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夜宴,宴无好宴 1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才回到云宅的,手上那盏灯的光亮越来越弱,在我险些以为灯就要熄灭的时候,我就看见云宅的大门前立着一个人,身上仅穿一件薄薄的棉袍,长长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无声寂寂。
寒夜中唯一让人感到温暖的,不是我手上的灯,而是行云那期待、忧虑的眼神。他在等我,我感动,可是没有流泪,我的泪水滴落在心头,温热温热的似乎想要融化心内的坚冰。
我走到他面前,哽咽着说:“行云,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行云没有问什么,握住我冰凉的手,轻轻地把我拢入怀中。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半夜忽觉寒风吹至,一下子清醒过来,披衣起座,撩开帐子本想看看窗外月色,不料一眼就看见了挂在窗棂上的那盏已经熄灭的灯,怕是小菊那丫头挂上去的。
我低下头,不想去想那个人,可是睡意已经全无。下了床,坐到窗前取下那盏灯,点了半截蜡烛放进灯里,这灯瞬间又亮了起来,“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想起梅继尧说这句诗时脸上融融的笑意,我心里又暗自恼恨了起来。
就这样一夜无眠,直到东方既白。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百无聊赖地躲在竹里馆,不想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恹恹闷闷有如四月的梅雨天。行云很忙,常常都是到了更深人静时候才出现,他的话也不多;有时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他坐在床沿望着我发怔的样子,眯着眼睛喊他一声:
“行云。”
他温和地笑笑,伸手抚过我落在枕上的秀发,“睡吧……”
我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我似乎很爱睡觉,因为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用想,更没有回忆。
唯独那盏灯,每次看见它都想着要把它扔了,可是它孤伶伶地挂在窗棂,像一个找不到归宿的游魂,我实在不忍把它赶走,只能听之任之,一如心里裂开的那道伤口。
闲来无事,我把竹里馆的藏书都翻出来看了,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只是一些游记和前人写的古诗。我让小菊给我找来一大沓宣纸作誊写用,每天就是抄抄文章,练练我那早已经荒废的书法。
烦闷时竟放下笔,直接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小菊一进来时见到我只穿着一件单衣,吓了一跳,马上给我披上厚厚的棉袍,一边说:
“姑娘,春寒料峭,切勿伤了自己身体。”
我迷糊地应了一声,问:“小菊,现在是几月了?”
“三月了。”行云温厚的声音响起,“怎么了,近来还是嗜睡吗?看你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要不要让大夫来给你诊诊脉?”
他抱起我,一无例外地把我放到床上,拉好被子,我说:
“我就是大夫,好端端的诊什么脉?行云,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今夜我要参加一个宴会,所以早些回来准备。你成天闷在这里,要不要让小菊陪你出去走走?”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又睡着了。其实我挺喜欢这样的,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关于那个人,清醒的时候少了,回忆和思念便更少,只是看见那盏灯时,心底还是会隐隐作痛。
一觉睡醒竟已经是中午时分,吃过午饭我就拉了小菊陪我到朱雀大街上走走,小菊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她被街上新奇好玩的东西吸引着,不停地说这说那,我微微地笑着,眼中热闹一片,心底却是寂寥荒芜的。忽然身后有个声音叫住我:
“庭姑娘。”
我转身一看,竟然是成阅。他脸上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半是惊喜半是担忧的神色,对我说道:
“真的是庭姑娘,在下还以为看错了。”他看了看我身边的小菊,“庭姑娘,不知方不方便容在下讲几句话呢?”
“小菊,你到前面的赏云楼等我,我饿了,想吃点东西。”看着小菊向着赏云楼走去的身影,我淡淡地问:
“成总管,有什么是庆庭能帮得上忙的?”
“庭姑娘能否疑玉步到王府看看我们王爷?”成阅叹了口气,“王爷他……”
“成总管,这恐怕不方便。你们王爷有大好前程,更有锦绣良缘,庆庭何许人也?不过是一市井小民,与王爷再无瓜葛。成总管的一片苦心恐怕是白费了,庆庭还有事,就此别过。”我苦涩一笑,转身欲走。
“王爷他病了……”成阅急急地开口,“庭姑娘明知道的,王爷他性子倔说不吃药就不吃药;宫里派来的御医他一个都不见,更别说喝汤药了。有些事恐怕是姑娘误会了,而我们王爷心性高傲不肯明言,只希望姑娘能体谅……”
我心下有些不忍,可是嘴上仍是冷硬,“我和他之间,已经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他是大人,不是小孩子,不知爱惜身体,恕庆庭有心无力……”说罢我还是硬着心肠离去。成阅在我身后叹息一声:
“姑娘,相知不易,相守更难,我们王爷的心意,姑娘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心里蓦地一阵难受,可是并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赏云楼走去,忽然身后一阵喧响,马蹄声、车轮声、人们吃惊的叫声,回头一看,一辆马车正向我疾驰而来。我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车上一人探身出来,长臂一伸我竟被他揽住,身子一轻便稳稳坐到了车内,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一脸倨傲冷漠的司马承中,努力平定着心内的恐慌,尽管脸色有点苍白我还是尽力挤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说:
“大公子近来无恙否?能否稍稍高抬一下贵手?”
他的手臂还缠在我的腰上,搂紧了我,我被动地依偎在他怀里,暧昧之极。闻言,他只是冷哼一声,并未放开我,说:
“庭儿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我们小别数日,庭儿可有想我?”
想你?唯恐避之不及吧!我愤怒地紧咬银牙,用力地推开他,他看见我一脸的怒意,忽然得意地笑了,松开我,淡淡地说:
“本侯爷还真忘了,庭儿刚刚才另结新欢,不管是宣阳王还是我,都成旧人了。不过,庭儿这次攀上的云先生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
“大公子!”我怒道,“好像我从未高攀过大公子你,更何况大公子又怎会看上左右逢源人尽可夫的女子?上回在天香楼大公子没有心情要庆庭的命,难不成这一回心情大好了?”
他手一伸勾住我的下巴,冷着一张酷酷的脸,黑色的眸子凝视着我说道:“杀了你?我怎么舍得?”
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是闪过一丝爱怜,我怔了怔,想再看清楚的时候他的眼中除了冷漠萧杀便再没有其他表情了。
“宣阳王把你扔在东盛大街,所以你就对他死心了,转投他人怀抱?”司马承中冷冷地笑着,“痛苦吗?难受吗?我的庭儿还没受够苦,我怎么舍得杀了你?!”
我的心一阵阵刺痛,他不提那个人还好,一提我的心里又酸又涩。我瞪着他说:
“既然大公子还想猫捉老鼠一般戏弄庆庭,那就请大公子停车,让庆庭回去,一边好好地活着,”我自嘲地一笑,“一边好好地痛苦着,好报答大公子的不杀之恩。”
“今天,我不打算放你回去。”他看着我诡异阴狠地一笑,“因为,本侯爷打算让庭儿看一幕戏,一幕精彩至极的好戏。”
———————————————————
长信侯府
镜子里,我穿着一身上等的织云飘花锦缎裁成的飘逸衣裙,身上是一件白色抹胸,外罩浅绿暗花长纱衣;襦裙上是白色隐隐闪着银光的底色,印染着墨色的兰花,雅致清丽;腰间系一条细小的浅绿丝带,串着玉珠的丝绦自然地垂下,衬着裙上的墨兰,妙不可言。我的发被挽成倭堕髻,没有步摇金钏,只是在鬓边斜插了一支兰花状的玉钗,简单而别有风情。
在长信侯府,我断断没有想到司马承中给我准备的不是一杯毒酒而是一套如此合我心意合我身形的衣裙。本来还化了一个很精致美丽的妆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司马承中看见我换好衣服的样子时脸上喜怒不定,百转千回,然后忽然拿起巾帕不由分说地就把我脸上的脂粉唇上的胭脂都擦走。
我脸上一阵疼痛,推开他捂着唇说:
“大公子若是如此不满意庆庭,那干脆不要带我去那种地方!什么好戏?庆庭没有兴趣!”
“庭儿可知道我那王弟为何要娶威武大将军之女?”司马承中盯着我有点发白的脸色,“那是因为他为了救某个女人不惜派人入宫把太医院的当值大夫都劫到宣阳王府,可是依旧药石无灵,而皇上龙颜大怒加以申斥;肃王爷特地进言劝解平息皇上怒气,并提醒皇上宣阳王已届适婚年龄……这些周折,想必庭儿不清楚吧?”
“大公子说的这些,庆庭没有兴趣听。”我冷冷地说道,心内却是一动,他为了我劫持太医到王府?
司马承中此刻有如吐着长信诱惑人赴死的毒蛇,如何会放过我?只听得他继续说:
“是没有兴趣听还是对宣阳王已经失去了兴趣?庭儿可知道,在背后是谁推了肃王爷走这一步棋?”司马承中意味深长地轻笑着,那笑容里满是讽刺,“庭儿冰雪聪明,怎会猜不到是谁?”
我怔住了,心底一片冰凉,同时也一片雪亮,是行云?会是行云吗?
司马承中站到我身旁,不容分说地搂过我的肩,镜子里竟出现了一双看似和谐相衬的身影,我脸一热想要推开他的手,可是根本无法撼动他的手臂。他侧着头把脸贴近我的耳畔,热热的气息侵袭着我,亲昵地说:
“庭儿,今夜就让我们去看一看,你的那个新相好是如何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希望,我的庭儿,不会是个无知愚钝的蠢女人。”
第四十二章 夜宴,宴无好宴 2
肃王府列松阁,灯火如昼。
三月初三,是肃王司马辰明的生辰。
司马承中跳下马车,然后把手伸给我,我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他看我一眼,说:“记住,不要摘下你的面纱;若是所有人都知道大夫庆庭是个女子,真不知会有怎样的风波;反正你有个什么悲惨的结局,那反而是我乐见的!”说罢,强横地拉过我的手走进了列松阁。
列松阁的宴会厅位于整个园子的中心,被湖沼假山亭台包围着,期间遍植了各种各样奇形异态的盆景,让人惊叹的更是那些放盆景的架子用的是不同材质的玉石或名贵木材所做的,做工雕刻之精美让人叹为观止。宴会厅内早已宾客如云,司马承中把我肩上的瑶琴取下交给一旁的仆人,对我说: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见肃王爷,你别走开。”
于是我一个人伶仃地站在偌大的宴会厅,来往谈笑的人不时诧异地看看我,我心里有一下没一下被小刺刺着,不舒服极了,正想拔腿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在小声谈论说:
“今夜怎么不见宣阳王来?”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又听得另一个人说:
“听说他抱恙在身,已经有十天没上朝了。”
“哦?”
……
我缓缓地走出了宴会厅,原来,他真的是病了,成阅并没有骗我。
外间的宾客也不少,三三两两地在观赏着精美的盆栽奇树,天色昏暗,可是灯火耀人,偌大的园子里不时传来女眷们大方得体的谈笑声,放眼望去都是一些衣着华贵珠环翠绕的官家小姐,当然还有不少的侯门公子。我百无聊赖的往一个不起眼的蔷薇花架走去,花架下有个隐蔽的角落,最适合我这种身份立场都尴尬的人躲进去,尤其是那里还有一片假山,平整处还可以稍作休息坐一下。
还没有走到花架,依湖而建的那处水榭忽然传来了几声铮琮乐韵,伴着几声带着惊叹的赞美,一个熟悉的声音伶伶仃仃地飘进我的耳朵。
“芳龄的琴韵,清灵如空谷回音,飘然如不食人间烟火,赏心悦耳之至;只是弹琴有损心力,一曲便可,不可多弹。”
我愕然地往那个方向看去,水榭繁花之中,有一女子身着桃色软烟罗襦裙坐在一石桌前,桌上摆着一具瑶琴,脸色晶莹如玉,眉眼笑意盈盈如沐春风;身旁坐着一人身着一裘白色暗花锦袍斜靠在水榭的阑干上,侧着头专注地看着她,那样的侧脸,那样的声音,不是行云又是谁?
只听得谢芳龄笑着说:
“云先生的细心关怀总让芳龄受宠若惊。初识云先生还以为只是一位有魄力的商人,不会懂得女儿家心事,现在看来是芳龄错了。”
行云不紧不慢地执起谢芳龄的手,说:“芳龄现在改观也不迟啊,云某从未掩饰过对芳龄的欣赏与倾慕,还是,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入芳龄的眼,所以迟迟未给我一个答复?”
谢芳龄看着行云,聪慧一笑,“欣赏与倾慕,或许还不足以成就一段姻缘吧;云先生就不能对芳龄多一点耐性?”
我暗自叹一口气,走进了蔷薇花架后假山背面,找一处平整的山石坐下。这阵子总是觉得很累,好像站一下或是走一段路就觉得困乏了,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我找不到原因,只当作是自己大病初愈后身体还没有恢复。
我现在心里乱哄哄的,行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要娶谢芳龄,又何必对我那般好让我误会?怂恿肃王进言让皇上赐婚给梅继尧的人真的是他?
看见刚才那一幕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当然更多的是吃惊和疑惑。司马承中要我看的戏就是这一出吗?大概他以为我跟行云之间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即使这样,对于他们来说,一个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很平常的,司马承中又怎知道我会不会介意?
