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08
zhuzhu6p: 长大 13-完
第十三章 什么能创造奇迹
第一节
英文中有个单词叫做‘cynical’。中文翻译中,将它翻译成愤世嫉俗,玩世不恭,嘲讽悲观等等等等。陈曦觉得这些翻译,都罗罗嗦嗦还不能算十分贴切,可究竟该用个什么词儿来‘信’,‘达’,‘雅’地表达,她即使是后来在美国工作了7,8年,天天拿英文写报告的时候,也说不出来。但是她很明确地知道,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可以用这个词来概括她的整个生活状态。
做什么都不顺心,瞧着谁都不顺眼,看着哪都不满意,陈曦在心里,对周遭世界抱以冷笑。
谢小禾近乎疯狂的壮举,陈曦终于忍不住在宿舍里说起来,说到最后那三个竟然都哭了,叶春萌不奇怪,张欢语看任何言情片儿没有一次不哭,更不奇怪,然而当李棋居然也感动得热泪盈眶时候,陈曦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也蜜运了?
“希望爱能够创造奇迹。”叶春萌含泪说出心底最真诚的祝福,“虽然不多,但是,确实是有一些医学无法解释的,彻底痊愈的病例的。”
爱能创造奇迹? 陈曦实在并不大相信这种说法,尤其是那天的晚查房之后。奇迹? 虽然如今她对秦牧简直厌恶,但是为了谢小禾,陈曦也并不是不期望奇迹发生,然而,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个奇迹可以被爱创造,如果有什么能创造奇迹,那大概,权势和钱还是要比爱靠谱些吧?
那是谢小禾结婚的第3天,距离秦牧的手术日期还有4天,他的病房里,破天荒地挤了10个人。作为跟班晚查房的最低级别绝无说话资格的小实习生,陈曦靠墙角站着,拿着病历夹子划拉,却并没有什么好记录,只临摹起病房中间那个优雅而又丰姿绰约的美人儿来。画儿上的这美人儿,带着骄傲的,居高临下而嘲讽的神情,然这却并不写实,实际上,那美人儿的神色温柔体贴,眼角泪光盈盈,此时正握着秦牧妈妈的手,用只有老太太,秦牧和弟弟,以及她自己能听懂的维语在讲话。
那是许菲,以秦牧他们集团公司的财务副总监的身份,带着两个助理,来探望秦牧以及他的家人,最重要的是,劝说秦牧转院。她在上午已经和周明谈过,既然周明对这个手术根本没有把握,她决定以集团出面,给秦牧转到私家医院,请北京上海广州甚至日本的外科医生来会诊,让有把握的大夫,来做这台手术。
上午,许菲与周明的交谈并不算顺利。
上午的两台手术完了之后,周明还穿着手术服,抓着两个汉堡边走边吃,打算抓紧回自己办公室迷糊一觉,下午好打点精神把下个月给普外年会继续教育培训的教材整理完上交。被韦天舒活活拖了1周半,离上交的时间就只剩两天,而第二天,他还有给本科生的两节课和两台至少3小时的手术。
周明办公室门口,一天前在普外科办了出院手续的许菲换下了病号服,穿着条暗红羊绒连衣裙笑吟吟地站着,栗色大波浪披散在肩上,来回过往的大夫护士病人,俱都一一地向她行注目礼。她见到周明过来了,迎上去,礼貌地伸手准备跟他握手,周明低头瞧瞧自己手上汉堡的酱汁和渣子,抱歉地摇摇头,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请她进来。许菲随手关上了门。
“从住院以来,谢谢您的照顾,我恢复得非常快,非常好。”许菲递上一个精致的信封,应该是张感谢卡,周明打开来,卡中间夹着张支票,竟然面值5万。
“阑尾炎的手术没这么值钱。”周明将支票抽出来放在桌上,“就算您的阑尾实在值钱,这手术也不是我做的,我不过看了一眼,您给错了人。”
许菲轻轻笑,“没有给错。专家的一眼很关键。不过我另外还要继续请您帮忙。今天,我主要以集团财务副总监的身份来,关心我们总工程师秦牧的病情。秦工为集团抱回两届设计大奖,年青有为,是集团不可多得的人才,难以估价的财富,集团老总已经发话,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恢复健康。”
“我已经跟他和家属都交代过了,没有病人和家属在场或者亲自同意,并不方便跟没有直接关系的人,讨论病人情况。”
“我不仅是秦工的上司,尚还是他多年的朋友,亲戚。”许菲纤长的手指轻轻点着那张支票,“我自然已经跟他弟弟和妈妈都交流过,听他们说,您讲,没有把握。”
“我说没有把握,并不是开口要钱,更不是提升价码。”,周明笑笑,“不说该是不该,只说这个情况的手术,如果有人竟敢收红包,我赌他俩年之内,脱下白大衣走人是小,跟着公安干警进去喝茶也不意外。”
许菲微皱眉头,打量周明的神色,把支票又推过去,
“既然如此,那么,您该如实告诉病人,这个手术这里没法做,我们集团会安排有把握的医院。”
“我一直都在‘如实’地跟病人以及家属交代所有的状况和可能。没把握是事实,把没把握说成没法做是推诿责任。”周明淡淡地说,“如果要转院,病人和家属决定转,签字,这里不是监狱,不会扣人。”
许菲沉默了一会儿,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扭头看着窗外,“病人和家属?他病成这样了,他们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根本什么都不懂。除了您说什么他们听什么,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病人清醒,家属健在,我跟您交流不符合程序。”周明看了看她,“您的意见只能先跟家属和病人谈。”他说罢,打开抽屉,将继续教育的材料拿出来翻看,划掉重复的题目,改些跟不上新发展的概念,翻到第三页的时候,许菲再又把那张支票推到他跟前。
“既然没有把握,您还不建议病人转院,如果出了问题,可否付得起这个责任?”许菲盯着周明的眼睛,“我知道做医生的,尤其像您这样优秀的外科医生,疑难病例自己不上手简直心痒难挠。但他不是普通病人,他的家属很普通,但是我们集团,您应该也知道,是两岸三地,最有实力的地产集团之一。我也说了,对于他,我们非常,非常重视。”
