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
“小鱼,我回来了。”白衣书生推开木门,放下手中的书囊,红衣女子从里间轻盈地飞奔出来,笑嘻嘻地说道:
“秋童,累了吗?书塾的小屁孩还顽皮吗?要不要我再……”
“你再什么?是在人家的屁股上点把火还是让人家头上长两个牛角?!”
“那不过是幻术而已……”小鱼看秋童真的有些动怒的迹象了,连忙讨好地说:
“别生气啦,我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酒酿圆子哦!”
秋童好笑地从她的发鬓上夹下两瓣菊花,刚想说些什么,这时木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冲进来,领头一个总管模样的人指着小鱼说:
“就是她,肯定是妖精变的,青峰大师说镇上有妖孽才会爆发瘟疫,来呀,把她抓起来!”
“住手!”秋童挡在小鱼身前,“你们有何凭证?!不要血口喷人!”
“镇上的大人小孩都看见过她使妖术,还要什么凭证?!”那人一挥手,马上有人上来拉扯秋童,小鱼手指疾点正要施法,不料一张金色大网从天而降将她紧紧网住……
“不要挣扎了,这双丝网你也能挣得破么?”
被缚在祠堂高高的柱子上的小鱼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那个一身青衫道袍的男子正漠然地看着她。
“是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罢休?”
“罢休?我与你一同修炼了千年岁月,一同幻化为人形,还有白头之约……你与紫竹林的黑熊精斗法差点死去,我千辛万苦到玄鹤观盗取玄鹤老道的回魂丹,回来时伤痕累累差点性命不保,而你却……和一介凡人私通燕好!”
眼前的青衫人逐渐被白气所绕,待白气散尽,却是一条通体碧绿的青蛇。青蛇吐着信子忽然向我扑来,霎时间我心内惊骇莫名,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
“啊——”
……
我忽然惊醒,额头尽是细细密密的汗水,整个人仿如虚脱一般。
转头向窗边望去,暮色昏黄。一只青色的小鸟停在窗棂上,浑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辉,正低首不知在啄着什么。
我披上薄纱衣,走到窗边时,青鸟却轻盈灵巧地飞走了。
继尧,你是在告诉我你在我身边,一直都在吗?
入夜,府中丫鬟掌起了灯,只见府中各处宫灯皆是明亮光猛,把整个太子府照得如同白昼,还听得远远传来起伏的喧嚷声锣鼓声,热闹的仿如过节一般。
香灵和几个丫头在我房中忙碌不已,大红嫁衣已经试穿过,还有钗钿首饰等等都一一安放在紫檀木柜里,教习嬷嬷一整天都不厌其烦地向我强调明日大婚的细节,我已经头昏脑胀了。
“香灵,外面为什么那么吵?”我和衣而卧,香灵笑吟吟地答道:
“姑娘不知道?宣阳王明日大婚,早从各州县征集各色艺人前来京城大搞花会灯会的,这时候正热闹着呢?听说最有名的杂耍班子‘飞星班’今夜要舞龙,多个戏班子也在城中筑起戏台轮番表演,想必京城现在已经万人空巷了……”她羡慕地说:
“姑娘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宣阳王的这般宠爱。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平旦便要起身……”
我苦着一张脸,平旦,三到五点钟就要起床?
“姑娘可要熄灯?”
“留一盏吧。”
香灵离开后,我仍是辗转反侧无心睡眠。继尧对我好我何尝不知?这两天常常发怔,好像在做一个美梦,而早知道某一天便会幻灭,这样的煎熬不知道是对我残酷一点还是对继尧残酷一点。我轻叹一声披衣起坐,乘着昏黄的烛影看向幽暗的窗外,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不偏不倚地落入我视线之中,我的心猛然地跳了跳,连忙下床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推门跑出去。
厢房外面的长廊上宫灯明亮,他的人影在地上拖着长而瘦的一道影子。我奔至他面前,小口喘着气,看着他略微消瘦的俊容,忽而又想起他应该是明天才出现的,脸红了红,轻轻吐出一句话:
“你……怎么来了?”
他一裘白衣磊落,衣袂在暖风中轻扬,幽远的眼神铺天盖地地笼罩着我,褐色的眸子有流光回转,温柔而舒悦。他走到我面前,嘴角微微上扬牵出深抿的笑意,伸手把我外衫上松垮的带子绑好,然后低下头深深地看着我说:
“因为……我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再等了,晴儿,我们私奔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我忽然懵了,看着他如幻似真的笑容不知所措,闷闷地答了一句:
“私奔?奔去哪?可是,我……”我想说我没有穿鞋子,他却不容分说地揽住我的腰一提气双足一点,几个漂亮的腾身就越过太子府的围墙,稳稳地落到墙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一匹黑骏马上。我紧紧地抓住他拦在我腰间的手臂,心中尚有几分余悸,他轻笑出声,在我耳边细语道:
“坐好了。”说着一夹马肚,黑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飞奔而去,我身上衣衫正单,可是落在他暖热的胸膛里只觉得异常的温暖和安心。
灯火如昼的热闹长街,处处花繁锦绣笑语喧天,一阵马蹄声响起,纷纷让路的人们讶异地看见疾驰着的黑如亮缎的骏马上白衣胜雪的男子亲昵地拥着一名敛静如莲的女子如风般驱驰而去,一瞬的惊愕过后旋龙舞影如昔,人声依旧鼎沸……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天高云阔,当与卿执手,任意去留。”他拥紧我,呼呼的风声把他带着笑朗声说的这句话传遍了黑夜的每一个角落,我的心中一阵暖流涌过,有种无力的感动。
在那样的速度里,我们渐渐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握着他的手,我忽然希望现在就是永远,没有明天,更没有明天的明天,那该多好。
把爱划上一个句点,不是完结,而是永恒。
可是,马速还是渐渐缓了下来,梅继尧勒住马时,我这才看见原来他把我带到天一湖了。天一湖幽深暗黑,映照着天上一轮圆月,静谧空灵仿似能荡涤人心。
我想起那时在谢元的青柳园中他无赖至极的一吻,不由得没好气地说:
“你还敢带我来此处故地重游,宣阳王当初真是好手段!”
“还气恼那一回?”他的双臂圈上我的腰,宠溺地笑道:
“本王让你讨回来如何?”说罢俯下头,额抵着我的额,脸在距离我半寸之处停住,闭上眼睛,好像乖乖地等着什么的样子,我恍然失笑,伸出手指拦在他的唇上。他睁开眼,长长睫毛下深邃的凤目隐隐带着懊恼和戏谑,唇一动便张嘴咬住了我的手指,我轻声呼痛缩回手指,不满地说道:
“小狗才咬人……”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轻咬着我的唇,吞没了我剩余的话语,带着清新的木叶味道的火热气息侵袭着我的呼吸,他轻轻逗弄引诱着,让人忘乎所以地和他的唇舌紧密纠缠,相濡以沫,缠绵其中,炙热的气息在方寸之间徘徊缠绕,直至他轻轻喘息着放开了我。
夜色撩人,幸好也掩住了我脸上异常的潮红。
“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这回,你懂了吗?”他在我耳边悄声说,看看我攥紧他衣角的拳头不由得笑了,瞳仁在夜色中另有一种惑人亮色。
他牵着我的手走到湖边的乌篷船前正要带我上船,这才发现我赤裸着双脚站在干冷的地上,不由得皱眉,我连忙笑笑说:
“不妨事的,刚才出来得太急,忘了穿鞋子……以前在青林山,我不经常是这个样子的吗?”
“你知道那时我为什么总爱说你吗?”他撕下长衫的衣裾一分为二,蹲下来,把我的脚缠好。
“为什么?”不就是不想让我冷到吗?
“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让自己心爱女子的脚被别人看到,”他牵着我上了船,船不大,可是能容下两人一马。撑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方鸿。方鸿在船尾撑船,梅继尧和我站在船头,夜风习习,我远远地看到天一湖的东岸明灯灼人笑语盈天,继尧握紧我的手,暖意从手心传来。
“想看吗?等一下我们上了岸,就带你去看。”
“你就是想带我黑夜泛舟天一湖?”我眨眨眼睛故作不满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高处深邃广远的墨色天空。
“嘭”的一声巨大声响在天空上炸开,吞没了一切喧嚣;那随即而来的灼人白色亮光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如白昼,仿佛溅起了一场汹涌的暗金色大雨,又似硕大的蟹爪菊在面前缤纷张扬地盛放,然后落下点点星屑,华丽地谢幕……
从未见过如此的烟花盛放,在空旷的湖面上,天一湖幽暗的水波藏金纳玉,燃尽的烟花有如蝴蝶翅膀微颤坠落入自己的胸怀。
炸响声不断,缤纷的亮光接踵而来,有如是一场接一场的奢华的流星雨,我的心也在微微地震动,脸上是自然流露的深深笑意,眼框中却有抑制不住的心酸泪意,身旁的他柔声问:
“喜欢吗?这是我送给我的王妃的第一份礼物。”
我伸出双手搂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心窝处,问:
“为什么?因为烟花很美么?”
“因为,看烟花时,你总是笑得比烟花还要灿烂,还要美。”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发,轻声说。
我再也抵不住眼眶里的湿润,原来如此……在青林山每一个孤独的中秋,他都是默无声息的陪在我身旁,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慰,我总以为他冷情至此,却不知每一年漫天袭来的烟花,都是他千回百转的关怀与爱。
“晴儿,我喜欢你笑,可是也喜欢你哭,因为你哭的时候像只红了鼻子的小白兔一般可爱,只是,”他俯下头凝视着我,伸手抹去我睫毛上沾着的泪花,“我会心痛。”
我破涕为笑,“梅继尧,你的情话都那么动听吗?怪不得有那么多女子投怀送抱!”
梅继尧刮刮我的鼻子,略微懊恼的说:
“没心没肺的丫头,不就是只说给你听的?!”
船已经靠岸,他牵着我上了岸,朝着灯火如昼的闹市走去。
身后是已经萎落或正在盛放的满天烟火,一瞬间的光华于此生已足矣,燃烧为灰烬总比腐朽于泥土来得灿烂,来得轰烈,我又何须伤感呢?
能爱人,和被爱,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就像现在,他握着我的手走到热闹的大街上。我忙着看杂耍看舞龙,还有小摊贩买的那些女儿家的饰物,当然还有一盏盏风情各异的走马灯,嘴里嚷嚷说:
“继尧,我要去投壶,投中了就有东西送,这边……那些黑黑的圆饼煎起来怎么那么香,我要吃……”
他只是老实不客气地拉着我分花拂柳般穿过喧闹的人群来到了一个小摊档前,把我按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我一看,原来是一个卖绣鞋的摊档,倾斜的木板格上放着各种花样的绣鞋丝履。摊主一看见倜傥轩昂的梅继尧,眼神当即亮了亮。
梅继尧蹲下身拆去我脚上缠着的脏的已经不成样子的布,握着我洁白的脚踝,皱着眉用一方帕子轻轻地擦了几下,斜斜的向一旁伸出手掌,摊主是个精明人,马上拿了两双丝履放在他手上,一边奉承地笑着说:
“公子,这是最好的,桑蚕丝织的……”
“这两双都大了一点点。”梅继尧面无表情地说道,摊主连忙拿了一双递给他,那是一双杏白丝面绣鞋,鞋面上绣着一只微黄淡绿的蜻蜓振翅欲飞。他把鞋套上我的脚,刚刚好,服服帖帖的,触感柔软。
“喜欢吗?穿得可舒服?”他抬起头问我,浅笑温和。见我点点头,他又拿起另一只给我穿好,他那专注而小心翼翼的神情一时间让我心内柔肠百结,站起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
“我……很喜欢……”
喜欢你这般温柔地待我,喜欢你那心无旁骛的表情,喜欢你让我这般受宠若惊……
他回头往那摊主的手中放了两片金叶子,摊主的眼睛都发亮了,想必他此生从未卖过价格如此高昂的绣鞋。梅继尧牵着我的手,淡淡地丢下一句话给他就走了。
这个式样的绣鞋,你不要再卖了……
我回头不禁莞尔,因为那个摊主还在发呆中……
第七十二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2
“不是想吃那黑黑的煎饼吗?是先去吃饼还是去看灯?”