又或许,行云也是这样想的吧,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放松地靠在假山上,眼皮已经重重地垂下了。在我差点就要睡着的时候,一个浓重的阴影笼罩在我身上,我马上惊觉了,抬头一看,面前是司马承中那张盛怒的脸。他还没有说话,我疲累地看他一眼说:
“大公子一定是怪我一声不吭地走了让你找得很辛苦吧?”我的声音软绵绵的,完全没有了平日的锋芒和张力。司马承中愣了愣,蹲下身子来看我,我无力的笑了笑,或许透过面纱仍能看得见我那苍白的脸色,我说:
“戏我已经看了,也没有大公子说的那么精彩;可是怎么办,庭儿现在犯困了,可能呆会儿连弹琴的力气都没有……”我斜倚在假山上,冰凉的山石咯得我的背一阵发痛,司马承中一把拉起我,眸光深邃,他的手抚上我的额,皱皱眉说:
“没有发烧。”
我轻笑起来,“大公子莫不是以为我装病?我已经病过一场,对生病是深恶痛绝了……”话还没说完,他双手一用力搂住我的腰缩进假山里更为隐蔽的角落。
“别说话,有人来了!”他热热的气息喷涌在我耳畔。我只能噤声,任凭他紧紧地拥着我,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可能我现在已经昏睡过去了。
“云先生,”谢芳龄的声音偏偏在此时响起,“你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只是方才远远的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某位朋友,所以云某便往这边找来了。”行云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点焦虑。
“是吗?”谢芳龄笑道,“那么,找到了吗?”
“没有。可能是一时看错了。”
“芳龄还以为云先生是故意把芳龄引来此处的呢!可是,这个地方幽深偏僻,你的朋友又岂会到此间来?”
行云沉吟不语。随后又听得他道:
“芳龄也觉得,我们之间的情谊应该更进一步,是吗?”
只听到谢芳龄一声轻轻的惊呼,接着她便用嗔怨的语调说:
“云先生怎能对芳龄有如此的轻薄行为?我们,我们……”她话还没说完便不知道被什么断开了,她嘤咛一声躲进行云的怀里,羞愧不已的说:
“云,你好坏!”
“芳龄不喜欢?”行云轻笑起来,“在下可是甘之如饴。”
接着又是一阵唇舌交吻低吟的声音,黑暗中我被司马承中抱在怀里,他的气息是如此之近,再加上听到如此孟浪的声音,我的血一下子全都涌到脸上去了,偷偷抬起头看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在看我,眼睛炯炯有神,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中仍能看到他黑亮的眼瞳。
就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挪出一只手,摘下了我的面纱。
我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下一步究竟想干什么。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抚过我的额,画过我的眉眼,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我的脸,然后是我的唇……我用尽力气愤怒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只是没有一丝怒意,也没有一丝玩弄的眼神。他很认真,很专注地看着我,除了怜惜,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在他眼眸内涌动。
他的手滑落到我的下巴处便停了下来,我松了一口气,垂下眼睛。想不到腰身一紧,我整个人便贴到了他身上。他的手指轻轻地抬起我的下巴,在我唇上印上了一记热辣辣的亲吻,他的吻霸道得不容分说,我死命地别过头,他却一手抵住我的后脑让我避无可避,忽然唇上一痛,我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司马承中这才放开我,可是仍然紧紧地抱着我,我的嘴角一丝温热流了下来,我知道,那是血。
司马承中居然将我的嘴唇咬破了!
“你——”我愤恨至极,他却得意地舔舔自己唇上残留的我的血,附在我耳边说:
“痛吗?痛的话就记住这个吻,或者,你更愿意记我一辈子?”
“什么人?!”随着行云的一声怒喝,司马承中迅速地把我脸上的面纱挂上,拉着我的手,若无其事地从暗处走到了灯火之下。
行云看见司马承中时虽有些愕然但还是平静无波的,可是一看见被他牵住手的我时,眼内尽是震怒和复杂莫名的情绪,谢芳龄一脸的羞涩站在她身旁,我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还好,衣衫整整的没有让我觉得尴尬。
行云忍住怒气冷冷地哼了一声,说:
“莫不是在下扰了长信侯的雅兴?!”
司马承中得意地一笑,说:
“云先生,彼此彼此而已。”
行云盯着我,我坦然地对上他的视线,本来,我还想留一点时间留一点空间让他自己对我解释整件事的。现在看来已没有必要了,不管他爱的是谁,他要娶的人是谢芳龄。
正如梅继尧,不管我爱不爱他,他要娶的人是岑慧儿。
想到这里,我的头脑又开始发昏发沉了。
谢芳龄脸色绯红,拉了拉行云的衣袖,轻声说:
“云,我们先回去吧。”
行云还是没有动,司马承中搂过我的腰,笑着说:
“这是我新收的琴妓,云先生若是看上了,我明天便派人将她送到府上,可好?只是不知道谢姑娘是否介意……”
“不用了!”行云冷冰冰的眸子扫过司马承中,冷漠萧杀得不带一点人气,“长信侯这一番美意云某定当记在心上,来日方长,定有机会报答。”说罢,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牵过谢芳龄的手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忽然觉得,多年前青林山那个倔强坚毅的少年,真的离我而去了。现在的行云,我看不懂他想的是什么,如此的机心重重,到底分别后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冷冷地拂开司马承中搁在我腰身上的手臂,说:
“大公子,戏看完了,庆庭也难受过了。恐怕大公子今夜必能好梦成酣,庆庭累了,就此别过。”
司马承中却反应奇快,一手抓住我的衣袖,沉声问:
“你想去哪里?”
我冷笑着说:“是啊,我能去哪里呢?宣阳王弃我出府,现在大概我也不好意思回云府了。大公子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吧?与其杀了我,不如让我向丧家之犬一样无处可去,凄凉流落……可是大公子算错了一件事,我与云先生无任何男女情分上的纠葛,他只是在庆庭落难时收留我的朋友。至于他在外面与谁卿卿我我,实在与我无关,大公子很失望吧?”
“真的?”他眼神一亮,反而趁机扣住我的手腕,“反正不赶着走,庭儿就好好地陪陪本侯爷吧!”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走进了宴会厅。
第四十三章 夜宴,宴无好宴 3
宴会厅中宾客皆已就坐,谈笑风生;席间玉盏银盘流光溢彩,仆人有序地逐一上菜。司马承中拉着我走到正前方最大的一张桌子前,肃王辰明一身明紫翻云锦袍坐在正中,他身旁坐着的穿着白玉锦襦裙淡黄纱衣气度高华的女子正是水晴柔。行云和谢芳龄也在那里,剩下的衣着华贵的客人和家眷我一位都不认识。
水晴柔看见我时,眼睛亮了亮,随即笑意盈人。
“承中来晚了,王爷恕罪。”司马承中笑着赔礼,肃王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看看我,奇怪地问:
“承中,这位是——”
“王爷,这位是我带来为王爷祝寿的琴妓。”
“哦?”肃王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乐坊的?”
我刚想开口说话,司马承中抢先道:“王爷,她是一个哑女,可是琴弹得极好,我准备把她收作侍妾,让王爷笑话了。”
我一惊,诧异地看向司马承中,他用力地扣紧我的手腕,痛得我忍不住皱眉。行云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眼神,而肃王一愣,随即哈哈一笑,说:
“承中,原来你还会收侍妾!本王见你对那庆庭大夫心心念念的,还以为你和宣阳王一般喜好男风,幸好只是一个误会!”
“王爷说笑了,承中不胜惭愧。”他看我一眼,笑眯眯的,居然笑得有些甜蜜,不再绷紧的脸上一片舒展,灯影之下一看竟也是一个翩翩公子。
“辰明哥哥,就让她弹一曲吧!”水晴柔侧着脸看着肃王,肃王对她笑笑,满是宠溺的神色。
我微微颔首欠身,一个小太监把我的琴放在不远处的一张小方桌上,我走过去,坐好,简单地调弦试音,这具古琴音色竟然出奇的好,琴的尾端刻着两个小篆:独幽。不知道司马承中是从哪里找来的好琴。我想了想,手指微微一扬,一曲春意轻扬情调愉悦的《蝶来风》倾泻而出,灵动的音韵滑落指间,宾客们谈笑的声音逐渐隐没,甚至停止,整个静谧的宴会厅里只回响着流畅而充满生机的旋律……
可是我很累,由心底发出来的疲累,弹着弹着手指有些发麻,一不小心便弹错了一个音,接着是两个……从出了云府到现在我滴水未沾,发生了这么多事,头脑又昏昏然,幸好已经到了尾声,我手指轻轻勾了一个尾音收束全曲,站起来向着肃王他们欠身行礼。
宾客们窃窃私语,但话题是一样的:原来这位会弹琴的哑女是长信侯府新纳的侍妾!
我气极了,可又不便发作,只想快快结束这样的折磨。只听得水晴柔娇嗔地对肃王说:
“辰明哥哥,琴弹得虽好,可是,人家饿了……”
肃王微笑着让人继续开宴,她回过头对身边的小太监耳语两句,然后笑盈盈地看着司马承中说:
“长信侯,先让你的琴妓下去稍事歇息,呆会儿再弹一曲可好?”
那小太监走到我身边说:“姑娘,请跟奴才来。”
他带着我左兜右转的来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厢房,推开门带了我进去。我神思焦虑地想着我该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难道真要跟着司马承中成了他的侍妾?他既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放出话来,这必定不是一个玩笑。
小太监关上门后小声的对我说:
“姑娘,那床上有一套衣服,郡主说了,若是你想摆脱长信侯就把衣服换了,她已经安排好了,呆会自有人把你带出肃王府,姑娘不必担心。奴才在门外等候姑娘。”
我一看那套衣服,猛然想起那是我曾经借给她穿过的一套男装。再也顾不上那许多,我换好了衣服,把头发拆了梳回男子的发髻,再拿清水好好地洗了脸,人也觉得清醒多了。
推门出去时,小太监拿过我手中的女装,然后带着我一路走回宴会厅,我惊讶地拉住他问:
“你不是要带我走吗?”
小太监回头诡异一笑,“郡主说了,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他在宴会厅门口指着离司马承中他们不远的第三张桌子说:
“那是郡主给你安排的位置,你走过去坐下来背对着肃王他们就行了。”
我头皮发麻,可是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来。恰好那张桌子上的宾客互相之间也不是很熟络,交谈也少,偶尔有人好奇我是谁,我笑笑说:
“我姓庆,是郡主带来的侍卫。”
接着便低下头吃东西,菜肴鲜美,正在我狼吞虎咽之际,身边的宾客忽然看着我背后的方向,说:
“长信侯离开了,怒气冲冲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呢?”
我一口饭噎在喉间,如坐针毡。司马承中终于发现我不见了吗?我的手脚开始发软,我这才知道我心内有多么的恐惧,我越来越不清楚他到底要对我做些什么,是恨我还是爱我?爱我?可能吗?可是我一想到这个词我就越发地害怕。
酒过三巡,宴会也渐近尾声,肃王起身道:
“各位难得齐聚一堂,本王特意请了听雪园的任杏然先生来唱一场戏,各位千万要尽兴才是……”肃王携着水晴柔的手走出了宴会厅。
宾客众口称善,纷纷起身往园外走去。身旁一位看着有些眼熟的男子拍拍我的肩膀说:
“庆兄弟,走,一同看戏去!”
还看戏?我今天看的戏还不够多吗?我悻悻然放下筷子,那男子竟直接拉住我的手就往宾客当中挤去。他斯斯文文的,气质儒雅,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就是想不起来。
他拉着我到戏台子右方一处被花木树影荫蔽着的桌子坐下,我心里暗暗奇怪,好像他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一般。才一坐下,戏就开锣了,台下观众叫好声不绝,我却越发的忧心焦虑了,时间一长,司马承中肯定会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的,肯定会找到这里来……眼一抬,对上刚才那位仁兄满是笑意的晶亮晶亮的眼神,我不禁颓然,只听得他说:
“庆兄弟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不知兄台高姓大名?”我出于礼貌和无聊问道。
“在下孟如敏。”
孟如敏?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我看向台上,这回演的不是《霸王别姬》了,而是《洛神》,不过一样勾不起我的兴趣,我已经昏然欲睡了。
忽然宾客中一阵哗然,我把头低得几乎要碰到桌面了,手心全都是汗。想一想自己真是造孽,躲辰恒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躲司马承中自己的嘴唇被人咬破了,该来的桃花不来,来的都是劫,一个接一个的劫,还有行云……我究竟算是什么?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抱恙在身吗?更何况,据闻他一直跟肃王是有心病的……”
是谁来了?我不敢往那边看去,可是那个仿似刻在骨子里的声音依然清清楚楚地飘了过来。
“王兄生辰,继尧自当到贺;二哥也准备了一点心意让继尧带来,继尧来晚,王兄见谅。”说罢,猛地一阵咳嗽。
我赫然一惊,抬起头远远望过去,月色下他的脸色是如此的苍白,憔悴;那双凤目再无半点春风情意,淡淡然的一片白雪皑皑衰草连天,了无生息。
“王弟抱恙在身,理当在府中好好休养;三月风寒,王弟可要多加保重。来人,看座。”
“不必了。继尧身体不适,更无看戏的心情,王兄的好意心领了;今天来主要是恭贺王兄生辰,另外,还想找一个人。”
我身边的人纷纷议论说:
“都说宣阳王权势滔天,今日一见果然是气焰非常,连肃王也不放在眼内……”
“东庭一半的兵马在他手上,他还掌管了朝中的户部和刑部,即将与兵部的大将军岑桓联姻,听说吏部有一半官员都是他的人……”
“哦?”肃王微微皱眉不置可否,梅继尧已经转过身子大步流星地向我这边走来,众人噤声,我的心揪着,还是低着头,我说过,再不要见他的……
他走到我面前,停住,身上那一裘白衣是如此的刺眼,他轻轻叹息一声,俯下身温柔地在我耳边说:
“你果然在这里,别耍小性子了。来,随本王回府吧!”
