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03

未再: 对对糊 1-20


1.  被迫进了菜市场

  在这座城市里,一个女人过了人生的第二个本命年,如果她事业稳定,相貌也不赖,那么找一个合适的男朋友就是她目前人生中最需履行的一个职责。
  当杨筱光正式踏入第二个本命年大关后,她更加了解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必要性。
  压力是由外而内的。
  首先,父母大人的态度,从在她工作之前“不准早恋”的明令,变成“必须以找个合适的男人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的命令。
  最先坐不住的,是她那素来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父亲。
  杨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通知她:“你也不小了,应该操心一下正经事。我看你礼拜天晃在家里除了打电脑也没别的娱乐活动,那么就去相一相亲。”
  老人家虽然已从人民教师的队伍里退了下来,但是说一不二的风格没有变。在认准解决杨筱光这一现代女性的终身幸福问题还是得靠古老的相亲方式之后,就积极地付诸了行动。
  于是,杨爸的初中同学的大学同学的同事的妹妹,某著名高校化学专业教授应邀出山,给杨筱光介绍了一位医学院的理科高材生。
  杨爸见“才”眼开,说:“只要才高八斗,管他金银几斗,只要专业过硬,管他本城户口。这孩子拿过发明专利,过一阵就要去美国读博士,眼看就是要做化学家的。”
  杨妈却对持有一定的疑虑,她的观点是:“相亲是好事,但是户口和出身不能不考虑。”
  他们一起问杨筱光的意思,杨筱光先扭捏一番,最后说:“相亲啊?多不好意思啊?”回头给好友方竹打电话抱怨,“快要进小菜场大甩卖,谁能惨过我?”
  是的,杨筱光毕竟到了成熟女性的黄金年龄,每当参加同学聚会发觉光棍越来越少,收到的红色炸弹越来越多,她的危机感也与日俱增。说不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结婚,在没有结婚对象的前提下,在她的面前排起了倒计时。
  方竹将心比心,表示了赞同,说道:“女人生理时间一到,内外压力,心里的台老早倒了,何必还要比谁惨?”
  杨筱光坦白叹气:“时到今日,老实讲,我也希望有个男人能在下班的时候拿着鲜花巧克力等我。梦想照进现实,我也不晓得我怎么就成了爱情困难户。”
  方竹跟着一道疑惑:“我也奇怪为什么你就找不到男朋友。”
  于是,杨筱光审视自己,回望自己苍白的二十六年人生。爱情,对于她来说,不但是个难题,更是张白纸。
  她翻看本城著名的时尚报纸情感专刊,用理论为自己的人生注释:白纸的原因说简单也非常简单,她在有时间约会的时候,不懂得约会是什么,当她终于想要约会的时候,工作又侵占了她所有的时间。这时合适的男人不是有GF就是有了BF,选择当然就更少了。
  杨筱光再度叹气,她终于到了不得不移植桃树,强行开花的阶段。相亲,的确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她做好心理建设,拜好满天神佛。
  杨妈对她的相亲,还是交关紧张,甚至包办了她第一次相亲的策划工作。将约会地点定在离自家小区非常近的一个商业中心的小资茶馆。
  她老人家的理由是:“相亲这回事,第一次极为重要,先试试对方的实力。”实力的解释有很多种,杨妈将之透彻化,“德才是要兼备的,有品位的男人更有德。”
  故而,杨筱光站到小茶馆门口时,多少觉着自己像商场门口的“ON SALE”广告牌。
  乘对方还未到,她理理头发,从玻璃橱窗里看到自己被杨妈打扮过的形象颇美,一身绉纱及膝吊带短裙是昨天才拆吊牌的。露出的皮肤很白也很嫩,阳光下面健康靓丽。还是很能出得了场面的。
  相亲对象迟到五分钟,走过来时,太阳躲进了云层里,杨筱光的背后涌起阴风,小脸挂上无数黑线。
  这位杨爸口里的“未来化学家”果然大有科学家的风范,留一头金田一的鸟窝发,上身西装下身牛仔裤,鼻梁上架着立波啤酒的“啤酒瓶底”,眼睛的大小严重模糊。往杨筱光跟前一站,两人水平高度惊人一致。
  杨筱光想,这就是化学家呀!
  “化学家”人虽乡土了点,但性情活跃,同她热情握手,热情寒暄。坐进店里,直截了当的第一个问题就把杨筱光的家世来了个兜底掏,最后说:“特级老师好啊!我妹明年考大学,能不能请你爸给补补课?”
  这下杨筱光不知如何作答。
  扎着咖啡色围兜的服务生递来餐单,“化学家”眯着眼睛往上面扫了一遍,倒也爽快地点了东西,是可以续杯的菊花茶,和最便宜的橙汁。
  杨筱光不露声色坐坐好,“化学家”对杨筱光的表现表示满意,咧开嘴笑了笑。
  以下的四个小时是冗长而无聊的人生成长回顾,“化学家”表达了强烈的结婚生子的意愿,并要求未来妻子最好也能念一个硕士学位和自己即将留美的博士身份相匹配。
  这让杨筱光听得坐立不安,深觉自己档次太低,配不上人家高学历学者型知识分子。
  在“化学家”中场休息时,茶馆的门铃“叮”一声响起,门口进来一个高个子男孩。
  杨筱光正对着门,一眼看过去,只觉眼前一亮。要晓得受了几个小时的视觉荼毒,看到任何一个帅哥都会爆发感恩的心情的。
  那绝对是一个漂亮的男孩,走路也很有型款,他踏进来先是环顾四周。杨筱光跟着客人们一齐又多看他好几眼。
  “化学家”注意到了,望了望男孩,自动自觉挺起了胸膛。杨筱光暗忖,原来男性也有比美的自觉。
  服务生上前招呼:“欢迎光临。”
  男孩说:“我是来应聘的。”他指了指门边用小黑板写的“招聘启事”。
  打量他的客人和杨筱光一道在无声叹息,长的这么好的男孩来面试茶馆服务生。
  服务生说:“请同我来这边。”领着男孩去了茶馆的另一角,那里临着吧台,是一个死角,甚为隐蔽,方便店主面试新员工。
  “化学家”好像如释重负,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笑眯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面上还飘着一朵菊花,他喝得十分欢畅。
  那边的对话隐约传过来。
  “我兼职的时间可以在二四六下午三点到晚上。”
  “可我们想要的是全职服务生。”
  “周日我也可以兼职。”
  “好吧,我们这里试工期一小时七块钱,不缴纳相关税金。”
  “化学家”恰如其分地说:“我念本科的时候给研究院的实验室打工,一个月小两千呢!”
  杨筱光默默翻一下白眼。
  那边的面试结束,似乎已达成协议,男孩起身准备离去,但刚要出门,又折返回来。他对服务生说:“这套FM Acoustic应该送去检修,音箱的回声有些问题。”
  服务生露出笑容,店主亲自过来问:“你知道哪里能修?”
  男孩说:“我认得一个老师傅,改日找他来帮忙。”说完出了门。
  服务生不禁问老板:“稀奇,他听的出我们的FM Acoustic?”
  老板不免得意:“是真稀奇,全城大约只有我和古北的夜店肯花这个血本。他大概在夜店里做过。”
  这话不远不近刚刚好飘进“化学家”耳朵里,他展眉一笑,眉眼难得跟着鸟窝头一起生动起来,他叫住服务生:“结账。”
  服务生拿着手写单报账:“一共六十五元。”
  “化学家”笑嘻嘻问杨筱光:“你有五十块吗?我正好有零钱找你,你那杯二十八。”
  杨筱光扯扯嘴角,那里差点不听指挥而抽搐。她“刷”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直接递给了服务生。
  头一次相亲结束的晚上,她向杨爸汇报:“我觉得我这个本科生跟硕士的差距相当于地球和太阳的距离,我觉得多读几年书的人会甩别人几条横马路的,我觉得专业人士的精深不是我普通人可以理解的。”
  杨爸一脸的期望转为一脸的失望。
  杨筱光还补充:“我觉得我还真高攀不起专业人才。”
  杨妈和杨筱光一样善于总结,她由杨筱光第一次失败的相亲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同城人士才会有共同语言,同城多好?亲家互相还能走动,符合她爱热闹的天性。
  杨妈辗转托了多人,终于卯上一位事业单位任职,公务员编制的适龄男青年,据说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由对方定的相亲地点就可见一斑——那可是中心地段有名的贵价餐厅。
  为了表示郑重,杨妈决定亲自出马带杨筱光赴宴,且还要求女儿翻一件套装穿上身,搞得杨筱光感觉像是要去面试。
  其实现实情况也差不多。
  甫进包房,她就见一精瘦的白面书生低头坐在主人位,被身边三个中年女性夹在当中。三个女性分别是介绍人,对方的亲妈,对方的姨妈,加上杨筱光自己和杨妈,一桌五个女人对牢一个男人。
  对方的妈问:“杨小姐在哪里上班啊?”
  杨妈答:“在一家香港人开的营销公司做公关策划。”
  对方的阿姨问:“杨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
  杨妈答:“平时喜欢看书,看电影,也很会做家务的。”
  杨筱光眼观鼻,鼻观心。
  看书,没错,口袋言情小黄书。
  看电影,也没错,日本美国动画片。
  做家务,更没错,洗碗摔碗,拖地洒水,杨爸已经不愿意让她插手任何一件家务了。
  杨妈补充:“还很会做菜呢!”
  很会做菜,番茄炒蛋。
  介绍人帮着贴金:“杨小姐很能干的,做过很多上电视的节目呢!”
  对方的妈忽忽笑得很冷:“我们家比较传统的,期望中的儿媳妇最好是做医生或者老师的。杨小姐人倒是很文雅的,有没有考虑过以后换一份工作?”
  杨筱光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这位强势的阿姨,很想问一句:“您给介绍?”
  对方的阿姨及时客气解围:“吃菜吃菜。”
  这是杨筱光觉得本次相亲最值的环节,她在清炒虾仁、烟熏红烧肉、清蒸鲑鱼上桌时就开始魂不守舍,一听开吃,便毫不客气地下筷如飞刀,刀刀一大块。压根就没注意观察身边的白面书生长什么样子,直到宴席结束,终于看清楚人家长的还算蛮清秀的。
  相亲后的第二天,介绍人对杨妈汇报:“男方不太满意筱光的工作,说公关交际太多。”
  杨妈柳眉倒竖:“哗,什么意思?我还没嫌他们家儿子太木纳没有男人样子。这种男人是摆不平自家老娘的,以后一定是做‘三夹板’料作。”
  介绍人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杨妈,继续说:“他们还说女孩子吃相好像不大好看。”
  杨妈彻底怒了:“他们家儿子筷子动都不动,跟小鸡啄米似的,难怪瘦的像痨病鬼。”
  杨筱光吓得立刻阻止杨妈接下来将要滔滔不绝连绵不断的人身攻击。
  经过第二次失败的陪相经历,杨妈备受打击,因此发愤一定要为杨筱光寻找到合适体面的对象。在自己努力之余,让她愤怒的就是杨筱光的不争。
  她对杨筱光唠叨:“你自己也好多找找门路,人家林暖暖的爸爸是主任医师,手里一定有医学院的高材生,找个医生女婿很不错的,以后家里医药费都可以省了。还有方竹,人家做记者的,比你认识的人多,身边青年才俊应该不少。”
  杨筱光正趴在电脑前看明星小八卦,某男星的圈外女友被曝光,被记者追问时抵死不认。直看得她咬牙切齿,不妨杨妈震天一掌,拍在她的电脑桌上,惊得她鼻梁上的防辐射眼镜差点摔落下来。
  “把方竹的电话给我!”
  于是,方竹在杨家被好好招待了一顿家宴,再三表示定为杨筱光的终身幸福鞠躬尽瘁。
  杨筱光头疼脑热,好不郁闷,对方竹倒苦水:“你多好,自力更生,自负盈亏,耳根永远清净。”
  方竹安慰:“阿姨整天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叔叔又关怀你的心理健康,真正的小公主是你。”
  杨筱光摇头:“有些爱也很沉重。”
  也是。都市女性的压力,向来不是单份,有时候是双重的。
  方竹问她:“杨伯母一声令下,我一定翻箱倒柜帮你找好户头。但你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杨筱光凝神想了一会,说:“满足我爸的话,那得高学历搞学术,满足我妈的话,那得工作稳定户口本地。如果满足我的话——”她又想了一会,“一个情感专栏的作者说,令你膝盖发软的男人,就是你要找的。”
  方竹大笑:“你还真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膝盖发软的情况比较罕见。”
  话虽这么说,方竹倒也上了心,大约过了一个礼拜,她就打电话给杨筱光。
  “此人是我发小,海外留学,本地户口,年轻有为,英俊潇洒。最近加盟了经济开发区的律师事务所,大好前途不用愁,绝对是让你爸妈和你满意的绩优股。”
  杨筱光弹着食指:“条件那么好没有女朋友?我以为相亲的都是歪瓜裂枣。”
  “那得看缘分,谁允许绩优股全部抛空?”
  “我只祈求不要再是恶梦一场。”杨筱光双掌合什。


2.  好友前夫我上司

  这次相亲约在某个工作日的下班以后,地点由杨筱光挑选。她仍旧选第一次相亲的那间茶馆,原因没有杨妈设定的那么复杂,主要是杨筱光贪那边离家近。
  那天上午,香港总部有新任营销副总调职过来,据传乃本城名牌大学毕业,有海外工作背景,在香港的工作业绩出众。
  杨筱光暗忖,这位新领导不可怠慢,她要加强戒备,于是在夜里睡了个大早,次日早起一个小时,梳妆打扮妥当,及时赶到办公室。
  部门主管陈永德直纳罕,指了指休息区贴的白榜,说:“要是早有这精神,也不用月月做状元。”
  杨筱光只想吐血。
  她任职的“君远”在市南,而家在市北,往市区地图上一搁,就是一条对角线。上下班路程相加,近三个钟点。这对嗜睡如命的她来说,乃最大的折磨。好在广告公司考勤卡的并不紧,有时候加班之后早晨还能补钟。
  但有“晚娘”看不过去,决定多管闲事。
  这位“晚娘”乃行政部的经理,姓邓名凯丝。她有着本城女士惯有的犀利跋扈作风和创新精神,一直对本司的考勤制度有微词,后来寻着一个机会,就开始整顿。
  为了充分令迟到的同事们感悟“迟到可耻,准时光荣”,她仿效学校编制了“考勤榜”,贴在会议室显眼处,甚至还将迟到前三甲的部门、姓名以及照片全盘上榜。
  杨筱光劣性一时之间刹不住,可想而知,那个独占鳌头,冲在榜单最顶端的光辉灿烂的状元照当然就是她那张青春灿烂的阳光小脸,清晰得连脸上有几颗青春痘都一目了然。
  每当杨筱光看到这张照片,就深刻体会到“士可杀不可辱”的真理,连请两天年假以示无声抗议。到了第四天,不得不在老陈一连串的追命夺魂CALL的威胁下,灰溜溜回到公司一起迎接新上司。
  新任副总是在“君远”分公司香港籍的总经理菲利普的带领下,走进办公室。
  公司众人,早已列队欢迎。用杨筱光肚里的嘀咕说,就差没有手里拿着锣鼓冒充鼓号队了。
  进来的人,气宇轩昂,步步生风,风度翩翩,很有气场,令在场所有女性眼前一亮,但又有一种不可跨越的距离感。
  杨筱光直愣愣瞅着他,而后眼神在地上扫描。
  老陈用胳膊捅捅她:“干嘛呢?关键场合别丢分。”
  杨筱光真的嘀咕出声了:“我在找地洞。”
  地面一片平整,自然不会有地洞。
  新领导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他理了很得体又精干的板刷,穿着西装白衬衫,身材挺拔,像极日剧里的“理事长”。
  他微笑,语气温和,同她握手:“你好,今后合作愉快。”
  杨筱光想,世界真奇妙,巧合真小说。
  她是硬着头皮伸出了手。
  如果说杨筱光这辈子有什么人不想见的话,那么眼前这位风度男士即是。而世间最悲惨的事件莫过于你这辈子都不想见的人,偏偏就成了你的顶头上司。
  杨筱光有一点儿欲哭无泪。
  这位旧识,丝毫没有露异色。他对每个同事都用同样的微笑说同样的话,让几乎所有的女性都露出桃花般的春色。
  前台的苏比甚至对杨筱光咬耳朵:“我猛然发觉在这里工作有了动力,环境有了改善。”
  杨筱光望望公司里其他几位秃顶凸肚的高管和武大郎身材的菲利普,点头表示同意。
  这个年代,男色也是稀罕物,关键时候值钱的。
  老陈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小声问:“你认得新领导?”
  杨筱光想,这话可怎么说才好?
  新领导和大伙一一握手完毕,站在所有人的前方,开始介绍自己。
  “我姓何,何之轩。很荣幸加入‘君远’这样好的团队。”
  大家啪啪啪拍手。
  “连名字都那么器宇轩昂。”苏比小女生情怀荡漾,轻轻吁叹。
  接着,新领导转一个身,正好对着墙面上的考勤榜,杨筱光一阵头皮发麻。因为他的眼睛分明就若有若无望了望她,望得她心里一阵发虚。
  其实第一次见到何之轩,杨筱光就有这样的自觉,他对人有一种天生的无形的压迫感。
  那一年她和好友方竹及林暖暖才是大一的新鲜人,何之轩已经是大四的毕业生,正到处找公司面试。
  方竹把他带到了她们聚会的KTV,杨筱光正和林暖暖抢着麦克风唱“春天花会开”。何之轩一推门进来,两个女孩都不做声了。
  男孩穿西服西裤,女孩穿衬衫A字裙,活脱CBD写字楼里刚下班的。
  杨筱光当下就开玩笑:“两位领导好!”
  林暖暖捅捅杨筱光,让她闭嘴。
  方竹难得温婉贤良,笑得含蓄,介绍:“这是我男朋友。”
  何之轩微笑,他似乎不太习惯笑,笑起来都会严肃。
  杨筱光是怕见正经人的人,第一个反应是暗暗瞅自己有没有穿的不得体。一扭头,发觉林暖暖也在偷偷掸着自己的衣领。
  在那时,杨筱光就对方竹说:“你和这个男人,两只老虎,不晓得一座山能不能装。”
  方竹嗤笑:“找打!什么比喻啊?”
  谁能想到最后真被她一语成谶。
  所以才会发生如今的诡异情形,不是谁都好彩撞到的新上司恰恰是自己好友的前夫。想起当年好友离婚时,自己在人前背后没少挤兑咒骂对方,背脊就不由阵阵冒凉气。只得祈求新领导不要怀恨在心,殃及无辜。
  杨筱光小心翼翼地看着站在考勤榜前的何之轩。
  他是真的蹙眉看了一会,才对邓凯丝说:“这样的白榜有碍观瞻,影响公司对外整体形象,有损员工个人自尊。是不是撤了它?”
  杨筱光重重吃一惊,差点没热泪盈眶,热烈鼓掌,立刻拜倒在何副总的西装裤下。实在没想到,对她无意的无意解困会成为何之轩甫入公司做的第一件事。
  欢迎会之后,何之轩将辖下的几个部门主管及资深员工留下来开沟通会议。他将直接辖管杨筱光所在的企划一部以及客服部,行政通知下来,杨筱光纳闷,这样尴尬的工作分配?企划二部、设计部、工程部等实际操作部门都没在他管辖范围内,仍由菲利普直接负责。
  杨筱光很谨慎地问老陈:“以后我们做项目岂不是要在部门配合环节上要两位老大确认?”
  老陈眉头深锁,看起来愁得不轻。且在座每一位都愁得不轻。
  何之轩的到来,对此满心惴惴的不仅仅只有杨筱光一个。她低咒,这个人生来就是来给人造成压力的。
  不过,帅哥毕竟有帅哥的独特优势。当何之轩往前方一站,眼睛注视大家的时候,杨筱光自觉那电压绝不小于梁朝伟,将在座的男男女女扫得晕晕乎乎,每个人的状态不由都被吸引得积极了,都在认真听讲。
  尤其他还擅长演讲,有一口流利而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声线又沉稳,如同有力度的江浪。
  杨筱光没有记错的话,何之轩从来都是演讲好手。她问过方竹为什么喜欢这个男生,方竹想一想,认真地说:“他演讲的时候,站在台上,多神气呀!用声音就可以折服别人。”
  其实何之轩不仅仅是镇定,还在于明确的观点和逻辑性强的条理,语速适中,说一句顿一下,停顿时间恰到好处,供人有思考余地。
  “我们公司的展会策划和活动策划在业内颇具盛名,积累了相当多的资源,利润控制情况良好。连续三年,业绩一直受到董事会表扬。所以,我很荣幸加入这个团队,带领大家一起再锦上添花。”
  众人先不动声色。
  杨筱光琢磨,他以前就不是个废话的人,说一句是一句。看来几年过去,依然如此。
  “各位都很出色,也很努力。我们应该能够做更多的事情,为公司争取更多利润。”
  众人后屏息静听。
  “接下来,大家也许会很辛苦,我会安排新任务,希望一起努力,当然,努力都会有回报。”
  众人最后惊疑不定,含含糊糊表了些力争上游的决心才散的会。
  何之轩叫住了杨筱光。
  杨筱光想,难道要叙旧?
  何之轩说的是:“以后注意考勤。”
  最后走出会议室的杨筱光,面孔涨成猪肝色,半天没有缓过神。
  老陈约莫猜到两三分,宽言安慰:“有压力才能进步。”
  压力很大,公司局势一下扑朔迷离,杨筱光感到凝重的备战气氛扑面而来,赛过当年高考。
  杨筱光在一种奇异的郁闷的心情下,完成一天的工作。下班后,她先往新副总的办公室张望了两眼,趁着新副总似乎进了WC的间隙,拽着小提包,偷偷摸摸地冲了出去。
  在等车的时候,她收到方竹的短信。
  “对方大名莫北,穿蓝色飘马polo衫。我今晚紧急有个采访,就不现场当媒婆了。”
  杨筱光打了一个“哦”,想了想,又打了几个字,最后还是一一删除,就发了一个“哦”出去。这时,公车来了,她便收好手机,暂且将此事抛出脑后。
  第二次到这间茶馆,杨筱光才晓得抬头看一眼招牌,原来叫做“午后红茶”。名字很好,但是这个时段生意却不太好。里头空空荡荡,才四五桌的人。
  她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表情,才推门进去,往里头巡视一周,就看了个彻底,并没有穿蓝色飘马polo衫的男士。定睛,再找,仍然没有,连门外的露天座都没有。
  手机却及时响起来。
  “你好,我是莫北。”
  杨筱光脑壳迟钝:莫北?哪个鬼?
  “今天紧急接到一个案子,所以只能先走了,真抱歉。”
  原来是相亲的那位,原来人家早来过了。
  杨筱光郁闷,不早说,害她白跑一趟,但口头上口气温柔:“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今天也迟到了,真不好意思。”
  对方口气也温柔:“下回一定请你吃饭。”
  “哦,好。”挂掉电话,她就近歪在靠窗的一处空椅旁,重重舒气,倒有如释重负之感。
  有服务生走到她身边问:“请问是不是杨小姐?”
  “啊?”冷不防听到别人直接问她的姓,她诧异抬头,服务生的脸背着光,她先是看到一双漂亮的眼睛,沉如碧潭,带点寒意。
  这个服务生有点面熟。
  服务生显然被她吓一跳,退了一步,但也是个机灵的人,再仔细确认:“杨小姐?”
  杨筱光呆滞点头。
  服务生送上食物,鸳鸯奶茶加多拿滋,美味又能吃饱的样子。
  “莫先生已经买单了。”
  哗!方竹介绍的人果然不错,这样细心。
  杨筱光开开心心接受下来,咬一口多拿滋,喝一口奶茶。上一次在这里只喝了葡萄汁,不曾想到这次过来能体验这样丰富实在的美味。
  这个男人还没见,她心里就能给他打个八十分了。
  这将是一个不错的夜晚,虽然没有男主角,但是有美好的食物,杨筱光一个人也能过得悠然自得,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是相亲被人放了鸽子。
  她享受着“午后红茶”的晚餐,看着此间的夜景。
  外头的广场还有大屏幕,放着超级女声比赛,有女孩晋级失败,正和竞争对手抱头痛哭。真伤心假伤心,惺惺相惜还是逢场作戏,都不重要。主要是噱头很足,直指人心,杨筱光看得心里也酸。
  间中插播蒙牛酸酸乳的广告,杨筱光也喝光了奶茶,正想续杯,有人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原来她身后有对男女在谈分手。
  男的说:“你这样说,我真的好心痛好心痛,难道我们三年的感情是假的?”
  女的说:“我也痛苦了很久很久,我真的好难过好难过,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我就不会伤害你。”
  男的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女的说:“遇到你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他,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遇到你是个错误。我每夜辗转反侧,希望用我们过去快乐的日子冲淡对他的爱。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真的真的做不到。我这么这么这么爱他。”
  杨筱光将手指头扭来扭去,作扭曲状。传说中的现实版琼瑶台词加流行音乐大荟萃,在她被放鸽子的夜晚精彩上演。
  相爱是赌注,入门须谨慎,思想要明确,切莫临时换角找尴尬。
  如果他们知道她相亲都被放了鸽子,会不会各自觉得安慰?她且继续听下去。
  男的拍案而起,作马氏狮子吼:“我不准你离开我!谁允许你离开我?”
  店里为数不多的十几位客人惊恐,同杨筱光一道齐刷刷看向琼瑶男女。
  女的受不了大家的注目礼,羞红脸拉扯男的衣袖:“你别这样,你让我怎么做人?”
  “你还能想到做人?你他妈的都跟我谈分手了你还想要做人?”男的反手,从琼瑶男到狮吼男向暴力男方向发展,一掌劈开女的的手。
  女的也怒了,“唰”地站起来:“你不要这么死皮赖脸。”
  男的也站起来,竟扬手,要恼羞成怒。女的惊噩当场。
  他的手被人抓住。
  “公众场合,注意影响,要不要拨110?”
  男的愤愤收手,瞪了杨筱光这个多管闲事人士一眼。
  “吵架回家吵去,跑这里存心丢中国人的脸?”杨筱光指指店里十几个中国人中的一个神情专注看好戏的老外。
  男的脸面尽失,不得发作,也不管女的,甩手出门。女的也自觉丢脸至极,抓起包,羞愤离去。
  店里恢复平静,杨筱光悠然入座。
  适才服务过她的服务生又走过来,先说:“你还真爱管闲事。”
  杨筱光斜眼,这回服务生的脸正在灯光下,五官明媚,质量合格,美型小正太。令她本能就要弹个响指来配合小帅哥隆重登场。
  尤其他还在微笑,牙齿很白,笑容很亮,绝对赛过田亮。比何之轩的僵硬化或公式化的笑容好过太多,完全可以抚慰她跌宕了一天的小心心。
  所以杨筱光丝毫不介意同小正太开玩笑,她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们要做可爱的上海人,就在二号线地铁站那边挂着呢!”
  正太的微笑小小抽搐,但是依旧能坚持。他说:“要不要添一杯大麦茶?”
  杨筱光问:“甜吗?”
  正太摇头。
  “那我还是要可可。”
  正太想要说话,她立刻截断:“别同我提健康,牺牲口福顾全健康,绝对不人道。”
  于是正太无可奈何地笑,只好说:“好吧。”
  这一杯得自己买单,而且多拿滋也不够填饱肚子,所以杨筱光决定喝完这一杯速速回家磨着老妈炒一份蛋炒饭。
  这种晚餐黄金时段,茶馆里的人也终于走了个七七八八,都去对面最近红火的川菜馆排队等号。那边的双双对对,更显得这边的杨筱光形单影只。凉风一卷,她立马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对面空荡荡的椅子上,孤鬼一只似的。
  杨筱光喝完可可后想,其实找个男朋友,就是在你最孤独最需要倾诉的时候能和你一起吃顿饭。
  她握握拳,想,为了美好的不孤独的一顿饭,她只好坚持继续去相亲。