“看灯吧。你出手如此大方,恐怕周围的吃食摊子都围过来了。”
“也是,为妻之道也应勤良恭俭,替为夫省钱,大有妇德。”
“诶,貌似我还没有嫁给你……”
“话说宣阳王娶妻——”一个带着一点地方口音的声音平地响起,“宣阳王甫一回京,那是锦衣白马,风流倜傥冠绝京华!天香楼里夜夜笙箫,那些个绝色女子无不倾心以对……”
原来是一说书的,周围还围了好些听书的人。
“青舞姑娘善舞,蝶衣姑娘善琴,宣阳王醉枕红袖不见平旦,在楼中盘桓数日竟连老王妃殡天下葬此等大事都置若罔闻,皇上一怒之下下旨申斥,王爷才勉为其难回府主持葬礼!此荒唐事一——”
听书的百姓不少人都摇头叹息道:“荒唐,真是荒唐……”
梅继尧身子僵了僵,既是在昏昧的光线下我仍能看见他的脸色极其难看。我拉了拉他的袖子,笑笑说:
“别这样,走,我们也去听听书。”
“宣阳王甚好男风,据闻身边有一少年大夫生得那是玉面朱唇,眉如青黛脸若桃腮,深得王爷眷爱长久不衰,曾在大庭广众下有那亲昵言行,甚至为这男宠退了岑大将军府的婚事,导致朝堂上文臣武将离心……”
这时梅继尧却轻笑出声,侧头在我耳边说:“好像现在说的是某人哦……”
“荒唐啊,荒唐……”又有人慨叹道。
“可是这宣阳王也真是文武曲星转世,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屹罗犯边时受命于危难之中,领着十万大军与屹罗抗衡,甚至在越关一役全歼屹罗前锋营八万大军,真可谓少年英雄国之栋梁啊……”
“看来,你还是个真英雄,只是风流史多了点而已。我就比较不幸了,成了祸国殃民的男宠。”我笑道,“还要发怒吗?不过是一些街头巷议,茶余饭后的笑谈罢了,何必介怀?”我伸手抱住他的手臂,赖在他身上,说道:
“再说,就算众口铄金,也毁不掉我心里的梅继尧,放心了吧?”
梅继尧脸上带着点点无奈的笑意,被我拖着走到那些卖女孩子小饰物的摊档去了……没过多久,我的两只手便被花钿雪柳糖人草编蚱蜢走马灯这些小玩意塞满了,街上人潮渐渐散去,我随着梅继尧走在略微清冷的长街上,不时地抬头看着他甜甜的笑着,他好笑地问我:
“就这些小玩意,能有这么开心吗?”
我只笑而不语,他伸手搂过我的肩低声说:
“你这个人啊,看似心比天高,原来极易满足,早知道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你,我就不费那么多心思了。”
我抬起头幽幽地看着他,夜色虽暗,也无法掩饰面前男子那一身磊落风流,这样的人啊,我竟然多年不曾察觉他的用心……我伸手拽着他的衣袖浅笑着念了一句: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的眸色瞬间亮起,仿佛忆起了什么,眼神幽远却耐不住嘴角勾起的一丝甜蜜笑意,我不管他的怔忡继续往前走,他跟上来在我身边说:
“晴儿,再念一次,我还想听……”
“听什么?”
“听最后一句。”
我笑着摇头,他却一副不止不休的样子,非要我再念一次给他听,我刚想张嘴念道,不期然一阵香烛气息飘进鼻端,我忽然打了个激灵,一看,我居然又站在了月老庙门前。
心里忽然好像被什么利器绞痛了,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心底的那段恐惧的记忆终于破壳而出张狂肆虐。
“还想进去?你不是前两天才来过吗?”他说。
“哗啦”一声,我手中的小玩意地掉落了一地,梅继尧皱眉,俯身一样一样地捡在手里。
“你知道我去过月老庙?”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颤抖。
“生气了吗?我只是让宣平暗中保护你。不过在太子府密卫的监视范围内,宣阳王府的密卫是不能越界干涉的,对于二哥的人,我还是很放心的。”
“太子府的密卫?你是说,我在月老庙的一举一动,太子府的密卫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心底一片冰凉,一些人,一些事之间的脉络关联竟出乎意料地联系起来了,那样的猜测足以让人心寒不已。
“这只是为了保护好太子府的女眷,不想让歹人有可乘之机。”他伸手抚过我的脸,“走了一夜,累了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是啊,我累了。”我伸出手紧紧地抱着他,把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不想让他看见我那张苍白的脸,“带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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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旦鸡鸣,香灵打开厢房的门,丫鬟仆妇鱼贯而入,我惺忪着睡眼在她们的帮助督促下盥洗更衣,修容的老婆子毫不客气地对我的眉脸下手,拿着丝线绞得我的脸疼痛不已,似乎每一个毛孔都张大了一般。来往的丫鬟不住地说着“姑娘大喜”,隐约地听到远处传来礼炮声,我才终于清醒,今天,我要出嫁了。
大红的喜服广袖宽肩,长可及地,然而轻盈滑腻,触手有如丝绸却比丝绸更要纤薄。那样深的红色好像要把天地间的喜气都吸纳进去了,暗金的凤纹在其中灵动翻飞,更在腰间裙脚处缀着细小的宝石,华贵而大方。替我穿衣的老婆子啧啧称道:
“老身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喜服,就是太子妃大婚也……”一阵脚步声响起,她适时地把后半句话吞掉,转身悠悠地对着走进来的水晴柔行了一礼:
“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安好。姑娘已经穿好喜服,可以梳发了。”
“今日是妹妹的好日子,娘亲不在,当姐姐的自当为你梳发。”水晴柔笑盈盈地说道。
我坐在妆镜前,如墨的青丝长长的披在身后,镜子里映着水晴柔喜悦舒心的神色,我转过头平静无波地对她说:
“姐姐,妹妹有几句体己话想对姐姐说。”
水晴柔挥退那些丫鬟仆妇,拿起一个木盒子放到我面前,对我说:
“今日你大婚,你姐夫他有要事进宫了,他嘱我把这个交给你,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
我打开盒子一看,心内不由得讶然。拿起盒中之物,原来那是一双金缕鞋,用极细的金丝织就,鞋头镶着的金叶子和茉莉花小巧逼真,更兼缀着两颗流光溢彩的明珠交相辉映,实在是巧夺天工的一件物事,我也为它的精致绝伦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金缕鞋很美,美得让他的心意,让那么不易被察觉的一点点怜爱和心疼坦露在我和她的目光之下。
那段温柔的爱情已经走了,辰恒,你送我一双金缕鞋,是为了记念什么?
我把盒子盖上,淡然地说:
“替我谢谢太子姐夫。”
“你不穿上试试?不合适可以去改……”她的语气中有些许惊讶。
我摇摇头,昨夜,我已经有了一双世上最美的鞋子了。
“就是因为这个吗?”我问,眼神犀利地盯着她,我真想看看这个美丽高华的女子,内心到底有着怎样的暗黑。
“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淡定而从容地迎上我的目光。
“月老庙中慕珏能毫无忌惮的现身,想必姐姐帮了他的大忙吧!”
她的脸色开始有了一丝不自然,沉默着不说话。
“姐姐怕是没有想到,慕珏竟然没有把我带走,好生失望吧?也许我们真的是姐妹缘浅,蜻蜓儿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弥天过错让姐姐要这样来算计伤害我。我和太子姐夫从无苟且之事……”
“从无苟且之事?”水晴柔抬起头看向我,脸上的神色倨傲而激愤,“你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背叛呢?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嫁给辰恒,不在意他纳侧妃,更不在意他将来有三宫六院,只要他心里想的念的还是我,我便可有那样的胸襟。”
“可是你呢,我的好妹妹,”她冷冷地说,“你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蛊,让他在大婚之日突然离府,只是为了去看你一眼;那一夜他带着你孤男寡女在外流连了整整一宿,天明才回府而你对着我这个姐姐竟然是一句解释都没有!还有这双鞋……我对男女之事看得开,我只是对男女之情看不开,为什么你也叫晴儿?爹娘所有的爱都被你独占了,而我的夫君偏偏也对你情根深中,我甚至不知道他夜深人静梦呓‘晴儿’二字之时,想的究竟是哪一个晴儿!”
她因激动而胸口微微起伏,脸色苍白。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自认为单纯无伤的一段过往对她而言竟是这样的折磨,我淡淡地说:
“辰恒若是心里一日有我,即便是慕珏把我带走了,你又能改变些什么?我曾以为你是聪明的女子,知道真爱一个人,那样的等待有如脉脉流水,恒久绵长。他最终会知道留在身边的人才是最爱他的人,我和他的那些过往,看在他人的眼里或许如那双金缕鞋一般珍贵华美,然而在我眼里,这双鞋,只是一个记念罢了。所以,我是收下了,可是我不会穿,不打算穿……”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解释这么多,这也许是我和你最后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这么多的话。你不是我的姐姐,我的姐姐不会这样伤害我,你明知道我若出事了继尧会有多伤心,我的爹娘会有多伤心,你还是这样做了……水晴柔,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最后一句话,我是说得那样的用力,脸上还是一片漠然,水晴柔的身子颤了颤,还是倔强倨傲地扬起下巴,说:
“夏晴深,我们彼此彼此。”她站起来,挺直了身子,仍是气度高华雍容大方地离开。
“你说,如果有一天辰恒知道你对我所做过的一切,不知道你的等待和算计会不会变成一个滑稽的悲剧呢?”我盯着她的背影,嘴角牵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她的身子猛然僵直,颤了一颤,然后说:
“我腹中孩儿已经有两月龄,夏姑娘,若你忍心破坏一个和美的家庭,悉随尊便吧!”说罢不顾而去。
忍心破坏美满家庭?那她凭什么破坏我的人生?!我死死地咬住唇不让眼中的泪水掉落下来。香灵和一大群仆妇走了进来,我看着那个称赞我的喜服的老嬷嬷,勉强地笑了笑说:
“嬷嬷,你来给我梳发,可好?”
老嬷嬷拿起檀木梳子,站在我身后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梳着发,一边念道:“一梳富贵,无病无忧; 二梳多子,多福多寿;三梳齐眉,永结同心佩……”
老嬷嬷的声音像是在念咒语一般低沉喑哑,我闭着眼睛,感受着梳子在发上重重滑落的压力,象被铭刻上祝福和誓言一样,她拖长了尾音最后说了一句:
“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三千青丝被挽成倭堕髻,香灵她们开始在我的髻上簪上凤钗步摇,琳琅地的缀了一头。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脸色有些苍白的自己,喃喃道:
“老嬷嬷,我,会幸福吗?”
老嬷嬷笑了,脸上的皱纹堆叠起来。“会的,我的姑娘,觅得良人,你会幸福的。”
仔细地上了妆容后站起来准备盖上喜帕时,香灵看着喜服领口处敞开的左肩,笑嘻嘻地说:
“姑娘,你此处有一颗红痣。”
我伸手抓过描唇的胭脂笔,对着镜子,在红痣处画出了一朵鲜红欲滴的梅花。细白的肌肤上它是如此的耀眼、妖媚,仿如情人渴望的眼。
我笑了,忽然了悟,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或将来要发生些什么,继尧,能嫁给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喜帕落到头上,我垂下头,安静地坐着,等你,来接我。
第七十三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3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喧天的锣鼓声渐渐止息,我正奇怪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悦耳悠扬的箫声,调子轻快愉悦,不时有滑音如天籁鸟鸣,正是一曲《凤求凰》。我心一动,这时,香灵兴奋地跑进来对坐在床沿的我说:
“姑娘,宣阳王他来了!”
有人在我手中塞了一个苹果,接着便是那些丫鬟婆子闹哄哄的手忙脚乱地在收拾什么,忽然什么声响都停止了,众人跪伏了一地,只听到老嬷嬷颤着声音说:
“王爷大喜,禀王爷,新娘子应由老身背出府门,王爷稍安勿躁。”
“你是她的什么人?”那个熟悉的声音问,不是责备也没有冷淡,反倒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嬷嬷一时语塞,只听得他又说:
“按规矩应该是她的父兄把她背出府门,对吧?”
嬷嬷点点头,他哼了一声,“这就对了,我是她的师兄,自当由我把她带出府门。”说罢他低下头隔着喜帕悄声问我说:
“你说我该把你背走还是把你抱走?”
我心中一暖,身子忽然一轻,他已经把我拦腰抱起在怀里。嬷嬷丫鬟们跪了一地,纷纷说:
“王爷三思,这样于礼不合,不如禀告了太子和太子妃……”老嬷嬷低声说,新郎倌就这样把新娘抱走,就不是迎亲了,反倒像抢亲多一点。
梅继尧不顾不理,径直抱了我出了太子府门,我一手拿着苹果,另一手攀在他脖子上,稍微气恼地说:
“你真是连片刻都等不及了吗?宣阳王今日怎么如此没有风度?!”
“你是我的,任谁碰一下都不行!”他笑着说,却是斩钉截铁般坚决,忽然有什么隔着喜帕软软的印上了我的唇又轻轻巧巧地离开了,隔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一个吻。
长街十里皆铺锦绣,各色鲜花花瓣落满了一路,暗香盈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吹奏着喜乐,我偷偷地掀开喜帕顺着轿帘的缝隙看着前方白马上一裘大红喜服的身影,潇洒挺拔。
这是我的夫君,和我相依相守的良人,我默默地对自己说,脸上悄然飞过一抹绯红。
到了宣阳王府门,轿子停下了,他下了马,踢了轿门,伸进一只洁白修润的手掌,我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掌心微微地沁汗,不由得好笑。想不到他也会有紧张的时刻。
接着便是一系列的仪式,包括拜堂。为我们主婚的是王皇后,我不知道继尧是如何消除她的怒气的,拜堂行礼的时候有些木然。嬷嬷在一旁扶着我,礼成后就直接带入洞房了。
房间里安静得很,我坐在新房的床沿,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脖子都要酸掉了,想要拉下喜帕,守在一旁的杏花和香灵连忙制止了我。
现在大概很晚了吧,外面喧闹的人声似乎渐渐止息了。我想起了一些什么,鼻子忽然就酸了起来,恨恨地说:
“你们去告诉王爷,我后悔了,这里拜的堂不算!”