我抬起头看他,在众人的抽气声和炯炯的目光中避无可避地窘迫着,他目光如水溢满思念,话音轻柔缱绻缠绵,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被他怜爱的神色溺毙。他见我不说话,于是伸手轻轻挽我起来,我身子一僵,想起那夜的伤怀,想起这些天来心里的难受郁闷,一手拂开他的手说:
“不是说好了不要再见面的吗?”
众人的眼光流露出诧异和轻蔑,这两人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调情?
“本王记得,可那是你自己说的,本王从来没有同意过;”他固执地握起我的手,低声道:“若是你还是不想见我,就把眼睛闭上,我一样可以把你带出肃王府……”
我心一动,也猛然清醒过来了,是的,先离开这里再说。梅继尧不管不顾地重新执起我的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慢慢地走到肃王面前说:
“王兄,今夜继尧唐突了,望王兄不要怪罪,继尧先行离去。”他看看我,淡淡地说道:“庆庭,还不向肃王爷行礼赔罪?”
我连忙对肃王行了个礼,肃王冷哼一声,说:
“本王怎么不知道宴请了庆庭大夫?”
我不敢看他那张薄怒的脸,一心跟着梅继尧往肃王府门口走去,他不再看我,我心里不知是酸是甜猛然地翻江倒海,明明不想见到他,可是现在有涌动着一种隐隐作痛的情愫;明明不喜欢被他这样拉着走,却又眷恋他温厚手掌传来的脉脉温暖。
“宣阳王留步!”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下意识地握紧了梅继尧的手,他脚步顿住,皱着眉不耐烦地转过头去。我转身偷偷地抬眼看着脸色铁青怒气翻腾的司马承中,他一个箭步跨上来一伸手,竟然把我另一只手像铁钳一样握紧了,我痛得轻呼一声,梅继尧没有温度的凤眸中寒芒乍现,冷声道:
“长信侯所为何来?”
司马承中狠狠地盯我一眼,转而对上梅继尧的视线,说:
“她是我的人,把她给我,从今往后我再不与你为敌!”
我用力想挣开他的手,谁知他却更使力了,我痛得几乎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梅继尧轻轻一笑,嘲弄地问:“与我为敌?你?凭什么?”
司马承中眸中燃着炽热的恨意,“司马继尧,你明明要娶岑将军之女为王妃,为何苦苦纠缠不放?就算我再不济,杀你一次不成,我还可以……”
“承中!”急急奔来的肃王大声喝止司马承中,对梅继尧说:
“王弟,承中刚才酒宴上多喝了几杯,尽是说些胡话,王弟不必计较。”
梅继尧眸光冷冽,“我知道长信侯是喝多了几杯才胡言乱语,否则怎会拉着庆庭的手不放?天下谁不知道庆庭是我宣阳王属意的男宠?继尧风流名声在外,是继尧之过;可如果有人把事情说成是司马家兄弟为一个男宠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就没有必要了!”
他看向司马承中紧扣着的我的手,肃王伸手搭在司马承中的手上,厉声说:
“承中,喝醉了就下去休息,别胡闹!”
一道力量传来,司马承中的手一震,松开了我;我的手也是一麻,只见肃王眼中闪过凌厉之色,梅继尧却笑了笑,抱歉地说:
“今夜因私事叨扰了王兄的生辰盛会,继尧不胜惭愧;来日定当设宴赔罪,自罚三大杯,消消王兄的气。”
“设宴消气?这倒是不必了。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弟可要小心世间悠悠之口,皆以为宣阳王府门风从此败落……”
梅继尧嘴角上扬,又露出那种风流不羁的笑容,“王兄放心,王兄不是为继尧张罗了一门婚事了吗?王兄的好意,继尧会铭记在心的!夜已深,继尧不便打扰,先行回府,告辞。”
他带着我走出肃王府大门时,我才惊觉背后衣衫尽湿。
第四十四章 谁道,情字无解 1
肃王府门前不远处,早有马车在等候。一个侍卫拉开了车帘,梅继尧放开我的手先上了车,然后把手伸给我,洁白的手掌在我面前摊开,月色下透着如玉一般的润泽,我僵立着,心底有个声音说:去吧,握住他的手,不要再放开了。可是我的理智瞬间又占了上风,我说:
“庆庭谢过王爷搭救之恩,夜凉如水,不敢再叨扰王爷了,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就走,身后他淡然地说:
“去哪里?还是要回行云那里?难道今夜那一幕你还没有看够,还要自欺欺人吗?”
我站定,背对着他,坚决地说:
“行云,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有苦衷的,只是不方便告诉我而已。”顿了顿,我补充了一句:
“他不是那种会觊觎谢家财富的人。”我省了一句:说不定,他是真的喜欢谢芳龄。
他冷笑一声,道:“当然,他不是想巧取豪夺,而是想毁了谢家。”
我一愣,毁了谢家?为什么?
他微微皱眉身形一动欺身过来抓住我的手臂一提,我便稳稳地被“扔”到了车上。我抚着撞到车梁的肩恼怒地看着梅继尧,他斜斜靠在车厢的右方,脸色苍白似是疲累之极。
“你这是干什么?!”我发火了,这算什么?连自由都不打算给我了?
“谁都可以,唯独行云不可以……”他眼内一片深沉,清冷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忧伤,“你不可以和行云在一起!”
“为什么?那司马承中呢?司马承中可以吗?刚才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他?”我心里暗自凄然,和谁在一起都行?他不在乎我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双目微闭。
“真是讽刺,是谁让你来把我带出肃王府的?也真难为宣阳王,为了一个小小的男宠不惜开罪肃王,惹来非议,演了这么一场情绵意切的好戏给人看……”
他的凤目忽然睁开,冷光乍现,“在你眼中,那只是一场戏?”
我的心被刺痛了,“不是一场戏,难道是真情流露?”我把心一横,高声喊道:“停车!”
驾车的仆人猛地收住缰绳,马匹长嘶一声,马车就此停住。
我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独自一人走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他的马车越过我,扬尘而去。
我的心里似是有什么在绞着,一阵接一阵的痛,我茫茫然地走着,不晓得走了多久,不知不觉间竟走回了云府大门。
管家一看见我马上拉我进府,紧张地说:
“姑娘,你可回来了,再晚一点小菊可能就……”
我踏上那条小舟,穆青撑着竿子渡我到湖心的竹里馆,我走进房间时,看到行云正背对着我静静地坐在书桌上,夜风从大开的窗户里放肆地吹进来,桌上,地上到处都是被吹飞得凌乱的我抄写的诗稿。
不希望我跟行云在一起?我心里自嘲地笑笑,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我俯下身去捡地上的诗稿,说:
“行云,怎么也不关一关窗?我的诗稿可都是抄得很辛苦的……”
“蜻蜓儿,”他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我,“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我把收好的书稿放在桌面拿一方玉镇纸压好,“我今天让你担心了是不是?对不起啦,我也不知道会遇到司马承中。小菊,你不要怪她……”
“蜻蜓儿,我……”他看着我一脸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的神色,犹豫了一下,道:“我以为,你会有很多事情要问我。”
“问你什么?问你是不是肃王的人?问你和谢芳龄的事?我还记得那块玉佩还是我给你的,一开始你就告诉我你向她提亲了。”我低着头说:
“行云,我和你之间,我一直很清楚,并没有发生什么……”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我轻轻地一笑,明澈如水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们还是朋友吗?行云,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了,我……”
他的手轻轻捂住了我的口,另一手抱住我的腰,蔷薇花架的那一幕如在眼前。我窘迫地想要推开他,他却说:
“没发生过什么?你还想我们之间再发生些什么才足以让你明白我的心?我和谢芳龄,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
不如我想的那样,那又是怎样呢?我苦笑着,轻声说:
“行云,我累了。”
是啊,我累了,可是我还不至于像梅继尧说的那样想要自欺欺人。行云,在我心里也许因为是我最初的依恋,所以不管时隔多年仍是很美,即使发现有瑕疵,他也曾经是我的一个梦,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不想去打碎它。
不想打碎那段如琉璃般晶莹而纯粹的过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触碰它。
“你和谢芳龄的事没有必要向我解释,”我微笑着别过身子,与他拉开一点距离,“你不介意的话我再多住两天,收拾整理一下我就回青林山。本来除夕那天就是要回的,可出了点小意外。”
“你还是介意了,你生气了。”他扳过我的身子,认真而专注地看着我。“你不相信我?这件事很快就会了结的,给我点时间。”
“然后呢?”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很快了结?莫非梅继尧说的是真的,他只是想毁掉谢家?
“然后我要把你带回我的家乡,让你见见我的家里人,比如,我的父亲……”
“见你的父亲?”我为什么要见行云的父亲?
“真是小傻瓜,不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他在我耳畔轻笑。
我脸上一热,马上想到了我和梅继尧的婚约,他又说:
“蜻蜓儿,等我,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悬在窗前的那一盏灯,灯上的墨迹已经黯淡,灯火也没有燃起,可是它曾经在我的心底燃亮过,并且至今没有熄灭。或许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告诉行云,我回来云府是要带走这盏灯……多年前,行云错过了我,多年后我犯了和行云同样的错误,错过了他。
到京城以来,没有什么是让我恋恋不舍的,也唯独是这盏灯,会是我最珍贵的行李。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很忙。小菊看我整天呆坐在绣花架前飞针走线,把热茶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好奇地问:
“姑娘,你这绣的是什么?这布好红,红得简直跟嫁衣没两样。”
我莞尔,小菊还是很聪明的,我抬眼望她说:“我绣的是一对鸳鸯枕。”
小菊扑哧一声笑了,“姑娘真坦白,想必和主人的好事近了吧?”
“嘘——”我笑笑说,“小菊要保密哦,说出去羞死人了。”
小菊会意地抿着嘴笑了。
是好事近了,不过不是我。绣一双鸳枕,是送给行云和他以后的妻子的。
还有,我最近都在腌制各种各样的果脯,小菊在厨房看着我摆弄着那大大小小十几个坛子,不由得皱眉说道:
“姑娘,腌制这么多,都可以吃好几年了。”
“是吗?这就好,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我浅笑着,心中酸涩不已。不知道他的咳嗽好了没有,不知道他还是不是倔强地不肯吃药……只听得小菊说:“哎呀,这坛子里的青梅怎么发霉了?!”
我心下一紧,连忙看一看那个坛子,原来封口没有封好,泄了气就发霉了,飘荡着一股酒味。我马上问小菊:
“哪里有新鲜的青梅卖?”
小菊为难地说:“姑娘,这是四月末了,或许山中气候到得稍晚还可能有。”
“这附近有什么山?”
“小菊也不知道。好像有座落雁山……”
我二话不说跑回房间换上男装,小菊急冲冲奔来,问:“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落雁山在哪个位置?”我跑到湖边,让人撑船把我和小菊渡到前院,不等小菊回答,我就跑到马厩那里随便牵了一匹马对小菊说:
“你不告诉我我同样可以到大街上去问人。”
“姑娘,等主人回来你再出去好吗?那山就在京城北郊,可是……”
我拉了马出了云府,踩着马踏镫上了马,对满面焦虑之色的小菊说:
“放心,我会快去快回的。”说罢一抽马鞭,向着城北疾驰而去。
一到京城北郊,远远就看见翠峰如叠的落雁山,心中一喜,夹紧马肚就往山上驰去。上了山方知坡度极陡,峰头斜削,绝壁千丈,山势壮丽。
到了半山腰,我欣喜地发现了一片梅林,树上的梅子青翠撩人,我下了马把马栓好后,便手脚利索地跑过去摘梅子。
谁料摘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在山上传来一声类似狼啸的声音,即使是白天,听来也阴森可怕,我无端的心慌了一下。偏偏在这时,绑在树上安安静静吃着草的马儿突然受惊嘶鸣,四蹄乱踢,奋力挣扎竟然把缰绳都挣断了,打了个响鼻便放开四蹄向着山下狂奔而去。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霎那,我连反应都来不及,只能呆呆地看着这匹马瞬间消失在视野之内。
此时扑面一阵冷风吹来,我拎着一布袋的梅子,赫然醒觉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夏晴深,不过是要离开京城罢了,你何苦要给那个人准备这么多的果脯?他不喝药耍性子与你何干?日后自有照拂他的王妃,你,算什么?