2.  同是天涯沦落人

  方竹最近也看情感专栏,有个作者说,旧欢如梦,有的人把噩梦当美梦,追之不殆,最后坠入深渊,有的人把美梦当噩梦,避之不及,最后抱憾终身。
  她想,她到底是分不清美梦还是噩梦,这几年过得浑浑噩噩倒是真的。
  她又想,这个作者怎么这样刻薄又这样圆滑?分明要全天下的女人一定得抱憾终身。
  这就不大好了,现代人怎么总要把自己变得这样尖酸刻薄?
  她不大想看了,合上报纸,想起杨筱光的话。真要等到膝盖发软才找到Mr.Right?那个人不是得了软骨病,就是已经等到齿摇发白。她一直相信只争朝夕,才能修成正果。
  故而,对于帮好友杨筱光找对象的事,她用的方法是一击即中,速战速决。
  在搜查了身边合适人选的资料后,她认定有事业,有身家,有相貌,有学历,有前途,玩过折腾过,享受过又无聊过的男人,肯定独独就缺杨筱光这样一个身家清白、性格可爱的女朋友。
  这是无数言情小说论证的真理,虽说言情小说情节离谱,但对男人的基本需求还是表达得很精准的。而她身边,也正恰好有这样一个合适的男人,可以恰好介绍给杨筱光。
  所以,当她晚上给杨筱光打电话关心进展,听了杨筱光的叙述后,有些不爽。
  同杨筱光讲完电话,她就把电话拨给放好友鸽子的男人。
  对方电话转到秘书台,这时候已到晚上十一点,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她不免有丢了面子的小小气愤。
  杨筱光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扯了些关于服饰餐饮美容等没有营养的女人话题。
  方竹先是对闺蜜闲聊很投入,可是时间渐渐晚了,老友丝毫没有挂电话的意思,而话题却不断兜来转去就那么几句话。
  她直截了当地问:“我说阿光,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难不成会刺激到我,现在都不说?再不说就要到明天了。”
  她是看不见那端的杨筱光,狠狠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撮起嘴唇,把话极快速溜出来。
  “我们单位新来一个副总姓何是你们学校毕业的。”
  这话真是说的极快,从杨筱光的嘴巴里溜过电话线再到方竹的耳朵里,就像一条导火索,连着炸药包,“轰”地一声炸出满天的星。
  她住的小石库门临着旧区的大马路,隔音效果不大好,马路上车来车往,“嘀嘀叭叭唔——”,这样的噪音喧嚣又热闹。方竹沉默在喧嚣里,等待漫天乱晃的星星散去。
  杨筱光在那头叫:“竹子竹子,你没事?”
  方竹说:“我没事,我晓得了。”于是挂上电话。
  这一夜方竹做了一个噩梦,她赤脚狂奔,追着一个人的背影,可是那个人也越走越快。
  她哪里肯认输?跑到快要窒息也要跟上他,可是一脚踏空,最后摔得醒了过来。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她大口喘气。
  人只有摔一跤,才会有心惊肉跳的自觉。
  她不但心惊肉跳,而且还冷。一看,原来窗户没关紧。吸吸鼻子,有点淤塞的征兆。但时间不等人,她得起床刷牙洗脸准备上班。
  天大地大,比不上单位一只考勤钟。
  但是大清早来了不速之客,正是昨晚她要兴师问罪的人。
  她口里咬着牙刷杵在门口看着来的人,那人西服是穿的极挺括,迎着东边的窗,倒是神气,只是戴着的眼镜微微反一点光。
  方竹讲:“Safilo上月在意大利Pescara做Guglielmo Tabacchi眼镜展才摆出来的威尼斯货色?”
  来人扶了一扶眼镜,稀奇道:“我倒是没有想到你们报社还有海外公差?日子很好过的嘛!”
  方竹摇摇手指头,口齿含糊:“莫北先生,我一个月工资都买不起你鼻子上的古式铆钉。”
  莫北笑起来:“一大早来领教大小姐的起床气了。”
  他顶熟门熟路,往方竹这间九平米狭小亭子间里一站,眼睛一扫,就钉牢书桌旁的按摩椅,一屁股毫不客气坐下去。
  方竹跑卫生间先把牙刷好,漱了好几口水,擦干净面跑出来,头一句清清楚楚的话就是:“你让我很没面子的晓得哇?”
  那个神态有点凶狠,方竹严肃起来,也是带了杀气的。
  但莫北从来不是会发火的人,习惯用上扬的语调说话:“怎么会?我是正正经经去相亲,照你说的,对方是个正经的小姑娘,所以我的态度一直摆得很端正。”
  方竹斜睨他一眼。
  谁说只有大龄未婚女青年才有婚恋压力?眼前这一位优质王老五同样有,而且内外压力还不小。
  方竹这回拉这样一条红线,其实也同样受了莫北母亲的托。
  莫家妈妈顶烦的不是儿子不能找到女朋友,而是看到那起不三不四性格浪荡的女青年追着儿子屁股后头跑就搓气。
  她也不是没有逼着儿子相亲过,可是儿子始终对知根知底的官家富家千金们产生不了距离美,拒绝的人多了,老战友和老朋友们不免就会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性格,什么都不耐烦我们管头管脚管尾巴。”
  当然这是好话,也有不大好的:“现在的年轻人胆子越来越大,不兴男女轧朋友,男男女女都能搞一场风花雪月。”
  莫家妈妈辗转听了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遇见方竹连连诉苦,到最后还摊底牌:“我和他爸爸都是开明的人,不讲究门第。”
  这样就把话给说得穿了,方竹自然是明白的,而且还带点恻然。如果当年她的父母有莫家父母这样的胸怀——这样的事情是不好多想下去的。
  方竹找到莫北,问他的意思。
  莫北当时不置可否,就说:“你倒是关心起哥哥的终身大事了。”
  方竹斟酌了片刻,探底:“田西姐姐回来过。”
  莫北擦了擦眼镜:“见了,他们夫妻都快有孩子了,打算生在加拿大,好拿绿卡。”
  方竹下重药再试探:“念大学时候我还帮你们传礼物。”
  莫北弹她的额头:“多少年的芝麻绿豆事你还记得?”
  这样说就表示一切都俱往矣了,莫北最后是答应了她的相亲安排。
  方竹其实把莫北的情况和杨妈沟通过,没想到杨妈说:“这年纪的男人没谈过恋爱,那才不正常。”
  她抚额,现在的老人家想得真透彻,倒是年轻人放不开。斟酌了几天,她正式来当这个媒婆。但一上来莫北就放了杨筱光的鸽子,对于这点,她想她是有权利生气的。
  于是她板着脸道:“我说真的,莫北哥哥呀!如果你不用心,就不用费这个步骤了。我也不想多事地推自己的好朋友进火坑。”
  莫北叠起双腿,“你还不信我?我做不到的事情绝对不答应,如果答应了,一定会做到,绝不让你难堪的。”
  方竹叹一口气:“你是很好很好的,我是希望你们都能有个好结果的。”
  莫北站起来:“小猪,你有操不完的心。”
  “你这样一叫,虽然不雅,但是我感觉瞬间年轻了。”方竹也笑起来。
  莫北乘热打铁:“哼,你是小,都说父母在不远行,你倒是有没有做到?”
  方竹说:“阿拉去吃早饭。”
  莫北却又再提:“不要忘记师长下个月过生日了。”
  方竹只是领头就出了门。
  他们到弄堂口的“新亚大包”点了豆浆和粢饭包油条,莫北吃不惯,他是喝咖啡的人种。
  但方竹吃得欢。她想她这点绝对比莫北强一筹。喝完了豆浆,她从钱包里拿出钱给莫北。
  莫北说:“买礼物得自己去买才诚心。”
  方竹说:“我没空。”
  莫北望住她。
  “我真没空。”
  “好,不勉强。”莫北把钱收下。
  方竹说:“他也就好那口,我家那块‘百达翡丽’纯属摆着做摆设,他老人家用的‘闪电牌’都老了,斯大林像磨个精光。前两天在‘亨德利’看到‘闪电牌’有新款出来——”她说一半就住口了,因为莫北在微笑。
  “大白天的笑什么?”
  莫北把大碗的豆浆一推:“你也应该清爽的,今天老清老早我来走一趟,不光是说明昨天的事情。”
  方竹摇头:“莫北呀,你是律师,不要老把什么话都说得这么透好不好?”
  莫北说:“咱们这栋楼向来唯你爸爸马首是瞻,更别提我从小就有‘恐高症’。”
  “你就是太白金星转世。”
  “太白金星”可不管,再三两下一撺掇,拉着方竹就先去了南京路的钟表行。
  方竹看中的是无盖彩绘列宁像的怀表,看时间方便。遂叫了售货员放进了黑丝绒盒子里,又要了礼盒包装纸包了一层,扎好礼花,递给莫北。
  莫北望着她:“你又何必?”
  方竹说:“莫北,你应该明白的,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莫北说:“我不是你。”但是接过了礼物,“我可不如你。”
  方竹正色:“不是的,你没有做错过事情,我做错过事情。我爸爸曾经说过,每个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事情负责,那么我做的事情,我就必须要负责。”
  莫北笑:“没有这么严重。”
  方竹摇摇头,又摇摇头。


3.  多少往事都随风

  方竹同莫北告别,她想,莫北是真的脾气不错,温文和煦,从不令任何人难堪,包括他曾经拒绝过的那些相亲对象。
  至于他同杨筱光是否有缘分,方竹就无法判断了。但其实他见过杨筱光,也许如今的他们彼此并不记得。
  高三高考结束那阵子,方竹在家举办的同学聚会在一场沉闷的方家例行答家长问里结束了。出门时,杨筱光抹一抹汗,表情终于放松,眉开眼笑地张开双臂,站在高高的杨树下,学体操运动员猛跳好几下。
  “我现在觉得浑身充满了生气。”
  林暖暖嗔她:“嘴巴像水龙头。”
  方竹根本不以为意,走出自家大门,她自己都松了一口气。
  她把好友们送出军区,走到大门口,杨筱光好动活泼,竟然朝岗哨敬礼,把人小伙子给臊红了面。
  这时莫北正好走进来,他停下来,看了杨筱光几眼。那天晚上,方竹在操场跑步时遇见莫北,莫北问她:“早上来的是朋友?”
  她说:“是同学。”
  “挺好玩儿的。”
  莫北在那一年有很多烦恼,但是说这句话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过完了暑假,方竹打包做了大学新鲜人。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姐姐田西是她的同专业学姐,人前人后她口里都叫着“田西姐姐”,跟着她身后混社团。
  莫北和田西从高中开始就在谈朋友,这是整个军区都知道的事情。方竹对于男女之间朦胧的情事,多半是从莫北牵着田西的手这样的情景中得到些启蒙的。但是就连自己从来都一本正经的父亲都对他们的早恋表示认可,还赞过一声“佳儿佳妇。”
  可那一年横生出了枝节,田西的父亲要调任进京,莫家伯伯却因为一桩经济事件降了任。“佳儿佳妇”便没有再佳下去,倒把罗密欧与朱丽叶活生生演了一遍。
  田家不允许田西再与莫北来往,莫家也硬气,押着莫北去大西洋边的城市念研究生。
  那一段日子比较惨烈,方竹一下课就找着田西,陪她迎着傍晚的如血夕阳在操场跑步。
  她们都是习惯军队化生活的人,身体素质也都不错,一两千米跑下来不成问题。只是田西一边跑一边哭,看得方竹都担心继续淌下去会是血不是泪。
  田西说:“竹子,我很没用,连一场恋爱都没有勇气进行到底,你不好学我。”
  方竹血气方刚地安慰:“田西姐姐,真爱面前没有敌人,你要勇敢走下去。”
  那是叫说的容易。
  那日陪伴田西跑了两千米,天已经很暗了,方竹径直去食堂吃了饭,再去水房打了水。出来一转,却忘记应该往操场的左边走还是往操场的右边走。左右正踌躇,身边走过去一个男生。
  天虽然是暗了,可她还是隐约瞧见男生脚上穿了一双回力球鞋,有红蓝两条醒目的杠。男生走路很快,她想上去问路,无奈竟跟不上他的速度,竟不知不觉跟了好一段路。
  校园里的路灯明明暗暗,时常电压不稳,眼看着天要全黑了,前面的男生转过头问她:“你跟着我干嘛?”
  他就是天生严肃的长相,不苟言笑的,让她一开始本能就有点怕他,略缩一缩肩,又鼓起勇气问:“问下哈,女生二舍怎么走?”
  路灯下面也看不清他到底什么表情,但他是顿了一会才说:“这里都到了男生一舍了。”
  不晓得他是不是笑了,因为这边来来往往的男生,看见这边一个汲着拖鞋,挽了裤腿的女生手里拎着热水瓶,读都觉得挺好笑地指指点点。
  方竹大窘,扭了头就跑。
  但后面的人追上来,叫:“方向错了,往左拐!”
  她顺理成章把手里的热水瓶交给了他,他也顺理成章接了过来。一路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楼下的花园口,指了指前面。
  这时,她才看清面前的男孩穿的是白色“老头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下面就扎了一条最古旧的深蓝色白双杠运动裤。只是个子高,背板直直的,剃干净的板刷。
  方竹只觉得眼前的男生穿得简陋的不得了,可是又干净清正得不得了。她无来由就想到一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或许想得太远,自己不由也笑了。
  男生说:“宿舍楼的门房有地图。”
  舍友正趴窗户上赏月,见了他们就叫:“方竹,别和小情人卿卿我我了,快上来看《流星花园》。”
  方竹一下就面红,对面陌生的他倒是也笑了,轻轻“哧”地一声,点到即止。他向她道别,才两个字:“再见。”
  后来,田西申请了加拿大的大学奖学金,也去了国外。而莫北辗转回到国内,在南方的海边城市服役。
  方竹为他们递过一两次信,可是红娘没有当得太长久,因为莺莺和张生在双方家庭的压力下都宣告放弃。
  她在暑假的时候去莫北服役的地方玩儿,莫北带她去看南边的经济开发区,一个小镇的县委书记在改革开放之初就领着镇民避开政策搞地方经济,当时备受白眼和打压,可是二十年以后,整个小镇都成了那个省的税收大户,家家都盖了小洋房,买了小汽车。
  莫北说到这位书记,连说了三个“好”。
  方竹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是受不了能力上的歧视的。可是很久以后,方竹觉得她并没有真正懂得这个道理。
  回到上海,莫家的事情通过层层关系疏通,总算了了。莫家妈妈经此一役,生出些血气,经常说的是:“门第算什么?”
  方竹接过原先田西在学校“新闻社”里的工作,在那个暑假之后,和几个同学开始做市里某报举办的“大学生看中国”的新闻报导比赛。
  她选的题目就是海南小镇的二十年经济发展史。这个课题对她来说,的确是大了点,她托了父亲的关系找了不少当年的旧档案,电话采访了不少当年的改革先锋和主管领导,最后做出来的报导又有翔实的背景资料又有一针见血的评论。
  可学校送选题还得校内筛选一轮才能送去市里,方竹原本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是凭空出现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新闻社里有另一组人也参加这个比赛,他们帮助本市一位幼年丧父的老太太寻找她当年做八路军父亲的下落,从南到北,甚至亲自去到了当年的晋察冀根据地勘察,最后将葬在牺牲地六十余年的烈士骨灰寻了回来。
  在选题报告会上,方竹的陈词是:“在这样的二十年,时光是一条被点燃的导火索,我们的国家要进步,我们的民族要复兴,在这条导火索上,被牵引前进。执火柴的人们付出至大的心血,在体系和道德的边缘挣扎成长,终于能哄然一声,将明日的辉煌爆破。他们撕裂了我们这个时代发展的口子,给予后人无限勇气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我们能够越来越有勇气屹立于世界之林不倒,他们居功至伟。站在他们的肩膀上,我们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
  方竹选择的标题就是叫《明天的太阳》。
  她很是志得意满,大有胜券在握之感,下台时,同上台的人擦肩而过。她微微讶异,因为认出了他。
  方竹看了看手里的表单,他们那一组报的选题叫做《英雄无觅六十年》,但她没有想到另一组的头儿会是他——穿回力球鞋的男生。
  这是她第二次遇见他。
  那天的大礼堂很热,只有几台吊扇在大家的头顶上“嗡嗡”转着。他还是穿白色的T恤,和头一回的不同款,稍稍厚实了,下面是牛仔裤。作为做演讲的穿着,过于简单了。但发型未变,风扇的微风吹得动T恤,吹不动刚硬的发型。他就站在众人以上,微笑。
  “我得先感谢我的同学们,这是我们最后一年可以在校园里聚一起做这样的报告。”他的声音低沉,如同磁石的碰撞。
  同其他做报告的不一样,他先一一介绍了他的搭档。她想,他们都是大四了啊!还这样有团队精神,真的好依靠。
  方竹肃然起敬,认真听讲。
  他们的选题切入点也与众不同,用游记的方式叙述,绝没有多余的修辞,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及至汇报到末尾,他在台上有了些情绪波动,但是在克制,因为他根本没有结束语,只是缓缓报读了一篇报导。
  “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血迹斑斑,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和蔼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摩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所留给我们最深刻印象。”
  他是适合演讲的,恰到好处的情绪和声音,恰到好处地调动人们情绪。在人们的耳朵里,他说的每个字都似乎饱含了感情,有一两刻,方竹也恍惚了。
  但她及时醒转,且并不服气,想,这不过是以情动人,小使伎俩。


4.  人生何处不相逢

  方竹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这回真的及时醒转过来,发觉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发了蛮久的一阵呆。人来人往,看到她站在绿灯下头不动,都当她是怪物一样看。
  她只好苦笑一下,发呆切切不可发到大马路上,真的要被人家当作神经病的。低头看短信,是手里带的实习记者发来的,又说闹肚子,不好去做采访了。方竹看好,一肚皮意见,最最恨实习生没有认真的工作态度。
  实习生拜托她完成她今天的任务,说等一下主编会打电话通知她。
  方竹就更有意见,有靠山的实习生,能比不懂管理的顶头上司更折磨人。又想想,自己也不好多说人家,谁又比谁更清白呢?
  主编的电话及时来了:“新人要照顾要提携的,你辛苦辛苦,今朝这桩采访是软文,人家付费的,这个月记到你的工资单上好了。”
  方竹薄怒:“主编,我不给人做广告的。”
  主编说:“晓得晓得,你就当帮一趟忙。你不是要做古北的那个暗访吗?我给你半个版,采访的费用回头我也给报销。”
  一听这茬,方竹的气去掉三分。
  主编又说:“上头都打过招呼,小姑娘就是体验生活,大四一结束家里就要送去哥伦比亚大学念新闻的。要烦恼也就一两趟,担待担待。”
  方竹基本只好答应,人家都出口要她担待了。她想,她是拼了命的不要别人去担待,可有的人就是喜欢要别人担待。也许是自己有福不会享。
  她细细问主编采访提纲。
  主编说:“简单,做一个广告人专题,那间公司最近要转型,提前摆点噱头。”
  这样一说,方竹心里就有谱了,广告怎么打,她都有数的,连提纲都免问,直接问地址。
  主编说:“就是‘君远’呀!”
  呼呼的一阵冬风就吹过来,方竹昨晚没有睡好,受了凉,鼻子本来就上下不通气。好了,这下猛地涩滞,感冒病毒全线发作。
  她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想的是,真是冤孽。
  挂了电话,她又在十字路口彷徨了几分钟,看一下表,快要九点了。她拨了一个电话给杨筱光,那头的杨筱光手忙脚乱接起来,一路乒铃乓锒的,用脚趾头都知道她又睡迟了,现在正在路上奔波去赶考勤钟的最后一秒。
  杨筱光见是方竹的来电,就不客套了,直接就说:“我要迟到了,到单位给你电话。”
  方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挂了电话。把头一抬,吸吸鼻子,转一个身,往车站走去。她想的是,这里离杨筱光的单位并不远,搞不好她会比杨筱光早到。
  杨筱光的确是赶不及了。
  原本她被何之轩冷口冷面提醒以后,再没敢迟到,可是昨晚回家吃了一大碗蛋炒饭先是把自己给吃撑了,后来又和方竹唠嗑了半天终于没关牢嘴巴,泄密之后又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了半天。
  可别人的事情,她哪里想的通?更别说方竹同何之轩的事情,她压根就只知道一点半点。等到她的脑细胞终于疲惫,肠胃消化完毕,入睡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今早若不是杨妈掀被子骂人,她还不一定起得来。
  杨筱光在招出租车时就在哀怨,迟到就像是她的宿命,她不但恋爱迟到,她的生活中更是常常迟到。
  最惊险的一次要数高考考数学那回。
  那天早上,她本来就睡晚了,急匆匆招了出租车赶赴考场,没想到在一个路口被前头的直行车挡住了转弯道。司机只好停下来,杨筱光就左顾右盼看看大马路上的暇眼,一眼就看到车外人行道边的弄堂里有人喊打喊杀跑出来,五六个手里提着棍子的人隐在弄堂口堵住一个人。
  杨筱光想,难道就要就地看一场《古惑仔》真人版?
  那只有十几秒的工夫,提着棍子的人已经手起棍子落,她只能看清圈子内的那个挨打的人身形瘦弱,好像还是个孩子,已是无力还手,以手护头,被逼在墙角。
  当时,杨筱光用一秒钟的时间思考,两秒钟时间行动。她打开车门,冲着那群人叫:“嗨!大白天打人的,我要打110了!”
  那群人住了手,齐刷刷地回过头看好管闲事的人。
  杨筱光左看右看,谁知道这条人行道上行人寥寥,人比车少,少有三两个人路过见状,竟岔开道跑去马路对面走。车里的又都是大老爷,等闲不开车窗管闲事。实际出乎杨筱光的预料,司机好心劝阻“同学,少管闲事,回来!”
  对面拿棍子人也是辨别得出形势的,马上有两个挥舞着棍子冲她示威。
  杨筱光心里打鼓,“咚咚”跳得急,身后的出租车司机竟然怕事,绿灯一亮,“跐溜”就把车开走了。她这下可傻眼了,对面的不良少年倒是很乐呵,起了猫耍老鼠的兴致,敲着手里的棍子,紧逼过来。她原来好心要帮人,结果陷自己进了死胡同,步步后退,快无退路。
  这时,先前被围攻的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突出重围,冷不防劈手对着身边最近的不良少年一个过肩摔,登时就乱了这边少年们的阵脚,他朝杨筱光吼一声:“快跑!”
  杨筱光如梦初醒,拔腿就跑。用足吃奶的劲一路狂奔到考场,还是迟到了五分钟,不免气喘心又慌,几道顶简单的多项选择题做了好长时间。分数出来以后,自然比预计的要低了些,她只好认命地背着行李去外地的第二志愿大学蹲了四年。
  由于那回经历实在太过惊心动魄,此后还落下了后遗症,一遇到车被堵在小转弯口,就有强烈的失败性心理暗示。
  这次她虽然招到了出租车,可是十分不巧合的是,正好被堵在小转弯口。
  杨筱光磨牙,还是一辆招摇的绿色小POLO。真不知道是哪个无聊二奶清晨赶着出来投胎,还是跟风失误的伪小资明目张胆违反交通规则。
  真没品!
  她咬牙切齿瞪着前面的车,一秒,两秒——还有三分钟。这是去向单位路上的最后一个转弯口,胜利就在眼前,她拒绝“壮烈牺牲”,决定自救,当下付钱下车,拿出学生时代冲刺五十米的速度向公司奔去。
  只有在这一刻,她才会感激上天赋予她的天赋异禀!拥有一项特长是多么多么多么的重要啊!
  当杨筱光在脚踩五寸高跟鞋的危险奔跑下,即将冲入写字楼的时候,那辆绿色小POLO竟然又出现了,歪歪扭扭地在路边急刹车。车门一开,旋风一般闪出一个人,一把就截住了要往写字楼冲的杨筱光。
  “哎呀,小杨啊!要迟到了吧!”
  这声音如丧门音,令杨筱光异常恼怒,恶狠狠回头,脸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了八个大字——“关你何事,挡我者死”。
  来人可没看清楚她的意思,亲亲密密勾住了她的手臂。这个世界会同陌生人自来熟到这个程度的人只有一个,杨筱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只有公司常年租借模特的合作对象,一家叫“天明”的经济公司客户经理梅丽女士。
  梅丽女士一向熟悉“君远”上下人等,也认得杨筱光,于是习惯性套近乎:“今朝同何总谈业务,时间刚刚好。”
  杨筱光听见“时间刚刚好”几个字,如同火烧了屁股,从牙缝里气愤愤挤出几个字:“嗯,您是很早啊!”
  梅丽不见外:“来来来,我们正好一起上去。”
  这时绿色小POLO驾驶座旁的车门开了,梅丽唤:“以伦,这是‘君远’的杨小姐,来认识一下。”
  杨筱光哪里顾的了旁人,只想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快快上楼,只胡乱扫一眼那人。
  这一看吓一跳,世间何曾这样巧?竟是昨晚和她聊过一两句的正太服务生。
  今早的他自然不是服务生打扮,且站的地方,背后正好有灿烂的朝霞照下来,几乎就成了追光灯。人在光影中,角度太好,模样也分外好,丢在人堆里完全是弹眼落睛的品种,所以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杨筱光上上下下再次打量他的衣着,他穿一身米灰的班尼路休闲羽绒服,一条班尼路一洗就变形的滑板牛仔裤,头上还有一顶褐色翻边绒线帽,将班尼路大大的英文招牌刻在脑门正中央。
  她差点问一句:“老大,是否刘德华的粉?”
  梅丽介绍:“我们公司新来的模特,卖相一只鼎。”
  杨筱光见他一身上下都有些旧旧的,连头发都没染。这样的打扮虽然齐整,可是不大像模特。
  梅丽是何等样人,见她一双单眼皮丹凤眼上下一转,小眉毛一纠,立刻就猜出几分,赶忙说:“这孩子才出道,没多少钱办行头,不过正是胜在朴素呀!”
  杨筱光没心思应付她的公关推荐词,胡乱客套两句,赶着去摁电梯。可一回头,发觉昨日的服务生今日的小模特已经先摁了。
  她看到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可是右手拇指稍有瑕疵,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十分狰狞可怕。他也发觉她看到了他,微微颔首,客套地笑了一笑,把右手插进了裤袋里。
  这一颔首的笑,又让杨筱光晕浪。不是因为小帅哥笑起来的确好看,而是她在这样的角度,能够看清楚他宽阔的额头,真正白皙又细腻,皮肤好过女人,让她不自觉地摸摸下巴上新冒出的痘痘。
  潘以伦见状,轻轻抿了抿唇,剑眉微微一皱。可忍不住,又抬头看她一眼,嘴唇一翘,这回是微笑。
  杨筱光想,要不要打招呼?
  但他们根本算不认识,虽说眼前的情况实属巧合。忽而又想起他是从驾驶座下来的,可见害得她面临迟到危机的罪魁祸首正是此人。
  这样一想,她刚刚起的良好感觉烟消云散,淡淡瞥他一眼,干脆就不打招呼了。
  潘以伦就定定在她身边站好,她不动,他也不打招呼。
  眼瞅着电梯一层层下来,后头一把冷冷的可媲美新闻联播的声音劈过来:“杨筱光,你要迟到了!”
  杨筱光背后飕飕就起了凉风,还来不及激灵,梅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贴过去:“何总,您好您好!”
  身后突然出现的不是不是英明副总何之轩是谁?
  杨筱光好生心虚,指指手表:“领导,还有五十秒。”
  有人“哧”地轻笑。
  杨筱光光明正大白了正太帅哥一眼,梅丽忙不迭就向何之轩介绍:“这是我们公司新签的小孩,人长得干净清爽,绝对适合拍饮料零食广告。”
  杨筱光觑过去,他们在谈什么?新领导似乎有新业务,但不关她的事,她就装作什么也没听明白。
  这时电梯门开了,两位男士均侧身让女士先进去。有比较才有了鉴别,杨筱光左右一看,发觉正太虽帅,和何之轩一比还是差了些感觉。
  原来一个一身登喜路,一个一身班尼路。这就是显而易见的阶级差异啊!
  杨筱光咬唇暗忖,男人也得靠衣装,根本的社会阶级差异从来没有改变。又想,今朝仔细再看何之轩,真是三年大变样了。
  老早以前,她拿着张国荣在香港登喜路旗舰店的剪彩照片给方竹看,炫耀:“能将这个牌子的西装穿成这样的男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方竹正努力备课,准备去赚二十元每小时的家教薪水。她说:“如果何之轩穿登喜路,也不会差到哪里。”
  她答:“你准备为他度身定制一套?那得做多少小时家教啊?”
  两人埋头一起查了价格,合计算出来,方竹要做六千五百小时的家教,才够定制一套西服。杨筱光惊呼:“恋爱成本好昂贵。”
  但如今何之轩一身昂贵西服,她是越看越触目。而他自公事以外,并也无任何话题同她主动谈起,好像根本不是旧识一样。
  杨筱光暗里咬牙,这种男人不可测。一想,她又避开一步,走到他们所有人前头去。
  梅丽正喋喋不休同何之轩讲话:“我们最近签了香港一个资深MV及广告片导演,在香港还租了工作室,绝对保证水准。”
  “我以前就听说过,香港的实地设备很齐全。”
  杨筱光专注地看着液晶屏上的数字往上跳,想,非礼勿听,不关我事。
  “现在艺人资源也丰富,这个小孩二十二岁,水当当的年纪,正是拍青春广告片的好时间。”
  这句话让她差些笑出来,没有见过谁用“水当当”来形容男生。只是一抬头,从电梯模糊的镜面中,望见帅哥一脸漠然,似乎混不关自己什么事。
  “而且以伦也有观众缘,不但歌唱得不错,还演过偶像剧——”
  杨筱光忍不住又看一眼镜面里的潘以伦。
  偶像剧?哪部?她向来爱看没营养的偶像剧,怎么从未见过他?
  何之轩竟也好奇了,问:“拍过电视剧?”
  梅丽马上答:“就是先前红过的那部《苹果乐园》!他演和几个男主角打篮球的同学!”
  何之轩淡淡笑一笑。
  杨筱光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尖尖头,缩了缩唇,扮个小小鬼脸。原来只是路人甲。
  后头的潘以伦依旧当木乃伊,一句话不说。
  杨筱光想,从来只见模特跟着客户经理后头讨好客户,不见这样淡定的。她忍不住又抬头从镜面中看他,他的目光竟也在她的身上,见她抬起了头,便露齿一笑,牙齿也很白,可以直接拉去拍牙膏广告了。
  这倒把杨筱光闹了个大红脸。
  此时,电梯门开了,身边的梅丽反应敏捷,好心将杨筱光一推:“到了到了,杨小姐您快去打卡!”
  这一力道竟是来的极猛,害毫无准备的杨筱光平衡力全部丧失,鞋尖踢到电梯门槛上,眼看可爱的小鼻尖就要亲吻地上的大理石。说时迟那时快,背后伸出一只救援的手,扭住她的胳膊往回一拉,力道之大,让她在电光火石之间,似乎听到自己那把小骨头发出“嘎吱”的悲号。
  “脱脱脱——臼了!”杨筱光惨叫一声,吓得好心拉她的人猛一松手。
  在中学时代以无数次物理考试不及格而藐视物理的杨筱光终于了解到惯性的可怕,她“噔噔噔”三步,以一种恶虎扑羊的彪悍姿势栽到公司门前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上,终于得到物理的惩罚。
  惯性之下的杨筱光唯一还记得的是立刻爬起身,缠着一腿的小彩灯,挣扎着向公司门边的考勤钟移去,举起考勤卡艰难地刷过去。
  “嘟嘟嘟”三下。杨筱光几乎要为这样的艰难一刻而哭泣。


