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12

兰陵笑笑生: 一夏晴深 51-60

第五十一章 与君同,生死相许2

齐云寺,后山僧舍。
我坐在僧舍前的青石凳上发呆,齐云寺的悯一方丈把我们从那小山谷救回来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下午了,暮色渲染之下天际的云彩抹上了一线绯红,晚霞堂而皇之地霸占着西方大半个天幕,山上苍林若染,翠色秾丽,时而响起古刹钟声,自有一种撼动人心的朴实无华的自然之美。
我手里攥着那柄镶满了白玉的小刀,一位小沙弥走过来说:
“女施主,你还是用点斋饭吧,放心,你的师兄定能吉人天相。”
这时,僧舍的门“咯吱”一声开了,悯一方丈神色略显疲倦苍白地走了出来,我连忙起身迎上前去问:
“大师,我师兄他……他究竟如何了?”
悯一方丈看着我宽厚地笑了,温和而平静地说:
“施主请放心,令师兄已无大碍。”
我提着半天的心就这样放了下来,按捺着心内的激动说:
“大师于危难之中仗义相救,小女子真不知何以为报!”
悯一大师微微一笑,说:
“施主不必如此,老衲尚未谢过施主救了齐云寺一众僧人的性命,又何来感激?对令师兄也不过是略尽绵力,更何况,施主已经帮助他驱毒,老衲只是用内力治疗他的内伤而已,何必言谢?”
他见我眼中尽是惊讶之色,于是耐心地解释道:
“齐云寺今日本要遭受阿鼻地狱之火焚烧,幸得施主因缘相救,那一场雨是施主之福,亦是齐云寺之福。”
“大师,那场雨……和我有什么关系?”
悯一方丈讳莫如深地一笑,道:
“佛曰:不可说……令师兄身上的毒若是未解,即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所以,施主不必谢我。反而老衲很是好奇,究竟施主是用什么来解了屹罗慕氏的毒?”
我脑海里灵光一闪,却摇摇头说:“不瞒大师说,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自己当时病急乱投医,也不知用了什么来解的毒。”
“慕氏修罗掌练的人入门时必须把碧玉青蛇的剧毒刺进血液里,七天之内仍能存活才能取得资格。这种毒唯有青蛇的骨粉才能解,幸好,碧玉青蛇极难豢养,它的毒液提取亦是艰难……”
我忽然想起当日穆青看见行云杀了一条碧玉青蛇时脸上的震惊表情,原来如此……
“令师兄大概已经醒了,施主去看看他吧。”
我点点头,就朝僧舍的竹门走去,推开门,里面静悄悄的,简单朴素的僧舍里,一桌一椅一床一帷帐一目了然。梅继尧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依旧苍白,可是眉宇间已经没有了青黑之气。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他身上的毯子再拉上一点,他不自觉地皱皱眉,仿佛不满意这样的打扰,睫毛动了动,又睡过去了。嘴角轻抿,一脸的孩子气,此刻看来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让人心疼。我这时才发现平素他一副睥睨天下,一切尽了然于胸的强悍傲然的外壳之下,也不过有着一颗与常人无异的敏感而脆弱的心。
我轻轻拉出他的手,把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他的手准确的一翻便握住了我的手。
“你醒了吗?”我悄声问。
“没有。”他仍然闭着眼睛,只是嘴唇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不知道他想怎么样,他的手温温的,我忽然觉得安心,也没有把手抽出来。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他:
“你好一些了没有?”
“没有。”他一个侧身,干脆把我的手放到他心窝处,我的手掌感受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心里蓦地有些心慌,脸一红,就想用力把手拉出来。
“痛……”他低低地喊道。我一下子不敢动了,有些着急地问:
“哪里痛了?我来诊诊脉……”
“哪里都痛,心也痛……”他稍稍用力捂紧了放在心窝处的我的手。我气恼之余有些好笑,可是想起军营中被他推开的那一幕又笑不起来了,于是说:
“宣阳王如此这般施展美男计,所为何来?”
“本王只是想告诉你,”他忽然睁开眼睛,暗褐色的瞳仁清澈明亮,而又缠绵温柔地看着我,轻声说:
“那一天,我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了。”
我故作无知状,问:“哪一天?你说过什么了吗?”
他眼睛眨了眨,嘴角扬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把手伸过来。”我轻轻把手抽出来放到他的手腕上,他的脉搏有力地跳动,我有些讶异地看着他,随即伸手去解他身上的衣袍,露出他精壮坚实的胸膛,右肋下的掌印已经变成浅浅的紫红色,不禁问:
“你的元气和功力大概恢复多少了?”
“五成。”
“饿了吗?我去拿些粥给你吃,吃完后还要喝药。”我把他的衣服系好,便匆匆起身走到禅院那边的厨房,有个小沙弥早就准备好了满满的一锅粥,还有一些斋菜。我把饭食捧回僧舍时,却发现他那张床空荡荡的,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登时心里莫名的一慌,放下食盒马上就跑出去了,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山边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榕树下的石凳子上,我正想走过去,一个人却从另一边疾步走来,原来是宣平。
“宣平无能,让王爷受惊了。”
梅继尧一摆手,宣平便站了起来,继续说:
“当夜折损了五名密卫,已经查明使昆仑刺的黑衣人是肃王新近招纳的昆仑派大弟子商景,属下在通往豫南城的官道上遇到了岑桓大将军,他得知王爷遇险,连夜把大军开拨到齐云山脚,现在正在上山途中。”
“哦?”梅继尧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看来本王不回府都不行了。宣平,颢王那边有什么消息?”
“皇上对颢王赈灾的举措大为赏识,现在禹州已经平安渡过饥荒,也能控制旱情,颢王已经在返京的途中。”
“把王府的一半密卫派出,分别在沧浪江和官道上严密监视,确保颢王安全。现在的形势,只怕有些人要急了……”
我回过头把食盒拿出来,走过去放在树下的石桌上,只听得梅继尧又说:
“你让人传我手谕,派人到璃城把曹崧调回越关城为城守,密切关注屹罗边境的动向。”
“是。”
我转身便走,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沿着寺中的青砖铺就的路径,晨钟暮鼓之声响声不绝,一抬头,我竟然来到了大雄宝殿。里面香火缭绕,观音菩萨金身庄严神圣,似是悲悯地看着前来谒佛的苍生。我立在那里半晌,身后一个声音说:
“阿弥陀佛,施主也来虔心参佛?”
我转头对上悯一方丈的慈眉善目,笑笑说:
“人心总是难以通达的,所以免不了求菩萨指点迷津。”
“哦,施主所惑何事?”
“一个人,总是回头看,便看不到将来;若一个人只往明日看,忘却了过往,那她其实已经失去了自己。心里觉得负累,不知道自己应不应放下过往,还要不要自我……”
悯一方丈微微一笑,说:
“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曾有一只蜘蛛回答道: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你也是这样以为吗?”
“佛门有个故事,不知施主可曾听过?有一书生,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书生一病不起,一游方僧人到他床前给书生看一面镜子,一名女子遇害,一丝不挂地躺在海滩上,路过一人,看一眼摇摇头,走了…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走了…再路过一人,过去,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了…”
“原来,海滩上的女尸,就是那女子的前世,书生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他相恋,只为还他一个情,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那人就是他现在的丈夫。”
“施主,那些所谓的放不下,其实已经和你无缘。”
我的脑中仿佛有灵光泻下,醍醐灌顶。呆立半晌,不晓得悯一方丈何时离去,只知道自己的心底那道无形的束缚正一丝一丝地解除。
宝殿外的古松枝干苍劲有力,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终于把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连接起来了。当初在听雪园外遭遇伏击,为首的黑衣人用的就是慕氏掌法,后来他向谢芳龄提亲,伏击“天机”,许是为了控制谢家的商业,也为了帮助肃王夺回盟书,后来事情败露不得不离开东庭,结果在回龙峡……
我闭上眼睛,心里有些酸楚,行云对我的好或许是假的,或许是真的……然而他眉宇间那种孤独寂寞的气息却无法矫饰,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的笑容能融化那颗冰冷的心,甚至曾经因为他寥落的背影而感觉心痛,曾经那样单纯的,心里只满满地装着一个他……
我趴在桌子上,昏昏然地睡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晓得自己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的,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竟然躺在马车里的软垫子上,梅继尧坐在我身边,抿着唇一言不发,冰冷的神色中聚满怒气,我轻轻叫了他一声:
“师兄?”
他看我一眼,那溢满怒气的眼眸瞬间温和清亮起来,扶起我,说:
“醒了吗?还是不是很累?”
我摇摇头,他看着我,忽而似是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
“那个装着失心散解药的白瓷瓶子,为什么会是空的?!”
空了吗?我茫然地望着他,好像那一天,我倒了两颗塞到他嘴里,自己再吞了一颗……
“我给你喂了两颗,然后自己吃了一颗。我知道是解药,我吃了呀!”
他一时无语,表情却由恼怒变得伤怀,轻声说:
“你真是笨蛋,为什么要给我吃两颗?”
我笑起来,“那时很恐惧,”我认真的说:“梅继尧,我怕你会死。”
他的嘴唇无端地抽搐了一下,似是在隐忍些什么,伸手搂过我的肩拥我入怀,定定的看着我,说:
“在军营那一天,我好像欠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的脸忽然开始发烧,想起那天情意绵绵地在他怀里问:师兄,你喜欢我吗?现在想起真是觉得自己有点像女色狼,我讷讷地说:
“那天,你不是给了我一个用心不良的罪名?答案,不是已经很清楚?”
“是吗?”他淡淡一笑,眸子染上了一抹神采,凑到我耳边低声道:
“晴儿,或许,我应该表达得更贴切更形象一点?”
我还没想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他的脸已经近在咫尺,斜侵入鬓的两道眉舒展着,凤目微眯,满写春风情意,眼波浩淼如海。他的手缠上我的腰,身上淡淡的木叶味道好闻地飘了过来,我不由得有些熏熏然;薄唇吻上我的唇,温润柔软,情意缠绵,流连不去。
良久,他轻轻的放开我,手指擦过我略带着红肿的唇,哑着声音问:
“这样的表达,你可明白了?”
这一瞬间,心底似有暖流潺潺流过,温暖悦耳。我恍然自己对他怀抱的依恋,不由得伸出双臂绕着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温暖而坚实的胸膛,带着笑意带着一点点懊恼说:
“梅继尧,说一句‘我喜欢你’很困难?还是你故意想欺负人家吧!”
“夏晴深,我不是喜欢你。”
我一愣,抬起眼睛看他。
“我不是喜欢你,”他悄声说道,专注而真挚地看着我,“我是爱你,很久了,久得连自己都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看见你笑,第一次拖着你的手,第一次带你去豫南城看灯,我也常常问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比别人顽皮多一点点,可爱多一点点的小女孩,为什么进了自己眼里后自己就再也看不上别人?”
我的眼眶有些热,心内一激动,手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顿了一顿,宁静清澈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温馨笑意,继续说:
“情字何解?怕是前生你给我下的蛊下的毒,今生依旧无法拔除。”
我呆呆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然盈眶,他的爱深沉、大气、包容,然而我的心却一直无从领受,回想起许多年以来他一直留在青林山忍受我的冷言冷语,甚至不顾及王爷的爵位……
“晴儿,”他轻叹一声,温厚的掌重重地落在我的发上,“答应我别再逃了,下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心力抓住你……一辈子的时光很短,我只想与你执手相依走一段蜿蜒绵长的路,没有天长地久,却有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你不介意我晚了这许多?”我哽咽着说。
“我不介意等你。”他温柔地说道,纤长的指拭去我脸上的泪。
我伏在他的怀中,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还有自己的心跳,节奏是如此的鲜明,我的心坦诚而赤裸,毫无遮掩,然而自己却觉得人生终有一翻惊心动魄之美,寻寻觅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五十二章 恰相逢,倾盖如故