孤单无助的我凄然地走在下山的路上,好不容易走了一段路,太阳却已经下山,暮色四合之际,山上风景尤为美丽,我却无心欣赏,总觉得这样的美丽是阴森而危机四伏的,我只想尽快下山,离开这里。
愿望和理想总是相背离的,在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脚再痛也要坚持下去的时候,我发现,我迷路了,我居然又回到了那片青梅林。
这时候,狼啸的声音再次传来;
而这时候,该死的,天几乎全黑了。
我咬咬牙,继续走那条所谓的下山的路,我想,也许是我刚才在岔道口时走错了,再走一次应该没事的。忽然,脚下的碎石一滑,我整个人摔倒在地,手腕被石头刮伤了,顿时鲜血淋漓。
我攥紧了手中的布袋子,艰难地站起来。忽然前方浓黑处出现了几点微弱的绿光,我头皮发麻,心下大为恐慌,我知道,我遇上狼了。
我一步一步地向后退,而那绿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终于,我看清楚了,挡住我的去路的,有三匹灰狼,那闪着绿光的眼眸中透露着贪婪和嗜血。
远处,还有几点若有若无的绿绿的幽光。据说,狼,一般都是七匹为一群的……手上仍在滴血,这血腥味刺激得那三匹狼缓缓向我逼近。
这一回,或许我是在劫难逃了……
在这一瞬,我有些难过,也有些自嘲,死之前,我居然还想起了他的脸,他那如沐春风情意飞扬的笑容。他嘲讽我时的得意表情,他懊恼无奈的皱眉,他冷冰冰的神色……
“晴儿——”
是我出现幻听了吗?我唇边挽起一朵哀伤的浅笑,眼看为首的那匹狼蓄势待发就要扑向我,忽然一阵急速而猛烈的马蹄声响起,“唰唰唰”地三支火箭稳稳地射落钉住在我身前的地上,把稍微干枯的草都燃着了,我和那几匹狼之间迅速隔了一个火圈,狼群怕火马上收了脚步,警惕的聚在一起。
可是已经有一匹狼迫不及待地向我扑来了!
我一声惊呼,恰好在这时,一枝带着寒光的箭矢挟着风声破空而来,正正命中饿狼的咽喉,饿狼应声倒下。如疾风一般的数匹马飞驰过来,跑在最前的那匹马上的人伸出手来掠住我的腰一带便把我带到马上。
我紧紧地抱着他,我已经惊惧得说不出话来了。
狼群受惊,反而凶狠地出击了,它们狂嗷着冲过来撕咬人和马。梅继尧出手如电击毙了为首的一头恶狼,沉声说:
“不要与恶狼缠斗,我们走!”
他带来的五名亲卫应了一声,避开狼群的攻击掉转马头就冲向山下,忽然身旁有一名亲卫猝不及防地被一头红了眼的恶狼扑上来咬住了腿,梅继尧抽出长剑,寒光一闪,那头狼便身首异处了。
“韩平,忍住,我们下山!”梅继尧一挥马鞭疾驰而下,身后数骑紧紧跟着。我躲在他的怀中,山风在耳边呼呼掠过,而我,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还有,他的心跳。
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在我心里充盈着,好像渗进了全身每一个毛孔,甜蜜而舒畅地恣意张扬着肆虐着,一如积雪消融,春日花开,烂漫无边。
第四十五章 谁道,情字无解2
隐隐前方有一大片的营帐,原来他带着我到了西营。还没进入营地,身后“啪”的一声响起,梅继尧一勒马,一名亲卫禀报说:
“主上,韩平负伤不支倒地。”
“把他送到军帐中,马上把军中的大夫喊来!”说罢一挥马鞭,又向着主帅营帐驰去。
“下来!”他先下了马,我被他眼神里的冰凉冷漠吓了一跳,手还没有全伸出去,他一把就把我拽下马,力气异常的大,我手腕几乎要折了。我痛得眼中泪光暗浮,此时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单膝跪地禀告道:
“禀王爷,韩平昏死过去了,营中的大夫请了假外出,至今未归。”
“本王知道了。”他摆摆手,那士兵便退下了。他毫不客气地把我生拖硬拽拉到一处营帐,里面有几个亲卫在旁边看着昏死过去的韩平,他把我向前一拉,惯性太大我几乎就要摔倒在地,他冷冷地指着韩平说:
“他是随了我多年的亲卫,若今天你救不活他,明天我就把你扔回去喂狼!”说罢一拂袖就离开了营帐。
谁让你来救我的?我委屈地看着他的背影,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不想让眼眶中的泪水跌落下来。
其他几名亲卫也是冷冷地带着怒意看着我。我哆嗦着半跪到韩平身前检视他的伤势,他的小腿胫骨被狼咬裂了,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有一处竟连骨头都露出了,上面居然还嵌了半截断裂的狼牙。
我定了定神,抬起头对那几名亲卫说:“我需要棉花、布条、剪刀、匕首、金创药,还有酒,马上取来;还有,告诉王爷,让他派人回王府把我以前留下的药箱送过来。”
末了,我又补充一句:“韩平只是昏过去,应该还救得回。可是再拖延时间,就说不准了……”
于是,我需要的东西很快就送来了,让人撬开他的嘴灌了他几口酒后我用铁夹把狼牙取出来,他的血溅了我一脸,韩平大喊一声又昏死过去了。我在伤口上洒上金创药,然后拿出我特制的针,穿上费了好大功夫做成的羊肠线把伤口小心地缝好,缠上纱布。
身旁的亲卫目瞪口呆地讷声说道:
“伤口也可以缝?”
“破了的衣服可以缝,损伤了的身体为什么就不能缝?”我开好了两张方子递给他,“一张方子煎成汤药,一张方子研成粉末做个药膏。他今夜会发热,你们在旁边好生照顾着,一定要帮他熬过去。”
“是。”他拿了方子就往外面走,可不知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
“大夫贵姓?”
我苦笑,“我是大夫庆庭,闻名遐迩的宣阳王男宠,没听说过吗?”
他的表情果如我想象中那般古怪滑稽,身边两名亲卫也面面相觑,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我脚步虚浮地走出营帐,全身仿似虚脱,抬头看见墨蓝的天空中星子灿烂,不由得叹息一声。脚下忽然踩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从山上摘来的青梅,有几个已经被马蹄踏扁了,不远处是我那个装着青梅的布袋子,伶仃地被委弃在地。原来是我下马的时候落下的。
我抓起那个布袋子,向着灯火通明的帅帐走去。无论如何,说声谢谢总是要的吧?
主帅军帐前的亲卫不知为什么撤了,我掀开门帐,走进去,小声说:
“韩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话还没说完,我已惊觉营帐中除了梅继尧,还单膝跪着一个黑衣人,面罩扯下露出一张俏脸,听见声音向我看来,看到我时那眼光顿时变得凶狠仇恨。
我惊讶不已,“青舞,你?”
寒光一闪,青舞手中的剑刃便直指向我的咽喉刺来,我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青舞的身影就晃到我面前了。
梅继尧的身影却比青舞的还快,他身形一闪便立在我身前,右手两指准确无误地夹住剑锋,“啪”的一声剑刃竟然被他生生折断。
“主上,为何不让我杀了她?”青舞恨声道,晶莹美丽的双目盈满泪水,“若不是为了救她,主上岂会明知对方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都要离开“天机”总坛,以至给了对方机会大举围歼?”
梅继尧道:“本王早已料到他们会走这一步,只是没有料到他们用的不是杀手,而是蛇阵。是本王之过,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青舞狠狠地盯着我,“难道她会不知道落雁山又名不归山,山上狼群经常出没以至方圆五里无人敢上山?她一定是与别人串通好的……”
“我没有!”我迎上她的目光,大声道。心内的委屈一重接一重,我为什么要害梅继尧?
“主上舍不得下手,就让青舞代劳好了,“天机”死去的十位兄弟的仇如何能不报?为了她,主上费尽了多少心思?可她不但不领情,还对别人投怀送抱……”
“够了!”梅继尧沉着脸冷冷地喝止道,“青舞,你僭越了!本王的私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天机’被抢走的资料尚未算机密,这笔帐,本王自会跟他们好好地算一算。你先下去吧,记住,她不是你能碰的人。”
青舞临走时还不忘给我一个怨恨的眼神。
我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梅继尧对着帐外唤了一声:“方鸿——”
一个穿着甲胄的将士走了进来,抱拳行礼。
“本王命你暗中派人封了不归山,后来可发现了什么异象?”
“禀王爷,有两队人一前一后进了山,属下已经遵照王爷吩咐布置好现场……那两队人分别是长信侯府的兵卫和云府的家丁。”
“你带两营兵马分别封了长信侯府和云府,你就说,本王在不归山遇袭,怀疑歹徒就来自长信侯府和云府,这是本王的令牌!”
方鸿领命退下。我支撑起身子看着梅继尧,一字一句地说:
“这只是个误会,我到落雁山是因为……”
“到了今天,你觉得一切都只是个误会?你的行云还是清白正直的?是我冤枉了他?”他眸子一片冰凉,直冷到我心里去了。他随手一扬,一张信笺落到我身前,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她在不归山,速去营救,否则性命堪虞。
“除了看着你出门的人,还有谁知道你上了不归山?”他冷冷地抛下这句话后便倚靠在榻上不再看我一眼。
“一定是司马承中,一定是他……”我喃喃道,手中的信笺飘落地上。行云不会害我的,不会的……我像游魂一样走出了主帅营帐,天幕黑沉得仿佛要压坠下来一般,夜已经很深,冷风一阵阵地吹来,我的身子仿佛麻木了一般。
我在一个离军营篝火甚远的安静无人的角落坐下,双手抱膝,把头枕在膝上,眼泪静悄悄地流了下来。想起那些凶狠的狼,想起自己的命悬一线,想起青舞的怨恨眼光,想起他的冷淡……心力交瘁、委屈、伤心……种种情绪袭来让我几近崩溃。
我小声地啜泣着,我不会相信的,怎么能相信呢?行云言笑晏晏地对我说:蜻蜓儿,等我……这一幕还如在眼前,让我怎能相信对我如此亲厚的人想要伤害我,甚至取我性命?
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身上一暖,不知什么时候梅继尧已经半蹲在我面前,给我围上了一件披风。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哑着声音说:
“你不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那山上会有狼……我害死了很多人是不是?”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来救我?我……”
他一言不发,伸手抹去我的泪水,叹息一声,把我拥入怀中,是如此的用力,我哽咽着推开他。他一手握住我推开他的手,我痛得低低地叫了一声,他愕然地看着自己手上粘稠的液体,微弱的光线下,只见他脸色铁青,一脸盛怒。我浑身冷得颤抖着,他站起来把我拦腰抱起,低沉着声音怒道:
“明知道自己伤了都不去包扎,你这是哪门子的大夫?!”说着便毫无顾忌地走向自己的军帐。守夜的士兵虽然目不斜视,可我还是羞得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军帐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个大木桶,桶里的水热气蒸腾着。梅继尧把我放下坐在他的床沿,手一动就把我那件又脏又破的外衣扯了下来,我惊呼一声双手紧抓着自己的衣领,大声问道:
“你想干什么?!”
“你确定你的手这样还能自己爬进那个木桶?”他眸子里的怒意还未褪去,“或者你喜欢连着这样脏兮兮的衣服泡进水里一起洗?!”
我很不甘心地噤声,他抱起我把我放进那个大木桶,温暖的热水舒张着我的皮肤,释放着我的疲累。他转过身去坐在榻上拿起一本书侧身背对着我,说:
“别把伤了的手沾湿了。”
我懒懒地应了一声,木桶的水浸过了我的脖子,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师兄,我的手伤了,你心痛吗?”
他背对着我不吭声,良久之后才说:
“若你还是像以往那般天真无知,毫无防人之心,下次你伤的就不会只是手。你看似聪明,可骨子里实在是笨得很。”
我伸伸舌头,又来了,说教的时候比我夏泓爹爹还有耐心。
我打了一个呵欠,好困哪,我又说:
“师兄,有空的时候我给你诊诊脉可好?”
“我没病。”
“没说你有病。只是你自己觉不觉得这半年来你的脾气好像坏了很多,一点点事情就生气,以前都不是这样的;我怀疑你是肝气郁积脉络不畅……”
“夏晴深!”
“你看,又来了。好了好了,不诊脉便罢了,何必动气。”我心里偷笑着,谁叫你对我那么冷冰冰的,不给好脸色给我看我就气气你咯……
水还是很热,很舒服,我的眼皮不知不觉就垂下了,梅继尧不耐烦地问道:
“你究竟洗好了没有?晴儿……晴儿?”
我恍恍惚惚地一歪头,便云里雾里地睡过去了。
半夜迷迷糊糊的,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章太医,她的手无甚大碍吧?”
“王爷,小人已经给她清理过伤口,敷好了药,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刮伤得有点深,要一些时日才能好……可是,王爷,这位姑娘的脉象有点……”
“章太医不妨直言。”
“不知王爷可曾听过有一种叫‘失心散”的迷药?失心散若是放在人的饭食里长期服用,病人会越来越嗜睡,甚至会忘记前尘旧事。那个方子我曾经见过,正途的人会用来治疗失眠,可是……”
“可是也有人利用这样的药物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对吗?”
“王爷英明。这位姑娘若是最近频频嗜睡……”
“可有解药?”
“若是中毒的时日尚浅,喝些解毒利泄的汤药也许有效……”
……好吵耳,翻了个身,我又睡过去了。
早上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换过干净的衣服,心里一慌,想起昨夜好像自己一时疲累便在浴桶中睡着了,那自己又是如何睡到这榻上去,又是如何换得一身衣裳?自己洁白的手腕上缠了几圈洁白的纱布,我连忙下榻,却苦于自己的一头长发不知该如何梳理。
这时军帐被人掀开,我吓了一跳,看清楚时心里一阵放松,原来是杏花。杏花笑嘻嘻地走到我面前道:
“庭姑娘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我脸一红,尴尬地问:“杏花,你知道,是谁……谁给我换的衣服?”
杏花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了两下,笑着说:
“姑娘放心,是杏花给姑娘换的衣裳。王爷让人把杏花带来军营伺候姑娘,来到时恰好姑娘在浴桶里睡着了,于是……”
我舒了一口气,虽然没有那种保守的观念,但是若是身子叫梅继尧就这样瞧去了,我会尴尬得无地自容的。杏花过来给我梳好男子的发髻,我说:
“杏花,昨夜真是多亏你了。”
“姑娘说哪里的话?不过,姑娘可知道我们王爷拿着干布坐在床边给你擦了一夜的湿发?”
