙,有着很好吃的松萄饼,到了晚上,还可以对着月亮,围着暖炉吃西瓜。这些我都是听父亲说的,可惜没有去过。”流夕眼中流淌出淡淡的忧伤来,那双明媚的眸却恍若月光般透彻。
  “那,说好了,我们去。”宁夏有些哽咽,说不清楚是为了他的往事还是自己。
  把爱恨情仇抛一边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在流夕从嘴里说出来,宁夏却觉得可以很容易地做到。
  他就是如此一个云淡风轻的人,看着他这般淡然,连她自己的心胸都仿佛忽然开阔起来。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不用承诺未来,松开手就能放弃过去的悲哀,一切都是明媚如夏,一切都可以向前看。
  
  微笑着宁夏睡着了。
  流夕看着宁夏的睡容,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已经过了一辈子。
  可确实,那晚上的也成就了他的一辈子的爱恋。
  第一次,也或许是最后一次,他轻轻在她额前印上一吻。
  
  第二天宁夏是被小三吵醒的。她才睁开眼,就见山洞口流夕一剑刺入一壮汉的胸膛。
  “看来,他们不打算放过我们。”这剑本是流夕从对方手中抢来的,也就把剑重新扔回尸体上,回头对宁夏展开一个微笑。
  宁夏错愕。
  地上三具尸体,就所穿衣服和外形来看,应该是契沙军人。
  “我该感到高兴么?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宁夏苦笑。
  流夕摇头:“也或许是来抓我的,你看,仗打到一半我就跑出来了……”
  话刚说到一半,一支箭忽然从树丛中射出,他灵敏地向左移了一步,箭头深深没入了他背后的土坡中。
  笑声从树林处穿过来,“好身手。”
  流夕用脚尖挑起那把被他扔回尸体上还沾着血的剑,冷冷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我才迟来了一步,就把我的三个手下解决了,美人你真不简单啊。”来者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脸型一看便是契沙人,说着流利的契沙语,冰蓝色的眸子中带着邪佞的笑。他边说边把一把红木弓背回到背上,一手从腰际抽出一把弯刀。
  流夕正了正色,沉下眸子,对站在他背后的宁夏说:“你先走,我挡住他。”
  宁夏一听,猛摇头,她拿起地上另外一具尸体旁的剑,说道:“要走一起走,要死,那便一起死在这里吧。”
  流夕沉吟,却知道她的脾气,也就没赶,只是把她护在身后,慢慢向后退去。
  年轻人笑意更浓了。
  他叫鲁忻,洛平川手下副将,此次前来特被受命捉拿钟宁夏!如今好不容易才被他追踪到,如何肯放?
  “美人,不如你跟着大爷我吧,大爷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鲁忻冷笑着舔了舔舌头,两眼紧盯住流夕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地护着你身后的小美人,我不会杀她,我只是奉契沙王之命来找带她回去而已。”
  宁夏又向后一步,脚下的石子滚动的声音让她一惊,回头一看,竟是山体的断层!断崖很高,因有雾气,看不到底。
  “契沙王?”流夕低喃,轻哼一声,不再多话,直接举剑向前刺去。
  鲁忻轻易避开了流夕的剑,还边笑道:“美人,你带着契沙王的女人私奔,不可能有机会逃得掉的。无论你在天涯海角,都会有人来追杀你们,永不停歇。”
  宁夏叫道:“我不是契沙王的女人!”
  鲁忻笑得更欢:“是么?你说不是便不是吧,只要王认为你是,那么你就是!”
  宁夏脸色刷地白了,只听得鲁忻接着说:“你似乎不知道,王已经在全国范围通缉你了,连邻国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你的悬赏令!”
  听到这里,宁夏反而有了一种想笑的冲动。
  夏宁公主在邦什被通缉,她就换了个名字叫宁夏,小兵宁夏如今也被通缉,她是不是再要换个名字叫宁冬或冬宁什么的?
  流夕眉目一沉,攻势加紧,挥剑就向鲁忻挑去,截断了他后面还想说的话。
  鲁忻见这一剑甚为凌厉,不敢怠慢,赶紧接招。这一来一回,刺探对手的过程完成后,两人默契地同时向后退了两步。
  “没想到美人还有这等能耐。”鲁忻有些兴奋了,同时也暗自疑惑。他可没听说在钟宁夏身边有这么个人物。
  一般人能接住他十招就很不错了,面前这男人,要短时间内拿下,恐怕也不是易事。
  与此同时,流夕也暗自心惊。
  要打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恐怕得要一番恶斗,而他手中那把从黑衣人手夺过的剑在短短几次与碰击后,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不幸的是,聪明如鲁忻,一定也想到了这点,以致笑得更加邪魅起来,不给流夕缓息的机会,举刀就劈过去。流夕能躲就躲,尽量不去用自己的剑与他的刀碰撞,可这样一来,他的体力消耗就大了,而且一味躲闪,失去了大量可以主动攻击的机会,便明显落入劣势。
  见流夕弯腰闪过一刀后,鲁忻忽然发力,回刀向相反的方向砍去,逼得流夕只能以剑格挡!那一击,鲁忻用上了全部力气,不只是震得流夕虎口一颤,连剑也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破裂声!
  流夕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要与他的剑碰撞。
  “呵呵呵呵,美人,你的爪子废了哦。”鲁忻笑得很大声,“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否则可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了!”
  手中这把剑,最多还能对击两次!然后流夕就真会如他说所失去了爪子。汗水顺的他的额角滑下,滴到地上,眼神却依然是安静的,仿佛一泓泉水。鲁忻暗自叫好,这美人不但有实力有胆色,还有令人惊叹的气魄。
  然而这样情况让宁夏急了,她趁鲁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流夕身上时,绕到他身后,抬剑猛地刺出去。
  “不要!”流夕一直以来都安静的神色陡然惊慌了,这样的惊慌全部落入了鲁忻眼里。
  扯开一抹玩味的笑意,鲁忻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向旁一侧身,在宁夏的剑刺空向前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小美人,你程度差太多了。”鲁忻笑着夺过宁夏手中的剑,一把把她虏在胸前,做势轻佻地嗅嗅她的脸。
  流夕眼神收敛起来,完全不见前一刻的慌张,站直了身体,冷冷地看着他。
  “美人,你知道人的弱点是什么?”鲁忻见流夕这般,也收起了轻浮状,嘴角带着嘲讽说道,“是明明知道该如何做,感情上却会情不自禁。”
  说罢,他忽然紧握住宁夏的腰,接着用力一推,把她推向断崖……
  流夕的动作几乎可说是身体的反射,快得令人眼花!
  他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宁夏的手,身体却被她向前带去,在要掉下断崖的一瞬间,他的右手抛下了剑,抓住了长在断崖边上的灌木。
  宁夏的整个身体都已经荡在空中,流夕的小半个身体也冲出了崖坡!仅靠崖边那株灌木几乎支撑了他们两个人的重量。
  风很大,大得仿佛要把她刮走。
  鲁忻忽然大声笑起来,却带着些许莫名的愤怒,“有趣!真是有趣的表演!”
  流夕与宁夏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双目对视。
  宁夏苦笑着摇摇头,意思是说,放手吧。
  流夕也笑着摇摇头,不放。
  他的微笑一如往常的温柔。
  “如果可以早点遇到你就好了。”她说。她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开,仿佛不真实。
  流夕依然摇头,笑道:“我们早就认识了,很早很早已前……”
  随着一阵短促的肌肉被撕列的闷响,一把剑贯穿了他的肩膀。
  鲁忻站在崖上,冷冷地看着他们。这样的生死离别,竟让他莫名愤怒。
  同情?怜悯?不!他不会,他同情他们,那当初他妻子死的时候,又有谁来同情他?
  所以他改变主意了。
  他曾给过流夕机会的,现在不会再给了。他可以跟阿木图交代钟宁夏不慎失足跌下断崖,反正死人也不会说话。
  血从剑与肉体的缝隙中淌出来,但是抓住她的那只手,却更紧了。
  “笨蛋!”宁夏忍不住眼睛湿润起来。
  流夕却轻皱了下眉,笑得很明媚了。
  血顺着他的手臂流到了握住她的手上,再顺着她的手滑到她的手臂,渡过肩膀,淌到她心脏的位置。
  温暖如初。
  
                 
50. 一生的爱
  
  “傻瓜,放手吧!不然我们会一起死!”她哽咽了,话都说不完整了。
  灌木的根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开始松开地面,细小的根筋已经断了开来。
  鲁忻冷笑,刚想上前动手,忽然一阵马儿的嘶叫声撕裂了这个黎明!那还吃着草享受生活的小三终于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它一跃上来,阻止鲁忻想动那插在流夕肩上的剑!
  可小三抬蹄踢过来的一瞬间,鲁忻还是拔下了剑,更多的血喷了出来。
  “好马!”鲁忻不禁赞叹。
  小三卡位到鲁忻和流夕之间,愤怒地对他喷着鼻息,蹄子还在威胁地刨着地面,不让鲁忻靠近。
  可是小三没有手,始终不能帮到流夕的忙,灌木根又被向上拔起一段,形势更加危险。
  “放手啊!“宁夏急了。
  她不怕死的,她活着已没地方去了,还怕死了么?死了多好,死了她又可以看到她那慈爱的奶奶,和一见到她就头痛的父王和母后。
  然后她也可以坦然地面对雷若月,面对那些死去的邦什战士。
  雷若月……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她那根金钗并没有刺到他的心脏,却依然很深地刺入了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她走的时候看到了那满地的漫出的血,仿佛在他身边绽开的初夏的花红。
  曾经他们都会在这个季节去紫榆城外的山谷游玩,然后宁夏会编个花环,带在雷若月头上,而他每次都会一脸不情愿地就范。
  想到这里,宁夏笑了。
  她早就说了,要她原谅他,除非他死了或者她死了,死了多好,死了多好……
  死了就可以放纵自己去想念。
  那瞬间她眼前又晃过莫凌霄挺拔的身影,他应该过的不好吧?
  她依然还记得那晚她离开的时候,他望着她的那双眼,深切的期盼,和眷恋。欠他的情,来世她都还不清了啊,这大拇指上带着的扳戒,为何火伤一般滚烫……对不起啊,对不起了。
  还有那个笨蛋阿木图,他以为是她自己逃跑了才会找人来抓她回去吧?她可以想象出他暴跳如雷的样子。
  可惜她还来不及告诉他,那天不是她要走的,是秦天生抓她走的……那时候她是真的打算找到川宁后这辈子都陪在他身边让他宠着的……
  既然已经误会了,那要是知道她死在他下属的手上,他会不会心里舒服点?
  呵呵,这样的话,她就不欠他了吧……
  “流夕,你要陪我去死吗?”宁夏微笑着问,眼中泪水漫溢了出来。
  流夕微笑,妖艳得像是奈何桥边那漫山遍野开满的曼珠沙华……
  一起落崖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然后一起投胎,用来世赔偿今世欠他的人命债。
  就在宁夏闭上眼想感受的堕落下沉的速度时,身体猛地被拔起!
  她错愕地睁开眼,遇到了那张绝世的笑容!
  那是流星坠落前那一瞬间散发出来的光热,绚烂无比,仿佛天底下她的身边,就只剩下那一点的光芒……
  流夕的动作一气呵成,他脚尖点地,借用自己下沉的冲击力,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把宁夏从悬崖上拉了起来!灌木被拉断了,他松开了手,他们的身体在空中交错,他以比自由落体更快的速度下沉,而她则被甩上了地面,脸因摩擦小石头而破了层皮,混合了眼泪,生疼生疼。
  他们的身体在空中交错过短暂的一瞬间,他最后望了宁夏一眼,带着这一生的爱恋,他闭上眼睛前,在心中低吟了两个字:“宁夏……”
  没有说他爱她,没有说他愿意为她去死,只是不想她死,所以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他用自己的生命告诉她,他有多么在乎……
  在乎到……连命都可以放弃!
  只是,对不起,不能收留你了,不能带着你去南疆看爷爷,不能带你去大漠看日出日落,不能带你去江南经营酒楼,不能带着你养一群牛羊,看云卷云舒……
  还有不能让你重新微笑,和你一起慢慢老去……
  对不起,说好了要带你走的,却留下你孤独一人。
  对不起,这辈子第一次给别人承诺,却要食言了。
  他是多么不想这样离开。
  那眷恋的目光一瞬间就仿佛纠缠了一生。
  他离开了,她要如何去幸福?谁会收留她,谁又会知道她渴望的生活?
  可是来不及了,连多说一句话也来不及了……
  身体飞速下沉,仿佛堕入了地狱最深处。
  可是他笑了。
  闭上眼,眼前略过那风声如歌,他还是笑了。
  他所爱的女人,那么美丽那么坚强,世上不会有任何事可以难倒她的,她会站起来,她一定会重新骄傲地绽放出那比阳光还刺眼的笑容……
  ……
  
  “啊——”宁夏的声音凄厉地穿透了云霄。
  树上的飞鸟被惊起,扑哧着翅膀怪叫,再落下。
  宁夏的手指深深插入泥泞的地面,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颤抖着仿佛风中的落叶,牙齿咬破了嘴唇,也不自知。
  那是一种深切又无能为力的悲恸,连在一边原本还僵持着的小三和鲁忻都惊呆了。
  许久,小三才走过去,用脑袋拱拱宁夏,宁夏一抬头,便摊倒在了泥水地上。
  鲁忻呆了很久,直到看着小三费力地把宁夏拱上马背,掉下来,再上,再掉下……如此几次后,他才走过去,手臂一伸,拦腰接住又将掉到地上的宁夏。
  小三暴怒地对他喷了个鼻息,却因宁夏在他手中而不敢轻举妄动。
  鲁忻看了眼已经满身满脸脏乱不堪的宁夏,没理会小三,扛在肩上直接绕下山去。小三见他要走,抬起马蹄向他背后踢去,鲁忻轻松躲开,回头瞪了眼小三,用眼神警告它:你主人还在我手里,别惹我。
  约莫在乱山林中步行了一柱香时间,终于回到了开阔的林地。鲁忻瞥了眼还跟在身后的小三,心中暗叹,真是好马,不但威武强壮,而且在那么茂密的树林中还能灵巧行走。更重要的是,对主人如此忠诚!
  换了一般的马,恐怕早就逃跑了,更别说还要攻击他来救宁夏!
  鲁忻的枣红马系在不远的一棵树上,他把宁夏甩上马背,自己也跨了上去,小三依然紧紧跟随。
  