眼前忽然一亮,大红喜帕被人用细长的玉如意掀起,一张傲气俊朗神采飞扬的脸猝不及防地落进我的眼里,梅继尧一身大红喜服更衬得他的脸温润如玉,凤目里流光逆转带着甜蜜而戏谑的笑意,说:
“后悔?太晚了吧?”
“请王爷王妃坐好了,”老嬷嬷笑眯眯地说,“我们要开始撒帐了。”
梅继尧坐在我身旁,咬着我耳朵说,“牵起你的衣角接着,若是你接的比我多,我就助你达成心愿!”
我无奈一笑,你都不知道我恼些什么,又如何达成心愿?不过还是乖乖地牵起了衣角。
只见老嬷嬷一把抓起手中托盘里的枣、栗子、桂圆、花生撒向寝帐,一边吟诵:“撒个枣、领个小(儿子),撒个栗、领个妮(女儿),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
站在一旁的丫鬟们都掩着嘴再笑,我这才知道原来这许的是生儿育女的愿哪,不禁微赧,落在喜服上的枣子花生一大堆,看看梅继尧,他接的也不少,我撅着嘴不满的说:
“都是人家的夫君了,也不知道礼让!抢那么多做什么?不行,杏花去取秤杆来称称究竟谁接的多!”
梅继尧大笑,俯下头飞快地在我唇上印下一吻,顺势把自己喜服上的枣子花生倒到我的喜服上,说:
“我的王妃,这样可够了?”
我哭笑不得,牵着衣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杏花过来帮我取走了那些五色果品,老嬷嬷把盛满了女儿红的碧色青瓷酒杯送到我们面前。梅继尧接了过来递了一杯到我手上,带笑的眸子忽而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我,褐色的瞳仁轻而易举地锁住了我的目光。
我的心漏跳了两拍,习惯了那个一脸不以为意的笑容,笑得比云还淡比风还轻的风流傲气的梅继尧,对于他忽然的认真和专注我竟有些不适应。他的手臂伸出勾住我的手臂,这一瞬我竟有错觉,觉得他和我的缠绕再也分不开了,只听得他轻轻说:
“生生世世,白首相依。”
仿似呢喃呓语,轻柔地掠过耳畔,印在我的心上,心底柔柔软软的有如蓬生了延绵的春草。
我把酒杯递到唇边,唇角轻勾,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说: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怔住,痴痴地看着我,我按捺不住甜蜜的笑意,一抬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回过神来,也饮尽了杯中酒。
丫鬟仆妇识趣地退下了,四周一时间安静下来。红烛高照,我竟然因着我们之间的沉默而有些局促,还有些……紧张,我看看他,他眼神幽暗,俯身过来……
我以为他要吻我,我的眼帘悄悄垂下,我在想,他吻了之后呢……
他靠过来,是一阵混合了酒味的男子气息淡然地萦绕在我的眼角眉梢,他在轻声唤我的名字,晴儿,晴儿……
“我现在便让你愿望成真。”他说。所有我以为要发生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止,我蓦地睁大眼睛,一张半透明的大红纱帕落到我头上,纱帕四角缀着明珠和流苏,正惊愕时他一把拉起我走出房门,我被动地跟着他,他带着我走到外厅。
客厅安安静静的,连一个丫鬟的影子都看不见,外厅的正首位置上坐着两人,他们正微笑地看着我。
身穿褐色锦缎银边长袍,头戴高山冠,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是我的爹爹夏泓;旁边一身绯色软烟罗衣裙,目光柔和慈爱的美妇人不是我的小荷娘亲又是谁?!除了他们两个外,有许多久违的笑脸都出现在我面前了,王丛王德,大小乔,还有阿松……
他们都长高了,气宇轩昂或是玉立亭亭,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身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爹爹,娘——”
我一手掀开喜帕,正要奔至他们身旁,梅继尧拉着我的手不放,笑着说:
“傻丫头,我们再拜一次堂可好?刚才那次,你不是说不算吗?”
“继尧,”夏泓爹爹笑着说,“世俗之礼岂用拘礼?我和你师娘看见你们共定鸳盟,心中不知何等欢喜,知道你已经尽力而为,怎会怪你呢?”
继尧还是拉着我在双亲面前跪下,恭敬地奉了茶,小荷娘亲眼中似有泪光,看着我们忽地又笑了,我鼻子一酸,不知怎的就直想哭,继尧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目光坚定诚挚地对他们说:
“老师和师娘请放心,今日我娶了晴儿,定当爱她护她一生,永不相欺。”
爹爹目光深沉,微微一笑,道:
“起来吧,只怕我这不懂事的女儿委屈了你,日后你要多担待些。”
“爹!”我瞪大了眼睛,气愤不平地看着我的爹爹,这句话不是应该颠倒过来说不要委屈我的女儿的吗?
“娶得晴儿,乃继尧之幸。”我瞅瞅他,这话说得还比较实在,还没有小人得志,否则,哼哼……
“继尧,该像晴儿那样,叫我一声‘爹’了吧?”小荷娘亲笑眯眯地看着继尧,继尧看看我,然后笑着对他们喊了一声,他们笑得越发甜了。只是夜已经很深,他们叮嘱了几句就下去休息了。
“累了吗?”梅继尧问,我还没有回答,王丛王德他们已经蜂拥过来把我们围个水泄不通。
“蜻蜓儿,陪我们喝酒还是让我们去闹洞房?你自己选一个!”王丛声音最大,王德责备他说:
“你都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实在点,蜻蜓儿,当初我们都被你惊吓了,为你伤心了,你好歹得补偿一下……最起码,给我们每人一个拥抱吧!”
话刚说完,梅继尧一个冷眼飞过,他马上噤声了,大乔小乔马上跑到梅继尧身边蹭着,阿松看着我,只说了一句:
“蜻蜓儿,我……我们都很想你……”
我眼眶一热,几年不见,阿松已经长得很高大,变得魁梧轩昂,我一激动变情不自禁地抱了抱他,说:
“我也想你们……”
一声咳嗽声响起,我的动作僵硬了,双手无力地缩回来,拉下梅继尧的身子在他耳边嘀咕一句:
“妒夫!”
梅继尧却看着我得意地笑了,伸手揽着我的腰把我横着抱起,在这么多童年好友面前我不禁羞赧,连忙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只听他笑着说:
“今夜大家都乏了,明日不管是酒还是罚,我们都定当奉陪。”说罢迈开步子离开了厅堂,回到了我们的卧房。
房间触目皆红,纱帐、红烛、挂画……还有我们的鸳枕丝被,身上的喜服,盈人的红仿佛在人的眼中燃起暗暗汹涌的火。他把我放在床榻之上,手略微一举便把头上的发冠摘了下来,一头墨黑长发顺势落,映着他喝酒后白里泛红的桃花脸,煞是魅惑,狭长的凤眼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上投下一丝暗淡的影子,光影曈曈。
他解下喜服,露出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衣领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大片坚实有致的胸膛,然而不像那些终日练舞的人一样的古铜色,只是淡淡的浅粉的白,偕同着他的傲然风流气质惑人眼、惑人心。
他俯下身来手臂穿过我的颈项,将我的头轻轻托起,身上传来雅淡的木叶气息,是我送给他的“灵犀”……他的手指攀上我的发髻,拔出那些发簪步摇随意地扔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的发很快地散落枕上,漆黑的,绵长如山间藤蔓。他低头在我耳边说:
“今夜我遣退了所有家仆,只留密卫。所以,宣阳王妃,只好由为夫来伺候你了……”
轻柔的吻蜻蜓点水般地落在我的额发上,我的眼睛上,软软的痒痒的若有若无,似是怜惜,更像是挑逗。在这样的纠缠里,我和他的发终于纠结在一起,有如应着古老的誓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在他温柔又霸道的需索里,我的呼吸渐渐变的紧促,他的唇最终落在我的唇上,淡薄的空气都被他夺走了,轻闭眼,却感到他喘息相闻的旖旎,同时伴着甜美的折磨,腰间衣带上的结不知何时被他轻轻拉开,大红的喜服滑落肩头,露出白皙润泽的肌肤,他的眼神迷乱中带着一丝清晰地盯着我肩上殷红若血的妖艳梅花,他的手指摩挲着那颗红得几乎要滴血的痣,俯身便亲吻下去,是那么的用力,不知是想吞没殆尽那花儿的妖冶之气还是想把这妖冶镌刻到我的骨髓心上。
滑腻轻盈的喜服终于被他用力一拉然后坠委于地,我的身子忽然一凉,但马上他赤裸的胸膛便覆盖上来,然后我和他之间隔着的那件菲薄的抹胸轻巧地被抽去,我们,在微黄昏暗的喜烛的晃荡的光影下,裸裎相对……
我的手不自觉地横亘在我们之间,他伏在我耳边,渗着一丝情欲地哑声唤道:
“晴儿,晴儿……”
我于是昏然地漂浮着,他把我的双手锁在头顶,另一手游走于秾纤有度的娇躯之上,我的呼吸灼热起来,渐渐的我仿佛见日蓬生的草蔓,顺着自己的心意,洁白润泽的手臂绵软地勾上了他的颈项,身子微侧贴上他的胸膛,他的呼吸一下子沉重起来,手一伸,纱帐落下。芙蓉帐内,春光无限,时有浅浅低喘,时有绵绵爱语,若隐若现,忽明忽暗,旖旎之色比那无边月色更甚……
我虽处于熏熏然中,意识还不完全迷糊过去,我在想,明天一定要好好地审问他,从哪里学来的……唔……伺候人的本事,必要时严刑拷打……嗯,真是顶顶煞风景的想法,大概,在这种时刻走神的也只能有我夏晴深一个了。
第七十四章 花开花落,谁曾折相思1
几声鸟鸣声滑落于窗外的槐树的繁花叶茂之下,阳光已经从窗漏处投了进来,照着袅然升起的水沉烟上,又是一个淡金色的静谧的晨曦。我蜷了蜷身子,朝着温暖的方向又挤了挤,触手是温热的绷紧的肌理,是什么轻柔地抚过我的发丝,是什么刺刺的磨砂般抵住我的额?我惺忪地睁开一缝,还没看清楚什么,温柔的声音便响起在我耳边,说:
“乖,再睡一会儿。”他给我把薄薄的丝被拉至肩上,我这才意识到他不知什么时候给我穿好了衣服,当然了,是他的衣服,白色的丝质里衣宽大松垮地套在我身上,衣襟上直勉强地系了两个结,衣领处向下敞开着,身体的曲线轮廓若隐若现。纱帐透过的光线很好,不仅照着我微露的肩,还照着他赤裸的胸膛……我低低地“嗯”了一声,拢好衣服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好像听到一丝微不可闻的笑声,他追了过来,贴着我的背,手臂落在我的腰上,低声喊我说:
“晴儿?”他的下巴抵着我的肩,在我的脖子上轻轻地蹭着。
“嗯?”
“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你,原来感觉有这么好。”他轻声说,“好得像在做梦。以前总觉得幸福离我很远,可是今天,”他拂开我肩头的发,一个吻重重地落在我耳垂上,“才发现,触手可及。”
我的心窝处传来一阵酸楚疼痛,夹杂着一点怜惜,转过身来伸手紧紧地抱着他,是啊,触手可及的幸福,只是当初,我们都不太珍惜。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弯,兜兜转转才回到原处。
“我有什么好?”我伏在他的胸前,呓语一般。“继尧,不要说因为我美,因为我善良,这世间美丽善良的女子多了去了。我到底有什么好?害你周周折折地受了那么多的苦。”
“你有什么好?我也没怎么考虑过。”他看着我有些许懊恼的表情,笑了,“爱就爱了,为什么要找那么多理由来掩饰或是说明一个事实呢?你害我吃苦?我也希望是你害的,内疚吗?那你就用一辈子的时光来偿还好了。”
我的脸色变了变,心里仿佛被锋利的刀锋刺过一般绞痛,五脏六腑都痛得翻腾起来了,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震动着我的神经,这一刻我无法言语,也找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只记得以前在某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话:
让我在幸福的时刻里悄然死去……
这也许是最好的设想,可是那依然活着,依然爱着的人,将在余生中受着怎样的折磨?我终于了悟我一直害怕的是什么,我害怕给了他虚妄的关于幸福的承诺,后来却一手将他推入孤独无边的黑暗……
“继尧,”我越发地把他抱得更紧,“我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宁愿死都不愿意离开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皱皱眉,伸手拭去我脸上大滴大滴的热泪,轻声问:“怎么啦?你……”
“没有啦,”我眨眨发红的眼睛,笑着说:“昨夜,你弄疼人家了。”昨夜那撕裂一般的痛楚,至今还没有完全消退。
他的脸色忽而多了一丝赧然,嘴角一扬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伏在我耳边轻声说:
“以后我温柔一些,嗯?”
幸福像花儿开放,但愿我看不到花谢的那一天。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忙碌不已,先是到宫中谢礼参拜皇上皇后,接着是和王丛王德他们叙叙旧,大乔原来快要成亲了,小乔告诉我她的未来姐夫居然是孟如敏。
原来孟如敏就是豫南城孟守备大人的公子,从小聪颖过人,因为被我爹拒婚,孟如敏气不过后来就跑到青林山想要看看那个名叫夏晴深的女子有哪般能耐。
“他呀,当时见了我姐姐就以为是蜻蜓儿你,他一张口就说:‘我以为是什么天姿国色,原来也不过如此,若是才女,也不见有半点气质,夏晴深,你凭什么拒婚?!’”