“普通病人怎么定义?”周明摇头笑笑,“您可以认为您对目前我们这个领域,专家水平的了解,比我清楚。更可以认为我刚愎自用坐井观天胡扯八道欺瞒病人。”周明垂下眼皮,“但是我只能跟病人和家属说实话,您再在支票上添个零,或者带个两岸三地最好的律师站我跟前,我也只能说实话。”
许菲站起来,却并没有拿那张支票,转身走到门口站住,“周大夫,我并不是没打听过,我知道您的水平。您是优秀的专家,但是,我要找最好的,能有把握做这个手术的人给他治病。他还这么年轻,有大把的锦绣前程,他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更好的大夫,我一定要把他治好,一定。 ”
周明将那张支票叠成了一个一按就蹦高的蛤蟆,在办公桌上玩弄了一会儿,然后从中扯开了,撕成条条,团成一团丢进纸篓里,
“他的家人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没有人想放弃,包括他自己,包括我。可是最终,结果没法预测。”
“什么是最大的努力?”许菲微微冷笑,“能力是努力的底线,每个人的底线根本不同。周大夫,我只告诉您,如果我完全相信大夫的话,相信某个大夫的‘最大努力’就是极限,那么我婆婆如今墓木早拱。周大夫,晚上六点,我会带助理,以及我们集团的保健医生一起去看望秦工,如果您不是太忙,希望您能在场,免得改日,我们再耽误您的时间。”
许菲说罢,径直地走了,周明低下头,继续翻看继续教育的材料,直到将50来页的材料都过完了,外面天色已经渐暗,他看看表,五点四十分,把材料和标注都收好后,他换下手术服,穿上白大衣,从资料架上取出封面写了秦牧名字的夹子,往病区走去。想着将到来的,当着秦牧和他的家人,与许菲和她带来的专业人士的讨论,他的心里隐约地不舒服,抗拒,甚至有些紧张。
周明有些迷惑。很多年了,他已经见了太多的重症病人,习惯了各种形式的讨论,应对过了不知道多么难缠的家属,甚至被突然大出血,在推进手术室就已经死亡的病人家属扇过一个嘴巴,已经全没有理由紧张或者不痛快。或者是因为许菲的盛气凌人?再或者是他这几年来,已经不大习惯病人家属对自己的不信任?他说不清楚,然而当走进病房,扫了一眼,发现一屋子人中,谢小禾并不在其中的时候,他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地,轻松了许多。
第二节
谢小禾终于把第二天要发的稿子审完改好时候,才发现这一层办公室都已经空了,已经是晚上8点半,她拍了下脑袋,抓过电话来拨了秦牧的号码之后把电话夹在脖子下面,双手飞速地收拾桌面的东西,听见他的声音之后,对着话筒重重吻了一下
“我完事了。哎本来可以早一点,编完稿子就想跑,不过想想这些天心里不踏实,别出岔子,就比平时还多审了一遍,还真挑出了错来,可是就耗到这会儿了。我马上过去啊。你晚饭吃得什么?吃得好不好?有没有肚子疼恶心不舒服?……”她说着,已经把稿子照片分门别类放好,把钱包钥匙手机扫进包里,一手抓了大衣围巾帽子手套往外跑,原本她仇恨自己个子矮,从一上大学就开始穿至少7公分的高跟鞋,这几天却开始穿平底鞋上班,跑起来简直如飞。
冲出办公楼,发现路上还堵得死死的,目所能及的计程车没有一个亮了空车牌子,谢小禾把帽子手套统统塞到包里,大衣夹在腋下,连跑带走地想干脆跑过堵车地带,正跑着,呼机响,她手忙脚乱地掏出呼机,居然是总编大人,她不敢怠慢,赶紧回电,那边总编大人得意地向她通报的消息,却几乎让她哭出来。
总编说,通过几次中层会议上的权衡,比较,当然是自己对她的大力推荐为她争取,马上到来的两会采访任务,由她主要负责。恰逢最近推行采,编一体,这对于像她这样的年轻同志,是巨大的肯定,信任,器重,考验,一定要好好准备,严肃对待,从现在开始就进入状态,把握住这个机会,……
谢小禾绝望地听着,着实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主编大人的话,并且给他兜头泼上一桶冰水,脑子却飞转,想着有怎样的可能,能够委婉地谦逊地向主编表达自己实在不够格承担这么重大的政治任务,当然,如果上面发现她实在不能担当重任而主动将她调到其他不重要的任务上去,就更好了。
采访两会,是社里的重大政治任务之一,早在一个多月前上面就已经为年轻一批里面到底派谁去而讨论了很久,下面也是议论纷纷。这并不仅仅是个重要选题,中间意味深长的东西实在很多,尤其是机会二字。那时候总编和采访组主任都曾经语重心长地跟谢小禾谈过话,她根红苗正,工作成绩在年轻人中出类拔萃,是很好的人选,希望她继续努力,把握这个机会;谢小禾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答应了,不敢怠慢,只是全没想到还是辜负了上级器重,原因却是‘过于认真’。
娄子出在她手头的关于中国医疗问题的专题上面。
当时她正正因为‘城市医生下乡去’的题目采访了医科大学第二医院的行政副院长和办公室主任以及去年带队下乡的内科副主任,稿子本都写好了,照片也编辑了,主任非常满意,夸她做得漂亮,偏偏要交稿时候跟陈曦吃了顿饭,她说起这个专题,正表达着对白衣天使的崇敬赞美,陈曦却不以为然,一边西里呼噜地喝汤一边说,“这种10几20天的下乡根本没有宣传的那么大作用。赶上务实的领导带队还好,赶上有的人,敲锣打鼓下乡去,去了开会开上两天,联欢联上两天,欢送欢上一天,干不了几天正经事,经常还就把地方医院的日常诊疗程序给打乱了呢。”
谢小禾被她否定了几日来热情洋溢的工作,心里很不痛快,颇觉得陈曦这是一如既往地不爱从正面效果看问题,存心找茬挑刺---而找茬挑刺的原因基本上就是喜欢抬杠。只是陈曦可以为了抬杠而随便说说,谢小禾却一贯追根求底,虽然她的追根求底之后再把一切调查结果摆给陈曦的时候,她10成是根本混不认账,压根‘忘记’自己到底说过什么,把谢小禾气得半死,可是下一次,她还是会继续追根求底。----尤其,这次涉及工作。