5.  抬头望星一片静

  杨筱光惊魂未定,就听对面有人惊呼:“阿光!”
  声音只刹那,就噤口了。
  方竹目瞪口呆地站在她的对面。
  杨筱光本能的第一个反应是回头。
  何之轩和方竹,隔着一个杨筱光,两两相望,一色的面无表情。
  杨筱光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回一回神,对杨筱光说:“做采访。”后再向着何之轩伸出手,坦坦然然地道:“很久不见。”
  后面的人走上来,将手伸给方竹:“是很久了。”
  反倒是杨筱光的脑子转不过弯道,这样的情形,她想或激动得不能自己或冷淡得不相往来,但绝不该如同见客户,以至所有人都看不出门道。
  菲利普正走出来,同方竹热情打招呼,又对何之轩说道:“我们可以把最近的计划向媒体朋友谈一谈。”
  何之轩淡淡微笑:“好的。”又对方竹讲,“改日刊出请寄给我一份。”
  方竹微仰一仰脸,竟也挤出了笑容点点头。
  菲利普自恃同媒体相熟,将何之轩介绍给方竹:“这位是我们公司新任副总。”
  方竹微笑:“我听说过,‘君远’又添强兵。”
  菲利普纠正:“是强将。”
  邓凯丝跟着菲利普出来,先同菲利普汇报:“会客室已经安排好。”
  菲利普问何之轩:“你早上有没有空?”
  何之轩说:“有个合作沟通会。”
  菲利普点点头,对方竹说:“这边请。”
  方竹不再多看何之轩一眼,一路快步,跟着菲利普就进去了。
  邓凯丝又向何之轩汇报:“会议室里笔记本和幻灯都OK了,随时可以开始。”
  只要何之轩一个眼色,她就了解先指引梅丽进会客室。但按照公司规矩,外来访客需要登记,梅丽便转头委托潘以伦在前台签名。
  好了,这下外客基本走光,邓凯丝开始清理门户。她冷冷扫一眼杨筱光:“你搞什么?还有没有考勤意识?”
  杨筱光顶怕邓凯丝那一双瞪起人来如铜铃的金鱼眼,杀气腾腾,能把人活活逼退三尺。
  她想,今晨果真倒霉到家,才跌得鼻青脸肿,马上又和母夜叉邓凯丝狭路相逢。不免一个头两个大,但一转念,考勤钟应当比实际时间慢个三十秒左右,很想据理力争,但这为种小事争有多丢人?
  这时,何之轩突然说话了:“我也迟到了,一道记进去。”又对杨筱光讲,“快点去办公吧!”
  这下邓凯丝措手不及,莫名其妙。昨日来的新领导,今日又挺了杨筱光一把,她捏不准分寸了。
  杨筱光自是晓得顺藤爬下去,嬉皮笑脸说声“收到”,慌慌忙忙就往办公室里跑,跑得太冲,一个不当心,一脚绊在前台,这回又是那只手拉住了她。
  潘以伦表情很严肃:“踩这么高的跟,跑这样快,很容易摔跤!”
  杨筱光摆摆手,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就贫嘴闲话:“跑得快还是世界冠军呢!刘翔是我师弟。”
  看到她此时又亲切起来,潘以伦微笑,忍不住玩笑一句:“所以他是世界冠军,你只能做迟到冠军。”
  一语戳中杨筱光的痛处,她愤愤瞪他:“小样,走着瞧。”
  她一路进去,走到自己的格子间,又抬头探了一探,方竹正在会议室对面的会客室同菲利普谈话,何之轩放好公文包,夹着记事本进了会议室。
  方竹这时候一转头,杨筱光以为她会和她打招呼,正要摆手,却发现她不是在看她。她当然知道她在看谁,昨晚她还在烦恼这桩事情应当怎么办,今天就有了进展。可见人间一切有天数。
  杨筱光决定先好好上班做模范员工。
  方竹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何之轩临窗立在众人之前。这里是二十层楼的高度,背景一片淡薄的天空。他好像凌云之上,而且泰然自若。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扫过来过。
  犹恐相逢如梦中,一梦醒来,所有人都在变,就她在原地没有变。方竹发了点狠,开始专注自己手上的录音笔,摁了好几下ON键,终于调好。
  她开始提问:“我们都知道‘君远’是做会展的翘楚,但香港集团似乎一直有多元化发展的战略,下一阶段是否有大刀阔斧的新项目?”
  菲利普笑笑:“我们的企业精神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再怎么做,都有个基本性的东西。”
  方竹想,这样理念真不符合何之轩大开大合的性格,他们怎么合得来?
  又一想,是她想太多。一纸解约书在那儿,他怎么样,同她毫无关系。
  方竹将问题集中在了菲利普的计划上,格外认真仔细,一个访问做了两个小时,结束时候菲利普要留饭,她婉拒了。走出会客室,发现整个办公室都空荡荡,职员都去吃午饭,只有杨筱光留在座位上啃苹果。
  杨筱光看见她,说:“一道午饭去?”
  方竹最后扫一眼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她摇摇头:“有点感冒了,我早点回家休息。”
  杨筱光欲言又止:“竹子——”
  方竹拍拍她的脑门:“你别乱费精神,好好做事情,不要再迟到了。”
  杨筱光耸肩,虽是老友,仍有底线。她不碰,只是叮嘱:“那么你就好好休息。”
  方竹回家之前打了电话给主编请假,也没有旁的任务,主编老爽快地答应了。她却又迷惘了,这一天过得未免太快,她的精神有点儿负荷不了。
  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猛地推开窗户。这里望出去只有一小格蓝天,往外探探,头顶上横七竖八架着衣杆,湿嗒嗒的衣服正滴着水,那底下必定是一个又一个水塘,她前面就踩了一脚水。
  何之轩老早以前说,这个城市,只有石库门弄堂才有点人气。
  为了在有点人气的弄堂石库门生活,方竹常常会踩一脚水回家。她原本喜欢穿平底鞋,经常弄的很脏,后来把五七寸的高跟鞋穿习惯了,基本也溅不到什么水了。
  习惯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人们可以以此为借口,用习惯去遗忘一些习惯。
  对面石库门里的小孩子又叫嚷起来,似乎是闯了什么祸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这头看得清清楚楚,孩子的妈妈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小孩屁股后头,演一场典型的家庭武侠片。
  最初方竹见到此景,还会隔着窗户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说。”
  孩子妈可不管,照打不务,还教育方竹说:“阿妹你怎么懂?小赤佬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这样的人才才算功德圆满。”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说什么,就是想,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肯定不舍得下手,也绝对下不了手。
  因为自己经历过一次的,没有再次重演的勇气。
  方竹从小的家教是极严的。
  父亲方墨箫是个严厉的人,虽然很少回家,但每每到家就把女儿叫到跟前,训女儿像训士兵,例必要女儿把最近的功课一门门汇报清楚。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大学。
  大二那年,她参加市里的新闻报导比赛的事,既然是借了父亲的名头做的报告,这事情自然也教父亲晓得了。
  方墨箫在方竹汇报之前,便把她做的报导看过一遍,说:“小小年纪,懂什么经济建设?瞎扯淡。”
  方竹是颇为不服气的。
  后来学校里评选亮分,何之轩那一组的分数比她高。方竹这才知道他们为了做这个报导,在暑假里亲自去了当年烈士战斗过的那些山区小镇。
  相比自己的轻而易举,她是佩服大四学长们的身体力行的。可临到最后向市里报选,学校却转了个风向,把她的选题报上去了。
  这个事情在新闻社炸开了锅,有学姐直截了当对方竹讲:“再辛苦也比不上有个大校爸爸。”
  毋庸置疑,她赢的灰头土脸。她想要质问父亲,但父亲出了公差,快半年都没有回家。
  寝室里总有一两个姐妹是包打听,不用辗转,就能把一些小道新闻了解个七七八八。上铺的姐妹告诉她:“你的对手,大四的那组几个都是外地的,都想考电视台的,如果这次赢了,大约留下来就更有把握了。”
  还有人把何之轩的背景告诉她:“他是北方小城考上来的,当年还是省理科状元呢!家境不算太好的,念新闻倒是辛苦。不过年年奖学金都有他的份,有个硕导指名道姓要收他做弟子呢!不过多半是要一毕业就找工作,如果留下来,家里靠他翻身呢吧!”
  方竹听了格外内疚,她能不能得奖无伤大雅,仅是生活点缀而已,但那是他人前途的砝码。她一直想着,是不是该向对方道个歉。
  但那以后,她几乎碰不到何之轩,他不是在外面到处面试,就是帮着导师做报告。不过终于被她找到过一次,那天正巧看到他在操场跑步,穿了白汗衫运动裤和回力球鞋,汗衫半湿,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跑步的动作很矫健,浑身有使用不尽的力量。
  方竹先在操场外围等着,看着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她等不下去了,干脆跟在他后面一道跑。
  又跑了两圈,何之轩猛地停下来,方竹止不住刹车,差点摔倒在操场上。
  何之轩蹙眉,很是拒人千里以外的模样,问她:“你干嘛又跟着我?”
  方竹想,要么直接先道歉?可看他那副肃穆的样子,话临到口边,又不知怎么说,就“我——我——”了两句。
  何之轩便说:“没事吧?没事我先走了啊?”
  一溜烟跑个没影。
  方竹只好再从别的同学那里再获得他的消息。
  “四年里没谈过女朋友呢!据说怕影响学习。”
  她想,他那样的人,谁敢同他谈朋友?
  方竹也就是这样一想。如果不是后来再次遇见他,大约大学四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都只因缘分有时候并不问当事人是否愿意。
  在那个混乱闷热的夜晚,舍友发了闷,找了高年级的男生联谊。那是大学生必经的活动,都是十八九岁,青春正好,纯洁的爱情花骨朵轻轻裂开一条缝,每个人都期待能开出绚烂的白玉兰。
  他们去到一个乱糟糟的酒吧,方竹穿了一条正经的花格子裙,短袖白衬衫,很乖很纯良的打扮。
  她走进去时,看到何之轩坐在小舞台的高脚凳上唱一首极安静的歌。夜风吹进来,他这天也穿了衬衫,柔软的质地,声音也是柔软的。
  天地一下就安静了。
  他唱的歌,叫做《有谁共鸣》。方竹念初中时就听杨筱光哼过无数遍,在她荒枪走板的声调里,从来不能知道这也是一首极安静的歌,好像贴着别人的心口说心事。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
  我独行夜雨渐停
  无言是此刻的冷静
  笑问谁肝胆照应
  风急风也清告知变幻是无定
  未明是我苦笑却未停
  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
  他的影子在暧昧的光里浮动,方竹在想,他要同谁肝胆照应呢?
  舍友讲:“倒是像唱他自己。”
  她想,他将“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这句歌词唱的太认真了。
  她们来的晚了些,先前一轮热闹已经过了。男生们让了位子给她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话题。
  何之轩走过来,坐在最外面。
  原来这天他正接受了一家极有名的外资公司复试,且一切顺利,薪水也颇令人羡慕,所以是被叫来付账的冤大头。不过看的出很开心,还同女孩们开玩笑:“竟把小妹妹们骗来了!”
  眼神一溜,看到了方竹,就点头笑一笑。
  方竹扯扯面皮,觉得自己脸皮挺厚,还能在这里坐得好好的。
  其实何之轩完全当她不存在似的,径自坐在同学身边,挽起了袖子,同大家开始喝酒划拳,倒也熟练。
  他那天话比较多,说起他的面试经验,如何写简历、又如何应付面试,一条条传授,几乎算的上倾囊相授,大伙都觉得受益匪浅。
  他的舍友说:“行啊!兄弟,没有两三年,你就成虎了,去他妈的电视台,那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之轩弹着酒瓶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默在喧嚣的迪斯科音乐里。他叫来啤酒小姐,又要了好几瓶青岛啤酒。
  他的舍友拦着,说喝的太多,心里是替他心疼钱,要十块钱一瓶呢,他一个月生活费也不过三百块。但他不在意,坚持叫了。
  啤酒小姐见是生意不错,喜笑颜开,又看着他人长得好,就软着身子存心让人揩油。何之轩微微往后倾着,不动声色也不令人尴尬地避开了。
  方竹见状,想笑又不好真笑,他一转头,又瞧见了她,自己却先笑了。
  大家划了一刻拳,音乐又吵,气氛热得人受不了。方竹合着气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热气也上来了,胆子也格外大起来。
  她拿起一只酒瓶子,对何之轩说:“对不起啊,我没什么好赔礼道歉的,敬你一瓶酒啊!”
  他笑起来:“你这个小妹妹真有意思。”
  方竹涨红了脸:“我说真的,对不住了,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她说完就“咕嘟咕嘟”仰脖子喝了整瓶,把舍友全都吓呆了。
  何之轩就盯着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厅里亮的惊人。
  看她干掉了整瓶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里头原本就混了要做和事老的,当下就说:“之轩,瞧人家小妹妹的诚意,多难得!”
  方竹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望住何之轩,想的是,他如果干了,她大约就会心安一点。
  何之轩一声不吭,也拿起了酒瓶子,往她瓶上一碰,清脆一声,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方竹伸出手指头,是个V。她挺高兴了,多日来的不安和歉疚,好像平复了点。
  那天大伙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后,他们还去了浦东的滨江大道。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在黄浦江的边上唱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他们的声音荡漾在江风里,方竹在江风碧月之下,看着他硬朗的侧脸弧线,那是很北方的轮廓。他就像悬崖上的松柏,勇敢、执着、在放弃的疼痛里凌云生长。
  方竹放开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轩的身边,偷偷用小指贴着他的小指,半寸的接近和温暖。
  她吁了口气,他动了一下,她便又迅速离得他远远的。
  这天一直疯到接近黎明,看着天空与江水的接口处露出一丝红霞。
  年轻的人们向着东方走,准备拥抱朝阳。
  方竹走在何之轩的后面,看到何之轩的身影被渐渐升起的太阳照的浓烈而高大。她渐渐就看不清他了。


6.  我是战斗小尖兵

  杨筱光最近比较烦,因为领导派了新任务给她,确切地说,她正式被调配给何之轩御用。
  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何之轩此次回来,是被香港总部委任发展本地的广告片拍摄业务。也即是香港的老大们已不满足于本地公司的单线发展,谋求多渠道进攻。
  何之轩调用她时的说:“你是文案出身,以前文笔也好,有跟案经验。”
  杨筱光也纳闷,何之轩倒是将她的特长记得很清楚,转念一想,应该是当年方竹提过的。心里一时便打了些小边鼓。
  她的任务是组织找人撰写广告脚本和跟进拍摄工作。项目不用担心,因为领导从香港回来,是带了业务进公司的。
  杨筱光其实对新工作很感兴趣,可以多学一点,没有什么不好。她找了专职的广告编剧,费了些工夫磨好剧本,何之轩对剧本尚未发表任何意见。因为其他地方出了小麻烦,项目调用的成本会计核算好成本一报批就被财务总监打了回票,理由是预算过高。
  成本会计哭丧着脸向何之轩诉苦,何之轩拿起笔,先自“哗哗哗”砍掉近一半,云淡风轻地说:“先这样,以后再追加。”
  看得杨筱光咋舌,他可真是宠辱不惊。这样不拘小节,也只有能摆平客户,令客户提前付款才办的到。
  拍摄广告片的合作方就是“天明”,于是杨筱光几乎天天会和梅丽女士见面,直觉自己要被腻歪死。
  “天明”最大的优势不仅仅是香港导演和工作室,他们性价比最高的演员。杨筱光在草拟合同时,再三核对了潘以伦的薪酬,好几次以为自己看错了。
  最后一次议合同,潘以伦就坐在会议室的最末尾,垂着头,半露的面孔,一眼望去就是令人轻叹的俊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闭目养神,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的样子。
  杨筱光抽调他的资料看。
  卫校中专毕业,她再度望望他,这样俊秀的男护士?且年纪也不大,还比她小三岁呢!但亲属栏里只有一个母亲。怎么没有父亲?是单亲?
  她冒了一个小问号。似乎经济情况不太好,又是年纪不大的新人,难怪报价这样低。
  此时潘以伦大约是坐得口渴了,站了起来,径自走到角落去倒茶,一手拿着一次性水杯,一手从饮水机边的书报架抽出一张纸来。
  杨筱光眼尖一瞧,大吃一惊,一个健步冲过去,潘以伦的手上果然正是折叠好的考勤榜。她不由切了齿,千算万算,没算到管理会议室的前台苏比根本是邓凯丝小爪牙一枚,竟仍将考勤榜摆在了书报架最显眼处。
  她当下就愤慨了。在比她年纪小的小孩面前出丑,她要不要活了?便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考勤榜,横眉瞪他。
  潘以伦嘴角一歪,看一眼照片,再看一眼她,先笑了:“最近脸上痘痘好多了啊!”
  杨筱光“哼”一声:“帅哥不说好话,是造物者的耻辱!”
  “我是实事求是。”
  杨筱光抢过他手里的榜单,团作一团,还不够解气,恨恨道:“把你脑子用到表演上吧!”
  他回复:“表演当然得用脑子。”说完就笑,嘴唇抿出的弧度很羞涩。杨筱光毫无意外被电了一下,想,这种长的美的人统统是祸害,如果进了演艺圈,更加是祸害中的祸害。
  他又说:“每份工作都得来不易。”
  杨筱光没想到他竟这样说,不由点头表示赞同。
  潘以伦认真而且诚恳道:“所以我不会迟到。”
  杨筱光握紧拳头晃了两下,拼尽全力才没朝正太的脑门弹去。
  可潘以伦就是很得意,下巴一扬,神采飞扬。杨筱光的目光只能平视到他的班尼路羽绒服第一粒纽扣,抬头望望,倍感压迫感,真真人矮不能怪政府!
  他偏又不做声,让她感觉讨了个没趣,只得转身要离去,却见他的手伸过来,吓一跳,正要往后跳,比不得他快。他从她的肩膀上捻起一条圣诞树的针叶,再说:“你放心吧,我会做的很好。”最后强调了一声,“大姐。”
  大姐姐?!这是对她这样不得不以“大龄未婚女青年”自居的女孩们的最大侮辱!她切齿:“小正太!”
  那边领导唤:“潘以伦?”
  潘以伦道一声“到”。
  领导在会议桌上放好一排运动饮品,号称含丰富维生素C,是这次大客户的主打产品。他们自台湾而来,想要进攻大陆市场,首推这种瓶型简约,口感略酸的饮品。
  何之轩问潘以伦:“喝过这种类型的饮料吗?”
  潘以伦答:“有同类产品请NBA球员做广告。”
  “所以经销商趋之若鹜。”何之轩微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
  他们准备请这样一个俊秀小男生做广告,和NBA球员做的广告截然不一样。杨筱光想,那么我们拿什么吸引经销商?
  潘以伦指了指瓶帖,说:“可这种瓶贴粉色的?”他也微笑,“对于运动饮料来说,有点女性化了。广告不一定要像别人那样拍。”
  何之轩点头。
  杨筱光琢磨,伯牙遭遇子期,领导遇到知音,而且,还价廉物美。
  “回去试试饮品的口味。”
  梅丽眉精嘴利,不会看不懂形势一片大好,她更加锦上添花:“以伦业余时间还念大学自考班,念的可就是市场营销。”
  杨筱光微微吁叹,真难得,做服务员做模特的小男生不报演艺班,却去念市场营销。
  潘以伦已经拿了饮料,再坐回后排,他把饮料塞进自己随身带的书包。一抬头瞅见杨筱光,就笑了一笑,摇摇手,同她告别,顺便吓她一跳。
  快到下班时分,杨筱光跟着老陈蒙宠召见。
  何之轩问:“你们觉得潘以伦怎么样?”
  老陈说:“不错,这么便宜的价格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听说最近梅丽给他接了不少秀,挺忙的。就怕和我们的合作质量被影响。”
  “说说你的想法。”何之轩问的是杨筱光。
  杨筱光也的确有想法。
  “我觉得他思路清晰,一个思路清晰的品牌代言人比一个外在条件都令人满意的品牌代言人更重要。代言人本来就是拍广告的重要工具。如果他能了解我们要什么,而且他能了解我们能给他什么,就一定会将我们要的一百分做到一百二十分,明白这点,就是一个合格的代言人。”
  杨筱光想,她的想法应当同何之轩的想法在一个KEY上。
  何之轩果然说:“合适的人比任何其他都重要,我很赞同你的意见。”顿一顿,又说,“杨筱光,你的‘工具论’很有道理。”倒是有一点点没有想到的样子。
  杨筱光被夸了一句,傻兮兮地笑。
  想当年才认得何之轩时,自己不过是个热衷追星的烈火少女,没少干缺课、抄笔记、考试作弊的事儿。她的英语一向不好,考试前,抓着方竹电话补习,耽误了不少他们的约会时光。她知道何之轩或多或少会觉得自己不务正业。
  方竹就曾说:“阿光,你一年三次香港行,追星追得疯痴,总没个正经,将来可怎么办?”
  她就知道方竹是受了性情严谨的何之轩的蛊惑,浪里浪荡说:“我对生活,要求不高,温饱太平,一切安好。”想一想,又补充,“还要买的起港版牒,每年三次香港行。”把方竹气的懒得再督促她勤奋做人。
  工作以后,自然也就不一样了。杨筱光总想,她可能啥都缺,就是不缺责任心,既然要做的活儿,她例必按时有效地完成。
  她对何之轩说:“希望能通过新的项目学到更多东西。”
  “学习会花时间,我只需要你们发挥百分百。”何之轩竟然将她一军。
  老陈打圆场:“边学边做会有更大效果,进益也更大。”
  三人都笑。
  何之轩随后说:“公司里不少流程都陈旧,需要做新业绩,更需要突破。这是新项目,会有风险,但是不能承担风险,也就不会成功。”
  杨筱光想,我算不算他拉进风险里有难同当的人?
  何之轩开诚布公:“这是我进公司的第一个项目,也是公司力求转型的第一个项目,当初向总部立过军令状,我需要一个有战斗力的团队。”
  杨筱光又想,我是不是成了战斗小尖兵?
  何之轩拿出一叠稿件,推到他们面前:“广告脚本你们都看过了,还是以运动为主了。连潘以伦都说这个饮料女性化。”
  杨筱光心底哀嚎,就是这样的剧本,也是费力搞来的,如今又要推灶重来了。
  可何之轩不仅仅只有这一项任务。
  “这一次广告拍摄需要外包公司配合,还是由杨筱光负责协调,后期的产品发布会老陈更有经验。你们准备一份详细的计划,下周一提交一份时间表上来,把脚本定稿时间也确认了,最后完成日期不可晚于下周五。我们要在春节前完成广告片的拍摄,客户要赶在暑假旺销前铺货。”
  杨筱光惊骇地瞪大眼,没想到时间这样紧,任务又这么重,难道真要她就此鞠躬尽瘁?
  老陈也收敛了神色,谨慎答:“我们尽力而为。”
  何之轩说:“我们只是先尝试,希望能插好这面小红旗。”
  出了何之轩的办公室,杨筱光咕哝:“螃蟹不好吃。”
  老陈笑笑:“你上点心。”
  杨筱光问:“你倒是蛮高兴的。”
  老陈说:“努力干活,将来有你的好。”
  这话杨筱光还想不大明白,她明白的是她只得硬着头皮上,不成功就成仁。
  叹气叹气叹气!所以只可打气。这是获得的新任务,也有契机,但是样子总是有点怪异的。