我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姑娘不相信?我说我来擦王爷还不让呢!不过王爷昨夜怪怪的,他看着姑娘你,时而深情时而忧伤,沉默着嘴角深抿。我还从未见过王爷这个样子呢!”杏花眨巴眨巴眼睛,问:
“姑娘,你对我们王爷就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他给我擦了一夜的湿发?我嘴角一动延出一丝甜甜的笑意,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对杏花灿烂一笑说:
“动心?当然动心,心不动人不就死了吗?傻丫头!”
“姑娘,你这样的也叫做回答啊?”杏花瞪大了眼睛。
杏花中午就回去了,因为,军营里不能留有女子。
第四十六章 困局,柳暗花未明1
我去看了韩平两回,早上还在发烧,到了下午,烧退了。他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我时,我对他笑笑说:
“谢谢了哦。”
他不解而疑惑的看着我,旁边照顾他的两名亲卫也觉得奇怪。我伸了个懒腰说:
“你醒来了我就不用担心自己要被扔去喂狼了!”
在军营里很闷,来来去去都是一色的军衣甲胄,要说看俊男,每天风吹日晒的俊男都晒走了……苦闷之余我干脆就跑去厨房专门给韩平做吃的,比如炖个肉末汤啊,煮个素菜啊什么的,火头军质问我时我便说这是给王爷做的他便乖乖地不吭声了。韩平看着我做好的菜愕然不已,我板起脸道:
“不想吃?告诉你,这是军令,王爷下的!”
“本王何时下过军令逼迫属下进食?”冷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接着我的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他提起拎进了主帅军帐,我不满地挣扎着,大声说道:
“韩平是我的救命恩人,让他吃点好东西都不行?!宣阳王怎能如此苛待属下?”
他冷哼一声,“他的命本来就是我的。我告诉你,除了给他诊脉治病,那些多余的事情你一件都不要做!”
我伸伸舌头,统治阶级啊,果然是无视他人生死。我嘀咕一声,说:
“你放心,我这次不会以身相许来报恩的。”反正,想报也没人要。“他们都知道我是宣阳王的男宠,都恨不得用目光来杀死我。”
梅继尧看着我,气极而笑,眼波清澈温暖,褐色的眸子笑意一点一点地往外溢,对我的自我挖苦无可奈何。我的心无端地漏跳两拍,我转过脸去,坐在榻上,故意有些愠怒地说:
“你别对我笑,我和你之间的‘帐’还没好好地清算呢!”
“哦?”他俯下身看我的脸,“算帐?说到以身相许来还恩,好像至今为止,我还是你最大的债主。”
我脸一红,赶紧换个话题,道:“我去看看韩平的药煎好了没有,我还要给他做一个拐杖。”说着便起身想走。
他一把拉住我,指指小几上的一碗东西道:
“先把它喝了再走。”
我扭头一看,碗里尽是粘稠的深黑的汤药,药味极浓,我撇撇嘴说:
“没事吃药那才有病呢!我不吃!”
他拉住我手臂的手忽然紧了紧,脸色又有些变了,“你的手伤了。”
沉默了几秒他又说:
“我有很多办法让你把药喝下去,比如点了你的穴,再捏着你的鼻子灌;又或者,像在崖底喂你喝水一样……”
“不要——”我有点窘,我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
他瞟瞟那碗药,我无奈只得乖乖地拿起药碗皱紧眉头一鼓作气把药喝了。
第二天,还是这样浓黑的一碗药摆在我面前。我瞅着没人,偷偷拿起药碗走到军帐外面一处无人的黄沙地快手快脚地倒掉,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回帐中,还没进去就看见梅继尧负手背对着我立着,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士单膝跪地正向他禀报道:
“王爷,云府中空无一人,品玉轩的主人不知去向。”
“本王知道了,继续密切监视长信侯府和肃王府的动静,至于品玉轩和谢家的珠玉生意都给我查封了。”
“封了?王爷,谢元他……”
“下一张通缉令,品玉轩主行云,屹罗人……”
我手中的药碗因我的失神而坠地,梅继尧看向我,皱眉,对下跪的那人说:“你且先退下。”那将士恭敬地退出帐外。我呆立在原地不动,他走过来,看着碎了一地的药碗。
“你喝药了吗?”他将目光锁定在我脸上,我呆呆地回答道:“喝了。”
他的眸中又现出那种潋滟的冷光,薄怒在眼中细细密密的交织着,他伸出手抚过我的唇,我怔了怔,他冷冷地说:
“说谎也不打腹稿,唇上半点药迹都没有,倒掉了是吗?”
“为什么要我喝药?为什么要通辑行云?你怀疑行云派人袭击了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你却一直瞒着我?!”
他冷笑一声,“不是行云袭击了我们,而是他的蛇。一种通体碧绿的毒蛇,你见过吗?”
我马上想起了当日在竹里馆见过的那条蛇,沉吟不语。他看着我的表情,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说:
“那种毒蛇叫碧玉青蛇,屹罗王族善于牧蛇,碧玉青蛇是蛇中之王,一般人中了蛇毒,六个时辰之内没有蛇的骨粉作为解药,必死无疑。当今皇上,还有我的父亲,都曾被淬有此毒的箭射中,皇上只是擦伤,便已长年缠绵病榻沉疴在身,而我的父亲,就死于此箭下。”
他直视着我,“你说,你觉得我还有原谅行云的理由吗?”
我额间不知何时已渗出细细冷汗,嗫嚅着说:
“行云……他何以会豢养这样的毒蛇?”
“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屹罗王族中人。”他说:“为了摧毁‘天机’,他竟不惜泄露这个秘密,他的蛇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天机’的十名精英杀死了。”
“‘天机’是什么?”
“是我花了两年心思建立起来的一个情报组织,上至宫闱秘闻,下至各地官员人脉,甚至屹罗和西乾的朝政动向,几乎都在掌握之中。”他顿了顿,“可惜这一次,行云的算盘落空了。‘天机’的机密资料和重要人员都转移得差不多了。”
“不对!”我大声反驳,“他为什么要杀了‘天机’的人?捉住了不是可以追问到更多宝贵的秘密吗?”
梅继尧看着我,叹了口气,“你以为屹罗就没有这样的组织吗?他们只是以为,盟书一直在‘天机’手上。”
“你……你告诉我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心里隐隐不安。
“告诉你,是因为——”他的眼神忽然冷得失去了温度,仿似阳光下起了棱角的雪峰,眩目的雪光刺痛着我的眼睛,“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杀了他。”
他淡淡然地吐出这几个字,就像晨起的人说起今天的天气一般自然,不见一点杀气。然而我的身子却僵直了,思维也似乎断了接不上,他要杀了行云?行云会死?
……
良久,我艰难地开口说道:
“真的是一线生机也不能留了?即使他与你有旧交情谊,即使你们相处过一段日子?即使……”
“够了!”他的眼中满载着深深的痛楚,却凌厉地看我一眼,“即使你喜欢的人是他,即使你说你爱着的人是他,我也不能再留他一命!”
我愕然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行云他是我的……”“朋友”两个字还未出口,梅继尧冷冷地打断我说:
“云宅我已经一把火烧了,你不要再想着回去。这段时间你留在军营里一步也不能离开,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又怎么样,要把我扔到不归山上去喂狼吗?”我瞪着他,眼眶微红。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看见我伤心的神情,嘴角无端地微微抽搐,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没有我的手谕,你是无法离开军营的。”他说,然后走过来掀起帐子就要离开。他走到我身边时我哽咽着问他一句:
“你说过,我可以喜欢上任何人,唯独行云不可以……就是因为他是屹罗人,就因为他与你之间有无法消除的恩怨和仇恨?”
他身子一僵,接着自嘲地一笑,转而深深地看着我,灼灼的目光带着失望与讽刺,如火般炙痛着我的视线,轻声说:
“不论行云做错了什么,他都是有苦衷的;不论梅继尧为你耗尽多少心力,都是自私和充满机心算计的……你,一直都是这么看待我的吧,从许多年以前开始……既然如此,你还需要我给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给你?”
这几句话有如细而薄的锋刃,伤人于无形,我的心里冰冰凉凉的一片,不觉得被刺中了,只知道自己忽然很伤心,伤心得接近绝望。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塞在我喉间的那团麻终于化作啜泣,然后是放声大哭。
是我错了吗?我好像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情字,原来是个困局,谁能解得开?
第四十七章 困局,柳暗花未明2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再见过梅继尧。
我面无表情地在给韩平换药,他的腿伤好得很快,也可以撑着拐杖下床走两步了。我缠好纱布后,对他说:
“可以的话多下床走几步,不过要找个人陪着,以免发生意外。药方子我已经另外开过,按时吃药就好。”说着提起药箱就想离开。
“庆大夫!”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韩平不过十七八岁,五官倒也长得不错,只是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全无军人的沧桑感。他对我笑笑,说:
“庆大夫,有时间吗?我想到外面走走。”
我迟疑了一下,韩平又说:“小五他们到校场去操练了,我很想去看一看。”
我放下药箱,扶他坐起来,他拿过拐杖勉力地撑着站起来。就这样,我陪着他慢慢地走出了营帐。来往的士兵看见我目光都怪怪的,我心下有些气恼,想到梅继尧,又有点黯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韩平见我这样子,说:“其实你不用介意他们这样看你。”
我摇摇头,“我不介意。眼睛嘴巴都长在别人身上,何必多想?”
离校场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沙尘无端飞扬。韩平停住脚步看着我,说:
“其实……我是明白的。”
我愕然,他明白什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开始明白我们王爷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说你不是女子,可是样子俏生生的,很漂……不,很俊;可是又没有一般女子的矫揉造作和矜持忸怩;说你是男子,面相阴柔,可是温文细致,没有伶官的脂粉味和异相。”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你是在赞美我吗?”
他咧开嘴笑了,“我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顺便告诉你别人那样看你只是因为不了解,你不必生气。”
“我哪里有生气?”我闷闷地说。
“你这几天脸色都沉沉的。”他说,“或许你自己不知道。说真的,当时王爷带着我们上不归山,我知道只是为了救一个男宠时我心里还犯过嘀咕。可是现在我才觉得我们王爷的眼光还是有点……”他看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独到。”
我差点没被他这句话气得血压升高。“韩平,我不是他的什么……”
“韩平!”
“男宠”二字还没说出口,校场比武台上有一拉开衣服扎好露出半边胳膊粗犷男子大声地喊他,韩平应了一声,脸色因兴奋而变红。他对我说:
“比武台上的人是我大哥,叫韩磊。他刚刚升做了副将。”
比武台下围了十来二十个人,都是军士中身形彪悍的,他们在大声喝彩。比武台上韩磊和另一名军士正在比试摔跤,随着叫好声不断,韩磊一个灵活的抢手,腰似蛇行,手似流星,一下子就把对方摔倒在地,台下掌声如雷。
韩磊拱手抱拳一周,然后直接就跳下台,走到韩平面前,大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问:
“你的伤势怎样了?能走路了,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嗯,大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给我治伤的大夫庆庭,这是我大哥韩磊。”
我向着韩磊点点头。韩磊冷哼一声,“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果然和传闻一般,一副女儿相,怪不得连我们王爷也被迷惑了!”
我脸如寒霜,扫了他一眼,是我被你们那个风流无情的王爷迷惑了好不好?!
“大哥——”韩平急急地喊了他一声,我冷冷地说:
“既然王爷好男风,韩副将何不去试试能否魅惑王爷,好拯救在下于水深火热之中?!”
“你——”韩磊藜黑的脸涨得通红,眉宇间怒气升腾,他一把捉过我的手臂,咬牙切齿道:
“好一张伶牙利嘴,我倒是想看看你的功夫是否也如口才一般了得!”说罢一提气,抓住我就跳上了比武台。台下本来散开的人又“哄”的一声聚过来,我看见脚下人头涌涌,又看看韩磊那身铁打的筋骨,不由得心慌起来。
“韩副将要欺侮我一介文弱,真真有英雄本色啊!”我语出讽刺,希望激将法有点用处。谁料韩磊哈哈一笑,对我说:
“庆庭大夫害怕了?本副将也不想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动手,可毕竟大夫是一须眉男子,也应学得一些武艺防身,韩磊不才,愿向大夫面授两招,大夫若是拒绝那就太不给面子给我们营的军士了,大家说对不对?”
台下的人齐声呼应沸反盈天,我手足无措地站住那里,韩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韩磊站在那里一副慷慨的样子,拍拍胸脯说:
“我就站在这里,只要你能把我推倒,你就赢了。”
我咬咬牙走过去,捏着拳头看准了他身上的气海穴就打下去,台下传来一阵哄笑声,韩磊果然雷打不动地站在原地。他轻笑,一手按住我的拳,一推,我整个人往后摔倒在地,手肘重重的擦到地板上,青色衣衫隐隐透出血色。我吃痛地看着自己的手,韩磊却走过来,一提一拉我的手,使了个身法,竟然把我凌空背起,眼看就要被他狠狠地摔下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一阵风拂来,触手的是柔软微凉的衣襟,我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梅继尧仿如从天而降的神之子,一裘月白长衫衬着随意束起的浓黑如墨的发,更显得丰神俊逸。他搂着我的身子一个旋身卸去我坠落的重力,随意往韩磊的手腕上轻轻一掌推出,韩磊脸色骤变,身子连续往后退了两步。
梅继尧冷冷地看着韩磊说:
“韩副将好高的兴致,不知是否赏脸与本王切磋一下?”他俯下头看看我苍白的脸色,“只是,本王从来不知道韩副将会把弱不禁风的人当作对手。”他直视韩磊,一字一句地说:
“军营之中,比武打斗以挑衅或泄愤历来是禁止的,韩磊,你可知错?!”