兴德二十三年的六月,东庭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东庭屹罗边境出现异动,屹罗二十万大军集结边境,兴德王命肃王领东营十万大军增援边关,不日将起行;二是随着兴德王病情告急,肃王颢王的争位日趋白热化,朝廷人心思变,手握兵权的三大将军冷眼旁观着,等着肃王颢王的势力比拼分出高下;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宣阳王司马继尧上呈《罪己书》,历数自己的“十大罪状”,请求兴德王收回赐婚的旨意。此疏一上呈,立即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岑桓大将军当场割袍断义,并一掌打裂庭上的龙柱,愤然离去。兴德王大怒,下令罚俸三年,削除宣阳王一切朝政要务,并责令闭门思过一月。
一夜之间,整个京城一片哗然,都道恩宠繁华来得快去得也快,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宣阳王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空置的闲散王爷。坊间更有好事者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到那《罪己书》中列举到的数桩罪状,依稀如下:
继尧少孤,不省所怙,无从报父母之恩,此其罪一;
长年流落乡野,品性顽劣,有辱皇家天威,此其罪二;
少年风流,常流连勾栏院肆,辱没家声,此其罪三;
未能洁身自好,偏好男色,皇上屡责屡犯,不知醒悟,此其罪三;
辜负皇上天恩,有负岑家小姐情意,此其罪四;
为人张狂肆意,目中无人,未能做到友恭弟爱,此其罪五;
……
我推开梅继尧书房的门,他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本墨迹尚新的书,一看见我,便笑笑说:
“你来得正好,这本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傅文修新写成的《闲情偶记》,论尽生活养生之道,比如说在六月炎夏在木椅上做一瓷质抽屉,中放冰水,便可消解暑意……”
没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他道:
“这样会得风湿症的。”
梅继尧讪讪然放下书走到我身边,看看我脸上的表情,说:
“怎么啦,谁惹到你了?”
我瞪他一眼道:“还想瞒我,那什么《罪己书》,胡编乱造。当初写的时候就应该找我代笔,居然传遍了整个东庭……”
梅继尧恍然失笑,搂过我的肩,神色依旧轻松,说:
“现在我天天陪着你不好?我还打算向朝廷告三月病假,在家好生休养着。还有,我打算大修宣阳王府,你看如何?这是工匠递上来的设计简图……”他把书桌上的一份图纸递给我。
我接过图纸,又放下了,笑嘻嘻地对他说:
“宣阳王,你最好到前厅看看,有人送了一份厚礼给你。”
这时我已经不再是男子打扮了,穿回了女子的衣裙,头发梳个簪花小髻,素净的脸上不施脂粉。梅继尧执起我的手,大步走到了前厅。梅继尧皱皱眉,指着厅中垂首而立的一个十三四岁的人问道:
“这究竟是谁?”
“禀王爷,这位是听雪园的伶官,是长信侯派人送过来的,说是已经买下送给王爷的,还望王爷……笑纳……”成阅抬起眼睛看看自己的主子,看到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里开始酝酿的风暴,不由得颤了一下身子,说:
“长信侯还托人带了一句话给庆……给姑娘……”
梅继尧瞟了他一眼,成阅如披冰雪,嗫嚅着说:
“长信侯说姑娘欠他一埕桂花冰酿,明日天香楼西厢雅座静候姑娘,还说……不见不散……”
“好,好得很!”梅继尧抿着唇,我知道他这时候不是一般的生气,走到那伶官面前仔细地看看他的样子,肌肤细腻白如脂玉,眉眼妩媚脸如桃花,心里暗自叹口气,这样的容貌即使是女子也远远不可比,我拉过他的手笑笑说: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头,带着些惊惶看着我,那双眼睛璀璨如星子,眼波流动,勾人心魂,嘴唇一动,悄声说:
“我叫凤渊。”
“夏晴深,你在干什么?”梅继尧长臂一揽,硬是把我拉到了自己身边,凤渊的嘴唇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我看着他恼怒的样子,不禁失笑,说:
“司马承中若是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不知道该有多得意。你若是把伶官送回去,岂不是告诉全天下人宣阳王好男风一事失实?再说了,这孩子让他回到听雪园,不知那一天又是送到某个达官贵人手里,白白给糟蹋了,你于心何忍?”
凤渊这时也忽然跪下,声音颤颤地说:
“求宣阳王成全。”
梅继尧的脸色缓和下来,我连忙示意成阅把凤渊带下去安置。几个奴婢也退下了,梅继尧冷冷地说了一句:
“这两天你哪里都别想去。凤渊可以留下,迟些时日我便把他入一民籍,你不要再管这些事情。”
“好,我不去就是。”我温顺地走到他身旁,伸出手轻轻地抱着他,“别生气,好吗?有些事我是知道的,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我抬起头看着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忍不住伸手去抚平眉心的那点折痕,“其实你不用故意这样每天留在这里陪我,也不用担心我。你看我气色很好,只是比较懒,爱睡懒觉而已……”
“晴儿……”
“失心散的解药一次要吃两颗,若是单吃一颗不仅不能解毒,反而会加重毒性,是吗?”我脸上的笑意不改,“章太医给我开的药并不能驱毒,只能延缓毒发时间,我说得对不对?”
“是我不好……”他叹息一声,眼里的痛楚显露无遗。
“你会嫌弃我吗?”
他摇摇头。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日夜里,宣阳王府忽然来了几位访客,都是朝中的重臣,议事厅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不知道他们再说些什么。我做好了酸梅汤在书房里一直等着梅继尧,努力撑着不让眼皮掉下来,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就想着回房里休息。经过议事厅时忽然听到梅继尧冷冷的呵斥。
“为了朝政的利益,你们就让本王妥协?岑将军再是手握兵权也不过是天子辖下的臣工,他若是真心拥护颢王又岂会因本王的拒婚而倒戈相向?各位大人怕是多虑了吧?来人,送客!”
议事厅的大门一开,那几位大臣脸色极其难看地走了出来,有的甚至还一拂衣袖,以示愤慨。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怀里揣了好几锭银子,静悄悄地跑到后院的马厩,把小毛牵了出来。说起小毛,原来那次遇到意外后,梅继尧就让人把小毛牵回王府好生养着,这次我回到府中一看小毛,它已经变成一头毛色亮泽身形体态丰腴的壮驴了。我推开后门,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行人,于是手快脚快地骑上驴背,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行去。
随便选了一家店,在柜台上放下一大锭银子,说:
“我要一套男装。”
片刻之后,一位衣着光鲜,丰神俊秀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手执一把纸扇,姿态潇洒风流,无奈街上的人们很快发现,这位翩翩公子竟然牵着一头再帅气也不像马的毛驴肆无忌惮地走着,不由得掩口葫芦而笑。我不以为意,牵着小毛大摇大摆地来到了镛铭居的大门。
昨夜问成阅岑大将军府的地址,成阅那精明的小眼睛转了转,只说了一句:
“听说岑桓大将军最爱吃镛铭居大厨做的点心。”
真是顶顶精明的一个人,怪不得他可以把整个宣阳王府打理得滴水不漏。
小二迎上来牵过我手中的毛驴,我看看二楼那个窗户半掩的雅座,手中亮出一锭银子,对小二说:
“楼上当街雅座,旁边的房间。”
小二唯唯诺诺地领着我上了二楼,有几个临窗的茶客一看见我马上就小声笑着说:
“这就是那个牵着毛驴穿街过巷的贵公子,不知什么来路……”
我闻言哈哈一笑,抱拳对那人说:
“兄台,身穿锦衣手牵毛驴招摇过市着实可笑,可更可笑的是世间上这样的人多的是了。”
我的声音很大很清晰地传遍了二楼的每个角落,有个茶客大声问:
“真有这样的人?”
“世间不辨驴马的人又焉止在下一人?三国时的田丰,博览多识,权略多奇,官渡之战,田丰提议据险固守,分兵抄掠的疲敌策略,乃至强谏,被袁绍以为沮众,械系牢狱。建安五年,袁绍官渡战败,因羞见田丰而将其杀害。可见,因不辨驴马而丢了性命的大有人在,在下骑驴,亦不过娱众,徒添笑料而已。不像有些人,驴马不分明珠暗投……”
一声轻微的细响,雅间的门被打开了,我瞄了一眼,只见里面隐约坐着几人,其中一人中等年纪精神矍铄,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强悍有力的眼神往我这边一掠,我得意地笑了笑,又继续问:
“这位兄台,你见过有人骑毛驴上战场没有?”
那人愕然,“骑毛驴上战场,除非想死的人才这样做吧!”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我一张手中纸扇,扇了几扇,尽显书生风流,道:
“非也非也,兄台这样想就错了。”这时有位茶客往我身后推了一张凳子,我坐下来,又有一只手捧着一杯茶递到我跟前,我呷了一口茶,说:
“如今屹罗大军压境,是战是和,朝廷内意见不一;若是朝廷软弱无能,军政离心,那么上战场的士兵岂不是骑着驴去打仗,再怎么样也底气不足?在下只是骑驴逛街,就算发生意外也只是一人之事,不是一国大事,又何足挂齿?”
众人连声附和,甚至有人说:“这位公子说得对,你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宣阳王与岑大将军不和这件事,对朝堂局势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宣阳王又何必拒婚?反正娶了正妻还可以娶小妾……”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我一扇子敲到那个人头上,骂道:
“若你是大将军,兵权在握,家人生活富贵无忧,你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好男风的薄情王爷?我看宣阳王拒婚,头一个该开怀大笑的就是岑大将军!听说大将军此生就此一女,如珍如宝,哪里说有爹娘为了富贵名利地位这种虚荣的东西把自己的女儿卖掉,葬送她一生幸福的?更不要说为了面子,面子这东西,值钱的么?”
“可是听说是岑家大小姐属意王爷……”
“那个少女不怀春?只是怀错了对象,只有懒惰而不负责任的父母才会听之任之让她肆意妄为,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久长——这句古话你没听过,想必岑大将军定是听过的……”
包厢中有一人直直走过来,拨开众人,对我抱拳说:
“这位公子,家主有请,请到雅间一会。”
我潇洒地起身随他走进雅间,身后落了一地意犹未尽的讨论声音……
雅间的门瞬间被关上。
“你是谁?”一道威严凌厉的目光笼罩着我,我恭敬地回答道:
“在下只是市井一闲人而已,区区贱名何足挂齿。”
“市井闲人?恐怕未必吧?”身穿一身灰蓝便服的岑桓大将军冷冷地说:
“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政,单是这点便可将你下狱,闲人有这样天大的胆子?!”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有感而发,不敢讽喻朝政。”我笑笑说:“若是大将军觉得在下说的话没有一点点道理,在下愿受惩罚。”
岑桓看了我半晌,摆摆手,马上有人在我身畔放一张凳子,倒上了一杯茶,然后所有的人都走了出去,关上雅间的门。我忽然有些受宠若惊,坐下来,却不敢动那杯茶。
“我见过你,齐云寺中,他抱着你,一步一步下的山。”他说。
我呆了呆,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时我便知道,他不会娶我女儿。”
“对……对不起……”我讷讷地说,心里忽有一丝愧意。“刚才那一幕,我小人之心,让大将军笑话了。”
“是他让你来的?”
我连忙摇头,“他不知道,我自己偷偷来的。”尴尬地笑一笑,然后说:“不过大将军气度非常人可比,不然也不会任由在下在外间口沫横飞这么久。”
岑桓摇摇头,“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何高论。”
我的脸一红,很是尴尬,只听得他又淡淡地说:
“宣阳王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曾是已故宣阳王的部下,甚至老宣阳王所中那一箭,也是帮我挡的?”
我一惊,才醒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多余的事情。
“不过,这一趟见了你,还是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闻名天下的宣阳王的男宠居然是一女子,聪明伶俐,敏锐多才,怪不得他要如此为你,这样一来,我也无愧于老宣阳王的在天之灵了。”岑桓脸上现出淡淡笑意。
“那金殿之上,您……”
“你那么聪明,怎会不明白?”
我拿起茶杯,叹口气说:
“搞了半天,原来是我庸人自扰。”
岑桓大笑,“不过你一番说辞倒是消解了我心中的一些郁结。我女儿自小被骄纵惯了,我知道她曾经几乎害了你的性命,只是她从小没了娘亲,我又无暇管教,她对你的冒犯,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的眼神明亮真诚,我点点头道:
“我能理解,将军放心。”
“说来你的相貌神态语气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位朋友,只可惜他已经远遁异乡,大概无缘再见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哦,是位避世隐居的高人?”
“十八年了,那时他年少得志意气风发,是本朝太傅,夏泓夏太傅,你听说过吗?”
手中的杯子不稳,差点没坠地。我还来不及惊慌或是掩饰些什么,岑桓又说道:
“当朝安乐郡主,就是他的女儿;皇上对她疼爱有加,也是因为夏泓的原因……”
我手中的杯子终于“哐当”一声坠地碎成数瓣,我的脸色想必比戏台上的大花脸还要好看,发青发红发白……总之什么颜色都有了。


