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07

zhuzhu6p: 长大 1-5


  契子  铁娘子*水孩儿

  第一节

  五.一长假中的一天,明媚的阳光,温和的微风,不冷不热的天气。首都周边最著名旅游景点祁县,青山绿水之间,盛放的桃花,浅粉和雪白连成了片。
  叶春萌的脸上带着一个与身周的美景很协调的笑容,对给她递果汁的她的第n个相亲对象李先生礼貌地说谢谢。
  是的,第n次了,至于n等于几,她记不清楚,但是该不会少于10吧?
  自从过了30岁生日之后,不但是父母,连身边的朋友,朋友的父母,科里已婚的同事,当年同宿舍的,如今已经是娃妈的女同学,纷纷开始先于她而意识到了形式的严峻,而开始替她张罗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半年前,跟着老公移民去了加拿大的张欢语带着两岁半的儿子回国探亲,连同从美国回来跟儿研所合作预防新生儿畸形项目的陈曦一起,跟她在一家港式西餐厅小聚。张欢语一改少女时代说话的绵软温柔, 声色俱历地数落儿子偏食的坏习惯的间隙,居然没耽误了给老公的中学同学李先生做了一个生动全面的广告。
  “总之一句话,”张欢语把一勺胡萝卜塞进儿子嘴里的同时,为广告做着最后的总结,“跟你一样各方面条件顶尖儿,就是这些年工作又忙眼又太高,错过了黄金年龄段儿的大龄青年。”
  叶春萌加快咀嚼已经在嘴里的牛排,很想腾出舌头为所谓自己‘眼光太高’解释两句,她觉得这至少不符合最近一年来在各方好意的强迫之下,走马灯似的相亲的结果。
  在n大于等于10的n次相亲之中,她极少可以运用到大学时代已经炉火纯青的‘婉言拒绝’男生的技术与艺术。他们中的一多半在听她如实讲了自己作为一个急救中心主治医生的工作节奏之后表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其中最实诚的一位当即发表了感慨,说都说女的当老师和医生最好,文明稳定,但是我看当医生不成啊,根本顾不到家嘛!她表示赞同地点头,并且开始跟他一起讨论究竟什么职业最适合一个有家的女人。这位仁兄继续发表看法,认为搞金融的女人过于强势精明,做工程类的女人没女人味儿,IT行业泡沫太大不够稳定,服务行业是绝对不行——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叶春萌建议他下次还是找教育行业的,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毕竟作息尚算规律,而且有寒暑假,方便照顾孩子啊!这位仁兄点了点头之后又遗憾地说,高校教师还行,中小学的,女人占的比例太高,女人太多的地方,是非实在是多,好多当中小学老师的,特别八婆!
  当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这么坦白,他们多半感叹当医生的还真辛苦啊!真是天使,白衣天使,神圣!但是大概他们相信‘可敬的女人多半并不可爱’,所以在一看见她便赞她比照片上更漂亮,气质更优雅,当惊讶地发现她工作竟然如此辛苦,重要,又表达了对她职业的敬意之后……并没有表达想要进一步交往的巨大热诚。
  最进入状态的一次,是跟一个某名牌大学的历史系副教授,小有名气的作家和青年学者的约会。青年学者个子高高,清瘦斯文,笑容温和谦逊,一见面便让她有了些好感;他举止得体,帮她开门,拉椅子,布菜的时候体贴而又不失分寸,他并没等她坦白交代自己一个月至少5个夜班另有不下五个夜里被从家里叫到医院之前,便表示知道一个医生,尤其是急救中心的医生意味着什么;他带着无尽的感情回忆,一次父亲出国期间母亲突发心梗,11岁的自己头一次体会到恐惧与无助,而随后急诊医生将母亲从死亡线上带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想,这就是他心里的上帝。
  那天他们吃完了饭他又提议去喝茶,那间有着流水和珠帘的茶社,一直有年轻的女孩子在屏蔽后面弹古筝,他给她娓娓地讲那首曲子的来历的时候,她有些微醉,居然聊起了少女时代喜欢过的沈从文,梁实秋和萧红……假如不是呼机这时候没眼力见儿地响起来的话,也许那真的可以是一次成功的相亲。
  住院总大夫说送来四个民工,剧烈呕吐,意识尚清醒,怀疑中毒;有休克指征,说当时值班的两个三线在对一个颅脑损伤患者,一个心肌梗死患者急救,只好电话请示她这边的治疗方案;当她对着手机交代他收集呕吐物做分析,注意清除口腔异物保持呼吸道通畅,严格监测尿量并查尿常规,抽血查血氧饱和度,补液注意电解质平衡……她说完之后抱歉地对对方说不好意思这个住院总新上来没俩月她不放心得回医院盯一眼,发现周围两桌的茶客都在往她这边瞧过来;她猛然意识到在这人们都在这淡淡茶香幽幽乐声偶偶低语的地方,自己中气实足毫不避讳地嚷嚷呕吐物粪便尿液实在当算得扰民,她略微尴尬地站起来,再次向对方表示歉意并准备离开,他迅速招手叫服务员来结帐,说开车送她回医院。她很感动对方的体贴,但是直觉跟她说现在什么地方不对了,似乎方才进入状态的协调融合如今已经偷偷消失。
  那天她踏进急诊科的同时送来一个肝癌晚期呕血的患者,在轮床上已经昏迷,血不断地从口鼻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撒了一路;四个民工已经确定为食物中毒,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所有检查结果之后又给年轻的住院总提了几条建议,然后就参与到那个刚送来的肝癌患者的急救之中了。
  当患者情况暂时稳定,她掀开急救室的帘子一边摘满是血污的手套一边活动了下筋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相亲对象坐在楼道的长凳上,脸色苍白,手里拿着杯葡萄糖水;看见她,他自嘲地摇头,说我竟然晕血,真是丢人,给护士同志添麻烦了。她歉疚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看见自己前胸还有方才病人喷出的血迹,赶紧往后又退了两步,他瞧着她,神色竟然带着些许失落,说我真可笑,以前想起医生就是一片最洁净的白色,是最干净的工作,从来没有想过白衣后面真正的颜色。自己居然象一个中学生一样,进行了一场基于自己想像上的崇拜与向往。
  她理解地笑笑,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坐下,她说别说你,就是我自己,考医学院的时候,甚至是念了两年,进医院之前,心里都还是跟你完全一样的想法。不经历……又怎么会知道?后面的话她却没跟他说,事实上,这个许多人眼里洁白纯净的世界,除了血的颜色,呕吐物和粪便的颜色之外,尚还有着更多的颜色,只能体会,却真的难以言说。
  之后他成了她一个可以聊天,偶尔一起吃饭的朋友,他笑称自己正在努力纠正自己的洁癖与精神洁癖,她哈哈大笑,说纠正什么,人可以有机会保持这种洁癖,其实也是某种程度的幸福啊!


  第二节

  当叶春萌迅速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近来相亲的情形,把牛排已经嚼碎咽下,抓着叉子,准备驳斥张欢语关于她‘眼光过高’的评价,并且哀叹一下自己的现实处境之时,张欢语皱着眉头把她抓着叉子的手推了推,说你跟人吃饭时候可别拿标准握持针器姿势,谁看着不得心里别扭?周老师当年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不至于保持到现在吧?
  “周老师这个关于正确持器械手法的心理阴影是留给我的,你记错了。”陈曦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当了妈之后的张欢语似乎特别具有忽略他人异议的强悍。她忽略了儿子不要吃水果而要吃冰淇淋的要求,把一片西瓜塞进他嘴里的同时,忽略了陈曦的提醒。
  张欢语继续对叶春萌道,“你以前可是最女孩儿的女孩儿,那时候那帮男生叫你什么来的?水孩儿!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处处可都透着温柔妩媚。你说,干这行就是害人,10年下来你那点儿水劲儿都给抽干了!嘿,这个我老公的同学李先生,麻省理工学院4年拿下来的电子工程博士,现在已经是x公司的美方代表,技术总监,绝对一人养家没有问题。你要是跟他结婚,干脆辞职得了,我跟你说,”她抓起一张餐巾纸让儿子擤鼻涕,然后用另一张把他吃得满是水果汁的小花脸擦干净,“我这辈子最轻松快乐的一天,就是移民下来了,把辞职申请交给科主任那天。中国的临床大夫,那就是对正常人的摧残,身体上和精神上。”
  叶春萌想了想,确定张欢语不大可能真正关心她是否‘眼高’,更不大可能有兴趣听她的相亲经历,于是将原本准备出口的较真的解释咽了回去,但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她疑惑地望着张欢语问,“这么一精英,钻石王老五,难道没有相亲对象需要25岁以下的要求?”
  “这就是最难得的地方,要不说你得把握住呢!人家没那么肤浅,知道年龄相近更有利交流,交流对婚姻那是相当的重要。再说,你也别妄自菲薄,其实女医生听起来很有档次——就是别细想!再说,”张欢语打量着她,很诚恳地说,“萌萌你还是漂亮,也一点儿没见老,比20时候还多了味道。不过,这一过三十,很快可就老了,你得趁……”
  陈曦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打断张欢语,“趁过期之前赶紧卖出去。”
  张欢语皱皱眉头,“小曦你别打岔!萌萌啊,你看就这周,找个有情调的地方,见个面儿?”
  “哦……太可惜了。”叶春萌摊手,“我后天就下乡了,半年,林县。”
  “下乡?还半年?”张欢语惊讶地望着她,“这又什么破规矩啊,以前还没有。”
  “就是去年从咱们学校教学附属医院开始试行的啊,咱们学校系统的医院是要一年。咱们上学时候,周老师他们不就一直在讲嘛,中国医疗最大的问题,就是基层医院跟大城市的教学医院技术水平相距太大,北京上海的水平越来越接近国际先进水平,但是绝不代表中国的水平。之前那种,一年下去一个专家队,敲锣打鼓扯红幅地,不到一个月又走了,顶多几个会诊几个手术造福个别人,人走了,技术也带走了,对当地的帮助不大。真正起作用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大医院主治医以上的大夫长期连续地下去嘛,在当地医院作为普通工作人员出门诊查房带学生,这样才能真正扎实地提高当地医院自己的水平——不是输血,是提高造血干细胞的造血能力……”
  “哎呦得了,别跟我说这个,脑仁儿都疼。”张欢语连连摆手,“当年还真特崇拜类似周老师他们那样的理想主义,等我干了几年下来就觉得那简直是怪胎。哦对,就是你们当年叫的,变态,我说萌萌,你再干下去可也有要变态的趋势。”
  “咱们学校系统去年开始试行之后,我们几所市属的医院今年也开始试行。我这是第一批,后天就走了。得,你白费心了,见不着黄金单身汉啦。”叶春萌耸耸肩膀,“遗憾!”
  张欢语皱紧眉头,想了会儿,忽然一拍手,“林县?那旁边不就是祁县,著名的风景区么?离北京市区也就2小时车程,他开过去也不是多大的事儿,顺便赏景!这回正好啊,咱们别老饭馆啊咖啡厅啊,俗!让我安排安排,你们俩在祁县著名的桃花渡见!”
  叶春萌愣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说,“那个桃花渡……那个,冬天没的好看,总得等着开春吧?再说,我刚过去,还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安排呢。”
  “你瞧你还推三阻四!不过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光秃秃地去也没劲。你让我好好安排。”
  叶春萌完全没想到,学生时代丢三落四许下的承诺过了三天就少有记得起来的张语欢,这次竟然显示出了超强的记忆力与责任心。半年之后, 她在林县的工作即将结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市区,她已经忘了钻石王老五这回事儿的时候,突然接到张欢语的越洋电话,说你在那边事儿也完了吧?马上五一,我已经跟李先生说好,五一长假,选一天,你们在桃花渡见。你,记着,打扮漂亮点儿!
  叶春萌握着电话连说谢谢-----她是真的感动。无论如何,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如此关怀和尽力,相亲对象条件还真是少有的好,张欢语可也不枉是当年的好姐妹了。
  李先生长相甚为普通,节日旅游旺季,混在桃花渡自然景区入口处的人群中,甚难找将出来--多亏现代的通讯工具手机,当叶春萌对着手机说我已经到了并且交代自己的穿着打扮,同时四处张望了几分钟后,终于与另一个对着手机交代自己高度穿着特征并且四处张望的人接上了头。
  “不错,今天体会到我们做通讯器材的实际意义。”他边和上手机边笑,“要不今天咱们就得各打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白牌儿接头了,可更傻冒了。”
  叶春萌笑了出来,并且对相貌普通的黄金王老五有了挺不错的第一印象。至少,她想,在这么个好天气里有个不讨厌的伴儿春游,也绝对不是个坏事。
  但是……大约某些人就是跟‘相亲’相克。
  当叶春萌的呼机尖锐地响起来的时候,这个念头窜上了她的脑子,她强烈地预感到这今生第二次对相亲对象产生了一丝好感的相亲,即将被医院的呼叫破坏掉。她看了看呼号,着实惊讶了一下,是急救中心——自己应当是五一过后才回去报到,就算那边天塌下来,照说也不至于指望上她啊!总不成,头儿预感到了她正在相亲?
  她打回去,听了几句之后脸色变得严肃,应道,“我没在林县,不过离祁县更近……有大概半小时山路……没问题,立刻过去。”她说罢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跟李先生说了句‘抱歉,附近突发状况,大批伤员送到祁县医院,中心让我立刻就近过去帮忙。’说罢把旅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跑着地冲门口折返回去。她们现在的位置是在桃花渡的谷底,返回入口处要翻过方才下来的缓坡,不陡,只是颇影响速度。
  叶春萌保持着平地跑1500米的速度爬了有10多分钟的坡之后,发现李先生也跟在她后面跑回来,见她回头,他喘着气说,“你体力可以啊,我隔天跟健身房锻炼的,跟着你还有点吃力。”
  “我每天早晚各跑5000。”叶春萌边跑边说,“自从进了急救中心开始。”


  第三节

  祁县县医院内,一片充满着焦灼与恐惧的混乱。
  副院长任卫东满头的大汗,白大衣畅着怀,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汗浸透,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脖子上还夹着一个打开的,他力图提高声音压过身周的嘈杂,近乎‘声嘶力竭’地对着手机喊,“我们急需支援……两辆超载的旅游大巴在山道上对撞翻了,一辆滚坡下了,现在全部就近送到我院……3人已经昏迷,有颅脑损伤……4人现休克体征……近三十人有不同程度的骨折,7人有开放性骨折,至少有6人高度怀疑腹部脏器损伤……太超出我们的接诊能力了……”
  他又讲了几句,和上电话,抹了把汗,看见迎面一个一身淡灰休闲装的漂亮姑娘一路跑进来,刚要说句,“今天特殊情况,不允许任何家属探视……”这姑娘却从包里掏出工作证,“市急救中心叶春萌,前段在林县工作,刚才接着中心电话让我就近先过来支援这边。”
  任卫东仔细看了看她工作证再瞧瞧她,还是有点犯嘀咕——不穿白大衣,今天还专门扑了脂粉的叶春萌看上去相当的年轻秀丽,似乎跟‘急诊医生’不太搭界,固然工作证上有照片有介绍,但老任想,这顶多也就是几年的住院医吧?一个丫头片子,她就算是市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那也还是个丫头片子啊!给我派这么个来,能顶个啥用?裹乱啊?
  任卫东嘀咕的功夫,不远处护士带着哭音惊慌地喊,“刘大夫刘大夫,这这窒息了……”
  被喊的刘大夫此时正在给一个休克的伤者量血压测心律,正在为这20,40的血压急得额头见汗——简单的检查已经提示这个病人有内脏出血,需要紧急剖腹探查手术,可是此时这里所有具备做相对大型手术能力的大夫,都已经在手术室了……他听见喊抬起头,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该如何反应,这时候他看见一个穿休闲装的女孩子已经冲到了心跳昼停的伤者床边,飞快地叩诊伤者心脏两肺,扒开眼皮察看瞳孔,然后扒开嘴察看口腔,对护士伸手,
  “酒精棉球,刀片。”
  “啊?”
  “快,酒精棉球,刀片!剪刀也行。”她的声音带着不容质疑的命令,护士依旧发着懵,先拿镊子加住两个酒精棉球递给她,然后找到了一个缝合包,拿出剪刀。
  她摸了摸伤者喉咙的位置,接过酒精棉球飞快消毒,然后接过剪刀,在已经窒息得脸色发绀的伤者甲状软骨处,一剪刀剪开一条横的口子,鲜血迅速漫出来,接着,气体进出,将血液冲出一个个气泡,随着血色气泡一个个地涌出,伤者脸上的青紫减退,心律逐渐恢复正常。
  “还有其他昏迷病人吗?昏迷病人一定注意保持呼吸道通畅,舌头拽出来,注意清理口腔内黏液尤其是血块。”
  叶春萌交代身边的小护士,并且已经找到了另一个昏迷的病人,她找到棉签,扒开伤者的嘴,仔细清理口腔里的黏液,痰,和血块。
  “这是急救中心第一批过来的叶同志,”任卫东在心里感叹市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她还就不是一般的丫头片子!他挥手冲一个抓着化验单小跑过来的护士喊,“去帮叶同志找白大衣和听诊器!同志们,再坚持坚持,急救中心和第一医院的支援同志马上就过来了!我们遇到了医院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大考验,同志们顶住!”
  ……
  当叶春萌给一个20不到的气胸伤者做完闭式引流之后,身周已经是相当的安静,只间或地可以听见伤者低声的呻吟和来往医生护士的脚步。她微笑着轻拍伤者的肩膀,“不用紧张,暂时没事了。好好睡一觉。”
  她直起腰,转头看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墙上的挂钟指着12点的位置,她活动了下腰和脖子,又去察看了一下已经睡着了的,两个肋骨骨折伤者。他们现在都呼吸平静,只是时而抽动一下嘴角,大概是梦里,伤口依旧疼痛。
  叶春萌轻轻地给一个被子退到了腰际的伤者把被子掖好,之后对正在调整输液速度的护士点点头,脚步很轻地走了出去。
  大部分重伤员已经陆续由当地医院或者从市区其他医院赶来的医生陪同下,转到了市区的几所大医院去,一些轻伤伤者已经回家。此时县医院的手术室内,还进行着几台手术——那是几个腹腔脏器伤的伤者。
  叶春萌双手插在兜里,朝手术室慢慢走过去。急救中心的其他同事在她到达之后一个多小时从市区赶了过来,现在她的两个同事应该在配合县医院外科医生进行手术。她在猜想这次是谁带队过来,何副主任还是张主治?半年没见,自己居然非常地想念他们了。尤其……尤其是在这么一场急救之后。
  门外伤者的家属或蹲在角落低低抽泣着,或互相依偎着茫然地盯着手术室的门,有一个40来岁的妇女一直在走来走去,略微神经质地跟自己唠叨,救得过来,一定能救得过来……能挺过去……
  叶春萌忽然想,让张欢语厌烦到了将有能力辞职的一天作为今生最快乐的一天的‘医生’这份职业,承受着比律法行业金融行业更大的压力付出着绝不低于他们的体力精力却并没有那么高的物质回报,那么它除了糊口之外,还给了自己什么?居然让自己并没有过想要离开的渴望?
  或者,就是跟病人或者家属,说,“状况暂时稳定,度过危险期”那一瞬间,的那种,不仅仅是喜悦不仅仅是满足也不仅仅是如释重负的……没有经历过,便无论如何无法体会的感觉?
  手术室的门打开,两辆轮床先后地推出来,散在各处的家属一下聚了过去。叶春萌在人群的包围中看见了何副主任和跟自己同年进去急救中心,比自己小了半岁总是逗贫地管自己叫亲姐的小刘,她正想扬起手臂打招呼,目光落到任副院长身边正跟家属交代病人状况的大夫脸上,她有些发愣。
  十多分钟后,家属簇拥着轮床向病房而去。何副院长转身一一地跟身边几个人握手,“真多亏你们啊,下来得及时。这咱们医院外科医生还真没有足够处理这种严重脏器损伤出血的能力啊!感谢你们!”
  “嘿,互助,互助!”何副主任笑着道,接着冲方才一直跟家属交代情况的大夫道,“早听说第一医院周明大夫手术的精致完美,今天可算是亲眼看见了!——看得心旷神怡,真是心旷神怡啊!”
  周明抱着双臂低下头,倒象是有点不知如何回复这么直接的赞美。
  “哎呀小叶同志!”任副院长此时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叶春萌,热情地招呼,“下面也都消停了?小叶同志辛苦!这是最早到的啊!”
  叶春萌笑着走过来,小刘夸张地奔过去跟她拥抱了一下,“亲姐,半年不见我可是想死你了!”
  “去你的。”叶春萌把他扒拉一边去,冲何副主任叫了声头儿,然后,转向周明,微笑,“周老师,10年没见了。”
  周明愣怔了好一会儿,“这……这是……”
  “我们那拨一共七个,女生占了四个。”叶春萌笑,“您当时抱怨,怎么女生这么多?”
  “哦对,你是叶……叶春萌”周明一拍脑袋笑了,“陈曦那届。你不是我病区的,是程学文还是韦天舒那边的?”
  “小叶同志是周大夫的学生?”没等叶春萌答,任卫东一拍巴掌,“名师出高徒啊!哎我这个老糊涂的,刚看见小叶同志跑进来又没穿白大衣——就是个小姑娘嘛,我还心说急救中心给我弄这么个小姑娘来糊弄我们?这有啥用啊?真是!老眼昏花!”
  “哎呦任副院长,我们头儿可是把心腹爱将给您派过来了。我姐,这我们急救中心有名的铁娘子!”小刘笑道,“您说,要不,她人都不在中心,头儿能立刻想起来她就在左近?我姐这可是,出了紧急状况,头儿们最先想的起来的人之一!”
  “你就扯吧,”叶春萌白了小刘一眼,听见周明重复了句,
  “铁娘子?”
  他不能相信似的看向她,“铁娘子?我记得当年……我可能记错了。”
  “您没错。”叶春萌微笑着道,“他那是胡扯的。对,我从来就是最爱哭,最娇气,最说不得,也给老师惹了最大麻烦的一个。”


  第一章 19岁的纯真年代

第一节

  陈曦曾经对着叶春萌认真地说,美女这种生物,绝对并不只是那层皮囊与芸芸众生不同,其内在的构造,也一定迥异。
  说这话的时候陈曦正在一边把徒手扯断的长度不等的香肠段丢进煤油炉上的小锅里,小锅里是老干妈宽条方便面,已经加进了白菜,鸡蛋,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而叶春萌正平躺在床上,脸上涂了蜂蜜鸡蛋清,其上铺着削成薄片的黄瓜片和西瓜皮,而她手里还举着本席慕容的诗集在翻看。
  听了这话叶春萌啪地把手里的诗集和上,几乎立刻要坐起来质问陈曦这话什么意思?但是身体才跟床板呈不到15度角的时候脸上的黄瓜片就有下滑的趋势,于是她又躺了回去——陈曦揶揄她又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止是第十次,第一百次,其次数几乎不会小于她们俩认识的天数,于是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陈曦的揶揄’而让已经耗了她一晚上的护肤前功尽弃。
  叶春萌和上诗集的同时陈曦拧熄了煤油炉,半闭着眼睛把鼻子凑到小锅上方深呼吸了两下,然后睁开眼。
  假如叶春萌象陈曦一样牙尖齿利的话,她现在就可以对陈曦说,恋食症患者除了外在比普通人民群众肥胖——即使现在没有以后也终将如此——之外,脑构造也一定与众不同;普通人民群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日复一日地在晚饭时间已经将一份红烧排骨或者粉蒸肉加一份青菜3两米饭吃得盘干碗净之后,临睡前对着一包加了俩鸡蛋和一根廉价香肠的方便面,能够流露出类似考古学家看着先秦时代的瓦片,物理学家看着终于成功的实验,或者地主老财望着面前金灿灿的元宝的时候那种,至喜悦而满足的神色。
  但是叶春萌是美女,美女是温婉的,陈曦深知这种温婉,所以从来不担心叶春萌的反唇相讥。
  “真的萌萌,”陈曦端着几乎漫溢的小汤锅,坐到离叶春萌更近的位置,希里呼噜地边吃面边用手背抹掉被自己加进面汤里过量的辣椒酱刺激出来的鼻涕,特别诚恳地对着叶春萌说,“我经常思考,有不爱美的女人吗?我觉得没有。但是这个向往美的女人与美女的差别,它就在于实现‘向往’的能力。”陈曦挥舞着筷子,脸上除了诚恳之外还带上了些许感慨,“除了这个基础本来就不同之外,美女就是特别有美的能力和毅力,以至于越来越美,脱出众生的范畴,无论内在和外在。难道我不想纤体护肤吗?难道我不想用文学艺术充实自己吗?难道我不愤恨棒槌四肢水桶腰吗?天哪,我每天都在想,明天少睡一会儿早上听听交响乐,晚上看会儿名著,明天少吃口红烧肉开始跑步和跳绳,每周少打点无聊游戏多做做美容……可是,上帝,总是明天!”
  当叶春萌看着陈曦眼中那种失落和痛苦的时候,骤然间开始替她难过,她一时间完全相信了陈曦的坦白,急于安慰她,
  “你别瞎说,你哪里棒槌四肢水桶腰了?能吃能运动,你体型多么健美……”她说着,猛然感觉到脸上片状物的脱落和凝冻状物的碎裂——方才为了这折腾了一晚上的面膜而忍了被她挖苦不吭声不动弹,这时却为了安慰她的失落而在还有15分钟就大功告成之时前功尽弃。
  叶春萌懊恼地拍了下脑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到陈曦狡猾的笑,她立刻明白又被她耍了,恼火地抓起床头的笔记本朝她脑袋砸过去。陈曦躲过,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搂着叶春萌在她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
  “我真喜欢你真的萌萌。”陈曦哈哈大笑,然后又颇感慨地说,“其实认真地说,美女最最好的地方,就是心地特别柔软善良。”
  陈曦这绝对是真心话。
  她喜欢叶春萌,固然有时候觉得她的纯洁近乎于幼稚,还有时候觉得她的善感有点儿为赋新辞强说愁的莫名其妙。但是无论如何,跟一个美丽的心软的而且还特别体贴的姑娘做朋友,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种享受。尤其是这个世界上其实充斥着不少不幸长了张傻姑面孔却象林妹妹一样心比天高的姑娘,假如你曾经有幸或者不幸地与这样的姑娘相处,时时笼罩对方那种又敏感又多疑又骄傲又自卑的,时而幽幽时而忿忿大多数时候不满不平总是不太高兴的情绪之中 ,都无法否认对比这种分类中的众生,叶春萌这样心软貌美的姑娘是多么地可爱。固然陈曦怀疑自己大约也一定程度地可以归入这个不太可爱的范畴之内,但是陈曦认为越是这个范畴中的同志她越没法跟同类相处。
  叶春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她相信陈曦这句说的是真话——或者说她希望她说的是真话。被人待见是件幸福的事儿,尤其是被一个有趣的,自己也待见的人待见。任何人都需要有个可以说说心事的知己,尤其叶春萌这样多愁善感,总是有许多的心事需要跟人分享;分享心事的知己绝不需要是个自己的崇拜者——赞美听得多了就会起腻,更加不能是个呆瓜,你总不希望你唠叨了半天,对方的反应完全不得要领,而陈曦,绝对是那个有本事把话说到你心坎儿上的妙人儿。