于是,谢小禾推迟交稿日期,花了三天功夫重新采访不同系统医院的领队和下乡的其他医生,甚至花了一天时间,找到当年同学,让这位同学帮她联系上一位在山西县城医院的副院长,专门调查城市医生下乡去时候,日程安排,日门诊量,手术量,平均门诊量;平时医院的门诊量,手术量……谢小禾发现陈曦所说的,这次不全是抬杠,于是在述职时候,谢小禾本着客观公正,严肃认真的态度,在肯定了下乡医疗的意义之后,开始一一列举现在存在的问题,甚至在有些地方,这些问题已经完全消减了积极意义;谢小禾说的时候没有注意观察上司的神情,花了这许多功夫的课题,做了这许多的深入调查研究,发现了一个政策的问题或者说隐患所在,这不正是她工作的意义么?她侃侃而谈,甚至从医疗的下乡谈到了教师下乡,尤其是学生下乡支援教育,也存在着类似‘轰轰烈烈,鼓舞人心,效果甚微’的问题,如何让下乡变得更能起到实际作用,减少务虚浮夸,不强调有‘多少人,多少团队下去了’而注重‘解决了多少基层上的具体问题’……
她终于说完之后,拿起手边的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却猛然发现,一向视自己为自己人的采访主任尴尬苦笑,采访二组三组组长一脸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她怔了一怔,突然明白自己又‘热情冲头’地‘蛮干’了。谢小禾也并非第一天进社,也不是真不了解他们社在全国的新闻行业的定位与影响,所有的规则,并非不知晓,只是……只是又‘犯晕’了。
那个专题的报道,依旧以她最初的稿子见报,后面的所有数据和调查,都是陈列在她书桌边资料柜的一摞再也不会翻起的‘辅助资料’,多日的投入,辛苦,所换来的不过是别人的议论。
这事儿小禾办的是太二百五了,这傻孩子又犯傻。
她以为自己发现了中国政策的症结所在呢?以为旁人都是傻子,就她眼睛明亮?
也就是她,根红苗正后台硬,换别人不早给踢出去了?这年头犯傻都得有犯傻的资本嘛。
谢小禾多多少少地听见了,也并不太以为意,犯傻便犯傻,横竖自己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落得心里踏实清静,至于因此,被默认取消了去采访两会的资格,人选换成了采访二组‘缺乏冲劲’但是‘稳重踏实’的小琦,谢小禾开始是略微失落了一下,及到一系列始料未及的事情一件件出来,她倒是庆幸因祸得福了。如今,她恨不能被贬到最冷清的编室,10天半月见不到上层领导的面领不到采访任务,3年5年没有升职加薪希望的板凳版面去。但只能多陪秦牧一点,能有点时间自己买了材料煮粥煲汤给他吃,就比什么都好。
谢小禾万万没想到采访两会这个重要机会,又会回来;世事难料,原来不仅煮熟的鸭子可以飞,这已经飞了的鸭子,却也还可以再冲回汤锅里来,只是,如今她却委实消受不了这只鸭子了。
谢小禾郁闷地琢磨着把这只重新飞回自己面前的肥鸭再度放飞的法子,终于已经跑过了堵车地带,抢在个几乎跟她同时向计程车招手的胖男人跟前拉开了车门,计程车司机问过了方向,理解地说,原来是去医院,怪不得姑娘这么着急;咳,姑娘,其实我故意停的离您近了点儿,虽然我觉得是他先招手;我想着他那么一大胖子,多站站多走走也好,又省钱,又减肥,姑娘你……
计程车司机一路啰嗦着,谢小禾全没听进耳朵,只礼貌地微笑点头表示赞同,看着路边的羊肉串摊子,没想到自己从中午就赶工没有吃饭,却想起来秦牧原本也是爱吃羊肉串和手抓羊肉,却是在俩人认识不久时候因为吃了半串肉串之后肚子痛得几乎晕了过去,她是吓坏了,只不过自己从小到大就是健康宝宝,最大的病痛是曾经智齿发炎,完全对‘看病’这件事没有概念;他说老毛病没什么,以后一定不能嘴馋,吃了止痛片之后似乎也就一切如常,照样熬夜画了一夜的图,她便就也暂且放下了心。这时谢小禾想起来恨不能拿个锤子猛砸自己脑袋,蠢,真是蠢透了,怎么能就信他的‘没什么’?怎么就不逼着他当时好好检查?假如当时查了呢?假如……谢小禾对自己摇摇头,不要想‘如果’,这是这些天来她和他反复对对方和对自己说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发生,只有现在,只有以后,没有以前的‘如果’。
到了医院已经9点多钟,谢小禾在门口小卖部买了个肉松面包,穿过医院前院的工夫已经啃完,正把塑料袋丢进楼门口的垃圾筐的当儿,听见有人叫自己,略微沙哑的声音,她叫,“小禾。”
她定定地站住,心跳仿佛突然间停止了一下,一时间觉得胸口如同被块大石头拍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小禾,我等了你一阵了。”许菲走到她跟前来,把手里的烟掐了,丢进垃圾桶去。
谢小禾觉得小腿不争气地抖起来,连带着全身,她很努力地想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样,叫一声‘许姐’,然后说,我赶时间,他在等我,就此把她落在身后;第一次见她时候,许菲简直是她心里完美女人的典范,万式企业几人之下,几千人之上的财务副总监,美丽,耀目,却又丝毫不嚣张,那么优雅,那么随和,当她客气地叫了一声‘许总’的时候,她笑了,“你又不是我们公司员工。跟我小妹妹也差不多大小,叫我许姐好了。”那天许菲有一半的时间再跟她聊天,更多地是微笑地瞧着她叽里呱啦地说,她一如既往地在觉得亲切喜欢的人面前毫无遮掩,脑子短路,对着第一面见到,且是秦牧上司的许菲,居然说起来第一次见到秦牧的时候。
她喜欢许菲,后来偶尔听见别人议论,说她能够坐在那个位置,并不单纯靠的能力,其实是老总的外房;她听了很愤慨,很觉得那些人真是无聊,跟秦牧感慨这个世界女人当真不容易,事业作得出色了,人又美丽,便多了这么多毫无根据得无聊猜测;秦牧什么都没说,继续改他的图,她总结性地发言,那些往人家身上泼脏水的,简直不是感情生活不如意的妒妇,就是事业没前途的老年猥琐男。秦牧把图纸放下,拿过个苹果削了皮,一块块地切下来喂到她嘴里,才算是结束了她的愤慨。
谢小禾终于抬起头,面前的许菲头发有些零乱,大概因为是天色晚了,并没有化妆,脸上有着前所未见的憔悴;不知道她在这里抽了多少支烟,一身浓烈的烟味,呛得谢小禾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她想无所谓地叫许姐,然而出口的却是,“你该还在给孩子喂奶吧?哺乳时候,怎么抽这么多烟?”