  一路西行,傍晚时分他们到了一个小镇,住进了一家客栈。这时候宁夏早醒了,却只是睁着眼默然无语,没有笑,没有哭,仿佛一个木偶。
  店家小二把小三和鲁忻的枣红马一起带到马厩吃马粮。由于替宁夏担心,又欺负不了鲁忻,小三不能轻举妄动,只好欺负欺负跟它关在一起的鲁忻的马以发泄心中的不平。
  店内小二听鲁忻吩咐烧好了洗澡水送去房中给宁夏,宁夏终于没有拒绝,换下一生污浊不堪的衣裳,泡在温热的水中。
  她摊开手掌,抓住,又放开。
  那个前一刻还给她希望温暖如斯的人,抓不住了。分明就在身边,分明就在手里,可再也感受不到他的笑容,再也不能给他温暖的拥抱了。
  为她死的时候,他该是怎样的心情?
  她认为从来没有人生来该对谁好,她甚至抢了他的牛肉面不给他吃……可是他回报的是他璀璨的生命。
  值得吗?
  为她这个无家可归的人,构筑着……这个残破不堪的命运。
  ……
  
  邦什和契沙的战争,就这样戏剧性地结束了。
  雷若月回到了军中,虽然无故失踪又受了重伤回来,但丝毫不影响其权力地位,所以连夏宁公主神秘出现又消失的事情,也没有人敢提起,只是亲眼见过夏宁的老臣们都心知肚明,雷大人的失踪和受伤定是与夏宁公主有关,剩下的只有叹息。
  雷大人的死穴原来就在这里。
  另一边,阿木图命令进驻边境的军队撤了一大半,自己反在听夏园住下来,不急着回都灵城。
  在鲁忻把宁夏带回听夏园的那天,阿木图大摆宴席,算是庆贺邦什退军。席间有人说,王您为何不趁胜追击,阿木图但笑不语。
  宴会在听夏园的绿蓉堂举行。
  绿蓉堂是个半开放的厅堂,呈长方形,半个厅向外伸展出去,像亭子般以柱子支撑廊檐,与外界相连。
  檐上挂着淡绿色的纱帐,每当微风吹起,空气中便融合了夜色中淡淡的花香和杯觥下溢出的酒香,和着丝竹旖旎之声,如何叫人不沉醉?
  阿木图斜靠在主座躺椅上,滚着金边的黑色丝绸外衣因其坐姿而滑开,露出了半个结实的胸膛,头发也以金色丝带随意绑在脑后,气质依然狂放冷俊。
  这是一场私人非正式餐会,大家都很随意。
  阿木图的脚下伏着四个美女,不时地喂他一棵樱桃,而阿木图也没有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与她们调着情,席下众将也放开胆子畅饮,那阵阵欢笑声充斥着整个大堂。
  厅堂正前方,正对着阿木图的两根大柱子之间没有纱帐,望出去是一片池塘夜色,可是在他的目光和这片夜色中间,隔着一个人。
  宁夏跪在生硬的石板阶上,低着头,面无表情。
  从鲁忻抓宁夏回听夏园后,阿木图就吩咐让宁夏跪着,从早晨跪到了晚上,他才出来在这里举行宴会。
  到这个时候为止,宁夏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进过食,连唇色都苍白得没有一丝红润感,仿佛死人一般。
  离开不过短短十几天,她却像完全变了个人。
  他叫她跪在这里,为什么她不生气?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跳起来乱吼乱叫!为什么现在她会这样乖乖跪着?
  这世界上会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令她如此失神落魄?
  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他白天来这里看了她很多次,想她会求他,可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态跪着,如同雕塑。
  是的,她完全无视他,连眼皮都没抬起来一下。
  而他却连只是抬眼看她,身体都会僵硬,都会窒息,胸口都会痛得不可名状,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还不敢用手捂住那流下的滚烫的血!
  阿木图一口灌下杯中烈酒,一阵火辣烧过咽喉,幽绿的双眼暗暗发红,心脏的位置却愈加疼痛。
  他早就说过,除了放她走以外,只要她想要的,他全部都会给!
  可是她宁可这样跪着,跪了一天。
  
                 
51. 谁在哭泣

  侍女为阿木图倒上酒,酒香弥漫,身体渐暖,脑海中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她的脸,拥抱的渴求越来越强烈,心却越来越冷,越来越疼……
  分明她就在眼前,他还是如此思念。正因这几乎将他湮没的思念,他才不敢上前啊……拥抱过后的冰冷……他害怕。
  做错事情的人是她!是她给了他承诺要嫁给他,可却辜负了他的信任,再次离开!这个女人应该被杀,死不足惜,可他却……在害怕。
  怕得连顺从自己的心意把她从地上拖起来紧紧抱住都不敢。
  他甚至不敢问鲁忻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怕自己会心软,会心疼,会万劫不复。
  就仿佛做错事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阿木图搂住侍女肩膀的手指不由加重,引起一声惊叫。
  那惊叫出声的侍女抬头看见阿木图阴沉的表情,吓得立刻跪下,乞求宽恕,“王,奴婢知错!”
  阿木图愣了下。这侍女不过是这样就知道跪下认错了,为什么宁夏就是不知道?
  其实……他可以原谅她对他大叫大吼,可以原谅她三翻四次从他身边逃跑,甚至可以原谅她如此让他心慌心痛!只要她的一句话啊……
  别说是企求或低头,就算是高傲地“命令”他收留她,那么即使他再害怕再彷徨,也会答应的。
  除了放她走以外,只要她想要的,他全部都会答应!
  可她不但不请求他原谅,还用如此固执的方式与他抗争。
  阿木图的眼神穿过在厅堂中跳舞的舞女,直直盯住宁夏,沉默无语,一时间,空气都紧张地凝结了起来,悠扬的丝竹之声恍惚间成了冷场的笑话,挑拨着空气中那紧绷的弦。
  坐在席下的洛平川抬眼看了下阿木图,暗叹一口气。原来这所谓的宴会,全是为了钟宁夏一个女人而设。
  匍匐在地上的侍女以为阿木图的沉默是她所惹的,吓得脑袋快低到地上了,一动都不敢动。
  许久,阿木图才说:“求朕,朕就原谅你。”
  侍女一怔,双手放地上,以宫廷的最高礼仪,额头磕在自己手上,颤抖地说道:“奴婢冒犯皇上,罪该万死,请皇上念在奴婢真心诚意悔过的份上,原谅奴婢这一次,日后奴婢一定尽力让皇上开心,不再惹皇上生气。”
  侍女说得凄凄哀哀,听者无不心软,却都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侍女是哪里得罪了皇上。甚至是说这番话的侍女,她自己也没有明白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惹得皇上这样不开心。
  “你说要让朕开心?来试试看怎样让朕开心。”阿木图收回停留在宁夏身上的目光,转移到侍女身上。
  “那……奴婢给皇上跳个舞?”侍女颤抖地说。
  “恩。”阿木图手撑着脑袋,以舒服的姿势斜靠在躺椅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方。
  池塘里荡起了涟漪,渐渐有了水声,雨下下来了。
  那名侍女和着乐声和丝竹声翩翩起舞。阿木图不开口,乐师不敢停,音乐不停,侍女也不敢停。她一直跳啊跳,跳到手脚已经麻木了,跳到小雨下成了大雨,跳到自己也记不清楚自己跳了多少曲,阿木图还是没让她停下。
  阿木图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眼光迷离地盯住阶前跪着的宁夏。
  雨打下来,很快湿了她的全身,可是她还是保持着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姿势,如果不是看到了她在颤抖,他或许会以为这个女人根本没有生命!
  她还能坚持多久?她还打算要坚持多久?
  她不知道对他侍女说的话其实是在对她说吗?本来他是要打算狠狠惩罚她,可现在只要她求他啊!只要她开口了,他一定会原谅她!
  还是说,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就在阿木图沉吟的时候,宁夏忽然扑倒在地,软软地倒下,仿佛生命都被抽走了一般。
  阿木图眼睑一颤,装做无意地慢慢站起来,在席间众将诧异的眼光中,向台阶下走去,吓得侍女停止了快要麻木的舞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乐声也噶然而止。
  可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穿过侍女,步伐越来越快,眼中只剩下一个人……
  掩饰不了了,手指骨捏得发白也克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了。
  万劫不复他也认了,反正胸腔里那颗心早就回不到过去了,既然沉沦了,就不要指望还有药可救了吧!
  离她越来越近,心中那最柔软的地方被刺得生疼生疼,可……不就是疼么?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样的疼痛没经历过!不去在意就好了……
  “宁夏?”他在她面前停下,单膝跪下,手抖了下,才抱起她,不管天上落下的雨,也不管她身上的泥水脏污。
  她的冰冷和苍白让他心惊,紧紧抱在怀里,对一旁的内侍说:“快……传御医!”
  他的声音打着颤,情绪的失控明显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发现。厅内一片鸦雀无声,直到阿木图的身影消失在众将面前。
  议论声渐起,洛平川在心里叹气。任何事,只要一与钟宁夏有关,阿木图便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阿木图了。
  
  宴会就这样莫名其妙散了,洛平川起身向阿木图的寝室走去,门外的守卫没拦他,他站在门口,隐约可以听见里面的谈话。
  随军御医恭谨地说:“王,这位小姐是……中毒了。”
  洛平川一惊,四周安静得可怕,只听得雨声哗啦作响,不知道是否也在唱着悲歌。
  半晌,阿木图才开口:“还……有救吗?”
  御医道:“这是常见的毒,毒性不强,解毒本来不难,可是……这位姑娘体质虚弱,气若游丝,又因淋雨起了低烧,臣只能尽力,不敢保证。”
  洛平川怔了怔,望着雕花木门,心中没来由一阵酸涩。
  御医开了单子出门抓药,退出房间的时候看到洛平川吓了一跳。而这时洛平川恰好从敞开的门口看见,阿木图靠在床上抱紧着了宁夏,像失了魂一般望着前方双目没有焦距。那曾经绿宝石一般炯炯有神的眸子黯淡了下来,清晰地浮现了痛楚。
  雨很大,一道闪电打下来,瞬间劈亮了整个庭院,和洛平川白皙如玉的脸庞。
  洛平川站在门外,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天空,雨滴飘进走廊,打湿了他月牙白镶银边的印花长袍。
  他问守在廊口的侍卫,“你有没有觉得,我不应该做将军?”
  看守侍卫一愣,没想到将军会跟他说话,更没想到将军会跟他说这样的话。
  洛平川见他发呆,兀自笑出来,摇了摇头,“不该做将军的,老天给了平川一介书生的外表,又何苦非要做武将?”
  甩了甩水云袖,他自嘲道,“迂腐书生,多好,多好啊……是书生的话,就能做自己想做,说自己想说,然后被人用所谓‘现实’、‘不现实’的理由骂迂腐……为何没人用‘迂腐’形容将军呢?迂腐将军……迂腐将军洛平川……呵呵呵呵……”
  侍卫被吓得不敢接口,长官的心意真是难揣测啊,莫不是,洛将军喝多了?
  洛平川茫然地望着天,漆黑,却可见雨滴反射出屋内微弱灯光而落下的千针锋芒。
  今天这是怎么了?
  洛平川伸手接了些雨,回头对一侍卫说,“去,把鲁忻叫来。”
  十分钟后鲁忻边系着衣带边过来,问:“将军深夜找我有急事?”
  “你发现钟宁夏的时候,是什么情况?”洛平川退了一步入廊,他的衣衫已经微湿。
  鲁忻怔了怔,笑了,宴会他也参加了,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见了。
  “她和一个逃兵在一起,为了抓她,那个逃兵掉下山崖去了。”
  “逃兵?”
  “是的,身上穿着军装。”鲁忻笑得很冷,“我处死一个逃兵,将军不会怪罪吧?”
  洛平川看了一眼他,疲惫地摇摇头,“只要王不怪罪。”
  “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女人?”鲁忻冷言一出,洛平川停下脚步。
  “一个女人?”洛平川轻笑,“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契沙王,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大局与邦什交恶,还表现如此失态!”鲁忻转过身,对着洛平川的背,说,“将军,这仗还打不打了?”
  洛平川猛地回头,厉声道:“这话不该你说!鲁忻,军人的职责是服从!你没有资格质疑!”
  鲁忻笑,“将军,每一个契沙人都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吧。为了这场战争我们都付出了多少代价!那么好的机会就为了一个女人毁了!”
  洛平川沉默了一会,摇头轻叹,“鲁忻,你跟了我有六年了吧。”
  “是的将军。”
  “除了王,你见我服过谁没有?”
  鲁忻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想了想,摇头。
  洛平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那我告诉你,那个女人,我折服了。”
  鲁忻愣住了,见洛平川要走,忙问,“为什么?!”
  洛平川背对着鲁忻,说,“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做到她这样,没有……曾经我和你一样,觉得她是祸水,甚至想杀了她,可后来……荆棘城一战后,我想,天底下能站在我们王身边的女人,就只有她了吧……”
  所以对阿木图来说,拿她换了天下,也是值得的……
  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是他的话,也会这样选择。
  那一夜,大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打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就像神在哭泣。
  