7.  种种执念在心头

  但杨筱光仍发挥自己的杨筱光式战斗精神,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心里想,困难算什么?刚进公司那会儿,受够邓凯丝的荼毒,也没退缩过一步。更遑论如今何之轩明里暗里算得照顾她了。
  想到这里,她就会忍不住自己八卦的心思。
  何之轩进公司以来,身边就没出现过关系暧昧的女性。当然,初来乍道倒贴的不算。她开始打了小算盘,好友的前夫和好友破镜重圆的几率有多大?
  但她可不会傻乎乎真去问何之轩,只得在方竹处敲敲小边鼓,可方竹总顾左右而言他,她又说不过她,最后往往啥都没问到。
  还有一回,方竹干脆岔开说:“你是太闲了,晚上带你去个好地方解闷。”
  杨筱光成功被转移视线。
  方竹想,这叫千言万语怎么说才好?自己二十六年的人生,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能理解老友的好意,可是有的时候自家门前的雪,还是得自己努力去扫,扫不了,也活该被雪封门,活活冻死。
  晚上十点,方竹等着杨筱光气恹恹地下了班,在闹市街口碰了头。杨筱光将她打量了足足有三刻。
  “乖乖!Sisley低胸性感小洋裙都上身了,这到底是要干嘛呀?”
  方竹也打量杨筱光:“还成,今天难得穿了套裙。”
  结果方竹将杨筱光带到了本城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深处的小洋楼里,杨筱光骇叫:“竹子,你不良了呀!”
  方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扯了扯身上的小洋裙,说:“姐姐今天带你来开洋荤。”
  这果真是杨筱光从没有开过的洋荤。
  小洋楼一共三层高,有些年份了,落地的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大堂摆了晚香玉,还有裸女戏水雕像。
  杨筱光是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看看西看看。有沉静严谨的束发女侍者走到他们面前引路,她们上得二楼,一角放了海报架,颜色热烈的还报,黄色的字体十分显眼,写着“本城真正的host club”。
  杨筱光凑近方竹:“天老爷,你怎么想的那么开了?”
  方竹斜斜睨她一眼:“不要显得多没见识似的。”
  事实上,杨筱光的反应却也同没见识差不了多少。
  门一开,她便被两边齐刷刷躬身欢迎并致欢迎辞的十来个帅哥震晕了,本能就往门外缩,被方竹死拽活拉地拖进来。
  方竹的准备工作做的很是充分,直接约见对方的店长,店长原来竟是一个穿了职业套装的中年女子,身材和皮肤保养得都非常好,看上去非常精明干练。
  方竹也不落势,随口热络地胡诌一通套了近乎,但女店长听得很仔细,很礼貌地问她们:“需要不需要所有的host跪着供你们选?但NO.1已是有了预约了,真不好意思。”
  这下不但杨筱光愈加慌,连胸有成竹的方竹也呆上一呆,马上摇手,说已有朋友介绍了熟悉的host。店长笑一笑,便托人叫了方竹点的人过来,还亲自为她们领了位,一切交代清爽才离开。
  这时杨筱光才偷偷问方竹:“为啥你们报社堕落到要暗访牛郎店?”
  “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娱乐活动丰富了。”
  杨筱光翻一记白眼,随即异想天开:“如果真让帅哥们跪着容我们挑,那得多少钱?”
  “每位小费不低于600。”
  杨筱光脑门冒虚汗:“那就是我一个月绩效奖金啊!”
  过了一小会儿,方竹预约的两位host来了。他们躬身递上的名片,风度翩翩地坐在两个女孩身边。方竹无需对方开口,就豪爽地点了单。这下隔膜更少了,谈的也就更多了。
  方竹惯会套瓷,又大方又婉转流利,问的不落痕迹,恰到好处就获取资料。连一声不吭的杨筱光都知道了host甲出身南方小城,独自打拼多年,生性外向,很有口才,host乙本城某大学学生,业余打工,抽成提薪。
  她纳罕,都道女大学生有坐台,谁知道男生也入此道。白茫茫的大地,没有谁比谁更干净。
  方竹为她点的是八十元的畅饮,她干坐着又无聊,就一杯连一杯叫饮料,
  Host甲正翻回忆录,说:“小时候学习不好,以后要享受生活,就要趁现在努力存够本。”又说,“现代女性压力多过男性,工作生活婚姻都不轻松,相应服务享受,实属应当。”
  这话可体贴,杨筱光都听住了,接了话茬说:“你读过心理学?”
  Host甲微笑,指着身边话少的host乙:“他就是师大念心理学专业的。”
  方竹笑起来:“可不要将我们当作案例。”
  Host乙适当地说:“怎样都是做貔貅,只进不出,保管放心。述说也是财富。”
  呵,谁可以小看这些人?
  Host乙也是细致的人,转头看看杨筱光:“这种酒烈性强,可别多喝。”他这样一说,杨筱光倒真有些头晕,忙推说要方便一下。
  她起身摇摇晃晃到处找厕所,但这里建在三四十年代遗下的小洋房,里头是石库门式的九转十八弯,她沿着意大利大浮雕墙面走了一圈,又走回了吧台,三五个酒保正在耍帅地摇着调酒壶。
  这样兜一圈,头更晕。杨筱光吸气,又摇摇脑袋,想要清醒一下,然后就看到了熟人。
  “小正太?你在这里干嘛?”她几乎是一个健步冲过去叫出来。
  对方显然也是傻了,就站在那一边,穿着好好的银色的西装,分明是要待客的模样。此刻见了她,活像见到鬼,就看着她,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杨筱光蓦地明白了他是干嘛的,可舌头转的没有心思快,又问一声:“你干嘛呀?”
  潘以伦看她摇摇晃晃就要扑过来,就往前伸手扶好了她,才说:“我在打工。”
  杨筱光酒劲一涌,话也钻了出来,竟有些生气:“什么不好做做这个?小心我们开除你!”
  这句话的声音响了些,把精干的店长又引了来,她劈头就训潘以伦:“最后一天都给我出岔子,快向客人道歉。”
  杨筱光最是见不得犀利的女人训人,挡在潘以伦跟前就说:“你们雇佣未成年少年,还有大学生,分明非法经营——”
  下面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因不放心她而前来寻找的方竹慌忙截断。她同潘以伦七手八脚拽着杨筱光就往外走,杨筱光一路还在义愤填膺:“你们怎么就不学好啊?偏偏要做这样的活,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容不了人?将来你若是红了,这一笔多难看?做人怎么就不能积极向上一点?”
  她连珠炮说一串,方竹止都止不住,潘以伦只是闷闷地说:“很晚了,明天上班别迟到了?”
  杨筱光张了张嘴,呵,眼前的男孩还拿这话来堵她?她瞪瞪眼睛,极不甘心。
  “还有,我早就拿到身份证了。”
  “……”
  “你又是来做什么?无聊寂寞?压力沉重?寻人聊天?感情受挫?一样可以用其他方式解决。”
  “……”杨筱光喘半天,脑筋才转过来,口齿不清地说,“你真缺钱到这地步?开那样的价格,还做这样的活儿?”
  潘以伦抿紧了唇,微微低下头,从裤袋里拿出了烟盒,老练地抽出一支烟,还未衔在嘴里,便被杨筱光一把给摘了下来丢在地上,猛踩几脚。
  “你一个未成年正太抽的什么烟哪!”
  方竹拽拽她袖子:“别激动,看场合。”
  潘以伦瓮声瓮气说:“你醉了。”
  杨筱光还要犟嘴:“我——”舌头都大了,想不出词儿,就只能死命瞪着他。
  方竹说:“走,我送你回家。”
  潘以伦拿过她手里的包,一路先下了楼,已是在门口替她们招出租车。
  大堂里的晚香玉的香气愈晚愈浓,人也渐渐多了,气氛逐渐暧昧。
  这里一楼做的是夜总会生意,这时正是待客的最佳营业时段,多有衣冠楚楚的男士出入。方竹挽着踉跄的杨筱光下楼,时不时还招来些男人们揶揄的目光。
  他们抬头看看host吧门前的海报架,再看看眼前的女人,一个性感暴露,一个醉态可掬,颇引人遐想。
  杨筱光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对着投来目光的男人们嚷:“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喝酒?”方竹拦都没办法拦,深深后悔一时不察让她喝了那么多。
  忽然,杨筱光见到熟人,还没想到羞愧,就先不由自主尖叫一声:“领导!”
  大堂中央的水晶吊灯宛若太阳,不,比太阳光更刺眼。方竹的心笼里起了微小的挣扎,暴露在光天化日,滑稽、可笑、无力。她苍凉地甚至是衣冠并不齐整地站在此端,看着彼端的那个衣冠楚楚的人。
  两人从来都会表情很一致,比赛一样的蹙眉、放开、再互相点头。
  方竹的手松了一下,杨筱光就用直觉指挥行动,“蹬蹬蹬”三步并两步凑到何之轩的跟前说:“我们做采访——”话还没有说完,又被方竹狠狠拉了出去。
  何之轩低低地问:“怎么穿成这样?”
  方竹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他要走的方向,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何之轩又蹙眉,他也许在生气。可是她怎么样又关他什么事?但方竹就是微微一笑:“记者跑新闻还不得这样?”
  她想,他该明白的,跑新闻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还要乔装,还要掩饰。这不但是个智力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他应当都明白,她来这里的理由也许都会比他高尚。
  所以何之轩的眉头皱的更紧。
  他的朋友出来了,见他正同两个女孩搭讪,说:“吆!小何,原来你有旧识,来来来,一起一起。”
  杨筱光认得那人,又要叫出来,被方竹掐了一下,只能呼痛了。方竹一扭头,把胸背挺一挺,万不好示弱,架着杨筱光往外走。
  但走出来下台阶时,膝盖一阵发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反倒幸亏有潘以伦及时的搀扶。
  之后在车上,杨筱光头脑清醒了些,摇摇头,说:“他们是不是去夜总会啊?”又说,“后来出来那男的好像是电视台里的领导?”转一个身,“咚”一下又睡过去了。
  方竹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夜,真的是无尽的。这条路本是林荫小道,两边都是梧桐,如今在冬季,梧桐萧索得只剩孤单只影。远处的影子比这处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着谁高谁低。
  她撑着额,头又沉了。
  她也曾想过,如果再见他,该用怎样一种姿态。想过很多,可没有想到最后在他面前,还要这样恃强。
  万事皆变,本性难移。种种执念都在黑夜里烟消云散,只留下心底的一点难堪。
  她扭头看睡得香的杨筱光,也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多想,简单才是福。


8.  人生正道是正经

  杨筱光在第二天起床时,头还阵阵作痛。
  杨妈的面色比较难看,直唠叨:“整天不干正事,也不见和个男人喝醉回来。”
  杨筱光赶紧收拾提包,道一声:“我上班了。”用三秒钟时间消失在杨妈面前。
  这真是烦恼一天的开始。
  杨筱光对于昨夜还是意识相当清晰的,她知道遇见了在那里打工的正太潘以伦,又遇见了去夜总会的领导何之轩,最后在车里,方竹开了着窗,吹了一路的夜风。
  这真是一个令人郁闷的冬夜,杨筱光也被感染,心情烦躁。
  到了公司,苏比见她就问:“动漫新品发布会是不是你手里跟的项目?”
  “是。”杨筱光预感不妙。
  “展台搭建现场的木桩子倒了,砸伤了一个工人。”
  杨筱光立刻抓起手机,与现场跟单的项目员通电话。项目员是跟着杨筱光实习的毕业生,头一次碰到这样情况,惊慌失措,带着哭腔:“小杨姐姐,对方公司骂我们,说是我们催工才让他们的工人加班加点,体力透支。他们咬定向我们索赔,怎么办?”
  “工人伤的怎样?有没送医院。”
  “木桩砸到小腿,他们说可能骨折。”
  杨筱光安抚:“好,你先别着急,在现场待着,我马上就过来。”
  挂好电话,她不耽误,准备向菲利普汇报,却被邓凯丝挡在门外。
  “老总飞香港了。”
  杨筱光转个圈,老陈又出去跟项目了,现场无人做主。她跺跺脚,最后进了何之轩的办公室。
  何之轩把事情听个大概,就先一把抓起椅背上的西装,说:“先去现场看。”
  这倒让杨筱光一呆,直到何之轩催她,她才赶紧跟上,一路还介绍项目细节:“我们和办展览的多媒体行业协会是老关系,这回活动时间紧,规模又大,现在是年末,大家手里项目都多,工程部人手抽调不够,就请了一直合作的搭建公司做。”
  “我们和对方公司签订的合同里是否有工伤负责条款?”何之轩问。
  “没有,合作多了,又这么熟,大家都大意,想减少手续。合同都是简单的代理合约。”
  何之轩边听边点头,说:“看了再说。”
  杨筱光无来由就有了些心安。
  展台搭建现场很混乱,十几人围住实习生发难。实习生见到杨筱光像见到从天而降的救星。
  对方领头的项目员正在吵嚷,杨筱光客客气气说:“我们先来了解状况,请大家心平气和。”
  项目员说:“还了解什么?有人受了伤你们又不肯负责任。”
  杨筱光狐疑,扭头看实习生。
  实习生嗫嚅道:“刚才邓经理来电话,说法务看过合同,没有工伤责任条款,不好算我们公司责任。”
  杨筱光沉下气,磨磨牙,后勤哪里知道前锋的苦?她只好先说:“实际情况我们看过再商量,但是工期紧张,请各位帮帮忙,先赶掉这部分工再讲。”
  项目员一昧不让:“和你们这种公司合作最怕出事情不负责任,先讲清楚比较好。”
  后头的工人跟着起哄,一人一句“先讲责任”,让杨筱光非常窝火,她就干脆直接问:“你想怎么样吧?”
  “我们工人伤在你们搭建现场,因为你们催工,医药费误工费应该你们出。”
  杨筱光一想,这要求不算离谱,只要受伤工人不算伤太重,应该可以向公司申请工伤费用。
  但实习生低声同她咬耳朵:“我问邓经理申请过工伤费用了,她骂我公私不分,公司不是做慈善事业的,她说合同没有列明,而且操作失误没有经过鉴定,我们应该拒付医药费。”
  杨筱光听得冒火,还来不及发作,就被人一拍肩膀。
  何之轩从她身后走上来,说:“木桩从接线处横倒下来砸到人字梯,摔伤的应该是电工吧?”
  对方说一声:“是”。
  何之轩继续说:“人字梯是不是我们公司的?”
  对方说:“不是。”
  “人字梯有点问题,好像缺了螺丝帽,由倒下的方向看,是人字梯先倒了,再带倒了木桩。”
  对方几个工人面面相觑,无语了。
  项目员强声说:“不就为赶工,我们加班加点,哪有时间管别的?”
  何之轩微笑:“谢谢你们的配合,如果你们的设备有问题,可以先和我们沟通,我们公司工程部是有工具的。”
  杨筱光暗惊,又懊恼,她一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管眼前的燃眉之急,并没有仔细观察细节。听何之轩这样一讲,看来事实也并非像对方说的。领导毕竟是领导。
  对方气焰果然消了几分。
  何之轩又说:“这样,工期按照合同执行,不能拖延。工伤的问题,我们公司研究后会给大家一个说法。不过因为这个误了工期,我们要按照合同要求赔偿的。”
  他说完以后,就手指挥对方散开继续开工。对方倒是被他的气势给震住,当下乖乖去干活了。
  杨筱光却及时反应过来,抢在所有人牵头,把现场的人字梯和登高设备在最短的时间里全部检查一遍,又从写了一张便签递给项目员:“这是我们工程部经理电话,有什么需要欢迎电他。”
  对方脸色青白不接,“哼”一声:“你跟我们费总交代吧!”
  杨筱光决定要活宝态度打败他:“放心放心,我会向你们费馨汇报的。”
  何之轩问:“受伤的工人送去哪家医院?”
  “就近的区中心医院。”有人说。
  杨筱光问:“领导,你现在去探病?”
  何之轩没答,看看现场,说:“回头写份报告,简单处理一下好。改天替我约一下对方的费总。”
  杨筱光大喜过望,看来此事有领导表示负责了,她放下一半的心,再望望展馆内忙碌的情景,说:“今晚我跟进搭建工作,刚出意外,不想再有什么岔子。”
  何之轩却有些意外,瞧了她一会,笑:“挺认真的。”
  杨筱光想,经过昨晚,更怕尴尬,唯有努力化尴尬为无形。便一摞袖子,笑道:“咱做广告这行,就是要有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畜牲使’的心理准备。”
  说完差点咬舌头,她这不是在说“领导是畜牲”嘛!领导的俊脸果真扭曲了一下下,最后交待:“注意安全,完工以后早点回家。”
  杨筱光送走领导,回到展馆,工人们又开始开工。她与实习生一起研究项目进展。忙至将要下班时分,实习生开始不安分了,扭捏好几次,终于开口:“小杨姐姐,我今天和男朋友约好了看电影。”
  杨筱光用眼角瞅她,想要让她惭愧让她自卑:“什么电影?”
  “《哈利波特》。”
  真幼稚!可无从选择,她向来不为难人。只好在眼里装满关爱和理解:“去吧去吧!私人生活还是需要的嘛!”
  实习生没有景仰崇拜的表情,只有如遇大赦的侥幸,瞬间跑了个没影。
  杨筱光无比胸闷,她的领导才能真差!叹口气,继续孤身奋斗。
  这回她做了长期奋战的准备,又把工具等查了一遍,项目员被她检查得面红耳赤,挠挠头,说:“杨小姐,你放心。”
  杨筱光冷哼:“我能放心吗?”
  项目员莫可奈何,来交心说些大白话:“我们也没办法,老李伤了腿,看样子多半会骨折。上头费总是不会肯出医药费的,你们是大公司,这点医药费不是大问题,但是对老李来说,可是大问题啊!”
  情有可原,与理不容。
  杨筱光没好声气:“如果不是我们副总仔细,是不是用这个讹定我们?”
  项目员恍然大悟:“是你们副总啊?难怪眼睛那么尖。我们不是存心的,因为要赶你们的工就来不及换,谁知道今天就出事了,你看你们副总一来就看出破绽,不也说明我们没有存心伪造现场嘛!”又陪笑,“没办法,吃这口饭的都是苦哈哈的,就拼命为了挣那么点钱。”
  杨筱光听这项目员说了这番话,便渐渐平心静气,想到伤员,就问:“你们费馨真不管这事?”
  项目员点头:“老李是劳务公司请的临时工,不算正式编制,我们费总讲明了不管。”
  杨筱光攥拳头,工人阶级依然受压迫,劳动人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又叹气,人人都有难处。看着项目员为难的样子,她理解了他。
  项目员也服气她,说留着跟单,就留足了时间,检查细节,指导工程,做得一丝不苟。等到晚上叫盒饭,还特地为她多叫了一盒。
  杨筱光正蹲下仔细检查展台地板的接缝,一边还客气说不要,其实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于是决定不再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时盒饭送到了,送货员叫:“一共一百二十八元。”
  这声音可有点熟,杨筱光抬起头,展厅里灯火通明,照得门外黯淡无光。那人从黑暗深处走向光明。
  裤子,很熟;衣服,很熟;帽子,也很熟。都是班尼路的。不过那人手里多了大包的塑胶袋,装满一次性盒子。
  杨筱光站起来,傻兮兮瞅着他。
  来人撇了一下嘴唇,问:“大姐,你转行进了施工队?”
  杨筱光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尘,裤子上有灰尘,衣服上有灰尘,头发上必然也有灰尘,还不如他一身班尼路干净。
  她不甘示弱,立刻回嘴:“小正太改邪归正了?”
  潘以伦没有争辩,送好货收好钱,扬扬手里的人民币:“可不得改邪归正吗?”
  杨筱光莫名感到些许安慰,不由说:“好孩子。”
  潘以伦站在那边笑着看项目员拿出一盒饭交到她手里,说:“茭白肉丝,炸猪排,泰国香米,口味上乘。”
  香味四溢,杨筱光几乎要流口水。她垂涎欲滴的样子在潘以伦的眼里很滑稽,像幼儿园排队等吃饭的幼龄小朋友,毫不掩饰自己的需求,就差胸口再别一条长长的手帕。这样的她,一点都不像比他更年长。
  他忍不住逗她:“小心脂肪。”
  杨筱光黯然了几秒钟,在脂肪和美味之间做挣扎。美味战胜脂肪,她竖竖眉毛:“民以食为天,吃完再减。”
  麻利打开盒盖子,杨筱光向脂肪进攻,猛咬两口香酥猪排,才发现潘以伦并没有走。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加黑白分明,专注看人时,有点勾人。男孩子长的好真是要人命。
  杨筱光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他在蓄意勾引她,只问:“有问题?”
  潘以伦坦率地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开工啊?”
  杨筱光不知为何,有点不是味道,粗声粗声说:“等通知吧你!”想想,又说,“干什么都要走正道啊,走正道是正经!”
  项目员走过来,不明白状况,玩笑说:“我们杨小姐厉害着呢!把关可严了,千万别被她抓到错。”
  说得两人都笑起来,潘以伦对杨筱光说:“你说的我知道了。”
  杨筱光又不好意思了:“你条件不错,好好珍惜。”
  潘以伦还是笑嘻嘻的,倒还真没生气,收好了剩余的饭盒,道了别就先走了。
  项目员说:“那家盒饭质量不错呀!还是老李介绍的,一直都是这孩子送的。”
  原来他一直送盒饭的,打那么多份工干什么呀?