第五十三章 不关风月,自有情痴1

岑桓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我连忙勉强地笑笑说:
“安乐郡主不是姓水吗?在下真的是十分意外,此时居然听到了一桩宫闱秘闻……”
“所谓的宫闱秘闻只是秘而不宣,并不是说隐藏得不见天日……”
这时忽然响起两声敲门声,宣平的声音响起:
“参见将军,在下奉命把庆庭大夫带回府中,唐突之处望将军海涵。”
“有人急了,”岑桓微笑,“也罢,或许如你所说他的拒婚是我女儿之幸,你且先回王府,朝政之事你也不用多想,我自有分数。”
“谢将军,在下先告辞。”我行了一礼,走出雅间。宣平早已在楼下备好车驾,我让小二把毛驴拉出来,对宣平说:
“王爷命你把我带回府?王爷就是这样说的?”
“是的。”
“哦,那也就是说,他没有规定你什么时辰要把我带回去?”
宣平不知道我打的什么鬼主意,抿着嘴,不吭声了。我拉过小毛,径直往天香楼的方向走去。今天,我还有一个约会……
到了天香楼,老鸨来打招呼说,楼里的姑娘还在歇息,无暇相陪,我把剩下的几锭银子丢给她,说了一句:
“给我最好的雅间,不要姑娘。一埕桂花冰酿,一具瑶琴。”
宣平在一旁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王爷说,姑娘莫要忘了昨夜应承过王爷的事。”
我淡淡地说:“你都说我是昨夜应承的,不是今天应承的;而且,有什么事我自会向王爷解释。”说罢施施然跟着老鸨走进雅间。
其实此时我心里很是烦扰,我的爹爹怎会是当朝太傅?又为何远匿到青林山?水晴柔是我姐姐?……这一切,梅继尧都是知道的吧,可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坐在雅间的花梨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
不知过了多久,雅间的珠帘哗啦一声轻响,我抬头一看,司马承中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锦袍,腰缠玉带,金冠束发,神色依旧桀骜冷凝,只是看见我的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却很快便消失不见。
“庭儿来得真早。”他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在我的对面,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我,嘴角扬出一丝笑意,“庭儿想念本侯爷了吗?”
“大公子放火烧山之际还不忘要找到庭儿,此情此恩,庭儿真不知何以为报?”我笑眯眯地往他杯里倒酒。司马承中脸色变了变,说:
“烧山本不是我的本意,只是司马继尧处处相逼,我才出此下策。”
“下策?把凤渊送到宣阳王府,恐怕是上策了吧?若是宣阳王退还凤渊,想必明日大公子就会挺身而出为他力证清白,击退谣言;若是留下凤渊,一来可以魅惑王爷,二来就等于大公子在宣阳王府的一只眼睛,只怕王府有何风吹草动,大公子总能得悉先机吧!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啊!”
司马承中薄唇微动,嘴角透出一丝诡谲的笑意。
“庭儿聪明,总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可是我也看透了庭儿,心很软,所以你是司马继尧的软肋,你的心软,更会成为他的致命伤。若我真要对付他,还有什么方法好得过对付你?”
我的心一阵翻江倒海,他的话很坦白地道出了一个事实。我笑了笑,转动着手中的薄瓷酒杯,轻抿两口,酒意上扬带来的红晕掩盖了原来的苍白。
“除了宣阳王,大公子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吗?”我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以为会激怒他,谁知他薄唇轻抿酒杯,眼神明亮地看着我说:
“有啊,”他笑笑,“哪一天你成了本侯爷的人,你就是我的亲人。”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他又说:
“你来若是想劝我不要再与他为敌,很简单,喝完这杯酒,你跟我走。从此以后我司马承中再不为难司马继尧。”
我哈哈一笑,“大公子,你以为是你不去为难宣阳王吗?你怎么不想想,宣阳王有数不清的机会对你痛下杀手,可是他都没有那样做,是为什么呢?”
司马承中冷冷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大公子真是如此在乎庆庭?可是大公子一点都不了解庆庭。今日赴约,纯粹是为了还一埕桂花冰酿与大公子,别无他意。再说宣阳王是宣阳王,我是我,你是否为难他,其实与我不相干。”我拿起面前的酒杯,微笑着向他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取过瑶琴,调了几下弦,问道:
“不知今日大公子想听什么曲子呢?记得那一次在歧安,我弹的是……”
“春江花月夜。”他答道,幽幽的眼神停留在我脸上,我低下头,专注地拨动琴弦,那大气流畅的乐音倾泻而出。我已经很专心了,然而还是弹错了好几个音,一曲弹完后,我略带遗憾地对司马承中说:
“大公子,对不起,我还是弹得不够好,一连错了几个音,让大公子见笑了,当初在歧安指法好像还纯熟一点……”
“不,这一次,你弹得最好。”他声音低低沉沉的,带着些许磁性,让人听了不禁心里一动。
“因为这一次,是你惟一一次特意为我弹的琴。”他说。
我笑笑,带着些许伤感,“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以为我会放手?”他的眼神凌厉起来。
“大公子日后会娶一名痴痴傻傻形同三岁小孩的无知女子为妻吗?”
“这个自然不会。”
我笑起来,这是意料之中的。“大公子还是很理智的人,日后定当能成大事,作大人物;不像宣阳王,那么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狐疑道。
“我是说,以后就算再有机会,我可能也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因为我已经开始忘记许多旋律和音符。大公子,我中了失心散的毒,记忆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不可能!”他掠至我身畔,一把抓住我的手按住我的脉门,眉心跳了一下,愤怒而不可置信地说:
“怎么会这样?”
我的脉息很弱,而且起伏不定。
我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说:
“大公子,今日我忘了音符,明日忘了曲谱,说不定那一天,我就会忘了你,忘了宣阳王……可是如果大公子真的曾经把庆庭放在心里,大公子就不要再因庆庭而记恨些什么,心里不要为庆庭而恨或是难过。”
“我不相信,你若是想以此为借口摆脱我,那也太不高明了!”他的脸色苍白,完全不似平日那桀骜不驯的侯爷。
“庆庭今日赴约,一为还情,桂花冰酿已经喝过,今夜一别,庆庭希望日后不会再打扰到大公子的平静;二是想留一句话给大公子。”
“什么话?”
“即使庆庭日后变成一痴傻之人,若是宣阳王受到伤害,庆庭也会伤心痛苦的。”我顿了顿,说:
“希望我们重新相遇时,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
“为什么……你考虑的永远只有他……”他的脸色更加发白,紧紧地抿着唇,眼中满是冰冷孤绝的怨恨和痛楚,眉宇间是浓云密布般的怒气。他一手拂落桌上的白玉酒盏,恨声道:
“为什么你们都一样?我的父王,和你,都一样……而我,总是被抛弃被遗忘的那一个,为什么?!我不服,我不甘心,凭什么他得到了一切,而我却孤苦一生郁郁不得志?”
“大公子不觉得,庆庭日后变得与三岁孩童无异时,是对宣阳王的惩罚?大公子不应该高兴才是?”我眼波冷冽,直透过他的怒火,看进他的心里去了,“你是觉得得到了最终失去要比从来没有得到过要好吗?你凭什么恨?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你凭什么恨?”
我眼眶发红,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这些天来我一直隐忍着,不难过,不忧虑,一直保持着微笑……可是我的心也很苦,看见梅继尧似乎不在乎然而眼里时常闪现着内疚与痛苦,我不敢想,不敢想明天……
他眼睛里的愤怒似乎冷却了一些,带着沉痛的黑眸定定地看着我,下一秒我便落入他温热有力的怀抱,他紧紧地抱着我,我连挣扎都显得如此多余,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你错了!我告诉你,即使你痴了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你以为一杯酒就可还情?情,要以情来还!”
说罢他便放开我,深深地看我一眼后,转过身大步离去。
我苦笑,好像我今天的两个约会都是庸人自扰之举。
我走出天香楼,此时已是月上柳梢,一阵凉风吹过,桂花冰酿的酒意渐起,不由得有些熏然。望着远处大街上星星点点的灯,如豆子般大小,却遥遥的温暖人心,像他凤眸里关切的暖意,像他嘴角蔓延出的宠溺笑容。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此时我忽然很想马上告诉他,我想他了,是那么的迫切,是那么的窝心。
“宣平,王爷他,一定很生气了吧?”我对宣平歉意地笑笑,登上马车,正要掀开帘子,忽然里面传来一个冷冷的似在隐忍着怒气的声音: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过分了?本王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
我吓了一跳,掀开帘子进去,便在淡淡的夜明珠光辉下看见梅继尧一脸不悦,绷得紧紧的,眼波扫过我,我嗫嚅着说:
“你不是一直在马车上吧?不是被禁足了吗……”
“你那点小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只是没想到你敢跑到岑桓面前讽刺人家驴马不分,夏晴深,你是不是以为没有人敢动宣阳王的男宠?!”
“你一直在马车上?”我眼神幽亮地看着他,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甜。
梅继尧抿着唇,不说话,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我拉着他月白色的莨绸长衫袖子,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
“我想你的时候,你就出现了,真好……”
梅继尧仿佛没听到似的,板着脸,无动于衷。
“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事。”想为君分忧,恐怕只是忧上加忧,我暗自叹了一口气,自己确实是个笨丫头。
梅继尧仍是不作声,在柔和的光线下他的脸仍是俊朗无匹,可是有如冰天雪地般拒人千里之外。
我双臂缠上他的脖子,带着笑意攀在他耳畔低低地唱道: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还未唱完,身子忽然一紧,他一手揽住我的背,低头狠狠地吻住我的唇,我的手臂从他脖子上滑下来,他另一手却抵住我的后脑,舌头撬开我的唇肆意地攻城掠地。我整个人贴着他硬如磐石的身子,他灼热的气息充斥在我的呼吸间,胸膛传来的阵阵热度让我脸红心跳。我妄想推开他,可是他却抱得更紧了,是那么用力地揉着我的背,似乎想要把我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于是我不再反抗,他的吻渐渐的温柔起来,我不自觉地抱着他,有种沉溺着的昏然与陶醉。
良久,他放开我,眼内的情潮逐渐退却,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沙哑:
“你以后不许再这般任性。”
马车进了宣阳王府,他牵着我的手陪我走回我住的嘉鱼水榭,一路花木扶疏,树影幢幢,进了内室早已经有仆妇准备好热水,我洗好了澡后走出来一看,他竟然就在屏风外的书桌上坐着,背对着我。我呆呆地问他:
“你……不去休息?”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舒眉一笑,凤眸里光影璀璨似有夺目星辰闪耀,那一瞬我竟有些失神,他走过来对我说:
“等你睡下,我就走。”
我的心忽然酸痛,我知道,他是怕我又再浴桶里睡着了……
我依言躺下,他坐在榻边给我拉好被子,我想起了今天的事,问:
“我今天那样做,是不是坏了你的事?”
“贵公子牵驴过市,只怕变成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他宠溺地刮刮我的鼻子,笑着说:“可是也难为你想得出!你是不是太闷了,朝堂之事又何苦去操心?”
他看了看我的左手拇指,上面只有一道浅浅的勒痕,于是伸出手抚过我的手指,说:
“我二哥,下个月大婚。届时,你再把束发金环还给他?”
我左手拇指上的金环,在从齐云山回到王府的那一天,我就让梅继尧帮我把它取下来了。我目光荧荧地看着他,问:
“颢王与水郡主的婚礼,我爹娘会来吗?”
他闻言似是一震,“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他们来不来,这要看皇上的意思。”他迟疑了一下,说:
“你的祖父夏璟是先帝在朝时的太傅,夏家乃东庭第一书香门第,自东庭立国以来几乎每一朝的太傅都是夏家所出,你爹爹,当年是太子伴读,兴德王登基后,他便担任本朝太傅……”
他娓娓道来,一个与我有关而又遥远的故事。
我的爹爹,当年拐带了一名兴德王用尽温柔手段想要掳获芳心的宫妃,甚至还逃出京城,隐匿了大半年才被兴德王的人搜捕到。那时,她的身边已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未足月的女孩儿。兴德王本来满腔怒火,可是身边的谋士沈培方却算准那女孩儿有凤仪之姿,于是他让爹爹选择,要么赴死,要么把孩子留在宫中,放我爹娘离去,隐匿江湖。
我的爹爹,自是选择了后者。
“水郡主当真是我的姐姐?”我喃喃道,恍然大悟我的爹娘每个中秋都秘密奔赴京城的原由,梅继尧握住我的手,悄声说:
“我一直瞒着你,其实只是出于私心。”他有些无奈地笑笑,说:
“那时候,看见你指上的金环,我心里就一阵阵的发闷。我想瞒着你,更想瞒着我二哥。”
“为什么?”
“皇上宠爱水郡主,很大的原因在于她长得有些像你娘;而你,更像。我二哥若是知道这一点,恐怕他就不会娶水郡主……”
我讶然,难道是因为圣宠荣光辰恒才愿意娶水晴柔?辰恒如此想得到太子位以至于要把一切有利于自己的条件都拉到自己身上来?
“姐……水郡主她知道吗?”
“她知道。”
我无语,看着梅继尧沉默的脸,他的表情明暗不定,说:
“你怪我?我现在告诉了你,也还不迟……”
“我累了,困了,师兄,我要休息了。”我一拉被子,翻身侧卧背对着他,素帐投下的影子让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伸起来想要扳回我的身子,可是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半晌,只得无奈地说:
“好,我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在他正要踏出房门时,我翻过身来对着他的背影慵懒地说了一句:
“梅继尧,我指上的金环没了,那压痕好丑。我喜欢紫玉,听说京城玄玉斋的紫玉戒是极品,千金难求……”
梅继尧身形顿了一顿,回过头来极为潇洒愉悦地一笑,舒心悦目,然后大步向我走来,低头在我眉心印下一吻,在我耳畔说:
“如你所愿。”