                 
52. 哭泣的飞鸟

  “一壶清酒,谁人有梦。欲将牡丹换桂花,旦搏佳人一笑。”
  一副曾令宫中画师都为之惊艳的牡丹盛景图,却题着这么一道不伦不类的词。
  雷若月白皙修长的指间轻轻划过那道笔墨,眼眸处的凄凉不经意间似捕捉到了一份欣喜。
  回想那日,牡丹花雍容盛开,皇上邀请群臣一起赏花,并在庭院请群臣现场作画,当时雷若月本不想前去,却被皇后娘娘强拉去参加。
  当时小夏宁也在,年方十五,对吟诗作画的兴趣显然及不上面前的桂花糕。她边吃边跟皇后娘娘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皇后娘娘一阵笑,并好气地为她抹去唇角的糕点残渣,念了她几句。
  雷若月虽然没听见,却知道皇后娘娘念了她什么,所有人都是如此把她从小念到大的,念她没规矩,念她没有公主的端庄贤惠,可是,又一直是宠着她的。就如同现在,夏宁只是调皮地眨眨眼,吐吐舌头,就能化解了皇后的责怪。
  那个时候,夏宁看到了一直在注视她的雷若月,对他展开一个笑容,只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某根弦挣脱束缚后“噔”的一声,就如同阳光破云而出,身上一下就暖了,那片暖阳,也在同时,湮灭了他的整颗心。
  笔随心动,以泼墨之笔所画牡丹,浓则艳丽如霞,淡则似清风流水而过,整朵花仿佛都有了灵气,在整片花丛中似婉约似妖娇,似羞涩似嗔怒。
  当画被悬挂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愣在当场,连所谓的评比都免了,只听得一阵抽气之声,惊艳中,均忘了呼吸,然后是短时间内的鸦雀无声。
  “若月哥哥画得可真好。”难得夏宁也会出口赞美。
  雷若月浅笑,问,“与公主手中的桂花糕相比,哪个更好?”
  周围又一阵安静。
  书画是书画,点心是点心,如何比较?若说是物品价值,那桂花糕又如何来于画作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这桂花糕与在场画得最差的牡丹图也是无法相比的!
  可雷若月竟用毫不相干的两样物品做比较!
  夏宁嘻嘻一笑,说,“当然是桂花糕。”
  雷若月浅笑,提笔便书:
  一壶清酒,谁人有梦。
  欲将牡丹换桂花,旦搏佳人一笑。
  在雷若月的心中,夏宁是区分价值的唯一标准。
  她说好便好,她说不好,便是黄金珠宝,也如尘土废物。
  如果她说雷若月不好,那么雷若月,也便是那尘土,便是那废物。
  雷若月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眼角扫到桌上的谍报。
  阿木图,为了夏宁,在这个危机时刻宁可得罪邦什面临两边夹击的危险也不愿意放手!
  如此的话……是爱吧。
  否则这样一个男人如何会做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那么夏宁,爱他吗?
  爱的话,他是不是就该放手了?
  可是……
  雷若月惨然一笑,那他该怎么办啊……她已经是他唯一活着的理由了啊……
  曾经她问过他:若月哥哥,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他回答说:我不会让你死。
  她恼道:我说如果,如果死了呢?
  他笑:那我,便陪你去死。
  连死都想过,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跟着其他男人不要他了。
  从未想过……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那么笃定。
  可真的……被抛弃了吗?
  雷若月望着窗外的大雨,轻笑。下不完的雨,是不是因为天破了一个窟窿?怎么……就像他的胸膛一样。
  茶杯轻碰声响起。
  秦天生放下茶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雷若月,伸手勾过他的下巴,扳过他的脸……眼神依然清澈,可是黯淡得仿佛……只剩下一片沙漠。
  泪痕遗留在脸上,如果不仔细看,一定发现不了。
  可真的……是泪吗?还是窗外飘进的雨?
  “我要去……找她……”雷若月站起来。
  秦天生微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行!”
  雷若月颤了下,挣扎了下没挣开,被秦天生按在窗台上,雨水很快打湿了他月牙白的长袍,脸色比这袍子还要苍白……
  “我要去找她……”雷若月眼波晃动,一脸慌张无措,“否则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秦天生惊愕,松开了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雷若月……从来没有!
  “我帮你找她!”他苦涩地说。
  “不……我要自己去!”雷若月捂着胸口,甩开秦天生的手,“我要去跟她解释清楚……我……”
  “你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秦天生拽住他的手臂,他背上的伤口在这一拉一扯之间又裂了开来,月牙白的衣料已被鲜血浸透。
  “可是……”雷若月的表情茫然,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应该在那时候就亲自出来找她的……我不应该管这天下,我应该那时候就去找她……不然她也不会吃那么多苦……”
  “雷若月!”秦天生按住他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雷若月看着他,睫毛微颤,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可是她……不要我了啊……”
  ……
  
  眼前晃过一片牡丹繁荣,牡丹下,一作画少年,英俊清朗,凝视她的眼眸,闪亮如星辰。
  若月哥哥,如果后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好了,对不对?那样我们就能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若月哥哥,你不需要用牡丹来换桂花,夏宁没有告诉你,其实,在夏宁心中,什么都比不过若月哥哥。
  夏宁什么都不要,不要仇恨,不要皇权,只要若月哥哥的一个微笑,就能幸福了……
  很幸福了,就这样,满目灿烂繁华似锦……
  若月哥哥,我就要死了,你来不来陪我?
  你说要来陪我的,你会不会来?
  ……
  “宁夏……对不起……”
  是什么声音?是谁在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叫我?
  “宁夏……对不起……”
  好吵……吵得牡丹花都要谢了……
  “宁夏……对不起……”
  不要再叫了!我叫夏宁,我不叫宁夏!
  “宁夏……对不起……”
  不要再叫了,若月哥哥的身影为什么模糊了起来,仿佛就要离去……
  若月哥哥!不要走!夏宁会听话,会乖乖写作业!夏宁不会再让若月哥哥帮夏宁做女红,不会到处乱跑让若月哥哥找,不会再爬树,更不会再让若月哥哥的手臂受伤了!
  夏宁会乖乖听话,不大声讲话,不大步走路,不再跟父王母后顶撞,不会再让若月哥哥背一次黑锅,皱一下眉头……
  所以,如果若月哥哥要走的话,带上夏宁,好不好?带上夏宁……无论去什么地方……
  可是……为什么好吵……
  为什么好吵……因为太吵了,所以若月哥哥才会想走吗?
  为什么夏宁迈不开步伐?
  若月哥哥啊,以前夏宁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呼唤你,你都会来,可是为什么这次你会用这样冷漠的表情对我?
  若月哥哥,夏宁保证再也不调皮了,你不要跟我开这样玩笑好不好?
  给我一个微笑,然后拉着夏宁的手说:我们回家。
  ……
  
  阿木图收紧了手臂,眼中一片茫然,低头忽然看见宁夏身上被裹着的天蓝的单被下裸露出的手臂,苍白得像死人一样。
  他猛地一哆嗦,把她的手臂重新裹进单被,整张脸埋进她的发丝里,低喃:“对不起……对不起……”
  原来她真的死也不愿意在他身边,而他竟然真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他说过,就算死也不放开她;他说过,下地狱也要拉着她一起……
  可是她竟选择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他!
  好,很好!
  钟宁夏,你成功了!
  御医亲自端了药进来,药很苦,宁夏根本不喝,只是哭得泪流满面。
  阿木图端起,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她一口,她立刻吐了出来。
  试了几次,她喝多少吐多少。御医暗暗摇头。
  “宁夏,喝了药身体就好了,不会痛!”阿木图轻轻擦去她嘴角边的药,继续拿勺子喂给她吃,“喝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她又吐了出来,拧着眉,痛苦地轻唤,“若月哥哥。”
  阿木图呆呆地望了眼手中的药,须臾,仰头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然后把药碗放在一旁,俯身,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轻托,灌入。
  药很苦,苦得眼泪都快呛出来了。
  她终于吞下药,然后再第二口。
  她的唇苍白没有血色,但依然柔软得不可思议。
  “宁夏,药很苦……但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以后你的痛苦,都分我一半,好不好?”阿木图在她耳边轻吟,声音暗哑。
  她依然流着泪,不安地挣扎,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如此被灌完药,御医带着碗下去了,关上门。
  阿木图靠在床上,搂着她,她身上很烫很烫,她的身体正在遭受着痛苦……
  他亲吻她的额头,同她说话。御医说,一定要让她醒过来,如果不腥,她就会在睡梦中死去。
  御医还说,他讲的话,她都可以听见。
  她的眉紧促着,很痛苦,没能睁开双眼。
  会不会永远不能睁开了?
  阿木图睫毛微颤,翡翠一般的双眼含着水一样的光泽,晃动。
  连呼吸,都仿佛停滞。
  她泪流了满面,一遍遍叫着“若月哥哥”,他微笑,遗留在嘴里的药一直苦到了心底。
  把脸埋进她的颈间,轻声低吟,“宁夏,宁夏……”
  她开始发烧,身体滚烫滚烫,他脱了衣服抱住她,用身体给她降温。
  然后发现,他的身体,并没有比她凉多少。
  “宁夏,睁开眼睛看我一下……”他埋首在她发间,呢喃着,“你要邦什,我就为你夺下邦什,你要雷若月,我便给你雷若月,可好?”
  “若月哥哥……”她气若游丝。
  “宁夏……喊我的名字……喊我的名字……”他知道她听得见,她一定听的见!只是她不愿意听他的声音,她……讨厌他吧。
  可是,他要怎么办?
  抓她回来的时候他想了许多种用来惩罚她的办法,他想要让她知道,背叛他的下场会很惨很可怕!然后让她来求他,只要她求他,他就一定会原谅她!
  可是这样的结局,究竟是谁在惩罚谁?
  原来到头来,都是他一个人的游戏,无论他做了什么,痛苦的人都会是他!
  他没有力量命令她爱他,只能自己挣扎得像个溺水的孩子,渴求她哪怕一点点的关爱!……哪怕只是一个注视的目光。
  “我不让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就铲平了邦什,你听见没有……恩?宁夏,你听见了没有?”
  “你死了,我就屠杀所有邦什人,我会让这个种族从此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可是如果你肯醒来,我便什么都答应你,为你夺回你的国家……”
  “宁夏……跟我说句话,可好……”
  “就算是拒绝,就算说你恨我,跟我说句话……”
  “如果你敢死在我的怀里,我会追去地狱,绝不让你安息!”他像个彷徨无措的孩子,流离失所。
  “宁夏,宁夏啊……”
  拥在怀里,却仿佛永远都得不到。
  仿佛要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感受不到这样的温暖……
  “宁夏,我恨你!我恨你……”
  可是如果你醒来看我一眼的话,我就把我所有的爱都给你……就算你会弃若敝屣。
  多少次……亲吻着她花朵一般的唇,辗转留恋,却只能听见心中越来越大的回声。
  因为心里空了一块,而产生的回声。
  洞口越来越大,似乎只有抱紧她才能压抑住那种撕心裂费的痛苦,可是抱着她,就如用一种毒药来抑制另一种毒药,毒发反噬的时候,再无生还的余地。
  
                 
53. 命运

  契沙南线依旧与汉统僵持着,这是一场持久战,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汉统倒台也非一日可成之事。
  契沙方没有主力进攻,一是因为西线受到邦什威胁,兵力有所调动,二是因为莫凌霄亲守边城,用兵之术可称奇极,纵使契沙军数量将近汉统的两倍之多,也在大败过几次后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还有第三点,就是阿木图玩兴刚起,舍不得那么快收手。
  宁夏半梦半醒了七日,这七日间,汉统又遭到了一场致命的打击——内乱!
  内乱是任何人都能看到的潜伏在汉统的隐患,那场政变使得中央统治摇摇欲坠,莫凌霄登基不只是接下的这个烂摊子,而且把自己卷进了这场风暴的核心处。
  也幸亏是莫君心那代积累了足够强大的国家实力,否则怎经得起这般折腾!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也大不了多少。
  外患和内乱一样可怕。莫凌霄一刻不敢离开前线,也随时做好了开战的准备。这阶段契沙明明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却又未动,搞得汉统这边神经都快衰弱了。
  可是汉统除了防守,短时间内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龙沫九不好对付,汉统军内不是没有像他那样的大将,只是在实力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能守住的,只有两位,分别镇守了东西两个关口,多的,再没有。
  所以镇守中线的莫凌霄不能走,眼看着镜安城内有政变,硬是一丝一毫兵力都不敢回调。
  契沙不进攻,不只是他莫凌霄有多强大打败过契沙军。
  而是阿木图等着看汉统内部如何溃烂,或者等着他自动让出这北边的地域!
  如果他死守边界,镜安城危矣;如果他退回镜安城,边境便失。
  若是割让了北边真能挽救这场危机,他倒也做了!关键是,阿木图要的不会仅仅只这一片地方。
  阿木图想把他逼入绝境。
  换句话说,这场内患,就是那个男人暗中在兴的风起的浪!否则就凭兴郑王爷那脑袋瓜子,怎么也不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把事情搞得这么轰轰烈烈!
  兴郑王,莫君心的第五个儿子,莫凌霄的五叔,属地在汉统东南部,常年来都守着自己的那寸地过着富足的日子,虽然有那么点小野心,可呈不了气候。
  半年前汉统那场政变的时候,他并没有冒头,也不属于皇后党派。莫凌霄坐上帝位后,若非实在朝中无人,也不会特地请他出山协助。
  协助就协助吧,结果,却被阿木图利用了。
  他那猪脑袋怎么就不想,以阿木图对汉统的恨意,把全族人民都屠杀了也不是没可能!
  天下人都以为阿木图野心如狼,窥视天下。
  可只有莫凌霄知道,阿木图要的不是天下。
  阿木图根本不稀罕汉统这块人人垂涎的肥沃的土地。
  他要的只是屠杀。
  面对这样的敌人,除了死守,别无他法。
  而如今,镜安城,只能靠一个女人来守了。
  
  玫卡双手揉着额头,半晌,才抬头望了眼户部尚书。
  “镜安城若是封城,能坚持多久?”玫卡一介女子,充其量不过前大王子的妃,在莫凌霄走后却独挡了宫中大权!虽然开始许多人不服,但基于皇上授予她至上的权力,和她本身利落的手段、气魄,不出几个月,到也折服了一众老臣。
  “娘娘要死守?”兵部尚书沉了沉眉,“若是兴郑王真带那十万精兵围剿镜安城,虽短时间内不一定拿的下来,但一旦被他们攻破,我汉统亡矣!”
  “那大人的意思是?”玫卡不动声色地问。
  “或许可以考虑向北迁都。”兵部尚书接口道。
  玫卡苦笑:“这个我不是没想过,可是北方如今战乱,这都一迁,北方战线无疑会面临更加窘迫的境地!兴郑王围剿镜安城的目的,不就是于此?于兵法上说他这不失为一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然我们不幸却是那只雕。”
  礼部尚书大人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我们为什么不向邦什求救?前不久邦什不才嫁了位公主于先王?”
  玫卡一愣,没有接口。
  邦什,这个救兵,不好搬啊。
  和亲的是公主,掌大权的人是雷若月……这使得这场和亲看起来,是多么可笑!
  玫卡咬了咬牙,问:“兴郑王最快什么时候会杀过来?”
  “南方部分地区已经叛变,看这速度,慢至个把月,快至……”兵部尚书顿了顿,“快至十五天。”
  汉统局势之动荡,中央集权之艰难,超出了想象!莫凌霄从未想过要做皇帝,路未铺扎实就坐上了那个位置,本就各地军阀虎视眈眈,不料遇到北边契沙犯境,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南方已经叛变,东西军统坐山观虎斗,一旦镜安城失守,即是大势之去矣!
  玫卡站起身,吸了口气,“众臣传令下去,死守镜安城!逃跑是永远没有底线的,北方没有哪座城池的防御系统会比镜安城更完善!镜安城失守,北方战区失去了保障,汉统就真的完蛋了!”
  老臣们一下子都沉默了。这将是汉统百年来最艰难的一战。
  “都下去准备吧,我想,我有办法保住镜安城,熬过这一关的。”玫卡说得自信满满,可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接下来面临的状况将会有多么艰难。
  可如果连她都放弃了,那就真完了。
  众臣散去,她坐在书桌前望着战略地图,忽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母妃娘娘!”小临风站在椅子旁边,拉拉她的袖子,一脸嬉笑。
  玫卡笑了,抱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问:“临风一直说想去看外公,是不是?”
  临风眼睛一亮,“是啊!可以去吗?!”
  玫卡宠溺地捏了捏他的鼻子,“恩!等下母妃娘娘我就帮你收拾东西,明天天亮就去,好不好?”
  临风皱了皱眉,“娘不跟我一起去吗?”
  “我晚点会来,你先去好不好?你外公说好久没见你了,都快不认识啦!”玫卡拉着临风站起来,向寝宫走去。
  “那好吧,娘记得要快点来。”临风急切地摇摇玫卡的胳膊,但垂下的眼帘带过一丝阴沉。
  “知道啦,你罗嗦死了。”
  “外公那里,真的有五彩的蝴蝶吗?”
  “有的。”
  “真的有绿颜色的花吗?”
  “真的!”
  “好奇怪,我只见过绿色的叶子。”临风眨眨他水灵灵的大眼睛,“他们那里真的有一个族的人,皮肤是墨一样的黑吗?”
  “真的啦!莫临风你烦不烦,去看了不就知道了!”玫卡快没耐心了。
  “玫小妞你真是太不温柔了!”莫临风嗔怪。
  玫卡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用力捏住他的脸,“你再说一次试试!”
  “我说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娘~~~~”
  