9.  原来我不职业化

  杨筱光忙到半夜才回家,简单洗洗就扑了床,次日精神倒也不错,还提前两小时起床。
  杨妈买菜回家,怪叫一声:“太阳朝西边出来?”
  杨筱光眯缝着眼,嘟囔:“早睡早起身体好。”
  杨妈甚感欣慰:“今年年终奖可有指望了。”
  杨筱光洗脸,用冷水消眼袋。
  “老妈,我没有拿全年终奖也会给你买太太口服液。”
  杨妈卷起晨报砸她脑袋:“毕业那年就送太太口服液,连送多少年了,你妈我早过了更年期。”
  “每年除了太太口服液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呢!”杨筱光想,我可孝顺着呢!
  “第一年把大衣买大了,第二年把戒指买小了,第三年买个MP3我到现在都搞不懂怎么用,那什么苹果的,屏幕上字那么小,考验我老花眼?真是没诚意,给妈妈买件礼物都不动脑筋,难怪在外面老吃亏。”
  “那不是显得我实诚嘛!”
  “精乖做人,精明做事。有好处的。”杨妈摊开报纸,“方竹这个小姑娘最近又做了一大张文章,人家说《‘啃老族’要在精神上断奶》,多有道理!人家现在不靠家里也不花父母,虽然婚姻不大好,可比你绰绰有余,我说你办个正经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杨筱光心说“不妙”,拿起小包,又想开溜,才走到门口,杨妈又叫:“方竹介绍的对象到底什么时候见面?”
  杨筱光早溜下了楼。
  太阳如此美好,她却如此慌张,要沉着要沉着。
  杨筱光深深呼吸,先去了趟医院。
  昨晚收工时,她问了伤员老李的基本情况,决定今早亲自去一趟医院。
  老李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她先打听伤情。值班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痊愈之后可能会留下跛腿的后遗症。换言之,登高爬低的工作很可能都不能够再做了。
  她去病房探望老李,病房内病床都满了,他只能睡到搭在走廊上的临时病床。蜡黄的一张脸,精神很不好。他的妻子正喂他喝稀饭,两人都是老实朴素的模样,相对无语,默默发愁。
  半晌,李妻叹了一声:“这日子要怎么过吆!”
  这感染到了杨筱光,她鼻子酸了一酸,这时看到一个少女走到老李夫妇身边。少女长得很乖,十六七岁的模样,头发服帖,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是个漂亮姑娘。就是身上的蓝校服洗的发了白,里头的绒线衫也旧旧的。
  她叫老李:“爸爸,我要去上学了。”俯身亲了一亲自己的父母。
  杨筱光想,真是个乖女孩。她一低头,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万分惆怅地出了医院。
  回到公司,她也不同其他同事在茶水间闲磕,赶着开电脑打报告,是工伤费用申请报告。
  同事们陆陆续续来了,老陈见了她,啧啧称奇:“那叫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咱们组里的绩效终于有了保障。”
  她连玩笑都没顾的上开,管自赶着发送给各高层,还抄送行政部信箱,以便头头们在清晨的行政会议上商讨。邮件才发送出去,就接到邓凯丝的内线电话。
  “这个问题你怎么还提报?行政部已经在公关角度给过处理意见了。”
  杨筱光知道跟她在这个问题上周旋毫无益处,沉住气:“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希望高层这边看过,给一个指导意见。”
  “公司没有预算!”
  杨筱光吞掉一口气,说:“特事也有特办,企划部和工程部有预算内的公关处理费用。”
  “工伤并不在公关费用以内!”
  “合作商户之间因工伤事故造成纠纷,分担一部分公关费也属应当。”
  “这笔费用我不会签字,你找老总签!”
  杨筱光“霍”地站起来,周围同事都吓一跳。侧目,静默,观其变。
  何之轩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见杨筱光气鼓鼓地站着,便走了过去。
  杨筱光直接请示:“我今早打了一份报告,请领导批示。”
  何之轩说:“知道了。”
  她只能寄望领导能够再当一回包青天。
  可是在晨会之后,何之轩将她叫进办公室来,很坦率地讲:“这个项目是行业协会委托,有媒体盯着,在施工期间闹出工伤纠纷不好看,我会建议老总关注一下。”
  杨筱光点头。
  “所以,我没有在会议上提报这份报告。”
  杨筱光瞠目。
  “你的处理方式确也不妥。”
  杨筱光静听。
  “事故原因确实因对方疏忽,今早我请工程部经理亲自勘察了现场,结论属实。在这个前提下,工伤费用由我司承担并不合理。工作应以公司利益为大前提,切勿因个人情绪左右工作上的事。”
  “领导,他们家里确实困难。”杨筱光争辩。
  “解决困难的方式很多种,因私费公是最错误的一种。对方公司的项目员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推卸责任。”
  何之轩站起来,温和地拍拍杨筱光的肩膀。
  “有冲劲是好事,但我希望你能职业一点。”
  杨筱光抬脸,迷惘不解:“职业化就要不近人情?见死不救?”
  但领导有电话进来,不能及时回答这个问题。
  杨筱光告退,她回到办公桌旁,自己的电话也响铃,是方竹。
  她劈头就一句:“我工龄五年,竟然第一次发觉自己不够职业化。”
  方竹由着她发了一顿牢骚,连珠炮发完之后,杨筱光喘上一口气,问,“你找我啥事?”
  电话那里明显沉默了一阵,方竹在消化她的牢骚。
  “还是一句话,在人屋檐下,低头是正经。你也确实冲动了,问清楚再办事不会有错。”
  “我总听你们教训。”杨筱光垂头丧气,不欲作多想,“你说吧!啥事啊?”
  “这个礼拜天有没有空?”
  “又相亲?”
  “上回放你鸽子的人准备补偿,地方随你挑。”
  杨筱光想,反正有的吃总是好的,譬是不是。
  方竹叮嘱她:“你得积极点,老是怕麻烦,我看你就是懒。到时候注意点形象,别再把粉红小套装穿出去吓人。”
  “明白。”
  “最好最近节下食,一到冬天你就胡吃海喝,专向俄罗斯大妈看齐。”
  杨筱光捞过镜子,镜子里的小脸,滴流滚圆,怪叫:“要命,礼拜天哎!我哪有可能减肥?”
  可她还是胸闷,情绪受影响,就感觉诸事不顺。致电广告编剧,那头把头疼脑热的理由搬了一大堆,就是不可能按时交稿。气的杨筱光差点摔电话骂娘。
  老陈听了,安慰几句:“被领导说两句,天经地义。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杨筱光愤愤,敲敲桌子:“我就不信,礼拜六我坐到她家里去盯着。”
  老陈翘起大拇指:“好员工好员工。”
  可到了下班,杨筱光却准时走了人。老陈便又抱怨:“就知道你不会无故早到!”
  杨筱光扮鬼脸:“您老人家也知道我的梦想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不是?”
  一扭头,何之轩还在办公室里坐如钟,天生精英的命。隔着玻璃门,无限距离。她弹一个响指,躲到另一条通道走人。
  这也是职业化嘛!
  其实她是又去了医院,还在医院旁的小水果摊买了篮水果。
  李氏夫妇很是意外,有些受宠若惊,连说:“昨晚才麻烦领导过来探望,这怎么好意思?你们真是好人,这么记挂我们。”
  杨筱光想,昨晚?难道领导言而有信,真的来过?
  她客套地说:“我代表公司来看看,还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老李虽然虚弱,可是有那种劳动人民特有的爽朗,他笑着说:“谢谢关心,我们单位里会负责的,让你们费心了。”
  既无抱怨也无诉苦,很出杨筱光的意料之外。
  她本也不擅长说不痛不痒的慰问客气的话,只是没有想到这老李对这样的事故如此泰然处之。人穷不志短,倒教她肃然起敬。
  李妻却转头望望老李,老李还是笑:“这么客气的公司第一次撞见,世上还是好人多。”
  但一转头,李妻偷偷把杨筱光拉到外面,满脸都是愁,说:“老李的单位说他是零时工,是自己施工不当心,不肯给工伤补贴。”
  果不其然。杨筱光蹙紧眉,心里堵了一口气。
  “算来算去,女儿今年考大学,这点积蓄用掉,学费就有问题了。”她拉住杨筱光的手,“杨小姐,你好不好同他们单位的人说说?”
  杨筱光想,这可怎么说?但是口里还是应承:“我们会尽力的。”她的心里很难过,因为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而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慰这位陷入困境的主妇。
  两人正在走廊说着话,李氏夫妇的女儿过来了,手边还拖着一个人。一路就叫:“妈妈,以伦哥哥烧了鸡汤哎!”
  杨筱光听了吓一跳,惊叹,这叫什么诡异的缘分啊?
  她回头,果真是潘以伦。他一手牵着女孩,一手提了保温壶,跑得很急促,可以看见白皙的面上鼻头通红。
  真真人生何处不相逢,好像只要你认得了这个人,似乎在这个城市里随时随地都会遇见他。
  杨筱光大大方方打一个招呼:“正太,你好。”
  潘以伦也吃一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筱光说:“探病。”
  女孩不认得杨筱光,就点一点头算招呼了,接着便对母亲说:“妈妈,快点让爸爸喝。”
  李妻很感激:“小潘,你这么忙还帮我做鸡汤,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没事。”潘以伦将手里的保温壶递给女孩,“反正做几份都是做。”
  李妻要掏钱,潘以伦按住她的手:“别客气。”
  女孩抱着保温壶,一扭盖子,立刻鲜香四溢。杨筱光在想,鸡汤是不是眼前这男孩自己做的?
  女孩深深嗅一下,唇角弯弯:“真好,有鸡汤给爸爸喝了。”
  潘以伦拍拍她的头发:“抓紧时间做功课!”
  女孩很听话,抱着鸡汤就进病房照顾父亲。
  杨筱光也向李妻道别,看他们一家三口聚拢一道,分食一钵鸡汤,美满幸福又辛酸。她想,女孩的大学学费可能都成问题,因为父亲伤好之后也许再无稳定工作。
  她想了想,径自去了医院的收费处,问:“可以代412病房姓李的病人缴住院费吗?”
  “老李的工伤不是你的责任!”身后有人说话。
  她回头,潘以伦不知道怎么会跟着来了,且就站在她后头。他人又高,她仰头看他太吃力,就往后退一步。
  “这不是责任的问题,而是——”她想半天,她想她有点无来由的内疚,她是确实催过工期的,指责工人怠惰,或许其中正有老李。这样一算,她应该算是有点责任。
  可潘以伦问她:“你准备帮多久?一个月?一年?”
  杨筱光无端被激怒了:“你小子怎么那么讨厌?那么你想我怎么样?撒手不管还是一管到底?”
  潘以伦的眉宇之间,忽而流露淡淡忧伤,就这样看着她,轻轻笑一下:“你真是少见的爱管闲事。”
  杨筱光实在搞不懂他的情绪,只是被他看得有点儿心烦气躁。
  那头医生敲了敲窗口,探出头:“是412的李华明?怎么这么多人来替他代缴住院费?刚才已经有人付了半个月的住院费,你还要交吗?”
  “呃——”杨筱光发愣,问个傻问题,“是谁啊?”
  医生不耐烦:“男的。”又补一句,“挺帅的。”
  “噗哧。”杨筱光笑出声,想这小医生也真够八卦的。
  医生气恼,又敲窗口:“你要不要交?别浪费时间。”
  “那么我缴医药费好了。”
  医生爆发:“医药费要主治医生开单子,拿单子来缴。”
  杨筱光黑线,对潘以伦说:“世风日下,大夫不古。”
  “你没照规章制度办事。”潘以伦笑她。
  她做了一个淘气表情,冲他皱鼻子。潘以伦竟一下看愣了,杨筱光趁这当口,把钱塞到他手里:“助人为乐我助定了,我看你和他家熟,所以你来办这事。”
  潘以伦皱眉,似接烫手山芋。
  杨筱光好兄好弟地拍他的肩:“姐姐我相信你,正太弟弟。”顺利把钱塞进他手里,也不管他再有什么表情了,只摆手:“记得完成党组织交给你的任务。”
  说完,一溜跑出了医院,大摇大摆走到路上,自觉非常满足。
  这刻,天已经黑了,云开雾散,一轮皓月挂当空。
  杨筱光头顶月光,昂首阔步在大马路上,心里无数小问题。
  缴住院费的那个到底是谁?项目员?应该不是,那位叔叔虽然良心不错,但实话实说,人长得离“帅”实在很遥远。对方公司的某某人?也许。她相信世上好人还有多。
  她还想到一个人。
  男人。很帅。有个人很合适,但是——可能吗?
  杨筱光走到十字街头,人头攒动,大家都在等红灯变绿灯。
  对面马路边的大屏幕广告不放松机会地辛勤劳作,色彩缤纷。金城武的英俊脸孔被放大,马路这边等待人群中的女孩们适时地芳心乱动。
  杨筱光也跟着心动,帅哥总是令人少掉免疫力。
  突然身边就冒出一把声音:“哎,这个系列的碧欧泉去痘痘真的很有效哎!”
  是个男人。众人安静,个个在憋笑。只有杨筱光仗着天黑,咧开嘴,无声大笑。眼前的广告忽然变了变,金城武消失了,“BIOTHERM”几个大字母出来。
  猛地,杨筱光颤栗一小下,看到广告,她又想起她的大任务——还得挥鞭子催剧本。
  乌云及时遮住月亮,月辉也及时从杨筱光的头顶快速撤走。打她的光辉形象回原型,又变回默默向上游的小人物。


10.  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个礼拜的最后几天,杨筱光过得相当混乱,也相当辛苦。
  她死磨好几天,好容易摆平艺术家脾气大的编剧,又拼着小命同各执行部门沟通了项目进程时间,把计划给赶了出来,还拨冗联系了媒体,额外做了一份媒体投放计划。
  一切搞定,已经是周五晚上九点,她最后过稿,领导想到的她全部做到,领导没有想到的她也去做了,大致觉得不会被何之轩抓小辫子了,便把所有报告先交给老陈审核。
  老陈很满意,还有兴致笑眯眯抚恤下属:“这个礼拜任务顺利完成,双休日你就有空解决一下终身大事。”
  杨筱光很无奈,如果一个女人到了二十六岁都没有男朋友,那么她身边的七大姨八大舅都会时不时冒出来表示关心。
  老陈还发表演讲:“所谓大龄未婚女青年们都是日子太好过了,懒惰成性,连个恋爱成本都不肯轻易支出。”
  杨筱光好奇:“什么是恋爱成本?”
  “花时间找一个合适的人,花时间谈朋友荡马路,花时间投资存钱买房子。”
  原来这些算成本。
  杨筱光掐指一算,时间和金钱花费不菲。她的确对于此类项目,一个时间都不花。女性荷尔蒙警告她,要积极。
  但杨筱光还来不及行动,那位神秘莫测的莫北先生终于在百忙之中拨冗给了她电话,问她礼拜六的约会定在哪里。
  杨筱光想,反正不能在 “午后红茶”,再被潘以伦看到她相亲,她还要脸不要了?但矜持来矜持去,在考虑是宰他一刀去福临门,还是厚道一点跑吴江路?
  不过她倒一下想念起加班后经常光顾的吴江路“小杨生煎”,咽一咽口水不经大脑地说:“我蛮想吃生煎的。”
  对方愣了一愣,当她口误,确定:“小杨生煎?”不等她答,然后又说,“这样吧,去小南国,小杨生煎的对面。”
  真是好涵养,没当她是怪物,是个好男人。杨筱光顺着台阶下来,再不发间歇性的精神燥乱。
  回到家,杨妈正讲电话讲得热火朝天,忙不迭叫她来听电话,电话那头却是方竹。
  杨筱光怪叫:“你和我妈真有共同语言。”
  方竹说:“阿姨爱你胜过一切。”
  “她恨不得将我打包处理大甩卖,你不晓得,她自从知道对方的身家背景,就一直激动到现在。上礼拜给外公扫墓,她竟然都念叨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天知道八字都没一撇呢!”
  “她在为你精挑细选。”
  “我压力很大。”
  “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倒是。两人都承认,心底难免唏嘘一阵。妈妈的爱也是负担。
  杨筱光叹一口气,对方竹讲:“我实话实说啊,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道理一直是对的,最近才看了一本言情小说,平民女和高干男活生生被高干男的妈活生生拆散了,太血泪了。当俺娘做了辛蒂瑞拉老妈的美梦,最后落个空,她还不把我劈死?”
  方竹语重而心长:“你没事看那些干什么?话说回来,你总不给自己和人家一个进一步接触的机会,怎么可能有会进一步发展?别瞎七八糟想一堆。”
  其实,杨筱光没有说出口的是“就看你家的情况,已经让我触目惊心了”。
  杨筱光一直到高三才晓得做了七年同学的方竹家的背景,因为高考那天,方竹是被军车送进考场的。
  大学时候,方竹约请好友聚会,她平生第一次进军区大院。诺大的军区,是由解放前的旧式公园改造来的,端的绿荫氤氲,气势巍峨。
  她感觉就像进了荣国府。
  方竹的父亲正在家,孩子们先去礼貌地打招呼。方墨箫四平八稳地坐在哪里,表情是和蔼的,但那张国字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在春风化雨的频道上。
  他和孩子们寒暄了几句。这寒暄简直是像背景调查,而她们迫于这位叔叔的威严,又不好不答。杨筱光同林暖暖不由自主地就会半坐在椅子上,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回答问题。
  那天,方竹的妈妈亲自下厨,做了火朣人参炖全鸡,火朣是特级金华火腿的上肪,人参是长白山野山参。这汤炖了好几个钟点,杨筱光闻到鲜味就开始舌头底下生口水。
  可汤往桌上一放,一直等了半刻多钟,待方墨箫处理了些事务后走出来,往主人座坐好了,说一声:“开饭。”大家才开动。
  那天以后,杨筱光再没提去方竹家凑乐子的事。
  杨筱光想来想去,真是忐忑不安,心情复杂。
  她打开电脑上网,看了会明星八卦,又打了阵电游,混到过了凌晨才迷迷糊糊扑上床。
  次日,杨妈照例掀被子骂人,吓得杨筱光仓皇穿衣,简单化妆。顶着两眼袋,逃命似地出了门,临到下公车,才草草拿镜子照脸,像个犯烟瘾的女鬼。
  这点在见了莫北以后,更加令她自惭形秽。
  那位莫北确有好卖相,他足够白,因此也足够文质彬彬,有点像《壹号皇庭》里的吴启华。戴着眼镜,气质清朗。
  杨筱光高中时期顶喜欢吴启华,所以立时就生了好感。这是一个好开始,她欣然接受,并且准备好好表现。
  对方也在打量她,好半晌,突然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杨筱光努力回想,没印象,便摇头:“没有。”
  服务生递上菜单,杨筱光眼尖,看到有小笼包,就指了一下,说:“这个。”又觉得自己失礼,刹住口,望望莫北。
  但莫北注意到了,就代她点,还问她:“还想吃什么?”
  杨筱光学习淑女笑:“随便。”
  当女孩一说随便,男人就会觉得棘手。但莫北没有皱眉,信手点了几样,鱼虾蟹肉都全了,还添了一杯时令鲜蔬。摆上桌来,色彩明丽,荤素适当,分量合适,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还问:“可以吗?”
  杨筱光点头,频率很缓,声音小小:“可以。”
  这个做派太正规,她自己都不大适应,看着满桌子的菜,又不好甩开腮帮子猛吃。她想,要留好印象啊!这样一想,就别手别脚,连最爱的烟熏红烧肉都没动筷子。
  莫北说:“上回真不好意思。”
  她把身子坐坐正,说:“没关系没关系。”
  莫北问:“听方竹讲,你的工作挺忙的,平时有什么爱好?”
  她正发现隔壁桌上了一盘芒果色拉,望一眼,再望一眼,她很想吃。可是又望住眼前的男士,他吃菜的样子都慢条斯理,风度好的不得了,那就更不好意思提了。
  杨筱光吞下口水,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从平时爱好,谈到学历背景,再谈到最近的电影。杨筱光最近看的是《星战前传三》,可她搜索了一下脑内存,蹦出来的是洋文“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莫北笑着接了一句:“这部电影教育我,不要放弃希望。”
  杨筱光说:“可我只记得那段‘体制化’——起初你讨厌它,然后你逐渐习惯它,足够的时间后你开始依赖它,这就是体制化。”
  她想相亲算不算体制化的开始?眼前的男士又亲切又好看,她又不讨厌他,还为了他让自己的腰背僵硬成了洗衣板,并且后悔没有化一个完美的妆。这样的体制化,算不算值得?
  可是,也有付出代价的。
  饭局结束,莫北接了一个电话,有了一个恰当的理由不再继续接下来的约会。杨筱光想,原则上她该失望,但事实上她用一种很理解的表情说:“你忙你忙,有空我们下回聊。”
  男士当然坚持做绅士送她回家的,但她坚持不麻烦别人,最后便在饭店门口各走各路。
  杨筱光看他转去车库取车,很是欢悦地过了一条马路,掏了钱跑去油腻腻的小弄堂边排队,不到五分钟,轮到她付款提货,二两热乎乎的生煎到手。
  她可不管形象,拖着一次性饭盒在马路上一路走一路吃一路想,这顿饭吃得真受罪,明明鱼虾都新鲜,红烧肉入味,蔬菜又可人,还有隔壁桌的芒果色拉,她偏偏没法尽情享用,让明明适量的菜还留了小半。
  这叫做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11.  什么叫做真欢喜

  杨筱光第三次相亲回家,仍旧央求杨妈快快做好晚饭。
  杨妈脸色不大好,问她:“噶早就回家,没有其他活动?是不是表现不好,让人家笑话了?”
  杨筱光把鼻子朝天:“笑话?谁敢笑话我。”可是又担心,母亲大人一个不愉快,会教自己吃排头。
  谁知杨妈悠悠地说:“方竹介绍的那个高干子弟真的不错,虽然人谈过恋爱,那才能懂情趣。”
  她端着炖好的小排萝卜汤上桌,格外鲜香四溢,引人垂涎三尺,她还说:“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放过,报纸上的专家都说现在甲等男人找乙等女人,乙等男人找丙等女人,只有甲等女人找不到男人要。我想我女儿清清爽爽一张白纸,从不跟不三不四的人瞎七八搭,工作又不错,也算是个甲等女人,哪能就找不到甲等男人?”
  杨筱光来了个瞬间感动,她从来不知道她在母亲的心里地位原来这么高。
  杨妈又说:“你是张没有情趣的白纸,关键时候要人教教的呀!”
  杨筱光想,怎么教?她今朝表现老好,结果人家明显没有被电到,她缺乏的是勾引男人的经验。但又怕杨妈再说出限制级的话,便说:“人家也许看不上我家竹门。”
  杨妈的筷子敲上来,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一点不上心?谈个恋爱都要老妈操心。”
  杨爸拉了椅子做好,慢悠悠喝汤:“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不觉得当官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好,婆家人一定难伺候!阿光受的了?”
  杨妈反驳:“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她都成愁了,条件好的不抓紧点怎么行?”
  杨筱光哭丧脸:“亲爱的妈妈,你要赶我出门?”
  杨妈毫不动容:“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你都不晓得钉牢,脑子不动,手脚不勤。”
  “人家不来电,我也没有办法的呀!”杨筱光说。
  啪!杨妈拍桌子下最后通牒:“如果今年再不找个男朋友,明年家里不养你,趁早出去学方竹自生自灭!”
  杨筱光要用脑门撞桌板:“这就是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苦啊!”
  晚上方竹照例电话过来慰问,感动得杨筱光泪一把的。这个朋友不但朋友当的好,连媒婆都当得十分合格。
  杨筱光跟她讲:“你教教我怎么谈朋友吧!”
  方竹吓一跳:“你今天受的什么刺激?”
  杨筱光把今日相亲的过程简略描述一遍,方竹听了就忍不住笑,说:“起码有一点好,他坐在你的面前,让你有了女性的自觉。”
  杨筱光问:“你是说我平时没有女性的自觉?”
  方竹说:“你平时同你身边的男人们通常这样讲话的。如果对方是供应商,你一般狠三狠四说,八折不行,打个六点五;跟记者嘛就是说阿拉这次的活动赞助商老大牌的,你写五百字我封你大红包,不过多了没有,阿拉走长线;跟男同事说话的样子就更差了,这桩事体你不帮我搞定,今朝晚上你帮我都不要想下班了。”
  杨筱光倒抽凉气:“你高考哪能就没有考上戏?”她想,见鬼了,这个方竹不过对她的日常工作打过三两个照面,就好学得这样像。
  “你对身边的男人就是这副腔调,里圈的男人都不想跟你谈了,你还到哪里找外圈的男人?今天一役,看来有进步。”
  但是杨筱光说:“可是我老吃力的,我老妈说我没情趣,我想所以男人没有兴趣吧!”
  方竹叹一口:“阿光呀,你始终在想,你要和这个男人谈朋友,你没有想,你是不是欢喜这个男人。”
  杨筱光思考,“欢喜”这个问题是老复杂的,她哪里能知道“欢喜”的定义是什么。她问:“我就觉得看他的卖相老舒服的,这算不算的上是‘欢喜’?”
  方竹想,这还算不上“欢喜”。
  “欢喜”是你在路上偶然看见了这个人,你会停下来多看他一眼,偷偷观察他是不是在看你。这种小小行动甚至不需要你去仔细想,你怎么就“欢喜”了他。
  这样的“欢喜”是说不明白的。
  方竹只好鼓励杨筱光:“这个起码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同杨筱光讲完电话,方竹再拨电话给莫北。
  她先问:“你还会不会第二次约人家?”
  莫北说:“会啊。”
  方竹差一点笑出来,她觉得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是杨筱光想太多了。
  她说:“对头对头,你不小了呀!”
  莫北叫:“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小妈。”
  “说真的,阿光人不错的。”方竹不理他。
  “我也很不错。”他顿了一顿,说,“我试试看,过日子到最后都是细水长流。”
  这何尝不是一种妥协?方竹又担心了:“我想,如果你觉得那壶水没有烧开,就不要倒出来喝了。”
  莫北笑:“我们好坏从小哥哥妹妹叫大的,这么隔阂真让我难过。”
  方竹讲:“莫北你就是这副态度真真假假让人搞不懂,不过我总是相信你是好人的。”
  当年谁都认为和田西分手又遭逢家变的莫北会消沉,谁能知道他只是在两个月里跑去爬山,爬完黄山爬泰山,后来又去爬了峨眉山,同猴子合了不少影,寄给几个兄弟的信里夹着的照片,一总笑得一片阳光灿烂。
  她一直觉得莫北这一点强过自己百倍。
  好动的人,比驻死在一个地方腐朽的人,更能给自己找一个新起点。
  她希望她能帮助杨筱光学会“欢喜”,能给莫北找到一个新起点,解决了杨妈的心头大患,还能给莫家妈妈一重“不看门第”的安慰。这样做媒人就真的做到位了。
  末了,莫北挂电话之前,又说多一句:“今天还听我家老爷子提起,几个老战友准备给你爸爸做大寿,等他三月份回来就筹备。”
  方竹打了一个喷嚏。
  莫北说:“不讲了,你早点睡觉,保重身体。”
  方竹收了线,揉揉鼻子,一扭头,朝南的窗果然是半开的。一个人住也有一个人住的不好,总有忽略到自己的地方,要亏旁人来提醒。
  她以前睡觉前就经常忘记关窗,每一次都是何之轩来关的。
  那时候住的石库门阁楼,天窗太老旧,铁边翘起来,会勾住窗外的老梧桐。何之轩就在春天借了锯子,坐在窗台上将梧桐修剪一番。他用的手法极巧,能够令树体很美观,又不会影响到自家的窗户。
  何之轩的手很巧,还写一手好字。他们那篇参加市里比赛的报导后来没有送去市里,他就牵头做了一期黑板报,图文并茂地发在食堂到宿舍途中的黑板上。
  方竹路过那块大黑板,就发觉那份板报排版格外大气漂亮。舍友说,他大二的时候就在课余给广告公司打工,做一些图文编辑工作,可成绩依然年年好到拿五千块的奖学金。
  他篮球也打的好,方竹如果能够遇见他,一定是在他和一群同学抱着篮球去操场的途中。这时,趁着人多,方竹就会暗暗觑他,有一回瞧见他难得穿了一件红格子衬衫,自己身上正好是红格子裙子,几乎立刻就毫无理由地脸红了一下。
  同路的舍友开玩笑,你们穿情侣装。
  她轻声责骂。
  那些从外围看到的他,够努力,也勤奋,懂得只争朝夕。
  她停在学校的操场边看他打篮球,他传球极棒,经常周密到敌方察觉不到。方竹做过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躲在其他女生堆儿里,跟着她们叫:“何之轩,你好帅!”
  女生真的欢喜一个人,是会发一点花痴的。
  方竹承认。
  她还记得他喜欢坐在图书馆朝东的大窗口做毕业论文,窗外有一棵老梧桐。她会趁他不在的时候坐到那个位子上。巴掌大的半枯黄叶子洒落到图书馆的桌子上,他会将落叶轻轻拂进废纸篓,而她会在同一个位置在微微枯了的叶子上写“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想去问另一个人。
  那一年的寒假很短,才过完年,各个年级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了校园。然后就到了情人节。
  方竹在大学里的第一个情人节就落了单,宿舍里的同学要么被春运阻了回不来,要么就是和男朋友去荡马路吃大餐了。
  她一条光杆司令,决定去图书馆,用学习消磨时光。
  图书馆里不出意外的只有小猫三两只,都是情人节落单的人。她一眼看见何之轩坐在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上,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看了很久的书。
  后来,身边的他微微动了动,两人同时抬起头。
  他说:“你好。”
  他老这么有距离感,好像怎么样都拉不近,方竹偏要调皮,说:“情人节快乐!”
  何之轩找不到话来回,于是只好说:“有点饿了。”
  方竹很高兴,不知道他是假邀请,还是真发傻,但她想,这样的机会不该拒绝。于是他们就出了校门,校园后面本来有一条美食街,常年散发着霸道的香。这回因为春运,小贩们都来不及赶回来,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摊位。
  他们兜了一圈,只买到了鸡蛋饼和盐酥鸡,都是何之轩付的钱,两个人捧在手心里走回校园,走到梧桐树下。
  这天的校园也空旷得惊人,何之轩喟叹:“这个城市也有这么清幽宽敞的时刻。”
  方竹问他:“难道平时不宽敞?”
  他摇头:“这个城市太大,人太多,一千三百万的人,熙熙攘攘。闹市的十字路口整天忙碌得不可想象。”
  方竹又问:“你会走吗?”
  何之轩却反问她:“你知道上海明明没有北京大,但是为什么叫大上海?”
  方竹微笑:“因为上海滩吸人。”
  何之轩也微笑,说得有些感伤:“好像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安家,但这里并不是每个人的家。”
  方竹想到他的情况,他大四了,毕业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大事,是不是能够留在这里更是大事。方竹又问一句:“你会走吗?”
  何之轩并没有答,两人只是默默无声地把鸡蛋饼吃了。这晚的小贩显然也无心做生意,将甜面酱放的太多,又甜又咸都吃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方竹只想喝水。
  何之轩突然说:“方竹,你别老抢我图书馆的位子。”
  方竹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抢了你的位子?”夜黑风高,她突然大了胆子,问,“你说,你怎么知道的?”
  何之轩没有答。
  方竹又说:“我会乱想哒!”
  何之轩说:“好好回去睡一觉。”像是在训小妹妹,或者以为她在开玩笑,说完以后转身就走了,连节奏都是他在掌握。
  方竹气馁。
  回到宿舍里,室友全部到位了,没有男朋友的拉着有男朋友的诉说情人节的浪漫事,方竹坐在一边,咬手指甲。
  舍友甲说:“说,你和谁出去幽会了?”引来舍友乙丙丁戊的围攻。
  方竹往床上一躺:“是的话,那倒是好了。”
  方竹承认,是自己主动追的何之轩。
  那一个情人夜,何之轩态度暧昧,表情沉稳。她认为还有弹性。
  女人天生都爱做媒婆,全寝室的女生都行动了。舍长动用了男朋友的关系,又同何之轩他们寝室搞了一次联谊。联谊那天,把她往漂亮里打扮。方竹是第一次学着化妆,口红、眼影、腮红在群体的智慧下,出来的效果好到惊人。
  舍长说:“我就不信迷不死他何之轩。”
  还是去了最初的那家酒吧,何之轩没有来。
  舍长差点掐死她的男朋友,她男朋友直叫冤:“又去面试了,前一个定下来的单位不好办暂住证。”
  方竹坐在一边喝可乐,看着大家HIGH。
  约莫近了凌晨,何之轩终于来了,穿着西装,头发有点乱,代表他真的在忙,而非托辞。
  众人吵嚷着要何之轩买单补偿,他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可就是眼睛没有朝着她看。
  方竹别转头,忽然就有点委屈了,她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舍长说:“你干嘛呀!多扫兴呀?”
  她男友说:“刚来一个,又走一个,不行,之轩,你得送送。”
  何之轩跟着她走出来,他走在她的后面,先问:“怎么耷拉着脸?”
  她不响,他便不说。她想,他说来说去说不到她想要的点子上,急煞人。她真难过,非常难过,十万分的难过。
  一直到他送她到了宿舍楼底下,他最后留的还是两个字“再见”。
  方竹跺跺脚,恨死,把古老宿舍楼的楼板踩得“咚咚”响。