我深觉好笑,连忙问,“那后来呢?”
“我姐半个字没说,就往他的膝盖狠狠地踢了一脚,疼得他呲牙咧嘴的,我姐才慢条斯理地说:‘还敢向我家蜻蜓儿求亲?连我都看不上你,你准备做个剩男吧!’”
我忍不住大笑,天哪,这两姐妹总是能把我传授的稀奇古怪的词汇用在适当的语境里。小乔又继续说:
“孟如敏追上来死皮赖脸地问我姐姐什么是‘剩男’,我姐姐解释说:‘你看市场里面那些卖剩了的甘蔗和箩筐里最底层的橘子,就是这个意思咯……’孟如敏气极,跳起来说:‘你等着,我一定给你好瞧的!’”
“这时,继尧哥哥经过,听到这话就把孟如敏请到议事厅里关上大门整整一个下午,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只知道大门开了孟如敏却不愿意走了,后来继尧哥哥回京,孟如敏二话不说自己打了包袱也追到了京城。当然了,他是怎么在青林山追到我姐姐的细节我就不说了……”
小乔拿过一个长长的毛布包裹给我,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具古琴,上面刻着两个小篆:太一。
“他说,这是送与你的礼物,希望你……快乐。”小乔说,脸上有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在青林山好吗?”
“他的眼睛是好了,可是……”小乔说:“却比以前沉默了。”
“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走了,我已经跟继尧哥哥说了。”她嗫嚅道。
“你马上回青林山!”我的脸色比晨霜还要冷淡,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如果你逼我走,我就告诉继尧哥哥!”她迎上我的目光,噙着泪,“就让我陪着你,我保证我半个字都不会透露,蜻蜓儿,我……”
“怎么啦,静乔妹妹?”梅继尧走进嘉鱼水榭,就看见了泫然欲泣的小乔和面带寒霜的我。
小乔说了声“我没事”就匆匆离开了。梅继尧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又看看那具“太一”,我缓和下来,迎上他询问的目光,笑笑说:
“这琴,是司马承中送我的。”
“听说,他的眼睛好了。”
“是吗?谁治好的?”我故作惊讶地问,他看着我,说:
“章太医为他针灸治好的。他到了青林山,你可知道?”
“小乔刚刚告诉我的。”我走到他面前,伸手缠上他的手臂,“我们别说他了,你一早出门都去了哪里了?”
“走吧,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他拉着我就往外走。
“去哪里?”走到府门外,宣阳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他把我抱上车,马车扬尘而去。我这才发现车厢里竟然已经备好了我日常用的物品和衣服。
“你不是嚷着要渡什么‘蜜月’吗?我已经告了假,陪你十天,开心吗?”
我点点头,侧过身子依偎在他怀里,甜甜的笑了。
他把我带到了盈川别业。盈川别业建在京城近郊的青台山的半山腰上,山上遍植松柏翠竹,山高而不险,苍翠幽深而不失灵秀,偶见悬泉瀑布飞漱山崖之间。盈川别业不大,但是间隔布局精巧,庭院林木假山湖泊无一处不成图画,风尚雅致。最里间的易晖园更是引了山中的一脉温泉,设了两个天然的而成的池子。
山中的时间比平常更显得悠长,这一夜安然入眠后,醒来时竟然穿着棉衣,身在山顶的笠亭中了。继尧说要带我看看这里的日出,与平日所见景色迥异。果然不多时,一线亮光隐隐于云海间,雾气氤氲可终是敌不过那线光芒带来的热度,笠亭周围的树木小草上的浅霜渐化为露水,滴落消失了。红日喷薄而出,霎那间东方华光大盛,所有的云彩都染上了金芒……
你一路抱我上来,就是为了这一刻?我问。
带你看遍世间最美的风景,不好吗?他说。
当然好,我赖定你一辈子了。我说。
求之不得。他笑了。
回到盈川别业后,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别业里的风亭月榭前的绿水湖边钓鱼,为了方便我把梅子红单衫的袖子剪断了一截,他不满意地看着我裸露出来的半条藕臂,警告我不要造次,我笑嘻嘻的拿起一条尚在挣扎之中的蚯蚓往他的嘴边送去,他脸色变了变,别开脸之余终于还是闭口不言了。
我一挥长杆,钓钩落入远远的湖水之中,淡淡然泛过一圈浅绿细纹涟漪,与他泛出的那一圈涟漪泯然相交后渐复平静。
然后无声地靠着他,半眯着眼,问他:你说是你钓的鱼多还是我钓的多?
他笑了,得意地说:你这样性子的人也能钓到鱼?
没过多久,我的钓竿上的浮子动了动,我惊喜地直起身子准备起竿,不料那浮子沉了沉然后就没有动静了,我不服气地拉起钓钩,才发现钩子上的蚯蚓已经被吃得一点不剩了。梅继尧大笑出声来,我忿忿然地坐下来重新穿好了鱼饵抛了竿,这边却看见他的浮子有些动静,他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不动。
我凑过去,伸手搂着他的腰,仰起脸蹭至他的下巴,他的凤目眯着,仿佛了然于心。那浮子向下动了动,我连忙伸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一啄,他眸色一深,俯身纠缠不放。心里偷笑一个,小样的,看你这回的大鱼上了钩你也钓不到!
不料那浮子猛地往下沉的时候,他的手腕稍稍一用力,鱼竿向后一拉,一条硕大的黑色鲤鱼便从水中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到他身后远远的草地上。我顿时呆住,他愉悦而得意地在我唇角印下一吻,说:
没告诉过你?我闭着眼睛也能钓得到鱼!
哼,小人得志!我就不该跟你比钓鱼,我该跟你比绣花,比弹琴,某名人说过,青蛙跟牛相比不应该比谁大一些,应该比娇小!
我俯身浇起湖中清澈的水来洗手,自然,顺手浇了他一身的水。
梅继尧只是大笑,也不避开。站起来抄手把我拦腰抱起,我的余光还盯着那条在草地上苦苦挣扎跳跃的鲤鱼,傻傻地问道:
不是说要吃清蒸鲤鱼吗?
是啊,只是吃晚饭之前想先吃个甜品……
他抱着我一直往风亭水榭里我们的卧房走去,直到帘幕纱帐纷纷落下,原来,这个时候我还成了一道甜品……
清晨,看着他犹在梦中的略带孩子气的睡容,我抓过一件外衫穿好,起来梳好了发,嘱咐在外间伺候的仆人不要打扰他后,便出了门,来到了风亭水榭外的清涧泉边坐着。
我想起了过去和他在青林山的生活,也是这般的快乐无忧,只是没有体会到他的用心,比如今少了甜蜜。他给我挽发画眉,替我穿衣结带,我为他整理书卷,陪他写文作画,他不是什么权倾天下的王爷,我也不是为世俗宫规所限的王妃,我们只是一对凡夫凡妇,偷享着片刻的温馨宁静。
夫复何求?
早饭后,他带着我到了以梅园,以梅园很大,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整座园子遍植梧桐,园中有块硕大的空地伶仃地种着一株树干干粗大枝叶繁茂的梅树。
为什么,只有一棵梅树?我问。
这梅树是我父王当年亲手为我母妃种下的。他拿起一旁的小锄头卷起衣袖微笑着对我说:
晴儿,今日我要为你种一棵梅树。
我呆立在一旁,看着他掘土,看着他种树,看着他浇水……幸福感溢满开来,然而悲怆感也压抑不住在心底翻江倒海,我喜悦而忧伤地看着他向我走来,我喃喃地问:
继尧,它会开花吗?
会,已经开花了,还会结果。他笑着把我纳进怀内。
这一瞬,我的泪水决堤而出。
接下来的几天,有时候我们会在清涧泉旁迎客松下放两张长长的藤椅,躺在那里看书;有时候会到绿水湖泛舟,采莲,缠着要吃藕羹;有时半夜不寐时他会带着我坐到屋顶上饮着女儿红,望望月亮清辉,讲讲故事……
讲司马轩和梅以心的故事。
像我曾经听过的那般,谢眉容珠胎暗结的事震惊了整个京师,可是司马轩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与梅以心的鸳盟。梅以心闭门不见,他调出东营的兵马重重包围了御史府,迫使梅以心不得不见他。梅以心决绝地让他别再纠缠,司马轩在她手中放了一把镶嵌着雪玉的匕首,对她说:来,剖开我的心来看一看。说着就抓着梅以心的手向自己的胸口刺去,鲜血迸溅,梅以心才明白面前这个连死也不怕的男子怕是自己今生也逃不过了,那样坚决的、不顾一切的爱终于打动了她的心,决意与他共偕连理……
那把匕首,叫寒梅玉雪。他淡淡地说,似在叙述一件与己身无关的事情,我心中一动,原来那时,在齐云山谷中,他的确是想过让我用这把匕首,杀了他的……
我的父王死后,母妃一直郁郁寡欢。她也想追随我父王,可是放不下我;她不是不知道谢眉容想要至她于死地,而是想放弃了。我还记得她安排好我逃生的路线时对我说,她和父王始终是欠了谢眉容一个情。当时她并不知道我中了毒……可是我比司马承中幸运,我的父母虽然早逝,但是他们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他们离开了我,但是他们把你送来了,晴儿,我曾经想过就和你那样,留在青林山直到须发皆白……
继尧,我的那张退婚书呢?你放哪了?
你还敢提?!
我伸伸舌头,头一歪倒在他的怀中,装睡去了。
两天后的傍晚,我带着两套替换的衣服到书房找他,打算去泡泡易晖园的温泉,还没有进门便看见宣平匆匆忙忙地闪身进了书房。我走进去,宣平对我行了个礼,继尧看看我手里的衣服,说:
“我和宣平有事要谈。”
“那,我在易晖园等你。”
丫鬟如意在一旁伺候,我身在浅白色的浴汤中泡着,双目微微闭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畅愉悦地开张着,身上轻薄的里衣贴着肌肤,我不由得提醒自己回去要把衣服重新裁成短衣短裤,以后泡起来舒服……
一双有力的手臂毫无预兆的从身后伸来抱住了我,我吓了一跳,然后扳开他的手,嗔怪道:
“真是的,迟到了还吓人!”
“你还说,我来了都不知道。说,你刚才在想谁,嗯?”
我转过身去看他,不期然看到他精赤的胸膛,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氤氲的水气蒸腾着,他身子靠在光滑的池壁上,惬意地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五官是如此的分明,还带着水气,凭空多了几分魅惑。我咽了咽口水,走近他,伸出手抚上他的薄唇,他长长的睫毛一动,舌尖伸出舔过我的手指,我的心脏被刺激得有些心律不齐,连忙缩回手指,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勾住了我的腰,用力一勒我便整个人紧紧地贴住了他的胸膛。
那层薄薄的、湿漉漉的里衣已经被他很“温柔”地撕扯下来了。他低头吻住我,那双不安分的手在我身上来回游走,小腹上升腾起一股热流,炽热的身躯还有热气蒸腾的温泉水,让我浑身灼热似被火烧。他纠缠不休的吻掠空了我胸腔里的最后一口空气,我只知道有一霎那我呼吸急促困难身子发软,接着便两眼一黑,昏昏然地绵软着倒下……
“该死,你究竟泡了多久的温泉了?!”
醒过来后,人已在风亭水榭的卧室之中。我身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穿好了衣服,梅继尧坐在床边舀起一勺鸡汤喂到我嘴边来,一边说:
“如意说你足足泡了一个时辰!什么都没吃还敢泡那么久的温泉!”
我也暗自懊恼,那么好的一场风月情趣,就被这饿得发晕的自己毁掉了。
“继尧,我们明天再泡一次好不好?”
他瞪了我一眼,我想着他又要说没有下一次了,半晌,他才说:
“好,不过吃了点心才能去!”
我红着脸,笑得比盛开的花还要灿烂。他刮刮我的鼻子,无奈地笑着说:
“你呀!”
如意进来,说是宣平在外候见。梅继尧让宣平进来,只见宣平把一小卷书札交给他,他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你先下去备马,我就来。”他对宣平说。
“发生什么事了?”我连忙问,他要走了吗?
“宫里出事了,我要立刻赶回去。你好好睡一觉,明日我派人来接你。”
第七十五章 花开花落,谁曾折相思2
我相信这一次宫里定是出大事了。第二天继尧遣了方鸿来接我回府,然而整整两天继尧都没有回过王府。我让成阅到宫里打探消息,成阅匆匆回来说皇宫已经戒严,连靠近都不可能,更别说是打探消息了。
第三天夜里,继尧终于回来了,身上还是那件已经有些污损的袍子,一脸的疲惫不堪的神色,还隐隐有一丝忧虑伤怀。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发生什么事,便听到一阵沉重悠远的钟声响彻了整个京城。我难以置信地问他:
“真的是出事了?”