韩磊和所有在场的士兵齐刷刷地下跪,韩磊闷声说道:“属下知错,求王爷责罚。”
“十五军棍,罚俸三月,其余的人回到营里集合。”梅继尧抛下这句话,放开我就转身就要走,我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梅继尧转身看我,冷淡地说:
“你到底走是不走?”
我咬着唇不吭声,他的眼内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忽而大步向我走来,俯身伸手一抄把我拦腰抱起就往自己的军帐走去。我张开手臂绕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胸前静静地不说话,还是那股淡淡的木叶味道,清新而舒服,我忽然醒悟到自己对他的在意,正如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他的这种气息铭刻于心了……
或许,我该尝试去打破我们之间的困局。
他把我抱进军帐就要放我在榻上,我的手从他脖子上滑落到的腰身,紧紧地抱住他不放,我把脸轻轻地靠在他胸前。
“你……”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我要放开你了。”
“不要。”我低声说:“我摔得好痛。”
“活该,谁让你在军营乱跑的。”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多了丝暖意。
他在榻上坐下,我仍然赖着他,片刻之后,他说:
“好了,我要放开你了。”
“不要,我还是很痛。”
“哪里痛?我让人请大夫来……”
“动一动都不行。”我把脸埋在他怀里,偷笑一声,“头痛,手痛,脚痛,哪里都痛。”我的声音软绵绵的有气无力,疲惫不堪似的。
他现在该是什么表情呢?尴尬还是无可奈何?
又过了片刻,他说:“晴儿,好了,放开我。”
“不放。”
“你今天怎么了?”
“放开你你又会丢下我,不许你总是生气,总是对我冷冰冰的!”我有点羞赧,可还是理直气壮地说。
他叹了口气,“好。”
“师兄,你……”我深深吸了口气,问:
“你喜欢我吗?”我的声音很小,如蚊讷,可是他还是听到了。他伸手扳过我的脸,那眼光迷离而深沉,我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了,头脑里一片慌乱。
“你说呢?”他看着我,眸光中似乎燃着一束火焰,热烈而疯狂。
“我……师兄,你不要娶岑慧儿,好不好?”
他笑了,那笑容舒心而悦目,似春花晓月般明朗。
“好。”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像酒酿般熏人欲醉。
一股欣悦从心底升起,是那么的甜,比花蜜还甚,比世间任何一种花香都要清芬,是那么酽酽的浓得化不开。
我也笑了,目光莹莹地看着他眼眸里我清晰的轮廓。
“师兄,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杀行云好不好?放他走吧,那些仇恨已经远了,纠缠再多亦是无益……”
“就是为了这个吗?”他的手指掠至我唇上,硬是把我的话止住了。他的笑容一点点地冻结成冰,明朗的眼神瞬间阴云密布,眸子里我的影像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失却了温度的光影重重。
一用力,我便被他推开,重重地落到榻上。我忽然明白自己说了句蠢话,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不爱行云,但是我不想欠了他的情,所以想还他而已……
“师兄,我不是……”
“行云真是如此重要,让晴儿师妹不顾一切使出美人计?真是可惜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师妹,你是不是低估了我?”他语带刀锋,狠薄无情地刺中我的心脏,忽如其来的一阵剧痛,我捂住自己的心窝,无法言语。
“张鸿。”帐外一人匆匆进入单膝跪地行礼。“准备马车,把庆庭大夫送回宣阳王府。”
张鸿应声退下。
我看着他背对着我的身影,尽量把声音放平,问:
“师兄,你刚才的反应,只是为了试探我吗?”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张鸿进来道:“王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我从榻上站起来,向着军帐外走去。经过他身边时,我轻声说:
“师兄,或许你忘了,蜻蜓儿是从不说谎的。”
他闻言一震,转身看我,我冷漠地迎上他的视线。
“对于刚才的一幕,也许,你还没有后悔;可是,我已经后悔了。”说罢我脚步浮软地走出帐外,登上了马车。
是啊,我后悔了,想解开困局,却把所有人逼进了死胡同,夏晴深,果然是个蹩脚的棋手啊!
第四十八章 莫回首,别恨依依1
方鸿赶车,我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昏然欲睡。
马车在青石板大街上稳稳妥妥地走着,忽然拉车的马一声长嘶收住四蹄,马车便硬生生地停住了。我猛然清醒过来,轻声问:
“方鸿,发生什么事了?”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我,时间仿佛静止凝结了一般,危险的气息忽然而至。我深深吸口气,探身向前果断地掀起车帘。
马车前立着一人,兰色锦袍,负手而立,孤傲无双。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就那样远远的看着我,眸光幽眛不明,身前是负伤倒地昏迷的方鸿。我也怔住了,可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跳下马车走到他面前,看看方鸿,说:
“行云,你何必伤了他?”
“你没有死……”他盯着我,那眼光中夹杂着伤痛、思念以及喜悦,我眼神柔和地看着他,勉强地笑笑:
“行云,让你担心了吗?”
行云的手一收我便紧紧地被他抱住,他抱得那么紧,我几乎透不过起来了。他满是胡茬子的下巴抵住我的额头,那种粗糙的刺刺的触感让我心底突如其来的一阵感动。行云如何会舍得伤我?
“我在落雁山找了你三天三夜,只找到了一堆白骨……蜻蜓儿,你知不知道我几乎要疯掉了,我……”
“我知道的。”我柔声说,他放开我,看着我消瘦的脸,说:
“蜻蜓儿,跟我走。”说着对暗处说了一声:
“穆青,你来驾车。”
穆青从大街上一处隐蔽的角落里走出来,行云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地向前疾驰而去,行云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不安地看向他,问:
“行云,你要带我去哪里?”
行云默然地把我拢入怀中,“随我到屹罗去,好吗?”
我愕然,下意识地直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是屹罗人。”他说。
“我知道。”
“你还会相信我吗?”他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深沉。
“你是东庭人还是屹罗人,对我而言没有什区别。若是不相信你,我现在就不会和你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了。”我说,“可是,行云,师……梅继尧要杀你,你尽快离开这里吧。至于我,你无须担心……”
行云的嘴角扬起一丝轻蔑,“他要杀我,有那么轻易吗?”
我蹙起眉头看着他,“行云,这一回,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我要把你带走。”他伸手抚过我日益尖削的下巴,“这一次我还错过的话,我会悔一辈子的。你以为当日我不告而去我就不心痛如割?你以为看着你坠下悬崖我就不想随你而去?尘世间有太多的牵绊纠葛约束了我,可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停止过跳动。”他握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窝处,“我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可是,如果从此再见不到你,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行云——”我看着他,欲言又止。见他一脸的期待希冀,我的心内却是一片茫然,只得暗暗责备自己的薄情变心。等闲识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已变,变心的人原来是自己。
他双臂一圈拥我入怀,“你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只需要跟着我就好。到了屹罗,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好好地向你解释,给你一个交待,相信我……”
我咬着唇,想起梅继尧一手推开我时那种冷淡寡情,真是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伤透了;同时又是懊恼异常;而行云的出现给了我一个逃避的借口,一时间心头百味交集,于是懵然地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了。
行云他们藏匿的地点很是隐秘,在一个不起眼的客栈过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就开始赶路,出城时也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出了京城就往歧安去,重游旧地我并没有太多的感慨,马不停蹄地赶路,时间很快地过去了,可我的心事却越来越重,那个人的影像压在心头常常让我觉得心痛难当。
我向行云提出想到醒春堂看一看,行云同意了,让穆青陪我去。到了醒春堂所在的大街上一看,醒春堂已经面目全非了,一打听,原来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失落之余忽然见到不远处人潮涌动中的一裘月白衣衫,我的心一阵躁动,拼命挤进人群里一直追上去,穆青在身后急得大叫。我好不容易追到那人身后,一把拉住他身后的衣衫,那人回过头来,陌生不已。
我知道的,我就知道怎么可能是他?我只不过顺着心意矫情造作一下而已,我怎么会想他?那么可恨可恶,那么不解风情!
更何况,我清醒地明白,我已经一天天的离他远了,这里不是京城,而是歧安……我明明是心甘情愿地跟行云走的,可我的心却是越来越空。
穆青来到我身边,不解地看着我噙着泪水的双眼。
回到落脚点,行云皱着眉问我:
“脸色怎么那么不好?别担心,我们会安安全全地到达屹罗的。
很快的,我们来到了豫南,我的家乡。过了豫南,就是越关城。越关城之外便是屹罗的国土。
行云和穆青扮作过路的客商,我扮作一个小书童,随着一群要到越关城去做买卖的商人一起来到了渡口。
就是这个渡口,我差点溺水而死。我遥望着远处青峰叠翠,不由得思乡情切。两年了,我的爹娘是否安好?我的朋友们是否快乐如昔?青林山上的琅琅书声应如旧,只是少了那个爱笑爱闹的夏晴深……
行云握过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想家了?我回到屹罗安定诸事后,必与你回扶风书院,你的父母我也会暗中派人照拂。不出半年,我许诺,你必能消解乡愁。”他声音轻如温风,可是字字有力。我难以掩饰眼里的泪光,他伸手轻拂过我的眼睑,拂落细长睫毛间半滴晶莹泪珠。
“傻丫头,”他怜惜地对我说,“我们上船吧。”
即将踏上舢板之际,我清楚地看到了渡口处立了一方石碑,石碑上有力地刻着几个字:无心渡。我的心无来由地跳了一下,我记得以前这个渡口没有这块碑,更没有这个名字。我不由得问那船夫道:
“大哥,请问这个渡口是什么时候改了名字的?”
那船夫挠挠头,憨厚地笑着说:
“没记错的话大概是两年前吧。”他指着远处一条白色的多拱桥,说:
“听说建成往生桥的时候,就有了这块碑;有了这块碑,这个渡口便叫做无心渡了。”
“往生桥?”我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建这样的桥?”
那船夫拿起竹篙把船缓缓划离岸边,坐在船尾的一个中年人答道:
“听说是有个年轻人的未婚妻落水身亡了,年轻人为了记念她,于是修了一条桥,希望与人方便,不再有这样的悲剧;也借这一福业希望那女子早日踏上往生之路,所以叫往生桥。不过传闻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闻言浑身一震,又听得船客中有一人道:
“谁说不是真的?记得那时候即便是下了雨,也有一个身穿白色衣袍的年轻人呆立在桥上……”
“这样说来,那女子真有福气。”有人附和道。
“谁说的,有福气就不会溺水身亡了!”马上有人驳斥。
我不说话,只是回头呆呆地望着那块离我越来越远的石碑,上面那一笔一划我熟悉无比,那是他写的行书,张狂恣肆中带着绝望和悲痛,尤似那日在悬崖雪地上我昏厥前他的歇斯底里。
无心渡?渡我对他的无心还是此渡一过他已然对我无心?
行云把我拉进舱里,说:
“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何必神伤?”
我苦涩的对他笑笑,便低下头,不再言语。
船停泊在越关城的渡口时,已是黄昏时分。
进了越关城,这座城繁华如昔,大街小巷的商铺林立;然而当街把守巡逻的官兵要比豫南城要多,守卫也很严密,也许因为这是处于两国交界的敏感地带,很早就宵禁了。天色入黑之后,冷清的街道越发的寂寥无人,此时行云正带着我坐在一辆较为破烂的马车上,穆青赶着马车向越关城的正南门疾驰。黑夜中马车的辘辘声特别的刺耳,一下一下地响得我有些心惊。
每向屹罗走近一步,我的不安和胸口那股闷痛便加深一分。我看看身边的行云,他的刀削般的脸容依旧坚毅沉稳,然而我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在喧嚣、鼓噪,让我无法安静下来。
马车又向前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我掀开车帘看到了在黑夜中沉睡着的曲水镇。曲水镇四面是天然的峡谷,峡谷中水流湍急,山崖高耸,是环卫越关城的一道天然屏障。这个小镇的互市其实是在为东庭和屹罗提供一个交易的场地,严格来说,曲水镇还是属于东庭的国土,曲水镇边上的回龙峡之外才是屹罗的领土。
“行云,停车。”
行云一惊,转头疑惑地看着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
“停车,穆青,停下来!”说罢掀开车帘就要下车,行云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沉声说:
“蜻蜓儿,别胡闹!”