无法伪装,无法隐瞒,这个人在自己的面前,她想装作一切不知,否认伤害,却没有这个能力。
许菲闭了闭眼睛,“他还是跟你说了。怪不得,怪不得不肯接受我安排找更好的专家转院看病。”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谢小禾猛地抬头,忍不住地手指都在颤抖,“不用你费心。”
“小禾,你别意气用事。他不爱惜自己身体,你是他妻子,也不在乎?他是你的,永远是你的,没有人想跟你抢夺。”
“什么叫抢夺?没有人抢夺,对,”谢小禾此时仿佛所有的汗毛孔都炸了起来,“我不在乎抢,我抢不过,自然就走,明明白白地,可是,为什么偷呢?而且,明明是你但凡想要,就能拿走的,你偏不要,别人要了,别人当作宝贝了,你就要来偷,为什么?”
“他什么都跟你讲了呵?”许菲的脸颊抽动几下,从兜里又掏出烟来,“包括我……”
“除了你偷了我的之外,”谢小禾打断她,“我对你究竟还偷了谁的毫无兴趣,没兴趣听,也没兴趣传播。”
许菲点燃香烟,吸了几口,半闭着眼睛哑着嗓子说道,“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你不懂,你这样含着银勺出生的幸福的小姑娘,永远也不会懂。我只想跟你说,我,也不只是我,我们集团,愿意尽一切努力给他找更好的医院,更好的大夫,一定要治好他。这里的医生没有把握,我们去找有把握的医生。”
“有把握的医生?”谢小禾神情惨淡,“你觉得我们没有努力,没有去找,去查?许总,你放心,我便算再恨你,也不会在这事上跟你赌气,你若真能找来一定治好他病的药,医生,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可惜不行。我都不知道已经跟大夫讨论过多少次,其他能找到的专家的意见,也是一致。他现在身体这样虚弱,再多做周折,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就那么相信他的主治医生的话?我告诉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利益,”许菲烦躁地又把烟掐了,“为了金钱,前途,名誉,面子,为了这些,决策者可以拿小民的一生积蓄赌博,警察局长可以拿下属的生命赌博,大夫可以拿病人的健康赌博,人都是如此。”
“你有不信错了的时候么?”谢小禾突然问道,“我有信错了的时候。比如对你。但是你有没有不信错了的时候?有没有为‘不信’付出代价的时候?比如,对他?”
“什么?”
“我信任很多人。包括周大夫。我信他不会为了前途面子拿病人的生命赌博。任何一个病人,他都不会。即便有这样的大夫,他也不是。我选择信任,你选择不信,但是现在,我是秦牧的妻子,这决定权,只能在我。或者,许总,”谢小禾定定地瞧着她,“你能为了你的不信,为了他,跟我争夺这个选择权?你去昭告天下,他是你儿子的父亲吗?”
第三节
秦牧的手术,被安排在两会召开的这一天。
前一天晚上,秦牧终于在深夜完成了正在进行的工程所用设计方案的最后一个标注解释,护士曾经在9点多钟就进来要求他静卧休息,保持良好的术前状态,让他什么都等手术后恢复了再说;谢小禾微笑摇头,“由他吧。不做完,他心里踏实不了。”
她坐在他床边,随手翻着一本漫画书,那本漫画书叫麦兜的故事,一只贪吃的,傻呼呼的,呆头呆脑的,经常很执拗的小猪。
秦牧曾经说,她很有那只小猪的习性,他经常突然就怔怔地瞧着她,捧起她的脸,额头顶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地叫,小猪头,小猪头。她不满地推开他嚷嚷,我唯一仅有可以往美女的标准靠的就是瓜子脸了,你还咒我要变成猪头! 就算已经有了主,人家也不要变成猪头!
他听着笑,却还是喜欢叫她,小猪头,小猪头。
后来她便买回了整套麦兜的故事,却一直并没空翻开,直到现在。
麦兜头脑简单,麦兜愿望执着,麦兜喜欢吃火锅,鱼丸粗面,麦兜想去马尔代夫。
麦兜并不知道马尔代夫是什么样子,麦兜只是想象着,碧海蓝天,椰林树影,水清沙白,马尔代夫是麦兜的梦想。
麦太太根本没有能力带麦兜去马尔代夫,但是却不忍心告诉它,我们没法去,于是为了让它‘实现’这个梦想,费尽心力地撒了个谎,麦兜在香港的山顶玩了一天,以为自己到过了马尔代夫,晚上,甜美地睡着了。
那本书说,如果天下有一个可以让人原谅的谎言,那么我们想,就是麦太太的这个谎言了。
谎言可以被原谅么?
从小到大,家教正统严格的谢小禾都知道,撒谎,是最不可被原谅的恶习。撒谎,绝对绝对绝对,是错的。无论任何理由。谢小禾还可以给人滔滔不绝地讲上很多很多实际的例子,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一千个谎言去遮掩,任何的客观,都不是撒谎的理由。
但是麦兜的故事只是一本漫画书。这本漫画书跟谢小禾从小看的黑猫警长,马兰花,葫芦娃不一样,没有正义战胜邪恶,真理压倒谎言的思想品德教育,甚至没有花仙子,聪明的一休那样的动画片里,乐于助人,以爱和聪明才智来创造奇迹的故事;这里没有那么深刻的寓意,只是一只傻小猪,它太想去马尔代夫了,于是,为了疼它爱它,它妈妈撒了谎。
为了爱撒谎。
这爱可能很愚昧,这爱可能误导了麦兜,这爱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烦,这爱撒的谎,一样,可能需要100个谎言来掩盖,这爱可能让麦兜发现真相的时候更加失落,更加伤心,更加……
但是麦太太该怎么做呢?