   第二节

  “下礼拜就进科啦。”叶春萌仰起脸,带着个颇神往的笑容。
  陈曦瞧了她一眼,“拜托,从上礼拜你就唠叨了。”
  “考医学院,不就为最终穿上那身白大衣吗?”叶春萌托着下巴,那张微笑的脸,带着那种属于很单纯的理想的浪漫,实在是相当的动人的。
  “得了,我可是从小就没打算过当大夫。”陈曦撇撇嘴,“高考时候,我想考清华建筑系,但他们收人太少,我二模又考得相当砸,心里没底就没敢报,生怕考不上再给我分到核物理去,咱那年政法学院不对理科招生,电子计算机啥的我又怕太辛苦,想来想去女孩子学医还是比较好听,咱学校又还算名校,就这么爬贼船上了。谁晓得这比人家学电子计算机的学的可不轻省啊——等工作了,还得更苦。反正我想好了,毕业了我也不干临床,所以啊,进科不进科,对我没啥意义。”
  “你不干临床是怕苦?”叶春萌脸上挂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尽人皆知的理由吧?嘿,世事难料,还说不定,你一进临床就爱上了,到时候都舍不得离开呢。哎,你不觉得吗?这学期的临床课可有意思多了,临床的动物实验也比生理生化的实验有趣……”
  “这个不好说——讲课的老师帅了一个档次,我怀疑我是因此更喜欢上临床课。”
  “得啦,也就是外科的韦天舒帅……”
  “想想我也就觉得外科课最有意思。”
  叶春萌连连地被打击热情,正经有点火了,不高兴地咣当躺到枕头上准备拉上床帘。
  陈曦嘿嘿一笑,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好好,当白衣天使多好啊,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那宣誓时候我也挺热血沸腾的啊。这不是,因为一些客观情况,我反正也天使不了了,阿Q呢嘛!嫉妒,我这分明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叶春萌矜持了一会儿,毕竟耐不住想抒发感慨的愿望,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继续满是向往地说,“当临床医生多好啊。我从小就崇拜大夫,那身白大衣,穿身上,我从来就觉得比什么衣服都好看,干净,肃穆,神圣……”
  陈曦硬生生地咽下了“白大衣好看不好看也得分人穿,穿韦天舒身上确实好看,可穿外科主任李宗德身上,可跟公共食堂卖门口卖包子馒头的大叔没啥区别”——虽然咽下了,但还是不能昧心地点头,她拿筷子徒劳地捞着小锅里幸存的方便面渣。
  “那天内科见习赶上心跳骤停的病人急救,看着监测器上的一条直线,我心都到嗓子了,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外面就是他妻子和2岁的小孩,我当时想哭,更不要说他妻子是怎样的心情了……然后,李大夫一系列的紧急措施,准确及时安装起搏器,那人恢复了心跳……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我都觉得看着李大夫,好像看着上帝……”
  “邪乎了啊。”陈曦在嘴里咕哝了一句——但是并没有让叶春萌听到。陈曦从来很懂得开玩笑的分寸,但是实在受不住叶春萌的抒情了,她想了想,只有把话题带开。
  “我在想韦大夫得有多少崇拜者啊?所谓英才,这就是英才啊。又帅,说话又风趣,好几个市级国家级的创新奖项……”陈曦说着,倒真带了几分认真的赞叹,想起来韦天舒第一次与众不同的亮相。
  他给她们讲外科总论的肝胆部分, 推门进来,一下就让人眼前一亮。接着,没有幻灯,不写讲义,胳膊下面夹着本跟学生手里的完全一样——而且崭新得貌似从来没有翻开过的外科总论就溜达了进来。走到讲台后面,啪,把书往讲台上一放,翻到他要讲的那页,忽然又把书和上,推到了一边儿去,冲着下面咧开嘴,露出一排可以做黑人牙膏广告的白牙乐了。
  “这书啊,回头自各儿回家看去。都大二了,还不会看个书吗?再说,我觉得这书写得推呆板。我给你们讲点有意思的,新的东西。”
  在他之前,并没有一个老师,可以把课讲成故事,而且是让人一会儿揪心一会儿乐的故事。虽然是故事,但确乎又跟他要讲的那部分内容相关。他乐呵呵地说,要看理论,你们都该有了看书自学的能力,不明白大可以来问我;要说技术细节,还得是看手术录象,进院见习实习才有印象,他的故事们,或者还附以他的个人风采,激发了这帮学生对他所讲述的内容最大的好奇与兴趣,非但是书,回去之后相关资料都读了不少,而接下来的试验课和见习课,前所未有的积极。
  “韦大夫确实不错。”叶春萌点头,“但是,侯大夫(她们的组带教老师)不是说了,在大外科,要论‘让人服气’还得是咱们未来的外科教学主任周明周大夫。哎,我在想啊,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比韦大夫还让人服气?”
  “那不就是侯老师一个人说的,又没……”
  “韦大夫也说了啊。”叶春萌坐了起来,“那天韦大夫跟咱们说,动物试验外科手术模型一定要认真——如今把狗当成人,今后才能把人当成狗……他看着咱吓一跳,又说如果用周老师的话来说呢,就是你今天对动物试验严肃对待,技术技能练得越过硬,以后对着人的时候,越能够沉着冷静。他又说因为周大夫下乡定点医院的培养基层外科大夫去了,所以没能给咱们上课,不过他是咱们教学主任,早晚能碰上,赶上周老师带教学,是不是咱们的福气就不知道,但一定是咱们今后病人的福气,那是没错的。我觉得韦大夫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特别认真,跟他嘻嘻哈哈开玩笑的样子根本不一样。”
  陈曦没说话。
  八卦之心人皆有。更何况是19岁的女孩子。
  固然经常嘲笑叶春萌和同宿舍其他女孩子‘幼稚’,但是听着从这顶尖的医院牛烘烘的外科里学术拔尖的侯大夫到‘传奇’的韦大夫,提起‘周明’二字带着的那份敬重,陈曦也忍不住好奇,只不过,忍着,偷偷地好奇,没把‘幼稚’表现出来。
  周明,33岁,现在最年轻的大病区主任,副主任医师——当他在31岁时候破格提升为副主任医师时候,也是全系统四个教学医院三个附属医院最年轻的一个。
  然而,若论他得到过的全国奖项以及保持的‘纪录’,却没有韦天舒多,论国际期刊发表的文章,也没有另外一位病区主管程学文级别更高……
  看了不少有关社会阴暗面以及从古到今的人事斗争的名著的陈曦,一贯善于怀疑,从来不象叶春萌她们那么容易相信更加容易感动。她忍不住想,这位传说中的周明,其实就是老好人一枚,才华平平但是人缘良好,所以倒是不招人嫉妒,更可能是会‘为人’而并非会‘做事’,杰出如韦天舒者,木秀于林,加上性格狂放,恃才傲物,一定不会对上司溜须拍马,也不见得会去围平级与属下,在人望上,确乎是不会超过那些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的。
  况且,下乡?
  这俩字,让叶春萌感动地说“冲着这个就说明他人好,肯做苦差使”,却让陈曦有点反感。陈曦很自然地觉得这是走‘政治路线’,而当时的陈曦跟许多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一样,对任何‘政治路线’根本懒怠想理由地就先赋予了无限的厌憎。而走‘政治路线’的人,通常是与‘专业上无能’——或者是‘相对专业上无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不过,陈曦并未曾把这一番怀疑说给任何人听。善于怀疑的陈曦倒是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怀疑搁在心里,未到怀疑被证实的时候,通常并不太发表感慨。
  在‘周明’的问题上,陈曦应该感谢自己的这个好习惯。如果她没有这个习惯的话,那么难免,她的这番怀疑要大大影响她‘考虑问题特别精辟’这个宿舍公认的盛赞,而留下被叶春萌她们嘲笑一辈子的话瓣儿。
  无论周明是否‘会为人’——这在她们跟他正经打了照面之后被彻底否定了;或者他是否走‘政治路线’——这在跟他逐渐熟识之后更加被否定;周明绝对不是个‘专业’无能的人,这,就在5分钟之后,轮到今天跟急诊小夜班的张欢语和李棋推门进来,激动地宣布今天中心医院外科最大的‘新闻’的时候,就得到了绝对的证实。

  
第三节

  “咱院终于做成功了一例肝移植!”李棋还没坐稳就说,“整个普外简直如释重负啊。你们猜谁做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周明。”
  叶春萌感叹了一声,“果然啊!”
  而陈曦,半天没说话。
  她们从小侯那里知道,从三个月前开始,全国挑选了几家医院先做肝脏移植手术的试点,中心医院是其中之一。这几台手术的成功与否,是今后科室是否可以继续开展此项手术的重要评判,也是医院科室的荣誉。
  分给中心医院的前后有三个病人,两个老主任分别做的前两台,最终病人都没有熬过围手术期。当然后来她们转进了外科,开始懂得门道,也就知道那两台其实也都不是手术本身失败,但是这个世界是讲求结果的世界,这样情况下,外科的压力,就连她们这些见习实习的学生都感觉到了。
  系统的同级兄弟医院已经成功了一台,病人在两周前度过危险期排斥期,转到普通病房了。有比较才有鉴别,不能说中心医院的外科大夫希望兄弟科室也失败,病人也死菜,但是……他们的成功,无疑将这份压力加了码。
  关键的第三台,怎么做,谁来做?
  一年后陈曦她们便都明白,如此尖端的手术,反应的是团队的水平,绝非外行所想的,某个主刀大夫的个人水平,但是如今,在几个才抱着临床课本读了一年的小丫头片子眼里,手术的成功还是失败,可绝对就跟主刀大夫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们不由得觉得前面两个做手术的主任,宝刀已老——甚至根本就是名不副实。
  而这作为最终成功了的移植手术的主刀大夫周明,在她们眼里,可就成了个伟大的天才。
  那天晚上一整个宿舍都在讨论周明。张欢语还从另一个小大夫江宾那里探听到了周明的另一个传奇。据说在他29岁,尚自是个低年资的主治医的时候,曾经赶上了一场让整个外科人仰马翻的,因附近违章建筑坍塌,同时送来的近十个腹部脏器损伤的抢救中,另人咋舌地创造了‘快’的纪录。
  找出血点快,止血快,比从来以快著称,保持了多项手术最短时间纪录的韦天舒还快。
  江宾说,周明其实从来并不求快,而是求精求细,他的任何一台手术都可以作为教学录象录制,许多理论上要求,但是有了经验的大夫会凭经验取舍的细节,他从来不选择舍。做得更快是对外科大夫手术技能的一种挑战。但是确实没谁能说,50分钟的手术40分钟做完,会对病人预后有任何绝对良好的效果。周明好像总是能对这种挑战漠视。
  然而4年前的那场抢救,当寻找出血点并止血的时间,绝对影响病人存活以及手术后休克的可能的一次,他是最快的。
  张欢语李棋叶春萌她们唧唧喳喳地讨论比韦天舒更加传奇的周明,他保持的纪录,他因为这台移植手术创造了几个‘第一’——中心医院第一台成功的肝移植手术,当年以及之后若干年内,主刀肝移植手术的最年轻的医生,唯一一个顶副主任职称而能做肝移植手术主刀的医生。
  他们也在猜测周明的性格和样子。
  陈曦一直没插话,没参与这种‘幼稚浅薄’的讨论,但是,她也一样在心里好奇着,并且庸俗地暗暗希望,这个周明,纵然不能象韦天舒那样帅,也千万不要走李宗德的大师傅或者屠户路线。


第四节

  临进科之前的那个周日,叶春萌被她大姑叫去劳动锻炼了。
  叶春萌的大姑是她家学问最高,最有出息的一个,当年从小县城考到北京的名牌大学,而且现在,已经是这个大学的教授,而她的姑父,虽然在学术上没有她姑姑那样出色,到退休也没能够扶正,却因为一直热心公益,关心黎民疾苦,特别善于写些针砭时弊的文章,而连续多届被选为人大代表——而且由于那些文章,多次成为代表中特别优秀的部分,得以照片常年地被陈列在小区宣传栏的橱窗里。
  作为叶春萌在北京唯一的亲戚,大姑显示出了对这个侄女的关怀。不过这种关怀,完全不同于她们班里其他同学的在北京的亲戚那样——那么肤浅。
  比如说,李棋的伯伯伯母每次来宿舍,都是一副赈济灾民的架势,成箱的苹果橘子,一大包一大包的花生瓜子,奶粉麦片……李棋说,太多了太多了,上次送来的还没吃完呢,她伯伯一瞪眼,多什么多,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吃,跟同学一起吃!这还长身体的时候呢,指望食堂可不够的。她伯母在旁边说,就是就是,孩子都大老远的单个在北京,怎么也不比爹妈身边儿啊,你们在一起,还得互相照顾互相帮衬。
  至于张欢语的小姨姨夫,除了赈济灾民之外,还有着李棋的北方伯伯不具备的细致,他们帮张欢语做了一个可以安在床头的书架,这样她冬天的晚上看完书,就不 用离开温暖的被窝,去放到她们公共的书架上,也不会象陈曦那些看完就往身边一丢的课本或者漫画一样,被压得折角,揉搓得象咸菜,甚至不小心扯掉了封面。
  作为一个大学教授,更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的妻子,叶春萌的大姑对侄女的关心并没有停留在物质层面——不,用‘停留’不太合适,应该说,直接超越了物质层面而集中在精神层面上。
  她关心的是侄女以及她的同学们的心灵的成长。
  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宿舍她就发出由衷的感慨,“现在的条件可真是好了啊,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有暖气,有风扇,居然还有电视机。不过这条件太好可也是问题啊,现在的孩子就是缺乏老一辈那种艰苦奋斗的精神。”
  待得见她们陆续打饭回来,她看见李棋打开饭盒,露出豆芽炒肉丝和米饭,张欢语是冬瓜丸子和馒头,她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说你们食堂的条件可真不错啊,哪象我们当年,基本都是腌菜,能吃点新鲜青菜就很了不起了。不过条件好你们也不要太娇惯自己,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能丢。
  就在此时陈曦端着她的猪肉炖粉条外加俩炸鸡翅推开了门,她及时地在门口刹住了脚,回身出门,凑到隔壁吃饭去了。陈曦从来认为吃饭的时刻是自己最快乐幸福的时刻,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影响吃的情绪她一定会抓狂。
  那天陈曦在隔壁宿舍混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大姑还没有走,出乎她意料的是张欢语李棋也都没去上自习,跟叶春萌一起三人并排地坐在陈曦的床上,而大姑搬了把凳子坐在她们面前,正循循善诱地让她们谈谈对当代大学生历史使命的认识。陈曦这次没能够及时逃走,大姑已经看见了她,招呼她过来一起谈谈。
  “我要去上自习。”陈曦在听了3分钟之后开始让她们三个挪挪,她要收拾课本去自习室,她对大姑认真地说,“阿姨,我脑子不好,特别笨,总得费上别人3倍的时间才能差不多跟上别人的进度。这个历史使命这么大的命题我一时脑子想不明白,不过我觉得,如果我再不去念书,考试就会不及格,三门不及格可能就要留级,留级就拿不到学位证书,拿不到学位证书……我想不管‘大学生’的历史使命是什么,我都完成不了了。”
  那天为了完全,陈曦在自习室关门之后也没敢立刻回宿舍,而是出去到夜市吃了羊肉串麻辣烫还喝了一瓶啤酒,她回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趁着夜色发挥二级运动员的运动特长迅速地翻过了楼外的铁门,撑上了窗台,从厕所一直没修的那扇窗户钻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宿舍门。
  她完全没想到大家竟然全都没睡,她才一进去,李棋和张欢语就扑了过来,把她按到床上,蒙上棉被,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李棋忿忿然地说,这是轻的,下次她再这样只顾自己逃命而留下同伴在水深火热中的话,集体跟她绝交。陈曦笑嘻嘻地说你们点头点得那么认真,分明一副很受教的样子,怎么能说是水深火热呢?李棋恨恨地说,“你走了之后,她又多了个话题,如今青少年有一种非常不好的趋势,就是学得玩世不恭……以你为例,让我们警醒。”
  陈曦正在大笑,忽然发现叶春萌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圈竟然发红。张欢语摇头道,“萌萌,你别担心,你姑姑总不能因为陈曦迁怒于你,再说,她不过是你姑姑,还会打电话回家给你爸爸妈妈告状吗?”
  叶春萌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把头埋在膝盖中间,陈曦想了想,她明白叶春萌那种微妙的自尊心,她甩甩头说道,“咳,这不算啥的。高知啊高官啊都有点儿这毛病。萌萌的姑姑算不错啦,我那个部长舅舅,才不会来宿舍看我呢。小时候,每次见面,从来不给买糖吃,说吃糖长龋齿。都是丢过来一摞子书,扉页上都有那些作家写着xx同志指正的,让我回去读,然后谈谈感想,从中学到了什么。对对,还有谢南翔他爷爷也是,我小时候每次去他家玩都被老爷子谆谆教诲,这些老一代革命家……”
  那天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叶春萌的姑姑身上转到了陈曦的舅舅和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谢南翔的爷爷身上,很快叶春萌也参与了感慨,从‘别人的亲戚就对她们比我姑妈对我好’的伤感与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的尴尬中,转移到了对官僚主义的抨击上面。其实她们集体犯了个概念性错误,照说叶春萌的姑妈左不过是个大学教授,就算 是她姑父也不过是个热心公益的‘群众代表’,跟官僚还真扯不上什么关系,尤其沾不上‘老一代革命家’的边儿。更何况,如果谢南翔的姐姐谢小禾听见了陈曦关于她爷爷的鬼扯一定对她破口大骂,一定会说老爷子有过那个闲心答理你吗?别说是你,连我考上人大新闻系时候,亲爷爷兼业内老前辈都只有16字批示: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实事求是,尽职尽责。连毕业后工作前的教诲都一并给了。
  而且,陈曦的舅舅和谢南翔的爷爷,可从来没有让她去家里劳动锻炼。
  当进科前的那个周日晚上,叶春萌在大姑家里擦完了玻璃,厨房灶台,笨手笨脚地洗不能机洗的真丝床罩的时候,倒是并没联想到这一点,她只是心里着急,已经7点多了,她还想赶回学校洗个澡,而澡堂9点就要关门了。
  “你真是干活没样儿。”大姑看了眼表,从学术资料中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说一句,“我早说过你妈太惯着你了,什么都不让你干。看看这么大女孩子了,擦个玻璃擦3个小时,刷个灶台刷俩小时还有油渍。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这点儿活也就是俩小时的事情你一直能磨蹭到现在。萌萌,不是我说你,女人终究是女人,学问再高,家务还是要会干,而且要干得精干得巧——象你妈那样笨干也不成。”
  叶春萌听到她说到妈妈的时候心里特别愤怒,有种冲动要顶句嘴,说我妈伺候的是一大家子人,连你的一儿一女刚生下来时候都是满月就扔回老家了,到上学才回北京,奶奶愿意看着外孙外孙女在身边,活可都是我妈干的;奶奶得病全是我妈照顾您回去就待了三天,指摘了一通我爸妈的错处放下500块钱就走了,再回去可就是一年后了。
  但是尊重长辈是叶春萌家最重要的家规之一,与长辈顶撞是她19年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甚至连小时候偶尔为妈妈打抱不平,背地里说两句奶奶偏心,妈妈还都会呵斥她,这不是你小孩子该管该想的事。一个淑女一定要温良恭俭让,内心纯净以最大的善意迎接一切,叶春萌从小被教育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
  但是真正的淑女——或者说努力朝着一个真正的淑女前行的准淑女,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心平气和,当受到指责的时候还是会非常委屈,淑女的委屈不可能以顶嘴的方式发泄,只能是顺着泪水流淌。
  这天8点45分叶春萌骑车往宿舍赶的时候,一路上都在流淌着满心的委屈。
  并不只是因为大姑的指责,更因为她赶不上澡堂关门之前回学校了。


第五节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叶春萌对于穿上白大衣作为一个准大夫是多么渴望和期盼,这简直是她长到19岁,最最神圣和庄重的事情之一。类似神圣庄重或者说兴奋欢喜——总之就是所有相对重要的事件之前,她都要洗澡并从头到脚地换干净衣服。别误会,叶春萌绝对不是个臭美妞,她鄙视一切涂脂抹粉的艳丽,她喜欢那句诗: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当然,她鄙视往芙蓉上面涂涂画画,但赞成给芙蓉适当地上点儿肥料——譬如护肤和护法。这是……科学。
  她在重大事件前一定要洗澡更衣的那种心情,很类似于古人逢重大事件见重要人物之前要焚香沐浴,那是一种特别庄重的心情。
  叶春萌无法想像蓬头垢面穿着前两天的动物实验时候溅了血点子的白大衣进科,其实那真的不在于别人会觉得她怎么样——毕竟天天洗脸刷牙洗脚清洗私处,4天没洗澡其实也还真算不上腌咂埋汰,主要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她喜欢那种身上发梢隐隐的香波浴液的味道,以及刚洗过的头发柔软顺滑清爽的感觉,当感觉到自己是清爽的干净的时候,干什么都会更加舒服——即使是周末在宿舍复习功课或者看小说,她都会不但把自己整理清爽,把自己的铺位拾掇利索,连带把整个宿舍打扫干净,才有可能专心地学习或者娱乐。
  更不要说第一天成为‘准大夫’了。
  白衣,本身就意味着洁净和一种美。她仍然记得15,6岁的时候,自己发高烧,在急诊室输了一整夜的液,妈妈扶着她从急诊出来的时候,是清晨,天边还有朝霞,她晕晕乎乎地,往门口走,这时候她一抬眼,看见几个穿白大衣的年轻女医生从宿舍楼出来,披着一缕朝霞,往门诊楼走去,她当时呆呆地看着,不知道是否跟发烧以及一整夜的输液有关——她忽然觉得特别美好,那副画面,那种形容不出来的感觉,她竟然眼睛微微潮湿。于是,原本所有老师都认定会上文科班,并且拿过不少作文奖还在报纸上发表过小诗的她,坚决选择理科,又坚决地考了医学院。高考的志愿表上,从一类重点到最后的自费专科,清一色的医学院校。


  六

  叶春萌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水房洗白大衣。狠狠地撮狠狠地拧,最后晾起来的时候陈曦建议她先拿电风扇吹一阵,要不最近天潮,恐怕明天早上还是干不了。最终陈曦居然帮她在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了一个接线超长的接线板,可以从宿舍一直连到水房,然后跟她一起把电风扇般到水房对着悬挂的白大衣彻夜吹风。
  当挂在水房半空的白大衣被风扇吹得飘飘悠悠的时候,叶春萌心里充满了对陈曦思虑周到的感谢,但是陈曦的脑袋里却转着个相当恶毒的念头,她看着水房极昏暗的灯光,幻想如果半夜想办法把她们班的‘白骨精’骗来会是个什么情形。当然,白骨精并不姓白叫骨精,只是陈曦在报道第一天与白骨精在报道的会议大厅门口不期而遇,看见穿了纯白长裙的她空着双手微微扬着头,下巴脖子与用尽全力前挺的胸脯保持着一个类似油画里欧洲宫廷贵妇的那种角度,并且随着脚下以芭蕾舞演员的步态行走的步子,脑袋以一定频率极小幅度地摆动。她身后跟着个男生,背着俩履行包一手拉着一个箱子。
  虽然她的一切仪态都很符合陈曦所看的电影里欧洲宫廷贵妇的派头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进入她脑子里的就是白骨精仨字。陈曦当时就想纯白长裙与及腰长发也真不是放谁身上都特别飘逸——固然大家大多知道胖子如此还是飘逸不了,然而营养不良表象的瘦子如此又真的太糁人了。
  不过也许陈曦只是嫉妒——嫉妒她身后跟着个随着小手指转动的行同小工的男朋友,更有可能陈曦是记仇。我们说过,陈曦的人生里最在意的时刻是吃饭的时刻,曾经有一天陈曦从食堂打完饭往回走,饭盒里的油暴里脊让她满心欢愉,这个时候她并没注意到周遭的环境,所以当身边刺破耳膜的一声尖叫响起来的时候,她十足地吓了一跳,不过也还是握紧了她的饭盒并没脱手,可就在尖叫响起来的一秒钟之后,她的后背被热汤烫了一下,这个刺激让她一个哆嗦,饭盆终于还是脱手。
  当她明白过来一切只是因为汤里的一小块不该属于这个汤的香菇碎丁被白骨精误以为是一只苍蝇所以惊得将汤盆脱手丢出并且一头扎进了男朋友的怀里的时候, 尤其,之后白骨精甚至没跟她说抱歉更没打算赔偿她的油暴里脊,而只是靠在男朋友怀里捂着胸口闭着眼睛跺脚,更更尤其当她重新回去排队的时候食堂只剩了小油菜和烧萝卜的那一瞬间,陈曦愤怒得想要立刻抓几只真的苍蝇塞到她嘴里去。
  当然,陈曦的种种恶毒的念头都并没机会实现。固然她从来不是一个淑女,长到了19岁,也不能再象上小学时候那样,为了报复一个小胖子报告老师她上课看课外书以至最宝贝的机器猫被老师收走之后,小小年纪竟然处心积虑地买鼠夹捉老鼠然后把那只死老鼠偷偷放进小胖子的课桌里,看着他从课桌里往外抽课本带出了一只死老鼠吓得尖叫之后大哭,自己乐得差点抽了筋。当然,由于类似的事件,让她在小学时代被请家长的次数绝对大于了学期数乘以二。
  当谢小禾以这段往事作为证据证明她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时候,她强词夺理地说,那是因为那套书特别宝贵,那是南翔送给我的,是带着感情的!谢小禾简直为她的恬不知耻而震惊,谢南翔却在旁边搭着她的肩膀微笑。
  陈曦对着随风飘荡的白大衣神思飘飞,而叶春萌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现在洗头发还是明天早起洗头发的斗争之中。最终,她决定明天早上再洗,毕竟如果今晚洗了,她不大可能坐着俩小时不睡觉,而如果湿着头发睡觉非但睡不舒服,而且早上起来,头发会被压得奇怪地支棱,简直失去了洗头发的意义。
  进科前那天早上5点钟就爬起来洗头发的叶春萌,不能够预知未来。
  假如她能够预先得知,‘洗头发’以及因此而发生的意外,将在几小时后以至若干天若干年都对她以怎样的目光看待身周的一切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甚至她经常想,这一定程度地让她成了10年后的铁娘子主治医,而没有改行跳槽下海出国的话,那么,19岁的叶春萌,还会不会在5点钟爬起来洗头发呢?
  但是当时,她只是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穿上那件梦想了好多年的白大衣,第一天作为一个准医生,走进医院去。