第五十四章 不关风月,自有情痴2

七月,晨起时灿烂的阳光已经布满了嘉鱼水榭的每个角落,凤渊一身浅白的薄绸长衫现出他消瘦的身子,即使是盛夏,看起来也是那么弱不禁风。他的发用一根褐色带子随意的绑在脑后,眉眼低垂着,看不出表情,明亮的光线下那张脸更显得白里透红,有着一种几近晶莹的光泽。
“你今年十四岁?”我问。
“是的。”
“哪里人氏?”
“璃城。”
“哦,盛产紫玉的璃城……除了唱戏,你还会做些什么?”
他摇摇头,怯生生地抬起眼看看我,眼波扫过我左手拇指上的那枚晶莹透紫如凝烟波的紫玉戒,又低下了头。
我带着他到了厨房,杏花早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看见面前的那一盘盘新鲜水果,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笑笑说:
“我要教你做果脯。”
他看着我和杏花把水果洗干净,削皮切成块,放在锅里煮,我慢条斯理地告诉他说:
“做杏子果脯一斤杏子要加三两白糖,一两蜂蜜;但是做梅子果脯白糖就要加四两,因为梅子酸一点……王爷不爱吃太甜的东西……”
整个上午我都在厨房忙忙碌碌的,后来我指着一盘桃子让凤渊实验了一回,他倒是很聪明,基本上制作要领都掌握到了,只是一些细节方面还做得不够好。
我赞赏地看着他,说:
“你的悟性很高,一学就会。过几天我教你如何做药丸,好吗?”
凤渊疑惑地看着我,迟疑着低声问了一句:
“姑娘信得过我?”
“我知道,你是长信侯的人。”我直接地说。
他也不惊讶,反而似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你会下毒害宣阳王或是害我吗?”我直视他,眼波清澈如水,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我又说:
“我想,长信侯送你到宣阳王府,并非是让你做一些投毒之类下作的功夫的,若是这样他岂非惹事上身?我说得对不对?”
凤渊无言,只是用他那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黑瞳望着我,我有些感叹,这样美好的一个孩子,若是堕入阴谋诡计之中,就像美玉蒙污般可惜了。
这一天,我开始教他如何煎药……接着教他如何把药碾成粉掺匀在煮开的蜂蜜里,待温度稍低,把药粉放入,拌匀,待凉后用手团成药丸……
天气炎热,凤渊的额头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当他把黑黑的泥块一般粘稠的药从药煲里刮出来,在用手搓成弹丸大小的药丸放在药匣中时,我递过一颗给他,示意他放进口里,问:
“什么味道?”
“甜甜的,有些回甘。”他回答道。此时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整张脸都亮起来了,眼神愉悦地看着我,我取过一颗自己吃了,也笑着说:
“凤渊,就是这手艺,那一天王爷给你入了民籍,你也有一口饭吃,再也不用仰人鼻息……”
他竟有些默然,低下头,勉强地笑笑。
“从前有一个哑孩子,他以为是蟋蟀王偷了他的声音;等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后,他却披上了蟋蟀王的外衣,变成了一只蟋蟀。这个故事你明白它讲的是什么吗?”
凤渊的脸色渐渐的有些苍白,我站起来,拍落双手沾到的药材粉末,说:
“如果不是那只鸽子,我还不知道你连我何时喝药都晓得呢!可是凤渊,下一次给长信侯送信时,请帮我告诉他,我一切尚好,勿念。”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
“为什么?”他在身后喃喃道,“为什么明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要教我做果脯做药丸?”
“因为,谁都会对宣阳王不利,而你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比谁都不想伤害长信侯,我说得对吗?”我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成阅告诉我,你十岁那年因为父亲犯了法而全家被流刑,在你被押解的官差虐打时长信侯救了你,把你送进听雪园任先生门下,如此大的恩你岂会不报?宣阳王若是伤于你手,长信侯必定首当其冲……”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苦笑着说:
“姑娘聪慧过人,可是凤渊不一定能达成姑娘的心愿。”
“凤渊,我不需要你做些什么,”我叹口气,“只要你记住,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做有违心志良知的事情,不然,你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了。”
说完了这些话,我觉得好累,慢慢地走回嘉鱼水榭,丫鬟在门口见了我福一福身就离开了。我走进内厅一看,软榻上斜躺着一人,天青色莨绸长衫,发冠被摘落随意放在地上,双目微闭眉头舒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张薄唇稍微上翘,似是梦着什么舒心事情一般愉悦。
我脱下丝履,无声无息地向他走去,忽然想起什么,在书桌上拿过笔墨,走到软榻的下方,拉过他的衣裾,拿起毛笔,凝神想了一想,便在他的衣裾上画了起来。
那幅青如流水的衣裾,不多久便多了一些在风中微微颤动的荷叶,菡萏的莲亭亭地立着,姿态出尘。写意的中国水墨画,在淡青的底色上更显得意境幽远,余韵无穷。
我咬着笔头,看着自己的这幅“杰作”,想象着梅继尧醒来时又气恼有无奈又可笑的表情,不由得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嘉鱼水榭外湖光潋滟,雕花漏窗洒进来斑斑驳驳的光影在四周荡漾着,一块块跃动的光斑若即若离地缠绕在我们身上,凉风习习,我坐在地上,取下头上的簪子,黑发柔软地垂下。我的头轻轻地挨着他的身子,倦意来袭,就那么懒洋洋的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我想,就这样吧,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就这样静悄悄地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这一刻,我红颜尽老,他须发皆白,我们就这样一辈子了,该有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条颀长的臂伸过来一揽就把我整个人抱到了榻上,我喃喃道:
“别,别动,墨还未干!”
一个恼怒的声音说:
“地上有暑气,你怎么敢就这样睡着?”
我睁开眼睛,看见他那张微愠的脸,我慵懒地笑笑,刚想解释些什么,他双手一拢,我整个儿贴入他坚实的胸膛,他稍一翻身,我便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他压在身下。
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今天才第一次穿的鹅黄裙子难逃厄运地被他压在身下,那墨迹,当然也印到了我的裙子上面了。
“你刚才说什么?”他惺忪的凤目带着一种诱惑的散漫,眼光肆意在我脸上游走,我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忽然不听话的心跳,说:
“我说,别动……”
他魅惑地一笑,“好,我不动就是。”
我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桃花脸,我咬咬唇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更好笑了,嘴角上扬,我不得不承认,这时候的他看上去像伊甸园的苹果,满是危险的诱惑。
“师兄,我顽皮,我错了,放开我好不好?我们现在这样子,很不雅观……”我红了脸说。
他愉悦地笑出声来,放平躺下来,轻拢着我的肩,在我唇上啄下一吻,说:
“睡吧,晴儿。”
一觉醒来,发现日已西斜,而软榻上只有我一人,心头不禁有些失落。杏花走进来笑盈盈地看着我说:
“姑娘醒了?王爷在水榭旁的不系舟上等你。”
不系舟是一条石舫,梅继尧知道我喜欢看荷花,可是又怕水,于是让人修了一条石舫直达湖心。我走出内厅,便看见走过的仆人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看看自己身下的裙子,才恍然大悟,裙子上印着墨染的硕大的荷叶莲花,想必梅继尧连衣服都不换就出去了。
心底有些好笑,又有些甜。
走到不系舟的船头,他正背对着我坐在不系舟的石板上,夕阳的余辉在他身上盘桓成柔和的金色光环,弥望是田田的荷叶,一望无际与天相接,他一个人的背影,不知怎的就多了几分寥落。
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见他不说话,便把头靠在他的肩侧,说:
“怎么了?”
“那时你为了采一枝莲藕而落水,若是当时救你的人是我,你是不是就不会拒婚,不会离开青林山?”他转头看我,褐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流光逆转明澈非常。
“师兄……”我不忍见他眼里的忧郁,说:“不怪你……”
“说起那一次采莲,你知不知道那时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就是谁让你落一回水,我就为他做牛做马一个月。”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恨得牙痒痒的。
他大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都没用在学业上,都用来对付我了。”
我笑而不语,是啊,最后我终于明白,对他,我何尝不在乎?在青林山上处处挑剔处处不满也只是源于一个心结罢了。
“三个月的时间够不够?”他执起我的手,摩挲着我指上的紫玉戒。
“三个月?”我很是不解。
他看着我,眼波幽远深邃,润如白玉的手抚上我的脸,笑笑说:
“我们大婚,用三个月的时间来准备,够不够?”
“大婚?……”我有些懵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天底下有这样的随便的求婚的么?
“你不是告诉司马承中,我愿意娶你吗?我怎好食言?”他好笑地看着我脸上慌乱的神色。我讷讷地说:
“原来你什么都听见了。我还以为你一直在马车上……”
“够吗?”
“这不能算求婚!”我理智地反驳道,“一点都不浪漫……”
“我不管,夏晴深,我现在问你,你要不要嫁给我?”这时候他执拗得像个孩子。
我抬起头看看天,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说:
“当初,我好像写了一份退婚书……”
后面的话全被他吞进肚子里去了,他仿似惩罚般吻着我,唇舌交缠流连不去,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无力地抱着他,鼻端飘过淡淡的荷香还有他身上的木叶气息。他的吻滑落到我的嘴角,我的耳垂,声音低沉而带着些沙哑在我耳边说:
“我已经不记得我收过什么退婚书了。回答我,三个月,够吗?”
“我没有心理准备……”
他稍一用力,我的身子便往后倾倒在石舫的地上,他的身体覆在我身上,伸手拂去沾着我发上的一丝细草,俯下头温温柔柔细细腻腻地吻着我,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身子热得像是有一团火在游走,他又问:
“两个月?”
“嗯……”
“一个月?”他的手拂过我颈项的伏线,“或是今天?”
我猛然按住他差点就要向下滑落的手,大声喊道:
“三个月,够了!”
他松开我,眼神里尽是愉悦和欣喜,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得意地大笑起来,我坐起来,拍拍自己的衣裙,恨恨地说:
“别这么得意,总是想设计我,小心三个月后我偷偷的跑掉了!”
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我还不解恨,继续说:
“或者随便找个丫鬟李代桃僵,看你到时有何反应!”
“你会吗?”他淡淡地问道。眼睛只看向前方翠绿圆润的荷盘,风一吹,上面有数滴水珠摇曳。
“你说呢?”我侧着身子靠在他肩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傻子,愿意娶一个傻丫头,我怎么会逃掉呢?以前逃过一次,早就后悔了……”
他神色一动,转脸看我,我轻轻叹了一声,说:
“可是我真的怕,怕日后的我负累你一生。”
“还记得当年我在青林山第一次见你,你才是一个三岁的小娃娃,一句话都不会讲,只是喜欢笑。我常常跑去风荷院看你抱你,以为自己只是缺少亲人在身边才会这样;你五岁时,带你到豫南城看灯,你把我的手攥得那么紧,我忽然明白到被一个人需要的感觉有多么的好……晴儿,你明白吗?只要你在我身边,即使这一切又重头开始,对我来说,不是负累,而是幸福……”
不是负累,是幸福?我眼眶里泪影重重,把谎话说得如此动听的,大概也只有他能做到……
“我在这世上,从来都是孤单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晴儿,你还能如此狠心,事到如今抛下我独自一人离去吗?你常说我聪明睿智能把一切人事纳于指掌之内,可是我也只是常人,我的心,也会痛……”
“我不敢允诺些什么,只是,你嫁与梅继尧,便一生一世为梅继尧唯一的妻,我自当爱你敬你,不再另作他求。晴儿,你可愿意?”
我还能说什么?我悄悄拭去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怔怔地望着眼前碧绿清透的湖水,再看着他长衫衣袂处那幅淡青底色的写意荷花,和我鹅黄裙上印染着的墨迹稍浅的宛如两生花,不由得破涕为笑,莞尔道:
“相思君莫染,而我偏偏染上了。梅继尧,这一生,你恐怕再难摆脱我了。”
他笑了,嘴角带出一丝甜蜜,执过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神明亮温暖,说:
“对你,我甘之如饴。”
—————————
我又想起了那一首诗:
我们前世曾经是什麽
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
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朵
………
因此 今生相逢
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 却又很恍忽
无法仔细地去分辨
无法一一地向你说出
……
这一次,我告诉自己,夏晴深,你不要再错过了。