其实她可以跟麦兜讲道理的,给它讲妈妈没有那么多钱,讲妈妈一个人养你很辛苦,讲小孩子要实际,不要好高务远,你连香港的海边也还没玩过,怎么就听风就是雨地想去马尔代夫呢?
很多聪明正确的妈妈一定不会像麦太太那么做。也许她们还会就此教育孩子面对实际,也许……也许,也许麦太太就是个愚蠢的傻女人,想出了愚蠢的傻办法;也许因为麦太太是个单身妈妈,她很想爱,不会爱,也许,也许只是麦兜实在比其他的孩子,都更天真太多了,也许,是因为麦妈妈永远不忍心打破麦兜心里的世界,告诉他实际世界的样子,所以,它是这样的麦兜。
麦兜会长大的,麦兜总是会知道,他那一次去的不是马尔代夫,麦兜会对现实的世界失望么? 对现实的世界有些失望的麦兜,会不会记恨那个因为爱所撒的谎呢?
秦牧总是说,她是傻丫头,小傻妞。他说他终于遇见了一个跟他从前一样的人,一个傻丫头,有着对未来的天真到傻的梦想和信任。他说他想要让她永远信任,永远带着这样的梦想,要让她,梦想成真。他说他要尽最大的努力,让她做个一辈子能生活在童话里面的姑娘,不管外面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梦想。他有着一个多么不切实际的梦想啊。
陈曦恼火地说她坏了脑袋,所有的理智清醒原则都丢掉了,这是为了爱昏了头脑,这简直是被秦牧下了魔咒。陈曦说,你一定会后悔,这只是一时糊涂,过了这段时间,恐怕你会买上几吨豆腐去撞,恐怕你会恨不能生命里空白了这段日子。
他不是坏人。陈曦忿忿地说,或者他真的是想谁也不伤。但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脾气,这样的想负责任而又负不了责,才他妈的是吨级炸药,杀伤力横扫一片,伤的,偏就是爱他的人。
你根本就该躲得远远的,已经被炸伤,总不要被连环雷炸死吧?
陈曦说了很久,说了很多,她却只是低头听着,没有说话。
她想,其实秦牧才是那个执着的傻孩子。他很傻地爱着阿一古力,那许多年,执着而傻呼呼地爱着,因为爱,她在他心里永远无辜,永远软弱,永远无奈,永远是被伤害的那个,虽然他自己已经遍体鳞伤,却天真地以为,还可以再帮她,爱护她,保护她,告诉她这世界没有那么坏,她有了她的世界,他却还是想给她创造一个世界出来,直到她太明白地告诉他,你没有能力创造我想要的世界,然后就走出了他给自己和她构筑的童话。
然而,他却依然执着着那个梦想。
直到碰见她。
他的心里,她永远是个又傻又小的小孩。一个不可以被伤害,不可以面对真实的傻小孩。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孩。
谢小禾合上手里的漫画书,回过头时,秦牧恰好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文件标注,瞧着她。
谢小禾把他面前的文件,图纸,电脑统统搬开,整齐地分门别类放好,靠着他坐下来,搂着他腰,把下巴架在他肩膀上,低声说,“累了吧? 平躺着不舒服的话,靠着我睡一会儿。”
秦牧抓着她的手,并没有说话,手却在轻轻颤抖。
“小禾。”他低声地叫了一声,眼神里,有着一份掩饰不住的担心和恐惧。
谢小禾把脸贴着他的脸,柔声说道,“你放心。”
“什么?”
“放心我。”她跟他靠得更紧些,“你心疼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觉得她又小又傻又脆弱。你总想什么都承担了,什么糟糕的事情都不让她知道。纵使瞒不到永远,也是傻开心一天比担心一天好。”
秦牧猛地转过头,谢小禾的眼圈红了,“你才是傻瓜。你以为你自己签了所有的文件,我就不知道这个手术有多么希望渺茫? 我就不知道,你坚决要做,其实不过是不忍心,不给我最后的希望吗?”
她搂住他的脖子,脸上已经全是眼泪,却微笑着,“你才是傻瓜呢。可是,可是被你这么傻地当个小傻瓜来照顾疼爱,我真开心。我曾经最最恐惧的,就是你并没有真的爱过我。可是,我想,不爱的话,没有人会把别人,当成个需要哄需要宠需要担心需要照顾的傻瓜。”
秦牧瞧着她,缓缓地把头埋在她胸前,谢小禾揉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肩背,低声说,
“麦兜的故事,你并没有都看全吧? 你闭上眼睛,我给你讲麦兜的故事。其实,那只小猪它会长大,她会慢慢地了解身边的世界,她会变高,会学会很多东西,会赚钱,会知道,世界并非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可是,也并没有那么糟糕。麦兜还是想去马尔代夫,她知道那个地方确实存在,但是一个人去,真是太孤单了。长大了的麦兜遇见了另外一个小猪,另外一个想去马尔代夫的小猪。他们俩个一起给别人努力干活,努力赚钱,攒够了盘缠,学会了看地图,于是,终于到了那个梦想的地方。麦兜发现,这个地方,虽然很远,虽然付出了他们全部的积蓄,虽然他们还曾经为了怎么来,来到哪个岛吵过架,但是,这里真美啊。这是个比她的梦想还要美丽的地方。他们也不知道可以在那儿待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那么美丽的。”
秦牧微笑地听着,睡得很安稳,一直到进手术室之前,他都拉着她的手,送他去手术室的护士后来议论,真是奇怪,人家连做阑尾手术之前都担心得要命,这人的手术这么凶险,怎么这样想得开呢?
再后来,护士又说,也可能他自己也知道没有希望了,才会那么安静吧?
那一天,那间手术室里的阵容,少见的豪华,韦天舒极少见地站在一助的位置上,周明的身边,外科大主任李宗德之外,如今只参见每月一次的大会诊讨论疑难病例的前外科主任,外科协会主席,韦天舒的导师张志翔竟然也在。
经过这间手术室时候,并不太了解情况的妇科医生和骨科医生都议论,今天是什么重大手术? 普外把老祖宗都请回来了? 移植又有新进展了?