  第二章 这样一个开始

第一节

  “陈曦起床!”
  叶春萌第五次重复这句话,距离第一次的时间是半个小时左右。
  “一分钟。”
  陈曦闭着眼睛回答,并且把脑袋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半小时前就是1分钟!你哪国计时单位啊!”叶春萌把书卷成筒照她脑袋上敲下去,陈曦下意识地把被子抓牢裹紧。她本来就习惯赖床,昨天晚上还听了2个小时托福听力题,2点多才睡觉。
  “帮我请假吧说我病了……”陈曦几乎把脑袋完全缩进被子里。
  “今天第一天进科!”叶春萌推着她。
  “第一天就请假才不会有人想到是假的……”
  “你搞没搞错这是进临床医院实习你装病!老师明儿万一关心你一下怎么编症状啊?”
  “我小时候没练好曲子回琴不敢去,装病,我妈带我去看就把大夫蒙过去了……那会儿我还是跟赤脚医生那本红书上找的症状体征照着装的……现在学这么多总不能更不如以往了吧……求你了萌萌帮我请个假……”
  “陈曦怎么这样儿啊!”叶春萌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甚至急得带了点儿哭音儿,“你说内科要求严管的紧要准备GRE 托福时候在外科,非得拽着我换到这组来的。小棋欢语今天都进内科。你不去这组就我跟白骨精俩女生,回头今儿就把我跟她分一组怎么办啊……”叶春萌说着说着仿佛真的要哭出来了。
  陈曦长叹一声,终于睁开眼,又半闭上,再努力撑开,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
  做人不能不仗义,因为自己懒扣分挨骂都活该……不过陷害了叶春萌,害得她万一跟白骨精一个小组一个病区,就太说不过去了。
  其实白骨精究竟有多么讨厌呢?如果有人在当时认真严肃地问陈曦和叶春萌这个问题,她们也没法给出一个证据十足的答案。如果让陈曦说,唯一可以称其为理由的就是那一份油暴里脊,为了一份油暴里脊而时常在背后对人家的举止长相进行刻毒的人身攻击,事实上,我们的陈曦姑娘真的是睚眦必报;而在于叶春萌,说来就显得她确实小心眼了。
  白骨精是个富家姑娘,吃穿用度都跟她们这些平民百姓有着很大的差距,态度上也带出了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这原本也就罢了,叶春萌还不至于因为人家带出的优越而心生厌憎——至少我们的准淑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
  但是,被欺负过,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还是在大一时候,一帮女孩子在生物课后谈论老师拿的一个样子很别致的手包。李棋那一阵经常买时尚杂志,于是很‘专家’地说,那个包是DIOR,非常贵的牌子,那一个包可是值了钱了;叶春萌随口说是啊,我好像在中友看见过这个,得上千……
  这个时候,从来不太跟她们混在一起聊天的白骨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上千?人民币?DIOR?”
  叶春萌一愣,“可能我看错了,没那么贵……”
  白骨精微微地撇了撇嘴角,耸了耸肩膀,“不过,她手里的那个,算是做得比较精致的假货,大概也就是个千八百吧。”
  叶春萌愣了好一阵子,直到白骨精已经收拾了课本站起来准备走了,她才终于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是假的?”。
  “拿过真的自然知道什么是假的了呀。”
  白骨精回了下头,一副‘这还用问’的神情,然后娉娉婷婷地走远了。
  那天叶春萌又羞又窘,低头胡乱抱起书快步地往宿舍走,手指头尖儿都哆嗦了。她长到这么大,从来还没这样被人以看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冒’的眼神看过,以‘你怎么这么可笑’的潜台词嘲笑过,而最关键的是,人家确实是有钱,由于有钱,确实是见过世面,入学前去欧洲玩了一半的国家,寒假时候去日本滑雪,一个月也住不了一天的宿舍里摆着在富士山的照片。
  人家就是可以这么高傲地踩她。
  回到宿舍时候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淌了下来,默默地淌了一会儿就抽咽了起来。这会儿逃课把午睡进行到底的陈曦迷迷瞪瞪地探出头来,“啊,怎么了?你上课接着看那个穆斯林的葬礼来的?哎呦有那么感动吗,我咋觉得那娘俩都那么烦人呢?”
  叶春萌哽咽着摇头,已经顾不上为了陈曦再次侮辱那赚取了她许多眼泪的韩新月姑娘和她妈妈梁冰玉阿姨而生气,自己的难过到来之时,所有为其他人的义愤就都放到一边儿了。
  当陈曦猜了若干次她摇了若干次头之后,叶春萌终于算是把这件事儿说了个清楚。坦白说,其实陈曦的第一反应是,“就这点儿事儿你哭成这样至于的吗?”但是说出口的却是——
  “她就这么讨厌,特恶毒。我觉得她早就嫉妒你了,可逮着个机会发挥发挥唯一仅有的优越感。萌萌不哭,这就是她积怨已久。”
  “积什么怨啊?我招她惹她了啊?”叶春萌哭得鼻头通红,越想越委屈,“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我……”
  “你漂亮啊,女人最容易嫉妒的是什么人?还不就是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话的时候,饶是陈曦,都有点惊诧于自己昧着良心说话的能力了。不是说叶春萌不漂亮,而是,理智告诉陈曦,白骨精根本不会觉得任何人比自己漂亮。如果别人觉得叶春萌比她漂亮那一定是这个别人档次不够。
  陈曦绝对相信白骨精就是很单纯地觉得叶春萌土冒,她们都是土帽,跟她差了太多太多的层次,别说嫉妒二字天方夜谭,连拿‘她’与‘她们’比较本身都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嫉妒二字确实存在,但是那个箭头的方向一定是从她们到她。
  陈曦甚至相信方才的事件,白骨精根本不是有意羞辱谁,她就是今儿个恰好表达了一下心中一贯的真实感受——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土成这样。恐怕过了晚饭时间,她就彻底忘了说‘dior的包得上千吧’的那个人是谁了,反正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冒中的一员。
  不过,陈曦审时度事地认为目前叶春萌不能接受这份真实,更关键的是,她终于等到了可以跟叶春萌一起诋毁白骨精的这一天。
  曾经叶春萌批评她管人家叫白骨精实在太过分了,还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仅仅为了一份里脊肉就恨一个同班同学;她甚至善意地猜测白骨精压根没注意到那盆汤浇到了陈曦身上所以没有做出赔偿,所以总是在陈曦满怀激情地挤兑白骨精或者灵感大发地把她画入漫画的时候,进行那种另陈曦扫兴得想骂娘的劝说。
  现在,终于有了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冷静理智地说出事实所需要的那种勇气和实事求是的精神,陈曦真的是并不具备。但是陈曦跟自己说,不具备这种优秀品质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她关心朋友,说出朋友想听的话安慰朋友让她不再委屈。于是,陈曦丢掉了方才在心里闪现了一瞬的惭愧。
  ‘嫉妒’这种说法虽然让叶春萌也有点怀疑,但是这个带着怀疑的设想至少比方才那种屈辱要来得舒服,于是在陈曦的指引下,她让自己相信白骨精确实是嫉妒自己,并且深为感慨这种嫉妒的出发点是多么浅薄。更让叶春萌心里踏实了一点的是,后来她发现,几乎全班同学都不待见白骨精,甚至她的真名几乎已经没人使用,全都沿用了陈曦的创造,而且认为陈曦这个创造实在太过传神准确,陈曦为此而创造的漫画,就更加栩栩如生。
  把自己放在一个大家都厌憎的人的对立面,这不是什么耻辱。
  从此之后,挤兑白骨精成了陈曦与叶春萌之间乃至她们宿舍的一项娱乐,通常是由陈曦主挤兑而别人配合,逐渐地她们已经淡忘了她们厌烦她的具体原因,而厌烦本身就使厌烦更加炽热。
  白骨精为什么讨厌得让人忍无可忍?
  因为她太讨厌了。
  她为什么讨厌?
  大家都讨厌她!
  将好朋友置于可能跟最讨厌的人分在一组,形影不离地度过她期待了不知道多久的2年转科和专科实习这件事情实在太恶劣了。陈曦可以很懒,更可以很耍赖,并且从来不以为耻,但是陈曦不能让自己做个不仗义的人。
  终于,在7点25分,批着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头发,穿着洗得纤尘不染的白大衣的叶春萌,带着无穷的期待,和一边走一边打哈欠的陈曦一起,在医院门口跟白骨精以及刘志光等四个男生,一起走向了转科实习的第一站,普通外科。


  第二节

  大会议室里乱烘烘的,周一的全科大查房还没开始。 40多个穿着白大衣或者蓝色或者绿色手术服的外科大夫,或三五一堆儿地讨论片子,或一对一地抓着本儿病例争论,或另人惊叹其抗噪声能力地,躺在墙边儿的长凳上补觉。
  7个实习生在门口站住,往里张望,一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大夫们各自专心在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些并无差别的白大衣和手术袍,猜测哪个是他们的教学主任,那个比韦天舒还要传奇的周明。除了白骨精一贯地保持着一点跟其他众人的距离,抬着下巴却垂着眼皮根本懒怠打量周围的一切之外,其他的六个人都多多少少地带着新奇,并且猜测着那几个看上去风度还不错,年龄也差不多的大夫中,究竟谁是周明。
  “小周,小周来了没?”
  随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大外科主任李宗德从刘志光和袁军之间扒拉开条缝挤进门,转着脑袋在他满屋子的下属中间搜寻。学生们的目光追随着他搜寻的轨迹。
  长凳上缓缓地坐起一位,把方才罩在脸上的手术帽拉下来,从白大衣兜里掏出眼镜儿戴上,然后双手插进头发里,抱着脑袋摇了摇似乎是醒了醒神儿,然后伸长了胳膊晃了晃。
  “这儿呢。”
  李宗德朝他走过去,瞧见他白大衣里面的蓝绿的手术服,“呦,你刚下来啊?得了,”他再转头伸长脖子搜寻人堆儿,“韦天舒哪?那谁,二区院总,你去给我把他呼过来,这回回早查房临到该完了才来!跟他说下面儿急诊刚收了一个要做剖腹探查的,9点手术,老王有门诊我马上有台肝癌过不去,让他给我盯着去。”
  “甭叫他了,我过去。”
  周明伸着懒腰站了起来——这站起来之后的海拔高度一下儿让他显得有几分不合比例的单薄。他身上那件白大衣照说跟韦天舒的那件并无样式乃至质量的区别,但是后者让女同学们发了“制服诱惑”的花痴感叹,而前者,却丢丢荡荡地挂在主人身上,更由于一侧的口袋里插着的若干支笔和鼓鼓囊囊的,大约是便条簿笔记本血糖仪之类的零碎,拽得失去平衡地向一侧牵引,让人有种歪倒的错觉。
  周明转过了脸来。他实在过于苍白,透着睡眠不足的疲倦的脸色;他的头发也不能算很凌乱,但是细软得确实不足以维持任何的‘型’,他的眼镜样式已经明显过时,黑色的眼镜腿跟一次性手术口罩的带子一起挤在耳朵后面;他长得绝对不英俊,没有任何出采但是也没有任何大缺陷的五官,就是13亿中国人民中最平常的一员,如果忽略他高出中国人民平均身高太多的海拔高度,那么他就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就再难找出来的一个。
  作为一个专业如此出类拔萃的青年专家,周明甚至也并没有属于‘当代精英’的那种自信的风采。陈曦看见他的第一眼,进入脑袋的,竟然是‘落魄’俩字——然后,更不知怎的联想到了科举时代屡试不中的穷酸书生,大约还带着轻微的,在当年不太得志的知识分子中特别流行的结核病,会在子曰诗云的间隔中间掩着嘴,吭吭地咳嗽几声。
  在之后,陈曦也还是经常觉得,走出了手术台或者抢救室的周明,假如把白大衣脱掉,然后以他惯常的,永远只低头看地面双手插兜略微含胸的姿态走在医院楼道里的话,他比一多半他自己的病人,看上去都更象个病人。
  当陈曦的心里转着这些刻薄的想法的时候,周明已经看见了他们,他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跟李宗德说,“今儿学生第一天进科。正好,赶上有要做剖腹探查的。我正好带他们观摩。”
  周明冲学生们挥挥手,“跟见习组的侯老师都进过手术室了吧?谁组长?组长去跟手术室门口二姐说你们今天进科,周大夫让你们去观摩手术,领衣服口罩帽子利索点儿换了,照平时试验课学的刷手,然后跟5号手术室门口等着我。”
  他说完就把那个挂在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扯下来团了丢进纸篓,没再瞧他们一眼低着头从大会议室出去了,方向却不是手术室。
  后来很快他们就了解了他的习惯——连台手术之间无论如何也得先找地方“冒根烟儿”(病区护士长语)提神。据护士长说曾经一次中了邪地接病人,他11个连台近50个小时的手术,看着他从实习医一直走到现在的护士长,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先就帮他到对面买了几包烟预备着。两台手术中间儿,护士备皮的功夫,他跑出来四处张望抓耳挠腮之际把烟丢了给他,他居然上去拥抱了护士长一下,说您就是我亲大姐。
  学生们略微地有点发懵。他们并没有想到进科第一天就要跟一台相当复杂的手术——固然只是观摩。他们想像的是李主任激励一下士气,再把医学生‘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重念一遍,然后教学主任周明照例把之前不同人已经在不同场合讲过了不知道多少便的临床科室的规矩再郑重重申一遍。
  他们完全没想到就这么给发进了手术室。这种没有准备,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后果。
  他们愣了会儿神之后由组长林建带领着去领衣服换衣服——因为赶上开台时间,发衣服的二姐很忙,他们等了好一阵子才领全了衣服去换;换着半截,叶春萌哎呀一声,“小曦,我……我没带皮筋!这头发……哎呀,早上它没干,我就没扎起来,也忘了带皮筋了。”
  陈曦摸摸自己的脑袋,2寸长的头发,向叶春萌摊了摊手。
  向白骨精求助是不可能的,叶春萌只好努力把柔滑无比的及腰长法用帽子拢住,这颇有点困难。
  当周明已经冒完烟刷完手等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学生还一个没到,再等了有5分钟,男生齐了,还剩俩女生没露面,直到周明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了,才看见那俩个女生从刷手房跑过来,而刚站定,其中一个就伸手把掉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往帽子里塞去。
  “你刷完手没有?”周明盯着叶春萌问。
  她赶紧点头,点头的同时,又一缕头发掉了出来。
  “你拿刷完的手去整头发!”他突然提高了8度声音吼,“无菌规则学过没有?!侯刚怎么带的你们组见习?这就能让过了?!”
  陈曦此时发觉方才自己将他跟病弱的古代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是多么不准确,这时候的周明,简直象她军训时候的教官——那种骂人的气势,即使是她这种顽劣得一学期请两次家长的学生,也没有能够在任何一个学校的老师身上激发出来。
  “回去重新刷!等等,你那头发,”他忽然走近两步,“帽子摘下来!”
  叶春萌茫然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一头早上五点钟洗过,现在终于干透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泻下来。
  “是谁教给你,可以披头散发地手术室的?”
  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孩子的叶春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老师如此劈头盖脸地质问,她也许当时真的是由于震惊而脑神经一定程度地短路了,于是结结巴巴地答,“我……我不知道今天就……就进手术室,我以为参观……参观下病房,我我我一大早洗的头发,它没干,我我我怕压坏了……”
  “你怕压坏了头发!”周明当时象是听到了一个简直不可置信的笑话,摇着头瞪着叶春萌,然后微微地眯起眼睛,嘴角挂上一丝极其嘲讽的笑,“就算转病房,你也不用长发飘飘。进了病房也是你看病人,并不需要让病人参观你。”


  第三节

  叶春萌抓着帽子,披散着头发,仰着脸,呆望着不只道什么方向的方向。
  周遭的世界忽然变得不大真实,那些手术室楼道里穿梭来往的医生护士,吱扭作响的轮床,似乎只是在梦里,而并非确然地在真实世界中存在着。
  叶春萌做过恶梦,譬如小时候梦见妈妈忽然消失了,譬如高考前后梦见自己尚在考场中,还有一大半的卷子没有答完,老师却已经开始收卷,譬如时常回到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自己一个人提着所有的行李走进人来人往的校园,所有的别人都在谈谈笑笑,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她站在所有人的中间,手足无措。
  但是很快她都会醒来,想明白这只是梦境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情绪还会在梦里停留一阵才能出来,等到再入睡,眼泪就已经湿了枕巾了。
  她做过不止一次一个特别可怕而奇怪的梦,一直忘记不了,竟然梦见自己没有穿衣服而走到了街上,然后,在众人的惊讶和嘲笑中才蓦然惊觉,却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幸亏,总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此时,在手术室里,叶春萌就好像身处一个类似的梦里,等待着醒来。
  等来的是一声极端不耐烦的,‘你们两个出去。剩下的跟我走。’
  她看见周明已经转身往5号手术室里走了,袁军他们跟着进去,刘志光和陈曦都在其中,回头看着她,陈曦冲她打着手势。 他们都作为医生而在走向手术室,而她,因为‘不合格’——被认为‘不合格’的内在原因是‘打算’让‘病人来参观她’,在这穿上白大衣的第一天,就赶出了手术室。
  跟她做伴被赶出去的是白骨精。因为手上一只‘已经戴了好多年,忘了这么回事’的戒指和一条手链。
  推开手术室楼道的门走出去的那一刹那,叶春萌忽然意识到,她,和她所一直以来最反感的一个女生,竟然为着在别人眼里可能完全一样的原因——在救死扶伤的地方臭美。
  说出那句话的周明,以及听到那句话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和白骨精,都侮辱了这个地方,这份职责吧?或者他们觉得她根本缺乏对这份职责的尊重?
  她想说,不是,真的不是,事情不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我……
  但是,说话的人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只是丢给了她这么句话,而听见这话的人, 也不可能听她解释,他们匆匆而过,那么叶春萌就从此,在他们心里,定格于此了?叶春萌眼前再次出现周明那个极端讽刺的笑容,想必其他的人也都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裂。当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很多年之后,当她偶尔想起此时,她知道,碎裂的东西,是她认为她那么多年来,赖以爱重自己的一切。
  陈曦和白骨精两个同时蒙难,又绝不是难‘友’的女孩子,一前一后地从手术室出来,之间隔着至少一米的距离,当走到手术室与大会议室中间的位置的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方才在里面会诊的大夫从里面陆续走了出来,主任李宗德走在最前面,迎头看见了这俩现在照说应该在跟手术的女孩子。
  “这学生,周老师不是带你们上手术吗?”李宗德愣了一下。
  白骨精微微撇了撇嘴角,傲慢地抬着下巴没说话,手却下意识地狠狠攥了一下肇事的戒指和手链——她已经在走出手术室的路上把它们摘下来了,握在手心里,打算待会儿就找个垃圾箱丢进去——虽然它们的价值至少相当于许多其他人半年的生活费。
  叶春萌动了动嘴唇,低下头,也没有说话。当着面前如此多的人,她如何能重复一下刚才的过程?不说,又怎么解释站在此地而非手术台旁边的原因?叶春萌嘴唇哆嗦着沉默,每一下呼吸,胸口都抽得生疼。
  “你们两个,跟我去门诊吧。”
  说话的是程学文,三病区的主管。能以不到35岁的年龄作为病区主管,他跟传奇的韦天舒和周明一样,是上下10年的同学同事中专业技能出类拔萃者。只是,似乎他虽全面却太平淡,又或者是韦天舒和周明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他一直是被好奇爱八卦的学生和小住院医忽略的一个。
  “剖腹探查手术还是有相当的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的,”程学文温和地冲她们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她们,更似乎是在替她们解围,“观摩的人太多,恐怕影响主刀医生的情绪,万一发生紧急状况,手术室中非手术人员太多也会影响应急处理。没关系的,以后时间还长,我们医院的门急诊量都相当的大,一定还有机会观摩这类手术 。”
  他说罢冲叶春萌和白骨精点了点头,示意她们跟他走,带着她们远离了手术室,远离了会诊厅,远离了那些也许从她的披头散发中已经看出来些许端倪的大夫们,远离了那份让人呼吸不畅的尴尬。
  陈曦不是她们,陈曦没有经历这一切,所以她就完全不能理解此时此刻,程学文在叶春萌和白骨精心里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伟大意义。
  如今的姑娘,至少是19岁的叶春萌和白骨精,不太有机会卖身葬父,也并不大可能被歹徒劫持,今天当众所遭遇的毫不留情的呵斥,在于她们,真的是长到19岁所经历的最大的尴尬的窘境,而将她们带出这个窘境的程学文,之于她们而言的意义,也就不低于给了孝女葬父的银子的公子,解救了人质的英雄干警。
  于是,对于叶春萌对程学文那种欲说不能欲罢更不能的,总是带着一丝忧伤的爱恋,陈曦在心中觉得那是美女被追求惯了之后,为了追寻那种‘不可得’的哀伤而自寻的烦恼;而当白骨精毫不留情地甩了男友,哭着喊着要嫁给程学文的时候,陈曦的第一反应是白骨精疯了,然后,在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个特别龌龊的怀疑……都说手术室的男女关系经常不干不净,不会是程胖子利用少女纯情,占了白骨精什么便宜吧?


  第四节

  如果真的有上帝,如果人间的一切确实都由上帝做决定的话,那么今天早上,上帝一定忙中出错,把陈曦和叶春萌属于这段时间的‘安排’给放混了,以至于让满心想当个好大夫的叶春萌遭受羞辱,被赶出手术室,而整天在脑子里琢磨怎么装病请假混过实习的陈曦,成了顺利跟进手术室的唯一女生。
  站在脚凳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正在进行的剖腹探查手术的陈曦,困得眼皮打架,此时她多么希望被赶出去的是她啊,如果是她她一定一出手术室的们就飞奔回宿舍,固然如果被骂的是她她也一定很尴尬和羞怒,但是这样的尴尬和羞怒如果能换回蒙头大睡半天儿,那么她宁可被骂。
  更何况,从这第一台只能算是站在凳子上观摩的手术开始,陈曦已经隐约地感到了不妙,她的小算盘打得恐怕有所误差,这外科的实习,比她设想的要远为严酷。
  这抬手术的主刀原本是主治医生陈西平。
  周明则站在陈西平和麻醉师之间,看着手术,一直在问问题。被提问的对象包括了做第一助手的住院总大夫李波和二助的住院医祁宇宙,当然,也包括学生们。
  从病人的肚皮尚且完整时候,他开始问祁李二位,病人在急诊所查的病史和体征的检查,现有结果的血生化分析,在肚皮被划开的同时他上去矫正了一下祁宇宙的持刀手法,并且以‘学生’俩字打头点明提问对象,问方才师兄们说的体征与检查结果提示哪些有可能的问题。
  陈曦对那些问题有一半没听进耳朵,另外一半也基本如听天书。陈曦的成绩虽然不好却也不算差,但是成绩不算差不见得意味着知识学得不差,通常不到临考试前半个也之内,陈曦很少正经看书。她经常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她还说学习这回事,也跟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平时天天上自习,到考试时候气儿就泄了,好比说刘志光。
  叶春萌说你真能鬼扯,你怎么不说咱班前三名都天天上自习?陈曦立即说那是因为他们的气儿本身就比我壮,泄了一半儿剩那半儿还是很充足,我气血本亏,就得攒到最后爆发才行。
  陈曦这种学生最愤恨的就是搞突然袭击进行随堂测验的老师,但是好在通常这种随堂测验都没功夫按照正经考试那么监考,她总是能左顾右盼地打点儿小抄蒙混过关,而随堂提问,上帝保佑,这种无聊的事情在大学课堂上终于是不存在了。
  然而,现在,中小学的恶梦竟然重现。陈曦隐隐然地为今后几个月的生活担忧。
  腹腔完全打开之后,也许是为了不影响脑门已经冒汗的老陈,周明终于是稍微消停了会儿,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错位而已经被网膜包裹住的小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一句,“陈老师,动作轻柔点儿。”被叫做‘陈老师’的老陈,冒着汗点头,而后不到5分钟,就碰到了一根小血管,血一下漫出来,老陈第一反应是抬头求助而紧张地望向周明,李师兄在这时候飞快地把血管扎住了。
  这个小小的意外让几个学生都吓了一跳,刘志光还‘啊’了一声。周明瞥了他一眼,说道,“这种剖腹探查找原因的情况,碰到因包裹而移位的血管是常事,动作要尽量轻柔,并随时做止血准备。”
  老陈额头的汗水更密了,握器械的手也开始发颤。
  他是被时代耽误了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学生时代所受的训练不够正规,45岁了一直还是不能做太复杂的手术,如果近期还是过不顺手术关,年纪再大就更不可能了,也许就要做一辈子的主治医。
  至关重要的手术考核就在一个月后,为了最后的突击,最近但凡有相对复杂的手术,李宗德都暗示收了给他让他主刀,而让周明或者韦天舒在旁把关。只是这阵子突击的结果一直效果甚微,几乎每次,最终都要替换主刀。
  终于,几分钟后,他再次碰到了血管,手忙脚乱地结扎居然拉断了线,当李波打完了那个结之后,他近乎痛苦甚至卑微地望着周明摇了摇头。
  周明接替了老陈之后,就再也不用顾及‘安静的环境对主刀医生操作的影响’了,他手里一直没停,问题也就再也没停止过,而且必然以‘学生’开头表示这个问题的归属。
  学生们在今日还不太懂手术,虽然大概齐地觉得跟老陈对比他的操作透着熟练沉着;并没瞧出所谓从如今国内的学术泰斗到住院医所公认的“看周明做手术,就是个心旷神怡的享受。”而只是感觉得到,被他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问得尴尬。
  至于学校通讯社某个学生通讯员写类似临床医院专家系列访谈时候,不知道从哪挖出来周明曾经也玩乐器,于是形容他带着某种属于艺术的浪漫,他的手术“让人感受到美——也许就是属于音乐的节奏。”——陈曦就觉得纯属写稿的人有点臆症了。
  总之,无论是心旷神怡还是艺术的魅力,陈曦当时都感受不到,她就觉得眼花缭乱。解剖图谱上位置分明的脏器位置血管走形,不到考试前几天她都记不准,更何况眼前血糊拉搭地红通通地再混着些大便的黄色,模糊的一片。
  周明跟李波祁宇宙不停气儿地操作,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迎面而来,陈曦只觉得眼前模糊,带了口罩更是呼吸不畅。在那一刻,陈曦就想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甚至在此水中养了鱼——才会考见鬼的医学院。
  为啥不上文科班呢?
  听说北外的姑娘们上课经常就是欣赏个西方文学甚至赏析个电影,讨论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才是艺术,这又是血又是粪还有淡黄的脂肪粒沾在自己的袖口和手套上的境界跟艺术有嘛关系?
  当然,陈曦也不该把自己对此刻的不满归结于此处不够艺术,那就太把自己拔高了,更实在的是她羡慕她们有双休日可以逛街买漂亮的衣服裙子打扮——就算她对打扮的兴趣还没高涨到那个份儿上,也可以拿那个时间去看电影或者在家打游戏睡觉。
  “那个女同学,”当陈曦正沉浸在幽怨的情绪中愤懑以及伤怀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被点名了。这个屋子里除了手术护士和毫无知觉的被折腾着的病人之外,只有她‘女’沾边。陈曦稍微思索了一下,明白周明的所指不大可能是她们两个,于是只好心中忐忑地答应了一声,并在此时发现他们已经完成了手术探查,开始关腹腔了。
  “你在看电影吗?”帽子下面口罩上面眼睛片后面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有善意地看着她,她愣怔地“啊”了一声。意识到他的所有问题,大约刘志光回答了有小一半,而其他同学或者回答了或者至少也表示自己在听,试图在答,只有她的思维已经奔逸回了高考填志愿的时代。
  陈曦想说这么枯燥而血腥的电影即使有,她也不会去看,当然,她不敢说,只好低下头去。
  他从手术台上撤了下来,把最后关腹的活留给了老陈和那两个助手,中间让祁宇宙把已经打好却不太规则的两个结拆掉重来。他向学生们走过来,对陈曦说,“刚才在手术台上的人,至少都在过去的30个小时里工作了26个小时以上,如果他们都没梦游的话,你完全没有理由站在这儿梦游。”
  陈曦再次点头,心中期待着手术结束,她可以回宿舍床上做梦。
  但是她瞧见周明摘了带血污的手套,拿起墙上挂着的电话,“急诊科,我,周明。有没有阑尾炎或者疝气的病人?收了,下午手术。收,有学生,我找手术室说。”他说着按了下电话,再拨了个键,“主任下来了么?对,那俩女生。程学文接了?好,那我再分俩过去给韦天舒。回头把教学要求给他们送过去。”
  他说完回头,先对组长王东说,“你理论知识记得不错,逻辑性也不错,待会儿回去把阑尾炎那章再看看,下午跟着李大夫祁大夫做台阑尾。——李波,让他备皮,注意他操作。其余的,下午跟我出门诊。一点半。”说罢,就径自出去了。
  陈曦忽然希望自己低血糖。希望可以因为任何原因在当时晕倒,真的。但是她实在体格健壮。不过,她立刻又想,即使真的晕菜了,周明也一定会把她踹起来,告诉她说这里有多少人从昨天的晚饭就没吃,在他们没晕倒之前,她没资格晕倒。