我深深地看着他,“行云,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主人——”穆青试探地问了一声,并没有把马车停下来。
“没事,好好驾车。”行云皱眉,脸色微微不悦,说:“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我用力地挣脱他握着的手,可是他扣得死死的,我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好像被什么撕扯着一般隐隐作痛。我看着他,泪水忽然就流了下来。
他一怔,伸手过来想要拭去我脸上的泪。
“行云,我有话想对你说……”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马车里是何人?为何如此晚还要出城,不知道已经宵禁了吗?”守城的官兵大声喊道。只听得穆青唯唯诺诺地说道:
“官爷,我家主人本是来自屹罗的药材商人,长居东庭;但是家中突然传来老主人的噩耗,于是连夜赶路,希望黎明时能到达故里奔丧……若是官爷能高抬贵手放我们一个方便,自当好好酬谢。”
“车里的人下来。”有个官兵朝车里大喊。
行云握握我冰凉的手,我随他下了车。那个官兵朝我们狐疑地看了几眼,行云脸上满是胡茬子,跟通辑榜文上的人像自是有了很大差别。穆青恭敬地往官兵手里塞了两大锭银子,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摆摆手便示意开城门。
我径直往城门外走去,走得很快,行云追上我,从身后一把拉住我的手臂,说:“我说了,有什么误会到了屹罗后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蜻蜓儿……”
“主人,我先去看看准备好的船只。”穆青把马车驾到一处阴暗不显眼的地方,停下,身形一动,人就已经去得很远了。
城外是一片荒芜的山地,不远处传来奔流激荡的水声,回龙峡急湍甚箭,连船只也极难平稳安渡。在河岸旁有一个小小的渡口,渡口两旁旁是丛丛如人高的芦苇,空气中飘荡着五月天的青草味。我立住身子,夜风中衣袂轻轻张扬,行云看着我,浓黑的眸子酿着某种不知名的介于担忧和愤怒的情绪。
“为什么在此时反悔?若是思乡情切,在豫南城你就应该离开。”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冷意。
“行云,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我垂下眼,不敢看他,“那个欠了我情分的你回来了,而那个把你放在心窝里的蜻蜓儿却飞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我苦笑,“不过,也许你不知道,我的爹爹早已经把我许配给……”
“我知道!”他的眸色愈发深沉,“我怎么不知道?你就是为了逃脱这段婚事才离开青林山的!”
“你知道?”我有些愕然。
“以为你死了而一直黯然神伤的人你以为只有他吗?!”他走上一步双手猛然一带,我毫无反抗的余地便落入他灼热的怀抱,只听得他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说:
“你知道我看见你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想的是什么吗?我告诉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不管站在你身边的是聪颖睿智的师兄梅继尧还是权势滔天的宣阳王,我都要把你留在自己身边。他想杀我?来得正好,那一天在谢元的赏花大会上看他那样肆无忌惮地亲吻你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把他杀了!”
“行云,我是逃了婚,可是……”
“你并不爱他的,不是吗?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亲口对我说过你不喜欢他?若是喜欢他,何必逃婚?蜻蜓儿,我知道我曾做过一些伤了你心的事,我承诺,”他诚挚地看着我的眼睛,“以后不会那样了,我会宠你爱你一辈子。”
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他的誓言如散落在天边的星星一样明亮而温暖。微凉的夜风中我的心也微微地颤抖起来,此情此景,叫我如何再忍心伤他的心?然而一想到那双镌刻在心上明澈风流得像二月桃花却冷得失却温度的眼睛,我的胸口又仿似被什么堵住似的,闷得发慌。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宣阳王府的废园中满身血污伤重的他于烈焰下抱我离去开始,还是在听雪园看他毒发时心痛难当开始?我不知道,原来情也可以像慢性毒药一样一天一点的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积累起来,某一天被谁割伤了一道口子之后才惊觉毒性已深入骨髓无法根除。
第四十九章 莫回首,别恨依依2
行云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我一看,竟然是那幅我还没有完全绣好的鸳鸯大红锦缎。行云抿抿嘴,淡淡地笑着说:
“小菊已经告诉我了……你的心意,不管你再说些什么来掩饰,我都不会相信,更不会让你离开我。鸳鸯共枕,结发百年,你,是我的……”
我呆住了,没想到一份临别的礼物变成了相爱的明证,此时我还能如何辩解?我深深吸了口气,靠着心中那点仅存的执着和倔强,想对他说,这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可是,话还没出口,渡口的芦苇中忽然掠出十多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人,手中的刀剑映着天上的一弯残月的余光,清冷逼人。
“好一个鸳鸯共枕,结发百年!”梅继尧从苇丛缓缓走出,步履洒脱而身形倜傥,一身银线绣边的墨黑宫锦长袍衬得那张浅笑着温文无伤的脸越发的有些苍白。
“夏晴深,”他冷寒如雪的目光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鸳鸯绣枕?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可是本王偏就看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古老戏码。今夜,没有人能离开此地!”
“我……”我满腹委屈无处诉说,看着他,他那冰寒的眼光没由来地让我的心切痛,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行云一闪身挡在我身前,冷笑着说:
“宣阳王觉得杀我真有那么轻易?你明知道我是谁,杀了我届时东庭和屹罗定会开战,生灵涂炭国土动荡不安,王爷莫非想制造乱世?”
“所以我更不能把你放走。更何况,要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根本不是一件难事。你不在了,想必屹罗宫廷将会大乱吧?对我东庭而言,亦是好事。”
行云冷哼一声,捉过我的手臂就向着东南方跃去,寒光一闪,剑气陡然冲来,只见他化掌为刀格开锋刃,顺势一掌闪电般劈出,那挡住我们去路的黑衣人便无声倒地。这时又有二人飞身而至,他拉着我身法却依然灵活,只是那些几乎落在我身上的刀剑屡屡让我心惊胆战。
“窣”的一声,一枚暗器忽然而至,行云掌风一运便把它震开,谁知那枚暗器竟是会转弯一般朝我面门扑来,我大惊,忽然另一只手被人一扣一拖,我的身子不由得歪斜,竟然躲过了这一劫。
那只手很冷,很硬,冷得像冰,硬得像铁。我僵硬地看着梅继尧,梅继尧给我冷冷的一瞥,不知是怒是恨还是心痛。
行云回过身来,墨色眸子里翻滚着狂怒,他欺身过来掌影翻飞击向梅继尧露出的空门,梅继尧手一动便封住了他的掌势,冷冷地说:
“屹罗的慕氏十三式你已经用了九式,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说罢旋身跃起竟是一掌拍出直取他的心脉,行云用力一拉将我扯出战圈,我整个人踉跄着摔倒在地。慕氏十三式?似乎曾在哪里听到过。回头看着这两个人的惊险恶斗,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只见行云脸上的杀气越来越重,而梅继尧仍是神色冰冷有条不紊地拆招。
“宣平,把她看好了。”梅继尧双掌忽如惊涛骇浪般卷起气场,以雷霆万钧之势拍向行云,行云反应奇快,闪身避过,不料这是虚招,梅继尧双掌一翻出人意料地就击中了行云的后背,行云回掌护卫,可惜晚了。
行云闷哼一声,人已如飞絮般落在三丈之外,一口鲜血喷出,他瞪着梅继尧,挣扎着站起来说:
“你的大悲掌,竟然练至第九重……”
“行云——”我大惊,担忧的叫道,正想跑过去,谁料那个叫宣平的黑衣人一把扣住我的脉门,我气极,抓起他的手就咬上去。他吃痛,却还是死死地拉住我。我看见行云嘴角的一缕鲜红,不由得红了眼眶。
“师兄!你不能杀行云!”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可是梅继尧置若罔闻,只是冷漠地说道:
“把失心散的解药给我!”
行云嘴角绽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说:
“你还是害怕了,不是吗?怕她日后忘了你?即使她没有吃过失心散,心里的那个人也不是你,要解药来何用?”
“我不在乎,她会否记得我。”梅继尧的声音寒彻人心,“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能伤害她,这是底线。时至今日,我只是后悔为什么顾忌着她而不杀你,任由你一次又一次地伤她。失心散伤人心智,你把她带到屹罗去,居心何在?!”
失心散?行云喂过我吃失心散?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行云。
岂料行云一阵大笑,深邃的眸子盯着梅继尧说:
“宣阳王,若不是你伤了她的心,我怎么舍得让她吃失心散?她只有彻底地忘了你,才会是那个快乐无忧的蜻蜓儿……”
我心里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想起过去在青林山的数个日月,那个一脸冷漠倔强的少年相伴在旁时而淡然一笑的情景,时过境迁,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那段过往中的我竟是如此对他来说如此的特别。
只见行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说:
“这就是解药,宣阳王若是要,就来拿吧。”然后把瓶子往身后一抛,瓶子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眼看着就要落到湍急的江水里。
梅继尧皱皱眉,身形甫动却快如疾风,那只月色下白如脂玉的手准确无误地握住瓷瓶,不料行云早有准备,双掌齐出拍向他肋下。若是他抛开瓷瓶回掌迎击尚可避开,可是梅继尧好像根本没想过要避开,只用左手捏一手印护住空门,硬是接了行云倾尽全力的这一掌。“砰”的一声轻微的闷响,梅继尧接连往后退了两步,而行云身形一闪快如闪电地向着穆青停放马车的阴暗处纵身飞去,伶俐地踢断了行辕,跃上马背大声说:
“蜻蜓儿,等我,我定会回来接你!”说罢在马身上痛击一掌,疾驰而去。
“拿箭来。”一名黑衣人马上把弓箭呈上,那是一把通体黑色却闪着冷冷金光的年月久远的弓,梅继尧把三支乌金箭搭在弦上满满地拉开了弓,此时他脸上泛出一种极度的苍白,仿佛体力尽耗到了极致,清冷的月色下他如邪魅的地狱使者瞄准了漏网的魂灵。他半眯起眼睛,随着瞳芒一闪而过,那三支金箭瞬间离弦,挟着风声破空而去。
“不要!”我凄厉地大叫一声,眼看着行云避开了一枝金箭而后被另外两枝金箭直插背心,从马上直直坠落下来掉进了湍急有如奔马的回龙峡中。
我不知哪里来的巨大力量挣开了宣平的禁锢,向着行云坠马的方向奔去,忽然腰上一紧,梅继尧从身后追上来挟着我的腰硬生生地拦住了我。
“放开我!”我愤怒地瞪着他,恨意有如暗夜火光照亮了彼此。
“不放!”他迎上我的视线。
“我、恨、你!梅继尧!”我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泪水在我脸上狂奔肆虐,我抓住他的衣襟疯狂地推搡着,“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
他沉默地看着我,眸中闪过一丝痛苦和凉意,却更用力地抱紧了我,我大声哭道:
“放开我,我要去救他,他一定没有死,没有死!……”
“他已经死了。”梅继尧大声说,“行云,他死了!”
“梅继尧,我要杀了你!”我怒极,扬手就往他脸上打去。“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落下,反而是我怔了一下,他没有躲闪,眼里也没有怒气,反而默默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眼里尽是诧异。
“打够了吗?”他问,“不够的话还可以打另一边。”
我咬着唇,愤恨地望着他,他轻轻叹息一声,手一动,往我肩上一点,我身子一麻便靠在他的身上。
“要杀了我?好,我成全你。”
————————————
越关城,齐云山脚。
马车遽然顿住,四周响起数声马的嘶鸣,在马车上昏然入睡的我猛地惊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梅继尧那张苍白得血色全无的脸,他斜倚在靠垫上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凝重。只听得宣平的声音平地响起: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截宣阳王府的车驾?!”
“莫非宣阳王没听过这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宣阳王的伤势如何?在下倒是不介意在黄泉路上送宣阳王一程。”带着恨意的桀骜笑声响起,惊起树上的栖鸦,让人心里蓦地一寒。
梅继尧手一动解了我身上的麻穴,一掀车帘便走出了马车。我在车帘的缝隙边一看,大约有二十多个手执刀剑的黑衣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他们目光如炬眼露凶光,不由得让我想起了那夜落雁山上的狼。
“有劳阁下挂心了,只是,本王的这点小伤还不足以构成杀敌的障碍。”梅继尧轻蔑地冷笑,“怕只怕今夜各位是有去无回了,又或许,需要本王留下阁下的命回去向肃王爷交待?”
那领头的黑衣人目光一滞,瞬间又恢复过来,笑道:
“王爷被慕氏家传掌力所伤,居然还不自量力地拉开了天乙神弓,在下实在很想见识王爷通身血气紊乱的情形下如何能取在下首级!”
手中的昆仑刺一扬,身后的黑衣人纷纷跃上前来,与此同时,附近灌木从中竟然飞出箭矢,看来他们早已埋伏此地,请君入瓮。
“宣平,你带着他们冲出包围圈,找豫南守备孟大人。”他对着身边的宣平低语。
“王爷!”宣平急了,“宣平誓保王爷平安。”
“这是王令!”
而此时,梅继尧眸中冷光森厉,身形一动直取那黑衣人,那人的武功实在精纯几招下来也不见得占了上风。其余的黑衣人也包围了过来,接着便是一场混战,鲜血和受伤的惨叫声不断。
车帘忽然被掀开,梅继尧一手扣住我的肩把我拉出车外,身畔几支冷箭“嗖嗖”掠过,那黑衣人丝毫不放松,昆仑刺闪着银光迅速地刺来。梅继尧冷哼一声扣着我的手使了一个身法避开,回身一掌看似平淡无奇却击中了那人的空门逼得他连退了两步。
就在这一瞬,梅继尧拉着我兔起鹘落的一个轻盈的跃起,借着淡淡的月色看准了身旁那株黄杨树的枝桠,双足一点借势便落在齐云山的山路上。仗着夜色朦胧树影幢幢,他拉着我在丛林间施展轻功穿行,身后传来一阵阵密密的脚步声。我喘着气,一个踉跄便被脚下的藤蔓绊倒,他回身拉起我,我一把打落他的手,红着眼睛说:
“我不要跟你走!”
他眸中的怒气陡然大盛,双手扯住我,把我整个人拉了起来。
“夏晴深,不是想杀我吗?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还怎么杀我为行云报仇?!”他厉声说:“我告诉你,哪怕是脚断了你都要跟着我!”