第五十五章 一川烟雨,风起潮生1

这几天连续下了雷雨,暴雨风色来临之前总有蜻蜓乱飞,我坐在嘉鱼水榭外的花台前,拿着细毫笔在一柄空白的团扇上细细地画着,闷热的天气丝毫没有扰乱我内心的清净。梅继尧的禁足之期刚过,宫里的太监总管沈德宁就奉圣命把他宣进宫里,一夜不归。
“姑娘,你这团扇已经画了好多柄,”杏花把银耳羹放在我面前的石台上,好奇地问:
“昨天那柄画的是重阳的菊,今天画的是什么?”
我放下笔,轻轻吹干团扇上的墨迹,笑而不语。
迎着清浅的阳光,团扇上一男子披发卧于小舟之上,一脸闲适,唯独五指紧扣住身畔一女子之手,天光云影之下小舟从流漂荡,惬意无比。
天一湖上他的磊落风流原来只为了懵然无知的我,回想起来心底仍是泛过一阵阵涟漪。
人生无物比多情。
想他的时候,我便画一柄团扇。
唯恐自己会遗忘的时候,我也画一柄团扇。
他不允我刺绣,不允我奏琴,伤心神的事一件也不许做,尽管这样,我的嗜睡却是一天比一天严重。我和他的大婚,他也没有上求谕旨,也没有上报宗人府,只是让成阅着力去操办,因为当他把王妃的牒册和金印拿给我时,我看着他,说道:
“我要嫁的人是扶风书院的梅继尧,不是宣阳王司马继尧,我只是你的妻,却无法是你的王妃为你分忧,日后……”
“没有日后!”他断然地把牒册和金印扫落在地,眼中闪过一丝心痛,看着我温和地说:
“不要这些东西,你一样也是梅继尧的妻,一样是宣阳王妃。”
农历九月十九,丙辰日,大利东方,宜问名、纳吉……我们选了那一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蜻蜓儿……“
我怔怔地想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而亲切的呼唤,那时梦中时常听见而遥不可及的,我站起身猛地一回头,身后不远处小荷娘亲一身素淡的青布衣裳,神色激动,她身旁身材高大依旧儒雅严肃的夏泓爹爹看着我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动。
“爹爹,娘!”我扑过去张开手臂抱着他们,眼里的泪水禁不住奔涌而出,“对不起,对不起,蜻蜓儿让你们担心了……”
小荷娘亲摩挲着我的头发,红着眼睛说:
“娘知道你没事,就好。”
夏泓爹爹却哼了一声,我擦擦脸上的眼泪拉过他的手,说:
“爹爹别生气了,你要罚要骂晴儿都可以,晴儿知道伤了爹娘的心……”
夏泓爹爹叹了一声,俯下头看着满脸泪痕的我,心疼地说:
“你这丫头,你也知道父母会担忧,会伤心,可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若不是知道你在继尧处,我和你娘,怕是早已满头白发了!”
他这一说,我的泪流得更凶了。娘搂着我的肩,也小声地抽泣着。
“晴儿,别让师母难过了,见了面,应该开心一些才是。”梅继尧拉过我的手,把他们带到内堂稍事歇息,晚上,娘宿在我的嘉鱼水榭。
“蜻蜓儿,你还是开窍了。”娘欣慰地对我说,“你以后要好好地对继尧。”
“娘,这话是不是说反了?”我笑嘻嘻地说,躺在小荷娘亲的身边。
“娘还不知道你?从小对继尧都是没心没肺的,继尧不许你玩雪怕你的手长冻疮,你便说他什么剥夺他人自由,却不知道那一年继尧帮你抄写课业导致两只手都长了冻疮;你掉进湖里,他一大早让人买了莲藕做好藕羹,你却骂他心意不诚;还有……”
“娘,这些,我都明白的……”心里有些愧意,也有些甜蜜。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
“娘,安乐郡主她……真的是我姐姐?”
“这件事,娘也不知如何说起,你爹和娘把她送入宫里也是不得已。可是这孩子也很固执,后来想把她带走可是她拒绝了……蜻蜓儿,娘要告诉你一句话,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姐姐,你都要把她当作是你的姐姐一样看待。”小荷娘亲神色有些哀伤,也有些严肃,我用力地点点头,心里的疑惑却是更大了。想继续问下去时,娘却说:
“这件事,我已经跟继尧说得清清楚楚,若是你日后想知道,就去问他。可是娘觉得,你知道少一点,或许是件好事。”
我还是懵然,可是不想拂逆她,也免得她担心忧虑,于是说了声:
“好。”
爹和娘在前一天见过辰恒和水晴柔后便已经离开京城,走之前爹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番话:
“晴儿,以往你在青林山百般胡闹任性爹爹都由得你,想着或许可以庇护你一生;可是现在你既然随了继尧留在京城,就应该处处留心,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子如何能为夫分忧?世间万物唯人心最难看透,是非纷扰之中,你要懂得进退,游刃有余……”
“晴儿明白。”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心中酸痛,百感交集,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中了失心散的毒,晚些时日便心智尽失,不知会如何难受……
梅继尧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道:“他们……不会知道的,你放心。”
颢王司马辰恒的大婚,选在七月初七,这一天,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把战争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却依旧在宣阳王府内,喂荷池里的鱼,画我的团扇,躺在花园黄槐树下的藤制长椅上看着那本《闲情偶记》,看着看着,眼皮沉沉的就要合上,手中的书不经意地掉落到地上,随着那细小的响声,我的意识逐渐朦胧不清。
一两声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似是有人俯身捡起了那本《闲情偶记》放在我身畔,我睡意正浓,喃喃道:
“回来了吗?”
一只手抚过我散下来的长发,然后是我的眉毛,鼻梁,嘴唇……都用手指细细地描画了一遭,最后在我的脸颊处流连不去,我倾侧身子伸手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好像抱着一个洋娃娃似的,迷迷糊糊地说:
“我累了,别说话,让我睡会儿……”
那只手有一秒钟的僵硬,却没有动,任由我抱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动了动,我不满地说了一声:
“尧,别动……”
“你叫我什么?”那个声音温润如玉,却比玉还冷。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只手轻轻地抽开,我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我曾经以为有了天下,我就会有了你,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你等的人真的不是我……”
似是听到谁在跟我耳语,我猛然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满目夏花绚烂芳草依依,夕阳斜照,面前空无一人。然而衣袖间隐隐约约传来淡淡的水沉香的香气,不是梅继尧!我心里一慌,站起身来叫道:
“杏花——”
杏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姑娘,怎么了?”
“刚才,什么人来过了?”
“没有啊,姑娘,我……打了一下盹,可是就坐在花园门口,有人进来我一定知道的,而且也没有人通传啊!”
我心中隐隐不安,一眼瞥到树下石台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我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枝紫檀玉簪,紫檀木被刻成花茎般模样,花茎尽处嵌着一朵羊脂白玉雕成的栩栩如生的茉莉花,翡翠雕成晶莹透绿的花萼和叶子仿佛有水波流动。
紫檀木盒里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躺着一颗晶莹润泽的红豆。
是辰恒,那种水檀香的香气,是从他身上来的。
我合上木盒,心里升腾起一丝忐忑不安和不自在。好久不见了,甚是想念,却不期然他会在大婚之期给我一朵永开不败的茉莉,和一颗红如滴血的相思子。
“姑娘,王爷让我来请姑娘到王府门前,王爷在马车上等候姑娘。”成阅气喘吁吁地走到我面前,“王爷说了,还请姑娘换上男装。”
我心里疑惑,可还是匆忙换了一身男子打扮,随着成阅到了王府门前,登上了那辆马车。梅继尧一身白色蟒袍,上绣四爪金龙,腰缠墨色玉带,发束金冠,气度高华。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穿得如此的正式,也是,今天辰恒大婚,出席皇家宴会自是不同。然而他的脸上并未呈现出一丝喜气,甚至连笑容都没有,严肃而沉默,我坐在他身旁,正想着问他什么时,他却开口道:
“方鸿,尽快赶到肃王府。”


第五十六章 一川烟雨,风起潮生2

肃王府?肃王不是在越关城吗?我疑惑的看着他,他看着我,静静地说:
“肃王在与屹罗大军混战时,为了躲避淬了毒的箭,不慎从军马上摔了下来,腿骨折断……带你去,就是想让你看看他的伤势如何。”
我的心一动,那现在越关城岂不是群龙无首?折了大将,恐怕难以守城……
进了肃王府,直奔肃王的寝室。还未进到内室,外间几位太医的争执声不断传来,梅继尧眉头紧皱,大步走进里面,一众人等立即下跪行礼。
“免了。”梅继尧看向其中一人,问道:
“何太医,肃王伤势如何?”
“王爷,肃王的小腿骨折,断裂情况严重,当时已经接驳过了,也用了汤药,可是……”
“可是什么?”梅继尧的语气严厉起来,我还从没看见过他这般模样。
“可是肃王的右脚却失去了知觉。”何太医立即跪在地上,身子颤抖起来,“王爷见谅,从越关城到京城路途遥远,王爷他恐怕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了……”
“既然如此,留你在此地还有何用?来人,把他拖下去……”梅继尧冰冷的话语里透着森冷,两名侍卫走上前来侯令。
“王爷饶命,肃王的病情实在是棘手,王爷……”旁边两位太医连声下跪迭声说,“可是我们三人自当尽力治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拉拉他的袖子,他似有所动,说:“庆庭,你随本王进去看看肃王的伤势如何。”
肃王躺着榻上,双目紧闭,我们走进去时,他的目光冷淡地扫了梅继尧一眼,随即看见我,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道:
“本王不济事到要劳烦宣阳王的男宠来亲自诊断吗?”
梅继尧也不生气,说:“王兄,说不准庆庭能妙手回春,让他试试又何妨?”
“你是真的关心我还是不大相信太医的诊断?宣阳王弟,这一次你对我的关心真让我受宠若惊,我还以为看见我这样子你的心里痛快得很呢!”
“王兄多虑了。”
我笑笑说:“王爷还能说笑,说明王爷精神很好,脚伤恢复得不错,心里也很坚强,复原更有希望。现在,庆庭多多得罪了。”
说罢走到他身前,掀开盖在他腿上的薄毯子,卷起他的裤管,一道狰狞的伤疤呈现在眼前,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伤疤已经结痂,这时,肃王忽然开口问:
“我受伤回京,父皇可知道了?她……可知道了?”
“皇上和皇后待婚典仪式一过就回赶来,至于她,我也亲自告知过……”
“你如此聪明,怎会猜不到我十万火急赶回京城的缘故,只是,你没料到,我这伤,是真的吧?”肃王自嘲地笑笑,“我早应知道,这场婚礼她等待多年,别说我只是瘸了,就算我没了性命,她也不会顾及我的。”
这时,我正拿着一根尖利的长针刺向他腿上的穴道,他却一脸的若无其事。我收好针,说道:
“王爷的腿确是伤了经脉。不过,假以时日或许能够恢复。”
“不必费心了,本王自己清楚。”
出了肃王府,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想到,在肃王心里,水晴柔居然那么有分量,肃王原来竟是个情种。
“在想什么?”梅继尧握起我的手,马车里,夜明珠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我奇怪地看着他,道:
“你今天,好像精神不大好。”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可是我心内的不安更甚了。
“你觉得肃王他真的是不慎受伤,然后为了郡主千里迢迢赶回京城的吗?”他轻轻一笑,那种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又浮在脸上,“我们司马家家传五件金蚕丝软甲,辰明,辰恒,我分别有一件,剩余两件都在皇上那里。躲避毒箭?若真是屹罗慕氏的穿云箭又岂是如此轻易便能避过?更何况,据我所知,慕氏的穿云箭传人是屹罗的二皇子慕飞云,早在三年前便已经死去,更没有传人。肃王的这个借口找得不算高明。”
“你都看穿了,还让我来做什么?可是他的腿,不像是假伤。除非,是……”我眉头无端地跳了一下,“除非是用了某种有麻醉作用的药。”
“这一次他回来绝非如此简单……”
我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把身上的银针拿出来一看,失声喊了出来:
“你看!”那根尖利的银针针头部分在明珠的光线下发出青黑色的近乎邪魅的光芒,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脚没有了知觉,原来是被人下了轻微的毒造成小腿麻痹而不是全身中毒。
“原来如此!”梅继尧冷笑道,“看来,这一次他定是孤注一掷了。”
我靠在他肩上,呼吸渐渐重了起来,他唤我一声:
“晴儿?”
“嗯?”我迷迷糊糊地似是要睡着了,他伸手一揽抱紧了我,叹息一声说:
“只怕,风雨要来了。”他对赶车的方鸿说:“先回王府。”
“不是要去参加颢王的婚典吗?”我问。
“先送你回去休息,你的样子……”他浅笑道:“人家还以为我嚣张到带着男宠去颢王的婚宴。”
我嗔怪地看他一眼,本想说回去后换身衣裳就可以一起去了。只是忽然想起今日午后辰恒留下的那紫檀盒子,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于是说:
“不去也无妨,可是你要替我向水郡主转告一句话,说我祝她和辰恒百年好合,白头偕老。还有,这个……”我从袖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白玉瓶,“这是我送给她的,你帮我转交好吗?”
“这是什么?”他接过玉瓶,看到上面精细的镂着四句诗: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若得雨盖能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是我制的香水,我给它改了一个名字,叫‘比翼’。”这香水是我让人收集了大量的月季花加入其它一些香料用蒸馏法制成的,梅继尧把小瓶子纳入怀中,侧过脸来看我,说:
“只听过香粉,没听过有什么香水的。”
我甜甜一笑,从怀里拿出另一个淡绿色的玉瓶递给他,说:
“这是给你的。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灵犀’。”
淡绿的瓶身上刻着一句诗:心有灵犀一点通。梅继尧一怔,随即深深地看着我,我取过瓶子打开那细小如豆的瓶口,放到他鼻端,一股淡淡的木叶味挟着清新飘至,柔和而清逸。
盖上瓶盖,我眼中带笑,定定地望着他,问:
“这个气味,喜欢吗?”
“灵犀……”他接过绿玉瓶,下巴抵在我的鬓发上,温润如水的唇吻落在我的发畔,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听起来有说不出的缠缠绵绵的性感,“喜欢,我怎会不喜欢……”
耳鬓磨斯,他的气息深深浅浅地萦绕在我耳畔,我有些痒,笑着躲开了,他的手臂稍一用力便把我牢牢固在怀中,眸光水般清澈,满含笑意:
“心有灵犀一点通?晴儿可知道我现在心中满是绮念?”
我脸上一热,用力推开他,说:
“宣阳王倜傥风流,早负盛名,如此局促的环境之中仍心系风月之事,可是王爷要记得我不是天香楼的姑娘!”
梅继尧大笑,斜靠在座垫上,一双凤目中璀璨流光,有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像暖暖融融的春水无声无息地淌进了我的心里,他握过我的手,悄声说:
“你就如此在意?”
“在意什么?”我故作无辜状,转过脸不理他。
“我在天香楼并无做甚逾越之事,青舞只是我的下属。”
我不吭声,心里却是一宽。
这时,马车一顿,方鸿禀告道:
“王爷,到府了。”
梅继尧和我下了车,走进王府,刚过了第一道圆门,便看见有几名仆人提着灯笼恭恭敬敬地迎上来,一个穿着太监服的人手执一卷明黄的圣旨高声喊道:
“圣旨到,请宣阳王接旨!”
在场的人全部下跪,梅继尧脸色暗沉,而我心里忽然有着很不好的预感。果然,那太监念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命,边境回雁和越关两城相继失守,军情紧急,刻不容缓。着宣阳王司马继尧领东营大军十万,即日赶赴豫南城,统领一切军务事宜,钦此!”太监合拢圣旨,“宣阳王,请接旨。”
梅继尧跪在地上,身子僵硬,有如冰雕。
我心凉如雪,如坠腊月寒冬。
“宣阳王——”那太监尖锐的声音在静夜里尤其突兀。
梅继尧抬起头,那眼光里的森寒雪意有如凌厉剑光掠向那太监,那太监身子无端地颤抖了一下,差点站不稳,说:
“宣阳王,你莫非想……违旨不遵?”
梅继尧站起来,眼内的凌厉渐隐,并没有上前取过圣旨,只是问:
“郭公公,本王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向皇上推荐对本王委以重任,本王德薄力寡,恐怕无法担当大任。”
“王爷就不要为难老奴了,这朝政之事内监不得过问……王爷,您看……”他颤巍巍地递过圣旨。
梅继尧似是一脸平静地接过圣旨,郭公公大汗淋漓,赶忙告退离去。那些仆人也默无声息的退下了。我垂着手站在他身后一尺的地方,我脑中一片空白,他转过身看着我,眼中早已是狂澜翻卷汹涌不定,我想都不想就说:
“我跟你一起去。”
他走上前,叹息一声把我纳入怀中。
“傻丫头,那是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要看见那样残酷惨烈的场面。”
“我不怕,我要跟你一起去!”我望着他,眼神的坚定掩盖着我内心的切痛。
他放开我,轻松地笑着摇摇头,“晴儿乖,听话好不好?我现在要进宫一趟,你先去休息。成阅——”
“王爷。”成阅走过来,梅继尧给我一个安心的笑容,对成阅说:
“你送晴儿回嘉鱼水榭,方鸿,给本王备马!”