手术室里,周明向韦天舒点点头。
“我们开始。”
手术灯打亮,周明和韦天舒一人操作一人止血保护,1分钟之内打开了腹腔,开始探测。李宗德向前迈了一步,张志翔微微眯着眼睛。
“小网膜淋巴结转移,肝门淋巴结累及。腹腔播散种植……”
周明和韦天舒配合着,周明一边快而轻地做着探查,一边低声交代。
李宗德闭了闭眼。
周明已经取下一块癌肿组织,交给护士,“送快速冰冻切片。”然后,抬起头来。
他的脸被口罩和帽子,眼睛遮挡的严严实实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韦天舒回头瞧瞧他导师,老头子皱眉沉吟着,半晌,抬头问周明道,
“你说呢?”
“最后再看看组织分型。如果高分化,我们就做做试试。不过,他的全身状况,大概也经不起根治术。把原发灶和所见累及的淋巴结扫了,肝那边,不能动了。之后配合化疗。也许……也许能撑久一些。”
张志翔点了点头。
很长时间的沉默,极少见的,大夫护士们没有在等冰冻切片的当儿聊天,而考虑到韦天舒在,这简直就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未分化癌。”
20分钟前送快速冰冻病理切片的护士小跑着进了手术室,还没站定,就赶紧传达病理科的看片结果。
韦天舒低声地‘靠’了一声。
很长时间的沉默。
“关腹。”
这两个字说出口,手术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周明脸上。
“关腹。”他再说了一遍,向器械护士伸出手。
护士把穿好线的针在持针器上上好递给他,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在一边的外科大主任李宗德。
李宗德脸色阴沉,终于伸手一把扯下口罩,头也没回地走出了手术室。张志祥轻轻叹了口气,那边周明已经开始动手缝合,韦天舒瞧了瞧几个神色紧张而又茫然地瞧着周明的学生,破例在有周明的时候,自己拿出老师的身份给学生讲课,
“癌细胞已经全面播散,理论上,我们虽然可以做根治术,但是组织分型是最恶的分型,从淋巴结受累情况看,又已经累及远端近端各个器官,病人身体状况又非常差,前不久曾经创伤和手术,如今心脏肾脏肝脏功能都不够好,如果我们进行根治术,就算将这台手术完美完成,术后,也还是会迅速复发,甚至更大可能是立刻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如今只能尽量不加重病人的创伤。尽量延长病人寿命。”
“我们经常讲,这就是所有影像学检查的局限性。真正最明确的情况,只有打开腹腔,才能知道,或许,”韦天舒笑笑,“哪天你们就能发明出更好的检测方法了。”
周明关腹之后,自己继续将之后的清洁创口的工作一直做完,盖上纱布。然后,低声冲张志翔说了句,
“张老师,我出去了。”
张志翔点头,手术室里好久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韦天舒的脸上有些沮丧,张志翔突然笑了笑,
“意外啊?难过啊? 窝囊啊?”他目光扫过手术室里的所有人,目光定在几个住院医生和学生脸上,“再优秀的医生,也都不可能一辈子对病人的病情次次判断精确。当现有医学手段不能给你明确的线索时候,你不想放弃的话,只能凭经验猜测,甚至,赌博。这就是临床医学,这就是生命科学。”
周明径直地走出这间手术室,传过楼道,才要推开大门出去时候,看见李宗德站在门口。
他站住。
“周明,外面有不少病人家属,包括他们集团公司的头头,甚至带来了私家医院的大夫。你就这么开了腹之后半小时,出去? ”
周明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李宗德提高声音,把手里的手套啪地拍在门口登记台上,“这样的情况呢? 你多少的经验了? 没有考虑到? ”
“想过,也讨论过。正好您上两周出国交流。但是我也都请教了前辈和兄弟医院的这方面专家了。”周明答,“这样最恶的情况不是没想到,但是当时不确定组织分型,也不确定播散转移状况究竟怎么样。您知道,这没法在之前下定论。病人愿意做,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
“病人不想放弃?”李宗德再次拍了下登记台,“病人想赌一把,你就拿自己的职业声誉赌? 况且,你工作多少年了? 病人怀着希望时候和希望破灭时候的态度一样么? 你以为病人之前了解了所有情况,为他的手术签字负责之后,等到希望破灭,就不会怪到你的身上? 你是医生,永远在病人和家属心里,就应该正确。你就那么信任他们不会回来反咬一口? 我昨天一回来,就听说病人单位的领导,一度想让他转院,并不信任我们!”
“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周明的声音依旧干巴巴的,“该进行的法律程序,签字,一样也没疏忽。但是病人不想放弃最后这个希望,我在真正看见这个状况之前,也没法放弃。我进行的所有检查,以及处置措施,我认为并没有什么问题;如果病人要追责的话,我也只能任鉴定组调查。”
“任鉴定组调查?! 我说你,你到底是明白不明白,”李宗德气得转过身去,
“你这个节骨眼上任鉴定组调查?! 你不知道你的所有材料刚刚送上去,基本就是敲定的下任外科主任,并且挑新建移植中心的大梁? 就等上面批准。上面未见得都是外科专家,未见得明白你这一系列的检查程序处置措施,只会看见你惹了多大麻烦!”