  第三章 刘志光的世界

  第一节

  “今天绝对得你请我吃饭。”陈曦一把抓住谢小禾的胳膊,“我实在太倒霉了,我……”
  “哪次见着我不是赶上你又碰上倒霉事儿了所以得请你吃饭啊?”谢小禾甩开她手,翻了个大白眼,“得了得了,你也歇歇脑子别编了,好歹节约点能量待会儿少吃点。”
  “不是,我这次真的是太郁闷了,我我跟你说……”陈曦急得再次抓住她胳膊。
  谢小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直朝前走,根本懒得理她。这人被蒙一次两次叫心软,要是被蒙了十次八次还不长记性,那就叫白痴了。
  “今天我请你!”陈曦大喊一声,相当悲壮,“只要你好好地听我诉苦!”
  “啊?”谢小禾一愣,站住,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难道山无棱,天地合,六月雪的奇迹,真的要发生了? 难道今天,陈曦吃饭的目的是为了诉苦,而不像以往,‘诉苦’的目的从来都是为了骗吃骗喝?
  新疆餐厅的大盘鸡和孜燃寸骨从来是谢小禾与陈曦共同的最爱,通常当这两个菜上来之后,饭桌上都有一段只听得到咀嚼肉类和啃咬骨头的声音的,却无任何说话声的相对沉寂。而今天,陈曦竟然没有将嘴巴和舌头专著在吃上。
  “我们那个头儿,教学主任,简直就一变态。我跟你说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萌萌说的!”陈曦边说边加紧把大盘鸡里的皮条面尽可能地多储备到自己碗里,以防谢小禾趁她说话多吃多占,“你知道萌萌那个人,多烦人的人她都不愿意往坏里想人家,能让她叫变态的人那该得到了什么程度。”
  “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了?”谢小禾啃着一只骨头问。
  “他,倒是也没……”陈曦稍微有点气短,但是很快没好气儿地道,”废话,干伤天害理的事儿那就不是变态是流氓了。”
  “这倒也是。”
  “他就是那种恃才傲物到了极点,自恋到了极点,无时无刻不凌驾在别人之上,用踩别人而显示自己的优越的变态!”陈曦在从头到尾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周明的所有恶行之后,激动地手握着一根啃了一半的骨头挥舞着,做了这样的总结陈辞。
  谢小禾喝了两口茶,喝茶的同时心里在作着权衡与斗争,终于,她清了清嗓子,大量着陈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吧,你说的这个人他是比较不会体谅别人,也不太讲究教育的艺术,可是呢,”她咽了口唾沫,勇敢地说,“其实你不如这么想,他就是太认真了点,对你们要求严格,这个,其实也不是坏事,这毕竟医疗行业性命相关呀。当然他不该讽刺挖苦你,他应该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你……”
  “我靠!”陈曦啪地把手里的寸骨丢到桌上,“你以为你是思教处主任吧?”
  “我就是说啊,这……”
  “好吧,就算我对祖国的医疗卫生事业没有爱,有我的问题,那萌萌哪?”
  “那个是太过分了。”谢小禾点头,陈曦继续啃骨头,过了有两分钟,听见谢小禾说道,“可是,你不也背后说过, ‘毕竟是个美女,对形象有时候爱惜得有点过分’了吗?那要我我也觉得,就算没想到要进手术室,是要去病房……这这,大早起的睡不着觉的话,可以多看两页书,没事洗什么头发啊?”
  谢小禾说完这话条件反射地用手在脸前挡了一下,果然在这一秒钟手腕被一块鸡骨头砸中。她了解陈曦——但凡‘她的’,包括她的习惯,她的身材,她的长相,她的爹妈,她的朋友……都是可以自己极尽刻薄地挖苦,别人但凡说上半句反面意见那是一定要老羞成怒的。
  “你可真不愧是在我党宣传喉舌工作了小半年!”谢 小禾被鸡骨头砸中的同时听见陈曦冷笑着说道,“这一开口话整个一主旋律。而且那思想觉悟都透着跟中央一个方向,大学生应该努力学习,艰苦朴素!留什么长头发呀?”
  “你有理讲理干吗人身攻击行业攻击啊?”谢小禾咣的一声手连带手里的瓷勺拍在桌上,对陈曦怒目而视。
  陈曦话一出口稍微有点后悔。作为中国新闻事业奠基人,老一代革命家谢续高的孙女,谢小禾耳渲目染地从小就对我党的新闻事业充满着崇敬和向往的情绪,更是在三年前父母弟弟都去了美国时候不肯去,坚定地要把做一个无冕之王的理想进行到底,陈曦所能记起来的10多年来但凡跟谢小禾呛过的几次都是因为自己对中国新闻媒体的‘恶毒攻击’。
  陈曦判定谢小禾真的火了——对于她正经特待见的女孩——不多,大约也就叶春萌和谢小禾俩个特理想化,也有着一样的幼稚的倔强的姑娘。于是她决定让步。陈曦转了转眼珠,然后嘿嘿干笑了两声,伸手过去拍了拍谢小禾按在瓷勺上的手
  “轻点儿,这瓷嗒。不是你跟食堂吃饭用的钢勺。砸坏了还得赔人家。”
  谢小禾对着陈曦骤然变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的,乐呵呵的脸,对于自己尚且愤怒的情绪一时还没下来台,皱眉说道,“我可能不了解所有具体情况,但是听起来我真觉得……”
  “对对对对,”陈曦帮她把茶续上,“我本来很怒,但是现在一下明白啦。你是一新闻工作者,实事求是的职业精神它已经渗透进你的血液里了。虽然在面对朋友抱怨诉苦希望得到点点安慰这种无关职业范畴的事情,也忍不住拿出来了职业操守。我虽然很不舒服,但是理解。”
  谢小禾此时倒是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我也是瞎较真,这真不好。咳,你们这老师也是,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干吗非得讽刺挖苦呢?”
  陈曦连连点头,“就是,我确实不够严于律己,但是你看,我们萌萌,她对职业的崇高感情简直可以跟你一拼的。这怎么着也不该遭受这样摧折啊。 所以,我就是觉得,着位老师他根本就是忍不住地炫耀自己的优越感嘛!”
  谢小禾瞧了瞧她,不再说话,专心地啃骨头。
  “咳,其实,这老师变态不变态的,我都也就罢了,你说我从小又不是没挨过骂——再说,这俩天被逼得疯狂看书背图谱查资料,你还别说,这临床的东西就是挺有意思的,我最恨这个变态的是,”陈曦停了一会儿,然后握拳换捶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他竟然把我和刘志光分在了一组。从今往后的2年,我都要跟那团糨糊一起转科,一起值所有夜班,一起上手术,一起操作配合,可能有时候还要合作写报告,我……”陈曦说到此,简直就要流泪了,谢小禾觉得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沮丧绝望的表情在鬼灵精的陈曦脸上出现过。陈曦把脸埋到手心里,半晌才带着哭音地说,“这实在是太他妈的让人痛不欲生了。”
  谢小禾半张着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个人比变态老师还糟糕?”
  “实话说他人不错,简直算得是个好人。反正心眼比我好得多了,可是……”陈曦连连摇头,脸更加苦了,“但是这个好人好像跟我不是一个星球的人一样,而且他又窝囊又倔,又完全没法交流……我真是要给逼疯了。”


  第二节

  刘志光比同班同学都大两岁。
  他小学毕业那个暑假跟同学一起去玩出了车祸,当时经过一番抢救脱离了危险,但是医生跟他父母交代,他腰椎处的伤,手术无法恢复,他从此将会下肢瘫痪 。听到独生儿子将终生与轮椅为伴,他父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一时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志光爸爸所教书的县中学的校长带着几个同事前往医院去慰问,听得这个状况也不禁跟着着急难过,却不知道能帮什么样的忙,只嘱咐他不需担心工作,自然会安排人替他代课;过了两天,校长再又急火火地跑来跟刘志光的爸妈说,他在市里工作的儿子周末回家,他说起刘老师家里出的这个事情,儿子说,现在北京的专家在市医院交流呢,其中就有全国最厉害的骨科专家,说单位里一个同事的妈妈腰那里长了个大瘤子,压迫着脊椎管还是什么,总之是走不了了,市医院的大夫都觉得没法治,结果跟北京的专家一交流,嘿,专家说可以做,还真的就跟市医院的医生一起合作,手术做得很完美,现在老太太已经出院,并且可以行走了。大家都说,北京的那个老专家,就是个神医!
  校长说, 我已经让我儿子托人帮着挂了号,虽然不知道老太太的状况跟志光的状况是不是相似,但是有一线希望,就得为孩子试试,不是吗?
  志光爸爸当即就管志光的主治医生要来了病历复印,带着赶长途车坐了200里赶到市里。他临上车之前老校长又匆匆赶来,强把一个纸包塞在他手里,说,老刘这么多年你是什么为人什么品性,所有人都知道,大家有时候有点这个那个不和,可是在心里是佩服的;出了这事,就不说什么了,这是全校上下的一点儿心意。这个事上,你不能死脑筋,社会就这样,咱们为了孩子,不能跟它置气。
  志光爸爸瞧着眼前头发微秃的老头,他因为紧赶着过来,人又胖又上了年纪,赶得气喘吁吁,满脸油汗。他握着手里那个纸包儿,给眼前这个平时自己总觉得太圆滑,不够有原则,当面顶撞背后牢骚不知道多少次的老上级鞠了个躬。
  北京的那个专家姓魏,50多岁的年纪,小个子,说话慢条斯理,笑容特别和蔼。
  魏大夫看了病历和片子,听他描述了情况,沉吟了好一会儿,抱歉地说,没见着病人,我没有把握;志光爸爸拼命地往魏大夫的手里塞,哽咽着道,“求您再仔细看看,您再仔细看看。求您。孩子才12,瘫了,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孩子才12啊。”想起这多年的许多事,万般滋味皆在心头,志光爸爸再也忍不住 ,这个平时被别人称为‘又酸又臭又硬又硌’的‘茅坑石头’竟然对着一个陌生人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泪水如泉涌,把老校长给他的那个纸包往魏大夫兜里塞, 哽咽着说道,“大夫,我这十多年,都本本分分地做人,党和国家让下乡就下乡,让扎根就扎根,别人想方设法回省城,进市里,我老实巴交地扛锄头扎根乡村,早年当乡村教师,从三年级教到初二,语文数学和物理,我对得起别人的娃娃,就是没给自己的娃谋过啥。现在到了这时候,想给他谋条生路也没本事了。”他边说边流泪,说到后来哽咽不成声,“我除了给您磕头,是真没别的法儿了。”他说着就真的磕下了头去。
  这样的情形,魏大夫三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绝对并不陌生。大多的时候,他只能带着些许的歉疚和遗憾拒绝。他瞧着志光爸爸黄瘦憔悴的脸,脸上纵横的泪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问了句,“从这儿到县医院要多久?”
  “长途车一天两班,得4个小时。”
  魏大夫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别说还没见着病人,只要手术没做,没完全恢复,我都不能说我一定可以帮上孩子。但是碰见了就算是个缘分。这样,今天在这里上午的门诊完了,下午我还有个会,4点多钟能结束;到时候我想法找个车子,跟你一起去看看这个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说罢把那个已经被志光爸爸手心的汗水浸得半湿的纸包又塞回他手里,笑呵呵地道,“收好了,你有用钱的地方呢。 先别想这些个。我可没把握能治好孩子呢。”
  那天魏大夫赶到得县医院已经天黑了,他看了志光,做了些检查,又跟他的主治大夫交流了一番,然后要了志光爸爸的联系方法,说,我回去跟几个同来的同事讨论一下,尽快给你消息。说罢,他又连夜赶回市医院了。他在这里安排很紧,第二天,还要跟市里各个医院的专家座谈和做两台手术演示。
  第二天中午魏大夫就打电话到了县医院,直接跟他们的科主任谈,能否由县医院出辆救护车把志光送到市医院,他说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做这个手术,二次手术之后,我认为这个孩子完全恢复的可能超过百分之八十。我们值得尝试,可以把这个手术作为一个示教手术。
  刘志光的父母一直跟他说,他是个‘有福命’的孩子,命里碰见了大贵人。
  魏大夫就是他的贵人。不,他是他的恩人。
  魏大夫亲自为他联系转到市医院,并且主刀给他做了二次手术,那个手术,他们市有很多医院的骨科主任都去观摩。那是一台在该市,被同行带着无限的佩服,津津有味地谈论了不知道多久,后来记到了市医院骨科教学的讲义里的手术。
  志光父母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大恩德,心里特别放不下。在当时,他们全心都在焦灼的担心中,来来去去转院手术,混乱而又担惊受怕,并没顾上特别地感谢魏大夫。况且魏大夫在志光爸爸几次想要把全校老师凑的钱塞给他的时候,老是笑呵呵地说,“等孩子站起来了,再说。”
  志光站起来了,又能走又能跑了之后,魏大夫早就回北京了。
  原先他们只知道魏大夫是北京的‘专家’,后来才听市医院的主任说,你们孩子真是命好,这可是全国甚至亚洲骨科界都有名的‘魏一刀’呀! 总有人问起,他们最终送了多少钱的红包,又或者是不是认识什么了不起的人,能让魏一刀为了个病人一天来回赶400多里山路,再亲自帮忙安排,再亲自做这个手术。他每次都老老实实地说,是魏大夫好心,咱们什么好处,都没给人家。连大家凑的那个红包,人家都没收。
  很多人不信,更有人说,原来不知道魏大夫是这么牛的大夫,人家是嫌少吧?就你这个脑袋,才觉得好心能顶大用了。


  第三节

  志光爸爸是个特别轴,特别死脑筋的书呆子,连在县中学这种相对单纯的地方,都被认为是最清高最迂腐最不识实务的一个,而经常被人嘲笑。这一次志光的事, 他先是觉得那些人小人之心,人家说得多了,他忽然想起来魏大夫说过,‘等你儿子站起来能走路了,再说。’
  既然‘再说’,那就还是要说的;虽然现在志光完全恢复了,不‘说’谁也没法子,但是在志光爸爸的脑子里,‘不说’就简直有点背信弃义的味道。不地道。虽然在他一根筋的脑子里,当大夫的就该救死扶伤,就跟他当老师的就得教书育人一样;如果图病人的红包感谢,医术再高,那在他心里的敬重,都被消减了绝大部分。
  敬重不敬重是一回事,人家把儿子的下半生救了,如果当年是在‘暗示’,自己又没拒绝,那么现在就不能事后赖帐。
  于是,志光初一暑假那年,志光爸爸带着他,揣上家里所有的存折,长途车换火车,火车换汽车,到了北京,找着了魏大夫上班的医院。他本来想挂个魏大夫的号,然后就能见着他了,结果挂号处的人象看着火星来的人一样瞪着他说,“挂魏大夫的号你这大白天的来?那些带着铺盖跟挂号处打地铺的,都不见得挂得上呢。”说着就摆摆手,“你挂别人的吧,不过只有普通门诊,别说魏大夫,所有专家的号已经都没了。”
  志光爸爸摇摇头,“我儿子是他老病人,治好了,我带着孩子特地赶了两天路来上北京,想告诉他孩子都好了,想见见他,感谢他。”
  挂号处的姑娘扑哧一笑,“您还挺知恩图报的。不过要是您这样的魏大夫各个都见,挂号见的话,那这种感谢号也得半夜排大队了。得了您别添乱了,带孩子跟北京玩儿两天回家吧。下面儿下面儿。”说罢,目光就直接越过了他的脑袋。
  志光爸爸很快就发现这姑娘虽然说话腔调让人不待见,但是说得却没错,门口有种人的职业叫做‘号贩子’,专门利用各种关系或者就是雇人连夜驻守挂到专家号然后倒手卖,在他们手里,魏大夫每周半天的15块钱的专家门诊和另外半天的200块的特约门诊,都能倒卖到800-1000,有时候更高,卖到2000的时候也是有的。
  志光爸爸却犯上了倔,不见着魏大夫,他觉得心里会有块解不开的心病,之后都活得不明不白。他就也买了个席子,带上风油精,大半夜地加入了排号儿的队伍。
  三个整夜,没排到,有个队伍里的老乡愤慨地偷偷跟他说,本来号就紧,还好些都叫号贩子排去了,他们低价地雇些民工,总是能抢在最前头。后来听说志光爸爸说明了原委,没好气儿地说,您这样儿的就别来占号了。 很多老病号,回来复查的,魏大夫都不叫他们来排队占号,让他们直接到病房找他。我看您也别跟这瞎耗了,就到骨科五病房去找他老人家,带着孩子说声谢谢不就完了吗?
  志光爸爸带着志光,半信半疑地到了骨科楼道,跟门口儿的护士说了这辈子唯一一次谎话,“我们是魏大夫老病号,魏大夫让我们直接到病房来找他复查。”
  护士并没有因为他因为‘做贼心虚’而显得特别犹豫的语调,让他登了记就放他进去了,说魏大夫上手术呢,你等着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
  那天志光爸爸带着他一直从上午等到下午,终于看见魏大夫穿着手术袍披着白大衣身后跟着一队的大夫进来了,却开始一间一间地串病房,最后进了顶头的大办公室关上了门,再到他出来,已经是六点多了。
  志光爸爸朝魏大夫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滋味的情绪。他怀里抱着一大篮子家乡的土特产,篮子底下,压着个大信封,信封里是他家几乎所有的存款。在把那个信封塞到篮子底下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诚心诚意的敬重。他几天前把所有存折兑现的时候,心里的那种感情还并非是敬重,只是‘受信义’而已。
  他拉着志光走过去,冲魏大夫迎头鞠躬,说魏大夫我不得以撒了个谎说是复诊的病人混进来,就是想来谢谢您。一年前您在s市看过的那个y县的12岁孩子刘志光, 我当时想感谢您您说孩子还没好,等好了再说,现在他真站起来能走路能跑了,我可就带他来了。他把那个装满着香菇木耳的篮子递到魏大夫手里,“就点心意,来北京说了这句谢谢,我就心安。”他说着把儿子一推,志光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巍大夫。”
  “您忙,我不耽误您时间了。”志光爸爸说着就要走,却被魏大夫喊住。
  魏大夫瞧着他乐,把那个篮子翻了翻,很容易地摸到了那个信封,抽出来,“我说刘老师啊,你这是想着我给你儿子做手术是赊账哪?现在还债来了?你这个客户的信誉,可真好呀。”
  他这话一说,旁边几个大夫都乐了出来。
  志光爸爸有些尴尬,老实人做了件不那么‘老实’的事儿,就开始脸红,说话也磕巴了,“我我,我是……”他瞧着魏大夫吭哧了会儿,“我是真心诚意的!我真心诚意敬重您感谢您,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他说这话时候,忍不住眼圈儿有点儿发红了。
  魏大夫走过来,就象一年前把那个浸了汗水的纸包塞回他兜里一样,把这个信封塞回他手里,“我说刘老师啊,你说的话我还记得哪,你说你这多年从来没对不起那些农村娃娃,我不是就做了件对得起我的病人的事儿吗?”
  志光爸爸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那您说了,等他好了,再说。”
  “你不都带着他上北京说谢谢来了吗?”魏大夫乐呵呵地,“还带了那么一大篮子香菇木耳,都够我们食堂做一回木须肉了。”他又瞧了瞧志光,“小伙子不错啊。我看,你们要感谢我就来个大的,这孩子,以后考到北京念医学院,之后给我当学生吧。”他说着,回身指着身后两个高高个子的年轻大夫,“当我的学生可不易,干外科那是苦差使,相比起来也没有有些个行业那么来钱,小伙子,你乐意吗?”
  刘志光自从跟着他爸来了北京,一直没有过什么表达自己意愿的机会,他爸让他跟着排队就排队,他爸带着他混进医院就混进来,他一直沉默地看着,而看见的一切,把这十三岁少年心里的那个世界变了个模样。
  刘志光抬起头,少见地没有在说话前腼腆地脸红,胆怯地结巴,而是特坚定地答,“我乐意,我一准考到北京来当您的学生。我能吃苦,多苦都不怕的。”


  第四节

  刘志光不算是个太聪明的孩子,但一直是个规规矩矩的学生。他很少象其他的男孩子那么调皮捣蛋,说起话来,简直比很多女生还要腼腆。
  老刘觉得儿子也算得刻苦了,虽然成绩只是中上,但是他当了这许多年的老师,明白人和人的潜质不一样,所以从来没在成绩上对儿子有过更高的期待和要求。只是没想到,从北京回来,儿子念书,从刻苦变成了玩命,那个程度,让当父母的都有点担心。别的十几岁孩子爱看的武侠小说,电视,爱玩的游戏机,在他,好像天生带了抗体,甚至连人家踢球打篮球的课后,他都在抱着课本温习。一个学期过去,成绩确实上升了不少,初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总分在班里拿了第三名,到了初三时候,已经是班里第一年级前三,可是体重也减了十好几斤,而且,本来就比较木讷少言的性格,在面对任何与课本无关的东西的时候,就越发显得木木呆呆的了。
  老刘欣慰的同时又稍微有点担心,跟儿子说,尽力而为就好了。志光一边儿在几何题上连着辅助线一边儿答,“爸…… 我才知道,北京的医学院分数可真高。但是答应了别人的事儿得做到,从小儿您就这么说。更别说答应魏大夫的事儿了。”
  老刘一愣,没想到儿子把魏大夫的一句玩笑加鼓励的话这么当真。
  我们早就说过,老刘是个少见的一根筋,自己尚且很难转弯,教育孩子到了这个关口上,就更加缺乏引导疏通的技巧了。他想他应该给儿子讲讲尽力而为与钻牛角尖的区别,但是自己却也还缺乏对这个区别的真正理解;他的心里多多少少觉得儿子这样有些不妥,可是如何不妥,该怎么改变,改变到什么程度就妥了,自己也十分茫然。况且,他心中始终存在着 ‘唯有读书高’的信念,这种信念在现实中每每遭受挫败,也只让他对现实越发不满,而没有质疑这个信念的正确。
  老刘想,若真是志光一股劲儿地把书读好了,其他的,也都次要吧。虽心里无论如何不大相信自己的儿子真能考到北京的医学院,更不要说做魏大夫的学生,但是,打心里还是觉得他这股子蛮蛮的拧劲儿,不是啥坏事。
  而在于刘志光,‘魏大夫’三个字在心里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挽救了自己的双腿那么简单。魏大夫是怎样地挽救了自己的腿的过程,他并不清楚,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去北京的那一趟,看见,听见的所有一切。那在于刘志光而言,绝对不啻于,一个一直在现实世界中因为特别爱听童话故事而被嘲笑的小孩,突然有一天,看到了他所向往的一切,竟然在某个地方真切地存在着,于是他可以骄傲地在心里跟那些嘲笑他傻的人说,你们才是错的。你们不相信,是因为你们没经历,你们不相信,所以你们也永远没法经历。
  从小被认为‘听话’,‘规距’的刘志光确实不会像其他特淘气小孩儿或者特懂事儿的小孩儿那样有许多自己的点子和愿望,从来都只是被动地听来自家长或者老师的指挥。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他觉得,能让他们激动兴奋的那许多事儿,无论是一套流行的武侠小说,一个新的游戏机,赢得一场篮球足球比赛,在运动会上给自己班级争荣誉……这些都并不能让他激动。
  什么能让刘志光激动?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爸爸曾经没收过学生一本可以算做童话的小书,书的名字叫长腿叔叔的故事,他当时字认得还不全,却看得上了瘾,在期末他爸爸把书还给那个学生的时候,长腿叔叔的样子,他说的话写的信,都已经印在他的脑子里了。
  长腿叔叔的那个形象,他做的事,是真的能让刘志光激动,向往的一种存在。他整天想向着有长腿叔叔那样的人,或者说有许多的长腿叔叔那样的人的世界,是多么美好,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他遭遇了那场车祸,然后遇到了魏大夫,于是,他完全相信了这种美好的存在,由此,他的生活,就有了相当明确的方向,他也要成为这种存在的一部分。
  对于中学生刘志光而言,通向那种存在的道路就是努力读书,路程很远,但是好在简单明确,只要一步步地走过去就好了,刘志光不怕累,不过就是别人歇的时候,他不歇,总能走到的。
  在读书上,刘志光绝对不止付出了别人两倍的时间与精力,以至于出生在七十年代末的他,并不知道周润发和刘德华,而长到18岁的时候,即使在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县城,也除了学校和家,不认识什么其他地方,而到高考报志愿的时候,他的倔强,更是让班主任老师几乎气吐了血----
  刘志光只有一个志愿,就是魏大夫所在的那所教学医院所属的医科大学。
  没有退路。
  老师问,你发挥不好考不上怎么办? 事实上就是你发挥到最好,也都还不够那所学校的调档线。
  刘志光说,可以考三年啊。我今年觉得好些东西都是越做越明白的,如果再考一年,指定比今年强。
  老师气急败坏地找老同事老刘,让他做这个倔儿子的说服工作,老刘说我试试,可这毕竟还是孩子自己的事儿。当天晚上,老刘跟儿子说,志光,你可想清楚了,真的不留条退路? 刘志光低头盯着眼前的地面,我答应去给魏大夫当学生的。
  老刘点着了烟斗,闷声不响地抽烟。
  他眼圈儿有点儿红。旁人可能以为是让儿子给气的,其实,是因为仨月前从报纸上瞧见了魏大夫的名字。他刚瞧见的时候特高兴,因为那名字前面是--本届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这评得实在,他想,拿着那张报纸就想到处跟人说,这就是给我儿子治腿的那个大夫,这就是一分钱红包也没收,从市医院往返400里地来看我一个小老百姓的儿子的魏大夫! 这荣誉是真当得起啊!
  可是他接着往下看,却一下儿呆住,报纸上介绍魏大夫的事迹,许许多多类似志光这样的事迹之后,说魏大夫工作了40年,做了近5万台手术,就在确诊晚期胃癌的当天,手术室的安排表上还有他三台。
  胃癌。
  老刘的目光停在那两个字上面足足有十多分钟。一阵钝痛由打胸口升腾,弥漫至全身,最终化为无法控制的热泪。
  “儿子。”老刘把烟斗一磕,沉着嗓子说了话,”答应人的事儿得办到,至少得尽全力去办。咱们这样成不成,三年机会,头两年,你尽管只报这一个志愿,第三年,咱们后面全填医学院,甭管一类二类,正式民营,本科大专。不管当不当魏大夫的学生,你都得学着魏大夫的样儿去做个大夫。”
  刘志光第一次的高考,一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落榜了,因为影响了学校和老师的业绩,后面的一整年他跟老刘两个被整个学校反感,大家都说,这父子是魔障了,神经病。
  第二次高考,他只差了5分,这次,大家倒是有点真心替他着急,念这么多年书,不容易,回头别再没个大学上! 更关键的是,如果前一年上,还是基本公费,一年交个几百块就够了,而这一年,是试行并轨的第一年,一下就涨到了1000多,而下一年,就正式并轨了,学费会是现在的两倍。
  最后一次,刘志光终于考上了他的第一志愿。
  拿到录取通知那天,刘志光跟他爸说,我要早点儿去报到,我要去跟魏大夫说我考上了;老刘一下儿就掉了眼泪,闷声不响地从抽屉底层拿出个崭新的日记本,翻开,里面有一小块儿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内容,那是一则讣告,日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上面用黑体字写着
  我国著名外科专家,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魏安北同志因胃癌扩散,医治无效去世。他在临终前完成了由毕生经验绘制的手术图谱,为今后的临床教学工作,留下了最宝贵的财富。