  第二天天还未亮,玫卡就带着睡眼惺忪的莫临风来到皇宫侧门早已等候的马车上。
  “临风,你路上要乖,不可以闹,不可以任性,要听话,知道吗?”玫卡不放心地叮嘱儿子,“到了南僵,要乖乖听外公的话,别以为到那里就没人治你了!”
  临风难得没有回嘴,揉揉眼睛,忽然抱住玫卡的腿,可怜兮兮地问:“妈妈,我一定要去吗?”
  玫卡本来硬下的心忽然柔肠千转,心中一酸,眼泪就要冒出来。
  “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玩吗?外公好想临风,乖乖去陪外公好吗?”玫卡哽咽了一下,挤出一丝笑容,“妈妈……妈妈忙完了就去找你好吗?”
  “哦~~”临风放开了手,任一旁的侍女抱起来,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哼唧:“好了好了,你说什么就什么吧,别哭啊,我最受不了女人哭了!”
  “……”本来悲伤的情绪被这小屁孩一闹,变得哭笑不得。玫卡用手指戳了下临风脑袋,又拉过来对着脸猛亲,直亲到他一脸的厌恶才放手。
  “好了,去吧!”玫卡拍拍手,放他们上车。
  同行有五个侍卫,一名侍女,都是挑选出来的心腹之人。玫卡不敢把临风放镜安城内,想来想去只能放回她娘家。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真正毫无牵挂地去做了。
  看着马车渐渐远行,玫卡的笑容渐渐凝结起来。她低头以右手抚摩着左手上带着的戒指,嘴里轻吟:“相公,我定为你守住镜安城……一定。”
  
  临风车队三辆小马车,一路西行,三天后抵达了沧宿县。
  沧宿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曾经作为中部一个繁华的县城,如今却多少有些荒凉之感。
  荒凉到不是因为和契沙的战争,更多的应该是国内惶惶不安的人心。毕竟汉统这几十年繁荣下来,根基强健。
  路上临风一反常态没有表示出过多的好奇心,只是偶尔拉开帘子望望车外的风景,偶尔发发呆。
  他不傻,他懂娘亲为什么要把他送去南疆。
  他恨,自己那么小,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只能是累赘。
  可临风当时却不知道,这一行,会改变他的一生。
  
  宁夏九死一生,终是没死。
  她醒来过,昏睡过去,如此,终于在第七天,低烧退了下去。
  御医说因为毒素未清除,才会昏睡,退了烧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阿木图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迷离的眼神渐渐聚焦,碧玉水眸凝了清晨露珠的光彩,也仿佛九死了一生。
  “水……”她声音很低,很嘶哑。
  这些天,除了药,他都会喂些流质食物给她。这些天来,厨房里的粥一直让人煲着,煲烂一锅再煲一锅。虽然御医们每个人都摇着头一脸绝望,可是他依然相信她会再睁开这双眼睛看着他。
  钟宁夏不是懦夫,是最勇敢的女神。
  他的女神。
  钟宁夏被扶着坐起,靠在阿木图的胸前,他双臂环抱着她,手中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
  这是生存的本能,在意识凝聚起来前,身体会自然行动。
  宁夏缓缓凝神,然后打量着周围,视线最后落到拥抱着她的这双手上。
  宽大的手,和这个怀里独特的气息……
  “我死了吗?”她问。
  “没有。”回答她的声音比她的还要哽咽嘶哑。
  哦,她还是没死。
  流夕你骗我……你说了要带我走,最后却抛下我;你说了那包是毒药,全部吃完就会死,可是我还是没死。
  流夕你是骗子!大骗子!
  终于眼泪从眼角淌出,疼到了心底。
  
                 
54. 诱惑

  宁夏昏睡的时间依然很长,阿木图一直陪在她身旁。
  她醒着的时候,他就和她讲话,小心翼翼地喂她吃东西。她睡着的时候,他也会和她讲话,或是自己坐在一旁看奏折,时不时抬头呆望她。
  她的梦里还是没有他。
  这都没有关系,只要她那双眼睛还能睁开,还会对他莞尔一笑。
  宁夏醒过来的时间不长,大多数时候她都任他搂在怀里听他说。不知道是不是死过一次的人都会变得不一样,她虽然偶然会微笑,可不经意一瞥下,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寂静如永夜。
  阿木图知道宁夏喜欢吃桂圆八宝粥,每天都叫人煮,终于有一天,她有了情绪,皱着眉推开了碗。
  “喂。”宁夏醒来后第一次叫他。
  “恩?”阿木图放下碗,抬头看她,双眼掩饰不住的惊喜。
  “能不能别每天喝粥?”她的声音像公鸭叫,非常难听。
  “好,你要吃什么?”阿木图温柔地轻理她的发,注视她的的眼神似每一寸都不想放过。
  “烤鸡。”宁夏咽了咽口水。
  “不行,你现在不能吃油腻。”阿木图拒绝得很干脆。
  宁夏瞪他。
  “乖,毒素都清除了,身体好了,爱吃什么都行。”阿木图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他能有个这样的女儿……
  明媚的绿宝石般的眼眸一暗,转眼间又温柔地扶着她靠在他怀里,轻轻抱住。
  “我有几天没洗澡了?”宁夏问。
  “……”沉默。
  “我那么臭你还抱得下去,真难为你了。”宁夏说话连个弯都不拐。
  “不客气。”这些日子下来,阿木图已经没有脾气了。
  “你满身药味也很难闻!”她开始嫌别人了!
  “……”
  “要不,我们都先洗个澡吧。”她提出小小的建议。
  “一起?”挑眉问。
  “随便。”她到是大方。
  “……”再次沉默。
  “这个问题很难考虑?”皱眉。
  “你不该在这时候勾引我,你的身体承受不了!”抱着她的那双手已经有些失控,需要很大力气才能不去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面。
  “不会,你控制得住。”她笑。
  “我是正常的男人!”奉承。
  “所以……”宁夏抬起头,靠在他的肩窝里,似笑非笑望着天花板,“所以我折磨你了吗?”
  阿木图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说话,但拥抱她的手臂显然加重了力量。
  “真不容易,都这样了,你还没让我死掉。”宁夏想笑,嘴角扯扯,笑不出来。
  “所以这是你报答的方式?”他的声音有些倦。
  “报答?不,我没让你救我。”宁夏手臂向后拉了一把他的头发,心里忽然一软,“傻瓜,我活着才是惩罚你,死了多好,你也清净。”
  阿木图唤内侍进门准备热水,姿势一直没有改变,依然抱紧,唇贴着她的耳垂,眼中氤氲的一片水色,因为这个姿态而使她无法看见。
  可是能感觉到。
  这几天她睡着的时候,都感觉到了。没有他,她也许已经安静离开了。
  这个男人给她的情她无法偿还了,这个男人给她的痛也让她把眼泪都流完了。
  不知道可不可以做个抵消,从此互不相欠。
  “我说过,你死了我就灭了你的族。”他张口咬住她的耳垂,声音有些嘶哑,低得像在哭泣。
  “别那么固执。”她抬手摸到他的耳朵,摸了摸说,“我今天没死,但总有一天会死,死的时候,你就忘了我吧。”
  “不!说了要灭族的!”拥着她的手有些颤抖。
  “别哭。”宁夏低声安慰。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会哭……哼,笑话!”声音已经明显哽咽了。
  “恩,说好了,我死的时候也不能哭。”她笑了,他看不见那里深深的悲哀。她自己也看不见。
  “什么意思?”这话说得让他想揍她。
  “要让我安心离开。”她反手勾住他的脖子,后脑勺在他脸上蹭了蹭,“洗澡水准备好了没?”

  这小院不比皇宫,没有超大的浴池,只有泡澡的浴桶。
  “你说,你曾经想勾引我?”阿木图皱起了眉,抬起宁夏纤细的胳膊,问,“就凭这瘦骨嶙峋的身材?”
  “以前没那么瘦。”宁夏抽回手向下打击水面,激起水花溅了阿木图一脸。
  “我喜欢丰满点的。”阿木图只以手抹了把脸,没介意。
  “我知道你是色狼。”宁夏哼了一声,趴在浴桶边,任阿木图为她擦背。
  “是色狼我还能到现在都没吃了你?”阿木图恨恨地瞪着她背对着他的脑袋,手指划过她的脊椎。她抖了一下,低吟一声脑袋反射地向后仰起,背弯成一把弓,曲线简直……完美了。
  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别过脸。
  她只一点小动作就能让他心脏不听使唤地跳动。
  宁夏怒,回头,又对着他的脸扑了一把水,“你不是说喜欢丰满的女人么?我这瘦骨嶙峋到真入不了您的眼。”
  这话听起来有些酸啊!阿木图身体前倾,双手顺着她的背向前滑去,两只手刚好覆住她的胸。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都绷紧了,与故做轻松的表情刚好相反。
  俯身在她耳边,声音含笑,“大小刚合适,形状触感我都很满意。”
  宁夏反射性地想去抓开他的手,但刚碰到,就感觉他握紧了一点,一下就不敢再动了,只是僵直了身体。
  “没做好准备,就别来勾引我,小妞。”阿木图轻笑,放开一只手,把她的脸向后转,轻吻了下唇。
  只是蜻蜓点水,没有更多动作。
  “不过你很成功。”阿木图又亲了下她通红的脸,然后到耳垂,“等你身体养好了再说,今天不行。”
  阿木图走了出去,关上门。
  宁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滑下水面。
  她想勾引他,没错。
  紫雾跟她说过,男人是种奇怪的动物,对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有征服的欲望。阿木图就是这类男人,所以等他厌倦了,就会放开她了吧?
  这也勉强算是对他的补偿。
  瞧,她终于做了件善事。
  这些年来,她难得,做了件善事。
  反正不过是具腐朽的身体……迟早要死的。
  脸埋在水里,难过得要死,但是没有流眼泪出来。
  抬起头,水从头顶开始下滑,滑过眼角,跟眼泪一样。
  没有流泪,不会再流泪了,只是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
  
  又休养了十天,身体还是很虚弱,气色却好了很多。阿木图陪着她在荷塘边看月色。
  初夏的凉风,卷起阵阵清香。
  荷塘月色,比不过她的一分一毫,月牙白的纱裙被挽起至膝盖,月牙白的脚泡在水里,摇晃出阵阵涟漪,那脸庞分明比月光还温润,那眼眸分明比碧波还清澈,那笑容分明比粉荷还动人……
  宁夏望着天上的月牙,忽然问,“今天是几月几号了?”
  阿木图想了想,“五月初八。”
  宁夏显然一愣,“五月初八?”
  “是,今天刚好是夏至。怎么?”
  摇头。
  千屡青丝顺滑地从肩头滑落,被风一吹,轻抚上他的颈间,软软,酥酥。
  “五月初八,是我生日。”她的声音婉约轻灵,回眸对阿木图一笑。
  仅一笑,就似千杯醉,呼吸凝滞了心跳,像支离破碎的琉璃,落入水中,七色彩光绚烂,似乎是伴随这样的光晕堕落了,去了地狱,也心甘情愿。
  “二十岁了?”他定了定神,佯装漫不经心地问。
  已经二十了。她从懂事开始,就一直期待着过二十岁的生日,因为她和雷若月的婚期,就定在了这一天。
  五月初八,若不是经历了那些事,她该和他成亲了,就在今天。
  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披上大红婚袍,做他的新娘。
  不过是一年半,像过了一辈子。
  “图。”她望着月亮,神色迷离。
  “什么?”阿木图的眸子在月色下异常温柔,盈出水样的碧绿,轻笑,“想要礼物吗?”
  宁夏转过身,伸手搂着他的脖子,笑容灿烂如花,“要!”
  忽如其来的靠近让阿木图窒息了下,随即忧伤地垂下双目,他几乎可以猜到她想要什么。可是如果她真的对他说要离开的话,他还会不会绑着不让她走?
  “我能做到的,都可以给你,无论你要什么。”阿木图终是笑了,只是那笑容淡淡的好似随时会被飞吹走……
  他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清透干净,并带着一辈子的眷恋。
  宁夏视线移至他的唇间,手指轻划过,调皮一笑,吻住。
  柔软的,温润的唇。
  阿木图瞪大了眼睛瞪着近在咫尺的她的脸,惊讶之下忘了该做的反应,心脏猛烈撞击着肋骨,有些疼。
  宁夏捧着他的脸,两只脚从池塘里抽出,跪在地上,重量都压向他的身体,见他还是没反应,有些心急,便很用力地吻,舌尖勾着他的牙,试了半天,他就是不肯把上下两排牙齿打开。
  她怒了,一把把他推到在地,脚一伸,坐在他身上,手撑着他的胸口,狠狠地说,“我要你,阿木图!”
  阿木图当场石化,手肘撑着地面抬头仰视钟宁夏的脸,幽绿的眼眸在月下流淌着异样的光彩。
  “你给不给?”宁夏的脸涨得通红,愤怒了!见他还没反应过来,迅速起身,掉头就走。
  这次丢脸可丢大了,本以为不会遭拒绝的。
  原来魅力还不够啊,原来是她自以为是!
  走出几步,忽然一股大力把她往回拉,猛地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你真的……要我?”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胸膛很烫,把她牢牢锁在胸前。
  宁夏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埋伏进去,点点头。
  没有迟疑,阿木图把她抱起,绕过长廊,步入她的房间。
  把她轻放到床上,没有点灯,月光从窗口洒下,静谧如流水。
  她的皮肤在月下如瓷器一般光润,双颊红润,双目清涩含羞。只是行为语言比较没羞。
  “看够没?!”宁夏没耐心了,把他往床内推,扑上,压住,强吻。
  这次阿木图没有让她失望,很热情地回应了她,直到她应接不暇呼吸不顺想推开他时,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阿木图轻轻松开她的衣带,唇膜拜过她的脖子,锁骨,到胸前粉红的蓓蕾。
  宁夏抽了口冷气,低吟了一声,背向后弓起,双手放在他肩上想推开,又颤抖地咬住唇。
  粉色在他的舌尖开出了玫瑰的花,连带胸口脖子都氤氲上了一层粉色,细细的汗像小珍珠滴在皮肤上,带着花瓣的芬芳。
  敏感的身体,诱惑得快要支撑不住……