他点点头,说:“皇上薨了。”
兴德二十三年,太子辰恒登基,改国号为元熙,改年号为元熙元年。自此开始了东庭王朝的元熙盛世,此是后话。
为了兴德王的葬礼和新皇登基继尧忙碌了整整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早出晚归不说,有时候他是何时回来又是何时离去的我也竟不知晓。王府中的大小事务着实不少,有些是成阅打理的,而有些突发的事情成阅做不了主就会来问我。
时近深秋,凉意袭人。我坐在归澜亭中静静地听着成阅述说一些要务。
“王妃,秋收将至,王府名下的二百七十三亩田地的租子是否要加收?”
“今年收成如何?”
“今年风调雨顺,收成甚丰。”
“那就按往年的规矩办吧。还有,前月府中那个孙姓家奴仗势欺人的事处理好了吗?”
“都按王妃吩咐的,已经送交衙门惩办。”成阅恭敬地把一叠账簿放在石桌上,“王妃,这是王府名下店铺这半年来租金的收支情况……老奴已经请工匠来废园测量过,两天后就会交上设计图样。”
“嗯,我知道了,还有吗?”
“王妃设计的图样我已经拿去天工坊,天工坊的人说半月后即可做好。”我嫌檀木床太硬,于是画了图样让天工坊的人用弹簧和椰棕做了一个床垫。
“工部的侍郎张大人,吏部的侍中李大人想要见王爷,递了拜帖,老奴已经说了王爷不在府中。可是不识相的小厮自作主张地把他们的献礼抬了进府,现在张大人和李大人还在云海厅中等待王爷,王妃您看……”
“你就替我转告他们一句话:路遥知马力,王爷必能体察二位大人殷勤为国效力之心。置于那些献礼,你该知道怎么办,也不要让王爷知道,省得他烦心……”
“是。”成阅真要告退,我叫住他,淡淡然地说道:“成总管,其实以往你是如何处理这些日常事务的你就按着办就行了,王爷对成总管一直是很信任的。”
“谢王妃信任,老奴以后知道该如何做的,老奴告退。”
成阅走了以后,我一本一本地翻阅着那些帐册,也不知过了多久,夕阳已届西天,瑟瑟的秋风中就连晚霞也失却了些许妩媚。忽然觉得有些冷,就让杏花去给我拿件薄披风来,人有些困倦,便把头枕在手臂上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一件披风披在了我的肩上,我“嗯”了一声还想多睡一会儿。可是,那个愠怒的声音清楚伶仃地响起了。
“谁让你拿这些琐事烦扰王妃的?!成阅,你这些年的总管怕是白当的?”
我身子一动,接着便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继尧那张满是倦色和薄怒的脸,而一旁的成阅低头垂手跪在地上。我笑笑说:
“不关成总管的事,是我终日无聊,想找些事干罢了,你别责怪他。”
梅继尧淡淡地扫了成阅一眼,伸手给我绑紧了披风,一边不悦地说:
“秋风渐凉,你怎么敢就在外间睡着?”说着便牵着我的手走回了嘉鱼水榭。他知道我喜欢住在嘉鱼水榭,所以从成亲之日起他住的天心阁就变成了他和幕僚议事的大书房。外厅早已备好晚饭,我和他在水榭中的生活其实很简单,也没有什么一大堆的丫鬟仆妇伺候着,就只有杏花和内监小钦子。
“皇上已经登基了,还有很多事要忙吗?”
“朝中一批旧臣离去,吏部的事情比较多。对了,皇上选妃了,晴儿你可知道你姐姐她被封为柔妃娘娘了?”
我摇摇头,“为什么不是皇后?她不是已经有了皇上的骨肉吗?”
“你知道?”继尧眼神一动,看着我,若有所思。“你要去看看她吗?”
“不用了,”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宫里那么多人照顾她,再说辰……皇上肯定比你我更紧张的,不用担心。”
“可是我听说,她整整吐了半个月了,几乎吃不下东西,太医院的大夫们想尽办法仍是无法缓解。你真的不要去看她?”
他很聪明,我一直知道的,我不想他再在这问题上纠缠不休,于是说:
“好吧,只是明日我不想去,过两天再说,好吗?”
“刚好下个月皇太后开家宴,到时你和我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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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家宴,御花园中好不热闹,来往的宫娥太监络绎不绝,各色果品甜点琳琅满目,还有一些穿得娇俏艳丽的宫妃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莺声燕语。秋天的菊花尚未零落殆尽,御花园中用了各色花架摆放着各地进贡而来的珍奇菊花,黄白红紫,茎叶花色,品品不同。
继尧刚一进宫,便奉诏进了御书房议事,我被带进了御花园,随着我的只有小钦子。那些宫娥婢女妃嫔媵嫱我都陌生不已,随着太监的一声高呼:
“宣阳王妃到——”
花园中的众女眷的目光同时齐刷刷地投向我,我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而这时一个温和细腻的声音不大不小不偏不倚地传了过来。
“妹妹可来了,多日不见,姐姐我甚是想念呢!”水晴柔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身旁两个侍女陪伴着,脸上的腮红掩不住底色的苍白。她微微地笑着,一种亲切的眼神蔓延开来,我上前浅浅行了一礼,说:
“柔妃娘娘有了身子,自当事事小心,切莫劳神伤身,一切以腹中小皇子为重啊!”
水晴柔伸手扶我,我巧妙的直起身子避开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又很快隐去。
“柔妃姐姐,怎么不引见一下?妹妹我对这位宣阳王妃耳闻倾心日久,今日难得一见,芳龄很是盼望结识柔妃姐姐的这位妹妹。”
我的眉头忽地一跳,一张美丽素淡的妆容毫无预兆地映进眼帘,谢芳龄肤色晶莹如玉,眉眼盈盈细腻有致,嘴角带笑然而剪水般的双瞳却是冰雪密布,那寒冷的光芒一瞬间刺痛了我的眼。谢芳龄身上的华衣贵服告诉我,她已经是宫妃……
“对了,这位是皇上亲封的谢贵妃,这是宣阳王妃,我的妹妹夏晴深。”水晴柔语气平淡波澜不惊,似在闲话家常。“我的妹妹生性活跃不喜拘束,以前在颢王府时常常为求方便男装出行,这样的性子也只有宣阳王能容的了她,芳龄妹妹不要失望了才好。”
“怎么会失望?芳龄羡慕还来不及,同为女子,我似是井底之蛙,比不上王妃眼界开阔。芳龄当初还因为不知天高地厚差点错爱他人呢!听说宣阳王妃与柔妃姐姐的父亲夏泓是当世大儒,不知为什么夏先生宁愿隐居避世也不愿为朝廷效力呢?”
水晴柔脸色一沉,似有不悦,我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说:
“如今盛世太平,朝政清明,在朝为官还是隐居山野又有何区别?更何况我爹爹在乡野以圣贤之书熏陶教育我东庭子弟,为国输送栋梁人才,这难道不是为国效力?报国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人选择入朝为官,有人选择山居一方,只要各在其位,各司其职,何尝不是报国?”
谢芳龄一时语塞,望着我,神色里有着一丝不甘和怨恨。
“夏泓先生?就是那个写过《博观文论》和《粹玉诗选》的小泉先生?”
不知是哪位嫔妃惊讶地问了一句,我微笑着看向她,说:
“正是家父。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我爹爹早已改号为‘雨泉’先生了……”天知道我有多不喜欢别人把我爹爹称作“小泉先生”。
“宣阳王妃果然好才情,不如就陪本宫赏赏花吧。”
谢芳龄上前一步,手臂一伸便挽住了我的手,我愕然之际她已经迈着轻盈的步子拉着我走到那些菊花架子前面了。
“晴儿不懂赏菊,谢妃娘娘错爱了。”
第七十六章 花开花落,谁曾折相思3
“错爱了?”她忽然低声冷笑起来,“不懂赏菊,可是赏桃赏杏却很在行,王妃莫非忘记了?”
我皱眉,幸好此时身边没有什么赏菊的宫妃侍女。我把手从她臂内抽出来,说:
“那一次是我的无心之失,很抱歉!”
“你很骄傲吧?!”
“此话何解?”
“或许王妃是为了拒绝我的自作多情才从那一天成了宣阳王的男宠的吧?那日之后我已经不作奢望,可是,慕珏却拿着那方玉佩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竟以为慕珏当真是对我情深意重,可原来他看中的只是我们谢家的商脉!”
“芳龄悬崖勒马,不失为明智之举。”
谢芳龄却笑得更大声了,笑声中满是讥讽嘲弄之意。“王妃怕是不知道吧?在慕珏离开东庭之前,我曾经把谢家所有银号的持有人信物交给他,惟一的心愿便是跟着他离开东庭到屹罗去,我甚至不要当他的王妃,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可以了。但是,”她盯着我,眼神中如有雪芒迸射,一字一句地说:
“他拒绝了。因为他要带走的人是你!”
我僵住了,随即摇摇头冷淡地解释道:
“你误会了,他对我好只是为了胁迫宣阳王,那不是爱。”
“那什么才是爱?他为你改变了放弃了,甚至连最原本的动机都忘记了,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得不到就要摧毁,这样的爱,谁要得起?”我稍一欠身,“谢妃娘娘,晴儿也该去看看姐姐了,临走前送姐姐一句话: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幸福不在别人身上而在自己手里,万望珍重、惜福。”说罢不顾谢芳龄在原地怔忡便转身离去。
小钦子带着我到了永福宫,永福宫中早已经摆好两列长长的小方桌,正首位置坐的正是威严高华的王太后,家宴将要开始了。
“皇上驾到——”
明黄色的身影在垂下头的我身前经过,辰恒每走一步都很稳,尽管看的只是他的背影,可是那种江山在握,睥睨天下的威严和气势半分不减。
我和其他王府的内眷同坐一列,开席之后,我和旁近的定南侯的夫人、永安王王妃不时地聊着九月的菊花那个品种最妖娆,或是重九登山的乐事,倒也相处得甚欢。定南侯夫人才十七岁,样子天真纯美心无城府;永安王妃年纪较大,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是也和蔼可亲。我刚刚夹了一箸清蒸霸王鲈鱼进口里,忽然听得首席那边传来王太后中气十足的声音,说:
“哦,那照你们说,宣阳王妃的琴技该是十分了得了?”
“可是芳龄听说,宣阳王妃的舞技更胜一筹,太后如若不信,让她即兴表演一番便可知真伪了……”
那口鲈鱼呛在我的食管里让我差点噎死,永安王妃看着我如梗在喉的表情,既好奇又关切地对我说:
“太后她们好像在谈论宣阳王妃你呢!”
“太后,晴儿她舞技粗疏,难登大雅之堂,恐怕……”梅继尧的声音适时响起,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可是太后又说:
“今日家宴,来的都是司马家的人,何来见笑之说?本宫对宣阳王妃过去怕是有些误会,听说她才情过人,精通音律舞蹈,本宫想消除偏见一饱眼福罢了,怎么?莫非继尧真如传闻那般对王妃呵护备至到了这个地步?”
“继尧不敢。”
我马上把口里的鱼肉吐了出来,走到一脸威严的王太后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太后万福,先皇仙游,皇上初登大宝,王爷是怕晴儿一时得意忘形,罔顾太后娘娘的心情和宫中的气氛。若是太后想看,晴儿当然愿意献舞,请太后容晴儿准备片刻。”
王太后颔首,我站起来福一福身便退下去准备了。我到乐器房挑了一个大小适中的腰鼓和两柄细棒锤圆的长长的鼓槌,然后让人搬了两面高与人齐的大鼓到永福宫的大殿之上。换上窄身的上衣,在白色底印染上墨色荷花的水烟罗襦裙上加了两层浆硬了的浅绿薄纱,头发披散随意地挽成一条黑得发亮的发辫。
呵呵,这是谁?这当然是青林山的蜻蜓儿了。
永福宫开阔的大殿之上,我步履轻盈的几个旋身跳跃,手中的鼓槌轻敲出几个单薄却有节奏的音,我的手轻快灵活地上下舞动,那单薄的音符延绵下去竟成了朴素而生动的韵律。踩着略微生疏的步法,我优雅地微笑着,旋身,鼓点如雨一般密密落下,秋风抚过,那点点秋雨便了无声息地隐没了,而雷声却在闷闷作响……我的旋身越来越快,快得仿佛只有影子在动,身子前倾后仰之际,腰鼓和背后大鼓轻重不一的鼓点竟默契地融合在一起,激烈而紧张,有如暴风雨临近……鼓声渐渐回落,声音渐趋柔和,我的手开合如莲,优雅而妙不可言,最后以一阵急而短促的鼓声结束了整个舞蹈。
鼓声隐没时,满座俱寂,我累了,额头微微沁出汗水,灯火明灭,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我不会跳舞,一点儿也不会。可是我会打鼓,以前和教音乐的成先生整天讨论乐器配合时被他强迫我学过,说对掌握节奏有益处。
现在看来,何止有益,还当了一回救命稻草!