  第五节

  刘志光的同学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故事。他们只知道他来自经济在全国各个省中相对落后的一个省份的小县城,他是从那个县城考到这所医学院的第一个学生,为了考到这儿来,连续考了三次。
  “我的妈呀这得有真正共产党员的意志。”当张欢语听说当真有人把活活扒掉她一层皮的高考足足进行了三次的时候,惊讶地不能把嘴巴合上。
  “呦,我刚知道范进同志原来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员。”陈曦一边儿看着体坛周刊一边儿接了句碴。
  李棋和张欢语都放声大笑,只叶春萌皱着眉头说,“留点儿口德啊你。他从那么个边远省份的县城考到北京来,可不容易。”
  陈曦把报纸撂下,“咦,你怎么歧视范进同志啊?作为一个生活清贫,时常需要小业主的岳父接济的平民百姓,考上举人以后当了老爷,人家也不容易啊。”
  叶春萌语塞,论嘴皮子,十个她也不是陈曦的对手;她叹了口气,“刘志光那人挺好的,就是太老实木讷了点。你们干嘛就老看他不顺眼啊?”
  “我们都是坏人。”听见这话李棋可不高兴了,“从来就你最善良了,你这么善良干脆跟他谈恋爱得了,他那么好,还那么喜欢你。你怎么没瞧上人家呢? ”
  叶春萌的脸腾地通红,“这什么跟什么啊? 跟谈恋爱什么关系啊?”
  “你可别装傻。”李棋是个直脾气,不管陈曦和张欢语的眼色,“你跟他好就好,不跟他好你明白跟他说一声别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惹人笑话。他天天大早起地第一个跑到教室帮咱们宿舍全体女生占座,当着三个班的人喊着叫咱们过去,咱们四个一组作生理实验,他一马当先地帮咱们去池子里抓蟾蜍,抓就抓吧还半途没抓住撒了手,那么大人趴实验室地上追着蟾蜍爬;老师批评他故意捣乱出洋相,一组就用两个他拿四个干吗? 他说女生害怕他帮女生抓的! 谁害怕啊? 咱们四个就你有这心理阴影吧? 我们没说不能帮你抓啊,谁让他那么殷勤跑过去还帮倒忙的呢?”
  叶春萌这会儿眼泪已经跟眼眶里打转了,听着李棋一口气儿的说完,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人家就是好心眼。不信你要是有什么事求他帮忙,他肯定全力以赴地帮。他是爱找我,那不是咱班没别人理他么? 我就觉得,就觉得一个人大老远的跑到北京来,爸妈都不在身边儿,挺孤单的,我刚进校门时候就特害怕……”叶春萌说着触动自己情绪,眼泪掉下来,拿手背抹了。
  李棋不以为然,“这儿除了陈曦谁不是大老远离开爹妈来北京啊?”
  “陈曦同学可也是大老远地从东城跑到北城离开爹妈住在宿舍,虽然比其他人离家近,但也是第一次离开爸妈,也很怕……”陈曦说得特别认真,说到这里停了停,见三个人都朝着她瞧过来,便继续说道,“很害怕早上起得太晚吃不到早点,多亏亲爱的叶春萌同学这样团结友爱,乐于助人,每天第一个起来给全宿舍的同学们打早点,抚平一颗我恐惧的心。”
  “你就会胡扯。”刚还抹眼泪的叶春萌扑哧笑了出来,原本气愤愤的李棋也想起叶春萌一贯的细心体贴,心里觉得跟她较真有点不好意思,嘟囔道,“萌萌就是南方女孩儿心思多,我来这老远倒没觉得怎么呢,没我妈天天唠叨高兴死我了。不过萌萌,我说实话呀,我知道你就是心眼好才老跟他一起,可是可别让他会错了意。”
  “唉,你们说,”张欢语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刘志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不坏,可就是……”她抓抓脑袋,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
  陈曦这时候接口,“就是少根筋,那根连着理想和现实的筋。”
  “你的意思是说,刘志光是理想主义者?”李棋对于陈曦把‘理想主义’这么好看的四个字用在又呆又笨的刘志光身上相当不满。
  “你觉得理想是什么呀? 其实我觉得那就是人心里特想干的一件事儿。”陈曦撕开一袋小浣熊干脆面,把辣椒面儿撒匀,咯吱咯吱啃了几口, “实现共产主义可以是理想,称为亿万富翁也可以是理想,当年法西斯的理想就是统治全人类。”
  “那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张欢语问。
  “刘志光的理想你得问他去,我怎么会知道。”陈曦啃着面含糊地说,“我就知道我的理想是光拿钱不干活,光吃肉不长胖,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李棋嘴里的一口茶噗地喷到了张欢语身上,而叶春萌正要出口的‘你那不是理想,你那是痴心妄想’生生地被陈曦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口,被弄脏了衣服的张欢语和被呛着了的李棋一起扑过来打陈曦,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了一团。
  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 包括一直对刘志光不错的叶春萌在内,并不真的关心这个问题。


  第六节

  刘志光的世界曾经很简单。
  理想对于他而言,只有一件,去北京,做魏大夫的学生;实现理想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好好读书,把成绩提高上去。他很辛苦,但是心里很踏实,即使是第一次高考落榜,第二次高考又落榜的时候,他都并没有慌张。
  自从来了北京,进了大学,刘志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理想究竟在哪里了。
  他终于来了,但是魏大夫已经不在了,‘做魏大夫的学生’这个理想,被父亲修改成‘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看着那则魏大夫的讣告,刘志光流着泪郑重地点头答应。
  父亲并没有说,怎么就能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了。也许在老刘和志光心里,进到了全国著名的医学院,就已经踏上了走向一个好医生的唯一正路,在这样的医学院里,医学生距离一个好医生的距离,总不会比从小县城到北京的名牌医学院还要远吧?
  没人告诉他们,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可以因为不晓得路的方向,而迷惘。
  离开家乡之后的一切,让刘志光措手不及,甚至包括了他最最熟悉的读书这件事。每一门主课,老师两节课90分钟涵盖20-30页书,而隔天的新课,又是另外的20-30页每堂课后,老师还会留下若干参考文献让看;老师讲完课便走,每门课至少有4,5个主讲老师,且每一个讲课的风格俱都不同;有些老师上课讲的一小半内容并不见得在书中出现,而更多的是当前研究的新进展。
  刘志光再不可能像中学时代那样,靠着‘多花时间’就可以把所有的内容反复反复地咀嚼直到熟记;再不可能有各科的老师紧盯着几个成绩好的有可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主动去找学生知识掌握中的漏洞;再没有那些配套着书的各种习题,只要花时间,大可不同类型的做个全,便熟悉了所有题型,考试便直如条件反射;若是照以前的法子念,每一本书加上老师给得文献,便足以占据所有的时间,可是不照着从前那样把所有书里的老师提过的都反复咀嚼地念上几遍,刘志光心里就没有底。
  叶春萌总是跟他说,得抓重点,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处处都看,便处处都记得模糊,一到考试,可不就混淆了? 刘志光在她说的时候使劲点头,可是,第一他并不很清楚究竟什么是重点,第二,他执拗地认为凡是老师提过书上有过得东西,就是该都看过记住,他太习惯花上别人几倍的力气,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脑子了。
  从大一到大三,刘志光是班里公认的最用功的学生,但是绝大部分的主课,他的成绩都是勉强地过了及格线。
  更不要说大量的实验课了。
  绝大部分同学早在中学时代就已经熟悉操作的物理化学实验,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那些试管,比色计,烧瓶,高精确度天平,有的他只是在物理或者化学书上看到过介绍,背下来了‘使用守则’,有的也只是在课堂上看到了老师的演示;至于王东袁军他们老早在参加生物竞赛集训时候已经太过熟悉的显微镜,盖玻片载玻片,刘志光望过去的目光简直敬畏;而在陈曦觉着已经该更新换代,至少维修调整精密度的加样枪,刘志光瞧着处处新鲜,拿到手里时候怕弄坏了,不敢按下去,敢往下按了,手劲又总是不对,开始往凝胶孔里加样了,就一次次地戳破凝胶;时常是实验课老师因为他一个人,而不能下课回家,得陪他一起在实验室耗着。
  待到了开始拿老鼠青蛙兔子蟾蜍兔子来做的生理病理实验,就简直是刘志光的噩梦了。
  他下不去手去用大头针捣蟾蜍,不够果断做不好小老鼠的脱脊柱处死,而当用兔子做生理模型,血液漫出时候,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别开了脸。老早已经对这个总是最后一个完成实验,有时候还完不成的学生有些厌烦的带实验老师终于忍不住问,
  “你躲什么躲?”
  他瞧着老师,嗫懦着说不出话 。
  老师更是生气,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在高中时代还是个小姑娘时候就做得驾轻就熟的,现在全班女生都已经能够手起刀落的操作,怎么一个男孩子还在哆哆嗦嗦。
  “害怕? 怕血?”老师皱着眉头问。
  他呆呆地望着老师,想摇头,可自己也不大明白那一躲的准确原因。
  “怕血你考什么医学院啊?!”老师看着那张茫然而又有些瑟缩的脸,终于忍无可忍地丢出了这么句话。
  刘志光低下头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能用低头来避开别人惊诧的,不解的,甚至轻蔑的目光。
  当年的代教老师也只是个才毕业,在职读研究生的孩子,也不过才23岁大。她并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一所普通中学完全没有可能给学生提供任何活物做生物实验,也不知道能够从山里走到如今的实验室里,资质平平的刘志光,几乎就除了课本饭碗和床没怎么摸过动过其他东西,也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没有类似北京天津上海南京……那样的各种各样关于未来志愿的辅导讲座,没有人给刘志光说医学院里要进行怎样的课程,从一个学生到一个医生,需要经历什么……他只是因为一个改变了他的一生的人,带着天真得近乎盲目的执着,便从山里走来了,走进了这个让他手足无措的世界。


  第七节

  “反正这个刘志光他就是这样,”陈曦埋头跟大盘鸡奋斗,奋斗的同时没有耽误挥舞着沾满浆汁的手继续抱怨,“他特刻苦学习,但是成绩并不咋地,特认真上每节实验课,但一出手就把整个实验搞砸的次数大概排全班第一;他似乎也想跟同学一起的,但是一不善足篮排乒乓羽毛众球类运动中的任何一种,二跟大家没任何共同话题,就好像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似的,你真听说过不知道周润发刘德华是谁,一本金庸小说都没看过的人吗?我不是说‘不喜欢’这些,是压根就没听说过! 我们班跟别班的男女生篮球赛他都只能当啦啦队,当啦啦队还经常跟别人喊的不是太协调。至于歌咏比赛最后比大家多拖半个音儿出来就更习以为常了---你说还奇怪了,他平时说话磕磕巴巴蚊子似的,嘿,每次拖长的那个半个音儿还倍儿洪亮!……”
  谢小禾低头喝着西湖牛肉羹,一次次靠着瓷勺送进嘴里的汤抑制住已经到了嘴边儿的,她对于这个‘刘志光’的理解和怜惜。她最近刚好为了后半年的新选题而在过去的仨月里,在北方的山区走了一圈。从北京远郊的祈县,林县,到河北的几个贫困县,后来又去了山西。她现在对山区的学校,学生的状况有许多的从来没有过的了解,这些天的情绪一直就纠结于此。听着陈曦在说刘志光,谢小禾实在有太多感慨想发。
  但是,谢小禾识趣地知道如果这个时刻跟陈曦“讲大道理”所起到的作用除了让她恼羞成怒讽刺挖苦自己“热血,高尚”之外,只可能更加厌憎那个倒霉的刘志光。陈曦属于不属于顺毛的驴她并不确定,但至少她确定但凡有人胆敢逆着撸陈曦的毛——不管此举有怎样的善意,她都一定会尥蹶子,一蹄子把人踢到爪洼国去。
  “谁也没说他有啥不好,但是没人跟他和得来——只除了萌萌完全是本着同情心,对他不错,实验总跟他一组,还肯跟他‘聊天儿’。你说,我又没萌萌那么善良,那么有同情心,我这过去三年跟他说过的话不到5句……现在,这本来转科值班就够苦闷了,还有一变态老师,然后还跟他一组!”陈曦狠狠地啃咬着鸡块的软骨,两条眉毛已经快要拧到了一起。
  谢小禾给她加了碗汤。眼见桌面的三菜一汤已经几乎全部见底,谢小禾不晓得陈曦吃饱了没有,试探地问了句,“再加个菜?”
  “不要了,我最近决定减肥。”陈曦摇了摇头,非常珍惜地啃着最后一条孜燃寸骨,啃得满嘴满脸的油光,“再说还要赶回去做套模考题。”
  谢小禾点点头,习惯性地挥手付帐。俩人显然都忘记了陈曦说这次她请客的承诺。六月天还是不可能下雪,即使天气预报说会有夏日雪暴,那也一定是天气预报骗人。
  当陈曦在新疆餐厅吃着她的‘减肥’餐时候,刘志光从食堂买了两个包子一个咸烧饼,从学校食堂到中心医院通共15分钟的路没走到一半就已经囫囵地把今天的这顿晚饭解决掉了,然后就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便条本,剩下的一半路都在默念今天早上跟门诊时候,老师讲解的纪录。这是他开始转科的第6天,跟过了2次门诊,便条本上却已经记了满满当当的7页。
  其实今天刘志光晚上并不需要去医院。按照外科转科实习规定,学生的一切跟着自己的带教老师走,刘志光的带教老师祁宇宙今天是8点到6点的正常班;即使是按照周明增加的规定——实习生除跟自己带教老师值病房夜班外,依旧要求每三天一个急诊大夜班——刘志光今天还是不用去 ,他昨天刚刚跟过急诊夜班。
  并不需要去值班的刘志光却比这一天该来跟急诊的王东和袁军还早,换好了白大衣,有点局促地站在急诊值班室门口。
  值班的李波刚刚给两个外伤的缝合完,正在开破伤风针,回头看见他,并没意外,招手让他进来,温和地问,“怎么样志光,现在缝合练得怎么样了?”
  “比以前强……强了。”刘志光低头瞧着自己的脚面,又加了一句,“我觉得……我觉得强了。”。这三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回答别人问话时候,低头藏起自己的尴尬。
  李波忍不住嘴角挂上丝苦笑,想了想,拍拍他肩膀,“都是会越来越好的。有人适应得快点有人慢点。”
  刘志光使劲点头,“我中学班主任说‘不怕慢,就怕站’”
  李波愣了一愣,半晌才强笑道,“对,对,没错。”
  这会儿下一个病人进来了,是个被左右俩人掺着的中年女人,脸色惨白,捂着肚子,李波指挥着家属和刘志光把病人扶上诊台,才开始检查的当儿,袁军跟王东跑进来了,
  “李老师,咱今儿准定要热闹了。”袁军一面儿系白大衣的扣子一面儿说,“我们俩刚才在对面西域食府吃饭,临走时候旁边一桌痞子想吃霸王餐,还调戏服务员小妹,内小妹是维族姑娘,好家伙,大师傅们2分钟之后抡着菜刀杀出来了,痞子们抄起弹簧刀酒瓶子椅子应战……”
  “我俩赶紧往回跑支援您。”王东说,“琢磨这互相砍完之后,5分钟之内准得就近送咱这儿来。”
  “你们俩对我可真有革命友情,居然破例没迟到。”李波乐了,“不过人刘志光可来了半个小时了。”
  袁军耸了耸肩膀,笑了笑,并没说出已经到了嘴边儿的话。
  李波给病人做完触诊,开了b超单子验血单子之后,让袁军检查急诊手术室还有几个缝合包,不够去让护士再调5个过来 ,然后跟王东说,“今儿这已经有俩急腹症的了,我得盯着这边,外伤缝合那边,你们俩顶住。”
  王东和袁军答应着,麻利地把一次性口罩和帽子带上,就这一分钟果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夹杂着滴里嘟噜的维语和‘操你妈逼’的标准京骂,骚乱之中护士高声地喊,“你们别这么往里挤,分两排!一边儿一排!别打了,来这儿了还打什么打!”
  王东和袁军相对一笑,各自拿了消毒棉球往吵吵嚷嚷的斗殴双方走过去了,检查伤口,准备带进急诊手术室缝合,李波守着两个怀疑急性胰腺炎和肠梗阻的病人,正在察看化验单,忽然看见刘志军支棱着双手渴望地瞧着他,见他回头,问道,
  “李老师,我跟他们一起去给病人缝合么?”
  “你不行。”李波冲口而出,紧接着,又有点尴尬,“今天太忙了,手忙脚乱……等消停点的时候,我再带着你慢慢做。”
  刘志光点了点头,却没动,站在李波身边看着他给病人做触诊检查。病人的体征不是很明显,症状却甚重,呻吟得很厉害,家属心疼,跟着紧问到底怎么回事;李波心里有几分急,一面儿再次打电话到楼上问今天值三线的韦天舒什么时候能从手术室出来,一面儿仔细地再给病人做一便听诊触诊,这功夫刘志光探过来的脑袋就实在让他觉得碍事而心烦,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和颜悦色地道,“你去外面看看病人家属需要帮忙不要?帮他们催催化验单?”
  刘志光答应着赶紧去了,李波舒了口气,旋即脸上闪过丝愧色,摇摇头,专心继续给病人继续检查。


  第四章 才子佳人 鲜花牛粪

  第一节

  六点半。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照例临走前到自己病区几个状况不稳定的病人病房里一一查看了一遍,简短跟陪护的家属交代了几句,再又到病区护士台抽出这几份病历,管值班护士要了下午才刚出来的血生化或者b超ct等等的检查结果,仔细对照前一天的结果做了记录,再把病历送回去准备回家时候,值班护士秦语正在接李波打上来的电话,
  “妇产科急诊收了个孕妇急性阑尾炎穿孔的,江大夫过去会诊了;韦大夫还在台上没下来,手术室说怎么也还得有半个小时。好好,我一定跟手术室说,等完事就让他下去……嗳,等下,你命真好,周大夫还没走。”
  周明站住,回头问,“急诊又开锅了?”
  “可不是?十多个对砍得头破血流的。还俩怀疑急腹症的,有一个有休克体征。小李说不太拿得准。”秦语瞧着周明叹了口气,“您吧,平时也就罢了,今儿这日子口儿还不说下班麻利儿地赶紧走人,我刚才都犹豫了一下儿不落忍的,要不是李波可怜巴巴地打三回电话叫上级了,我准假装儿没看见您。”
  “今儿又是过什么节啊?”周明一愣。
  “您装什么呀?”秦语没心没肺地露出两排漂亮的白牙乐,眨巴着眼睛瞧着他,“今天上午儿科过来催会诊的林大夫,他们说那是您太太嘛,去美国进修两年,今天第一天回来上班。您太太可真漂亮,哇塞,她这一走进来,那些个病人家属都探头瞧。”
  周明表情瞬间僵住,随即闷声不响地把手里的病历夹子插回去,转头往电梯间就走了,秦语愣怔地站着,稍微有点儿下不来台,直到总值班的护士王南过来查对医嘱,她还颇不痛快地嘟着嘴。
  “怎么啦? 挨护士长骂了? 嗨,你们区护士长够慈祥了,你瞧我们那边儿才叫法西斯。”
  秦语摇头,闷闷地道,“不是。做错事挨骂我没话说。可是好端端地摆什么脸子啊? 我真心诚意地夸他老婆美,也错了?”
  “谁啊?”王南狐疑地瞧着秦语,忽然一拍她脑袋,“我的天,你不是说周大夫吧? 你这可不是活该嘛。”
  秦语不明所以地望着王南,王南往周围看看,把嘴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秦语猛地捂住嘴,瞪圆了眼睛,半晌才摇头道,“怎么会这样? 真是,我早上听他们说那是周大夫的老婆,就心说,这可正经是我见过的,最名副其实的才子佳人了。”
  “切,才子佳人,那都属于爱情小说。爱情小说也惯常结束在‘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里。”王南摆出一副老练通透的表情来,“现实生活中,还就得是鲜花牛粪,才子黄脸婆。你想想,才子佳人都是光辉灿烂的,都是让人仰头看的,搁一起了,谁让着谁啊?”
  秦语呆愣了一会儿,颇怅然地叹了口气,“说实话呀,才子不才子地先不论,周大夫那人,还是真挺不错的。”
  两个小护士在楼上感慨地当儿,‘才子’已经在急诊给一个腹痛待查的病人做完了检查,跟李波交待了一阵之后正准备去看在楼道的临时病床上躺着的另一个。他刚走出诊室门,迎头看去,只见在塞满了辗转呻吟的病人以及烦躁抱怨的家属的楼道里,无论护士还是医生,或者是在做简单的检查,或者是在调整输液速度,而来往于楼道和急诊手术室的实习学生王东和袁军,俱都是一路小跑,偏偏却有一个穿白大衣的实习学生跟家属和病人们一起并排坐在长凳上,似乎是在不紧不慢地劝说家属,正把个装着俩包子的方便饭盒往抱着脑袋哭的家属手里递。
  周明心头火起,高声喊了一句,
  “那学生,你临床系的还是社工系的?”
  刘志光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周明,又左右看看,不太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周明看清楚是刘志光,愣了愣,指了指躺在楼道里呻吟的腹痛病人,放缓了声音对他道,“去护士台拿血压计给这个病人量血压。”
  刘志光答应着去了,临走还没忘了把手里的餐盒放在病人腿上。这当儿李波走到周明身边低声道,“周老师,这个学生,今儿不该他跟班,主动来观摩的,见习时候我就认得,最刻苦的一个。只是……只是他那个……实在是稍微慢点儿。”
  周明皱眉点了点头,朝着病人走过去。刚才哭着的女人赶过来,抹了把鼻涕眼泪,哽咽着问,“大夫,您看我儿子这是怎么的了?肚子突然越胀越大。这有四天不能解大便了,疼得满床的打滚儿。在厂医院,柳树街医院都瞧过了,药也吃了点滴也打了,还是不行,越来越厉害。查不出来,昨天柳树街医院的大夫说得到大医院来看,晚了就不成了。大夫您看才16的孩子,从来都没过病的,怎么能就不成了?”
  床上那个脸色蜡黄的男孩双手抓着被单死命拧着,手备上条条静脉突起,干头发被汗黏在脸上,被单下面的肚子明显地凸起来。
  “完全性肠梗阻。病人跟家属都坚持腹部没受过撞击,从来没有过腹部外伤,手术病史,从来没有过肠炎,息肉病史,在这次症状之前从来没有过腹痛便秘腹泻等等症状,说是四天前突然发作的。”
  周明拿着在自己的脸颊上试了试手的温度,掀开他的衣服给他做腹部的触诊,他的手才按下去,男孩子‘啊’地喊出来,身子瞬间紧绷,声音嘶哑得却象劈烈了似的;周明略微停了一下,想了想,让他侧过身去,露出腰背,伸手轻轻按压他腰侧一片极淡极淡的乌青。
  李波轻轻地“啊”了一声。
  周明对旁边的孩子妈妈道,“您去检验科看一眼,血常规的结果出来了没有。”
  她答应着去了,周明瞧着男孩的眼睛不说话。男孩喘息着,半张着眼睛望着周明,眼神儿里混杂着渴望和躲闪。
  周明伸手轻轻地按那一块乌青,“十几岁的男孩子,打个架很丢人吗? 有胆儿打没胆儿认? 就这么着让大夫糊涂让你妈着急?”
  “我没想打架。”男孩哆嗦着嘴唇,接着浑身都抖起来,“我没想打架。是……他们,他们欺负我姐,抢我午饭钱。”说着,嘴一撇,眼泪淌下来,突然抓起被单把脑袋蒙住,“我爸没了,别人欺负我姐。我并没想打架。”
  周明跟李波说,“高度怀疑小肠破裂,包裹粘连造成的梗阻。胃肠减压,静脉补液,注意水电解质平衡。加镇定剂,严密观察生命体征。”见刘志光抱着血压计站在旁边愣着,示意他量血压。
  刘志光赶紧打开血压计,把气垫往病人胳膊上缠的一瞬间,不晓得为什么又开始心跳加快。可能是因为床上的病人的虚弱,可能是因为楼道里太多的目光,也可能是因为李波跟周明就在身边看着他……他的手又开始哆嗦起来,用了平时练习时候两倍的功夫才把气垫缠好,听诊器的头塞进去,然后,捏皮球,水银柱升上去,缓缓放开……一直等水银柱降到底,他茫然不解而又紧张地哆嗦着手去摸病人的脉搏,李波瞪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往着还挂在他脖子上的听诊器,看着他,再次捏皮球,水银柱再次升上去,然后,再次缓缓下降……李波痛苦地给了自己脑门一掌。周明动了动嘴唇,没说话,顺手扯开自己衬衫的最上面的扣子,深呼吸了几下,走过去,把听诊器塞进了他的耳朵里,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温声说,“再来一次。”


  第二节

  韦天舒提着两盒炸鸡翅膀,一听可乐从电梯出来往办公室走,路过中厅会议室,见门半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忍不住狐疑地探了个头。
  作为全科近百人会诊以及示教用的会议室里,开着后面1/3的灯。大圆桌上摆着缝合示教用的模型,一个学生正在练缝合;他脑袋低得好像要贴到模型上似的,两只胳膊架着,姿势看着非常别扭。
  周明站在学生旁边,白大衣敞着,衬衫的扣子也已经解开了俩个,他伸手像是要纠正学生的姿势,又摇头,抱着双臂来回踱步,终于叹气道,“我说你,你怎么在模型上也这么较劲呢?”
  那学生抬了下头,又低下头去,仍然一手持针器一手镊子地,继续缝模型上的猪皮。
  “下课了下课了。”韦天舒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周明身边的桌上,伸手推着他脑袋转向墙上时针已经指到11点的挂表,“周老师,几点了啊?人,要吃饭,要休息。疲劳操作事倍功半。”
  “我,我吃了饭了。我,我也不累……我能继续练。”刘志光低声说。
  “你不累?”韦天舒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他手里的持针器镊子抽出来丢到桌上,
  “缝不累也哆嗦累了。去去,回宿舍睡觉去。睡不着的话,从现在到明天早上喜欢什么,什么事儿爽就想什么,甭管是打游戏还是玩色子还是看色情小说。就是别再琢磨这打结缝合无菌操作!”韦天舒说着,把可乐打开,准备喝一口润润嗓子继续演讲,却见刘志光摇了摇头,“我喜欢这个,不喜欢别的。我喜欢当外科大夫。从中学,我一直就想当,当一个……当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他说得有点激动,声音大了不少,极认真地对着韦天舒道,“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继续练。”
  韦天舒正灌了一大口可乐在嘴里,猛然见刘志光目光灼灼地,无比的坚定诚恳地望着自己,那一口可乐一下便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一瞬间意识到对面的人毕竟管自己叫“老师”,于是狠狠地忍住;他按着胸口转过头,缓缓地缓缓地把那口可乐咽下去,瞥见周明一脸疲惫地活动脖子,心里忽然带了三分气恼,回转身对刘志光道,“你,现在,立刻回宿舍。你要真就非得喜欢这个,跟被窝里慢慢地练。你不累,不饿,别人也累了,饿了。”
  刘志光怔了一怔,退了两步,看看周明又看看韦天舒,方才说话时候的激动又消失了,再度如以往一样狠命地低下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没注意,我忘了时间……我回宿舍去练……”
  “回回回去也别练了,睡觉。”周明一着急也结巴起来,韦天舒哈哈大笑,周明暗暗地踹了他一脚,略微苦笑地对刘志光道,“别练了,你练得不少了。今儿个我脑子也发懵了,回头咱们都清醒明白时候,再好好找找你的问题。”
  刘志光答应着走了,他才刚一出门,周明一把捞过来韦天舒的炸鸡翅,撕开盒子抓起一只就往嘴里塞。
  “我吃剩的啊,保不齐有我口水。”
  “有你鼻涕我也吃了。”周明狼吞虎咽着,“中午饭吃一半就赶上急诊收了个肠坏死急赤白脸叫人的,一直到现在事儿赶事儿。”
  “活该。你老这么随叫随到,可不谁都找你么。”
  “我……”周明塞了一嘴的鸡肉想要说话,韦天舒把可乐塞他手里,“你慢点儿,别噎着!”瞧着他道,“先不说别的,你这大晚上的家不回,跟一缺根筋的学生较什么劲呢?这孩子进科之前见习时候我在急诊就有印象,十足地朽木不可雕也。你这不瞎耽误功夫么?”
  周明咽下口鸡肉,喝了口可乐压压,摇头叹气,“这学生真特认真。你也瞧见了,他说的不是假的,是真想干这行。”
  “全中国有至少一大半男人都真想发大财,娶大明星当老婆,不是假的。”
  “小县城考过来的孩子,是真不容易。起跑线就不一样。”
  “扯。”韦天舒不以为然,“起跑线再不一样,有这个资质也能赶过来。我们村儿,我出来上学之前就5户有电灯,我10岁才上小学,课本都跟牛背上看的,那起跑线跟你们北京的更没法比,我这么哆嗦过么?”
  “咱俩说的两回事。”周明摇头,“全国也没几个韦天舒。韦天舒搁哪都还是韦天舒,不当大夫去经商我看也能发大财。你这说的是塔尖儿,精英……”
  “歇菜。最不耻你在搬杠时候使用这种谄媚堵我嘴。”韦天舒忍无可忍地打断周明,“就算我说的是塔尖儿,你说什么?不说塔尖精英,就这孩子,你别说他多想多喜欢,我还就说他根本干不了外科,成不了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你甭管说是社会还是命运,让他起跑线落下了别人一大截子,那落下就是落下了,他又没这个天份赶回来,愚公移山那是寓言故事,你不会真相信吧?还是你想当愚公?”
  “他到底干不干得了我也不好说。可他现在就是普通外科的转科实习生,这六个月他要尽最大努力做个合格的外科大夫,这没什么离谱;他既然管我叫老师,我也不管他以后是干外科还是内科还是考不过执照下海改行,现在这六个月我就得一心一意地教他。”
  “我靠真他妈掷地有声!我都被感动了。”韦天舒一把从他手里把空可乐拉罐夺过来丢进垃圾桶,“不过你这个吃我的鸡肉喝我的饮料,跟我搬着杠咋就一点儿都不带气短的?我不说了么,你就是活该。饿死活该,就不该给你吃;累死更活该,你就该跟这截朽木耗个通宵明儿早上再开始连台。”
  周明怔了一怔,有点不好意思地乐了,把手里装鸡翅的空盒子扔掉,对韦天舒道,“咳,其实你真救我一命。我吧,听祁宇宙李波老说起这孩子,自己在台上也见过几次了,可今儿还真是头回这么手把手地教他。好家伙,他在那较劲,哆嗦了俩多钟头,我到后来手都忍不住跟着他一块儿共振地哆嗦了。我在旁边儿看着,不自觉地跟他一块儿使劲,这下来,现在脖子肩膀胳膊……都疼,比做台肝移植还累。”
  “职责所在啊周老师。疼吧你。”韦天舒扯着嘴角斜眼瞧他。
  “我也真服了他,就这么较劲着,搁我三天就废了,他可真挺得住。我就想他这个愿望得多强烈。就凭这个,我不尽全力,都不落忍。”
  韦天舒抬眼看了看表,再回头瞧着周明,似笑非笑地道,“我也真服了你。这么多爱心耐心责任心搁个不相干的朽木上,你自个儿的事儿呢,拖到什么时候去?念初回来有三天了吧?你到底打算怎么着啊?”
  周明脸上笑容尽去,半晌才道,“你改行干居委会主任了?”
  “一个傻孩子那么渺茫的愿望你都不忍心打击。”韦天舒挑着眉毛笑着,“让林念初因为‘不懂感情’‘不懂尊重’对你心灰意冷,你是不是太冤枉了点儿?”
  “她怎么觉着那是她的,我有什么办法?”周明咣当躺倒在会议圆桌上,闭上眼睛,“别人怎么觉得,我 在乎过?”
  “你是不在乎别人,可念初是别人?”韦天舒冷笑,从桌子上跳下来,“咱们一起混了十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别说我不提醒你,你跟这死撑较劲,有人会温柔体贴;世界上有种动物我最瞧不上,那就是吃窝边草的兔子。”他说罢拽平白大衣头也不回的走了。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周明一个人躺在大圆桌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他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了几个键,滴的一声之后,手机里是林念初柔和得一如10年之前的声音,
  “周明,我已经将离婚所需要的文件都准备齐全了,哪天你有空闲,我们把材料一起过一遍,也就可以提交了。财产问题两年前就已经清清楚楚,如今又已经有了分居两年的证明,我想过程应该顺利。尽快回我电话。”