                 
55. 初夜

  梦里多少回想念到快发狂的温暖和气息啊,心脏为她疼痛了多少次又麻痹了多少次!痛,也告诉自己不痛,可是现在就在怀里,他却从指间到心底,都在疼痛和颤抖。
  她的身体,和她的爱……
  阿木图轻咬着她的耳垂,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宁夏、宁夏……”
  “恩?”宁夏睁开迷离的双眼。
  “我是谁?”他低哑着嗓音问。
  “图……”半念半呻吟。
  “叫我的名字。”他含住她的耳垂。
  “图。”声音放响。
  “再叫。”眼角氤氲的雾气越来越重。
  “图……”呻吟夹带了某种痛苦和某种欢愉。
  他深深吻住了她。
  他的吻很用力,切断了她凌乱的思绪,感官的刺激让她忘却了一些东西而去记住另外一些东西。
  他的舌与她的纠缠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在她的腰间和小腹上烙下印迹。他的嘴角溢出了她的名字,像是在催眠,要她把他的声音,从此以后都深深刻入脑海!
  然后他抬起头,松开了她紧抓住床单的手,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细细地吻着她的脸,试图平缓她的不安。
  他的呼吸很重很重,但手上很温柔很温柔,宁夏睁开迷离的双眼,对上他墨绿晶莹,带着雾气的漂亮眸子,才发现他耳侧的发已经被隐忍的汗水浸湿,原来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等着她的适应。他一手撑起身体,一手扶开她脸上的发,温柔至极的微笑。
  宁夏睁开迷离的双眼,红唇微张着,轻喘着气,唇上被牙齿咬出了一排噬印。
  她感觉到了他的欲望,火热滚烫地抵住她,像要把她融化……
  可是不害怕。
  虽然紧张,可是她并不害怕。
  阿木图看着她皱起的眉和汗湿的脸庞,在眉心轻轻落下一吻,手掌轻覆在她的脸上,指间轻轻拭去她因紧张沁出的香汗,柔声问:“可以吗?”
  他的嗓音粗哑,气息拂乱在她的脸庞。宁夏伸手轻轻抚过他英气的眉,他宝石般的眼,他俊挺的鼻,他性感的唇……然后主动凑上去,轻吻。
  轻若羽毛,落到了他的心底。
  点水般的轻吻很快变成细腻的缠绵,温软的呼吸灼热起来,唇舌纠缠在一起,充满了渴求……
  阿木图的手指轻抚过宁夏的身体,纤巧的锁骨,以及……娇小的红樱……
  宁夏下意识想抬手挡开,可下一刻,手臂却被轻轻压住,身上人温热的嘴唇吻上了她的胸前的敏感,似有电流从身上通过,酥酥软软地达到小腹,化成温热。
  阿木图的手指仿佛有了魔力,揉捻慢挑,直到她的小腹下方,手指过处,有火在燃烧。
  “唔……”宁夏控制不住地轻吟,想躲开他的碰触。
  可她不知道,这样的呻吟代表着什么,阿木图的眼神瞬间深沉起来,绿色的眼眸后面有着火光在跳跃。
  “准备好了吗?”他的手指轻轻下滑,终于到了那个地方……
  宁夏受不了这种折磨,轻轻抬头,蓦地吻住了他。
  阿木图激动地回吻住她,在她的唇边轻啄,继而深深地吻住,一挺身,刺穿了她。
  宁夏紧咬着有些苍白的嘴唇,身体因为疼痛颤抖起来。
  “宁夏……你……”阿木图幽幽的绿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怜惜。
  他的背上被她抓出了伤痕,仿佛要滴出血来。这红色的血却像烙进了他的心底,再也抹不去,洗不净!
  撕裂的痛楚让宁夏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小声地求道:“不要停……别停……”与其让清晰的痛楚占据着身体,不如让更强烈的感觉麻痹。
  阿木图不语,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巴滑下,滴到了宁夏的身上,低头吻上她的唇,终于开始了最原始的动作。
  痛……真的很痛……
  宁夏闭上眼睛,清晰地感觉到他每一下的动作,原来女人失去第一次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的进入让人再也没有隐私可言,最私密的地方容下了和自己拥抱在一起的男人。被占有,被疼惜……
  那一刻泪水漫过她的眼眶,心底最温热的东西跟着一起涌了出来,然后被他全数收容。
  ……
  
  激情过后,有一点点倦,夜风带来庭院里淡淡的荷花香,幽幽的,沁人心脾。
  宁夏任身边的男人抱着,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发了一会呆,她想起来,刚动了一下,腰间那手臂就陡然收紧。
  “宁夏……”他睁开朦胧的双眼。
  “我在。”宁夏心里忽然一暖,轻轻回头对他微笑。
  “恩。”他搂紧,埋在她肩窝里。
  “我睡不着。”宁夏拍拍他放在她腰上的手。
  “那我陪你说话?”他抬起头看她,然后斜躺着一手撑起头,另一手依然固执地圈住她。
  “好。”宁夏向他怀里缩了缩。温暖的怀抱。
  “我……娶你,好不好?”这句话,阿木图问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然后他能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体一僵。
  轻叹,他放下手重新搂住她,“留下来,好不好?”他的声音低低地出现在她的耳畔,尾音落下,轻得,像怕惊了一个孩子的梦。
  手抵住他的肩,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你说什么……”
  阿木图收紧手臂,声音仿佛是叹息:“让我娶你,好不好?你所有的痛苦都留给我,这辈子……”
  宁夏一惊,“不!”她慌了,下意识想推开他,然后手僵在那里,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收回。
  阿木图没有说话,只是拉过毯子,把她裹住,轻轻抱着。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她听到了那里血脉跳动的声音,狂躁得快要喷涌出来!
  “对不起。”宁夏低语。
  阿木图摇头,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说,“没关系,你不用道歉。”
  没关系的……不用道歉。就算……像被万箭穿心,那地方的肋骨,痛得好象都快断掉了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这种疼痛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这些日子来每日都伴随着他,从未曾离去。
  他只怕有一天,如果连心疼的感觉都离开他了,他才会变得一无所有。
  把脸埋在她的颈项间,用力呼吸着只属于她的气息,那淡淡的,茉莉一般的香气……
  总有一天她会走的,所以在她离开之前,把这气息留在记忆中,然后花一辈子去回忆。
  “不想留在我身边吗?”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宁夏没有说话,抬眼望着窗外的一片月色,眼前一片迷蒙。
  “可是,你还有地方去吗?”阿木图轻扶着她的发,说,“就算不喜欢……你也可以考虑下……我至少可以为你挡风遮雨……”
  “保我一生的荣华富贵?”她睫毛微微颤了下,这话,曾经也有个人对她说过。如果当初她答应了,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太一样?
  “我会保护你。”他的声音很轻,却是在下着最重的誓言。
  宁夏轻笑。雷若月也曾对她说过,他会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一点点伤害。
  “如果我想离开,你会不会杀了我?”宁夏轻声问道。
  感觉拥抱的手臂紧了紧,喷在脖子上的气息也重了些。等了许久,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忽然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好。”
  宁夏惊讶了。
  阿木图竟然说好!那个恨不得把她眼睛挖了腿剁了也想留下的阿木图,竟然跟她说“好”!
  “图……”
  “你真残忍……”阿木图埋头在她颈间,不敢抬起,可是抱着她的那双手在颤抖。
  她转过身,反手抱住他。这辈子她负的人太多,还不清了。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蹂躏他的真心啊!她以为他只是想要她的身体吗?!难道她不知道他要了她以后,才是堕入了万丈深渊的开始啊!
  他的手搂得很紧,几乎快让她窒息。
  可是她没有动,承受着他所有的感情。
  “我会死的,你要忘了我。”她轻轻地说。
  “所以那只是……补偿吗?”他的声音听不出是笑还是哭。
  只是补偿吗?
  如果只是补偿,她该不会难过才对。
  她真实地感受到了他的温暖,他的感情,所以她会眷恋这个怀抱……可是,她已经没有资格了啊……
  阿木图,这残破不已的心,只会对你做出更大的伤害啊!即便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可是……她不能。
  她千疮百孔的心配不起任何男人的真心。
  拇指上的板结梗得手指都隐隐作痛。欠了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他轻轻抚着她的发,嘴角扯出了一抹难看的微笑,“你要走,我不留你。但是如果你在外面累了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回来。”
  她咬住唇,点点头。
  “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来到你的身边……”
  宁夏,这是誓言,你明白吗?
  她又点了点头,如果她一开始认识的不是雷若月而是阿木图的话,是不是就会幸福了?
  她伸手抱住他,哽咽着说:“下辈子你一定要早点找到我,好不好?”
  这样才可以给你一个完整的宁夏。
  只是,今生,她不会有机会累了回到他身边,也不会有机会需要他的帮助了。
  对死人来说,这些都是不需要的。
  
                 
56. 荒芜

  阿木图把宁夏多留了十天,说一定要她把身体养好了才能走。
  宁夏很配合,吃得很多,睡得很多,脸色越来越红润,笑容越来越多,只是一个人的时候,经常会坐在窗台上或爬到假山上对着荷塘发呆。
  听夏园,满目翠绿,空气中都带着芳草的气息。有种东西叫做生机,与她格格不入。
  洛平川端了盘荷花糕,走进凉亭,放在亭中的石桌上,问她:“过来吃吗?”
  宁夏这才转过头,看了一眼,翠绿色的盘子,装载着为数不多的糕点,外观上看起来就白白的,嫩嫩的,很让人有咬上一口的欲望。结果吃下去也没令她失望,果然是又松又软,还带着荷花的清香。
  “厨房新做的,如何?”洛平川帮宁夏倒了杯清茶,宁夏接过,喝了一口。
  “美味!”对于美食,宁夏从来不吝啬赞美。
  “那个……”洛平川摸了摸鼻子,“宁夏小姐。”
  “将军叫我宁夏就可以了。”宁夏笑,“有事?”
  “你真的要走?”洛平川忽然凑近了,双目紧盯着她,那模样仿佛要从她脸上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宁夏顿了顿,点头,“谢谢将军的照顾,我和王说好了,明天走。”
  “明天?”洛平川皱眉,“你要去哪里?”
  宁夏咬了口荷花糕,慢慢嚼着,吞下,喝了口茶,才说,“我去找雷若月。”
  “你到现在还要去找雷若月!”洛平川提高了声音,促眉微怒。
  “将军。”宁夏抬头,表情冷然,“你愿意看着邦什大军压过契沙边境吗?”
  洛平川一怔,看着她,没接口。
  “雷若月五十万大军虽然退出了边境线,可是还驻扎着,根本没有离开!任何时候他都可以反扑过来。”宁夏轻声叙述,声音冷清,听不出什么感情,“若非如此,我相信王,你,都不会在这偏院一呆就是一个月。”
  “只为了你,王也会在这里呆上一个月。”
  “或许……”宁夏笑,“至少这一个月并非只为了我。”
  洛平川苦笑,点头,“你很敏锐。”
  可女人太聪明,就很难幸福了。
  “邦什是为了我才来,当初王就是拒绝了雷若月的使者,才使得契沙边境被屠了两座城池。”宁夏目光移到亭边的翠竹上。
  雷若月最喜欢夏天的竹子,和冬天的梅花。
  洛平川哑然,原来她心底比谁都要清楚。
  “既然这场无意义的撕杀是因为我才开始的,那么也该有我来结束。”宁夏歪过头,对着洛平川嫣然一笑,“我说的对吗将军?当初我在你眼里看到的厌恶,也是因为此,对不对?”
  “我……有吗?”洛平川又摸了摸鼻子。开始他确实很讨厌她,因为契沙王为了这个女人牺牲了太多生命。
  一个女人,他本以为不值。
  “我一条命换那么多条命,不亏的。”宁夏的笑容似要在阳光下融化,晃的人眼睛都花了。
  “宁夏……”洛平川想说什么,但终是没说出口。
  宁夏啊,你大可不必勉强自己去笑,你大可不必顾及这天下的苍生百姓,你大可不必……那么坚强……
  你只要学会如何跟自己的男人撒娇就好了啊!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啊,只会自己提刀出去砍,永远学不会如何躲在男人的怀里寻求庇护。
  “所以你要替契沙百姓感谢我啊将军!”宁夏笑得没心没肺,中了奖也没她那么开怀!
  “钟宁夏……你真的不了解男人。”洛平川低叹一句,“你真的不了解他。”
  