周明沉默地站着,李宗德重重地叹了口气,背着手推开门出去了。
周明再又站了一会儿,终于推门出去。
很多人纷杂的说话声,打听手术情况,也甚至有其他手术的病人家属,错以为是自己的亲人手术结束;那个私家医院的医生低声对旁边一个西装格履捧着花的人摇头说着什么。
消息,应该已经传出来了。周明在人群中寻找谢小禾。她站在最后,当他看见她的目光的时候,他想,一切已经不需要解释了。
远远地,办公室主任葛伟神色凝重地朝他走过来,身后跟着行政副院长,后面还跟着一个背着摄像机的记者模样的人。
周明心里诧异了一下,就算是对他调查追责,也不应该这么迅速。
这会儿,葛伟已经走到了他跟前,见着他就低声地说,
“周大夫,你可是捅了大篓子了!”他将一份关于两会的特别报道抖在他的面前,
“今天两会第一天,就有代表点名批评我们医院普通外科一分区存在着不正之风,从病区主任往下,管理混乱,手术拖沓,后门风炽烈,主刀医生收取红包,是社会不正之风的确实体现。”
第十四章 何时见花明
第一节
晚上十点半。
医学院原本就不算热闹的操场上,因为大风降温而益发空荡,偶尔经过个学生,也是背着书包裹紧大衣缩着脖子快步从自习室穿过操场赶回宿舍,偶尔可以听见风声中,夹杂着南方口音的对北京这干燥寒冷大风天气的抱怨。
只有个女孩子,在五,六级的大风中一圈一圈地跑着,满脸满脖子都是汗。
“咱学校田径队女生越来越漂亮了。”一个经过的男生回头瞧着从身边跑过的女孩,对同伴说。
“也没准舞蹈队的,跑步增强腿部力量。”同行的男生也伸脖子看了一眼,“我瞧这天儿跟这儿跑步倒象是失恋的。”
他们随口的议论被淹没在风里,叶春萌并没有听见,她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概念,身体都似乎都已经感觉不到疲劳,只是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田径队的老师说,大家惧怕长跑,是因为有个极限,接近这个极限的时候,特别难受,但是超越了,就是一个新天地,你会跑很久很久,都不觉得累。
叶春萌不知道自己还要跑多久,只是不想停下来,不知道停下来之后,自己该到哪里去。
从她姑姑家回来,她没有去宿舍,没有去医院,把车子靠在操场旁边锁都没有锁,大衣帽子书包丢在车筐里,就开始一圈一圈地跑着。她长跑的成绩不算太糟,但是也绝不算好,通常为了800米拿个优的体育成绩,都会累得自己想吐,跑过钟点绝对不再多跑半米,然今天,她却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个800米去。并没太感觉到胸闷,并没太感觉出气短,并没太感受到恶心,或者都有,然而脑子里那一幕一幕让她不能相信,不能面对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晃着,压倒了所有因跑步而引起的不舒服,似乎唯一可以压制着让她想要嚎啕大哭又想要尖声大叫的惊慌失措的,就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
这原本是一个很寻常的上午,甚至很快乐。
早查房,给自己管床病人做基本检查,换药,中间程学文过来,招呼她和白晓菁一起去门诊处置室,分别让她们俩处理了一次换药一次拆线;他夸赞她操作规范利落,白晓菁也大有进步;下周就要基本功考核,他说正常发挥你们俩肯定应该能过关,没准小叶还能给咱们病区拿个奖回来。
叶春萌被他夸得心里挺舒服,固然这些日子算是彻底明白,自己对他那一腔心思,最终必定是要随着时日淡化至不见,再或者就是在自己心里掩埋,然而,每每他的一句肯定,夸奖,再或者是帮她在严苛不近情理的护士长那里解个围,尤其是前不久,院办将她作为违反纪律,不合格的实习生典型的时候,那出自大主任李宗德口----她却相信一定是他对她的努力回护争取来的,对她作为一个临床医生的肯定和赞扬,都会让她涌起一阵带着酸楚的暖和与欣慰。无论如何,被自己喜欢的人肯定和保护,也是很好很好的。
对于程学文这一句随口一说的鼓励‘给我们病区拿个奖回来’倒真是很久以来在叶春萌脑子里不断盘旋的念头,甚至可以说是支撑她认真刻苦跟实习,苦练基本功的若干伟大动力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自从被周明赶出手术室,而被程学文‘捡’回三分区,她简直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在考试和考核上给自己争回个面子,更希望给程学文的三分区增光添彩。虽然说随着时日,她对周明的反感渐渐淡了,已经提不起最初那种鄙视厌憎痛斥的情绪,更因为最近大姑的手术,似乎连对他反感都没了底气,然而,进手术室头一天他对自己高高在上的,鄙夷的嘲讽,却怎么也不能忘记,甚至难以淡化,始终就是搁在心里,随时会铬得她胸闷憋气的一个大疙瘩,就连不久前她跟病人家属多说话闯了祸,他作为教学主任,跟临床所有老师的意见都是一致,并且在开会时候特别强调‘交流艺术可以提高,但是作为医生,专业技能以及抢救病人到最后一分钟的坚持,才是真正的原则’,叶春萌却忍不住想,他会不会在心里加重了对她的反感,心里说,闯祸的果然就是那个为了漂亮散着头发进手术室的女生。
“我很想努力拿考核第一啊。”叶春萌认真地跟程学文说,“不过王东确实理论和操作都特出色,他是有天份,我就是死用功。看看临场发挥了。再说,”叶春萌低声滴咕了一句,“周老师主考评分,他就是特别看不惯我。”
“啊?”程学文愣了一愣,一时间并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夸赞鼓励,让她转了那么多的小小心思,这时又听白晓菁说道,“嗯,我们俩都是给周老师第一天就赶出来的,肯定特别看不上。不过再差,哼,也比他带的刘志光强吧? 就算他偏袒,反正有这傻二哥,我怎么也垫底不了。”她抬起头笑嘻嘻地瞧着程学文,“他狂到那样又认真到那样,我倒看看现在把刘志光带成了什么高手。”
程学文足足愣了两分钟,才明白过来,这俩姑娘竟然还记恨着入科第一天时候的尴尬,对周明余愤未消,甚至很是担心在考核中被带着有色眼镜对待,他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说你们真是,真是,”他想了想,“以小孩之心度大人之腹啊!”
“你绕弯骂我们小人哪!”白晓菁挑起眉毛,她对别人冷冷淡淡不爱答理,对程学文却非但没有那层冷淡,连叶春萌怎么也不会省去的,下级对上级的敬畏的规矩也越来越淡,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学生对老师的尊称‘您’字都省掉了,时常没上没下地跟他开玩笑,“这是说我们狭隘,还是骂我们幼稚?”
程学文却也并不以为意,没有拿出上级的架子来,笑着答道,“我说你们小孩子家天真,成不成?”
“现在天真不是褒义。”白晓菁继续说道,“跟傻基本上就是一码事。”
“我是没想褒你们。”程学文没好气儿地笑瞧瞧她俩,“尤其小叶,周大夫要是对你有成见,能坚持对院办老师说你是在抢救中表现最好,最尽职,基本功最扎实的学生?能提出来,院办可以批评,但是鉴于你的表现,我们临床科室要表扬,要肯定?”