  第三节

  最近这些天,叶春萌一直不痛快,一股郁郁的怨气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让那张一微笑就现出浅浅的小酒窝的甜美的脸蛋,仿佛罩上了一层寒霜。狡诈如陈曦者,自然洞察了她的情绪,并且非常明智地知道,这股怨气迟早需要个发泄的出口,自己万万不可一不小心点燃了导火线,不幸地头个做了炮灰。
  陈曦大约明白叶春萌如此不痛快的原因---追根溯源,她想大概跟刚进科那天受的那场羞辱有关,并且暗暗感叹人和人就是不同,美女的脸皮儿可真是薄嫩,被戳了那么一下子,刺痛的效果就能够持续到两周之后不但不消弭反而越发强烈,简直有从脸上深深疼到了心里的意思。
  当然,让陈曦这样从小调皮捣蛋被家长老师责骂得已经穿上了金钟罩铁布衫的个别生,去体会叶春萌这样从小偶尔考砸了考试做错了事情,自己便先掉泪,老师总是会尽量安慰的姑娘人生中头一次被这么丝毫不留情面地狠戳的那种,遭遇晴天霹雳额的难言心情,也确实有些困难
  不过,叶春萌那些复杂细腻的心情陈曦虽然不能真正体会,但是叶春萌的不开心陈曦可是看得分明,于是她严格遵循谨言慎行的原则,连每天早上叶春萌喊她起床,她都尽量不再磨蹭耍赖,在三轮之内一定爬起来,甚至有好几次破天荒地跟着叶春萌一起去食堂打早点。
  每个周三的早上食堂都有酥饼夹肉和豆腐脑,做得竟不比老字号的差,只是量很少,从前每逢周三,陈曦都能在足够早的时间,闭眼躺在床上喊一声,“萌萌,摆脱给我打肉饼和豆腐脑,量少紧急!”叶春萌一定会抱怨她俩句大小姐的臭毛病,但总是能比平时更加提前起一点儿去食堂,纵容她懒和馋的双重恶习;而如今,陈曦审时度势地觉得最好要避免一切有可能招惹叶春萌发火的由头,于是一大早听见叶春萌起床的动静,还没用她叫就自己爬了起来,肩膀上搭着毛巾跟叶春萌并排在水房刷牙洗脸,满嘴牙膏末子含糊地说,“萌萌,今儿我帮你打早点吧。”
  叶春萌愣了足有半分钟,几乎就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烫了,随即说道,“那今天咱俩就跟食堂吃吧,吃完直接去医院。正好我想早点儿。程老师说儿科有个外院转来的病人,罕见的巨大肾上腺瘤,跟肝脏小肠都粘连了,今天儿科,泌尿外科和普外要一起会诊讨论,程老师说这个病例涉及多科内容的综合,学生听听挺有意思的,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参加会诊。我想提前去把病历和检查结果再看一遍呢。呵呵,程老师对教学挺重视的,有特色的病例,从来都特别给我们细致地讲,像这回这个病例,他交给我们去读的材料,泌尿内科和儿科的东西都很全呢。”
  陈曦这才想起来头天周明说过今天要早去听会诊,还特地强调要提前把他复印了发下来的材料看熟。她这两天忙着背GRE的单词和练习托福听力,连规定的手术记录都拿两大盒瑞士巧克力外加无数甜言蜜语磨着本该是‘指导监督’她的祁宇宙包办了;想着那一摞压根没翻动的资料以及周明有可能扑面而来的问题,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她闷闷地洗漱完毕,跟叶春萌一起往食堂走的路上,郑重地说,我今天要吃双份。
  “今天跟会诊,又不会像跟手术似的没准点儿。”
  “我需要超额补足快乐点儿。把快乐点儿储备充足了好迎接残酷地打击。”
  叶春萌瞥了她一眼,“有些人对谁都那么没有口德?”
  “我靠,还‘些’。”陈曦夸张地瞪着叶春萌道,“有‘个’可就足够灾难了。不留口德这点,那人绝对是宇宙性地一视同仁。”
  叶春萌乐了,一时间脸上的明丽让陈曦突然脑子里很文艺地冒出句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晨曦惊觉这个笑容在叶春萌的脸上似曾相识。当……当她们众口一心地贬损白骨精的时候。
  小女人啊小女人。陈曦暗暗地想,并在心里偷笑着叶春萌那点小小的心思,打量着她脸上那份因着自己对恶人的厌恶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而绽放出的释然的开心笑,觉得相当有趣。
  可惜,这千树万树的梨花,三分钟之后就凋零掉了,笼罩上了更厚重的寒霜。
  打落梨花的罪魁祸首是刘志光。
  陈曦和叶春萌刚刚走进食堂排上队,就听见远处一声“叶春萌”,紧接着人随声至,刘志光手里还捏着大半个馒头就跑了过来,站在她旁边陪着她排队,满脸欢喜地大口啃着馒头,并且理所当然地会等到她打完饭之后跟她坐在一起说些毫无趣味甚至让人不明所以的话,看着她吃饭。
  陈曦嫌恶地轻轻“靠”了一声,恨恨地想,但凡刘志光能识趣地离叶春萌稍微远点儿,不要总是制造这种鲜花牛粪的不和谐画面,以及时常让自己被迫地成为近距离欣赏这个蹩脚画面的受害者的话,也许自己都还能尽力拿出多一些的宽容和善良来对待他。陈曦一时间甚至对刘志光有些怨恨,怨恨他总能逼得自己直面这个事实,自己是这么地势力,不厚道,不善良。
  “待会儿我要早去医院。”叶春萌微笑着找话说,“程老师要带我们去儿科跟泌尿外科一起会诊,那个女孩……”
  “那个肾上腺瘤的。”刘志光一边拒绝着馒头一面抢着接碴,每当能跟叶春萌有共同语言的时候他都特别高兴,说话都顺溜了,“周老师把材料都提前收集复印了,你拿到了吧? 那天他让我给一分区和三分区送过去的,不过我送去时候你跟手术了,我交给程老师的。”
  叶春萌脸上的微笑逐渐褪去,伸手把额前的碎发掠到耳后,扯动嘴角,眼睛瞧着别处说“听说你们病区的住院医学生天天无缘无故地挨他数落?”
  “嗨,哪能。”刘志光憨厚地笑着,“挨数落都是做错事或者不认真。周老师要求严,可是护士长,李师兄祁师兄他们都说,当大夫就得严。都,都是人命,闹着玩儿的? 祁师兄还说,现在多挨骂,台上少出错,跟当兵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一个道理。”
  陈曦再次地直面自己内心的邪恶。此时她偷眼瞧着叶春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想像她此时心中对刘志光的厌恶,自己简直就快要由打心里乐开花儿了。陈曦可真希望叶春萌能对刘志光发作一番,无论是破口大骂还是冷嘲热讽,那么她心里的花儿一定会灿烂地开到脸上来。
  但是事实证明,叶春萌就是比陈曦善良温和,就算内心深处有着些不太公正客观的小小心思,淑女就是淑女;她非但没有像陈曦渴望的那样给不长眼的刘志光来一场暴风骤雨,反而摇头笑笑,叹了口气,“你这点特好,从来都往好处想别人。我们都比你差得远了。”
  刘志光被他夸得有点脸红,幸福而腼腆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傻笑。
  刘志光的不长眼并没有点燃导火索让叶春萌火山爆发,但是陈曦绝对相信这会儿叶春萌的不痛快一定更深重了。这会儿却再次听到大老远响起来的‘叶春萌’得喊声。这回人随声至的是袁军,跑到跟前径直地问道,“确信一下啊,周末去月坛滚轴,叶春萌你肯定去吧?”
  “不去了。”叶春萌摇头,“上礼拜去就摔得我七荤八素的,也没觉出多好玩。”
  “别介啊!”袁军急忙堆上笑脸劝说,“一次俩次不入门,三次五次你就觉出好玩了。”
  叶春萌继续摇头,“我从来对运动就兴致不高。”
  “啊呀,你这次就当给面子,这么多人都说好了!”袁军挠头,“下回一定找个你喜欢的项目。”
  “什么这回下回的?”叶春萌狐疑地盯着他,“你们定好了谁喜欢玩就谁去啊,关我什么事儿啊?”
  “嗨,你还真不明白啊?”袁军嘿嘿一乐,“我们这么些人不就是当活动布景去的吗? 那谁人缘好,咱们大家全是为了帮他烘托以及柔和化气氛。”
  “谁啊?”叶春萌的眉毛已经拧起来了。
  袁军咧了咧嘴,摆出一副‘不至于吧你’的表情,作为一个从来都吊二朗当,带着三分军队大院儿男孩儿惯有痞气的袁军,虽然一直对叶春萌的印象算是相当不错,可时常对于她身上那种典型南方姑娘的矜持很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那是略带矫情的---当然放在美女身上也是很可以原谅的---拿捏身段儿。
  袁军的这副表情让本来心里就莫名地不痛快着的叶春萌真的怒了,想到自己恐怕已经莫名奇妙地被一帮男生在背后品头论足,就更加恼火,她提高声音问,“到底是谁?”
  “李波啊。”袁军耸耸肩膀,“别说你一点儿都没觉得啊。总不至于全普外一大半儿的大夫,咱班所有男生都明白的公开秘密,就你还真蒙在鼓里?”袁军嘿嘿一笑,“其实还有别人也动过心思,不过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掂量掂量没李波条件好,主动撤退了。”
  李波在这一批住院医生里,不但才华出众,而且脾气随和能替人着想,一直人缘极好,是师弟们佩服而又觉得亲近的大哥。到得发现李波对叶春萌情有独钟,却一直温温吞吞不见‘大动作’,含蓄得让叶春萌完全无所察觉,这帮师弟倒是比他还要着急,一直催着他‘挑明’;袁军跟李波从小同一个大院儿长大,关系更是亲厚,最近瞧着刘志光跟叶春萌越走越近尤其看不过眼,已经跟李波说过几回,你太含蓄有人可不含蓄,这个世道,你别不信,鲜花牛粪的搭配,永远存在。
  叶春萌狠狠地咬着嘴唇,半晌,吐出句话,“我不知道。我要知道上回也就不会去。”
  “至于的吗?”袁军皱眉,“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就一句话的事儿,干嘛搞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有这意思好好跟我说,”叶春萌恨恨地道,“这样闹得满城风雨是什么意思? 无聊!”她说罢,从已经排到的窗口猛的转身,也不买早点了,大步往食堂外走。
  这个时候陈曦作了个痛苦而激烈的思想斗争---很多年之后,每当她想起这个时刻,都觉得自己对叶春萌的友谊特别经得起考验,她放弃了已经要吃到嘴里的酥饼夹肉和豆腐脑,大步地向叶春萌追了过去。
  待到追上叶春萌时候陈曦吓了一跳,并且暗自庆幸自己全了情义舍了食物---叶春萌竟然一脸的泪水。
  “萌萌,你别生气啊,其实李波那人也是挺不错的,那还不是因为你好,他才喜欢你么?李波又不是什么猪不咬狗不啃的,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用这么伤心呀”陈曦陪着笑脸劝说,心里想,我要是你,天天被刘志光缠着才要抓狂。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儿!”叶春萌在食堂背后幽静的花园站住,抹了把眼泪,“你没看见刚才袁军刚才那个神气啊? 一帮人背后说三道四,把我当什么了? 而且,我还管李波叫老师呢,他是什么? 代教老师。我进医院是读书实习的,是做……做医生的,不是当花儿插在那儿,让他们看让他们评论的。”
  叶春萌说着,哭得更厉害了,陈曦哭笑不得地瞧着她,摊开双手,“萌萌,你真多心了。就袁军他们,根本就是好事者凑热闹,你就甭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儿,李波吧,我觉得他是真喜欢你,就是因为他觉得你特别好呗。”
  “什么多心?”叶春萌抽泣着,“他们就觉得我是摆那儿看的,而且觉得我自个儿特喜欢被摆那看,特喜欢当朵花儿!”
  “怎么会哪?”陈曦继续赔笑着说,“你看,你工作态度之积极,对临床工作之热爱,那是众所周知的。”
  “得了吧。”叶春萌瞪着陈曦,“你忘了,忘了那法西斯说我什么来的? 是……是我去看病人,还是让病人看我!”她嘴角一撇,更多的泪水淌下来,“我算明白怎么回事儿了。闹半天我那么‘出名儿’,闹半天别人心里早有成见了,指不定觉得我根本没想好好干活,就去谈恋爱去了呢。”
  陈曦得嘴巴保持着一个标准的‘o’的形状,半晌没有改变,至此,她才终于彻底地明晰了周明那两句训斥留在叶春萌心底的阴影有多么严重。而倒霉的李波,纯粹是做了他顶头上司那两句话的炮灰。
  与绝大部分美丽的姑娘一样,在叶春萌的心里,本能地因为别人对自己容貌美丽的称赞而欢喜,并有着无论到哪里,都要把自己最好的形象给别人的心思;却因为她所成长的,尤其是她的父母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对女孩子家‘爱美’的负面态度,让一贯听话的她特别不能接受自己对‘美’如此的刻意。当这种一定程度的刻意竟然被人赤裸裸的当众揭穿的时候,那简直是天崩地裂的崩溃。
  陈曦终于理解了叶春萌。虽然她百分之百地确信叶春萌的种种联想纯属跟自己过不去,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引起这一系列联想的可恶的周明只是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言语刻薄,缺乏对一个女孩子应有的客气和尊重,而决非她所想像的那样,事先已经对她有了成见甚至由此觉得她有着以色事人的卑劣企图---陈曦并不喜欢周明,但是她客观地觉得,他决非一个八公,会对自己下属和学生们的桃花八卦有着浓厚的兴趣。
  陈曦正在想自己该如何开导她走出这个牛角尖来,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见叶春萌用袖子将眼泪擦干,带着个坚决而冷冽的表情说,
  “看着吧,我以后拼了命努力,决不能叫他们把我当个摆着看的花瓶。”
  “这可大发了吧?”陈曦几乎冲口而出这句话,终于还是忍住了,挠了挠脑袋,说道,“咱得赶紧走了。得去看一眼材料,别再犯在法西斯手里。”


  第四节

  “情况就是这样了。”林念初抱着双臂靠在写得满满当当的黑板旁边,瞧着泌尿外科主任王科道,“他们半年已经折腾了4个医院。X市医院打开了发现不能做又缝回去了,省医院再次手术,进行到30分钟出现大出血,抢救之后认为难度太大,关腹腔了,孩子爸妈不肯放弃带着到北京,儿童医院参照以前的片子和病历,讨论之后认为他们的儿外科不具备进行这个手术所需要的高精水平,建议转综合医院。虽然是儿科收下的病人,但是这个手术能不能作,还得王老师说。”
  王科拿着CT片子,手指轻轻敲击,过了好一会儿摇头笑了笑,“虽然是肾上腺瘤,可是现在这个情况,最难的部分恐怕是在把肿瘤跟它粘连住的肝门处剥离。这个得普外说话。”
  李宗德摇头,“我们是没有过前例。剥离过程控制出血是个难题,尽量减少小肠损伤防止术后的粘连是另外一个,再有最麻烦的是,肝门处,结构复杂精细……我们现在也并不知道粘连的程度,以及剥离后需要做什么样可能的修复。”他转头看周明, “你觉得?”
  “把握是肯定没有。”周明从开始讨论就低头瞧着几张ct片子,手里一把血管钳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转着,这会儿听见李宗德问到他,也并没抬头,“如果值得做我就试试。”
  “周大夫觉得怎么样的病人是‘值得试试’的?”林念初的眉毛挑起来,“普通百姓家的孩子,父母为了给孩子治病卖了房子孤注一掷到北京的。周大夫觉得值得试试么? 还是说……”
  儿科主任轻轻咳嗽一声,林念初嘴角牵动了几下,没再说下去,扭头望向窗外;王科跟李宗德对望一眼,后者略微苦笑着摇头,后面几个学生,除了刘志光依旧奋力地做笔记之外,俱都颇为惊讶地望着林念初——她的脸上,竟然带着三分恼怒,七分委屈。
  这会儿周明抬起头来,“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做了,即使手术本身成功,病人以后的生活质量? 复发可能,并发症状况? 当然,林大夫所说的经济问题也是考虑。”他往椅子背后一靠,“譬如,王老师,这种肾上腺瘤的复发的机率?如果复发率很高,间隔很短,那么如果钱完全不是问题就放手做,再复发再切,事后护理,各种支持药物,尤其是进口药甚至需要从国外直接购买的药一定能负担的话,那选择余地就大不少,如果是像林大夫说的孤注一掷来治疗,我觉得就要慎重权衡,可能就不值得让家属花这个钱病人受这个罪。”
  “复发率不高。”王科拍了拍手里的材料,“事后替代药物我们认为普通家庭也可以承担。而且这个孩子的状况,瘤子居然长到这么巨大,不做,也没别的生存选择了。”
  “孩子其他方面都很好。”林念初侧过头看窗外,“我昨天刚给她做的全面体检。结果没完全回来,不过我认为如果手术能成功,她以后的生活质量不会差。如果泌尿外和普外认为手术有成功可能的话,我对之后她的恢复有信心。”
  “我觉得,”王科双手交叉,低头闭目沉思了好一阵,终于是点了点头道,“从我们科的角度看,可以。老李?”王科望向李宗德。
  李宗德冲周明道,“你觉得可以的话,让小程跟你一起整出一个方案。”
  “成啊。”周明点头,又低下头去看那几张片子,十指轮番地转动那把血管钳。
  陈曦轻轻地啃着铅笔头,饶有兴味地偷偷打量着靠在墙上不再说话,却一脸不自在的林念初。
  林念初真美。陈曦在心里暗自地赞叹。想起三天前在儿科轮转的李棋回到宿舍就捶胸顿足地赞叹可是见着美人儿了,可咱学校连老师带学生没见着过第二个,自己还嗤笑她一贯夸张,今天终于见着,却倒觉得她说的是事实。绝不止是如画的眉目和高挑的身材,而是那份……温婉绰约的味道。
  陈曦她们一进会诊大厅,林念初正在连接投影仪,听见有人进来回了下头,回头的同时,脸上就带着个淡淡的笑。陈曦竟然因为这个笑容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莫名奇妙地就冒出“岁月静好”四个字。她肯定已经不是二十出头“水嫩”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身上没有那份可以让人骤然间感觉温柔宁静,恍然觉得时光都不似平日那样流逝匆匆的舒服;她也不象经历了许多世故,再美的女人,经历了太多沧桑,都不会再有那份清清朗朗的明净。
  陈曦觉得林念初这样的女人,应该永远不会发脾气,永远就是带着那个淡淡的笑容,永远温柔而宁静的存在。
  然而,她竟然会突然说出那样不但不和她的气质,更加不和当时的场合的不得体的话,然后,是那么一脸愤懑的委屈。这所有的反常,应该是跟周明有关。
  陈曦觉得很有趣,并且猛然发现,其实今天周明也很反常,早上在外科简短地早查房时候,到后来等着会诊,从前有这样的时间,他又之前特地交代了要熟读资料,是一定要抽查提问的,而今一个问题都没问,让陈曦提了好久的心,颤悠着缓缓放了下来,到得会诊时候,他没象平时那样于许多细节处多有疑问,若不是李宗德点到他头上,倒好像是并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了。
  陈曦啃着铅笔头走神的当儿会诊已经结束,大夫们纷纷往外走了,周明在门口说所有外科的学生下午一点半在外科示教室集合,讲两个最近的典型病例,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陈曦拽了拽叶春萌的袖子,待到老师们都已经走远,她跟叶春萌落在最后,她低声说“这个美得不得了的林大夫,貌似跟周明有仇。”
  叶春萌哼了一声还没说话,李棋已经一脸兴奋地凑过来,对陈曦笑道,“嘿,这次你消息真迟钝。”
  “什么?”陈曦因为交游广阔,一直是八卦集结中心,听了此话颇不服气。
  “今儿早上从我带教那儿得的最新消息,中午你请客我就告诉你。”李棋得意地瞧着陈曦。
  “不听。我最恨被人威胁了。”陈曦耸耸肩膀,“有本事你别说,我看憋不憋得死你。”
  “你就是半点也不吃亏!”李棋恨恨地拍了陈曦肩膀一巴掌——固然愤恨陈曦的狡诈,然而这个巨大的新鲜出炉的八卦在李棋心里左突右撞。
  朋友们,假如你曾经是一个曾经热衷于八卦事业的同道中的一员,那么你一定可以理解李棋此时的心情。在整个八卦传播事业中,播出的快乐永远比收集的快乐更巨大,‘收集’本身便是为了播出而服务,没有谁收集八卦是为了藏在心里当秘密的,固然,当收集的时候,多半会对告诉自己的那个人说‘我保证跟谁也不说。’而首播八卦,正如同新闻工作者首播爆炸性新闻一样,有着巨大的职业成就感。
  李棋略微挣扎了一下,决定不跟陈曦计较,往周围看看,压低声音说,“林老师是周明的老婆。”
  叶春萌险些惊呼出来,瞪大了眼睛盯着李棋;陈曦及时调整了自己惊讶的情绪,想了一想,摇头道,“若说是夫妻,我瞧一定是一对怨偶。”
  “不服气你的精辟还真不成!”李棋再拍了下陈曦肩膀,“我还没说完,虽然以前是著名的才子佳人,一段佳话,不过之后,就成了十足的怨偶。我们院总大夫跟我八卦,说林大夫从来斯斯文文,对谁都和颜悦色,唯独一旦涉及周大夫,利马大反常态,简直便不象她了,听说她当年出国进修之前,已经神经质到了主任都担心的地步;我们院总大夫还感叹,世事难料啊!这可见不幸的婚姻不合适的人,对人有多大的摧残。”
  陈曦还没说话,叶春萌已经带着一个说不出是感叹还是同情还是愤恨还是兴奋还是揶揄的神情轻声说道,“林大夫美就不用说了,她是多好心的人。听说这回这个小孩,哪个医院都不收,赶上林大夫刚刚回来,却帮她一直努力,上下疏通才收了进来。可惜原来这么美这么好的女人,居然嫁给一只不懂感情不懂尊重的沙猪,也真是……看人真的不能唯才,品质性情脾气,才是最最要紧的呢。”
  陈曦非常想乐,乐的原因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觉得有趣。无论如何,她知道叶春萌沉积多日的抑郁终于有了可以名正言顺发泄的,光明正大的出口了,她真心为叶春萌,也为自己以后的快乐生活想要山呼万岁;于是,陈曦豪不犹豫地跟进着为叶春萌的发言敲锣打鼓,“而且我瞧某人也是因为自己婚姻的失败,越发变态,甚至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性别歧视,尤其是对越漂亮,越女性化的女孩子,带上了刻骨的仇恨。”