  这是宁夏在身边的最后一夜了。
  阿木图坐在书桌前发呆。
  最近他都没敢再去看她,他不敢给自己机会去伤害她。
  一定会忍不住……一定会用尽手段来把她留下……
  所以这样走了也好,只要这是她想要的的。
  灯油灭了,他似恍然不知,也或许只是不想动。靠在椅子上,盯着黑夜虚空,死了一般。
  门外传来一些底语,貌似是有人要进来被内侍拦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响起很轻的敲门声,内侍低声道,“陛下,宁夏小姐求见。”
  阿木图愣了愣,半晌才说,“让她进来。”
  还是月牙白的衣裙,气色好了许多,步履轻盈,身姿婀娜。只是看外表,应该和别的养在深闺中的大家闺秀没什么区别,可偏偏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否则,他也愿意造个金屋把她藏起来。
  “为什么不点灯?”宁夏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光,才算寻到阿木图坐在书桌前的身影,他那仿佛融入了夜色一般的寂静,让她有些……心疼。
  阿木图没说话,双眼一眨不眨地追随着她,看她走来走去点灯掌火。
  “黑灯瞎火的,你坐这干什么呢?”宁夏好笑地站定在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不小心睡着了。”阿木图清了清嗓门,坐正。
  “我明天要走了。”宁夏站在和他隔了一张桌子一盏灯火的地方,微笑。
  “恩。”阿木图茫然地点点头,目光看着她,又仿佛没在看她。
  “就这样?”宁夏挑眉。
  他一愣,不这样还要他怎么样?
  “那个……”宁夏摸摸脑袋,“借我点盘缠吧……”
  “……”原来憋了半天想说这个。
  见阿木图不说话,宁夏急了,“虽然这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你,不过,你要是不给点盘缠我很有可能在半路就饿死了!”
  “以前你都不问我要的。”阿木图有些想笑,手肘撑在桌上,托住脑袋望着她。以前几次,她不是都很自觉地把他宫里值钱的东西“顺手”带走几件么?有一次,还带走了他的玉配。
  “那不一样,那时候情况特殊!”宁夏瞪他,早知道就不来自讨没趣了!难得她也君子一番。
  “过来。”他对她伸出了手。
  宁夏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掌中。
  “你昏迷的时候,我帮你保存的。”他从怀里拿出那块白玉,放在她手中。
  宁夏眼睛眨了眨,有点湿润。
  “说好了不许丢的。”阿木图笑了,眼眸深处,温柔如窗外的月光,一些东西在静静流淌,他的手包裹着她的双手,温暖得让人不想放开,“不许不要……”
  她用力点点头,“不会不要……”
  他也点点头,手僵硬着松了开来,转过头去,说:“有什么喜欢的自己拿,钱去找内务侍领就可以了。”
  “好,谢谢。”宁夏见他不肯看她,神情有些恍惚,说,“那……我回去休息了。”
  “恩。”他揉着双眉,不敢抬头。
  宁夏挪了下步,又说:“你累了也回去睡吧,睡在这里会着凉生病的。”
  “恩。”他点点头。手指交叉握得很紧。
  宁夏转过头,刚走出两步,就听到他在背后叫她:“宁夏!”
  回头,“什么?”
  “你……”他终于抬起了眼,眸子盈绿,像有微光溢了出来,“会不会想我?”
  宁夏顿了顿,笑了,很温柔。这样的温柔在她身上并不多见。
  “大概……会想的。”
  就算这话是欺骗的,那也罢了。阿木图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些,“明天我不去送你了。”
  “好。”
  “你走后我也会回都灵城,如果你以后要找我,可以先去将军俯找洛平川或烈,他们会带你来见我。”
  “好。”
  互相凝视,都没有说话,须臾,宁夏咬咬唇,说:“我走了。”
  “好。”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停下了脚步。
  “图,”她轻声叫唤,声音有些飘渺,“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不要等我,娶个你喜欢的女子,要过的幸福,好不好?”
  “……”他的身体僵直了下,心中似有刀割,然后温润的鲜血涌出,“好。”
  她最后给了他一个嫣然的微笑,门渐渐合上,再也不见。
  
  阿木图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一个晚上。时间像蚂蚁在啃咬,每一分种都是煎熬,每一分钟都挣扎着想去把她留下。
  想留,不能留。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阿木图唤洛平川前来。
  他站在窗前,轻声对他说,“你跟宁夏一起去。”
  洛平川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木图回头,看着他说:“护送她,直到她见到雷若月。”
  洛平川静了半晌,单膝跪地,“请恕臣不能领命。”
  阿木图皱眉,“为什么?”
  洛平川抬起了头,对上他幽绿色显然带着疲倦的眸子,“王,洛平川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洛平川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也会犯错,也会对女人动情。
  阿木图怔了怔,失笑,有些无奈,隔了好久,才说:“知道了,那……叫鲁忻去吧。”
  “是。”
  
  宁夏看到鲁忻的第一眼,眼中的暴戾喷薄而出,一把抽出临行前找洛平川要的佩剑,举剑就向鲁忻刺去!
  洛平川刚好站在旁边,出手迅速握住宁夏的手腕,吼道:“钟宁夏你疯了!”
  宁夏挣了下没挣开洛平川的铁腕,愤恨地把对着鲁忻的目光转而瞪他,“我要杀了他!”
  “他怎么你了?”洛平川很好奇。
  鲁忻在旁边似笑非笑,“将军是要我保护这位小姐去邦什吗?”
  “对。”洛平川放开宁夏。
  才松开手,宁夏就向鲁忻猛刺过去,被鲁忻轻闪过,眨眼间就夺下了她手中的剑。
  “小姐,鲁忻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做这种危险的事,若是误伤了小姐就不好了。”鲁忻挑挑眉,把玩着宁夏手中的剑。
  宁夏吸了口气,冷然地看着他,问洛平川:“将军,这就是要护送我的人吗?”
  “啊……”洛平川看看他们两,“如果不合适,可以换个人。”
  宁夏冷笑,眼睛迷了下,把身上带的包袱和剑鞘扔给鲁忻,道:“就他了。”
  鲁忻有些意外,玩味地看了一眼洛平川,跟上去。
  宁夏跨坐上小三,回头对洛平川笑了笑,“将军,谢谢照顾,以后还请保重。”
  洛平川耸耸肩,扯出一抹笑意,“你也是,记得,随时可以回来。”
  “知道了。”宁夏潇洒地挥手,这姿态,像是一场远行而非别离。她心里却清楚,她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鲁忻上马,对洛平川点了点头,随着宁夏远去。两骑绝尘,颇有点潇洒入江湖的风尘味。
  直到再看不见,洛平川才回头,猛地瞧见远处庭院大门前的老槐树下,阿木图斜斜地靠着。墨紫色金线锈细纹的外衣,被微风轻轻纠缠起,和着随意扎起飞扬起来的黑发,俊朗如神。
  多么完美的男人!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渴望拥有的东西这个男人全都有!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渴望自己的男人拥有的东西这个男人也全都有!
  只有钟宁夏个笨丫头才会不要。
  他迈步过去,笑道:“王,她走了,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阿木图轻轻摇头,垂目望着大树底下地面上班驳的阳光,低喃:“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双眼沉寂得如一潭死水,洛平川忽然想到了两个字:荒芜。

                 
57. 南行

  “我以为,你会让王处置我。”鲁忻望着蓝天,漫不经心地说,“我差点杀了你。”
  “我恨你不是因为你差点杀了我。”宁夏手指卷着小三的棕毛,低垂着眼,说,“而是你杀了他。”
  “他是个逃兵。”鲁忻挑眉,细细观察她的表情。
  “恩。”宁夏轻点头,“可……他是不是逃兵跟我有什么关系?”
  鲁忻不语,笑着看她。
  “你会死在我的手上。”她的话很轻,但很坚定。
  “好啊小美人,我等着。”鲁忻爽朗大笑,完全不当一回事。
  “让你多活些时日也罢。”宁夏又说,然后转过头望着他。
  “如此,多谢。”
  “反正你也不想活了。”她似笑非笑。
  鲁忻一愣。
  “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不是吗?”宁夏轻笑,一瞬间这天地间的光芒似都聚集了起来,让人移不开眼。
  “小美人你真是会说笑。”鲁忻一脸嘲讽。
  “你的眼里我看到了绝望。”宁夏仰起头,“和我的一样。”
  
  离开听夏园不过才半天,刚进入一小县城酒楼,屁股还没坐热,他俩就遇到了第一批刺客。
  尽管一路上宁夏对鲁忻大眼瞪小眼随时找机会刺杀他,但这时候鲁忻还是很英勇地挺身而出保护她。
  刺客十名,在酒楼里把他们两团团围住,其他吃饭的客人早被吓得逃跑了,掌柜的也躲在了柜台下面瑟瑟发抖。
  “你可真能招祸!”鲁忻瞥了宁夏一眼,“都是什么来头?”
  宁夏也奇怪,究竟什么人想杀她!
  对,是杀,不是抓!
  “不知道。”宁夏无辜地看了鲁忻一眼,轻笑着说,“英雄,顶住吧!”
  鲁忻不敢相信命悬一发的时候这女人还笑得出来!侧身躲过砍来的一刀,退到墙根,把宁夏护在身后,还忙里偷闲回头瞪她,“我抓你的时候已经发现有另外的人在追杀你了,你竟然不知道!”
  “本姑娘天下第一魅力无敌!”宁夏想起那天就心生恨意,拿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腰。
  “靠!你想死啊!”鲁忻边架开一刺客的刀,边带着宁夏像窗口移去,努力克制自己想提刀掉头砍她的冲动!
  “不想死,我还要留着命杀你。”宁夏也明白了他的意图。窗户向着酒楼内院,过去就是马厩,小三正在那里休息。只要骑上小三,这些人如何都是追不上的。
  “快走,我挡住他们!”到了窗口,鲁忻推了宁夏一把,然后对着刺客们大刀一横。
  宁夏想也没想跃出窗去,后面是阵阵刀枪碰撞之身。
  鲁忻一敌十,不可能全身而退,但只要他让开了路刺客们就不会再理会他了。毕竟她才是目标。
  拉过小三,开了门,宁夏骑上马背冲了出去,同时听到身后的喧哗之声。
  鲁忻是聪明人,他不会拼死护她,他只会拖延一小会,也只能拖那么一小会。
  但那么一小会已经够救她的命了。小三的脚力一般马是追不上的。
  小三在街上横冲直撞,好几次差点撞到了人。搞得一路人仰马翻后终于冲出了南城门,急驰到官道上!
  身后的马蹄声渐远,宁夏松了口气,而小三则跑得兴奋不肯停下来。想来小三也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大逃亡了。
  大晴天,天空是湛蓝的。宁夏拍拍小三的脑袋让它慢点跑,留着体力对付意外情况。
  如今回去是不可能了,而那些人在追不到她的情况下,一定会在向西的路上一路设伏!
  宁夏抬头看看太阳的方向,想了想,或许顺着南边走下去也不错,绕过汉统,再折回邦什!虽然这样会多费两、三倍的时间,可确是应该安全了许多。
  要是,这样她还落入刺客手中,那么她就认命了吧!
  宁夏伸手进怀里摸了摸阿木图给她的白玉,轻笑,命运,真是很奇怪的东西。
  
  命运,真是很奇怪的东西。
  这是个极尽奢侈的房间,雕兰玉砌的天顶,黄金的床架,上好的紫色丝绸做成的帷幔,珠帘全是大小色泽一致的东珠。墙壁用上了混合金粉的涂料,床头柜是白玉塑成,底架竟是珊瑚,上面有的杯子,材质看似滴水翡翠,里面倒只盛着清水。
  再抬眼看屋中,最醒目的是一张华丽的景泰蓝桌,桌上堆了一堆的珠宝!一颗黑溜溜的脑袋正埋伏其中,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研究,嘴里还时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
  这是个什么世界啊……他真成仙了?
  流夕想动一下身子,不料猛得一阵巨痛传来,嘴里不禁溢出呻吟……
  哦,会痛,那还没死吧?听说神仙和死人都是不会痛的。
  黑溜溜的脑袋听到声响,这才抬起头来,好一张清朗俊秀的脸!一见流夕醒了,那小子一个蹦达就跳过来,眼神与他接触的一瞬间,怔怔呆住了!半晌,才嬉笑着摸摸鼻子说:“美人你可醒了!”
  类似惊艳的表情流某人看多了,早习惯了,只是面前这张脸,却让他也有些发怔。
  是思念过度吗?为什么眉目间会有她的神韵?
  “喂喂,本少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不小心就让美人你一见钟情了?”少年很痞地摸摸光溜溜的下巴,一脸邪笑。
  流夕呆住了,连调戏他的腔调都一模一样。
  “喂?”少年见流夕一脸痴状,伸手捏了把他的脸,自言自语道,“不是吧,如此美人……竟是个傻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不是傻子。”流夕眉一紧,收神,试着想动动手脚,便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像要散了架一样。
  “别乱动啊,你身上骨头断了好多处。”少年摇摇头,“你可知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医药费啊!”
  流夕沉了沉眉,不理他。
  少年急了,嚷嚷,“喂,你这人真奇怪,还说自己不傻,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吗?!”
  流夕平静地说:“谢谢。”
  “……”少年傻站在那里,哭笑不得,“我叫嘉龙,你叫什么?”
  “流夕。”面无表情。
  “……”少年眯了眯眼,“我说,一般人醒来第一句话不是应该问:‘啊!我在哪里!’,‘啊,我有没有死’,或者‘啊!你是谁?’,这样吗?”
  “我死了那你在和谁说话?”流夕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真的好像她。
  “你这个人真是不好玩!”少年瞥了他一眼,无聊地回到桌前摆弄他的珠宝来。
  这少年大约十五六岁,面若冠玉,发若黑绸。虽然语言行为不羁,但举手投足间不难看出一份自幼以来就有的良好教养。
  眼神之间流转的高贵,是如何模仿也学不来的,就像她的一样。
  “你是什么人?”流夕终于问。
  少年转过头去贼笑,“嘿嘿,想知道了啊,本少爷还偏不告诉你了!”
  “……”瞧,连坏都坏得跟她一样。
  
  这少年虽然喜欢恶作剧,但本性不坏。流夕在他的照料下——应该说在他那些名贵的药材调理下,康复速度相当神奇。
  这期间他得知,这少年竟是契沙首富朴黎家的继承人!流夕见过少年的母亲,一个温柔如水的中年妇人,清爽如夏天的凉风,与她儿子这视财如命的恶俗品位完全不同。但她对儿子却是爱到了放纵的地步,也难怪养成他这么个怪异的脾气!
  少年很喜欢流夕……至少,很喜欢亲近流夕。
  当时流夕掉下悬崖,山下正巧是一深潭,已经昏迷的他顺着水流飘到浅滩上,被在山庄围场里狩猎的嘉龙发现,这才被救起。
  救起来的时候,流夕已经因为失血过多休克了!只要再晚一点点,他就不会再有机会睁开这双令天地都为之惊叹的双眼了。
  或者这也是缘分。不过嘉龙嘴上却常说:“美人啊,你快好起来吧,这样才能报答我对你的大恩大德!本少爷可在你身上花了好多好多银子呢,你得一分不少还给我才成!”
  每每这时,流夕都无视他。
  嘉龙这未来的首富,就整一个守财奴!
  