第四卷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第五十七章 一川烟雨,风起潮生3

月色入户,解衣却不能成寐。我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潋滟湖光,我不能睡着,怕是一觉醒来他已经动身上路。心里乱哄哄的却又很是空虚,我明白肃王和颢王的争位之战已经提到日程上来了,辰恒娶了皇上最心爱的义女水晴柔,连最后一张有利的牌都到手了,肃王焉能不急?让梅继尧远赴前线就是想分散辰恒的力量,继尧此时离京,凶险重重……
朦胧中,水榭庭前立着一道白色身影,我连忙起身打开门奔至庭院,继尧站在石阶上,向我淡淡地笑了一笑,道:
“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去休息。”那笑容里分明有着无奈和苦涩,我的心隐隐作痛,走到他身前轻声说:
“我在等你回来,你回来了,我这就去休息。”我朝他温柔地笑笑,转身就要走进里间。我不想再给他什么负担了,不料他一手便拉住了我的手腕,我痛得轻呼一声,他脸色有点变了,拉开我的衣袖看向我的手腕,上面有好几处红肿的针孔,他盯着我沉声问:
“这是什么?”
我默不作声,刚才精神很差,差一点就要睡过去,于是那时候便用绣花针刺痛手腕……
“晴儿?”
我终是忍不住了,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他,心里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勒住越来越紧,几乎无法呼吸了,我哽咽着说:
“我们回青林山好不好?你只是扶风书院的梅继尧,不是什么宣阳王,兵权、皇位,那是别人的事情,你不要去管好不好……”
“晴儿,”他坐在石阶上,抱着我,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不动声色地安慰着我的情绪,淡淡的说道:
“你不相信我?这场仗,我不会打很久,你看这满湖的荷花现在开得多盛,等到菡萏香销秋风浓烈之际,我就会回来。我可以不是宣阳王,但是现在,我还放不下二哥,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军作战。”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是不相信自己,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光是凭一根绣花针尚可以保持清醒状态,我垂下头,闷不作声地绞着手,他看看我的样子,心疼地握起我的手,手指抚过红肿的创口,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压抑着情绪说:
“快则三月,迟则半年,晴儿等我,好不好?”
对比起他之前不离不弃的等待,三个月或是半年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我抬起头,飞快地用手抹去眼中的泪水,勉强地笑了笑,爽快地答道:
“好。”
他把我抱回嘉鱼水榭内室的床榻上,想放下我的时候我双臂绕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他无奈地轻笑出声来,捏捏我的下巴,宠溺地说道:
“你小时候缠人的样子还是没变。”
“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我的手臂把他勒得紧紧的,身子软软地贴到他灼热的胸膛上,埋首在他耳边说:
“我不要你走,这两个时辰内,我不放你走……”说罢,我轻轻吻过他的耳垂,他的脸,一直到他的唇,他怔了怔,按住我的肩制止了我的动作。他脸上的笑意不改,眸光深沉闪动着复杂的情绪,我与他两两对望,视线胶着,下意识地咬咬自己的唇,在想自己刚刚的言行是否过分了,这好象是自己第一次主动地亲吻他,可是动机一点儿也不纯洁……
他看着我,那两道浓黑修长的眉轻轻一挑,我的心不知怎的便漏跳了两拍,他的凤目中满是春风沉醉的动人情意,褐色瞳仁一如夜光杯里的醇酒,他抬起手拂过我脸庞上的一缕碎发,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的笑意,说:
“这一次,是你惹我的。”他的手环上我的腰慢慢收紧,他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到我的眉眼,耳畔,脸颊,唇上……我缠着他脖子的手终是松开了,他灼热的气息萦绕着我的呼吸,他不容分说的吻似是挟带着风暴而来,压抑的情感如洪流般放任地释放着,我的身子向后倒下,他欺身压着我双手从我的颈项游弋至我的衣襟上,我和他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凌乱的衣衫……
我很舒服地闭上眼睛,这时候,睡意再一次成功地侵袭了我……
猛然睁开眼睛,灿烂的阳光是如此的刺眼,我的心里一慌,枕边空空如也。我看看我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急忙起身走出嘉鱼水榭,成阅匆匆走过来对我说:
“姑娘,王爷天刚亮时就赶到东营点兵,大概现在已经出了城门了,他走时留了一句话给姑娘,他说九月之约,姑娘暂且忘了吧……”
我从马厩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策马向着镇北门疾驰而去。
镇北门外尘土飞扬,浩浩荡荡的士兵队列正开赴前线,我下了马直奔上城楼,守城的士兵正要大声喝叱拦阻,一直跟在我身后的成阅把手中的宣阳王府令牌亮了亮,旁边的副将愣了愣,说:
“放她上去。”
我直奔上城墙的最高处,向着前方队列中帅旗下身穿金色甲胄威风凛凛的挺拔身影大声喊道:
“梅继尧!”
梅继尧身形一僵,勒住马却没有回头,我继续大声说:
“九月十九,我们的白头之约,你回来,我要嫁给你;你不回来,那一天,我也要嫁给你!”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远远地凝望着城墙上的我,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哀伤还是微笑,我只知道这遥遥相望的一眼把我心里最后一点坚持都几乎要击溃了。
如此一别,明日天涯。
大军继续开拨,他毅然地转过身去策马前驱,扬起的漫漫烟尘渐渐湮没他的身影,也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颓然跌坐在城楼冰冷的地上,我的心仿似缺了什么似的失落而虚无。一片阴影投射在我身上,我抬头一看,一身白色战袍的司马承中立在我面前,那张似是千年寒冰不化的冷漠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俯下身用小得只有我一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
“我那宣阳王弟所率领的东营十万大军还有远在豫南的守军都是肃王的人,你猜这一趟他是否还能全身而退?现在,他的西营大军还有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铁羽骑兵都落入了肃王手里,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力量能支援他。”
这一瞬,我手足冰冷,我狠狠地盯着他,第一次,对他有了强烈的杀意。
“即使他收复了越关和雁回两城,可是行军途中也难保不遇上什么意外,所以庭儿,你嫁给他,难道是想当孤寡终老的宣阳王妃?”他嘴角现出一丝阴狠得意的笑容,“庭儿的告白很是动听,只是司马继尧此行凶多吉少,不知听了你的话之后会作何感想?”
我再也忍不住了,用尽力气站起来,“大公子,”我嘴角轻扬出一丝笑意,“大公子何必多言?莫非是心虚?宣阳王睿智沉稳,这一点人所共知,皇上都不担心,你我何须担心?战争吉凶难料,但只要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自当抛头颅洒热血为国而战,我所爱的人,绝非贪恋儿女情长的庸人!”
“好,好得很!”他脸色铁青,“那我们就来看看,九月十九,你是否能如愿以偿!”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宣阳王府的,我的脑海中来来回回都萦绕着司马承中说的那番话,仿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般,疲累异常;我的心又似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就连呼吸都不能自主。
成阅见我脸色难看得很,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宫里的章太医请来了,迷糊的睡梦中,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章太医对成阅说:
“若是再没有失心散的解药,又如此思虑过度,恐怕姑娘的身体和记忆一日不如一日啊……”
京城近日没有什么异常,可是朝堂上的争端却尖锐了起来,随着兴德王身体的每况愈下,朝中重臣纷纷上书立储一事,九月九日重阳,京城的百姓和一部分官员登上京城最高的西山赏菊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块年深月久的古碑浮起在山上的镜湖之中,上面写着八个字:辰星光照,明君现世。一时间整个京城为之震动,众人纷纷议论肃王辰明必是天意所属;而颢王辰恒不以为意,每天只是责令户部官员整理帐目,和城中的商贾买入粮食,囤积粮仓……
我听成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皱皱眉道:
“你知道我想听的是什么,两王争位,我不关心。”
“王爷的大军已经收复了越关城,回龙峡一役双方均元气大伤,现在东庭西营的十五万大军据守越关城,而屹罗方面不断地增兵支援,兵马达到二十万之多,屹罗的摄政王领兵,这个人,据说是个迷……”
“哦?”
“有人传说他是屹罗高文帝的第三子,所率屹罗的骑兵所向披靡,此人每次上阵都带着一青铜面具,似是夜叉修罗,煞是吓人。现在王爷的大军就是和此人的兵马在越关形成对峙状态……姑娘,明天……”
“就算他不回来,也无妨啊。”我微笑着对成阅说:
“你让人在归澜亭摆好香案和瑶琴就好了。”
我说过的,只要过了这一天,不论生死,他都是我的夫。

九月十九,秋风已起,荷塘上一片狼藉,残荷零落,灿烂的阳光早已不知所踪,早上起来看向窗外,黄槐树间漏出的天空多了蔚蓝的天光,秋意便随着那摇落枝头的零星叶子飘然而至。身上的衣衫似乎有些单薄,凉意悄然地钻进领口袖里,我慵懒地披上新裁的秋衣,走出嘉鱼水榭,坐在荷塘前的石凳上。
一直到夕阳回暖,余辉斜照,我坐在归澜亭中,看着香案里的熏香跌落成灰,瑶琴的琴弦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的伤人,一曲未成指上已传来阵阵痛楚。可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唱着那首歌:
伤离情,寄与寂寂。叹路遥,夜雪初积。花残翠冷,无言耿相忆。长记日暮携手处,飞絮尽,过阑干……
歌中的无奈伤感如藤蔓般纠缠着,在心内生根。
我的床上,放着一套大红嫁衣,还有一套男装,和一个包袱。
继尧,你若回来,我便为你着大红嫁衣;你不回来,哪怕是千山万水遥遥彼岸,我都不惜一切地去寻你。当你我历尽百般滋味终能相知时,我再也无法忍受分离,这一点,你可知道?
暮色渐渐隐去,夕阳在憔悴的荷塘投下最后一抹浅淡的金色后终于悄然离去,琴声嘶哑我的手指终究无力再按下多一根弦,只觉得心力几乎耗尽然而淡白的弯月已然隐约在东方悬起,我勉力站起来,转过身去,有些恍惚的正要走出归澜亭。
这时我却见到了庭外五丈处一个月白身影站立着背对着我,一瞬间我心神剧震,再也顾不上虚弱不稳的步子,一个踉跄奔过去,因喜悦而微微颤抖着,在他身后用尽所有力气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继尧!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的!”
那个身影缓缓转过来,那双孤傲冷清的眸子是如此的熟悉而又令人震惊,他用一种陌生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是我,可惜了,不是你等的人。”
怎么是他?!我不能自已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心脏,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巨大的震惊中,只见他向我逼近一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嘴角带出一抹难以言说的意味深长的笑容,说:
“蜻蜓儿,不过半年未见,你怎的就把我遗忘得如此之快?”
“行云,”我看着他带着残酷意味的冷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原来,你没有死。”


第五十八章 人不归,目断天涯1

“是啊,我没有死,”他微微笑着,“怎么,故人相见,不问问我最近过得可好?”他言语温顺平和却暗藏机锋,我轻声说:
“是啊,我们是故人。可是行云,道不同不相为谋,往日我看不清楚这一点,而今日,你我都知道,我和你之间再无甚牵连。”
听到我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他神色依旧不变,只是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你变了。”
“我的心,从来就没有变过。”我看着他,目光明亮莹澈,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我脸色苍白地笑笑说:
“那时候我不愿意跟你去屹罗是因为我割舍不下继尧。没有明白地告诉你,是我的不对,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你也没变,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他的嘴角无端地抽搐了一下,眼中似有狂澜暗涌,神色越发的冷凝,“我不爱你?谁说的?梅继尧告诉你说我根本不爱你?”
“为什么还要隐瞒?”我直视着他,说:“行云,我不是小孩子。那日断崖之上,你已经悬崖勒马,你的心意难道自己也不清楚吗?肃王府中你对谢芳龄情深款款,我亦毫不介意,若是我爱你,有怎会大方如此?后来我遇险,我不想怀疑你,害怕继尧杀了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他嘴边带出一丝嘲弄而哀伤的笑意,“即使我不爱你,可是,蜻蜓儿,今天我还是要把你带走。”
我一惊,身子几乎站不稳,“行云,我绝不跟你走!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你走吧,不要让我恨你。”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得不到的人,你以为我会让梅继尧得到吗?不要张望了,宣阳王府的密卫都在前院被我的蛇阵困住了。跟我走吧,你别无选择。”
九月天凉,夜风拂过发梢竟带着一股淡然而狰狞的血腥味。
那柄冰凉的匕首从我的袖间滑落至手中,我潇洒地一笑,说:
“其实,还有另一种选择。”我把匕首横在颈间,“这一次,你恐怕难以如愿了。吉时已过,我已经是宣阳王妃,你若是硬要把我带走,就带走我的尸体吧!”我在赌,赌他对我还是不是存有一点情意。
他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渐渐盈满了忧伤和寂寞。
“我一直把你放在心上,从未忘却,然而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觉得你拿自己的性命要挟我,是最好的方法吗?”
他的视线落在低垂的黄槐树枝上的一片叶子,我怔了怔,他夹在手中的叶子似乎变成了一片薄刃疾如闪电般飞向我的手腕,“哐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我的左手手腕被叶子割了一大个口子,鲜血汩汩地流出来,痛入人心。行云身形一动到了我身边出指如风点向我肩上的穴道,我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仿佛堕入了忙无边际的暗夜之中……