  第五章 那个变态

  第一节

  这两天,凡是叶春萌不用值班的晚上,卧谈便必然会是她以程学文的当日零星小事为例,譬如在门诊和颜悦色地用一块奶糖把号哭的小病人逗乐,譬如极力劝她跟白骨精在手术间隙多吃一对鸡翅因为‘下顿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譬如……譬如在护士将检查结果帮忙送过来时候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来声情并茂地赞他对病人多么和蔼可亲,对学生多么细心体贴,对护士多么客气礼貌,然后感叹地道,他也是年纪轻轻的副主任医师, 也是‘青年专家’,还做着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外科基础项目,可是程老师从来就没有半点凌驾于人之上的架子,对谁都特别平等谦和。
  “这样的人真好。让周围的人心情都特别舒畅。”黑暗之中,叶春萌由衷地感叹,“医院这个工作环境本来容易让人心情压抑,可是有程老师这样的上司,真是好了很多。现在还真是庆幸,没有给分到一分区去,如果天天对着‘那个变态’,这半年下来,简直要得抑郁症……”
  “解放区的天是艳阳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陈曦幽幽地接口,“不过也别这么赤裸裸地刺激俺这个还在白区等解放的不幸的人好不?”
  其实说这话时候,陈曦在被窝里抓着被子偷偷地乐。10分钟前,她还打着应急灯进行着自己这辈子唯一一件坚持了足足有四年而从来没有嫌烦,没有因为任何意外而中断的‘每日常规’——给隔着半个地球的谢南翔照例地罗嗦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陈曦在今天的罗嗦中写道,
  “萌萌现在给周老师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那个变态,而我当然配合地叫,并且在叫的时候,想起他骂我时候的恶形恶象,就觉得特别地解气。
  不过说实话,虽然我还是三天两头地挨骂,可‘那个变态’除了第一天之外,并没有再得罪过萌萌了,除了她离开他眼皮子毕竟远些之外,萌萌对实习是很认真的,打定心思为今后做个好大夫而学习,并不象我这么三心两意。今天‘那个变态’甚至夸奖了萌萌的手术记录写得规范漂亮而让我们传观学习。可是萌萌可不领情,我们萌萌的心里,‘那个变态’已经从第一天起,就不可改变地是对她存在了巨大偏见的粗鲁的沙猪了。而恰好顺手顾及了一下她的面子的程胖子,现在简直就是一个骑着白马而来的,最英勇,最绅士,最善良的英雄。
  你看,女人是一种非常偏执而记仇的,情绪化的动物。一旦得罪了,是要咬牙切齿地恨无穷久的时间的。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要小心翼翼地,千万不要得罪我,一次都不行。我做错事时候,不要批评我,要安慰我;我犯傻的时候,不许讽刺我,要替我收拾烂摊子,当然,要经常找到我的闪光点来赞美我。”
  陈曦用被子捂着嘴隐秘地笑着,李棋忽然说道,“你们成天骂那个变态,大概他是真够讨厌的,不过我真是希望他做手术的本事象传说中那么神乎其神。”
  “怎么?”陈曦愣了一愣。
  “我也希望他至少在专业上名副其实。 下周一就要给小姑娘手术了。程老师说最难预测的情况是将瘤子跟肝门剥离,最要求精细的是重建肝门结构。他说……普外科手术最精细又最擅长处理突发状况的就是‘那个变态’。”叶春萌叹了口气,“那小孩才11岁,长这么大的瘤子,两次手术失败,大老远再折腾来北京……我想着心里都难受,不知道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心里得多害怕。真希望这次,手术成功,她是康复地跟父母一起回家。”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再不行,北京的同级医院,我想也不会再有人敢接了。哎,”陈曦翻了个身,喃喃地道,“在医院工作真郁闷。简直放眼望去就是一悲惨世界。在医院里一个月看见的无可奈何的事儿,得顶外面儿一辈子看见的。”
  陈曦说话的时候想着最近病区里的几个病人。
  一个昨天刚收进来的巨大甲状腺瘤的农村女人,居然拖着脖子下的大瘤子耗了7年才来看病,因为没钱。依李波的话说,就是攒够了看病的钱也养大了瘤子,最让人看着心里难受的,还是随那女人一起的小孩。他6岁大了,因为妈妈怀孕时候甲状腺功能受瘤子影响,激素水平异常,胎儿发育受损,孩子是智力障碍,现在还不会说半句有意义的完整的话。这女人来京看病,丈夫孩子都来了,丈夫天天去工地打零工赚个当天饭钱,孩子没处去,就跟妈妈住病房里。时常,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就带着个脏呵呵的围嘴, 傻笑着往楼道跑,满脸都是鼻涕口水,他妈妈就歪着脖子,大呼小叫地在他身后追。
  一个一周前天急诊收的小肠破裂粘连梗阻的17岁男孩,手术做得很成功,恢复得也好,原本并没什么,很普通的病人,只是前天病房大乱,陈曦一进楼道便听见病房里吵吵嚷嚷,一会儿便见几个护士将男孩的妈妈从病房里拽出来,护士长半是劝半是责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就算你不管自己儿子才手术完两天需要心情平静地休息,还有别的病人!教训孩子回家去教训。”那妈妈蜡黄着一张脸,头发散乱地呜呜地哭,嘴里含糊地喊着,“造孽。生儿养女就是造孽的,他们都是追债的……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陈曦本以为她又在跟儿子怄气——那男孩的小肠破裂是打架打的,而且为了怕说出打架的事甚至一直隐瞒险些延误了诊治。一进病房却见男孩床边站着个头发染成三种颜色的女孩,脸上的妆让眼泪给冲得象调乱了颜色的水彩画。
  之后,陈曦才知道这女孩是男孩的姐姐,他们父亲在两年前因为车祸去世。父亲原本是这个家经济与精神的支柱,这一去,这个家骤然间坍塌。母亲尚未从自己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并没有足够的镇定与智慧来抚平儿女丧父的恐惧与哀伤;恰逢高考,本来就成绩一般的女儿,彻底没了为高考而冲刺的斗志和念书的耐心,结识了酒吧街的一票朋友,天天混去唱歌喝酒跟人跳舞,自作主张地做了吧妹。弟弟原本一直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父亲去世,暗自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之后发誓要做家里新的支柱,只是他确实太小了,这份志气带给他的是更多的迷茫和困扰。他没法子让妈妈从整日茫然地以泪洗面中回复到从前快乐地忙着家务的样子,更没法把姐姐拉回以前有父亲在的时候的学生生活;然后,他自己,因为听见有人叫姐姐‘小婊子’而忍无可忍地生平头次抄砖头打架——并且由此而跟人结了仇,带来了之后没完没了的祸事。
  陈曦听几个护士唠叨这家的事时候,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她不喜欢看见那个神经质的妈妈,更对那个‘准鸡’的姐姐很有厌憎,但却确实有点心疼那个男孩,看见他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的样子,竟然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谢南翔去美国之前,站在机场的出境口,看着人群里的父母姐姐和她时候的脸。
  那大概,就是一个男孩子将要自己面对生活,却还并不知道如何面对时候的样子吧?
  她很想跟男孩说说话,安慰或者开解她,可是到了跟前了,却开不了口;她这时才明白,无论自己有着多好的口才,多么会讲故事说笑话,对于自己生命中没经历过的苦难,都无从言说。只是,之后,无论是给他检查伤口,换药,还是量血压测脉搏,态度都是从所未有的细致柔和。
  还有,还有一周前收的那个20岁的女大学生,有着一张特别象周迅的小尖脸和灵活的大眼睛。她住进来时候还抱着一书包的书,陈曦给她做全面体检时候她还没心没肺地问,说多久能出去,该考英语专业八级了,跟同学打赌谁分高,赌请全班吃羊肉串。陈曦立刻给她建议北城几处烤得最地道的羊肉串摊子,说得口末横飞,被护士长听见数落了半天,她跟那女孩儿相对而笑,互相做着鬼脸。
  两天前这个女孩进了手术室,手术中将她乳腺肿块的组织做冰冻切片病理检查,回来的结果是恶性,于是,乳腺全切,清扫淋巴结,切除部分胸大肌,这个漂亮的姑娘,就此失去了作为女人很重要的一部分身体……手术过后,陈曦来给她检查手术伤口时候,竟然不敢去面对她的目光。
  还有……
  陈曦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想要尽快睡着,却全无困意;她忍不住地想着这些人,这些,若不是因为穿了白大衣,也许永远不会跟她的生活有所交集的人。在这些人一个个地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不去的时候,陈曦忽然想起了‘那个变态’,她忽然发现,说不出来为什么,当在那些人之间的时候,总是有着不知所措的茫然惶恐,但是每当看到他的出现,心里竟然有一层说不出的安稳来。


  第二节

  叶春萌和李棋还在谈论着那个小姑娘以及她的父母,张欢语已经睡着了,在梦中吧唧着嘴,想是因为最近强力地节食减肥而饥饿难当;陈曦在一个人想着那些她不想去想的人和事,而中心医院普通外科一分区,被她们称为那个变态的周明,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上铺着小女孩所有CT, B超,和血管造影和肠道造影的片子,墙上左边挂着腹部脏器解剖图谱,右边的白板上列着小女孩这些天做的相关各项检查结果摘要。
  周明抬头左右看一会儿,便俯身在一叠绘图纸上加几笔或者擦掉几笔。眼前这张绘图纸的左上角写着组4,图27几个数字,画面上可以看出是半个肝的结构和放大了某些部分的血管和肝管;他微微皱眉地盯着画面,过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个袋子,打开,取出一把止血钳一把手术刀,闭上眼睛,在脑子中过刚才想到的一些图景,左手持钳右手持刀地模拟操作;他忽然又从袋子里抽出另外一把止血钳,左手五指很匪夷所思地将两把止血钳同时灵活地操作甚至在指间耍着。
  挂表指到12点整的时候,他伸了个懒腰,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抓了车钥匙,从抽屉里摸了包烟,走出了办公室。经过水房时候,听见里面隐约的说话声,听声音竟是刘志光和才做过手术的那个小肠破裂的男孩子。周明站住。
  “你得好好休息,身体,身体先恢复了再说。不能老不睡觉。”刘志光一如既往的有些结巴。
  “我睡不着。”男孩的声音很低,“我想好多事。我怕出院之后比赛比不好,耽误这么长时间,其他人都在做很多题。这个比赛如果得奖,是可以保送大学呢。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参加这个比赛。”
  “参加。”刘志光很笃定地说,“不一定,不一定得不上。就算,得不上,也练一次。”
  男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就是心里很乱。我怕上不了大学。姐姐没考上大学,还跟别人混在一起。妈妈天天又哭又骂。我也不知道,我想让妈放心,想得奖。可是,我还是跟人打架了。还住院,开刀,妈说我比姐还操心。说我以后逃不了成小混混的命,以后要是成了流氓,坐牢,不如全家一起喝度要死了,倒是干净。”
  “你妈是急火攻心。”刘志光道,“不能当真。你怎么,怎么会上不了大学?你以前不是成绩很好。你努力一定能上。我这么笨,什么都不如别人,努力,还是考上。你别乱想,想那么多。努力考。这次得不上竞赛奖,就下次,再得不上,还有高考。高考能考三次……”
  “谁会考三次?会疯了。”
  “我,我考了三次才,考上这里。这里很难考,”刘志光继续说,“我很想上这里。因为一个很好的人,他给我做手术治好我,他说让我当他的学生。我挺笨,但是就拼命学,终于考上,但是他不在了。我当不了他的学生了,而且,我,我很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刘志光的声音颤了颤,半晌才继续道,“不过我想,我还是加油,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努力不会错的。”
  男孩愣怔地对着刘志光,后者一脸的坚定。男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明在门口咳嗽一声,俩个人同时从水房探出头;刘志光有些不安地叫了声周老师,习惯性地抓着白大衣低头,等着他批评自己这么晚跟病人聊天;周明却只招了招手,“你们俩跟我来。”
  周明领着他们一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上,示意他们坐下。
  男孩有些紧张地瞧着他,刘志光则更忐忑。
  周明瞧着男孩问,“为什么不睡觉?担心什么?”
  “我,”他抬头看着他,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好多。”
  周明突然脱下自己的白大衣,撩起毛衣,露出来后腰上的一个伤疤。
  “20年前,比你还小的时候,跟人打架打的。那年代跟现在不一样,文革刚结束,社会上还乱得要命,大家还从比我们大了十几岁那些革命小将身上学了些武斗的风格。那会儿打架是真玩刀子的。”
  男孩惊怔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周明把衣服放下,自己一撑,坐在了办公桌上,摇头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
  “没父亲的男孩子,特别想顶天立地,特想当个男子汉保护家里的人,特别敏感,对别人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能看出侮辱来,也绝对不能忍受任何侮辱。”
  “您……”
  “我父亲去世时候我比你小。”周明抬头望着天花板,许多久远之前的往事,于遥远处,迤逦地从眼前划过,如大雨天透过被雨水打得模糊的玻璃窗,看窗外的景物,轮廓都在,却看不太清楚细节。三岁,父亲当年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给下放到了山西,母亲因为海外关系被认为里通外国发到了新疆,父亲的境遇还稍稍好过母亲,山西也还有远房亲戚,于是他跟着父亲;八岁,煤窑发生事故,父亲正在其中,再也没出来。表叔叔把他从山西送到了新疆母亲那,到了那儿的时候,母亲却已经是因为长期的超负荷的劳累和营养不良肾衰竭,母亲央求叔叔把他带走,不要再亲眼经历另一个亲人的离开;叔叔把他带回山西,9岁,北京的奶奶被从牛棚放出来了,给医院扫厕所,他回到北京,跟着奶奶相依为命。
  “周大夫?”男孩子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周明瞧了瞧他,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很混乱,大家都很浮躁,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我更加是。我觉得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很想顶天立地,可是,并不清楚,这个男子汉,该怎么当法。”
  男孩子怔怔地望着他,见他停下不继续说,问,“然后呢?”
  “然后?”周明笑了,“然后就是我尝试做个男子汉。做过错事傻事蠢事,可笑的,可恨的,很多。伤过,包括腰上那道伤疤和许多其他的,让最亲的人流过眼泪,失望,担心。不过,你看,我最终也并没有成了混混流氓去蹲监狱。”
  男孩抓着自己的衣角低下头去。
  “没有人能真的教给你怎么做个男子汉。便就是你爸爸还在,也不能手把手教给你,告诉你每一步该怎么走。”周明站起来,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我有我的,这个你的管床医生,”周明指指站在旁边的刘志光,“我今天才知道他这么不容易考来,才知道他大概经历过很可怕的伤痛。我本来只知道他不太聪明,经常挨骂,但是很努力,没有放弃过做个好医生。我也相信他一定能成个好医生。”
  “周老师。”本来一直瞧着地面的刘志光猛地抬头,热切地望着周明,眼睛竟然红了。
  周明冲他点点头,再又对男孩子说,“想当个男子汉,都得解决自己的问题,走好自己的路。好了,回去睡觉,无论怎么,先要将身体彻底恢复。”
  男孩子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刘志光,“我想我还是去比赛试试。或者,对下回有用。”
  “好啊。”
  “如果得奖,我告诉你……告诉你们好不好?”
  “当然好。”
  “如果不得,就下次……或者我明年考上大学时候。”
  “没有问题。”
  “那,我去睡了。”男孩子有些依恋地望着周明,“希望今后,我能像您一样。”
  男孩推开门走出去了,刘志光还站在当地,呆呆地瞧着周明,有些紧张,有些期待,也有些激动。
  “周老师。”他再叫了一声。
  “什么?”
  “您,是真的么,您说,我能成个好大夫。”刘志光说着,嘴唇有些哆嗦,“我能把,把手术,做得像您,像,像魏大夫那么,那么漂亮么?能帮,帮那么多人?”
  “刘志光,你说的那个人,是魏北光大夫?”
  “是!您也知道他!”刘志光更加激动起来,这个藏在心里太久的名字,提起来,是如许的亲切。
  周明点头,“学生时候,他给我们讲过骨科的课。魏大夫当然是个了不起的好大夫……刘志光,我问你,什么是好大夫?”
  刘志光愣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复杂问题。
  “魏大夫是个了不起的好大夫,很可惜,你最终没机会真正做他的学生,否则,他说的话,你会更信服一些他一定能让你明白,并非手术做得完美,才能算是个好大夫;也并非一定要做个外科医生,才能算是魏老师的学生。”
  “什,什么?”刘志光有些不解地瞧着周明。
  “你记着—--无论你是否信服或者认同---好大夫是能帮到病人的人,好大夫并不一定是专家,专家也并不一定就是个好大夫了。”周明拉开办公室的门,“在这六个月里,我和你的带教老师都会好好教你做手术。你尽力学,我们尽力教,我并没有一定的把握你今后可以把手术做到完美,但是我有绝对的信心,你会是个好大夫。”


  第三节

  “南翔,你说,促进人努力向上的最大动力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正面的鼓励来得多些,还是负面的刺激?又或者是两方面的相辅相成?
  萌萌最近象磕药了一样地亢奋。永远精神抖擞地啃理论,查材料,跟急诊,上手术,病历和手术纪录已经规范得从三分区传到一分区再传到二分区,甚至让那个变态提着她的大病历和我的,分别作为正面示范和反面典型来做对比;萌萌很久不去做那些黄瓜片儿加西瓜皮的,真实功效非常可疑的面膜了,更不会在经过离校园不远处那条已经被轻度污染的小破河的时候蓦然想起徐大诗人‘再别康桥’的诗句了,甚至竟然一直没有委屈地抱怨白骨精如何盛气凌人——我原本以为她跟白骨精不幸分在一组,一定会有许多苦闷来向我倾诉。
  昨天我忍不住问她,你跟白骨精合作愉快吗?萌萌愣了一愣,然后说,还好吧。然后她认真地说,我们俩确实互相不喜欢,不过,在病人眼里我们都是实习大夫,什么事情找她跟找我完全等同,我们只得经常互相交流以免有贻误;而且,我们俩也算一起被那个变态给歧视流放了,程老师又真的对我们很好,等到出科综合考核时候,我们倒是要让那个变态看看我们三分区的水平。
  萌萌说这话时候气鼓鼓的,那个模样儿真是又好笑又可爱。
  你知道我一贯比较小人之心,所以实在不觉得萌萌这样如同喝了中华鳖精一样澎湃的工作热情完全来自于对白衣天使这个职业的热爱——当她纯粹是热爱的时候她真的没有这样的巨大动力。我觉得她的中华鳖精一大半是个人感情——对那个变态的怨恨和对程胖子的热爱,而后者基本是在前者的基础上产生的。
  我想那个变态其实并不明了这一切。我想他已经忘记了某一天尖酸刻薄地讽刺过一个小姑娘的事情,也许在他,那就不叫尖酸刻薄,只是实话实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那个变态是个从某些方面来说相当简单的人,恼火和开心的原因都特别单纯——至少在做老师这件事上。他可以三分钟前因为李波一系列的止血接扎缝合剥离而忍不住地赞一声‘出息了,真是出息了’,那个眼神就好像地主老财看见了金元宝一样发光;而三分钟之后,却又因为李波手术纪录中的错误而气急败坏拍桌子骂他,说他基础还没牢固就开始漫不经心,就该从写大病历开始重新来过,或者跟实习生一起重新轮转。
  南翔,虽然我真希望赶紧转离那个变态辖下的法西斯地带以便能够继续抽空看我的托福和GRE,以及舒服地混混日子,但是我越来越不讨厌他了,甚至有的地方有些佩服——假如他不是以不同标准对待我和刘志光的话。”
  陈曦写到这里停了下来,想起上一次在急诊时候,周明特地带着刘志光来缝合一个病人背上的伤口,开始之前简直是挤出了少有的温和慈祥的笑容说,我觉得你已经练得很好了,没有问题,来,试一试。
  在旁边正在给个病人清创的陈曦简直震惊了,差点忘记了手里拿的是碘伏棉球而拿它擦擦自己的眼睛看看是否看错了人。
  刘志光在这样的鼓励之下,脸上带上了庄严肃穆的表情开始打麻药带手套铺消毒巾,每一步都进行得郑重而缓慢。旁边陈曦克制着自己想笑的冲动,偷眼瞧着,心里想象着如果有台摄像机只照着他的脸,把这张脸上的表情播给广大人民看,估计有一多半的人以为他正在进行着的是类似为原子弹零时起爆签字这样的关系着国计民生的伟大工作。
  这种郑重的缓慢突然间卡了壳。
  刘志光握着持针器,上了弯针,手又哆嗦了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周明,甚至瞥了眼陈曦,然后哆嗦得更加厉害,脸也已经通红;周明的脸已经僵了,硬生生地想继续保持微笑却‘笑’得比哭还蹩脚,陈曦背转身,微笑着给病人清理完的创口盖上纱布准备包扎,她幸灾乐祸地想,朽木就是不可雕,烂泥就是扶不上墙,努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一想法,一定程度上就是大跃进年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萌芽状态。
  陈曦站起身去取绷带,这个时候刘志光还在哆嗦着,竟然哆嗦得没法用力握和持针器的把来将弯针卡住。
  这会儿连陈曦的病人都已经瞧出点儿端倪,颇有兴味地伸着脑袋,而那个背上被砍伤的胖子的哥,因为背上铺着消毒巾不能转动身子,不知道身后发生着什么,趴在诊台上操着标准的京片子问,“大夫,快着点儿您? 咱从小儿就怕打针, 这玩意儿带着恐惧等待的滋味儿很难熬呀。”
  这京片子让自从进科之后已经三周没回家的陈曦听着心里又舒坦又亲切,上了逗贫嘴的瘾头,忍不住就接口,“急什么您急什么呀?这麻药打上去,得有会儿才生效呢。刘大夫不着急,那是特别细心体贴您的伤口和恐惧打针的情绪。”
  “哎呦喂,那可谢谢刘大夫嘞。”胖子的哥更是个爱说话的主儿,这下乐了,“我说姑娘,您是护士还是大夫?您们这病人是咋个分配法儿的?”
  陈曦哧拉一声将绷带熟练地徒手撕开,乐着道,“水平高的给您缝伤口,水平低地象我这样儿的,绑绑绷带啥的。”
  “可别这么说。”陈曦的病人也早坐得无聊了,也乐呵着接上茬儿,“我瞅着姑娘您干脆利索快,水平不低!下回我再伤了我还得找您!万一我要也得缝口子,我留给您缝!”
  陈曦已经开始上绷带,听着这说话虽然知道是逗贫嘴,却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她从来手巧,三岁半开始到上大学前,国画素描小提琴地一路练下来,砸了爹妈无数的银子,虽然艺术上没有啥了不起的造诣,十根手指头正经是要力度有力度,要稳定有稳定,要灵活有灵活;她虽然对实习不甚上心,但是手头儿的功夫却是让李波祁宇宙他们都不知道赞了不知道多少次,甚至也因此而对急诊值班而少了点反感多了分带着虚荣的热爱。此时,听见病人夸她,更是来劲了,故意卖弄,抖出花架子,十指翻飞地将这缠绷带打结的动作做得煞是漂亮,连最后的结,都翻出了朵漂亮的花儿来。
  这时胖子的哥又忍不住问了句,“我说那个,这麻药还得等多会儿才生效?您别算错了,别等它过会儿回该过劲儿了啊。”
  刘志光哆嗦得胳膊都颤了,口罩随着呼吸已经看出了起伏,手握着持针器,居然,就是不能扣和上。
  周明转身从抽屉里撤出一副无菌手套,飞快地戴上了,两步走过去——陈曦以为他要将刘志光推开,却见他过去,双手分别握住刘志光的双手,停了足有半分钟,刘志光的胳膊终于不抖了,手也不抖了,周明退开半步,刘志光终于闭了下眼睛用劲将持针器扣和好了。
  “今天到这儿,准备做得不错。很规范。”周明从他手里将持针器接了过来,半分钟之内将那个伤口处理完了,盖上纱布,贴了胶条,对刘志光道,“去开破伤风针。”
  陈曦愣怔良久,忽然心里觉得非常没趣儿;此时偏又瞥见她的病人绷带上那朵花儿,脸觉得发烧,简直有冲动抄把剪刀把它剪掉;她得意的心情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言声儿地收拾好了手头的零碎儿。
  刘志光低头出去了,俩病人也一前一后地出了急诊手术室,等破伤风针和药的当儿已经跟熟人儿一样地聊了起来;手术室里只剩了周明跟陈曦,陈曦觉得有点心慌——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违反过多少次纪律,被请过多少次家长,甚至因为一副将老师的脑袋跟驴身子的组合的系列漫画把美术老师气病了三天没能来上班……但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慌。
  周明一动不动地站在中间,抱着双臂,不说话。当陈曦已经什么都没得收拾了,不得不站起身从身边经过时候,她发现他瞧着自己,没有愤怒,没有讽刺,那种目光她不太认识,并且更加让她心慌。
  “周老师,我……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外伤病人。”她快步走到门口,说不出为什么,觉得心里堵得难受,胸闷憋气,很想说点儿什么,说不出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推开门的时候,听见周明在她身后说,
  “陈曦,你记着,世界很大,并非所有人都是聪明人,也永远有更聪明,更能干,更优越的人。”
  他说话的声调缓和,甚至可以称得上语重心长。然而这样的声调,却比从前任何一次对她的偷懒或者操作不规范毫不留情的呵斥更加让她胸闷憋气。她忍不住想辩解,不知道对周明还是对自己,“我……我就是爱说话,我话唠。”
  “那么,我替刘志光谢谢你。”周明淡淡地道,“谢谢你话唠地替他跟别人解围,而且理由非常合理。”他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第四节

  陈曦最近有些烦恼。而且随着时日,越来越烦恼。
  陈曦很清楚自己以后是不会做临床的。她会离开这里,会申请出国,她不会难为自己再在美国考个执照,她会念个跟医学相关的学位以后找个不用赚钱太多也不至于太少,总之是对得起自己不至于精疲力竭的劳动付出的工作; 她会做谢南翔的妻子,生一两个孩子,她要有时间陪他,把这些年的分离都补回来;她要亲自经历自己的孩子长大,陪着他们到了嫌父母烦,恨不得飞出去寻找自己的天空的年纪,不要让她和他的孩子,如他小时候一样,上整托幼儿园,每周别人的家长来接的时候,眼泪汪汪地规矩地坐在大桌子后面看着小朋友一个一个离开,最终等来的如果是父母中的任何一人的话,会飞奔着扑过去——然而十有八九等着的却是爷爷的司机,更加不要从一丁点大,就要被明着灌输着你是老一代革命家谢续高的孙子,是著名科学家杨真的外孙,暗示你爸爸妈妈是他们爸爸妈妈的领导,你要当得起他们的孙子,他们的儿子的身份,你要时时刻刻,将自己背负的荣誉与责任铭记于心,将这样集于一身的优良的血脉与传统在自己的身上,发扬光大。
  她记着5岁的时候自己豪气干云地给四岁半的谢南翔了一个承诺。
  6岁的谢小禾已经高了4岁半的谢南翔一个头,于是在幼儿园专门给一小部分父母工作特别重要也特别忙,于是不分年龄统统收在一起的暑假班里,那个放零食的大圆桌就恰恰高过了谢南翔的头顶而到谢小禾的下巴。谢小禾可以在老师还没开始发果丹皮或者大白兔奶糖的时候就偷偷地抓一两片美滋滋地吃,谢南翔却只能伸着小胖手胡乱地在桌上寻摸。当时在爷爷家长大的谢小禾可没打算听父母的话,跟这个才从外公家被送回来,说话还带着让人听不明白的福建口音的‘弟弟’相亲相爱,很愤恨他分去了自己不少的玩具和零食,看着他傻里吧唧地伸手在桌面摸索时候,把一堆阿姨方才磕的瓜子皮推到他手的搜索范围之内,乐呵呵地看着他抓了把瓜子皮往嘴里塞,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
  陈曦从小个子就高,当时已经跟大了一岁的谢小禾相差无几,眼见这新来的小胖子哭得伤心,不知道是动了哪番侠义心肠或者是今后在她的生命中再难闪现的同情心,就掂着脚尖抓了块奶糖,把糖纸剥了递到小胖子嘴里,并且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喏,给你糖吃,别哭啦。”
  4岁半,刚刚因为百般疼爱他的外婆去世而大老远地从福建被运送回北京的谢南翔,对父母,爷爷,姐姐,保姆,司机,警卫员……在感觉上并没有半分区别,但是在这一时刻,却因为这一块奶糖而对对面这个姐姐产生了巨大的亲切感。他吸了吸鼻涕,呜咽着抓着陈曦的手,可怜兮兮地拿带着福建味的比京片子要绵软了许多的普通话说,“姐姐,我喜欢你。你跟我一起玩好不好?”
  陈曦头一次被一个小朋友如此信任地依赖了,有些昏头——在这之前,他们这帮大院里的小孩,男女的阵营相当分明,从3岁到6岁的小男孩和从3岁到6岁的小女孩非常敌对,小男孩拿毛毛虫吊死鬼来吓唬小姑娘,而小姑娘们团结一心地告状并且得到大人的支持来报复。陈曦当时是个特殊人物,不属于任何一边;作为小姑娘,她当时还没被后来示她为同类的男孩的群体接受,而作为一个总是比男孩子还捣蛋惹祸的小姑娘,她也同样不能被小女生的团体视为自己人;她看自己的小人书,玩自己的魔方,很有气节地并不投奔任何一方——尤其是谢小禾为首的小女孩团体。
  现在,这个新来的小孩,无限信赖无限依恋地拽着她的手,管她叫姐姐,且眼神里带着崇拜;陈曦立刻觉得自己越发高大了起来,反手拉住小男孩,“好,我也喜欢你。以后咱们一起玩,我会保护你的。”然后牵着谢南翔的手,骄傲地从谢小禾跟前走了开去,难得大方地把兜里珍藏的零食,枕头下面压着的玩具,跟谢南翔分享。
  暑假班结束的时候,小朋友们要各自回家,当陈曦的妈妈来接陈曦的时候,谢南翔利马跟着就走,这会儿谢绪高的司机老刘赶紧过来抱住他,“哎呦,怎么跟着人家走啊。”
  谢南翔挣扎,“我跟姐姐走……”
  老刘乐,指指谢小禾,“你姐姐在这儿哪。”
  谢南翔拼命摇头,“我不要她。我要陈曦姐姐。我只要陈曦姐姐。”
  大人们是一起乐了,陈曦妈妈更是觉得惊讶,自己这个从小让大人头疼的,经常一来接就能接到其他小朋友告状的女儿,居然有一天,被一个小孩当成了姐姐。
  谢小禾有些恼火,走过来,大声对谢南翔道,“我是你姐姐,她不是。我跟你是一家子。”说着过去拉他。这个弟弟固然她并不喜欢,但是毕竟是她弟弟,应该听她的话,跟她一起回家。
  “不要!”谢南翔有着他自己的执拗,这时候福建味的普通话都喊出了点铿锵的味道,看着谢小禾伸过来的手,居然,一口咬了下去。
  被咬得并不太疼,却因为吓了一跳而哭了出来,老刘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哭一怒的姐弟两个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而那个小的,这会儿又已经拔腿朝陈曦走了过去。
  “弟弟,你要回自己家。”老刘对谢南翔做着解释,“不能跟人家回别人家。”
  “我要跟陈曦姐姐一家。”谢南翔执着地坚持。
  “不行,你跟她不是一家,你跟你姐姐……”原本就不善言辞的老刘对着个娃娃更头疼。
  “我就跟陈曦姐姐一家。”谢南翔极其坚定地说。
  “没羞!”谢小禾哭了几鼻子之后,惊吓过去,已经换上了羞怒,“不是一家的男生要跟女生结婚,才是一家,没羞没臊。你们两个要结婚,没羞没臊。”
  谢南翔一时间并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得结婚了就是一家了,便对陈曦道认真地道,“陈曦姐姐,我们结婚吧。”
  这会儿阿姨和在场的家长都已经乐得跺脚了,谢南翔却再次跟陈曦说,“我们结婚吧,就能一起回家了。”
  陈曦隐约觉得不妥,可是这时候临阵脱逃未免对不起人,于是点头说,“没问题!”
  那是谢南翔与陈曦之间的,最早的承诺。
  之后。
  六岁半的陈曦对因为普通话仍带着口音,被同学嘲笑的谢南翔说,“谁欺负你,你来找我。”并且切实地准备帮谢南翔出头,往那些讨厌的家伙书包里塞老鼠——那时候她是唯一一个懂得用老鼠夹子诱捕老鼠然后又敢于亲手摘下来的小孩。
  八岁的陈曦对七岁半的谢南翔说,“拼音没什么难的,来,我教给你,明天就拿满分了。
  9岁的谢南翔对9岁半的陈曦说,“象棋吗?没什么了不起,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少年宫,保证把他们都毙掉。”
  11岁的谢南翔把几张数学竞赛集训的卷子递给陈曦,“我有更简单的解法,下课了我讲给你。”
  12岁的谢南翔钢琴拿了少年组不知道多少的第一名,却不管人家怎么说,甚至老师怎么说,从来不肯给别的小提琴手伴奏,却是琴拉得相当水货,还要硬着头皮去考级和参加特长生考试的陈曦的专职伴奏,哪怕陈曦的比赛跟他的比赛冲突。
  13岁的谢南翔熟练地设计好了一套计算机程序,却费了三倍地功夫努力地把它改得不那么完美,以此帮陈曦混过中学新开的计算机课的考试而不至于让老师起疑。
  14岁的谢南翔钻进物理集训队的实验室,帮着焦头烂额的陈曦找出来电路接错的地方,并且往她嘴里塞了块巧克力。
  15岁的谢南翔参加了中美交换学生项目的10项竞赛,拿到了综合成绩第一名而将去美国继续读书,他跟陈曦说,“我不想去。”
  陈曦愣怔了很久,甩了甩头发,“去吧去吧,到外面看看多好,等回来讲给我听。”她明白,15岁的孩子,没法给自己的未来做主。
  谢南翔低下头,轻轻地碰了碰陈曦的手指尖,然后,缓缓地握着她手,一直是最亲近的朋友,可是已经很多年,他们没象小时候那样拉手了,“小曦,以后我们结婚吧。你小时候就答应了的,结婚,做一家人,永远不用各自回家了。”
  “怎么不叫姐姐了,”陈曦笑,笑得有点勉强和酸涩,“小时候你叫我姐姐,你跟我比跟你姐姐亲。我说我会保护你不受人欺负的。”
  谢南翔摇头,“不是姐姐。以后我照顾你,我保护你。一辈子。”