  这山庄取名嘉岩,三面环水,一面临崖,福地洞天,风月无边。由于地势关系,此处几乎人迹罕至,倒也不怕战争祸乱,确是个修养性的好地方。
  “伤好了我要走。”流夕坐在水边的岩石上望着西天彩霞说。
  “好啊我跟你走。”嘉龙撩起衣袖裤腿边抓鱼边说。
  “……”流夕眯了眯眼,“不带。”
  嘉龙一下跳起来,伸出手指直指流夕道:“你!欠了我多少钱知道吗?!来我们好好算算,医药费,伙食费,住宿费,本公子陪聊陪玩费……”
  “我还你。”流夕打断他。
  “你拿什么还?”嘉龙鼻子里冒气,“还有利息呢!我这里利息可高着呢,把你卖了也还不清!”
  “……”这不是摆明了勒索么!
  嘉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美人啊,你知道我些日子来,我多么辛苦地照顾你,帮助你,为的就是你可以早日康复,活蹦乱跳!可你怎能如此对我!身体刚好就要走~”
  嘉龙继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你就这样走了,就这样抛弃我了,欠我的钱我都不要你还了,你却连看都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
  流夕眼角开始抽搐,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嘉龙翻脸像翻书,“我要跟你去玩!”
  “我不是去玩!”流夕耐着性子,想这孩子真难养。
  “你可是被一剑刺穿了琵琶骨。”嘉龙一脸坏笑地双手叉腰摆成水壶状,“想来也有仇家追杀之类吧?若非本少爷保护,美人你怎么能对付江湖上那些淫荡猥琐的老男人呢!”
  流夕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
  这小子听书听多了,看来是完全不能凭口舌之能说动了。

                 
58. 临风

  盛夏,满山遍野的繁花盛开,芳草萋萋,碧柳如丝。
  边境上,曾经的贸易集市已不复往日繁华,却还有店家在维持着日常供给。来往旅人少了,店也少了,所以生意到不见得坏多少。
  宁夏用手指轻轻点着桌子打着节奏,等小二把菜单送入厨房后端菜出来。
  街边有很多小乞儿,这都是战乱纷争带来的恶果。才刚刚开战,就已经出现了这么多乞儿,要是战事拉长,该有多少人会流离失所啊……
  漫不经心转了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戒,宁夏想起了那个男人对她说的话:“我只是要保护他们……”
  百姓是无辜的,每个生命都值得去尊重。
  宁夏茫然地看着戒指上的细纹,她是不是又错了?
  尽管他曾用她去邦什求援兵,可钟宁夏比起汉统那么多百姓的命,确实渺小如尘埃。而等她见到了雷若月,邦什退了兵,契沙西线保住了,是不是意味着,汉统将陷入更深的困境?
  她竟然可以影响到战局!一个连自己下一秒能否还活在世上的还不知道的人,何德何能影响到那么多生命的去留!
  路旁一群小乞儿的争闹引起了宁夏的注意。
  小乞儿们正围成一团,对中间的目标拳打脚踢。别问为什么她只看到小乞儿们的背影就知道他们在干吗,因为曾经她扮做乞儿的时候也遭过这样的待遇。
  拿起桌上刚端来的热腾腾的包子,瞄准,射击!
  准确地打在背对着她的一个小乞儿的屁股上。
  那小乞儿先是捂着屁股大叫一声:“谁打我?!”,然后四下望了一圈,眼睛就直愣愣地盯住了地上的包子!
  还冒着热气哪!
  他捡起来就往嘴里塞,刚好旁边的同伴们看见了,边对着他咽口水边四处打量热包子来源,看能不能自己也那么好运被砸到。
  宁夏叫小儿拿了一大盆的包子来,从窗户口对他们招招手,然后把包子放在窗台上,看他们各自抢了去分。
  乞儿们眼里望着包子,就不管刚才正在打的人了,这时候宁夏才看清楚,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孩子。
  那孩子一身泥泞,衣服已经辨不出原来的颜色,身上似乎受了伤,爬起来的步伐有些踉跄,脸上也有新鲜的和干涸的血痕,就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他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像宝贝似的护进怀里,然后才抬起头,目光刚好遇到宁夏。他只抹了抹嘴角的血,冷冷地看着她。
  好一双清亮的眼睛!不同于那些麻木的乞儿,在人群中一眼便能分辨。
  宁夏笑了,指了指桌前小二刚端上来的五花肉和烧鸡,又对他勾勾手指。
  那孩子一愣,然后很警惕地看着她,咽了咽口水,终于还是向她这里走过来。
  本来这样的乞儿店家小二是不会放进门的,可刚才那么大动静他全见着了,既然宁夏这大财主请客,小二自然乐得人家多吃点。
  那群乞儿见宁夏把那孩子招进店内,都猛吞口水,有的大着胆子趴在窗台上往里看,被小二恶狠狠地都敢了出去!
  孩子坐下,眼睛直盯住宁夏,没动。
  “饿了就吃吧。”宁夏把筷子放到他面前,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温柔点。
  孩子这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恩,这孩子穿的衣服虽然破烂,可袖口还隐约可见银丝暗纹。他吃得很急,显然是饿了,可端着碗拿着筷子姿势却端正。背是挺直的,腿是放平的。还有身上脸上并不如那些乞儿般骨瘦如柴,多少剩着点的肉。
  最关键的是,那孩子的眼神,犀利得紧。
  基本上可以断定,这孩子出生大户人家,不知因为战争还是其他缘故,落难或者和家里走散了。时间应该不长,最多一个月。
  否则即使眼神不麻木,人也会饿成皮包骨。
  他拿筷子的手有些不太便利,新流出的血覆盖了原本干涸的血痕,不知道有没有旧伤,会不会伤到筋骨。
  宁夏安静地等他吃饱放下筷子,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没说话,盯着她的目光依然警惕。
  宁夏笑道:“不说算了,吃饱可以走了。”
  孩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又沉了眉,死死地盯着她。
  宁夏不理他,开始吃她的饭。
  忽然孩子一把抓住宁夏的手,吓得她把筷子都丢地上了。
  “怎么?”宁夏问。
  “这个……”那孩子脸色煞白地盯住宁夏大拇指上的扳戒。
  “你想要?”宁夏抽回手问,就他这年纪身段,无论是要抢劫还是偷盗,都还太嫩。
  那孩子还傻愣愣盯着,回过神来,才摇摇头,“不是。”
  宁夏凝眉,不是那干吗激动成那样?
  等她吃完要起身付钱,他才开口道:“临风。”
  “什么?”宁夏一愣,这孩子的契沙话讲得有些生涩,听来不像本地人。
  “我的名字,临风。玉树临风的临风。”孩子重复了一遍,神情已经不像看敌人般看她了,带着一些莫名的探究。
  “临风。好名字。”不过离玉树临风的境界差远了。
  宁夏摸摸他的脑袋,说:“跟我走吗?”
  临风又一皱眉,那神情,让宁夏忽然想到一个人——阿木图。
  说不出来哪里像,眉目间,却感觉有些神似。
  还是,她想他了的缘故?
  甩甩头,想什么呀,她疯了。
  “你要去哪里?”临风皱着眉问。
  宁夏手指轻弹他的眉头,笑道:“别跟个小老头一样,要多笑笑,这样才讨人喜欢。”
  
  为了这新拣来的小东西,宁夏特地去客栈要了个房间,让小二送来一些外伤药和浴桶洗澡水帮他清理。
  脱下来的脏衣服他仔细地叠起放好,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在衣服里面,宁夏无聊地转过头去,她怎会稀罕一小孩的宝贝。
  临风似乎很习惯别人伺候他洗澡,宁夏给他洗,他也没有一点不自在。
  把身上的泥水洗去后,宁夏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身体,身体没有外伤,但淤青可不少。脸上一块青一块青就不说了,嘴角也有些渗血,膝盖磨破了皮,手指关节处在刚才那场围攻中被弄伤,皮都快烂了……
  这样的手还能拿着筷子把饭吃完,这家伙不容易啊!
  宁夏边拿干布擦拭边感叹。轻轻吹着伤口,倒上药粉,再用绷带包住,她抬眼望他,只见他牙齿咬紧了痛得脸色苍白浑身打颤,硬是没哼唧出一声!
  宁夏握住他发颤的手,拍拍他的脸,笑道:“好了。”
  这样擦干净了脸,给他换上一套新的衣服,看起来倒也是个白净的娃。如果忽略掉脸上那些伤痕的话,粉嫩嫩的,很让人想捏一把。
  就是眼神有些凶。就这点不可爱。
  可是……有点像川宁小时候。川宁小时候也一点不可爱。
  心中不由一软,宁夏摸摸他的脑袋,温柔地问:“来告诉姐姐,你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听口音不像本地人,是跟家里失散了,还是……”
  临风眼睛一下子睁老大,把宁夏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惊道:“你是……女的?”
  呵。
  呵呵。
  呵呵呵。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宁夏眼角抽搐了一下,点头,“对,姐姐我是女扮男装。”
  临风的目光从她的脸向下移动到她的胸部……
  宁夏猛得一个锅盖巴掌贴上临风后脑勺,吼道:“看什么!姐姐我用布裹住了!”
  临风哆嗦了一下,转身钻进被窝里,脸刷地红了。到不是因为宁夏的胸部,而是……他忽然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女人看光了……
  “躲什么躲啊!你哪里我没看过!”宁夏过去抢被子,一扯,他死命抓住被角的手伤又裂开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个女人!”临风一脸羞涩加恼怒,“你……”
  “我怎么了?”宁夏冷笑,“我再大几岁都可以当你娘了!”
  提到娘,临风一窒,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宁夏一愣,小心地问:“你娘……不在了?”
  临风怒吼:“你娘才不在呢!”
  宁夏点头,“我娘是不在了。”
  临风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说:“那……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宁夏没说话,伸手揽过他,这回他没挣扎,只是捧这个茶杯喝水。
  她轻轻帮他擦着头发,说:“去死。”
  “噗!”茶喷了出来,临风被呛到了。
  宁夏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忽然笑出来,用力把他的头发揉乱。
  “你!”临风的小脸涨得通红,“别碰我的头发!”
  “你要去哪里?如果顺路的话我可以送你。”宁夏收起玩心,正色道。
  “很远的地方。”临风看着她,两只眼睛闪亮亮,“你真的可以送我吗?”
  “喂,别忽略我的后一句话。”宁夏眼皮一挑。
  “我娘本来是让人送我去南疆找爷爷的,可是路上遇了劫匪。”临风无辜地说。他是好孩子,他没有说谎。
  宁夏一怔。
  南疆。
  有一个男子说,他要先带她去南疆,然后带她去大漠,最后回江南开个茶楼。
  心忽然抽了一下,连呼吸都有些疼痛。
  “那你家在哪里?”她问。
  临风又抬眼看了一下宁夏,再看着她手上的戒指,说,“汉统。”
  “汉统?”这到是意外。
  “是边民。就在边境上。”临风补充道,“你送我到幡城就可以了,那里最近点,我四叔在那里。”
  “幡城?”宁夏想了想,“那里现在不在打仗吗?”
  “诶,是吗?”临风天真地眨着大眼睛,“我不知道呢。”
  “……”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呢!换成别人或许会被这小屁孩骗了,她宁夏不会。
  她在她家川宁身上,已经把对付小孩子的招数磨练得百炼成钢了!
  不过……送送他也无妨。
  反正她本打算绕道汉统回邦什的。
  反正……求死,也不急。
  宁夏望天,自嘲地笑了。
  
  宁夏和临风一起骑在小三身上,小三并不反感。
  宁夏发现小三还是比较喜欢孩子的。
  拍拍马背,临风问宁夏:“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钟宁夏。”多么响亮的名号啊!
  临风眼里闪过一道不易发觉的光,点点头,说:“那好吧,宁夏,送我到幡城,我一定让我四叔赏你。”
  宁夏牌大锅盖又一次罩上了他的后脑勺,“说话真不懂礼貌!”
  临风怒,捂着头扭头瞪她。
  “看什么看!”宁夏做势还要打。
  临风缩了缩脖子赶紧回头,嘴里嘟囔,“跟玫小妞真像……难道世界上的女人都是这样吗?”
  “你在嘀咕什么?”宁夏手指又戳上他的头。想来也准没好话。
  哀叫一声捂住头,临风怒道:“我以后绝对不娶女人当老婆!”
  
                 
59. 错过一个转身的距离

  流夕眯起眼,抬起手至额前,挡住满目亮得晃眼的金色。
  黄金的车撵,周身镶嵌着各色宝石,随便抠下一颗那都是珍品!车前亮闪闪一片东珠做的车帘,车顶有只不知什么材质做的暗红色大鸟,在阳光下那叫一个璀璨啊……
  这是八匹马拉的马车,据嘉龙这个败家说,山庄里的马车都这样。
  好吧,那就这辆黄金车吧,可为什么这车后又跟了一长条大串的四匹马拉的金车和银车?
  嘉龙这败家又说,因为大少爷他的吃穿住行都需要有人伺候。
  流夕终于忍不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那你坐你的马车,给我匹马就行了。”
  “不行!”嘉龙跳了起来,“我要跟你去闯荡江湖!”
  “江湖你个头!”流夕再好的脾气也被惹急了,这小子和那丫头一样,能轻易灭了他的好脾气。
  “不不不。”嘉龙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是说,你的身体虽然康复得差不多了,可大夫说了,不能做剧烈的运动!你看你这模样,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会来招惹你的!所以本少爷是去保护你!”
  “……”流夕干笑,用这黄金车做保护?明白着跟天下人说:来抢我吧,来抢我吧!要说招惹,这东西才更招惹人眼吧!到时候不知道谁保护谁了。
  流夕目光飘向他偏瘦的身材,重复他的话:“本少爷是去保护你……”
  “喂!”嘉龙不开心了,把流夕拉上马车,拔出藏在车下的一把剑,得意地说:“瞧,武器我都准备好了!”
  剑大约一臂长,精钢锻造,黄金手把,尾部用金丝挂着一只金色但透明的凤凰,一看就价值不匪。但估计更不匪的,是那剑鞘。
  那剑鞘才叫一个华丽,黄金裹着紫晶石,华丽地缠绕,每条金丝都镶着碧绿的翡翠……完全符合了他嘉龙少爷恶俗的品位,满目闪亮!
  用这保护他?不给他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流夕看着他一脸的兴致高昂,叹了口气,竟什么话也没说,在马车上坐稳了,随他去了。
  
  嘉龙还完全是小孩子习性,马车刚出山庄时他兴奋得跟只猴子似的,可过了一会,新鲜感去了,他揉了眼就想睡觉了。也亏得马车够大,他怎么折腾都行。
  虽然嘉龙随身的物品都喜欢搞成金灿灿的,可还好衣服上没那样。一件上等绸缎金线织的水蓝色暗纹袍子,衬得他整个人淡雅儒气,绝对闻不出一点铜臭味……他闭着眼似睡着了,双颊粉粉的煞是可爱。
  醒着的时候让人恨不得掐死他,睡着的时候又让人心底都柔软了起来……跟她真像啊。
  流夕的手不自主伸过去,在要触碰到他脸的刹那,僵了下,硬生生收回。
  他是疯了吧!才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把不相干的人也看做是她……
  宁夏……宁夏……
  他放下马车窗上的帘子,埋首于膝盖间,轻轻呼吸。
  真疼。
  想念一个人,原来是会疼的。
  你望尽了天涯路,却不知我一直站在你身后。
  曾经兰利斯同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个时候他不明白,现在却恍然大悟。
  这同样是一场无望的爱,没有结局,不能回头。
  本以为无所求就不会疼,可原来不是这样。只要一想起来,就想落泪。
  所以……兰利斯,你瞧,我的报应来了。
  
  这一片碧空如洗,芳草虫鸣,水平天远,自让人心情也随之开阔起来。
  “宁夏,你看那边过来的车队!”临风把望天中的宁夏叫醒,手指着一个方向。
  “没礼貌!说了要叫姐姐!”宁夏顺手又一锅盖掌上去,然后无视临风幽怨的目光,顺着他刚指的方向看过去。
  娘的!整一排移动的大金子!
  “这么招摇,也不怕被抢!”宁夏坏心诅咒。
  “契沙土匪山贼多么?”临风问。
  “不多。”宁夏回答,阿木图治理国家的手段是有一套的,“你看最前面那马车上有只大鸟。”
  临风冷笑,“说你笨你还不信,那才不是大鸟,是凤凰!”
  宁夏又一锅盖贴上,“礼貌!礼貌!”
  马车队迎面而来,路不算宽,宁夏拍拍小三的头,让开路。
  除了奢华到晃眼外,那车装饰得确实华丽气派。
  “哇,好漂亮的宝石!”宁夏赞叹。
  川宁最喜欢收集这些东西了,如果抠下来送给他,他一定开心得很。
  只是……想到他,宁夏望着天轻叹了声,她还能寻到吗?
  她叹气声很轻,但临风还是感觉到了,瞥了她一眼,说:“你喜欢这些东西吗?我家很多,回去我多送你些。”
  低头看临风,宁夏轻轻摸着他的头,笑道:“乖,我儿真有孝心!”
  “谁是你儿!”临风的小脸一下子通红,甩开宁夏的手,怒道:“我不是小狗!你不要总摸我的头。”
  “我就摸我就摸!”宁夏哈哈大笑,继续蹂躏他的发。
  马车驶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她笑得很肆意,一点不输这满目的金黄。
  流夕猛地抬头,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缓缓垂下,自嘲地笑起来。
  他没救了,连听到个声音,都会以为是她……
  孤芳一世,供断有情愁,试问花知否?
  