12.  问君你有几多愁

  新的一周开始的第一天,杨筱光把报告递给何之轩,何之轩稍有惊讶,说:“不错。”
  才两个字,令杨筱光小小心开了花。他进公司以后审文件多严格?连财务报表都看得巨细靡遗,火眼金金到一点小错不放过,看得财务总监冷汗涔涔。
  此时一说不错,杨筱光放一半心,低眉顺目讲:“第一次做,很多地方要领导指教。”
  何之轩已经拿着笔在修改了。
  她回到座位上,老陈来通知,说:“费总那边愿意出医药费了。”
  杨筱光瞠目。
  待到下午,又是这位费总打来一个电话,婉转几句,再说:“往后的业务还请多关照,我们合作的一直很愉快,希望可以持续下去。”
  都说广告业里的女人如狼似虎,假正经不可或缺,更把“利”字摆中间,梅丽和这位费总都如此。杨筱光一边听一边祷告自己千万不能在这行当里摔成这副嘴脸。
  挂了电话,她想了一会,问老陈:“真难得,她肯给临时工出工伤费。”
  老陈“嘿嘿”一笑。
  杨筱光歪一下头,说:“有个肯担当的毕竟不一样。”
  老陈夸她:“我还以为你不通这条筋,原来倒是通的。”
  杨筱光说:“我就算有这想法,哪里又有这权力?就算有这等权利,日后哪里又有本事摆得平这等女人?连菲利普都不搭理这些事,一总让咱们处理。”
  “所以说谁肯担肩膀那是很重要的。”老陈拍她肩膀,“你说不来场面话,也没权利做场面事,以后就不要做担肩膀的热血青年。”
  杨筱光受教,又同老陈闲叨一回,而后投入繁忙的工作,加班至夜里十点,办公室内其他部门均早放工,唯独何之轩办公室仍亮灯。
  大伙又累又困,还很饿,有人小心提议:“请何总吃夜宵?”
  杨筱光眼皮子都打架,哈欠连连:“道个别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她说晚了,早有人兴冲冲跑去何之轩办公室,几句话,将何之轩带出来。
  他说:“大家辛苦了。”
  大家都摇头,说不辛苦。
  他建议:“今晚我来请。”
  大家都点头,说领导真客气。
  有的吃,自然认好老大,一群人簇拥着何之轩一起下了楼。何之轩也爽气,和大伙你好我好大家好,在电梯里谈股票和《华尔街风云》,很能吸引听众认真听讲。
  大家走到写字楼的广场,旁边的大酒店正在办婚宴。这时婚宴结束,新人互相依偎着在门口送客,新郎亲吻新娘,眉角眼梢,就算是在冬夜,都流露出沁入心脾的暖。
  杨筱光无意一转头,瞥见何之轩定定望这场景,眼神虔诚,异常专注。她再要定睛,想要看清更多,他已经转一个身,去停车场拿车。
  他们一行八九个人,又叫了出租车,一起跟着何之轩去了F大旧址附近的海鲜自助餐厅。这里夜间每位200元,但此时是夜宵时段,每位108元。杨筱光掐指算算,领导出的血也算够豪放的了。
  大家坐好,男士为女士取食,三文鱼、海胆、小青龙一上桌,气氛立刻就轰然了。
  有熟悉这片的同事说:“大学搬到郊区,这里做了创业园区,地段档次倒是提升了,连海鲜自助餐厅都有夜宵供应。”
  何之轩介绍:“以前这条街是黑暗料理街,满大街都是烤羊肉、盐酥鸡。念大学的时候经常来打牙祭。”
  “何总也喜欢路边小吃?”马上有女同事开始探听君意。
  何之轩微笑:“那时候吃到这些已经是美味,不过现在能吃到更好的说明人民生活有进步。”他卷起袖子,倒啤酒,又替众人布了菜,大伙很战战兢兢地受了。
  这是平易近人的另一面,很快大家都卸下上下之别,开始胡吹海说。做广告的都是见多识广的人,说起故事个个不落人后。
  这餐夜宵自是欢悦无比。
  杨筱光吃饱喝足,拍拍肚子,往窗外看暇眼,越看越觉得这里有点儿眼熟。她问身边女同事:“这里以前是F大?”
  女同事讲:“是啊,何总不就是F大毕业的?只不过现在大半的F大搬去了大学城,留下研究生院在此地,另外半个校园变成了商业街。”
  杨筱光立刻就偷眼小觑何之轩,他正同老陈聊天,轻声细语的,这边的同事都听不到。杨筱光看过去,人是清闲的,夜是静谧的,慢慢的,人松懈了,也会显了山露了水。
  这边有人下结论。
  “上的上去,下的下来,行!”
  大家承情承意,都默想,有礼有节,没有理由不听从。收买人心很容易,有时候未必要花多少心思多少钱。
  后来大家又喝了些清酒,不胜酒力的女同事都显出一点微醺。何之轩亲自开车送女同事回家,车子转出了小弄堂,开到大马路上,路边有一棵老大的梧桐,枝繁叶茂,把前头的红绿灯挡了。
  何之轩停了下来,摇下窗,往外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后面有车摁了喇叭,他摇上窗才又把车再驶进车河。
  杨筱光回头看看,想,一棵梧桐树有什么好看的?那梧桐树壮得离谱,四周还围了竹栅栏,看来还是一棵古树。
  何之轩转头问几个女同事的住址,杨筱光最远,便先将其他人送回了家,再送她。她没有异议,且还好心指了一条拐弯抹角的近路。
  但这条路走了几十米,杨筱光就后悔了。
  这条路会绕过一所本城有名的军区大院,杨筱光开始是无意的,当车子慢慢靠近那一片森严警区时,她才反应过来。
  她想,另外再指路那就做作了,只好装傻到底。
  大院的门口安了红绿灯,正好红灯亮起来,阻了他们。
  何之轩也许觉得热,松了松领带,又将车窗摇下来,风就呼呼地吹了进来。他望了望庄严的大门里,幽深的林荫大道,不知通往何处,只有门前的站岗的士兵,百年如一日地挺拔,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
  这一刻过得十分慢,杨筱光忍不住又偷偷望了望何之轩,他的表情隐没在黑暗之下,让她几乎忍不住,她忍了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她不住这儿了,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何之轩在黑暗里沉默,紧紧握住方向盘的手指,慢慢地一节一节松开,他说:“是吗?”
  杨筱光“腾”地坐起身,终于把憋着很久的话问了出来:“你干嘛不找她?”
  红灯灭了,绿灯亮起来,车子又缓缓启动。
  还好是开了窗的,杨筱光原本憋闷的心,被风一吹,倒是凉快多了。她掏出了便笺和笔,写了一个地址,而后贴在何之轩的驾驶座前,人往后一倒,闷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杨筱光一进公司就见苏比在冲咖啡,她叫:“大清早喝什么咖啡?小心对皮肤不好。”
  苏比指指何之轩的办公室,竖了四条手指头。
  杨筱光望望他的办公室,想,要命,大清早四杯咖啡。
  邓凯丝笑容满面敲何之轩办公室门通知他开晨会,何之轩把记事本一夹,招呼都没打就走出来,同平日温文有礼的样子判若两人。邓凯丝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好半天。
  老陈等人识相知趣,埋头苦干,毫无怨言。
  杨筱光则不住祷告,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上午,梅丽带了潘以伦来谈一些合同细节,见何之轩面色不愉,拉杨筱光到一旁问:“今天谈合同是不是合适?”
  杨筱光在心底叹口气,她想,我好像没做什么呀?她说:“没有的事儿,咱们今天搞定这桩合同。”
  她抬眼望一眼潘以伦,他安静坐在沙发里,抱着胸在闭目养神,眼底青了两圈,人不是一般的疲惫,心中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来是签他的卖身契,倒像是与他毫不相关了。
  杨筱光平白地就生出几分荒凉感,趁着何之轩还未进来,梅丽又出去打电话的当口,推了一推潘以伦:“别睡,好好看看合同。”
  潘以伦睁开眼睛,黑亮的眼就对牢她,唇微抿,不经意间多分稳重。他其实是有成熟男子气质的。
  他说:“反正价格合理就可以了。”
  杨筱光说:“别要求这么低。”
  他不做声,她就又说:“以后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但是比你做的那些要正,钱慢慢会多起来的,有付出总会有收获。放心。”
  潘以伦抬起头,说:“好的,杨老师。”
  那副表情有些戏谑,杨筱光佯怒,放手就给他的额头来个“毛栗子”。她本来以为他会躲,谁知道他竟没躲,一下结结实实挥到他光洁的额头上去,声音还很清脆,自己先被吓一跳。
  没想到潘以伦继续玩笑:“杨老师,你放心,我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杨筱光抽抽面颊,“哼”一声:“怎么这样叫?存心搓我?”
  潘以伦站起来,居高临下望定她,说:“没有的事!我知道,你叫杨筱光。”


13.  城里月光照亮我

  杨筱光一直知道何之轩是个极有效率的人,但不知道他效率可快到近乎可怕的地步。
  在广告脚本全部确定以后,他同“天明”的工作人员一道去了一次香港,与导演沟通定案,又同“天明”签了一份拍摄业务的外包合同。
  老陈咋舌,说:“听说他在香港的时候做sales出身,谈客户做完稿,曾经七十二小时不睡觉拿下北美大客户,百万美刀的进账让大BOSS笑开怀。没有敢拼敢抢超速度的实干精神,那可撑不下来。”
  杨筱光掰着手指头算,七十二小时,整三天。要人命,她还没敢拼到这个程度。
  老陈喟叹:“所以本地人怎么比的过外来精英?”
  杨筱光私下又问:“我们以往只做会展和活动,难道真要转型?”
  老陈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这话是不好说的,杨筱光也就不多问。不过一份牛工,她向来不往办公室政治方向靠,只需要办好自己的事,年年都有薪水加即可。
  她想,其实我也是简单的实干家。
  很快,香港的导演跟着何之轩一起回来,亲自来看潘以伦。他就看了那么一眼,非常满意,说:“我要的就是他的青春。”
  潘以伦照例不响,没有任何意见。
  杨筱光一旁暗里觑他,想,青春正好能卖钱。但无端端就有了些许惆怅。
  拍摄当日,头一个镜头就是青春男主角在雨中奔跑。
  潘以伦的着装是单薄白衬衫和牛仔裤,在凌晨四点接近零度的气温下。
  这个镜头在棚里拍,场景会在后期合成,但淋雨势必真的淋,还要哈出白气,以示真实。
  杨筱光在潘以伦定妆的间隙,向造型师建议:“能不能给他贴暖宝宝?可以贴在脚心或者腿部,不容易看出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在冲她微笑,这个男孩上了妆以后更漂亮,杨筱光望着他的微笑差一点发呆。
  造型师踌躇,导演听到了,斩钉截铁说:“不行,已考虑实际情况把室外改棚里了。”
  杨筱光得尊重别人的专业,只好罢了。于是潘以伦在人工雨下头跑了几十次。
  水淋湿了他的衣服以后,可以看见他极端漂亮的身材线条,那俊秀的眉眼又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看的人不禁要问,Hi,boy,你为什么这么忧郁?
  你忍不住就要关心他。
  事实上,跑了这么几十次,并不是潘以伦的问题,导演因为他的表现,不断涌现新创意,就一次一次试效果。所以,潘以伦便只好跟着淋湿,吹干,再淋湿,再吹干。
  他很敬业,一直精力充沛,保持导演需要的状态,一次次重复演出。至整个镜头拍摄完毕,全场爆发如雷掌声。
  杨筱光叹息,这样的钱也未必比三天三夜不睡觉好赚。
  这个镜头结束已近晚间八点,导演一鼓作气要完成这段情节,又耗了一点时间。最后一个镜头顶简单,浑身湿透的男孩打开家门,母亲慈爱的背影出现,她拿了一瓶饮料掷出一个圆满的弧形给男孩。
  这个镜头象征母爱,由产品来诠释。潘以伦的表情、动作都做的特别好,只三遍就过了。
  导演尤其满意,说:“不用教就有感觉,且还认真用功不怕吃苦,这个新人有前途。”
  梅丽在一边照例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声称自己慧眼识英才。
  “没人找他拍电视剧?”导演问。
  “拍过,不过走龙套。”梅丽所,“没资没历,又不是电影学院出来的,这口饭不容易吃。”
  导演用香港普通话嚷:“那就去选秀啦!只要人靓气质乖,大众就会爱。你们的电视台不是都在做选秀节目吗?”
  梅丽真的一下听住,粘在导演身边问长问短。
  这边有人丢了件大棉袄给潘以伦,也没有人为他披上,他自己就势一裹,先搓了搓手。
  杨筱光拿了几个暖宝递给他,他接过来,伸手贴在腰间,同时还打了好几个喷嚏。
  “明天还有镜头,顶得住?”
  潘以伦说:“没有问题。”可是声音已经瓮了。
  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工具打扫现场,有人催促大家准备回家。
  梅丽过来对潘以伦说:“我先走了。”再小声提醒,“跟这里的前辈道别。”
  潘以伦暖了一会身子,开始默默穿上衣服,轻轻“嗯”了一声。
  但工作人员都赶着回家,谁都不在意一个无名小卒的道别。
  照明灯一盏一盏灭,“啪啪啪”,潘以伦被留在黑暗里。
  杨筱光理好了包,走过去,想要表示安慰:“嘿,导演都夸你,看来真有天赋。”
  她看不清他的脸,就听见他的声音说:“还好有,可以正当获利。”
  杨筱光呆上一呆,说:“小孩子还挺记仇的。”
  但小孩子这回没记仇,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模模糊糊:“你说我卖青春能值多少钱?”
  这让杨筱光默然了,好一阵,才说:“红的话,前途无限,红他二十年,名利双收。”面前墨墨黑,她继续说,“你别再去古北那儿打工了。”
  不知道潘以伦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也默然,过一会才说:“我没去,老早结账了。”
  她听见他似乎吸了口气,说:“走吧!人都走光了。”
  他又说:“今天的状况等同我在所有人面前脱的精光。”
  杨筱光脱口而出:“你的身材很不错。”
  他却反问:“是吗?”听这样的语调,就晓得他一定是似笑非笑。
  而杨筱光心里打一个对比,想,和吴彦祖是好比一比的。想好以后,脸就有点烧。幻想一个男人的身体,多少是带着情色的欲念的。
  她决定不想了。
  但是,意外发生。
  他们磨蹭到最后才走,可摄影棚的厂房大门被反锁了,不知哪位尽忠职守的工作人员这样手快。杨筱光和潘以伦在黑暗里面面相觑。
  “有没有剧务的电话?”潘以伦问。
  杨筱光拿出手机拨号,通了。
  “工作室的门锁了。”
  “是要锁啊!最后走的那个锁门嘛!”
  “反锁了。”
  “我们棚的防盗门上双保险,坚固防盗。”
  “我还在棚里。”
  “你还在哪里?”
  “我被反锁在棚里了!”杨筱光吼。
  剧务吓一跳:“我可都上中环了。”
  杨筱光气得要磨牙:“你给我从中环滚回内环来,老娘我不想在棚里过夜,你想冻死我啊!”
  剧务被她的火爆吓蒙,半晌,支吾:“哦哦,好好,你等等。”
  潘以伦说:“女孩怎么这样说话?”
  杨筱光放好手机:“职业习惯。”
  “近墨者黑。”
  “那是,不流氓不成活。”杨筱光耸肩,“不然那剧务会滚回来?”
  不过,杨筱光蜷了蜷身体,抖了下。
  潘以伦看了出来,问:“你怎么了?”
  她捂住肚子,指着窗口,咬牙:“窗开了,暖气关了。我刚才喝了一堆奶茶。”所以她跳脚减轻某种压力。
  “你要上厕所?”潘以伦偏偏问出来。
  她狠狠瞪他:“废话。”
  “他们回来还有多少时间?”
  “估计十分钟。”
  “你能忍多久?”
  她像只兔子一样小碎跳:“换你试试看!”
  “这里没厕所。”
  杨筱光捂着肚子蹲下去,欲哭无泪,欲笑无力。她想自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棚里真是倒霉倒大了,出这样的丑,在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正太面前。
  忍住忍住忍住。
  潘以伦往窗口看:“这里三楼,跳不下去的。”他四处仔细寻找,在窗下找到一只小小的工具箱,一言不发,拿出了某工具再走到门前。
  杨筱光蹲着傻眼。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她能看见他手里拿的是一条极细的钢丝,正对着门锁操作。这是个技术活儿,等闲人是不应该会的。
  但杨筱光没精神继续思考,只看着他三两下鼓捣,“喀哒”一声,锁竟然开了。这就是坚固防盗的双保险?
  可她顾不得其他,一见门开就往外冲,撞到迎面来的剧务,剧务叫:“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杨筱光可来不及回答他,像只撒腿的兔子一溜就不见了。
  剧务对着门锁研究半天,问潘以伦:“你们到底怎么出来的?”
  潘以伦说:“也许没锁,左转右转,一下就开了。”
  剧务这下气恼了:“我就说‘君远’的小杨就是毛躁,明天一定投诉到他们何总那里去。”
  潘以伦微笑:“可不是?应该投诉。”
  剧务气愤之余,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门锁,再度锁好,准备离去。可是见潘以伦并不准备走,就问:“还不走?明天可是要拍外景的。”
  潘以伦说:“就走了。”同剧务告别,“明天见。”可是说完就靠着走廊的墙边站,把背包勾在臂弯里,微微闭上双眼。
  过道阴暗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覆满寂寞,影子朦胧在墙边,覆满孤单。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杨筱光走出来就看到这样的他,想,这孩子真忧郁。
  潘以伦抬起头,看到她指指自己的鼻子,问:“你不会在等我吧?”
  他朝她后面探头:“除了你还有鬼吗?”
  杨筱光倒是没有挥拳头,只是笑着抓抓后脑勺,笑得有点荣幸有点傻:“头一回有帅哥等着送我。”
  他走过来:“天黑路弯,怕你摔跤。”伸出手,把杨筱光手里的包自自然然接过来。
  “正太,我看要不叫车,我送你回去?”
  “正太”没理她。
  两人下了楼,杨筱光看到了潘以伦的自行车就停在草坪里,还挺破的,链条有点儿生锈,是老牌子“永久”。
  “正太”显然不打算跟她坐出租车,他把自行车推了出来。
  这时城里的月光正明亮,月光下的男孩很漂亮。
  杨筱光心底有个小念头在蠢蠢欲动,偶尔臆想一下有利于身心健康。
  月光下头的漂亮男孩说:“或者我送你?”
  杨筱光立刻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蹭”地跳上来,口里说:“正好帮我省下叉头费。”
  “你倒还真不客气。”
  “客气伤和气。”
  潘以伦翻身上车,速度尽量慢,大概怕她坐不牢。
  杨筱光催:“快点快点。”
  潘以伦加快速度。
  月光虽然是城里的月光,但风毕竟是冬天的冷风。杨筱光被吹得缩了脑袋,想想,要浪漫还要付代价。可心里挺爽快,对潘以伦讲:“你晓得吗?头一次有男生骑自行车带我,感觉还蛮不错的,虽然你年纪比我小。”
  潘以伦说:“你话还挺多的。”
  然后杨筱光的话就不多了,不是因为潘以伦的这句话,而是因为实在冷。一开口凉风就往口里灌,拉风的滋味不好受。
  她只是一路指点潘以伦骑到了家门口,从他车上跳下来时,腿脚一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才晓得四肢都要冻直了。
  拉风要用寒冻换,所以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潘以伦看着她,皱皱眉:“你实在应该叫车的,快上去洗热水澡。”
  杨筱光揉着双膝,跺脚跺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直叫:“唉唉唉,天生不是享受浪漫的命。不过,正太,谢你啊!”
  潘以伦突然问:“你是不是同谁都容易熟?”
  “我打小自来熟。”
  月亮升到天空中央,十分光明正大。月亮下边的人,心里的想法也十分光明正大。
  杨筱光想,“正太”确实长得比上一回相亲的莫北先生好,又同她亲近,这算不算另一种艳遇?她真的会想入非非的。
  潘以伦说:“咦,你脸红?”
  杨筱光捂住脸颊:“哪里有?”又解释,“皮下血管敏感。”
  潘以伦考虑是不是该配合笑笑。她就在他的面前,呼吸近在咫尺,红扑扑的脸,像冬天的苹果,又凉又脆又甜。想一下,差点伸了手,还好忍住了。也暗地里做了一个假设,想着可能性不大,只有放弃。
  他说:“老李拿到他们单位的医药费了。”
  她惊喜:“那很好啊!”
  “是不是你?”
  杨筱光实话实说:“我哪有那关系和那权威!但是有高人。”
  “我把你的钱送过去了,他们很感谢你。”
  杨筱光很高兴:“有空我再去看望他们。”
  潘以伦定定看她,时间不长不短,不好让她发觉。看好了,就说:“晚安。”但却看着她一路连跑带跳进了楼里,才朝她挥挥手,翻身上车,驰入夜色里。


14.  假使吻你会中枪

  杨筱光到了家,杨妈窝在客厅边看肥皂剧边等她:“刚才门口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
  这是一位克格勃,接着来了另一位。从厨房走出来的杨爸也问:“怎么瞧着眼熟?谁给介绍的对象?”
  杨筱光举双手投降,说:“拍广告的小朋友,人家未——不,刚成年。”
  杨妈讪讪的,愿望落空,另找新希望:“我打过电话给方竹了,人家说莫先生有空会再约你的,你什么时候有空?”
  杨筱光脱鞋、洗手、擦脸、从冰箱里找东西吃。冰箱里空空,她问:“没有吃的啊?老妈你得去超市活动手脚啊!”
  杨妈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这个礼拜天有空吧?”
  杨筱光终于找到一瓶喝了剩一半的果汁,她拿起来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两口。
  杨妈叫:“要死了,这么冷的天还喝冷水。礼拜天拉肚子哪能办?”
  不用等到礼拜天,杨筱光的肚子立刻就开始作天作地。她皱起脸,捂肚子,冲厕所。
  只听杨妈在同杨爸抱怨:“你瞧瞧养了二十六年的女儿,什么心眼都不长,什么事情都搞不定,还要我操心。噶冷的天气喝冷饮,你说我哪能指望她找个好女婿?”
  杨筱光托着脑袋,打个哈欠,太累了。她假寐,唯一思考的是,以后千万不能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坐自行车,不管她怎么想浪漫。
  可第二天还得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拍外景,地点就在滨江大道。风大得让人忽略了太阳很好。黄浦江滔滔,好像寒意都要从江面上渗透出来。
  杨筱光多穿了一件毛衣,还贴了三个暖宝,背上一个,脚底板两个。
  但是潘以伦依旧要轻薄上阵。他要在晨曦下投篮,远处,有个女孩的背影,女孩脚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饮料。
  这就是这只牌子的饮料的诉求,他是用女性的温柔来关怀运动男孩的成长。
  这个镜头是何之轩改的。
  导演说:“何总眼睛就是毒。为了英俊男朋友夺冠,女生泰半会扮贤惠,这个过程顶重要,为了过程可以买无数瓶饮料。”
  杨筱光的小狐疑是,他怎么福至心灵改这么一个镜头?原本的镜头明明是男孩胜利以后,女孩抛出饮料。非要过程不要结果?
  她一直忍住没问他,其实也不大好问。她很好奇何之轩到底有没有去过她留下的那个地址。
  但也只能好奇而已。
  何之轩这天也赶了个早,亲自来督场。
  但潘以伦的表现就没昨天这么好了,状态萎靡,脸又冻得通红,频频补妆上粉。梅丽见导演蹙紧的眉,对潘以伦叫:“调整状态调整状态,怎么拿手的镜头都做不好?”
  何之轩问:“有没有热水?”
  杨筱光懂,抱过一边的保温壶,跑过去递给潘以伦。
  他接过来,手指相触,她感觉他在颤抖。便转身找他脱在一边的羽绒外套,她叫:“导演,休息一下。”
  梅丽说:“抓紧时间,没多少镜头。”
  导演转头看何之轩,何之轩未作声。
  潘以伦喝两口热水,放下保温壶,又摆手推走了杨筱光递来的外套。他说:“可以了。继续。”
  “你确定?”杨筱光问。
  “我确定。”
  他走到原处,对着镜头,对着晨曦,微笑。
  梅丽挺得意:“小孩子还是识相的。”
  杨筱光只得推开,走到何之轩身边,听到梅丽在说:“我们找来的艺人一只鼎,条件好又敬业。”
  潘以伦开始运球,手法很熟练,转身投篮,没中,抢到篮板,再上篮,球进了。阳光披泄,照在他英俊的侧脸,带着朝气的笑容,这时不忧郁了,全部都是阳光。
  “唉,其实小孩蛮会死撑的,谁叫他家里条件不好,生活负担重呢!”梅丽说。
  杨筱光侧头,面前五彩阳光。不管黑夜还是白天,她似乎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何之轩最后说了句:“这两天大家辛苦了,明天休息一天,休整下状态。”
  这天,潘以伦调整情绪后,拍摄速度就加快了。导演格外满意,几个镜头一蹴而就,相当顺利。
  当天拍摄工作结束以后,那位露背影的“女朋友”拉住准备穿外套的潘以伦咬耳朵,还问旁人借了笔往潘以伦的手心写字。
  等他们分开,杨筱光才抱着潘以伦的羽绒服跑过去,猛拍一记他的肩。潘以伦猝不及防一回头,两人的距离猝然拉近。
  这一回算是彻底看清他的脸了,光天化日,可以看清他的鼻梁很高,唇又那么翘,皮肤一如既往的好。
  杨筱光有一秒钟的念想,他的嘴唇为什么那么翘?简直赛过女孩。一秒钟以后,开始脸红了。阳光下的美少年,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低头,两人的影子就要粘在一起了。
  潘以伦也才发现,杨筱光那双看似单眼皮的丹凤眼,原来是内双。她的眉毛没有修,杂毛很多,眉心微微的绒,皮肤轻触上去一定会有温柔的触感。
  而且,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低头,那个角度,就适合接吻了。可他屏牢了呼吸,却说:“哎,你的鼻子上好像又发痘痘了。”
  美好的弦乐陡然走调,杨筱光好像中了一枪。清醒之后是不悦,她捞起羽绒服就砸到他头上。