  第五节

  从来理智多于情感的陈曦,因为着一个绝大多数人认为是童话故事的,实在太不靠谱的承诺,和一份听起来非常虚无缥缈的联系而为自己的今后做了决定。这个决定使得如今在临床外科的实习,对她的今后显得并不重要。
  陈曦原本早就打好了小算盘要混过去,也从来听说外科医生们大多重临床轻教学,教学中又多半很是随意,学生若积极地学和练,老师多半肯仔细教,学生若想混过去,也不会有人为难;不过是等实习结束时候,水平高的学生留下的机会大,水平低的走人,这完全是自己的问题。
  在被分到周明眼皮底下之前,陈曦对于他作为一个医生的出色与认真,早就耳闻已久,然而全没有想到他对于‘老师’这个身份一样的认真,周明对学生基本功要求之高,并且为了这高要求所花费的精力,超乎了陈曦能理解的范畴。
  教学是教学医院很重要的一部分任务,住院医生确实需要过 ‘带教’关,主治医生确实需要通过带组见习以及教学基本功测试,但是已经身为副主任医师副教授的周明,能否再进一步到挂上主任医师和教授的头衔,跟 ‘教学’---尤其是本科实习生基本功的教学,已经真的没什么关系了。
  在那个教学主任的位置所必须处理的许多带教学管住院医进修医生的繁杂琐事,颇占用一个前途似锦的优秀医生作临床和研究的时间,只是,这是个向科主任甚至副院长提升的必经之路,逃不脱。那么做足了份内也就相当可以,经历个2,3年,一定是快快升职交差。
  陈曦并不太理解,居然会有像周明这样在自己的临床与学术上都大有可为的外科医生,会浪费这许多时间在学生身上。当然,这个时候,陈曦还并没料到他之后会把教学主任进行到底,成了中心医院唯一一个挂着主任医师和教授职称的教学主任,是上任时候年龄最轻,卸任时候年龄却最大,足足做了9年的教学主任,并且,在之后,他并没有升任副院长或者大外科主任;这个曾经在全系统最耀目的,在33岁就曾主刀做成功中心医院第一例肝移植手术的外科之星甚至不是学术带头人,而是接手了培训华北地区基层外科医生的任务,一大半的时间依然在以另外一个形势带教学,教学的对象,遍布于中国华北广袤的土地之上。
  在周明的呵斥中生存的陈曦,在那个时候真的不太能理解周明。陈曦只能把之归为变态,并且推测周明上学时候没当过小队长,特别拿个豆包当粮食,特别举着鸡毛当成令箭,特别把自己,当成了一棵绿油油的大葱。
  为了应付大庭广众下的提问,她只好改变了读书的习惯,勉为其难地每天饭后要翻翻书而不能留到考核前突击;为了避免敲到手背上的手术刀柄,她只好一抬手就要在脑子里过一下正确持钳,持刀,持剪姿势;为了不反复地重新写手术记录和大病历,她只好破天荒地硬着头皮反复检查核对。
  那一阵陈曦经常认真地向东西各方神明祷告,祷告的对象囊括了玉皇大帝,如来佛祖,真主和耶和华;祷告的地点与时间是随时随地,祷告的内容涵盖了周明不要有时间抽查手术记录,包括周明不会从她正在做备皮的手术室门口经过,包括了在她值班急诊时候周明不要回来惦记他早上手术过的病人,以至惦记完之后会到急诊顺道 看看,当然更包括了千万不要点名带她上他主刀的手术。
  偶尔手术开得多,有些其他台缺人,当主刀医生问有没空着的学生的时候,她一定一个箭步蹿过去说我空着我空着——上回韦天舒喊着要人时候,她冲得太急脚下打滑几乎摔了个跟头,被韦天舒一把抓住,乐呵呵地说,“慢着点儿孩儿,这又不是哄抢赈济粮,你这么激动干吗?”她脸红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脸地接口,“看您做手术这是精神享受,比物质食粮更让人满足。机会太难得了,能不抢嘛?”韦天舒看着她哈哈大笑,手术中让她开腹,又让她接扎了几个血管,之后再让她关腹腔,最后笑道,“ 相当不错,是周明的路子了。孩儿啊,虽说你更喜欢到我这来吃精神食粮,但是我这里这个精神食粮可吃不出你现在手上这套活来。”
  陈曦被戳穿了那点小心思,一时没接上话,幸亏手术室里蒙得也严实,帽子口罩几乎遮住了她整张发红的脸。
  陈曦并不太清楚韦天舒是借着夸她故意戳戳她那点子小心思还是真的觉得她做得不错,但是无论如何,她得承认在这段时间里她的临床技能,实在是以一个自己不能相信的速度突飞猛进---当然,是在在周明的凶巴巴的呵斥和阴损的挖苦之下。她那时候但凡一见到周明,就条件反射地在心里过正确的触诊备皮缝合打结结扎的手法或者四大急腹症的基本体征与检查,以至于有一次她们几个在医院的食堂吃饭,她正在拿勺子准备盛汤,恰好周明跟李波从旁边经过,她拿着汤勺的手刷的一下就换了正确握手术刀的姿势,顺势扬起来的汤溅了张欢语一身。
  陈曦过得相当之苦,这恐怕算得上她长到这么大最苦的日子,而这苦得来的结果---她手里被韦天舒都赞的活儿,于她的今后,几乎是并没有作用。只是,她惊讶地发现,在这样的苦之中,她居然并没有发挥自己一贯迁怒于人的本事,找理由把让她如此之苦的变态在自己心里践踏到猪狗不如;反而逐渐在自己心里否认了他的呵斥与刻薄是恃才傲物的,对旁的人高傲的践踏了。她并不讨厌他,而且越来越不讨厌,只是对这个较真到了变态程度的老师,有着无奈和抱怨,以及更多的畏惧。
  她很惊讶自己可以畏惧一个人。这似乎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她向来既不怕挨骂也不怕挨揍,于是所有的老师乃至可以体罚她的亲爹亲娘在她这里都没有太大的震慑力。
  只除了这次,对这个人。
  从何时开始?
  或许是从那次他穷凶极恶的对她的羞辱。
  陈曦的手头功夫好,李波和祈宇宙一直对她放心,凡是急诊忙得不可开交时候,就放她一个在里面独撑大梁,她因为这点小小的虚荣而越发不讨厌值班这件事,而李波也没忘了到处跟别人炫耀他带了个能帮上忙的好徒弟,让值急诊的工作量减轻了不少,在这个时候陈曦一定凑趣地说当然是李老师教得好。他们两个互相吹捧得相当融洽,陈曦臭美着,缝得越来越熟越来越快,结打得越来越漂亮,却已经淡漠了些最初见习时候讲课教授和组实习代教老师反复强调的基本操作。
  那天急诊楼道里排着10多个等缝合的外伤,三个原因不明有外科体征的腹痛患者,李波打发刘志光给患者作基本检查,交代她镇守急诊手术室,他在外面对付三个腹痛的——等化验结果出来也许就要送上去手术。陈曦才铺好无菌手术巾,打开缝合包准备开始,却见门被推开,周明跟李波一起从外面走进来,走到她旁边就站住。
  陈曦先是心中感叹倒霉,随即心想,大不了是再被数落,再说,她的独立缝合也已经有了段时间了,并不怕在变态面前显示自己的本事,好好地表现下与朽木的差距。
  她很快地左手持镊子扣好弯针准备开始,没想到忽然听了声冷冰冰的‘停’字,然后但觉眼前一花,‘变态’已经带上了无菌手套,蹿到她跟前,从无菌缝合包里提起一把剪刀,咔嚓,把她手里准备缝合的,持针器上弯针带着的线剪掉了2/3。
  陈曦当时便懵了,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周明,却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答案。
  周明一动不动地以标准持剪刀姿势站在陈曦身边,一语不发。
  陈曦拼命地搜索脑子里关于缝合的一切。心想,没有说有缝合线长度的限制吧?
  再看看患者脑袋后面的伤口,至少需要5针,弯针上所剩的线,以她这种尚且不是很娴熟的技术,肯定是不够了。难道他是要限制了线的长度来提高考核水平?
  陈曦求助地望着李波,他苦着脸示意换一套;她只好把手中的弯针卸下来丢到有菌区,再拿起一根,才在持针器上夹好,眼前一晃,咔嚓,又被剪断了。
  陈曦着实不知所措了,呆望着周明,他皱着眉头把她手里的家伙接过来,飞快地缝好了这个病人的伤口,手法干净利索得让陈曦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而很渴望再欣赏一次。
  病人出去之后,周明瞧着李波问,“就这样,你就能让她自己处理急诊缝合了?”
  李波垂头丧气地站着,低声说,“是我看得不细,是我的错。”
  周明又转身问陈曦,“我为什么剪你的线?”
  为什么?鬼才知道。陈曦恼火地想,只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也许是有,但是陈曦从来不会对自己的糗事保持太长时间的记忆)的颜面扫地。她迎着周明带着些讥讽的目光,委实想不出为啥被剪了线,再又突然想到居然在他眼里,自己现在恐怕跟刘志光一个水平---都是不合格,都被半途阻止,没有将缝合进行完,心里的羞怒之火燃烧得越发熊熊,以至于突然间有了破罐破摔的蛮勇。她从小不是啥乖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惹祸惹得比男生多,挨骂挨得已经铜筋铁骨,虽然中学时代,因为成绩好竞赛得奖被划入好学生的行列,多少因为好学生的身份逐渐收敛——更因为大了,总算意识到自己是个姑娘家,于是算得讲究着改邪归正了 。
  但是此时,那点属于姑娘家的自尊心,被‘变态’刺激得漠然觉得努力维持的‘好姑娘’的那层皮太超乎自己的能力,陈曦骨子里的顽劣和无赖不可抑制地上涌,特别镇定自若地回答,
  “您剪掉我2/3的线,是为了给我做示教。让我看到,如果技术好,计算精确,
  1/3的线也可以缝合完一个需要5针的伤口。您想告诉我,只要以后苦练基本功,以后就可以不用这么长的线,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线少而不计, 积少成多,减少医疗成本。”
  李波本能地差点乐喷出来之后是郁闷得想撞墙,不大敢去打量周明,但是多少有点好奇——在他所有的记忆里,跟他吵架者有之,跟他抗议讲理者有之,被他骂哭了的女孩子更多男孩子也有,然而这么样耍无赖的,还是头一遭。
  陈曦挑衅地抬头望着眼前的周明。
  他却既不惊诧也不愤怒,只是象听到了一个不正确的答案一样,干巴巴地说,“不是,再想。”
  “想不出来了。”陈曦大声回答。因为他的平淡反映而颇为失落。
  “缝伤口跟缝衣服有什么区别?”他终于了个提醒。
  这时候,陈曦猛然间福至心灵地想到了那被剪断的线尾——李波带她做的时候,他个子高手臂长,手持针时候,线尾是垂在半空的,那自然没关系,可是她的个子没有那么高,线尾也就碰到了旁边不能算做无菌的轮床扶手,那么,那就是一段污染的线了。
  缝病人与缝衣服……带见习的侯宁讲课时候过多次,差别就在‘无菌操作’四个字上。
  陈曦恍然大悟,沮丧得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但是,对着周明的问题,却因为那层被削了的面子,依旧给了个很无赖的答案。
  “缝衣服的针是直的,缝伤口的针是弯的,还有,缝衣服时候不用持针器。”
  周明瞧着陈曦,并无什么惊怒的表情,倒是有几分玩味,像是大人对着个胡闹的孩子;陈曦刹那间觉得没劲,如同自己表演了个猴戏,旁边坐着个人,却并不是观众。
  周明对李波说,“你先把外面的病人处理了,明天带她从带无菌手套的方法开始重新把无菌规则复习两遍。”然后对陈曦道,“你跟我上来。”
  陈曦带着悲壮的,任人鱼肉的心情跟在他身后,准备好他用任何刻薄话挖苦讽刺自己,都在心里默念一千遍“骂人便是骂自己”而决不被击倒。
  陈曦跟着周明先到急诊室拿了几份病历和刚做出来的检查结果,然后进了他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 把那些病历和检查结果推到陈曦面前,“20分钟之后手术,你先看资料,待会跟我说什么印象。”然后不再理她,自己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
  陈曦仔细地把病史和血生化检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隐隐约约地不舒服,当周明睁开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尽量干巴巴地答,“一个月前阑尾炎手术史,腹痛高烧白细胞技术2万2,原伤口处有渗脓。结合b超,可能是手术中感染……”
  他站起来,“走,跟我上台手术。”
  那台手术对周明而言实在并非什么挑战,但是因为内部感染包裹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清洗修复是个极麻烦琐碎和细致的活。这台手术,周明也没再拿任何问题为难陈曦,一直很安静,然而陈曦的脑子里却并不安静,禁不住想起来,之前还是侯宁带组见习时候观摩过几乎完全一样的手术,观摩时候,侯宁给他们讲过的话此时一字不差地返回耳朵里来。
  “阑尾炎手术是腹部外科最基础的手术之一,大部分基层医院都足够具备做这个手术的技术能力,但是许多基层医院本身条件问题之外,医生无菌操作的概念淡薄,经常造成手术后感染,本来单纯性阑尾炎,简单的手术预后良好,感染之后二次手术,不但受二茬罪,而且由于感染炎症反应造成了更大的损伤,留下难看的疤痕,更严重的,可以因为并发症败血症而死亡。基础操作基础操作,医学基本功可不是没有意义的八股文,你越精细,越规范,你手里的病人,就越有福气。”
  陈曦想起来自己的那段被剪断两次的,污染了的线。
  无论是羞怒还是气愤,又或者是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惭愧,她是再也忘不了那段线了。
  那天那个手术做了2个多小时,差不多1点的时候,助手已经在关腹腔,手术室值班的许护士进来问,“小周,你让开的3号?这么晚了还有手术?”
  周明抬头答应,难得的讨好的笑,“许姐,谢谢谢谢,给我加一台。”
  “又什么啊这是?”许护士没好气儿地问。
  “巨大的一甲状腺瘤。就是带着一弱智孩子那个。长了好些年了,实在没钱,攒钱,瘤子也越来越大,这实在不成了,砸锅卖铁地来了。”周明溜达到许护士身边,“没钱点名,排期排到2个月之后。这家也没钱住旅馆,男的打工,孩子满楼道的跑。我也不是瞧着这不大家都意见大吗,赶紧给做了,出院清静啊。”
  “你啊,”许护士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得了得了,给你开。我说你自各儿可悠着点儿。”
  陈曦心里有些恍惚,眼前晃起来那个被瘤子拖得脑袋总得歪着,甚至身子也有些倾斜的大姐,和那个哈辣子满身到处乱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小孩,忽然地心里不是滋味,那是一种她的生命里并不曾感受过的透不过气来的憋闷难受,而这时候,她瞥见周明正伸着脖子冲许护士背后喊,“谢谢许姐,我明天请你吃饭。你随便挑地儿啊。”那个在他脸上甚少出现的,有点儿讨好,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如释重负的笑容,让正觉得胸口堵得呼吸不畅的陈曦,心里敞亮了许多。
  这台阑尾二次手术完了,周明跟陈曦说等关完腹腔把病人送回病房她就可以回去了她把病人送走之后却没回宿舍,呆站着,站了好久,然后,又自己走进了手术室,跟他说,想跟这台半夜加的甲状腺手术。这台手术做了好久,因为病人极端困窘的经济情况,周明没有采取通常的,将瘤子全切的手术方法,而是保留了部分甲状腺以避免必须终生服药替代甲状腺功能,因此,就要应付瘤子断面许多细小的血管,对周明,并没有什么挑战,但是过程繁杂冗长。他却做得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那天最终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陈曦走出医院大楼,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如此长时间的工作,很倦,站得周身酸疼,想着睡不了两个小时便就要再继续战斗了,陈曦苦了下脸。但是,心中竟然踏实舒畅。比不得许多找机会找借口溜走回去复习英语或者睡觉或者看小说的时候---从前总是得意自己的小手段,而今,那些个时候,越来越觉得心里莫名的不舒服。
  其实,反正以后不会做临床的,这也是浪费,何必要这样。陈曦跟自己说。
  但是,这个从前自己拿来理所当然地做所有溜号混事的理由的事实,如今再想起来,让她越来越难受。她不会对自己15岁时候的承诺有任何的犹豫和质疑,但是,在这个拂晓时分,被挖苦讽刺教育打击了的,又工作了近乎整夜的陈曦,心中是这样地希望,自己跟任何其他同学一样,百分之百地做一个认真的实习生,心无旁骛,不需要任何犹豫地,为了今后做个好大夫而做每一件事情。


  第六节

  周一上午9点15,刘志光快步走进装备全套闭路电视摄像头的多媒体示范手术室,走到手术床边。那个辗转了几百公里,已经进出了两次手术室的儿科小病人小曼,一动不动地躺着,干瘦枯黄的脸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
  “马上要手术了,小曼,我来给你加油。”刘志光在床前略微弯腰,冲小曼做出来个加油的手势。
  “刘哥哥。”小曼伸手去拉他的手,“你接着给我讲昨天那个故事好不好?”
  “我讲故事不好听。”刘志光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等你好了,嘿,让小叶姐姐给你讲故事啊,她昨天不是答应你,你好了之后,送你一全套的法国童话,每天过去给你念。”
  “我这回能好么?”小曼直直地盯着刘志光的眼睛,“我好害怕。之前两次,爸爸妈妈都跟我说,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可是都没有,我就不停地看医生,打针吃药,肚子还在长大。这回能好么?能就不看病了,不开刀了,回去上学根同学一起考试,一起玩儿了么?”
  “能,一准成。”刘志光握住她的手。
  “我听见我爸爸妈妈说话,我听见他们说,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要是还治不好,就没人会再给我治病了对不对?我会……死的,对吗?”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浑身都微微发抖。
  “不会死。”刘志光握紧她手,“是最后一次,因为这次一定治好你。昨天,还有前天,哥哥不是,不是特地去给你讲,哥哥也这样过,也以为完了,站不起来了,谁都那么觉得,可是你看,”刘志光居然使劲蹦了蹦,然后又左右踢了踢腿。这样子如果被陈曦看见,一定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句“傻帽”;小曼笑了,露出左边那颗长得有点儿歪的小虎牙。
  “哥哥告诉你,一个,一个哥哥的秘密。”刘志光俯身下来。
  “什么?哥哥你快说。”小曼眨巴着眼睛,毕竟还是小孩子,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害怕,脸上全是好奇。
  “从前给我做手术的魏大夫,他非常棒,我爹说他是菩萨化身,才那么心慈,又那么棒。他不在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像魏大夫一样好,我那么地努力,却再也没机会做他的学生。但是,其实有的。周老师他好像看着跟魏大夫一点儿不一样,但是,我发现其实他们是一样的,没错,一样。也许,还有其他的大夫,也一样。小曼,魏大夫让哥哥站起来,周大夫一样会让你完全康复,上学。”
  “周大夫?”
  “嗯,一会儿他会给你手术。他在,你会没事的。”
  “哥哥,你在这儿陪我好么?”
  “哥哥不能在这里,给你做手术的医生才在这里。哥哥会,会碍他们的事儿。”
  “可是我,我还是有些害怕。”小曼小嘴儿一撇,眼圈儿又红了,“我不认识他们。我想哥哥在这儿,想林阿姨,还有小李姐姐,小叶姐姐。”
  “我们都会陪着你。”刘志光握着她的小手,指着屋角处的摄像头说道,“小曼,你看,它照着你,我们所有人,阿姨,哥哥姐姐,都能看着你,一直不会离开;都在那里,给你加油。你一会儿睡着了,做一个梦,睁眼,就看见爸爸妈妈了。”
  “真的?”
  “保证。”
  “拉钩。”
  “一百年不许变。”
  麻醉医生和手术室护士进来,准备开始给小曼麻醉,刘志光向后退开,再次给小曼做了个必胜的手势,麻醉师最后检查了一次基本生命体征之后,准备上药,小曼突然抬起手,努力地冲已经退到门口的刘志光扬了扬,“这次是最后一次,”她轻轻地念叨,重复着方才刘志光跟她讲的话,“因为就治好了”。麻醉药逐渐生效,小曼闭上眼睛,失去知觉的时候,嘴角挂着个浅浅的笑容。
  10点整,泌尿外科主任王科和另外一位副主任医师,一位主治医师,普外科两个副主任周明和另外两个主治医师,刷完手准时走进手术室。
  “可以了。”王科环视了下周围。
  大夫们纷纷抬起双臂,护士陆续给他们系好无菌手术炮的背后带子。
  “我们科的瘤子,难点重头可是你们。”王科冲周明笑了笑,“开始?”
  周明点头。
  手术灯的光刷地打亮,王科朝器械护士伸出手,“好,我们开始。”
  这台手术,所有实习生在示教室的大屏幕前,观摩现场录像。
  这样高难度手术的直播观摩,对于才进科不久的实习生而言,真正看明白,尚需要之后老师的段落讲解,此时看懂得甚是有限;陈曦看得头晕,中途几次差点睡着,午饭送到的时候,倒是立刻醒了,第一个冲上去开吃;她也不大相信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的叶春萌和刘志光真的瞧出了门道。
  陈曦觉得刘志光绝对什么也看不懂只是认为自己一定要看,而叶春萌纯粹是因为为那个小姑娘紧张----自从那天会诊讲解之后,小姑娘勾起了她无限的柔情,一有空儿就跑去,自告奋勇做义工,陪小姑娘画画,给她讲故事。
  在手术之前,叶春萌已经去讲了6天的故事,并且答应她说,等从手术室出来,会送给她一套最全的法国童话。
  叶春萌在手术前一天的晚上,真的骑车一个多小时去东单,买了一套精装版的法国童话,价钱不菲-----她曾经念叨过好久,也没舍得花这么多钱自己买那套喜欢得不得了的沈从文全集。
  这台手术不要求一定从头观看到尾,只要求必须听第二天的总结,陈曦知道叶春萌惦记着这小姑娘,一定会要看到最后的结果,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要讲义气也在这里陪---无论如何,她带来了GRE的单词来背。
  在她背单词背得已经犯困,偶尔瞟几眼大屏幕就更加困的时候,听见刘志光和叶春萌的惊呼,她机灵一下清醒过来,见自己的同学们一多半已经站了起来,然后听见王东也带着点紧张地说,“大量出血,之前……老师们也都说过,很难避免突发的大出血……”
  上帝保佑。
  陈曦听见身边叶春萌低声说,并且,她说着又坐了下去,低下头闭上眼睛,真的是在祷告。
  陈曦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屏幕上,血模糊了原本就纠结在一起的巨大肿瘤和本身脏器,让人晕旋。
  陈曦不自觉地啃自己的手背,心跳有些加快。她一时顾不上帮忙祷告,脑子更加转不过来去找寻模糊血泊中的出血点和血管。
  然而那片模糊却很快消失了,血液很快被清理干净,脏器和肿瘤的轮廓的纠结再度清晰地显出来。
  “同时俩个出血点!”一直立定心思作外科的王东,比别人下了更多的功夫,如今果然比其他同学先看出了些端倪来。
  两把止血钳分别夹住了两条血管,而这俩把止血钳,居然是一只手操作的。陈曦愣了好一阵,想起来周明经常套在手指上耍的止血钳。
  手术继续进行了下去,不久再次出血,这一次的止血之后,手术有了暂时的停顿。
  大屏幕里是王科的声音,
  “小周,我们这边,基本没有太大问题,可是肝门这里?”
  “比片子里看的粘连范围更广,还有几个没想到的血管瘤,畸形也比预料的严重。不过,我也想到过,毕竟开了两次,再关上,每一次都会加重粘连。”
  王科叹了口气。
  有一阵子的沉默。叶春萌抓住了陈曦的手,低声说,“这小姑娘哭着问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手术室里片刻的沉默,大屏幕前随着沉默。
  “继续。”
  周明的声音。
  “你有把握一定能处理出血?以及引致的一系列心脑血管问题?”
  “没有。做着看。”
  “手术中死亡怎么办?”
  “到现在这时候,没有区别了。尤其做到这个程度了,如果关,是彻底判死刑。继续作,有希望。”
  再又是沉默。更久长一些。
  “我们继续。小陈,”周明冲手术室护士道,“打电话给心血管科常大夫,我昨天跟他讲好,今天随时准备支援。”
  屏幕上,一把手术刀又动了起来。
  周明没再说话。操作没再停止,陈曦发愣地靠着窗,没再打开手里的那本GRE单词。
  窗外由艳阳当空到夕阳如血,直到暮色换了黄昏,以至深夜。称曦这辈子头一次忘记了吃晚饭,而没有号哭喊饿。
  历经了11次大大小小的意外,被意外碰破的畸形走向的血管,被肿瘤挤压移位变形的器官组织,甚至骤然停止的心跳。除了王科与周明一直没有离开之外,麻醉科主任,心血管科主任也不只一次进出。
  学生们一直紧张地盯着屏幕,没有人注意到何时站在了示教室的最后的一个角落,甚至,违反了无烟规定地点了支烟,却没怎么吸,由烟雾袅袅上升。
  在听见那一句
  “关腹。”
  的时候,林念初转身走了出去,王东他们拍掌欢呼,叶春萌蒙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淌下来。陈曦忽然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想起韦天舒的夸赞,“是有点周明的路子了。”
  她忽然觉得歉疚,为了这双 ‘有点周明的路子’的手,为了曾经的那些指责呵斥和敲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钳,为了那些层出不穷突然而来的问题。
  当天陈曦给谢南翔的信里写,
  “我明白,原来会畏惧谁,会为了他的责难而内疚而非愤慨,是因为很切实的尊敬和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