  傍晚的时候宁夏和临风赶到一个小县城,投宿了一家客栈。
  点菜的时候宁夏问小二:“从此处到幡城还有多少路程?”
  小二笑道:“不远,从这往东南方向走,快的话三四天就能到。可是那里现在在打仗呀!而且如今汉统与契沙交恶,两位真要去那?”
  宁夏看了一眼临风,临风转头望窗外。
  宁夏挑挑眉,对小二说:“菜等下送房里来吧。”
  “好的客观,房间在楼上,您请。”小二机灵地一甩毛巾,忙和去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
  话说,这天虽然是晴朗的,但晚上连一丝月光都没有。
  油灯的火忽明忽暗。
  宁夏躺下,未灭灯火。
  临风坚持要两间房,不跟她睡一起,说男女授受不亲。
  她女方这边都不介意,他反像是怕被人吃豆腐一样。
  想到这里,宁夏一笑。
  下床,推开窗,一阵凉风吹进,顿时每个毛孔都舒服地呼吸起来,她眯着眼,表情像只正享受着抚摩的猫。
  忽然一道人影从楼下的院落穿过,不知是晚来的客人还是店家人。
  天上虽然没有月亮,但客栈里通宵都燃着灯火。
  宁夏坐到桌前,倒上一杯水,看着油灯下水纹一晃一晃,有些发怔。
  十五岁那年,父王得到了一套四个的翡翠琼玉杯,当时宁夏想要,川宁也想要,于是两人商量好了均分,每人拿两个。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偷了坛酒,拉上雷若月和刚好在宫里的紫雾一起跑到后花园躲起来用新杯子喝酒。
  那天的星星就像萤火虫一样在他们头上萦绕,每个人都喝了很多。躺在草地上,酒香,和五月春花的芬芳揉碎在了一起,随着他身上淡若似无的香气一起弥漫进了她的心里。那时候,他的眼神温柔地连春水都要暗然失色。
  杯中碧绿的色泽在星光中仿佛自己会流淌,是比夏天雷园里的竹子还要滴翠凝绿啊。
  然后他吻了她,轻得像夜色中飘散的花香……
  宁夏的手轻轻放于唇上……如今那里早已没有了他的气息。
  忽然油灯光影一晃,门口闪过一道人影,快得她还来不及起身,门就被推开,一黑衣人闯了进来!
  不见他拔刀的动作,只见刀锋在油灯微弱的光下一闪,刺得宁夏眯起了眼。
  然而她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情形,身体一个后翻,拔出了藏在床头的短剑,未等回头,便听得耳畔风声呼啸过,赶紧身体一矮短剑一接,刹时武器相碰,震得宁夏差点把剑脱手!
  宁夏极其狼狈地向旁边滚去,刚稳住身,那人又杀了过来!
  莫凌霄教她的东西都是用来进攻的,他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因为凭她的力量,如何也防不住一个男人,所以只能趁其不备取了先机才有赢的机会。
  然而现在对方想杀她,每一刀都是杀招,她要如何逃?
  对方大刀再次挥来,宁夏躲闪不急,只能双手握剑硬碰硬,不出意外,虎口一震,短剑伴着心惊肉跳的声音落地,人也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
  油灯被刀风一刮,光影乱晃,像随时都会灭去。
  黑衣人一步一步逼近,双眼晶亮,全然是杀气!
  他站在她身前,背着光,暗黄的光圈围绕在他的周身。对着光,宁夏看清楚了他握紧大刀时手背经脉的起伏。
  寂静的夜,清晰可见她的呼吸声。
  楼下似乎开始有了一些动静,只是动静很小,宁夏不指望那个动静会能够救到她。
  大刀再次挥起,临死前的求生本能终于被激发了出来!宁夏一个闪身跌跌撞撞竟然躲过了那本来能把她身体劈成两半的一刀,向门口跑去!
  谁知刚到门口,脚下一绊,身体失去平衡猛向前冲,狠狠跌在地上又撞上了走廊的墙壁!
  嘴里暗哼一声,不禁回头望去。那黑衣人也不急,歪了歪脑袋,倒提着刀向她走来。
  她的脚似乎扭到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她一点点挪到了墙角,终于再无路可逃。
  抬起头,惨然一笑。
  钟宁夏今天终于要在这里——在一个蒙面壮汉手下,光荣就义了。
  虽然死得有点不值得,但好歹,也算没有辜负这月黑风高的杀人夜了吧。
  呵呵呵呵。
  她果真笑了出来。
  
                 
60. 又见凌霄

  大刀反射过灯火的光,眼见黑衣人慢慢举起……
  光透到她眼里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说了不怕死,可到死的时候,她还是怕的。
  怕死不丢人,这世界上谁不怕死啊!只是死的方式有很多种,这个时候,她也不好判断这样的死法对她来说是否算是件幸事。
  接着是一声锐器穿透肌肉的声音,随之温暖的液体喷到了她的脸上。
  “哐铛”,金属陡然落地。
  结束了?怎么好象……不痛?
  宁夏小心地睁开眼。一张瞪大了眼睛的蒙着面的脸忽然向她压下来!她双手向前推去,下意识低叫了一声。
  黑衣人瘫倒在她的脚边,这才看到了站在他身后浑身紧绷的临风。
  临风手里还握紧了她丢掉的那把短剑,短剑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
  刚才温热的液体就是从他胸膛喷出的血。
  临风脸色苍白,喘息着,宁夏咬牙站起,推开黑衣人,一把拉起临风,说:“快走!”
  他们从后楼梯跑去后院时,楼上灯火摇弋,骚动渐起。
  从马厩里拉出小三,临风跑去打开后门,一支箭“嗖”地一声从宁夏耳边划过!
  他们被发现了。
  “快上来!”宁夏俯身在马背上拉过临风,小三撕叫了一声拔腿就跑!
  周围已隐有人包围,好在数量不是很多,趁着夜色,小三竟是硬闯了出去!一点不含糊!
  背后依然有人放冷箭,宁夏压低了身子护住身前的临风,所幸小三的速度无人能极,这才让她又一次逃出生天。跑出不多时,身后便没有喧闹之声。
  “对不起。”宁夏摸摸临风的头。她责怪自己,为何如何大意,忘了自己是被追杀的人,跟着她,他定会被连累。
  临风却是一愣,半晌才说:“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啊?”宁夏吃了一惊。
  “抱歉,我以为我已经甩掉他们了。”临风低声说。天太黑,他的表情都隐藏在了这片夜色之下。
  “他们……”
  “他们想抓我。”临风说。
  宁夏这才回想起来,刚才的嘈杂声中,她确实听见了汉统语。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她问。
  “抓了我才能去威胁我娘和四叔。”临风的声音很安静,甚至沉寂。可这样的安静和沉寂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七岁的孩子身上,“放我一个人吧,和我在一起会连累到你。”
  “不放。”宁夏抱紧了临风。
  夜晚很凉,她很单薄,可是怀抱,却温暖。
  “宁夏……”临风的声音有些颤抖。
  “说了叫姐姐的!真不懂礼貌!”宁夏从小三身上的行囊里拉出一件破披风,把两个人一起裹在里面,说,“快了,很快就到幡城了,再坚持下就好。”
  “恩。”临风点头,微微带着哭腔,伸手到胸前,贴住了她抱着她的手。
  说不吃惊是假的,她早知道临风的衣着举止不简单,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的“不简单”!
  但无所谓他是什么人,要她现在甩了他,她做不到。
  
  他们连夜赶路,根本不敢停。黎明在彩霞中渐渐抬头,万丈光芒驱散了黑夜和寒冷,也给人带来了些许的希望。
  希望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尤其对一个孩子来说。
  所以宁夏一路上都鼓励他,尽管她说的那些话,连她自己也做不到不相信。
  但至少,要活着吧……他还那么年轻,应该活下去。
  越进入汉统,放眼所见百姓越是凄苦。
  那场景,让人根本不敢入住城中。
  赶了一天的路,宁夏强忍着不让临风发现自己的腿已经扭伤。本来是轻微扭到,但好象一拖之下,还真开始痛了。
  夜晚,宁夏在泯河城外临时架起了火堆。临风不但采了很多野果,还非常好运地抓了只小野鸡。
  夏天就是好,万物生机盎然!
  宁夏别的不敢说,做出来烤鸡的味道是绝对没话说的。野果的味道有些涩,她竟然挤出了汁淋在鸡上!很意外,这样烤出来的鸡,味道竟出奇带着股清香。
  宁夏的脸上被脏手擦得几抹黑,混着汗水,一团糟……可是,认真的表情,很美。
  临风望着她,说:“宁夏,你送我回去后,别走了吧。”
  “什么?”她抬起头,刹那间双目如星辰,仿佛有东西在里面流淌。
  临风眼神晃了晃,目光不经意扫到她拇指上的扳戒,说:“如果没有更重要的事,你送我到幡城,就别走了。”
  宁夏一怔,笑道:“不,我有很重要的事。”
  “哦。”临风低头,撕开烤鸡的皮,尝了一口。
  宁夏恶作剧地把他整理的头发又揉乱,笑道:“舍不得我呀?”
  临风难得没有反抗顶撞回去,只是瞄了她一眼,说:“是啊,吃不到味道这样好的烤鸡了。”
  “那就多吃点吧!”宁夏笑如春风。
  临风默默地吃着宁夏递过来的鸡腿,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些声响。
  宁夏警觉地拉过在河边喝水吃草的小三,把短剑握在手里。
  一堆火把的光从林中出现,人多到令人心惊。走近了才发现来者都是穿着战甲的汉统士兵,看来应该是附近的巡逻兵。
  走在最前面看似小队长的年轻人见到宁夏和临风,也似乎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问:“你们是什么人?!”
  还不等临风开口,宁夏就用她还能混得过去的汉统语说:“百姓!”
  临风翻眼望天,会有百姓半夜不回家在这里两人一马烤鸡吃?
  那士官满眼警戒地上下打量着她,手中长枪在握,丝毫不放松。
  临风握了握宁夏的手,对那士官说:“因为战乱,我和我姐姐去幡城投靠亲戚,恰好路过此处。”
  宁夏不动声色眼角瞥了眼临风,这小子关键时候还真是风度不凡。
  “姐姐?”士官虽然还心存犹豫,但显然松了口气。一个女人加一个小孩加一匹马,等于没有威胁。
  “是的,出门为了方便,故扮做男装。”宁夏点头,拉了下自己的耳朵给他看,还顺带抛了个魅眼,“大人看,人家是女儿家啦!”
  “你们去幡城投靠哪个亲戚?那里全是驻军,可是正在打仗。”士官皱着眉说。
  临风顿了下道:“是刘远升大人。”
  士官一愣。刘远升这大名他可是听说过的,那是皇上面前都能说得上一两句话的人!
  “既然如此,要不两位随我回城里休息,等在下禀报上面,明日派人护送两位去幡城。”士官的态度立刻谦和起来。他这么做,一来万一真是刘大人的亲戚他好邀个功,二来万一不是,也可以立刻拆穿,抓捕起来!
  “不用……”
  “好。”
  回答同时响起。
  临风回头对宁夏轻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也微微用力捏了下,便天真地说:“姐姐,这为大哥既然如此说了,我们就不要客气了。你看在外过夜确实不安全,早日见到叔叔,也好早日安心。”
  宁夏心下冒汗,这孩子,还真能演戏……
  天真的笑容,天真的话语……可是她真的见过他杀人。
  “那……好吧。”既然人家孩子敢这样说,说不定什么刘大人还真是他亲戚呢。
  这世界上,有关系罩着,果然是走到哪里都方便。
  
  于是,宁夏和临风在饱睡了个好觉后,从骑马升级为坐马车。
  宁夏用绷带紧紧裹着脚裸,多少延缓了些疼痛。这该是小伤吧,估计过几天自己也会好了。
  可三天后,扭伤的地方非但没好,似乎还肿大了。
  好在,幡城已经到了。
  本来宁夏对临风说她不把他送进去了,但临风坚持拉着宁夏不肯放。借口是人家那士官还当她是他姐姐,如此走了不好交代。
  宁夏一想那到也是,见了刘大人,还能顺便要点药膏来帖帖她的脚。
  再说那刘远升大人,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警惕地看了宁夏一眼,就把临风拉到一边说话。
  这本没什么,可奇怪的是,说话态度十分恭维。
  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用这种态度说话,似乎有些奇怪。
  宁夏的精力集中在她的破脚上,虽然留意到了,但也没太在意。看着刘大人匆匆走出去,宁夏问临风:“他真是你亲戚?”
  “不是。”临风老实回答。
  “那是……?”
  “是我四叔的部下。”
  “噢。”宁夏点头,看样子这小家伙的背景挺硬啊!这刘大人看起来不像是个小人物。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些人的脚步声,还未见人,便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喊:“临风!”
  一个男人的声音,沉稳中带着焦虑,比烟花三月的垂柳扶过水面的声音还要温柔动听……
  最关键是,熟悉。
  非常熟悉的一个声音。
  宁夏忽然僵直了背,拇指上的扳戒埂得生疼!
  “四叔!”临风飞奔上去。
  宁夏坐在椅子上,不敢站起来,更不敢回头。
  她甚至感觉到了他落在她背上的视线,灼热如火。
  原来临风姓莫,叫莫临风。
  那一瞬间,宁夏忽然很想把临风拖过来,狠狠对着他的屁股揍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