15.  这一夜沉默是金

  这条广告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前结束了全部拍摄工作。
  潘以伦不出意外地感冒了,病情缠绵到摄制结束都没有完全痊愈,自然也没有再在后期工作时出现。老陈令杨筱光存好潘以伦的联系方式,以便后期的工作。
  她从梅丽那边拿来他的手机号,本来想着是不是打个电话去慰问,后来又觉得此举多余,还是罢了。
  剩下就是剪辑工作了,由“天明”全权负责。杨筱光长长舒一口气,同老陈讲:“这回真赶,千辛万苦,阻碍重重,竟也做完了。”
  老陈挺开心:“换位思考,年后客户的尾款一到,把明年部门的预算都能完成四分之一。”
  可不是?业务拓展的益处就在这里。
  杨筱光当然同样高兴,深深呼口气,发短信给方竹:“今晚一道吃饭?我请客。”
  不一会方竹的消息来了:“你请,我自然给面子。”
  方竹才发完短信,又收到一条短信,是主编的。
  “今晚台湾当红偶像天团在钱柜开新唱片发布会。”
  方竹回复:“代了一回,还有完没完了。我不是娱乐版的。”
  主编回复,字里行间很是笃悠悠:“人手都调去跟信息产业部的年会了,人小实习生都跟着去,谁叫你不愿意去?”
  方竹恨得咬牙,只好又不得不发短信给杨筱光。
  “不成了,今晚被临时派去钱柜当狗仔。”
  杨筱光表示遗憾,孤单的大龄未婚女青年要请人吃饭都无人赏脸。
  这时,老陈“咳嗽”一声,何之轩正偕同邓凯丝走过来。杨筱光乖乖放下手机,做认真工作状。
  何之轩拍手三声:“这次项目大家都辛苦了,所以周末一起娱乐一下,我来请客。”说完看向邓凯丝,“邓经理一起吧!四个部门也好联谊。”
  邓凯丝笑得金鱼眼成月牙眼:“叨你们的光。”自然是不会客气的。
  然后大家讨论去哪儿吃饭,去哪儿娱乐。何之轩选的饭店是文艺沙龙里的“苏浙汇”,大家没有意见。说到饭后娱乐,杨筱光脑子转得飞快,灵机一动,叫:“去钱柜唱K!”
  这天是周五,参与本次集体活动的人又奇多,浩浩荡荡一大群,所以只得包钱柜唱价奇贵的大包厢。在饭店里,老陈嘀咕:“没想到你这把刀可真快。”
  杨筱光笑得挺得意。
  老陈又嘀咕:“不管咋样,我是喜欢领导大方一点的,不像菲利普老摆谱。”
  杨筱光正奋战鲜嫩鲥鱼,连点头都顾不上。
  口腹之欲,靡靡之音,建立一个团结有效的团队很容易。她暗地里瞅瞅何之轩,邓凯丝坐在他身边,几乎就要粘上去了。他倒是一转身,和身边的同事开始划拳。
  几轮下去,几个男同事兴致都被吊起来,同何之轩玩得不亦乐乎。邓凯丝坐在一边,笑嘻嘻看着他们,难得的温柔,说:“真看不出来,何副总你也蛮会玩的!”
  何之轩的态度很疏淡,笑笑不语。
  大家都吃得很痛快。
  后来去了钱柜,杨筱光果然看到大堂里摆了“天团”的宣传海报,现场还有无数粉丝,举着牌子穿了统一的服装,个个翘首以盼,煞有介事。
  但杨筱光就怕订不到房间,众同事吵吵闹闹,说必定是没有包房了,结果何之轩打了个电话,拿好了包房号出来,把大家叫进去。
  还是一间VIP大包厢。邓凯丝又笑:“还是何副总有路道。”
  她今晚笑得着实多了点,她平时装严肃,摆威严,不常笑。杨筱光好一阵讶异。
  娱乐同样分了尊卑,领导们先点歌,何之轩推让邓凯丝先点,邓凯丝毫不客气,何之轩再让大伙点,待大伙点完了,他才点。
  杨筱光看到他翻的是一首老歌,叫做《沉默是金》,心里想,难道他委屈?
  邓凯丝手快地把这一首提前了,让何之轩开场。
  何之轩唱歌是不错的,杨筱光知道。很久以前,他跟着方竹参加她们的聚会,同林暖暖家的汪亦寒弟弟一起唱过这首歌。
  方竹拍手,带着一种气势说:“有道理,遇上冷风雨休太认真。少年人,继续行,洒脱做人。”
  那天方竹告诉好友们,她同何之轩领证了。杨筱光惊得目瞪口呆,由此对那夜记忆犹新。
  今晚的何之轩还是选这首歌,依旧唱的很好,声线微沙,并不清亮,而且小小凄怆。大家没有听出来,只管鼓掌起哄。
  杨筱光用手指敲桌面,开始琢磨,如何带领导出去逛逛?谁知道真是想什么应什么,他就唱完这一首,起身说抱歉,要走开抽根烟。
  大家继续欢乐。
  这正合了杨筱光的小伎俩,她趁着这个机会,躲在门外打了一个电话给方竹。
  “在‘钱柜’吗?”
  方竹说是。
  杨筱光说:“我和几个朋友正在唱歌,要不要一起哈皮?”把包房号说了,而后握紧手机,想,千载难逢使用小心机,千万不要蚀把米。
  方竹正被“天团”的粉丝们吵得头痛,鼻子又塞住了,折腾了好多天的感冒病菌有齐齐爆发的趋势,浑身上下都不顺畅。
  她依稀记得杨筱光给的包房号应当是楼上的豪华间,就沿着旋转的楼梯走。上面轻轻吹下一层风,吊顶的垂丝玲珑灯微微晃动,眼前的光忽明忽暗。她看到上面的人时,脚下一滑,差点倒栽下去。
  何之轩就靠着楼梯口正抽烟,一回头就看到了她,也及时拉住了她,不轻不重的力道。
  方竹想,被杨筱光涮了一回。
  她说:“我是来跟采访的。”说出口就后悔了,干什么要解释?
  何之轩蹙眉,问:“你现在做娱乐版了?”
  她立即否认:“没有,只是给同事代工。”再补充,“一直做社会版。”
  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手,不曾放开,此刻也感觉出她的体温微高,蹙着眉头问:“你感冒了?”牵住她上来,又说,“我送你回家。”
  方竹本来想推辞的,可是他拉着她一路就走了出去。她不由自主就跟着,走到大门口,迎面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大力甩脱他的手:“不用。”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引得旁边的陌生人们也侧目。
  何之轩果真就此放开她的手,但是说:“在这里等我。”
  这么不容置疑的语调和态度,方竹就真的站在原地等着了。
  她想,她怎么不自己先走?想一想,腿脚却是软的,头脑也是晕的。趁还有半丝的清明,发了一条消息给杨筱光:“你害死我。”
  杨筱光没有回复。
  何之轩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方竹一看,是辆沃尔沃 C30 ,要三十多万呢!他确实混的很不错了,忽然就感到欣慰。
  他打开副驾座的门,示意她上来。
  方竹略一踌躇,还是上了车后座。
  “咔哒”两声,两人同时关上了车门。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方竹报了自己住的地方,就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辗转反侧,浑身上下都闷闷地痛。
  还是何之轩先开的口,问:“为什么不回家?”
  方竹开口,声音有一点儿哑,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那里离单位近,每天能多睡一个小时呢!”
  他“嗯”了一声,专心开着车,没有接着问什么。
  车子驶到了大马路上,他开得很稳,方竹丝毫不感到颠簸。后座的空间很大,她无所适从,手脚都不知道要怎样摆才好,只好沉默,只好静坐。
  能说什么呢?她想,她总不能问他,这些年混的好不好。这又与她有多大关系呢?问出来倒是显得自己多事了。
  可又是何之轩开的口,他却是问了她这些年的境况。
  方竹闭一闭眼睛,憋了憋气,才说,一切过的不错,还给杂志做特约撰稿人,在这行里算是有了些声名,能够立身了。
  何之轩扬了扬眉,这是他年轻时候最神气的表情,他说:“你一直能做的最好。”
  方竹扭头看窗外,她想说,你才做的最好。
  看看他的着装和他的车就能明白了。可她,绝对不是做的最好,这样的灰头土脸。第一次重逢,她在做广告软文采访;第二次重逢,她在暧昧的娱乐场所穿着暴露;第三次重逢,她来这个地方采访一群比她年纪小的纨绔小偶像。
  做的最好,也许她曾经能做的最好。可是自从失败了第一次,后来也绝对不会做的最好了。
  分手的时候,她说:“何之轩,我没有想到我们这样失败。走到这个地步,你输了我也输了,这么彻彻底底,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什么话都不说,站在她的对面望定她。
  那时,她是真的以为,在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里,他们是一起失败的。她最后选择了一个解决方式,而他没有异议。两个人的过去,定格在那一个瞬间,此后你好我坏,永不相干。那样,她至少还剩着快刀斩断乱麻的骄傲。
  直到再一次见到他,她发现,他可以站得比她高,而她却仍旧无法坦然。呵!这可真令人丧气。
  她的精神状态不好,神情又萎靡不振,就这样坐在他的车里,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视线模糊。调开视线,忽然就看见自己脚上灰尘扑扑的耐克鞋,如同她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再次见到他至今,她就一直这样低着头,灰蒙一片,恨不得自己模糊成一个休止符。
  方竹悚然一惊,她原来是害怕看到他再看她一眼,可是——又有渴望,渴望休止符绝再变成省略号。
  但,绝不能如此。
  前头到了一个地铁站,旁边还有一家便利店,方竹突然就说:“我正要买东西,你放我在这里下就成了,买了正好坐地铁回家,这里不好停车。”
  何之轩把车停在路旁,并没有马上打开车门。
  方竹舔了舔嘴唇,那儿有些干燥。她又说:“何之轩,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他才探手,把车门开了下来。
  方竹推开车门,钻了出去,风呼呼一吹,头发就乱了。她冲着车里的他摆摆手,转一个身,他在她身后说:“别忘了买板蓝根。”
  她本可以回头朝他微笑,说“我知道”,但步子一顿,笔直地就往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跑去。
  店里开着暖气,温暖如春。鼻头又一酸,方竹的眼睛又红了。她站在玻璃旁的“关东煮”边上,偷偷瞧着他的车,他在那儿停了好几秒,然后缓缓动了起来,直到离开这里。
  她想,他毕竟还是没等她。
  这又是委屈的,让她又矛盾又委屈。她是自困的,看不透的,所以无法洒脱做人。
  杨筱光的短信终于回复过来——六个点的省略号。
  是这样好的一个朋友,费了心思来帮自己,可又哪里知道,自己和何之轩,千言万语,只有一本乱帐。怎么都是说不通的。
  方竹买了一包纸巾,鼻子却突然通了,原来是酸了。她以为自己会因此流下眼泪,谁知竟没有。用力吸了两下,终于能呼吸新鲜空气。


16.  我的生活是什么

  杨筱光回到家,不是很舒畅,洗过热水澡,开了暖气,窝在床上用笔记本上网。可脑子里不得闲,她隐隐感觉事情做得比较冒昧比较冲。
  这些年她不是没琢磨过方竹的往事。老实讲,当年方竹和何之轩到底怎么回事,她并不是很明白。只记得当初一听说方竹扯了离婚证,她就心情激动,冲到何之轩面前大骂他没有良心。
  可不?方竹为了同他结婚,差点和那位威严的大校父亲脱离父女关系。这可是天大地大的事,在杨爸杨妈听来都要碎嘴一句“小姑娘不大孝顺”的。
  在她眼里,方竹是为何之轩背了骂名的。
  可如今,一桩桩一件件,她又直觉当年的事件里还有故事。这真是头疼的事,她想不透,发阵呆,不再继续想,干脆开了工作文档干活。
  在年度计划上,何之轩修改的批注用红色字体标注出来,十分高瞻远瞩且切实可行,预算分配又合理,连成本会计都服气。他的业务能力只消留蛛丝马迹,就足以让部下心悦诚服。
  她看一遍,觉着公司发展很有希望,不由生出好些信心。
  最后,她开了通讯录,检查一遍最近的联系人名单,在P字列里,看见了潘以伦的名字。她想了下,拿起枕头边上的电话就拨了过去。那边是向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
  杨筱光先问:“正太,你身体有没好点?”
  “杨筱光?”那头的“正太”弟弟没有想到是她打电话过来,声音非常疑惑及惊讶。
  但声音背景嘈杂,他来不及寒暄,就有人在叫:“你快点,生意做不做?这么晚又没别的生意,还让人等半天。”
  潘以伦忙对那边的人说:“对不起,马上就好。”
  杨筱光呆一呆,他没休息?还在工作?在哪儿工作?下意识就问:“你在干嘛?”
  他答:“在茶馆干活。”
  原来那间茶馆要营业到深夜,她倒是不知道。看一眼闹钟,十一点都过了,她想,该说什么呢?好在还是有事情可以说的,她终于想了起来,就说:“通知你哈,薪水下个礼拜会打到‘天明’的账户,记得问梅丽要。”又补充一句,“为自己付出的多争取一点,梅丽会克扣。”
  “好,我明白。”潘以伦的声音微微上扬,好像挺高兴。
  杨筱光道晚安:“早点休息。”收了线,膀子冻得冷,钻进被窝,又开始琢磨,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还在做劳动人民?
  年前的工作仍旧得继续执行,杨筱光带着神鬼知人不知的小唏嘘得继续勤奋工作。
  让老李受伤的展会布置妥当,顺利开展。杨筱光带着实习生督场,何之轩表示会例行出席,老陈忙不迭亲自陪同。
  那晚何之轩离奇失踪,在场同事均感蹊跷,但领导后来解释,说是遇见了熟人,大家也不好多问了。杨筱光当然对那晚发生的事情有无数揣测,可又不敢问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憋在喉咙里快要得支气管炎了。
  这回在现场,老陈又在,基本也不大会有让她旁敲侧击的机会。倒是做展会搭建的费总意外出席,晃着一头精美绝伦的“美杜莎海藻发”同大小展商交换名片,大谈自己的经营优势,无外乎价格便宜之类,听得杨筱光差点要“石化”。
  费总转了一圈转到何之轩身边,笑得如同三月的迎春花,丝毫没觉察何之轩其实板着一冰山面孔。
  可见不少女人贴在帅哥身边都会发点十三点。包括自己,杨筱光很客观地在肚子里下结论。
  上午开幕式结束之后,跟场的事情便移交给实习生打理。杨筱光觑一个空,也没有想提早下班,她问费总的助理要了老李家的地址,偷偷去临近的超市买了个水果篮就赶去了老李家。
  这时已临近下班高峰,十字路口川流不息,杨筱光随着人流走,如同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上足发条,不断向前向前,像无法停止的时代车轮。
  好不容易挤上公车,她突然就觉得很累,靠在拉杆旁小憩打盹。
  公车又开过好几站,忽忽上来一大群人,顿时变得异常拥挤。
  杨筱光被身后的人用手肘推了一把,她回头怒视,一个男孩正全力护住自己的女友,全然不顾旁人。这一眼看完,她的眉毛又平了,别转过头,没有多说什么。
  女孩子也许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才会矜贵。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小点微酸和遗憾在心头。她侧了侧身子,让开那对小情侣,准备下一站下车。
  老李家在闹市背面僻静简陋的平房,用一条弄堂通到闹市中心。一半繁华地一半贫民窟,在冬日的夕阳下被遮掩。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的露天电子广告牌在播一些公益广告,也给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做宣传。路人都停滞在马路这段等绿灯,兼看电子广告。
  有一支广告吸引人。
  云从地平线升起,浮过市井和山川,越升越高,变得绚烂,云中升起一颗闪亮的星。特技做得眼花缭乱,背景更加神秘,不知是哪支广告。最后答案揭晓,从云端星群中闪出五个大字——“炫我青春星”,一行小字做补充——“男儿版即时报名中”。
  有人说:“这是什么广告?”
  杨筱光想,电视台怎么也玩抽象艺术?
  有人答:“选秀吧?”
  杨筱光想,什么要求都没有,怎么选?超级女声好歹也是比唱歌吧!又想,本城电视台的策划思维一向天马行空得人目瞪口呆。
  还有人说:“还男儿版,酸到牙倒。”
  杨筱光心里哈哈一笑。
  绿灯亮起来,杨筱光过了马路,从繁华商业街走向清贫小弄堂,七拐八弯,才找到老李的居所。
  杨筱光熟这里,是因为以前接过慈善机构的项目,就是在这里找到五个需要资助的孩子,向社会各界呼吁捐助。这里大多聚集的是本城的低保居民和外劳务工者,比方竹租的石库门环境还要糟糕。
  她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老李家,老李一家自是很意外她的到来,更不用提她手里还提着礼品。
  李妻握牢她的手,再三感谢:“杨筱光,要我们怎么谢你?上回还给我们付了医药费——”
  杨筱光打断她:“不是不是,那是我们单位的一点心意。”
  她被老李夫妻俩待如上宾,坐在九平米小屋里唯一宽敞的棕绷床上。
  老李已经能坐着做手工,手里正赶着一些活儿,他说:“你们这么好的公司真是第一次碰到。你们的老总不但包了我半个月的住院费,还帮我找了份糊信封的临时工做。不用动腿脚,方便我养伤,又不用闲着。他说等我腿脚好以后,介绍我去什么物业小区做电工。那样就稳定了。”
  李妻给杨筱光倒茶,放了不少茶叶,聊以作为谢礼。她插口:“老李单位也给了些工伤费,这个坎子总算能熬过去了。”
  杨筱光拿着杯子默默在手心暖着,喝一口,还是有点苦的。她一侧脸,看到窗口缝隙中漏进来的灿烂阳光。
  李家女儿也阳光灿烂地跳进屋子。
  “妈,以伦哥哥给我买了肯德基全家桶。”
  她的脸蛋红扑扑,手里捧着红扑扑的纸桶。相映可爱。她身后有男声叫:“春妮,早点做功课。”
  女孩原来叫李春妮,名字很土,被外人听到,面色马上就变掉,支支唔唔不说话了。
  杨筱光当没有听到,起身要告辞。被老李夫妇隆而重之送出门外,他们本想要留饭。杨筱光只好推说晚上有饭局,推让一阵,她带些满足地跨出李家大门。
  老李家的对面,是公用自来水池。有人正洗手,洗完手淘米,把袖子卷得很高,动作麻利又用力。
  他动作到一半,回头,扯起右边的唇角笑,眉眼弯弯,无辜纯良。潘以伦式的招牌笑容。
  他说:“杨筱光,你好。”
  杨筱光看着他淘米的熟练动作,问:“你住这里啊?”
  潘以伦下巴扬了扬,方向是老李家对门,也不大,门面黑洞洞的。
  他问她:“又来学雷锋?”
  杨筱光没有脸皮厚到当自己是雷锋,只是说:“顺便来看看。”
  潘以伦说:“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的。”所以杨筱光微笑,也是杨氏招牌可爱笑容,不亚于潘氏。
  她问:“钱拿到了?”刚才听到李春妮说他买了肯德基全家桶呢!
  “还没有。”潘以伦淘完米,淘米水倒进水桶,搅了几下拖把,还准备拖地。
  这个男孩,做家务的动作都有流畅的线条,和运动时一样有力。杨筱光望望自己青葱的十根手指头,承认差距。
  潘以伦突然问她:“你知道电视台新办的那个选秀活动吗?”
  杨筱光问:“炫我青春秀?”摇头,“才看到广告。”
  潘以伦说:“赛程三个月,晋级都有奖金,第一名的奖品是一辆别克和十万现金,今后还有影视和广告约。”
  杨筱光认真说:“虽然说现在流行选秀,短期聚集焦点,主办方赞助商赚个盆满钵满。但选秀艺人的价值也就那几个月,后面的经济约会很麻烦,形同卖身。”
  她瞅瞅他的脚,才发现,他穿的还是陈旧帆布鞋,就忍不住问:“正太,你是不是真的急着用钱?”又问,“你确定想进演艺圈?”她记起他签合同时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但潘以伦却是笑着,眼神很清澈,说:“你不是说过红的话,前途无限,最后可以名利双收?”
  杨筱光望望天空,夕阳光也刺眼。
  潘以伦又说:“有的人只是被生活推着走,很多时候无从选择。”他问她,“杨筱光,你为什么做这行?这么辛苦,总是加班,连找个男朋友的时间都没有,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17.  竟然碰巧又见他

  潘以伦一语中的,令杨筱光很悲哀地想,原来她没有男朋友是没有时间找男朋友,也就如老陈说的,没有付出恋爱的成本。
  她又想,难道真是为了工作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打点精神修改明年的年度计划,何之轩的指示又一条条下来,桩桩都是新项目,他是真的想要突破。天哪,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干劲?杨筱光自叹弗如,更叹这等豪情也只有当年刚毕业的时候才有。
  当年的杨筱光青春少艾,以为自己一脚踏在地球上,不学成下山,广告界就一定少一位如虎猛将。她干活可也试过两天不合眼,不比何之轩潘以伦逊色的。
  可,此去经年,心态老矣,余下就是跟着工作转。广告业是多复杂又琐碎的行业,每日工作到老晚才得放工,好似一日一千年。岁月这样干燥,青春毫无亮点,心累脑子累,回家宁愿睡大觉打电脑。
  这就是她的生活,如此乏味,发酵发霉,大约一辈子就过去了。
  杨筱光啧啧两声,如今,她可以职业化应对工作,也能带着“捣糨糊”的心态投入地认真地去辛苦工作。
  她想要的生活?她自己都已经有点模糊掉。
  杨筱光消极的时候,会想,随便找个顺眼的男人,不伤脑筋地谈一段时间的轻松小恋爱。
  这个想法才萌生不久,她竟然又碰见了莫北。
  放春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的清晨,她在自家办公室前,看见菲利普正和一个男人热络交谈。这个男人有点儿眼熟,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对方已经冲她笑起来。
  莫北说:“哎,真巧,一道吃午饭?”
  杨筱光想起来他是像吴启华的相亲对象,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觉得现成的饭局不搭理实在有违天理,便说:“是哎,真巧,那好啊,我中午有空。”
  菲利普朝他俩瞅瞅,送走莫北后问了杨筱光一句:“小杨和莫先生认识?”
  这位香港老绅士是改革开放那一年来大陆创业的,对别人动辄以同志领导称呼,对下属则全部以“老小”加姓来称呼。别看这样的叫法应当听上去亲切,实际上用菲利普的香港普通话说出来,还真有皇帝拍大臣肩膀的调调。
  杨筱光没有掉以轻心,小心回答:“他是我同学的朋友。”
  菲利普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近了中午,杨筱光先拿镜子照照自己的形象,发觉今天的打扮较一般,颇有点不大想赴约的意思,大抵是感觉没有准备好的。
  但电话响起来,莫北问:“你们中午午休时间多长?”
  “半小时。”
  莫北建议:“周围的餐厅都要等位,你介意不介意到中央绿地简单吃一点。”
  杨筱光不是挑剔的人,也不会为难人,甚至在想,那种地方空阔空气好,行人多,她可以自然一些。只是她想,莫北这样身份的人会有这样的提议,真意外。
  后来两个人抱着一个KFC全家桶在中央绿地捡了一处避风的位置坐下来,这里四面都有四季常青的植物,密密实实挡着,不乏情趣,也挡风。
  杨筱光喝一口热红茶,就笑了。
  莫北说:“今天冒昧了。”
  杨筱光摇摇头:“我在网上看过一篇《相亲记》,作者和一个男人在人民广场相亲,坐在中央绿地,男人的身后跟着他的妈妈,结果那天作者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莫北望望四周:“好在这里没有风,也没有我的妈妈。”
  杨筱光差点喷了可乐,他还真是纯直又可乐,她说:“我上一回的相亲对象身后就跟着他的妈妈。”
  莫北也笑起来,这一笑,就放开了。他说:“很抱歉一直没有空再约你。”
  杨筱光就说:“没啥,该碰上的,还不是碰上了?”
  她翻一翻纸桶,发现服务生给的鸡翅不是翅根和翅膀成对给的,而是多给了两个翅膀,这正是她爱的,有些惊喜,就显出很快乐样子。
  莫北看她把翅膀小心捧起来,吃得眉开眼笑,就好笑地问:“你很喜欢翅膀?”
  杨筱光说:“本来以为鸡翅是成对上的,结果发觉自己喜欢的翅膀多一个,这样还不惊喜?”
  莫北喟叹:“这样容易满足,人生会很美好。”
  杨筱光听了暗忖,他哪来的这般无端感叹。可又是真饿了,被辣鸡翅一刺激味觉,胃口就开了,吃得很是香甜,也不太顾及矜持,想想都在这种地方吃饭了,装腔作势又何必呢!
  莫北先看她吃得香,同上一回判若两人,不由也轻松了些,把翅膀全部留给她,还笑道:“我竟然不知道小猪有这么好玩的朋友!”
  “小猪?”杨筱光知道他指的是指方竹,想,他和方竹的关系还真是挺近的,便又亲近了几分,干脆问,“你说相亲该谈什么呢?”
  “姓甚名谁,家住何地,父母高就,房产几何。”莫北说。
  杨筱光想要大笑,这回可真轻松。她凑趣:“要不要做一份简历,彼此熟悉?”
  莫北也笑了:“不用,小猪给的资料足够做简历。我知道你们情同姐妹。”
  杨筱光怪叫:“相亲成本有多大?”抓着鸡翅划一个圆,“全民总动员。”
  莫北又笑了:“是。”又说,“上一回你在餐厅还没吃饱,结果跑路边摊吃生煎吃得不亦乐乎,也算是成本的一种了。”
  杨筱光吐吐舌头,原来全部被他看见。
  可接下去谈什么?杨筱光又不好问他去他们公司干什么,尽管她好奇至死。话题转来转去,也就在方竹身上。
  莫北说:“我若是再不补偿,恐怕‘小猪’会和我断绝二十六年干兄妹关系。”
  杨筱光笑嘻嘻问:“为啥她的绰号叫‘小猪’?”
  “她小时候留长发,经常生头虱,又喜欢留辫子,不肯理发。她父亲命我押着她去理发店,每次都像捆着小猪上屠宰场。”
  杨筱光大笑:“原来她也曾经邋遢过。”
  莫北说:“女人固执起来,赛过九头牛。”
  这个形容很贴切,杨筱光表示赞同。
  这一顿饭虽然简陋,可是不能不说吃得很愉快,和莫北打开话匣子后,也没有冷过场。他是个仔细周到的人,场面上绝不会让对方无措,往往一个话题抛出去,让接的人应付自如。
  公关能力真是不错,杨筱光想。
  用餐完毕以后,莫北送她回了公司,道别时候说:“下一回一定请你去好一些的餐厅做补偿。”
  杨筱光是真客气了,说:“随意就好,随意就好。”
  回到办公室,发现手机留在办公桌上,上面多了一条短信,正是方竹发来的,告诉她另一个好友林暖暖从美国回来,带了大堆礼物准备分配,请她晚上准时去林家分赃。
  杨筱光打了一个“ok”,然后加了一句话:“今天很巧,竟然又碰见了你给我介绍的那个莫北。”