他眼中的决绝之色竟让我的心窃痛不已,我忍耐着迈开脚步随着他艰难的跑到半山腰,山上寺庙的点点灯光遥遥在望。
我心下暗喜,抬头看他,却见他忽然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脸色苍白得吓人。那是一处长满了爬山虎和不知名的树藤的山崖,他把身子靠在崖壁上,忽然紧皱的眉头疏开,掀开那层层枯藤,里面竟有一个能容两人的狭小通道,他把我推了进去,然后自己一闪身也躲了进来。
里面尽是幽深黑暗,我紧张的抓住他的衣襟,忽然触到他的手,冰凉入骨。我迟疑着想问他是不是伤着哪里了,可是咬咬牙,还是没有吭声。而他反而双手一拢轻轻抱着我,在我耳边用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晴儿,别害怕,有我在……”
周围的黑暗寂静如潮水般涌动着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我的心底那道伤口终于华丽地开裂,缠绵而疼痛。
在宣阳王府的废园中,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他满身血污地抱着我说,晴儿,别怕,有我在……
在断崖底下的岩洞里,我烧得不知人事时,他怜惜疼爱地对我说,我不走,晴儿别怕……
那样的过往啊……我真的是恨极了他,为什么在军营要那样冷漠绝情地推开我?为什么要杀了行云那样伤我的心?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对我那样的好?梅继尧,我恨,我真的恨你……
我的双手僵硬地垂着,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安地躁动着,但是一想起行云中箭满身鲜血地坠入回龙峡,心里一阵内疚痛苦,便把这个念头硬生生地给压了下去。
第五十章 与君同,生死相许1
“连两个人都跟不住!你还是昆仑派的第一高手?!”
我的心一动,这声音,竟是司马承中的。
“禀侯爷,齐云山山势虽不算崎岖,然而林木阴森有的是藏身的地方。宣阳王带着一个人必定走不远,不如我们以逸待劳……”是那手握昆仑刺的黑衣人磔磔的森冷的声音,“放一把火,烧了这座山,他们必定会出逃,届时我们守在山下,便可一网打尽。”
司马承中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却是问道:
“他带着的那个人可是个女子?”
“这个,在下没有看清……侯爷,事不宜迟,我们……”
“我要看见人!”司马承中咬牙切齿地说,“火你尽管可以放,但是,司马继尧带着的那个人的命,给我留着!”
一阵脚步声响起后周围又趋于平静,我心下一动,正想离开,梅继尧却忽然抓住我的手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诱敌之计。我了然,然而他的怀抱却让我觉得越发沉重,他的头垂下来压在我的肩上,呼吸声若有若无地在我耳边响起,我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抱着他的腰,可是触手尽是透出衣料之外的一阵冰凉。
我打了个冷颤,正想问他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还是没有发现?”是为首的那个黑衣人。
“属下几个山上山下都搜过了,而山顶的齐云寺已经关了山门,属下探听过了,没有动静。”
“哼,那就别怪我了……放了火之后,到山下的各个出口守着……”
周围重新归于沉寂,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所处的狭道里的空气开始局促升温,我已经承受不了,忽然肩上一热,一道粘乎乎的带着浓郁腥味的液体透过我的外袍触碰到我的皮肤,我有如火烫一般,身子一侧,没想到梅继尧就这样一声不哼就倒在地上。
“师兄,师兄!”我再也顾不上许多,大声地叫着他,可是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脸白如纸,嘴角有腥红一抹,手掌一片冰凉。我忽然陷入了一种恐惧之中,用尽力气想把他拉出狭道,可是树叶被烧焦的气息倾袭而来,我甚至看到了遮挡在外的重重枯藤都已被焚烧起来,明亮的火焰刺激着我的视觉。
我不知道狭道那头是什么,而为今之计也只好拖着他穿过那漫长的狭道。幸好,狭道居然是通到山中一处陷落的类似地下森林的小山谷,下陷得太深了以至根本无法爬上去。
晨曦从边沿上慢慢走入,凭着光线,我更清晰地看到了他那白如死灰般的脸色。
我哆嗦着解开他腰上的玉带,他的长袍散开,拉开他的里衣,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他右肋下印着两个青黑色的掌印,像两道催命符一般触目惊心。
这,就是行云伤他的那掌?
梅继尧,你不能死!我咬咬牙,拿出金针——这是我唯一的或许能救他的办法了。人中,百会……我施完针后,他仍是双目紧闭,嘴唇动了动,我听见他说的是:
“冷……”
我的眼眶一热,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罩在他身上,再跑到山崖上拼命把一些枯藤败叶扯下来,给他铺好垫好。空气中那种浓浓的因燃烧而发出的树木的味道弥漫了整座山谷,山火越燃越旺了,我无助地望着山谷的上空,头脑里一片空白。
“好冷……”他眼帘微微一动,我回过身俯下看着他,他凤目微张,眼眸中那点微弱的眸光一瞬间似乎把我心里的某处照亮了,我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说:
“你……是不是很难受?你怎么了……”
他的呼吸声又重了起来,他勉力地撑起身子,盘膝而坐,似是在运功,脸色青白,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沁出。片刻之后嘴角又吐出一口暗黑的血,随即身子就往一旁倒下,我伸手想扶着他,他却用尽力气地推开我。
“你走吧。”他有气无力地说,“趁山火还未燃至,即使肃王的人捉到了你,也不会为难你的,因为司马承中一直在找你。至于我,你不放心的话,”他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扔到我面前,“现在拿起它你就可以为行云报仇了!”
那是一把刀鞘上嵌满了白色雪玉的银色匕首,与其说是一件杀人工具不如说是一件精致的装饰品,我拿起匕首,却一言不发。
“我叫你走!”他激动起来,猛地咳嗽。
我站起来,拿着匕首就径直地越过他,向山谷的南边走去。不一会儿,我回来时带着一荷叶的水,还有几颗野果。他没想到我还会回来,我坐在他身旁,把水递给他,说:
“喝下去。”
他抿着唇,置若罔闻。疲倦而冰冷的视线落在身旁的碎石野花上,不再看我。只是说:
“夏晴深,对你来说,我究竟算什么?”
“师兄……”我一时语塞,看着他干裂的嘴唇,更握紧了手中的荷叶。
“如果昨夜死的是我,你也会那样歇斯底里地要为我报仇吗?”他轻轻地笑起来,苍白而尽是自嘲的神色,“你甚至,知道行云让你吃下了失心散,也不怪他……”
“把水喝下去,”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眼中的泪意,“梅继尧,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他还是不理睬我,双目仍是闭着,长长的睫毛投影在白得泛青的眼窝上,憔悴得让人心疼。我喝下一口水,俯下身子就印到他的唇上,周遭的空气升腾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灼热,然而他的唇冰凉入骨,我心里无端的颤了一下。他凤目微睁,手一动便想推开我,水珠自他唇上滴落,我抬起身子看着他说:
“即使你不来越关城,我也是不会跟行云走的。”
他斜靠在一处崖壁,睫毛悄然一动,目光仍是凉凉的,说:
“鸳鸯红锦都绣好了,却说不想跟他走?我再不聪明,也不会无知至此。”
“你——”我气结,脸色也煞白起来,“我知道你不相信,这水,你不喝就算了!”
他淡淡的目光扫过我的脸,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猛咳,嘴角又涌出一股血线。我把手指按住他的脉门,旋然一惊,问:
“你中毒了?”
“很冷……”他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身子一斜就倒在我身上。我用力地抱住他,仿似抱着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他的脸色泛青,眉心有淡淡的黑气纠结,而山上的火势已经蔓延到这处下陷山谷的边沿上来。
“还冷吗?”我把金针插进他身上的几处大穴,周遭炙热的空气烤得我身上汗如雨下,我在他身上摸出那个白色的小瓷瓶,失心散的解药?说不定也有解毒的功效,我胡乱倒了两颗出来塞到他的口里。犹豫了一下,也往自己口中塞了一颗。半响,他还是了无生气的样子,而身旁那些枯干的藤蔓也开始沾到一些星火,开始作燎原之势。
绝望之下,我摸到了腰上系的那颗硕大的明珠,忽然想起珍珠也有解毒的功效,于是连忙把它解下来拆开,放在身边的石块上把它砸碎,融在水里,让他靠在我的肩上,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喝……
可是,还是不见有任何的起色,他眉头深皱,生命的气息仿佛一丝一丝地往外溢,俊美而苍白的脸上还有着无法释怀的落寞。我没有想过,行云到最后,伤害了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而此时,行云已然殒命,他却因为我受了内伤中了毒,天人交战,不知能否醒来,这叫我情何以堪?
他会死吗?我脑中轰然作响,一片空白,不会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如此睿智骄傲如此不羁风流的他的生命会消失,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心脏无端地绷紧,几乎要裂开般剧痛,我茫茫然地呆坐着,不知所措。
“师兄,对不起。”我把他紧紧地拢入怀内,眼泪终是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若真是逃不掉,我们就在这里,就这样,永远地在一起,好不好……”
我伸出手,颤巍巍地抚上他俊朗依旧却不再风流动人的脸,抽噎着把头埋进他的颈项之间。不远处有些树木已经燃烧起来,火光迷离,我有许多许多的话没有跟他讲,有许多许多的误会无从解释。
你总是问我为什么行云这样对我我都可以原谅他,我只想告诉你,因为不爱,所以不在乎……歇斯底里,不是因为我和他有过什么海誓鸳盟,而是因为那个人曾经住进过我的心里,而我不愿意你,手上沾着他的血……
随着眼前的火光越来越大,随着生命随时的消失,这些话,还有必要再说吗?我忽然想起元宵节那夜他在船上说的那句话:
“连生命都不珍视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爱?!如果你的心或是我的心都不再跳动了,所谓的爱,又在哪里?”
是啊,如今想来,我所谓的喜欢和爱,又是多么的肤浅!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我在他耳畔轻声唱道。
这一次,我要把这首歌唱完,这一次,在闭上眼睛之前,我要告诉他,这首歌叫《踏雪寻梅》……
忽然腰上一紧,他的手臂把我绕得紧紧的,我一口气缓不过来,他的唇已经印了上来,冰冷而温柔地吻着我,带着丝丝腥味和甜意,用尽所有力气地吻着我。我怔了怔,双手亦是不自觉地拥紧了他,张开唇悄然无声地肆意回应着……
“晴儿……”他喘着气,放开我,眼眸微微张开,伸手抚上我满是泪痕的脸,轻叹一声说: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可以生气,可以发脾气,但是,不可以哭……因为,每一次看见你哭,我都很心痛……”
我的心仿似被什么重重地捶了一下,痛入心扉。原来,我一直断章取义,原来,我一直以为他眼里没有我……我死死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抹去脸上的眼泪,勉力地笑一笑,说:
“师兄,我一个人走,怕寂寞,你陪陪我好不好?”
他看着我,目光明澈如水,温柔缱绻,暖融融的笑意里流露着舒心悦目幸福神情,嘴角轻轻上扬像小孩子得到了心爱之物一般稚气单纯。他往我头上轻轻一拂,我的黑发便如瀑布般泻下,他的手抚过我的黑发,那一瞬我竟仿如被电流贯穿身体,背脊不由自主地僵了一僵,他的臂顺势缠上了我的腰,轻轻地把我搂进怀里,在我耳畔像陈年的酒酿一般醇厚而略带沙哑地说了一个字:
“好。”
我抬头看看天空,天上的流云丝丝缕缕地飘过,湛蓝的天空是如此的深远美丽。四周的静寂更显出火烧枝叶发出的噼啪声是如此的聒噪,身旁的火势渐渐大起来,眼看着就要吞没了这个山谷。我闭上眼睛,他的怀抱是冰冷的,但是,我和他的心,却从来没有如此贴近过,如此温暖过。
朦朦胧胧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穿着一身火红衣裙叫做小鱼的女子,拉着一身白衣笑容温厚的秋童穿过六月幽深静谧的树林,她赤着脚奔跑着,笑声伴着脚上的银铃声在林间荡漾开去,他只是一脸宠溺的笑容。阳光从树梢上落下来,漏在他们身上一斑一点的,流动着幸福的时光……
“秋童,我想下山,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在修行,是不能下山的……”
……
繁华的市镇里,一个形容猥琐满身罗绮的富家子捉住小鱼的手不放,小鱼笑嘻嘻地念了个口诀,不知道从哪里就变出几条蛇缠上了他,他又惊又怒之下指挥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扑向小鱼,小鱼手指往空中一划,那些家丁身上的衣服居然全着了火,狼狈不堪,甚至有些被烧伤的还在惨叫。
“小鱼,别胡闹!”
秋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把他们身上的火灭了。”
小鱼噘噘嘴,“那个咒语我忘记了。”
“南无勃陀,瞿那迷纳摩。”秋童在空中轻划,忽然一阵细雨飘落,那些人身上的火居然就灭了。
他拉过她的手,隐没在人流之中……
……
“南无勃陀,瞿那迷纳摩。”仿佛身在三味真火中煅烧一般,我全身炽热发烫,龟裂的唇无力地重复着梦中的那句奇怪的咒语,我的意识游离飘忽,忽然一阵冰冰凉凉的雨点落到我的脸上,身上。我猛然惊醒,张开眼睛一看,天上竟然下着小雨,而身边的枯枝败叶却是连烧过的痕迹都没有。梅继尧仍然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是双目紧闭,已经昏迷过去了。
“师兄,梅继尧,醒醒!”我疯子般摇着他的肩,他头一歪,整个人便倒伏在地上,我不禁放声大哭。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山谷上立着一位身穿僧袍挂着佛珠的白须老和尚,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