颠簸的马车上,我躺在继尧的怀里小憩着,半闭着眼睛。他深深地看着我,眼里有一丝好笑,更多的是怜爱疼惜,我往他的怀里蹭了蹭,带些不满地说:
“太后就算再喜欢我的鼓舞,也不该赏赐这些东西呀!害得我连马车都坐得不舒服,又不成把它们马上扔了,真是后悔死了。”
马车上堆着两个庞然大物和一个庞然小物。猜到了吗?对了,就是我刚才表演所用过的两大一小三个鼓!太后看我的舞看得心花怒放,干脆把那些鼓赏我了,说是西乾进贡之物,不知是用深海某种巨鱼的皮精制的……
“我好像从来不知道你擅长击鼓。”他把手臂收了收,紧紧地拢我入怀,低下头在我耳边说:
“可是,如果你下次再敢在别人面前跳这样的舞给人这样的惊喜,我一定饶不了你!”
我反而笑嘻嘻地伸手绕上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如兰,说道:
“我跳得好看吗?你喜欢吗?答案让我满意的话,继尧,我以后只跳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唇一动,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耳垂。
“小妖精!”他俯身狠狠吻住了我。
他的这声“小妖精”忽然让我恍然起来了。我想起了那个断断续续的梦,还有那一身红衣似山间精灵的小鱼,那个白衣男子是谁?可惜,在梦中我总是看不见他的脸……这个梦,与我有关吗?我摇摇头,笑自己的多心。而继尧放开我后,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句:
“晴儿,你记住,以后在这种场合,切勿再如此露锋芒。”
“难道要驳了太后的面子吗?”
“拒绝了太后,有什么责罚我尚可以替你担着,毕竟宫里宫外已是两重天地,她再有怒气也是鞭长莫及;你要记住,我的二哥,不再是以前的颢王,而是当今皇上,这个天下都是他的,更不用说一个小小的女子。他一时放开了你,谁知道他又会不会在某一瞬心生悔意了呢?你那样的灵动魅人,本是无心,可是落在他人眼里,那就成了有意。我的话,你明白吗?”
我坐起来,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你害怕了?”
他抓住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坦然地看着我。“是的,我害怕了。”
“可我不是什么小小的女子,我是你的妻,我是宣阳王妃。”
“我是男人,我知道今晚二哥看着你的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
“你不是害怕,你是吃醋了!”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会吃醋。我甚至不希望他碰你一下,甚至一个拥抱,所以成亲那天,我迫不及待地到太子府把你抱走……”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我已经嫁给你了,是你的人了,一辈子都是。你不知道?嫁了人的女子不值钱的。”我笑了,原来他的小心眼还挺多的。
“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害怕失去。”他浅浅地喟叹一声,说,“晴儿,你知道当年沈培方在青林山给我算了一卦,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我隐隐地觉得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对我说:你所爱的女子,必因你而受尽磨难,历尽生死难关。”
“我本来不相信。想我生来便骄傲自负,天下的人或事有那桩不在预想计算之内呢?若我倾尽全力去护卫一个女子,她岂会受半点伤害?可是,在你身中失心散时,我便发觉了意外根本是无法预料的。”
我默然,半晌,抬起头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说:
“继尧,那沈培方有没有说,你所爱的女子,因为你,因为经历过的种种考验和磨难,她的生命开出了空前绝美的花朵?你不用愧疚,不用担忧,因为,这一切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我紧紧地抱住他,不再言语。
冥冥中注定了,他就是那个在忘川上等我千年的红尘摆渡人,只等我阑珊的步履踏上小舟,渡我至幸福的彼岸。
第七十七章 花开花落,谁曾折相思4
秋深意浓,微风中带着些萧瑟的味道,垂柳荷叶枯败不已,而花园中的枫叶染上了丝丝红意,正是属于它自己的美景良天。两棵高大的梧桐树间是一个宽大的秋千,我一身素绿水烟罗襦裙肩披绞纱巾坐在上面轻轻地摇晃着,墨色长发只梳着一条粗大的辫子,末梢的束发金丝带上垂着两颗硕大圆润的明珠。继尧常常笑我没个王妃样子,其实他也知道,这都是他宠出来的。
手里拿着一片榕树叶子,放到嘴边,撮着嘴费力地吹了几下,可是只响起了几个喑哑的声音,根本不成调子。暗笑自己的无用,我只好垂下手,头靠着秋千的藤索,秋阳仍旧灿烂,使得我半眯着眼睛看着满园花草该零落的零落该盛放的盛放。
“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绿池落尽红蕖却,落叶犹开最小钱。”我轻声念道。
“人若不自惆怅,又何来悲秋?”他的身影挡住了我面前的阳光笼罩过来,我怔怔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来的继尧,他一身青衫磊落,干净、温文,没有半点浮华之气,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傲人神情。
这就是他,真实自然的梅继尧,我的夫。
秋千很宽大,他坐在我身旁,伸手取过我手中的榕树叶子,对我莞尔一笑,叶子放到唇边,薄唇微动,一阵尖利而悠远的叶笛声悠然而出,刺破了园中蔓延着的轻寒之气。
“人说精通叶笛之人可吹出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可是当真?”
叶笛的婉转流畅的旋律骤停,继尧侧着身子看着我,笑笑说:
“想学吗?”他把叶子递到我唇边,“我可以教你。”
我看看那片光洁碧绿的叶子,忽然就想起以前他逼着我喝下他喝过的半杯青梅酒,不由得好笑,说:
“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你吹过的叶子我再吹,这不等于是间接接吻?”
他怔了怔,随即大笑,“你不喜欢?那我们来个直接一点的好了!”
双手一抱,把我放至膝上,俯下头便贴住了我的唇瓣,温柔地迂回缠绵,双手不知何时滑落至我的衫内,一丝风扑了进来,我稍微清醒了一些,连忙推开他,脸红耳赤地说:
“现在是大白天!你……”
“我知道啊……”他仍是抱着我,隐忍着情潮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开我的额发,细致地描绘着我脸上的轮廓,在我耳边喑哑着声音笑着说:
“晴儿,我想你了,我……”还没说完,他的吻又像绵密的雨点一般落了下来,我胸腔里的空气再一次被抽空,忽然身子一轻他把我整个人抱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说呢?还是你喜欢在花园里……”他低笑着,我的脸早已被全身的血液倒灌,红得见不了人了……
新皇登基了,很多事情在这短短的一两个月里都逐渐安定平静下来了。
我越发地缠着他了。天气渐渐寒冷,我便缠着他穿我一针一线纳好的填充了鸭绒的“棉衣”;还缠着他不让他早起上朝;我每天都到厨房去做一道自己新发明的菜,缠着他试菜;初冬阳光依旧温和,我便缠着他和我一大清早便去天一湖旁的落鸦山登山,看日落。
天工坊的人修改了好几次后,一张像模像样的弹簧床垫就送入了府中。天工坊的坊主李师傅想要跟我协商可否把这一设计卖给天工坊,我拒绝了。
我对他的这点小心思,是惟一的,没有复制品的。
继尧下朝回来便在房内看见这么一张新奇古怪的垫子,便问我:
“这是什么?”
“弹簧床垫。床板硬硬的,咯得我可疼了。”我说。
“这个床垫舒服吗?”
“坐一坐不就知道了吗?”我忙着看账簿,头也不抬地说。
“做一做?”他好笑,凑到我身侧抱起我就往床榻走去,随手便把我手中攥紧的账簿一扔。手一挥,绡纱帐无声落下,我瞪着他,刚想大声抗议,他嘴角的笑意甚深,手指抵住我的唇说:
“不试,怎么知道它好不好?”
我无语了,只记得这一试醒来后已是黄昏日落,看看身边的人竟然还拥着衣衫凌乱的自己睡得像个孩子似的,那长长的睫毛投下一道弯弯的阴影,像极了他偷笑时弯起的嘴角。
腊月将来时,山上的野梅花竟然先开了,我便到市集上找了一个买馄饨的老伯,让他挑着担子随着我们上山赏梅,饿了就让他做馄饨,我带了两壶酒,一壶青梅酒,一壶女儿红,遇到风景好的地方我们就停下来,一边温酒喝一边看风景。
“你不能喝女儿红!”我抢回他手里的酒杯。
“为什么?”他竟象被抢了玩具的小孩一样有些委屈,不忿。
“你喝醉了谁背我下山?喝青梅酒吧,酸酸甜甜味道好!”我把青梅酒递给他。
他无奈失笑,伸手刮刮我的鼻梁说:“娘子,你那壶酒就算为夫全喝了也不会醉!”
那一天,我还是拗不过他,他真的也没有醉,只可惜,我喝醉了,据说山顶的野梅花开得更为灿烂。他背着我上了山,却唤不省醉醺醺的我。
后来,我得出结论,一定是他的女儿红掺水了,我的青梅酒酿得过头了。
继尧到了越关城督办城防的这一天,阳光正晴好时,我在屋外看书时不觉打了个盹,忽然手上落入了什么冰凉轻盈的东西。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天空忽而飘下了细雪,小小的六角形的冰晶看起来是那么的晶莹工巧。
只是,那雪花在我手心融成晶莹的水滴后,那种冰冷的温度竟倏的一下子顺着我的手心像针芒一般刺进我的血管里,短短的几秒间不断游走直至心脏,有那么一瞬,冰寒入骨痛彻心扉。
我跌坐在地上,脸色发青。杏花刚好进了屋给我拿披风,小乔远远地看见了,连忙跑过来扶起我。
“蜻蜓儿,你怎么了?”她把我扶进卧房,看见我极难看的脸色,再摸摸我的手,大吃一惊,连忙让人燃起了炭盆。片刻之后,整个房间和和暖暖的,可是我的身子还是冷得发抖。
小乔拿过一杯热水让我喝下,“我去请章太医来看看!”
我一把拉住她,“不要!没有用的。”
“蜻蜓儿,我不能眼看着你就这样下去!我要告诉继尧哥哥,我……”她死死地咬着唇,可是泪水还是无声地坠落在衣襟上。
“你想让他把我送到屹罗慕珏手上吗?还是让他一辈子都因为我而受人胁迫?慕珏真为我解了毒,我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你以为他还会把我送回来吗?”我眼眶发红,尽管我知道,慕珏若真要为我解毒,继尧是不会在意的;可是这件事传于天下悠悠众生之口,叫人情何以堪?
“你让我看着你活活受折磨,看着你一步一步地朝死地走去,蜻蜓儿,这才是让人情何以堪啊!”小乔一把抱着我,在我胸前痛哭起来,“对不起,蜻蜓儿,都是我一时冲动,错了……”
“情深不寿,也许是他待我太好,连上天都要妒忌吧。”我叹了口气,拿过帕子擦干净她的泪水,“若你真当我是姐妹,那么,不要告诉继尧,让我现在快乐无忧的日子再延长一些吧。我不怨你,真的。有些人共同生活了一辈子,思念对方的时间也许加起来还不超过一天,我很庆幸我和继尧不是那样有份无缘的夫妻。”
“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了吗?慕珏不会忍心看着你死的……他爱你……”
“那样的爱,我不想要。小乔,你知道被一个自己已经不爱的人禁锢着是件多么恐惧的事情吗?每天都生活在抗拒中,你不可能坦然地对着他微笑,甚至连恨都显得那么多余……”
是啊,连恨都显得多余了,行云,你料得到你我之间也有今日吗?
第七十八章 花开花落,谁曾折相思5
小乔为我点了安神香,那热水给我拭擦了手脚,我的身子才暖和一点,迷迷糊糊地睡下了。到了半夜,忽然听到小乔的和一个陌生声音的对话。
“成总管,你告诉这位公公,我们王妃今日身体不适,好不容易才歇下。若是宣阳王此刻尚在府中,也不会让王妃进宫的!”
“成总管,我是奉皇上口谕赶来的,立刻宣召宣阳王妃进宫,此事十万火急,万万不可耽搁啊!”
“你家皇上到底有什么急事非得在夜深人静时宣我们王妃?传出去也不怕影响了王妃的清誉!”小乔也急了,声音大了不少。
“柔妃娘娘难产,疼痛了一天一夜,宫中稳婆束手无策,太医出于避嫌也只能隔帘问诊,所以皇上急召宣阳王妃进宫……”
“王妃!”成阅眼尖,马上就看见了披着紫罗披风站在外厅门口的我,而那位太监马上跪下行礼,我摆了摆手,说:
“请公公回禀皇上,就说本王妃抱恙在身,怕耽误柔妃娘娘的凤体,还望皇上另请高明。相信娘娘福大命大,自能平安渡过。”
那太监面有难色,但还是转身离去了。
“王妃可是不适?老奴这就去请章太医过府。”成阅关切地看着我。
“成总管不必费心了,只是小小风寒,也不必惊扰了王爷,知道吗?”看见成阅点点头,我才放心地走回卧房。我说过,从那一天起,我和水晴柔再无半点关联。我不想去看她,我怕我自己会连她刚出生的孩儿都恨上了……
“我要见你们王妃……”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把我唤醒,我的头昏昏沉沉的痛,唤过杏花,问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杏花还没回答,成阅微微发颤的声音便在入门处响起:
“王妃,有客……来访。”
我浑身无力地拉过披风,走到外厅去,外厅的仆人竟然都隐没不见了,一个明黄身影背对着我,昏黄的烛光下,墨色金龙似要裂帛而出。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我连忙跪下来。
“你的眼里有我这个皇上吗?竟敢抗旨不遵?!”冷冷的语调中仍能听出他的震怒,“你这个宣阳王妃胆子还真大!”