18.  又忆那年寒冷冬

  林暖暖是杨筱光相信世间依旧有真挚爱情的范例的一个朋友,她从美国回来,正受爱情沐浴,春风满面,皮肤好到吹弹得破。
  杨筱光看见她就叫:“佳期近了?”
  林暖暖说:“十月份办喜酒。”
  方竹问:“要多大的红包?”
  林暖暖说:“你们俩半个月工资。”
  杨筱光马上装腔反对:“我是一民工,你要压榨民工。”
  大家都笑了。
  林暖暖说:“你们也快快来压榨我。”
  这是有点难度的,杨筱光和方竹陷入深深思考。
  杨筱光开始浏览林暖暖带回来的礼包,拿起一瓶倩碧乳液,又拿起一瓶雅诗兰黛香水,她说:“老天,我只叫你带倩碧,你怎么多带了雅诗兰黛?分分钟提醒我奔三的现实。”
  林暖暖抱着她捏她的脸:“你有一颗萝莉的心。”
  方竹问林暖暖:“结婚以后怎么打算?你家汪亦寒会不会回国发展?”
  林暖暖点头:“已经面试了科学院的助教,起步工资总是不高的。妈妈说给我们买房子,他不要。”
  那就要搏命打拼。方竹有感而发地深深叹息。
  林暖暖笑着说:“世界上哪里有神仙眷侣,统统都是柴米夫妻。我们能够生在大城市,衣食丰足,生活安定,不用漂泊,已是至大幸福。”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方竹和杨筱光细细辨着这话。杨筱光先笑的,说:“你最大优点就是知足,和你在一起,我也觉得一点小安定都是幸福。”她摊手,真心羡慕,“一切都水到渠成,多省力?
  林暖暖说:“我希望届时你们携伴出席。”
  这个难度不比刚才的那个小,杨筱光苦着脸:“上天先赐给我一个实在的相亲对象。”
  她想,可怜从小玩大的闺蜜就要披婚纱了,她还得“哼嗤哼哧”跑在相亲的小道上。不是不寂寞的。她没说出口,她想她总得在朋友的喜讯面前积极一些。
  林暖暖问:“你们谁做我的伴娘?”
  方竹先婉拒:“杨筱光吧,她酒量好,笑话多,能替你挡酒。”
  杨筱光没有反对,大大方方应承:“公主,小人随叫随到。”
  林暖暖说:“届时我会请我爸爸把医学院的英俊男士都请过来,组成一个伴郎团让你挑。”
  杨筱光做昏厥状。
  这时有英俊男士走了进来,林暖暖奉了一杯热茶过去,和他贴脸亲吻。英俊男士卖力将垃圾桶取到门外。还拿出了苹果洗干净端过来切成片,第一片塞到林暖暖口里。
  好吧!杨筱光承认自己看得眼热,爱情还是值得追求的。她叫:“汪亦寒,晚上吃水煮鱼,你请客。”
  汪亦寒走进来,说:“林暖暖不吃辣,改本帮菜,我请你没问题。”
  方竹伸个懒腰:“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林暖暖说:“一起吧!多难得。”
  方竹还是摇头,杨筱光兴趣一下索然,又担心起来,方竹这时却笑了:“你放心吧,也许暖暖的婚礼你不用落单。”
  杨筱光撇撇嘴:“通常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我不太期待,因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说完又撺掇着方竹一同去聚餐,可方竹说晚上要赶明天的通稿,怎么叫都叫不动了,只好先同林暖暖小两口把她送回家。
  方竹站在自己亭子间的门口冲好友们摆摆手,有些歉意。并非她扫兴,而是实在不方便。
  她回到自己的屋里,从五斗橱上摆正一张相片,又拿了一炉香炉,燃了两支香,袅袅升起一股青烟。她怔怔看着相片里穿着马海毛外套,巧笑倩兮地抱着婴孩的女人,轻轻说:“妈妈,我很想你。”
  大学念到二年级的那年,何之轩已经离开了校园,她只觉得这段暗恋加倒追的感情无望,回家也是闷闷不乐。
  母亲做的私家蜜汁火肪,她都无心动筷子,母亲就问她:“什么让你这样没胃口?难道我的女儿有了心上人?”
  方竹并不害臊,母亲同她自小都是有商有量,在父亲常不在家的状态下,形同闺蜜般的亲密。她当下就苦出了脸:“我的心上人心上没有我。”
  母亲说:“别怕,只要他还在,你仍然可以尝试。”
  方竹惊讶:“妈妈,你没有问过他是谁,你已经同意我的感情?”
  母亲温柔地笑:“傻孩子,人的感情是不需要别人同意的。好吧,我来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优秀很成熟很稳重。” 方竹一下就充满了兴奋的神采,脸庞都亮了起来,用被人用滥了的词汇形容何之轩。
  “他对你怎么样?”
  “不好不坏,不远不近,而且对我的表示敬而远之。”方竹继续苦恼着。
  母亲抱住她:“这样一听,倒也确实是个好孩子。”
  方竹点头。
  母亲说:“我不干涉你的感情,但是做妈妈的总有几句私房话要讲给女儿听。找伴侣,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看他对你好不好,三是要看家庭条件。”
  方竹一听这第三点,就急着要反驳了,可被母亲阻止,只听母亲继续说:“我们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你也是你父母的掌珠,半点苦半点别人的委屈都没有受过。如果他的家庭和你格格不入,那也顶要紧。”
  方竹嚷:“就怕你们这样的话,爸爸态度也一定不会好。”
  母亲又笑:“等你抓住了他,再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如果以上三条都符合,那么妈妈给你开通行证。”
  方竹没有欢呼,只是想,她一路碰壁,老天爷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
  那时候,她同何之轩的联系不过是加了彼此的QQ,她每天下课,就花三块钱一小时的上网费,守在机房里,等着何之轩上线。
  他才在一家小报社找到工作,跑生活资讯版,虽然是不太重要的版面,可也十分忙,他还帮忙做金融版的稿子。等到他上了网,往往已近九点了。
  方竹不敢太打扰他,看见他上线,就点了他的头像说一句话:“辛苦了,注意休息。”或者“Hi,帅哥,晚饭没吃可要吃夜宵。”
  他的回复是千篇一律的二字箴言——“好的”。偶尔出现一句“天凉了,多加一件衣服”,她都会兴奋上好半天。
  有一回她一直等到十二点,机房要关门,他才上线。她一看到他的头像亮了,整个人委屈得不行,想自己这么傻是干什么,网对面的人知道不知道自己的一片痴?
  她负气地打了一通话,大致意思是“何之轩,我是发了神经病才会喜欢你这块木头,浪费我这么多时间花这么多心思做这么多憨傻的事。没有女孩对你做过这样的事吧?可你还是对我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就算是一只小狗也会对我叫两声了。我这是干什么呀?何之轩,我告诉你,我不想再喜欢你了。我才大二,我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找一个对我好的男同学风花雪月,我不想再守在破机房被蚊子咬得轻一块紫一块等着你上线,我要跟你说拜拜。”
  当时她一打完,等也没有等何之轩的回复就下了线。
  后来的一个月,她刻意没有去打听何之轩的动向,倒是舍长从她男友那里听了些小道,时不时贩给她,无外乎他工作很忙,人也是个严谨的人,是要花时间调教的。
  方竹从鼻子里“哼”一声:“谁爱调教谁调教去,关我什么事。”
  舍长说看着言情小说,边说:“其实我听说这个人,四年里也不是没有女同学跟他套过近乎,他一般都正经拒绝,怎么就舍不得给你一个斩钉截铁的‘NO’呢?”
  这句话又燃起方竹一小点希望。
  母亲后来还问她:“乖女儿,你的事情有进展吗?”
  方竹会说:“慢慢来,我相信真爱无敌。”
  她未曾知道,真爱其实有太多的敌人,有时竟还会是自己,往往出其不意,致己死地。
  她对母亲的真爱,就没有敌过病魔。
  那一天母亲明明精神是很好的,她正给即将从军区回家过年的父亲打一条毛线围巾。、
  母亲说:“你爸爸也是不大多啰嗦的人,当年我在文工团排《白毛女》,他场场不落,两年后才托领导告诉我,想和我处朋友。你瞧,守得云开见月明。”
  方竹说:“妈妈,你可是文工团员啊,怎么就看上了爸爸那样没有情趣的人呢?”
  母亲说:“他那时候还是营长,挺着胸背,特别神气。我演出时,他就坐在第一排,演出结束他一直鼓掌。我想他总归是能等着我的,其实我也在等他。”
  母亲说这样的话时,眼底有脉脉的情愫。这教方竹无法理解,她对父亲这般温顺恭谨,原来还是她爱他多一点,是不是正因太爱,所以才太温顺恭谨?
  方竹为母亲卷着毛线团,母亲还说:“围巾打好了,你爸爸也就回来了。”
  过年时,母亲会做父亲偏爱的火朣津白心做年菜。母亲是金华人,做的一手的好菜,尤其擅长各样的火腿菜肴,父亲归来和款待贵客,母亲必要亲自下厨做一两样的。
  那一年春节前,母亲的围巾织好了,但火朣津白心才炖了一半。还没有到春节,她倒在了自家的厨房里。
  母亲是突发脑梗塞,医生说了很多专业的话,方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只是不断在问:“妈妈昨晚还同我说话,不应该就这样!”
  保姆周阿姨打了一圈的电话,第一个是拨给在北京开会的父亲,但是父亲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
  整整九天,来了无数的人探病,鲜花水果摆满了小小的加护病房,都快要挡住心电监视仪器。医院里的专家会诊了一次又一次,全部都徒劳。
  方竹没有哭,只是攒着手,给父亲的勤务兵每个小时拨一个电话,说同样一句话:“小张,你告诉我爸爸,他再不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第九天,母亲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离开了人世,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方竹整个人都木掉了,像具行尸走肉。
  她说到做到,果真收拾了行李,从春天到冬天所有的衣物,装足两只箱子,全部带去了学校。
  那一年的情人节在春节里,校园里更加萧条,食堂关着,黑暗料理街上也没有人做生意。整栋宿舍楼像座空城。
  方竹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天,饿了只吃方便面,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吃。困了就把BP机一关,裹着被子睡觉。
  那个情人节还是杨筱光的短信提醒了她,杨筱光说:“祝所有没有情人的人情人节快乐!”
  这样的情人节,方竹只感觉饿,感觉渴,感觉孤单,感觉痛苦。父亲的勤务兵小张来找她,她几乎咆哮,将小张扫地出门。小张每天都来找她一次,她只觉得又烦又恨。
  情人节那天傍晚,敲门声又响起来,她穿着睡衣睡裤冲下了床,把门一开,正要发作。何之轩手里捧着一只小暖锅,先问她:“晚饭还没吃?”
  他走进来,说:“方竹,你妈妈不会想见到你这样的。”


19.  似曾相识白月光

  方竹静静地等一炷香燃烬。
  相片上的女人永远保持着初为人母的少妇姿态,眉梢眼角的幸福,连相机都遮不尽。不管结果如何,最初的母亲,总是快乐的。为自己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至大幸福。
  方竹撑着额,在五斗橱前站了好一会,直到腿脚麻痹,才稍稍醒转。这间斗室,实在太小,窗门一关,她只觉得气闷。她决定出去散散心。
  街上倒还尚可,车来人往,总算热闹。她默默沿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走,一棵一棵,好像萧条的岁月。街上的人也是默默的,行色匆匆,一切看上去都落寞。只有偶尔一两声炮仗爆破的声音,提醒人们新年即将到来。
  方竹想,难怪人这样少,一个大年,这个城市里多少人背起行囊回家团聚。
  团聚团聚,人只有团团坐在一起,才叫聚。
  她一个人一条影,还有天上的白月光,与这萧条梧桐倒相称,与这一两声势单力薄的炮仗声相称,但是离开团聚有多么远?
  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一间大酒店前,那边正热闹,有人举办婚礼。方竹就定定站在马路的这一边,看着那边的人如何聚如何散,看着新娘伸手揽起曳地的婚纱,被新郎抱进了加长版的劳斯莱斯。亲众一齐欢笑,把花朵撒向天空,然后就下了一场幸福的花雨。
  多么圆满!
  方竹看得累了,就斜斜靠在行人道的栏杆上,托着下巴,踮起脚。还是不想走。
  不知过了有多久,身后有人在叫她。
  “方竹。”
  她想,这声音多熟悉啊!
  好多年前,在她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声音叫她:“方竹别待在这里。”
  这个声音现在在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想,是啊,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就发了神经病会到了这里?
  她没有回头,她说:“是啊,何之轩,我只是随便走走,路过而已。”
  何之轩站到了她的身边,他静定地看着她。
  在二十层的高度,他从自己的办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眼看到这样熟悉的身影。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对这个身影毫不在乎。可是一次两次,他看着她自信洋溢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用认真的表情和严肃的口吻告诉他,她在追求他。
  他想,这个女孩,短短碎碎的发,常穿简单的白衬衫,看起来还是像个十六岁的中学生。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有种灵慧的漂亮,可是太冲动太直接。
  她曾经在专业课上同老师辩论,选一门讲铭文的选修课,都能够掘地三尺发扬考据精神,非要将老师讲义上的一个小漏洞驳倒。
  这个老师是位就要扶正的副教授,哪里肯同这样顶真的新生计较?可新生计较到了底,把自己写好的论文贴的布告栏里。
  如果是一般的学生,副教授必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方竹的家里人摇一个电话来,副教授也只好当学生淘气。
  他给副教授做论文助理,他接过她打电话过来同副教授论理的电话。那时候他想,骄娇女才有蛮横的才气。
  他同她正面交锋在那次市里的新闻大赛上。何之轩当然认同她做的报导,但并不代表他认输。又是她家里摇一个电话来,他轻易地就输了。
  所以,当她走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她很喜欢他。他在想,他拿什么喜欢她?
  他的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手里。
  她在看他打篮球,看他自习,坐着他的座位,叫着他的名字。他都知道。他还知道,她选修他上过的课,跟着他的老师做报告,把他做的论文当案例。期末还争取拿他拿过的奖学金。
  她也许从不知道他知道她做过的那么多事情。
  有些事情她都没有在意,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譬如,他知道她心情烦闷的时候,会在马路上乱走,会停驻在马路上发呆。
  这么些年,他也藏了许多知道在心间,不曾对人语。
  回到这里的第一天,他竟然看到她的朋友任职这间公司,原来天涯海角的距离,一下缩短到透过一个人就能得知对方的讯息。
  到如今,面对面,已非当日枕边的呵欠。
  方竹还在想,说什么呢?可是就是先笑了,先说话:“我饿了,不知有没有空一道吃晚饭?”
  何之轩就点一点头,带着她走。他说:“附近有一家餐馆。”
  一来一去,谁都不落势。
  方竹和他肩并肩,很友好,很自然。只是心里想,怎么就走到了杨筱光的单位下面,又在想,他怎么会下来?
  她是不好多想的,多想了就会想入非非,过头以后,会更难过。
  她就问他:“工作忙不忙。”
  何之轩答:“比在香港好一些。”
  “菲利普和你不合拍?”
  何之轩笑,她精明起来,能识清他人的眉头眼额,丝毫不差的。他说:“公事公办的话,没有太大问题。”
  往前一拐,就是一间饺子馆。一进去就是扑鼻子的香气。
  方竹用一种快乐的神态选了一个周围人满为患的位子。何之轩从收银台买了单,坐到她的对面,说:“芹菜虾米,没有错吧?”
  方竹微笑,他还记得,但是鼻子酸,不知道应该如何答。
  顿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快要沉没在周围的喧嚣里,方竹问:“回来怎么打算?事情难做吗?”
  何之轩说:“再难的都已经做过了,这一次是想做一些实在的项目。北方有个运动品牌想进一线市场。”
  方竹蹙眉:“有点困难。”
  “不比国际大品牌,本地市场向来排外得厉害。”
  点到了方竹的心上,这时饺子上来了,又鲜又香,她才发觉是真饿了,先吃了两个,才说:“何之轩,你干什么不找港台或欧美的客户?”
  何之轩并没有动放在眼前的饺子,他只是继续说:“你念书的时候常说民族品牌需要扶持。”
  方竹叹息:“是啊,那时候我用美加净,现在的美加净已被联合利华糟蹋得找不到了。我很难过,这些年物是人非。”
  何之轩把她的最末那句话听得这样仔细,轻轻皱了一皱眉头,又说:“那个运动品牌年前才被原厂从外商手里赎回来,现在需要重建渠道。”
  “重新树立信心,树立人生道路,那可不容易。”
  他看她,不好动声色,也不好让她看透,他说:“是不容易。”他看着她吃东西。他知道她面对食物的时候,至为直白,至为可爱,往往会放的更开。
  那一年的情人节,他从舍友那里知道她离家出走。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包了一顿饺子,用小暖锅装好了送去她的寝室。
  她就穿着睡衣,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看起来似足病号。
  他说:“方竹,别待在这里。吃完了以后出去走走。”
  她饿得狠了,吸里呼噜把饺子吃了个精光,有一股狠劲儿。吃完以后,他们去了操场,在那儿散步。何之轩不远不近地跟在方竹后头。
  方竹絮絮说着话,说着她的妈妈。他们那样的家庭,原来沉闷又寂寞。相伴的母女,永远等待父亲的归来。她把她的人生,从记事开始说到上大学,说完以后,她一回头,他能看见她满脸的泪。
  她是一直精神头那么好的人,这一刻就像个脆弱的瓷娃娃。
  他就走到她的跟前,掏出餐巾纸,她一把抢过去,捂住脸,在白月光下不住地哭,嘶声力竭。哭完以后,她开始跑步。她的耐力很好,一圈又一圈,可以绵长地跑下来。跑到最后,泪也干了,眼睛肿着。
  样子不好看,她知道,她又伤心又懊恼地问:“何之轩,你来干什么呢?”
  他说:“就是来陪陪你。”
  她说:“可你听我说了多少废话。”
  他说:“没有。”
  后来他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宿舍。
  方竹在宿舍楼前站定,说:“其实我不需要同情的爱。”
  何之轩看着她,看了有一刻钟那么久,他的手伸过来,拂开她额头的发,往她的额上亲了一亲。
  他说:“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爱。好好睡觉,好好保重,让你的妈妈放心。”
  方竹呆怔,失措,无语。
  何之轩转身离去之前说:“要留在这个城市有点儿困难,没个五六年也买不起房子,我两手空空,不好拖累别人。别人还有家里可以依靠,我去办一个暂住证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方竹还是望住他。
  他笑笑,说:“不过,没事儿。明天早上我给你冲开水。”
  方竹吃得饱了,却发现何之轩面前的饺子动也没有动。她问:“不饿?”
  何之轩却问:“感冒好了一点了?”
  方竹说:“板蓝根万试万灵。”又说,“我对你的项目有兴趣,可以拨一个整版。”
  “好的。”
  方竹又说:“这里的饺子没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轩浅浅笑一笑,开始吃了起来。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饺子只吃芹菜馅。三两口,他吃毕,要拿餐巾纸,方竹已经递了过来,他接的时候,手指一触,方竹猛地就缩了手。
  走出饺子馆,方竹说:“谢谢你的晚饭。”
  何之轩说:“方竹,早一点睡觉,让你的妈妈放心。”
  只这一句话,方竹的鼻子又开始泛酸。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多想上前拥有他有力的拥抱,甚至轻轻的额吻,就像多年前的那个情人夜。那一个吻,把她心里的伤口一一安抚。
  但是他只是说,他没有行动,他的指尖都没有动一动,就这样临风站立。
  月光照下来,方竹看清地上自己的一条影子,和他是分离的。她被风一吹,稍微清醒。刚才才说过的,什么叫做物是人非?都过了这么些年,哪里还有可能旧事重演?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车站就在旁边,这里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烦你送了,再见。”


20.  你我都是认真人

  杨筱光照例度了一个孤独又苦恼的新年。
  方竹自从同何之轩离婚以后,一般在新年会接海外的专题跑国外避年;林暖暖小两口开始急三火四地到处看房,准备来年婚礼。杨爸杨妈探亲去了江苏,她又一向懒得跑亲戚,最后落单过一个电视儿童的新年。
  一般她会储好薯片汽水,让自己尽量舒服。不过也会想,没有感情烦恼的人真是不太好,无聊的时候没有人来陪伴。
  年初五的夜半,杨筱光独自看了一出老剧,叫做《爱情麻辣烫》,不免胡思乱想,谈情说爱也有谈情说爱的烦恼,单单方竹和何之轩不为人知的往事就在她脑子里自动生成八十集狗血韩剧了。
  这时,外边鞭炮声声响,震耳欲聋。杨筱光捂住耳朵,好容易等到清静了,她往床上一躺,黑夜里响了两声凄惨猫叫,像荒山野岭里无主的孤魂,一股凉气“飕飕”就从背脊后升起。
  夜晚的寂寞从来不会让女人美丽。杨筱光举头望天花板,不得不承认,年一过,她又得老一岁了。
  年后,逢春,万物复苏。公司照常运作,职员照常上班。
  杨筱光在年后第一天上班就察觉到办公室气氛的不寻常,同事们窃窃私语。
  “何副总在老总办公室逗留超过两小时。”
  杨筱光一问,原来英明副总何之轩的新提案被否了,他正同高层积极沟通之中。
  她问老陈:“那是一个什么提案啊?”
  老陈说:“打通路,做牌子。”
  可真是大项目了。
  她又问:“东家是哪位?”
  老陈说:“最近才从洋鬼子手里为自己的休闲衫系列赎身的民族产业。”
  这可不是好东家,杨筱光皱眉头,业内传闻赎身价远高于当年的收购价,这间民族产业哪里有钱请大公司来打通路做牌子?
  但杨筱光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她问:“谁会跟案?”
  老陈沉默,神情复杂,随后同杨筱光说:“其实我羡慕‘蒙牛’大手笔,超女以后优酸乳市场份额拿下多少?”
  杨筱光比了下手指头,霍,好大一条数。她摸出苹果去茶水间洗,水声哗哗,她开始纠结老陈纠结过的事件。
  下午,何之轩从菲利普办公室一出来就召开了项目会议,交代任务:企划部制定推广草案和广告片筹备,客服部跟进客户需求,设计部对口外包公司进行CIS系统建设。
  那家服饰厂的资料已经完备妥当地放在每个人面前。老陈看好以后,嗫嚅:“预算?”又闭嘴。
  何之轩说:“按项目签合同,非月费式。”
  成本会计跟着皱眉头了。
  何之轩喝茶,神态自若,忽而说:“下个月香港审计公司会来内审,大家准备一下各自手里的工作流程。”
  重磅炸弹,人人都表现出痴傻状态。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客服经理对杨筱光小声讲:“百度上市的时候,前台小姐是不是也成了百万富翁?”
  杨筱光心里跳得很急,想要琢磨一下领导表情再下判断,不过,领导一如既往没有表情。这也许是领导者的最高境界,我自岿然不动。她突然想,方竹是不是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对于她来说,承仰他人鼻息,只好认命干活。
  何之轩开始介绍这个项目:
  这个品牌资格很老,可以追溯到解放前,一直是本城的名牌产品,改革开放以后迎来第二春,谁知道引进外资是引狼入室,销售通路被蚕食,产品被打压,品牌价值也贬值。
  厂长是个裁缝出身的六十五岁老头,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企业人,铁骨铮铮发誓不言败,到处找咨询公司提供解决方案,但无利润买卖没有人愿意做,对方的经费着实有限。
  为什么何之轩愿意做?杨筱光疑问之后,是在胸口渐渐升腾起一股热气。
  开完了会,她精神恢复了一些,眉眼舒展地走出会议室,一抬头就撞上了菲利普。
  杨筱光恭敬地站好,朝他点头问好:“老总好。”
  这种恭敬并非伪装,她是真心。
  当年新进公司做实习生,为人锋芒太露,惹出同邓凯丝的一段矛盾,最落魄时被贬谪到前台,连换水工都做过。但她不甘心就此落魄,用心努力,花了一个月时间做好一份当时企划部跟案的一个项目市场调研报告,直接发至菲利普私人邮箱,心想,最坏打算便是卷铺盖走人。
  一天以后,菲利普亲自签了一张调令,杨筱光如愿进了企划部。
  杨筱光最常说的是“士为知己者用”,菲利普让她入行,她一直都记得,用出色有效的工作做回报。但日复一日重复劳动,她就要跟着工作一起僵化。
  在去年,杨筱光认真考虑过跳槽问题,但摆不平杨妈,她也不好妄动。适才看到何之轩的项目,跃跃欲试的念头被激发了,她承认她有了暌违已久的士气。
  可站在菲利普的面前,她还是收敛。
  菲利普直接就说:“你跟进的广告拍摄项目也很好,那条广告我看过,年轻人做新的东西总是很快。”
  杨筱光斟酌字句:“第一次做,还在学习。”
  “什么都要学习,不能急功近利。好好做,慢慢来。”
  菲利普笑一笑,杨筱光把眉毛低下来,才看见他手里端着咖啡,必定是蓝山,港佬没有咖啡毋宁死。她还是很知道菲利普的习性的。
  她说:“春季的发布会比较重要,有几样文件需要老总过目。”
  菲利普说:“等一歇拿来我看。”
  杨筱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一个深呼吸。她对着镜子,对着自己笑,笑得有点惨兮兮,腮帮子一鼓,决定豁出去。
  回到了家,杨妈好饭好菜照顾。饭后,母女幸福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杨爸则在一边看着报纸,看到激动处忍不住发飙:“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现在竟然还有这种有伤风化的店。”
  杨筱光凑过去瞅,原来是方竹当日做的暗访。但这上的也太迟了,都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不晓得方竹打了多少关节才让报导见天日。她也真是个不达目的死不休的主儿。
  杨筱光咕哝一句:“这也算三百六十行。”
  没想到杨爸极之气愤,“啪”地一甩报纸,说:“我最看不得学生不学好,追求享受捞偏门。”
  杨筱光这才拿来仔细阅读,方竹将大学生的事儿也隐晦地说了,且用词相当铿锵。杨筱光想,这下好了,这家店大半是要关门大吉的。又一想,还好正太老早撤了。
  她打个哈欠,屁股旁边的手机震了一下,是个没有名片的手机号码。她接起来问:“谁啊?”
  对方迟疑了一下。
  “谁啊?”
  那边声音传过来。
  “我是潘以伦。”
  杨筱光被唬了一下,真是想到曹操,曹操电话到。
  “正太?什么事?”
  那边仍在思忖,也许在想措辞。杨筱光静静等待,听他继续说。
  “请问拍摄款是什么时候打入天明账户的?”
  杨筱光一呆,随即明白:“难道你尚未拿到薪水?”
  潘以伦不做声,隔了半晌,才说:“梅丽坚称你们公司尚未划款。”
  杨筱光竖眉毛,难道天明都要等客户付款,才给员工支薪水?但要一个男人开口讨问薪酬,那得多艰难?她想一想,放低声音说:“我明天会催促财务部划账。”
  那边似乎松了一口气,说:“好的,谢谢。”
  两人又是一阵无语,才各自挂了机。
  这个潘以伦,总有很多难言之隐的样子。一如何之轩。人生几多复杂,世道几多艰难。杨筱光回房间蒙头倒下,不再多想。
  次日上班,办公室里气氛沉闷,鲜少有人发言,都各自闷头做自己的事情。
  菲利普一反常态在办公室内巡查了几次,同老陈等人亲切交谈片刻关于业务上的事情。一直到领导喝咖啡间隙,大伙才开始交头接耳。
  杨筱光交叠起双手,撇着小嘴,头脑紊乱地发呆。
  “以后该听谁的?”有人小声问出她心内挣扎的问题。
  不管怎样,人人都怕一人事二主的,到时候两条船都易翻。
  何之轩电话过来,杨筱光接的。
  “让老陈来我办公室一下。”
  菲利普又正好走过来,杨筱光便写了一张便签,丢给老陈。老陈瞪圆了眼睛,先不动,而后慢慢硬着头皮站起来,真正芒刺在背。
  她为他默哀,目送他在菲利普关怀备至的注视下,进了何之轩的办公室。
  这一去就是半天,老陈回来时手里夹着一摞计划书,对杨筱光发任务:“和‘天明’的合作还要继续下去,你要跟进梅丽那边的公关事务。另外——”他把一本文件夹放在杨筱光面前,“组织一下对这个项目的市场调研,一个月交报告。”
  杨筱光张口结舌,最后只记得说:“老陈,你别忘了咱们的款子还没结给‘天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