两个月后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着,丫头映月掀开帘子提着一篮子炭进来,房间里空荡荡沉寂一片,只有那炭盆中不时传来“噼啪”的火星迸溅的声音。古朴典雅的家具无一不是精雕细琢的精品,琉璃宫灯,红绡纱帐,梳妆台上的首饰,细微到一柄不起眼的梳子都是犀角造的。
冷风倏地吹来,我又忍不住好一阵咳嗽。映月连忙放下篮子走到床边轻轻地给我揉着背,说:
“姑娘,要不要让万大夫过来看一看?”
我摇头,手上膝上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映月看我脸色微变,叹了口气说:
“姑娘,已经是第三回了,第一次你乘着王爷到前线去装扮成士兵想要逃出天都,王爷发现后大发雷霆,所有看守这院子的侍卫全被杀了;第二次你混在祈福的天禄寺僧众中想要离开王府,半路中途就被王爷飞骑截住,院子里的丫鬟仆妇都被就地杖毙;这一次你连王府的墙都未翻过,就被王爷发现了,弄得自己一身伤,何苦呢?”
我默然不语。
我不知道行云是怎么把我带到屹罗的,只知道那一段日子里一直昏睡,偶然醒来也不知身在何方。当有知觉地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屹罗的都城——天都,行云把我带回府中。下了车,他抱着我走进王府时对我说:
“从今天起,你要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再有隐瞒和欺骗。蜻蜓儿,这就是我的家,屹罗天都摄政王府,我是高文帝第三子,慕珏,字行云。”
我冷冷地看着他,整整一个月,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他倒是不气恼,让万钟楼万神医来给我解失心散的毒,我不愿吃药,他就让人把伺候的丫头拉到院子里杖责,那丫头的惨叫声不断地传进房内。他坐在床头温柔地看着我说:
“蜻蜓儿,若是你这毒解不了,不但是她,这满屋子的人都活不了。”
我愤恨地看着他,他却只是轻轻一笑,说:
“想不想知道当初梅继尧为什么把你弃于大街上不顾?因为我派人送了一颗万神医的丹药和一封信给他,你吃了丹药果然醒了一昼,但是他却不愿意交出盟书。于是他干脆将你扔在我府前的大街上,赌我对你的情意。恨我吗?不过你即将忘却了,不解失心散的毒,那也无妨……”
我木然地拿过药碗喝下,那种苦涩的滋味让我直想吐。
这一次我竟然连墙都没有翻过,就被侍卫包围了,我直接地从墙上掉下来,摔伤了手腕和膝盖。慕珏这时本来已经带着亲卫准备到屹罗边境的襄城去督战,一听到消息便马上赶来,他走进来时映月正给我的手上药。
“你先下去。”他对映月说。然后拿过药膏,拉开我的袖子看到我擦伤的手腕,皱着眉给我上药,说:
“下一回,别再弄伤自己。”
我看着他,那样温柔的神情,原来是伤人的刀锋。接着他去了襄城,十多天都没有回来过了。
映月把窗子推开一半,带着些喜悦说道:
“姑娘你看,雪停了。”回过头她把桌子上的琴捧过来给我,“姑娘,你的手伤了,这琴,我先把它收起来了。”
我的眼光扫了一眼这具古琴,忽然两个字毫无预防地跳进眼帘:独幽。我抬起眼看向映月,她脸上的笑意不改,转身想走时我一手抓住她的衣袖,她回身看我,细声说:
“若是姑娘念旧,当知道映月是可信之人。主人吩咐映月定要照料好姑娘,他有一句话让映月转告姑娘:玉碎不如瓦全,刚直反而易折,委曲更能求全。”
映月是司马承中的人?我想起那天在城楼上他发狠时说的那番话,想不到一语成箴,我果然无法如愿等到继尧回来的那一天。
映月把琴收好后,捧来了一些饭食。
我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子。
她拿过一件厚大的披风,笑盈盈地对我说:“姑娘,不如到外面走走?王府里有一处梅花开得正盛。”
我的心一动,披上披风随着她走到了花园的一角。摄政王府很大,单是花园都有三个,更别说其它的院落楼阁了。
映月告诉我,高文帝有三个儿子,可是几年前大王子二王子都病逝了,高文帝思虑郁积终于引发了心疾,即使救回来了也瘫痪在床,于是只得把长年在外的三王子慕珏召回。高文帝晚年纳了天都第一美女东方华容为妃,东方华容三年前生下一子,半年前高文帝把才年满十八岁的东方华容封为皇后,她的儿子当然就是太子了。于是朝政大权都尽在摄政王慕珏的掌控之中。
我在那一大片盛放的白梅前停住了脚步,映月回去给我取暖炉。我伸手抚过一朵在风中微微颤动着的梅花,白玉般的花瓣让我想起了他的温润如玉的脸。
我就这样消失了,他是会心里急得快要疯了可还是要保持着表面的平静,还是像我这般只要一想念心中就好像被一根绳子勒得透不过气来?他对我说,晴儿,你等我就好。而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你为什么哭?”
我转过身去,愕然地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厚厚的貂裘戴着帽子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双乌漆透亮的大眼睛充满着稚气看着我。
“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惩治他!”
我惊讶,这么小的年纪,口中却说出如此老练的话来,我忍不住笑了一笑,抹了抹脸上冰冷的泪水,蹲下身子温柔地看着他,说:
“我没事。你是谁?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冷不冷?”
“我来找我的箭。”他指着恰好跌落在花园墙上的一枝彩翎箭,“弓太硬了,不知怎的就射飞了。”
我走过去,想要帮他把箭取下来,不料围墙太高,这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那小孩说:
“我的小祖宗,倒是找到你了!”
我提起衣裙踩到梅树枝杈上勉勉强强够得着那枝箭,拿到箭时脚下的树枝却啪的一声折了,我摔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那小男孩跑过来大声问。
我摇摇头,笑着把那枝箭递给他,他接过箭,看着我,也笑了。然后,他说了一句话。
“你就是我王兄藏在府中的那个女子吧?!”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
“你很美,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我一下子呆住,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小鬼居然老成至此,更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就是屹罗太子。
“慕遥!”一声带着严厉的低沉的呼唤,小男孩惊喜地回过头去喊了一声:
“王兄,你回来了!”
慕珏一身风尘,身上的战袍还未脱去,向我们大步走来。他看见慕遥,俯下头宠爱地对他笑着说:
“怎么,又偷偷溜出宫来我这里?不怕皇后责罚?”
“宫里好闷。对了,王兄,”他转身指着坐在雪地上的我说:
“你把她送给我,让她到宫里陪我玩,好不好?”
慕珏愕然,看向我冻得发青的脸,眉间隐约升起一丝怒气,他走到我面前,我转过脸不看他,他伸出双臂把我横着抱起,低声说道:
“你怎么敢就这样坐在雪地里?!”
“王兄——”
“什么人都可以给你,唯独她,不行。”


第五十九章 人不归,目断天涯 2

可是从那以后,我常常见到了慕遥,说穿了他也只是个顽皮的小孩,时常缠着我陪他做些小玩意儿玩些小游戏,什么竹蜻蜓之类的;我不知从那一天开始也会在他来之前准备好一些小点心,于是他越发地缠人了。
早春二月,慕遥带着几名宫女太监浩浩荡荡地到紫烟阁找我去放风筝,我和他到了花园的空地上,各自拿了一个风筝来放。
“晴姐姐,你看我的老鹰飞得好高。”慕遥两眼一直盯着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我的心神一下子恍惚起来了,多年前青林山和小乔放风筝的一幕忽然涌现出来,我掉下山谷时传来的那声心痛欲裂的呼喊声似乎又再响起。
我的心口又是一阵被钝钝的刀子划过般的心痛。
这时我的脚忽然踩到一块宽松的石头,我的脚一歪,差点就要跌倒,身后一条有力的手臂适时地把我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慕珏的声音响起:
“你,没事吧?”
我挣开他的手,冷淡的看他一眼,然后别开脸不看他。手中的风筝已经随着自己松开的线飞得无影无踪了。我转身就要离开,他伸手拉住我的衣袖,说:
“蜻蜓儿,在青林山的最后一天,我说过要陪你放风筝的。”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可是那一天,你已经走了。”
“那一天,是走了。可是,”他走上一步握住我袖下的手,“我们还可以有许许多多的‘那一天’。”
“是啊,还来得及。”我不无悲哀地看着他说:“放了我,让我回去,我们还是朋友,行云。”
他脸上一震,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名字了?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吐出几个字来:
“不可能。”
他一挥手,示意太监把慕遥带走,这时花园中就只剩下我和他两人默默相对。
“我是庶出的王子,我的父皇只是一次醉酒宠幸了一个宫女就有了我。我的母亲虽被提为嫔妃,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人的关心和正视,后来默无声息地‘病’死了。我是修罗掌的传人,因此我的大哥二哥都没有放弃过对我这个威胁者的追杀,于是我离开了屹罗,到了青林山。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把属于我的一切都拿回来那一天,于是在知道我的两个兄长都去世的消息后,我回了屹罗……”
他注视着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只是回了屹罗之后,想起那天对你的承诺,一直无法释怀。后来,我是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跟梅继尧易地而处,我也可以像他那样甚至比他更要对你好。”
“放开我的手。”我冷冷地说,“今天我跟你说话,已经是破例了。我从没有要求你解释些什么,摄政王,若你不愿意放我走,那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累了,跟你说话很累,放开我!”
慕珏的脸色变得铁青冷硬,眼神蒙着一层灰霾,他放开我的手,我头也不回地朝紫烟阁走去。我体会他的苦衷,谁来体会我的苦衷?也许他是真的爱我,然而爱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他却选择了我最痛恨的一种。
他封锁了所有关于战争和梅继尧的一切消息,甚至在我醒来后我发现我手上的紫玉戒和那柄匕首甚至是缠在我左脚脚踝上的红线都不见了。那根红线是乞巧节时我跑到月老庙求回来的,一根缠在了继尧的手上,另一根我自己缠到了脚上。大概他是想要抹杀我身上一切关于过去的记忆……
紫烟阁的紫檀书桌上放着一张泛着桃花香气的请柬,映月斟上一杯茶递给我说:
“姑娘,这张请柬是东方皇后派人送来的,是不是告诉摄政王一声?”
我打开请柬,上面写着闻说夏姑娘琴技卓绝特邀至太掖宫参加慕氏王族家宴云云……我放下请柬,对映月说:
“是今夜吗?”
“是的,姑娘。”
“给我准备一下衣服,带上独幽,告诉送帖子的人备好车驾接我们,我们准赴邀约。”
东方华容想见我又岂会是出于欣赏琴音?我不能每天都呆住紫烟阁里等,我要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慕珏中午时分就离开了王府,皇后的人傍晚时就到了,紫烟阁的侍卫却不肯放行。映月拿着皇后的请柬递给侍卫,我淡淡地说:
“你现在拿着这请柬去请示王爷,若不行就半路上把我们追回;若是你坚决不放行,耽误了皇后的事情你一样性命难保。”
那侍卫马上放行,于是我们坐上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皇宫。宫门早已有太监候着,一下车便带着我们进去。屹罗的皇宫面积极大,虽不算是琼楼玉宇金碧辉煌,但是宫殿楼宇气势恢宏,庄严不凡。太监把我和映月带到皇后的静坤宫门口,恭敬地朝里面说道:
“禀娘娘,夏姑娘带到。”
里面走出一个小太监,把我引进了静坤宫。
穿过重重纱帐帘幕,掀开一栊水晶珠帘,我静静地站在薄如蝉翼的紫罗纱帐外。透过纱帐我看见有一女子坐在妆镜之前,身披八宝祥凤金丝宫袍,璀璨的明珠华丽的流苏映出一身夺目光彩。她的长发披垂在肩后,宫女正在给她梳发,只听得她轻声道:
“夏姑娘来了吗?还不给哀家请进来?”语气中带着一点点不满一点点嗔怪,分明就是一个娇弱任性女子的语调,可是那声音却软软糯糯很是动听。紫罗纱被掀开,我走了进去跪在地上行礼,东方华容站起来转身看我,说:
“你就是夏晴深?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我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心下大为惊叹,东方华容果真不愧是屹罗第一美女,肤若凝脂,檀口瑶鼻,特别是那双眼睛仿佛湛蓝夜空中的幽亮的黑宝石,眼波荡漾处情意顿生,温柔得似春水一湾,时而有月色缠绵。
东方华容对我的惊愕的表情似是了解地一笑。也对,这世上不论男女,见到这等绝色女子的表情都差不多是一样的吧。
“夏姑娘是摄政王的贵客,本宫一是好奇,二是听说姑娘的琴弹得极好,想亲耳一闻,因此相邀。听说姑娘是摄政王在东庭的旧识?”
“皇后谬赞,小女子的琴音只是乡野的粗鄙之音,不能登大雅之堂;与摄政王在东庭相处过一段日子,其实,尚算不得什么深交。”
“夏姑娘不必谦虚,”东方华容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样饰物,笑笑说:
“东庭民丰物阜,人杰地灵。当年阿珏从东庭回来就带了这样的一个发串回来,我们屹罗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一种晶石……”
我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这个发串,跟当年行云送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和阿珏从小相识,说是青梅竹马亦不为过。我的爹爹是他学武的授业恩师,当年他离开屹罗,我也伤心过许久……阿珏生性冷傲,不善与人交往,不过他从东庭回到屹罗后,倒是改变了许多。不知道他的改变是否有着姑娘的一份功劳呢?”
我垂下头,“皇后误会了,小女子与摄政王只是淡泊之交,谈不上相知。”何来相知?我心里泛起一阵浓浓的悲哀。原来当初在青林上他心中已有他人,而我还傻乎乎地一厢情愿把自己的一颗心贴过去,怪不得梅继尧说我是个笨丫头。那串紫晶发串……
东方华容看着我,那动人的容颜中不经意地带着一丝怀疑和轻蔑,她又淡淡地说:
“谈不上相知?可是哀家知道,阿珏为了你,几乎连军情都要延误了。”
“皇后明鉴,夏晴深出身草野,自知福薄,无心高攀王爷,更不用说什么红颜倾国。皇后切勿听信那些不足信的传言,小女子担当不起……”
“今夜的家宴是为国舅而办的庆功宴,你可愿操琴一曲饱哀家的耳福?”她微微一笑,脸上的顾虑如风消散。
她和慕珏,仅仅是青梅竹马那么简单?
“谨承懿旨。”
我走出静坤宫,双膝几乎要麻掉了。东方华容远远不如她的外表那般柔美可亲,她想要知道我的心意,想要告诉我不要痴心妄想攀附慕珏,让我在宫廷宴会上奏琴,很明显是要提醒我自己的身份是什么。
其实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月上梢头,太掖宫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满座的宾客陆续到齐,身穿紫色蟒袍的年轻男子一进场就掀起了一阵鼎沸人声,那些奉承的话赞叹的话起伏不息。我隔帘而坐,映月在一旁候着,我今天只是穿了一身素淡的罗裙,头发也只挽成了简单的样式,脸上几乎不着什么妆容。我知道任是再美丽的女子也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卖弄,更何况是一个没身份地位的乡野女子?
“屹罗的大军与东庭的大军在襄城对峙,而一等侯东方铭的兵马趁机击退了襄城邻近洛水关的东庭军队,重新夺回了洛水关,东方铭年且十九,少年得志好大喜功,而东方皇后对这唯一的兄长宠爱有加,故而今夜破例在宫内宴延。”映月在我耳边小声说,“姑娘奏琴完毕之后定要趁早出宫,奴婢担心会有什么变故。”
我点点头。这时众人的喧闹声一下子安静下来,因为东方华容来了。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过了不久一位小太监掀开帘子进来对我说:
“皇后娘娘说了,姑娘现在可以开始了。”
我心中冷笑,那么喧闹的酒宴,没有任何的颁旨就让我弹琴,不就是对牛弹琴?这位皇后娘娘真是懂得伤人自尊,可是她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况且,事情也未必如她所愿。
我手指按弦,轻捻慢拨,先弹一曲《阳春》,舒缓的乐调寄流水的淙淙之韵,铮琮的滑音似有花间莺语,一时春光缭绕万枝凝绿,配以独幽的音色温劲松透,纯粹完美地把初春的光与色融进绵绵的乐音之中。
在座宾客开始时尚有谈笑之声,但是须臾便满座静寂一片。
我微笑,心下暗自沉吟片刻,曲风一转,一阵凝重低沉的曲调锵锵而出,指尖密密拨弦,似有万马千军呼啸而至,间杂黄沙漫天旗幡迎风而动,激烈严肃而紧迫,这一曲《关山月》本就是渲染战争的惨烈的。
我尚意犹未尽,指上的痛楚传来,我放慢了速度,旋律逐渐变得哀伤低沉,白马啸西风,征人在天涯,枯藤老树夕阳残照,不知是游子思归还是白发苍苍的父母望断天涯……
“哐啷”一声酒杯摔在地上裂成数片,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平地而起:
“你是在给本侯爷庆功还是扫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哀怨之曲来讽刺本侯爷!”
整个宴会厅肃然无声,我轻笑一声起身掀开帘子走出去,对着那个一脸盛怒的紫袍俊逸侯爷款款施了一礼,道:
“侯爷怕是误会了,小女子这一曲说的虽然是战事之惨烈与征人之思乡,但绝无讽刺之意。侯爷胸襟博大宽宏大量,或许能容小女子把余曲奏完?”
东方铭看着我盈盈浅笑的双眼,冷哼一声,“本侯就看你如何自圆其说!若是惹恼了本侯,你就别怪本侯不怜香惜玉!”