“皇上息怒,臣妾也知道柔妃娘娘难产一事,可是臣妾抱恙在身难免会力不从心,届时耽搁了娘娘,臣妾万死不足以辞谢啊!所以皇上还是另请高明……”
他霍然转过身来,那张俊逸有如谪仙的脸上满是怒意,“夏晴深,现在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是你的姐姐,不是别的什么人!你真的要见死不救?就算没有半点医术的姐妹,也会担心,也会想要看她哪怕是最后一眼了……你,怎么会这般铁石心肠?!”
辰恒从来没有这样骂过我,从来没有……
“皇上恕罪,臣妾有心无力……”我神色不变,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有心无力?”他盯着我,“夏晴深,你可知道,你姐姐肚子里的孩儿是我的血脉是继尧的侄儿?当你说出这个词时你不觉得有愧于你的父母有愧于司马家?好,很好,我不勉强你……”
他转过身去,高大而略显瘦削的身影显得那样的寂寞、孤单,暗处的小太监走出来为他掌灯。
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嘉鱼水榭了。
“皇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臣妾知错了,臣妾整理好衣装马上进宫。”
辰恒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远远地凝视着我。
“可是臣妾有一请求。”
“你说吧。”
“此事了结之后,皇上就是皇上,再也不是晴儿的姐夫,也不是晴儿的朋友。但凡与这个关系有关的一切,晴儿希望不再受到打扰了。”
我看不清楚辰恒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淡淡地道:
“好,准奏。”
到了毓秀宫,早已有宫人带着我进了柔妃的房内。太医说她早已服下胎产金丹,我稍稍行礼后,满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柔妃看见我,眼神忽然一亮,张口想说些什么,我笑着安慰她说:
“娘娘放宽心,小皇子顽皮贪玩,不过很快就会出来的。”
拭捏她右手中指中节,果然突突跳动不止,她此刻疼得眼泪直流。把厚毛巾放到她口中咬着,告诉她先休息一下,避免精神困倦。然后让稳婆扶好她的体腹,以免胎儿转动不顺。
可是休息了一会儿,她又痛起来了,稳婆面有难色地对我说,胎位不正,再拖延下去怕是对大人孩子都不利,与其这样,不如……我瞪她一眼,她硬生生地把那半句话吞回去了。这时已经是东窗既白,过了一夜了。
再一次用酥油滑石涂产门、洗产户,我命人把八珍汤加益母草浓煎送上,让柔妃喝下去以助长气血。可是她脸色发白,浑身无力,连汤药都喝不上几口了。
傍晚时分,催产多时,忙着给她纠正胎位,我已几近虚脱,忽而听得稳婆嬷嬷喜道:
“看见了,要出户了。”
“给娘娘用参汤。”取出婴儿之后,拉下胎衣,我果断地剪断脐带,同时以右手二指紧跟脐带而上,带尽处,捺出余留她体内的胞衣。
我的手都是颤抖的,距离我曾经实习给人接生,已经隔了两辈子那么长。
“是位小皇子!恭喜娘娘,平安诞下麟儿!”丫鬟仆妇跪了一地,我刚要收拾药箱离开,忽然听到稳婆一声惊叫:
“血!娘娘血崩了……”
我一惊,回过身子去看柔妃,她的身下不知什么时候被血染红了,一张脸苍白的血色全无,失去血色的双唇紧咬着。我拔出金针刺向她的人中,再分别在她下腹的重要部位施针,一边焦急地道:
“准备生化汤、益气丸。嬷嬷,跟娘娘说话,别让她睡着。”
血,终于止住了。我舒了一口气,柔妃已经疲倦地睡过去了,这时宫门打开,明黄色的身影匆匆走来,丫鬟仆妇们纷纷道喜,辰恒看过婴儿后,坐在柔妃榻沿,握起她的手,轻声地对她说着话。宫人们都很知趣地回避了。
小丫环帮我拎起药箱,我看了辰恒一眼,他侧身对着我,不知道有没有看见我告退的一礼。
走出毓秀宫的大门时,抬头望天,我见到的竟然是满天星斗,原来,已经过了两个夜晚了。
小乔该担心得不得了吧?继尧呢,他该在赶回王府的途中吧?
我微笑着,一步一步下了毓秀宫的台阶,可是明明近在眼前的宫门似乎浮动模糊起来,忽然眼前有黑暗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身子一软,就这样跌落在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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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有股暖流缓缓流入,我的四肢百骸终于感觉到有丝暖意了。可是那道热流却无法触碰心脏,仿佛被什么挡了一下又退回原位,心,还是冷的,带着丝丝刺痛……
水沉香的气息飘过,我的意识渐渐回归,眼皮动了动,却疲乏得不愿睁开眼睛。
“还是不是很冷?”一个低哑的声音问。
“嗯,冷……”我抓紧了胸前的被子,那只一直握着我掌心的手将我环入一具温热的胸膛,我微微睁开眼睛,那明黄绣金线的衣袖刺痛了我的双眼。我霍地推开那手臂,才发现就连自己身上的丝被和旁边帐幔都是明黄色的。我惊惶地转头看着坐在床沿的辰恒,他静默地看着我,凤眸里尽是忧伤。
我正想下床跪地,他却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太极殿里的几个炭盆子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四周是水一般的沉静无声。我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可是这更增添了气氛的不协调。我居然就这么睡在了太极殿内室的龙床之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身中冰芒雪魄之毒?”
“皇上,臣妾惶恐。”我勉力下了床跪在冰冷的地上,“臣妾在此地逗留,有损皇上威严声望,请皇上允臣妾告退。”
“告诉朕,你中这毒与柔妃可有关系?”他逼视着我。
“皇上说笑了,臣妾身上哪有什么毒……”
“别给我一口一个臣妾!”他霍然起立站在我面前,手一挥,打落了桌上的翡翠玉如意,“章太医已经来诊过脉了,你身体内的寒毒之深,连我的真气也无法渡入心脉……我要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或是,你要我亲自去问继尧?!”
我站起来,对他苍白地笑了笑。
“知道了又如何?皇上是打算让慕珏解了我的毒还是想在我身后为我报仇雪恨?不必了,我昨日说过,皇上再也不必为我做些什么,只求皇上只当今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再允我过一段平静无波的日子,不胜感激。”
“我再为你做些什么你都不放在眼内了,不是吗?”辰恒靠近我,眼眸深邃不可见底,“我只是要一个答案,我要你亲口回答我,这件事是柔儿所为?”
“皇上错了,她并不想我死,她只想让慕珏把我带回屹罗。”我悲凉一笑,“我的好姐姐,只是太爱皇上了。”
“皇上——”太监总管汪公公启禀道:“宣阳王殿外求见。”
“皇上,今夜与臣妾秉烛夜谈,臣妾收获甚丰,不敢再打扰皇上休息,臣妾告退。”我下跪告退,心中一喜,知道继尧定是来接我的。
“去吧。”辰恒似是有些倦意,我转身要走,忽然听到他在身后说了一句:
“对不起……”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我身子顿了顿,随即疾步走出了太极殿。
殿外有一人独立中宵,衣袂迎风,姿容如玉,一双凤目狭长,褐色眸子流光璀璨。见了我,紧抿的嘴角放松下来,薄唇微启浅笑温文,他展开双臂拥我入怀。
晴儿,我们回家。他牵着我的手,向宫门一步一步走去。
我回过头,远远地看见太极殿门的那道孤寂而冷清的明黄身影,心中忽然庆幸,自己所爱的人,心中装得不是天下河山,而是满满的我,一个叫晴儿的平凡女子。
第七十九章 游园惊梦,月照人离别1
天气还是很寒冷,即使关了窗,冷风还是无孔不入。窗外的两枝寒梅开得很盛,暗香随着风轻飏在嘉鱼水榭的每个角落。我穿着厚厚的衣裙,貂皮夹袄,手上戴着天蚕丝织成的手套,小乔还想要给我戴上耳套,我笑着把她的手推开了,问她:
“外面的雪停了吗?”
她掀开门帘一看,“停了,积雪很厚呢!”
我把貂皮帽戴上,拉过她的手,“走,我们到园子里玩去!”
继尧母亲生前居住过的那一座荒园,我早已经重新种满了红梅,被火烧过的那排厢房,我让人把其中的两间修缮过,其余的一律拆了改建成亭榭,这座梅园,我给它取了个名字:月黄昏。
小乔带了茶具和火炉,我们就在月黄昏的小亭子处煮茶聊天。
“小乔,你还喜欢你的继尧哥哥吗?”我看着身边一树殷红的梅花问道。
小乔笑嘻嘻地看着我,“蜻蜓儿,我问你,过去在青林山你每天看着我和姐姐那么依恋亲近继尧哥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真想知道?”我眼神带笑,亮晶晶地看着她,“两个花痴!”
小乔大笑,“那时我就知道,你不喜欢继尧哥哥,是嫌他太聪明长得太帅太惹女孩子喜欢,其实你心里一直很计较、很在乎。所以后来行云出现了,你才会眼巴巴地贴上那座冰山,百折不挠……”
我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没,小乔忽然明白自己失言了,也收敛了笑意。我自嘲地笑了笑,看着她道:
“我很笨,是不是?你一直看得清的事实我却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看得清楚。”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你又有什么错呢?”她叹息一声,我默然半晌,喝尽了杯中的茶。
“留下来吧,小乔,不要走了。”我说,“这里的梅花,会一年开得比一年好。”
“好啊,我不走了。”小乔也笑着说,没有看我,只望着在风中飘扬的一抹红,“你知道,我一直希望赖着继尧哥哥的。”
一时间,我和她都不再言语。丝丝寒风过处时有落红飘至,我摘下手套捻起一朵半碎梅花,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手指轻弹,梅花便坠落地上。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我轻声念道这一阙看似平淡却饱含真意的诗,“小乔,不论今日开的还是不是昨日的花,只要一样的灿烂悦目,便仍能成就最美的风景,不是吗?”
小乔身子一震,看着我的眼中隐隐有泪光,我微微一笑,替她重新煮茶。
“王妃,”成阅匆匆走过来,“来了一位和尚站在王府门前不肯离去,说要见王妃您。”
我放下茶杯,奇怪的问:“哪里的和尚?见我做甚?”
“他说他是真觉寺的无心大师,找王妃化缘……”
“化缘?你去捐些香油钱给他吧。”
“可是他坚持一定要见王妃您。”
我点点头,让成阅把那位大师引到月黄昏来。无心大师一身棉布僧衣,脚踏芒鞋,手持竹杖,头上戴着笠帽,年届不惑而脸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唱了一声佛号后,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
“无心见过王妃。”
“大师不必多礼。”我看他身上衣衫单薄,忍不住说:
“天气冰寒,大师不冷?”
无心微笑着说:“心暖,无惧天寒。”
我递过一杯热茶给他,“热茶赠热心之人,大师请坐,请用茶。”
无心接过茶,“谢王妃。”
“真觉寺香火鼎盛,高僧云集,不知无心大师百忙之中来到敝府所为何事?若是捐衣赠物之事,宣阳王府定当……”
无心笑着摇摇头,“无心此来,确是化缘,可……”他看了旁边的小乔一眼,我心下会意,便让小乔回房把我的披风取来。小乔离开之后,无心饮尽了杯中热茶,见我询问的眼光,终于敛起嘴角的笑容,正色道:
“无心奉真觉寺方丈无忧师兄的嘱托,到宣扬王府化缘而来。不过无心想化取的不是衣物银钱,而是一个人。”
“一个人?”我脸上难掩惊讶之色,“是谁?”
“宣阳王司马继尧。”
我脸色一变,霍然起立,冷冷地说:“大师开的这个玩笑未免太过分了!宣阳王是什么人?岂是你们能索要的?!刚才这话,本王妃就当从未听过,也不想责罚佛门中人,大师还是趁早离去,消退了这个念头!”
无心脸色神色依旧平静,“无忧师兄对怀心说过,宣阳王妃必定不舍得。他托怀心转告王妃,王妃想要消解眼前的困顿,惟一的办法就是把宣阳王送回佛门。因为,宣阳王他本来就是一心皈依我佛的人。”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请大师解释清楚,本王妃眼前的困顿是什么?宣阳王何以会是一心向佛之人?!”
“王妃身上的冰芒雪魄之毒若是寒气侵体便会开始发作,出家人不打诳语,王妃本性善良,无心不忍见王妃命在旦夕。”
“你怎会知道此事?”我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
“王妃莫要生气。今生的果来自前世的因,宣阳王天性聪明,极有慧根,前生的他曾在珞珈山紫竹林里潜心修佛,差一点便功德圆满佛心大成……”
“前生的他?珞珈山,紫竹林?”我的脑中一个激灵,这两处地方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
无心看着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小金鱼,你真的忘记了吗?珞珈山紫竹林,是谁为了你抛却多年的修为,脚踏凡尘,惹尽人世忧伤?你怎么能忘……”
灵台似被金光霹雳轰然击中,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无心,数不清的梦境中的片段霎时间如潮水般涌进我的脑海,我喃喃地自语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只是梦,与我无关的梦……”
“小鱼被双丝网所缚,碧玉青蛇以三味真火烧之,毁其元神;秋童催动天水咒想要救回小鱼,可惜无力回天,反而导致铺天盖地的暴雨连下三月,百姓流离失所尸横处处,秋童化掌为刃击杀青蛇之际,青蛇眼中笑着落下的漱漱泪水就是如今屹罗的奇珍异毒冰芒雪魄。”
“故事总是说得无比撼动人心的。”我僵硬地笑笑,“大师可还有下文?”