第六十章 人不归,目断天涯3

我坐回珠帘之内,稍一定神,延续着刚才没弹完的乐谱,几个延长音之后,一曲婉转而喜悦轻快的琴音流畅地滑出,盛世太平喜乐洋洋的情景如在目前,大有张灯结彩欢呼喜庆之感。
一曲终了,我走出珠帘,不卑不亢地说道:
“阳春三月,大好时光,家人相聚其乐融融。然而战事一朝来临,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少年白头,妻离子散,人间之苦莫过于此。侯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边关要塞,立下显赫功勋,尽快把这样的战争结束实在是百姓之福,由此展望屹罗的民生,将来定是安定和平安居乐业,侯爷觉得,小女子所弹的所说的是否有理?”
东方铭脸上表情不变,嘴角却弯起一抹诡异深思的笑意,“你很聪明,琴也弹的很好,你是宫里的乐师?”
东方华容走到我面前,“夏姑娘,哀家今日当真是领教了姑娘卓绝的琴音。哀家要赏赐你……”
我立即下跪,“皇后娘娘,小女子别无所求,惟一心愿耳。”
“哦?”东方华容声音带着笑,我知道她和我正默契配合着一件事。
“小女子本是东庭人,蒙摄政王赏识,居于屹罗多月。如今思乡情切,希望娘娘能大发慈悲放我回归东庭侍奉父母,夏晴深感恩不尽。”
一根冰冷的手指托住我的下巴稍一用力就扳起了我的脸,我愕然地迎上东方铭那张俊朗得还带着丝丝稚气脸,他冷酷地笑笑说:
“原来你是东庭人!怎么?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铭儿!”东方华容稍有不悦,转而微笑着看向我,道:
“夏姑娘,本宫乃念你孝心可嘉,故……”
“有劳皇后费心了,她是摄政王府的人,她的去处,本王自会为她安排!”身后传来一个威严而冷漠的声音,满座皆寂。这一瞬间我心里那点少得可怜的希望又轰然倒塌,我死死地咬着唇看着自己的裙裾。慕珏大步走上来行了一礼,我感觉到两道冷得有如冰箭的目光射向我,只听得东方华容说:
“摄政王日理万机,哀家实在没想到摄政王会对王府中的一位乐伎的去留也如此上心,战事日趋紧迫,摄政王难道不觉得心力交瘁?”
我的手腕一紧,接着整个人被慕珏拉起,他的手像铁钳一样钳制着我,我痛得脸色都有些变了。
“她不是我府中的乐伎,皇后,她是我要娶的摄政王妃!”
东方华容的脸变得煞白,我也仿如雷击,目瞪口呆地看着慕珏,他清冷静寂的容颜上现出一丝温柔的浅笑,对我说:
“发什么呆?我说过,从那天起我对你绝不再有欺骗。”
说完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拉着我拉着我大步离开太掖宫。
他带了我去乾元殿,去见那瘫痪在床的屹罗国君高文帝。
那位两眼无光形如枯槁的老人居然就是一国之君?慕珏拉着我跪下行礼,高文帝的眼珠子间或一轮,身旁的太监喊道:
“平身——”
见过高文帝,走出乾元宫,一阵凉风吹来,我不禁瑟缩了一下。慕珏握过我的手,他手心的温热阵阵传来,我没有拒绝,任凭他握着。出了宫上了马车,我仍然处于心神恍惚之中,他一连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
“我父皇,刚刚你也给他诊过脉,也知道他只能是这样的一种状况维持下去了吧?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了。”
我看向他,眸色冷然。“你让万神医去给陛下诊治过吗?”
“万神医与我父皇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是不会诊治我父皇的。我亦无法强人所难。”
我别过头,不看他。
进了王府,他把我送回紫烟阁。走到紫烟阁门,我要进去了,他却还是不放手。我沉默地看他一眼,想要用力挣脱,他却固执不放。
“摄政王还有要事与我相商?”
“蜻蜓儿!”他轻叹一声,“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如愿?你可知道你今天这样胡闹会惹出多大的事端来?”
“我只是想回家,何来事端?还有,摄政王,你今日的好意我心领了,还请你收回那句要纳我为妃的话,我人微福薄,受不起,更何况,我已经是宣阳王妃了,请摄政王不要强人所难!”
“你——”慕珏一脸盛怒,眼中尽是伤痛,“他对你的好,难道我就给不到吗?夏晴深,别忘了,当初在青林山是你先惹的我!我如此待你,你就连一点感动都没有?!”
我苦笑,是啊,这是我自己造的孽,当初不自量力想要去温暖一颗冰冷的心,如今才发现错爱。
“是我惹的你……”我飘忽地一笑,“可是,当初你的心里本来就已经有人了,可是你一直瞒着我,你对我所谓的情有独钟根本就是假的吧!那串紫晶发串我如珠如宝了如许多年,如今才知道并非惟一,东方皇后的手里也有一串……换作一个寻常女子,面对着你今夜的温柔言语,确实会感动非常,可是,我做不到,甚至连撒个小谎来骗你我都做不到。”
他的手一僵,我趁机抽出自己的手转身便要踏进门内。
“那发串,由始至终只有一串。”他似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夏晴深,我告诉你,由始至终我只给过你一个人,可是你在和梅继尧私会时把它遗失了。”
我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私会?我什么时候与师兄‘私会’了?”
“你的十五岁生辰,黄杨树林……”
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原来,我就是那时候丢的发串,“然后呢?”我问。
“然后?”他走上前,直视着我,“然后我捡到了,带回屹罗时华容以为这是我带给她的礼物……你不要误会。”
那我后来拿回的发串……我忽然明了,脸上现出一抹明亮的微笑,温暖而动人,是他,怕我找不回发串伤心,所以让人做了一串一模一样的给我,原来我一直拿在手上的,是他的一份情意……
“你一直觉得,那一天我和梅继尧是在黄杨树林里幽会吗?”我笑了起来,甚至觉得伤感都显得多余,“摄政王,误会的人是你,那一天,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说完我不顾他一脸的茫然若失,转身走进紫烟阁并用力掩上门。听着他的脚步声已然远去,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脚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行云,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没有告诉他,除了那紫晶发串外,还有一件事足以证明他的谎言。高文帝的脉象沉弱,肾气消竭精元耗尽,所以脸上没有血色,这样的症状绝非一日之寒,不要说三年,就算是四五年前高文帝也不可能再有子裔。慕遥……却长得与行云有五六分的相似,这其中的蹊跷不用言说也知道是如何一回事。
可是,他竟然还是想让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而继尧,没有一点的消息,摄政王府守卫重重,我心里几乎都要绝望了。
数日后,我百无聊赖地到花园去走走时,经过树树桃花,意外地在临湖的陶然亭里见到了一个人,东方铭。
东方铭一双桃花眼水光荡漾地打量着我,浅浅一笑说:
“我们又见面了。”
我行了一礼,“一等侯好大的兴致,”我看看桌上的棋局,“独自一人在拆解残局?”
“我在等摄政王,等待已久正打算离去,不过,等来了佳人也是件妙事。”
我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一等侯那夜好像还欠小女子一份赏赐。”
“哦?”他脸上笑意不改,手却执起了我的左手,“可是想本侯陪你赏花?”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说:“一等侯若能成全小女子,将来必能得到丰厚回报,放小女子回东庭,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饶有兴味地盯着我,“你觉得我会为了你而开罪摄政王?”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慕氏,为了屹罗朝廷。现今战火未息朝堂动荡,摄政王若是娶了朝廷上有势力的某些家族之女,对整个屹罗的稳定会起多大的作用想必侯爷明了。”
“你想得真是周到。”他靠近我,极尽亲昵之态,“可是,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让摄政王不娶你为妃。”
我极不自然地扭开头,“侯爷指的是什么?”
“你跟了我,变成我的人,不就可以了?”耳垂处忽然一阵炽热,我大惊,东方铭的气息吹拂过我的脸面,他竟然亲吻了我的耳垂!我连忙推开他,他的手一碰到桌上的棋子发出“哗啦”的一阵响声。
“侯爷,你的棋子乱了!”我站起来向后退一步,勉强一笑说,“难道侯爷的心也乱了?”
东方铭的神色蒙上了一层薄冰,“心乱?就凭你?”他带着薄怒的眼里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伸手把棋子重新摆正。
“这个棋局,黑子虽然看似散漫,白子似乎正得势,然而,”我伸手指点了三个黑子,“这是高手的三连星布局,极其重视外势,注重构建大模样,对边角实地看得较轻,尽是实空,只要白子敢闯进去,它便会予以围歼。”
他脸上神色一凛,“你也通晓围棋之道?那依你之见,白子如何能突围?”
“敢问一等侯此棋局从何而来?看来不似一般对弈之道,更似是临震对敌生死相搏。”
东方铭眸中精光一闪,却沉吟不语。我伸出手去捻起白子在几个空位上下子,笑笑说:
“破了一边边空,再来一个四角穿心,定能突围、逆转。”
东方铭看着白子,瞬间褪去了冷漠神情,一脸的神清气爽,他看着我,说:
“就这么简单?”
“即使是行军布阵想要突围,也只需把分散的兵力集中起来强攻对方薄弱的一处,往往能化险为夷,转败为胜。”
“你实在很聪明。”他一手搅乱棋局,“想本侯如何帮你?”
“屹罗的桃花诞那天,我想到宏光寺上香,听说那里香火鼎盛……可是三月风大,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好,本侯当送你一场烈火……”
屹罗桃花诞,游人香客接踵摩肩地走在上宏光寺的山路上,忽然见山顶上冒出火光和阵阵黑烟,他们停下脚步,遥遥相看。
火灭后,起火的禅院中有一具来不及救出的女尸和一具烧得变了形的古琴,听说,那是摄政王府中的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