“迦叶菩萨赶到那里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情景。他正要将秋童带回紫竹林让他以修行化解罪孽,可是秋童却把自己承受着的千年福泽给了小鱼,请求菩萨让小鱼入轮回再世为人,而自己却坐化成一堆枯骨,灵魂坠入暗黑地狱……王妃莫非真的不记得地狱无常使者冥司?”
“王妃,贫僧只能言尽于此。正月十五元宵日,贫僧师兄无忧方丈在真觉寺静候王爷到来。只要王妃能偕王爷到真觉寺一行,无忧师兄必定竭尽所能为王妃斡旋、化解。”
“前生事前生已了。无忧大师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身中奇毒是我命数如此,我夫君是否与佛有缘也应该是他自己的选择,不烦大师费心!”我脸色大变起来,身子因震惊而颤抖着。可是不管我是不是小鱼,今生的事今生了,那些恍然的前世如此遥远,我已无心力再去追溯计较了。
“王妃瞒着王爷一心候死,可有想过,王妃毒发后,王爷知晓此事将会有何后果?无忧师兄得悉天机,此番让贫僧来,只是为了免却将来的一场浩劫,众生无辜啊……”
我咬着唇,苍白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一直在安慰自己,还有半年,那些身后之事我不去想也不敢想。可是现在从无心嘴里说出这番话来,我不禁有些惊惶了。
“什么浩劫?”
“天机不可泄露。请王妃记得,元宵日偕王爷到真觉寺,贫僧也希望王妃能吉人天相,从此喜乐平安一生。”
我怔怔地望着无心远去的身影,回过神来后走出了月黄昏的院门,对迎面走来的成阅说:
“成总管,以宣阳王府的名义向真觉寺捐僧衣三百件香油三百斤。”
“真的是来化缘的?怎么刚才就拒绝我了呢?”成阅领命后转身离开时还不忘自语了一句。
晚膳过后,天色是浓重的黑,甚至下起了鹅毛大雪。我斜靠在贵妃椅上看着一本诗集,实际上心烦意乱半个字也看不下去。继尧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
“在看什么书?”
“姚远山的《品玉诗集》。”
“好看吗?他洁白修长的手指掠起我鬓边的一绺黑发抚弄着。
“没有什么感觉。”
“没感觉?你今天不舒服吗?脸色好像不大好。”
“我没事。”我放下书,伸出手臂绕着他的脖子,“只是有些累了。”
“今天真觉寺的无心来过,单为了化缘?”他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跳动着的慧芒似是想把我的心看透一般。
我摇摇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脸上一红,轻声说:
“无心说,到真觉寺去祈福,可佑家宅平安,早……生贵子。”
他失笑,俯下头,下巴抵着我的额,“我让晴儿孤独了么?这么快就想要孩子?”
我但笑不语,心底却苦涩异常。不是这样说的话只怕他生疑,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所想所做的是否正确,我要告诉他吗?怕的是他心痛难当,毅然把我送至屹罗……
“继尧,过完年后我想回青林山住一段日子,陪陪爹娘。”
“我陪你回去。”
“不用了,你朝中事务繁忙,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好。”
“嗯,到时再说吧。”他握起我的手,皱着眉说:“你的手怎么这样冰?”
我的心像被尖利的针刺了一下,他抱起我走向床榻,躺好。绫罗方枕上他墨黑的发和我的长发交缠,我侧着身子凝视着他的双眼,他的双眸也幽深似海与我的目光胶着。他抓起我冰冷的左手放进他的衣襟内,我的手在碰到他灼热的胸膛时猛地往回缩,他稍一用力还是按住了。
“你不怕被我冰到?”我唇角漾起一抹笑意。
他摇摇头,还是望着我,没有说话。我忽然害怕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太过于复杂以至我无法辨别那时深情还是怜惜还是隐忍,于是我急于摆脱自己表情的不自然,笑笑说:
“那夜你到太极殿接我,为什么不问我在太极殿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了,你会告诉我吗?”他说。
这一瞬,他眼里的目光清晰明澈,仿佛照进了我的心底,想把我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这一瞬,我几乎忍不住要抱着他嚎啕大哭,诉尽我心中积压着的种种情绪……可是,我不能……
“我会啊,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事发生!”我笑嘻嘻地说。
这一夜我以为自己会失眠,可是出乎意料很安稳地睡着了,他的怀抱温暖而安心,只是我的手,仍然是冰凉一片。
第八十章 游园惊梦,月照人离别2
离除夕还有八天,继尧就没有再上朝了。每天只是在王府里陪我看看书,或是写字作画,他知道对于我来说下棋是件苦差事,也不勉强我,有时会邀孟如敏来,两个人在书房里杀个天昏地暗。
这一日我正在描字,他走进来给我罩上貂皮大氅就拉我到嘉鱼水榭前面宽阔的庭院中,大雪初停,寒冷的空气里透着淡淡的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呵手成寒,仰头见天空澄明,心想即使是寒天腊月也足以给人明朗的心情了。
我坐在回廊的长椅上,圆石桌上早放好了煮酒的炉子,杏花把一壶女儿红放到炉子的沸水中,而他走到在院子中间好一会儿,隔着稀疏的梅花,我不知他在忙碌些什么。
“晴儿,像不像你?”梅继尧在庭院中大声喊,我站起身子一看,白雪皑皑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堆起了一个高高的雪人,依稀是个女子,可是眉眼都不甚清晰,唯独从脑后蜿蜒出来自然垂下的一根大辫子是那样的生动逼真。
他走回我身边,我笑着抓起他冻得通红的手拼命地呵气,杏花倒出温好的酒,他一连喝了两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又走出回廊,伸手在梅树上摘了两朵红梅,拿着一杯还没温过的酒走过去,笑着把两朵花放在发辫的末梢,滴上酒,不消片刻那梅花便被牢牢地封在冰中。
红梅娇俏,白雪晶莹,这一红一白的颜色倒是成了湛蓝天色下的绝配,美得极致,那个容颜依稀的冰雪女子仿佛牵住了一缕魂,竟是生动起来了。
“好看么?”他把酒杯放至我唇边,我抿着喝了半杯,笑道:
“不喜欢,你把我塑得太丑了,而你的梅花独秀!”
“晴儿,”他挨近我身边,把头斜靠在我肩上,“我明年塑的一定比今年更好,你信不信?”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他淡淡的语气在我听来透着丝丝忧伤,他又说:
“以前在青林山你一到冬天总偷偷地玩雪,满手都是冻疮,可是那时我心里却是既心痛又窃喜,因为你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像小猫一样温顺,心不甘情不愿地依赖着我,每天躲在书房里缠着我给你抄写课业。有好几次我偷偷地塑了雪人在风荷院中,想着让你早起时有个惊喜,但是冬天你总是起得晚,那雪人不是消融了便是一夜之间被风雪扑打得不成样子了。”
“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伸手抚上他的脸,他轻笑着说:
“当时很失望,但后来又觉得坦然。爱一个人,有时候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你真傻……”我心里酸酸痛痛的,似被往事温柔的碾过。
“是很傻啊,晴儿,你是不是也会那样傻,傻傻的以为,爱一个人有时候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那些痛苦的、焦虑的情绪自己一个人背了就好了呢?你,会不会?!”
他那些温柔的字句一下下打在我心上,我猛然坐直了身子凝视着他,他也看着我,凤目中瞳光潋滟,视线胶着在我脸上,我判断不出那是忧虑还是怜爱,只好故作轻松地说:
“你觉得我能有什么事情瞒得了你呢?我从来都是笨丫头一个,你知道的。”
他看着我,眼神渐暗,叹息一声伸手把我纳入怀内,便不再言语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把我带到盈川别业去。他把温泉水引进了室内,让人用汉白玉建成了一个浴池,每天阳光最灿烂气温最高的时候就让我在热水里美美地泡一澡,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我手上冰寒的感觉竟然好了一些。直到除夕那天他才把我带回宣阳王府。
城里微醺着淡淡的烟火香烛的气息,大街上热闹非常,就是在王府里也能听得到人的笑声、车轮的辘轳声、货郎的叫卖声,当然还有爆竹的钝响。王府里早早的就点上几重宫灯,热闹非常。小乔和我走到天心阁前我才发现那儿搭建起了一个大舞台,我皱着眉说:
“不是要在这儿唱戏吧?”
“蜻蜓儿,继尧哥哥请了一个演滑稽剧的戏班子还有杂耍班子来表演,他说过年了王府要热闹热闹,他说王府所有的人吃过年夜饭后都可以来看。”
“哦,那他人呢?”
“在嘉鱼水榭等你吃年夜饭。”
我拉着她便往嘉鱼水榭走去,她却立在原地不动,我讶异地看她一眼,她有些腼腆,笑笑说:
“蜻蜓儿,我今夜不在王府吃年夜饭。”她见我脸上的疑问越发重了,急急忙忙地说: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赴一个邀约,很快就回来……”
“承中回长信侯府了吗?”我淡淡地问。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我让成阅派人送你去。”我说,“不要太晚回来。”
小乔郑重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到嘉鱼水榭时,梅继尧已经就坐,饭桌上只摆着几样简单的菜肴,而在一旁伺候的只有杏花。
“这是我们成亲后的第一个除夕。”他给我倒上一杯酒,“我也不会做什么菜,逼着厨子教了我半天,才磨出这么几碟,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我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玫瑰甘露鸡,霸王鲈鱼和老笋烩肉丁……竟是他做的?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放进嘴里,他看着我,表情竟有些紧张。
“真的是你做的?你不会拿厨子做的来糊弄我吧?”我皱着眉问。
他望着我,笑意从眼底一点一点的溢出来,伸手夹了一片鲈鱼给我,甜甜地说:
“你再尝尝这个。”
“坦白从宽哦!不要霸占他人的劳动成果说是自己的!”我故意说。
“真有那么好吃?”他有些不信,自己吃了一口鱼,脸上的神色也得意起来了。
“师兄,我们去开个酒楼吧,我当掌柜的,你当厨子。反正,你现在一点王爷的样子都没有!”
“好啊,我出力,你出钱,我们生一窝孩子,当店小二!”
这一顿年夜饭就在安宁静谧偶尔拌嘴的气氛中淡淡的渡过了,我忽然觉得,若是我当初没有逃婚,他没有回到京城,我们还是在青林山,这个除夕,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我们不是什么王爷王妃,只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凡夫凡妇,在一年之末守着对方,心怀憧憬,静待来年。
我不想去看什么滑稽剧,我知道这本来就是他照顾府中下人才有此举。他给我披上貂皮大氅,牵着我的手走出嘉鱼水榭。
“闭上眼睛。”他说,我乖乖地把眼睛闭上,忽然有什么被塞到我的手里,是一根圆圆的棍子,下面不知缀着什么,沉沉的。我睁开眼一看,不由得轻呼出声,拿在我手里的竟然是一盏冰雕的六角形宫灯,每一面都细细的镂刻着画,晶莹润泽有如玉雕,里面放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明亮的光芒使得整盏灯熠熠生辉。其中有一面墨迹深深浅浅地刻着一句诗:千江有水千江月。
我抬起头看着他,明眸带笑,踮起脚轻轻亲吻过他的眉心、嘴角,他皱皱眉,似是不满意这样的轻描淡写,俯下头攫住了我的唇……
他执起我的手,带着我到月黄昏散步、煮茶。梅花的幽香还是随着沸水升腾的茶香,淡淡然的交织在一起,这种除夕的味道,我竟然记住了许多许多年,铭刻于心。
这个年也平平静静地过了,一转眼已经是大年初十。这天清早他正陪我用早点的时候,宣平急急忙忙地走进来,神色紧张而焦虑,行了一礼后说:
“王爷,孟如敏有急报送到。”
“到书房等我。”他看了我一眼,仍然脸色如常平静无波地陪着我把早点吃完。我一个人在嘉鱼水榭荷塘前的亭子坐着,成阅走来向我一躬身,说:
“王妃,王爷临时有急务要出一趟远门,他让我告诉你,元宵节之前一定回来。”
我急匆匆地走到府门,看见宣平正拉着他那匹名叫烈风的黑骏马候着,他正在向方鸿交待些什么,看见我来了,便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轻松地笑着说:
“好生呆在王府,事情一了结我便回府,别担心。”
在他转身要走的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犹豫地开口轻声喊道:
“秋童?——”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而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五脏六腑险些翻江倒海。他转过身来走回我面前,眉头微蹙眼神却格外温暖。
“你……怎么知道我母妃给我起的小名的?”
此刻我的心急剧下沉,是真的?难道无心说的都是真的?这段时间我拼命说服自己不要多想,然而他的这个转身却彻底证实了我的恐惧。
“哦,是杏花她爹还在世时跟我说起过的。”我的脸色有些发白,看见他释然的笑笑,走向烈风翻身上马,动作潇洒自然。
“继尧,正月十五你回来与我到真觉寺上香,可好?”我微笑着问,身子已经有些发颤。
“好,你等我。”他一挥马鞭,烈风绝尘而去,身后十多骑护卫也跟着策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