叶春萌愣怔地抬头瞧着他,半晌才讷讷地道,“那不是您……”
程学文摇头笑,才要再说,见护士长推开处置室的门匆匆过来,“开会。院长4个副院长都在会议室。让咱们科所有主管大夫都立刻回去开会。”
“出什么事儿了?”程学文把手套帽子摘下来,有点惊讶地问,“不觉得最近会有纠纷啊。”
“不是纠纷。”护士长沉着脸低声道,“今天不是开两会?说是有代表就医疗问题陈辞,说现今医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是医生缺乏医德。举的就是咱们医院咱们科,点了……一分区。”
“一分区?”程学文不能置信地重复,“怎么可能? 这个……”
“主任开始也怀疑是弄错了,想八成是韦大夫又胡说八道让人误会或者揪辫子了。但是明确点的是一分区,点的是周大夫。”护士长恨恨地说道,“说是因为给个学生的亲戚加手术的事儿,那学生亲戚的家属,就是这届人大代表。两会头一天,又正赶上这两年医患关系这样……咱们是名医院,顶尖科室,这以亲身经历的发言一出来,炸锅了。现在所有报两会的重要报社都有记者来了!”
程学文迅速扫了叶春萌一眼,跟护士长说道,“我立刻上去,您先回去,我跟学生交待两句。”
护士长点头推门走了,程学文转头,叶春萌苍白着脸呆呆地站着,双手抓着处治室轮床的边缘,轻轻地摇头,“不会……不会,肯定是,是弄错了。”
程学文皱了皱眉,白晓菁看了看叶春萌,没言声地出去了,叶春萌颤抖着声音说,
“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姑姑从来没跟我说过对周大夫不满意。她说手术做的挺好的,真的。一定是搞了误会,怎么可能这样呢?”
程学文皱眉问道,“你姑姑家却是有人是这届人大代表?”
“是,是姑父。”叶春萌声音抖得厉害,“他是好,好几届代表,优秀,优秀代表。说是,说是反应老百姓声音的好代表。”
“这样,你今天下午放个假,回头补上。”程学文拍拍她肩膀,“可能是弄错了并不是你家人,可能是你姑姑误会了,或者跟你姑父交流有问题。你先不要着急,去跟他们问问清楚,好不好呢?”
叶春萌的眼泪已经下来了,使劲点头,程学文转身要走,才推开门,叶春萌茫然地喊了声程老师,见他回过头来,哽咽着说道,“您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程学文叹了口气,冲她笑了笑,“先弄清楚再说,别太着急。再说……怎么也不是你的事儿。”他说罢,转身走了,叶春萌在处治室里呆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从所未有的惊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努力地深吸气,总算腿的颤抖过去了一阵,推开门出去,却见陈曦正从远处跑过来,见着她就急忙地说,“萌萌,我到处找你,刚才李波说……”
叶春萌努力地挺起身子点点头,“刚刚听说,我,我这就去找他们问问明白。”
“萌萌,”陈曦过来抓着她手,“你没事吧?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叶春萌摇头,强笑道,“我没事,你回去上班吧。据说现在好些记者,都在科里,别,别再给挑出什么毛病来。”
陈曦不放心地瞧着叶春萌,叶春萌却已经往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飞跑了起来,很快的,就在陈曦的视线里消失了。
第二节
“哦,那钱你是退给我了,但是你姑父这些天这么忙,我也没拿这个小事浪费他时间,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嘛。”
“对于钱的事,也许你姑父误会了,但是他所指出的现象,那是绝对存在的。他或许,错怪了一个个体,但是从整体上,这个收贿赂的问题,是一定存在的。他这次没收就能证明以前没收以后不收?那他开始还不是收下了,也许是听到我们身份不同才又退回来了嘛!而且我发现了,很多病人给护士台送水果,成箱的送!等手术时候给大夫买价钱不便宜的肯德鸡汉堡,用筐装。那不得几百块?还有给护士长送口红的呢。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了,眼界放宽一点,不要盯着一个人,一个细节吹毛求疵,放眼到整个社会上去!”
“你姑父并不关心周大夫这个人到底是个好医生还是坏医生,他关心的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尤其关心的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他是要为人民说话,不是去评价一个医生一个医院的好坏!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也是意义非凡的。”
“这样牛皮轰轰的王牌医院,做个小手术要排到一两个月之后去!整体医德能不存在问题?人民群众却是八个字,如在砧板,任人宰割。必须有你姑父这样的人,讲出来了,调查组去了,记者给曝曝光,一定能查出些以前没发现的问题,这就是监督。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骑在人民群众头上的剥削阶级!”
“你哭什么?你还有完没完?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强词夺理?最重要的事实还就摆在这儿?内部人员的亲戚可以加塞!本来说1个月之后才能做的手术,说加进去就加进去了。这还不说明一切?还不说明你们所谓病床紧张巨大的水分?就是该好好曝光,不知道还会曝出你们多少黑幕出来!”
“不要怕!如果他们打击报复,让你姑父继续曝光他们!再说,你也要明辨是非,不要胆小,要坚持正确的理念,不要因为自己的一点利益,别人一施压,你就怕了! 做人做得要有骨气一些!”
叶春萌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飘飘,眼前也有点模糊不清,她隐约地喜欢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这样,大概可以让姑姑说的那些话,遥远一点,不要这样一下一下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疼痛,惊恐,寒冷,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
她到底,到底到底,能说什么呢?
说我们确实病床已满,所以您暂时住的是其他科的病房吗?
说我们医院脑外是弱项,经常有产科,普外,骨科这样的强项科室借床,其中也并不总是‘后门’吗?
说您的手术并无危险,1个月后做也全无问题,紧急的手术我们不可能不收,也有可能就加到了弱项科室的病房吗?
说给您加手术的周大夫,是在完成了所有既定手术的情况下,夜里11点开台,肯加手术,全是因为我的老师对我的情分,而他对把你安插进来的他的下属,一样有这个情分,这个情份,各个行业,各个地方,都是存在吗?
说,周大夫经常在夜里加手术,手术的对象其实很少是后门,更从来不曾听说是贿赂,更多的,是那些边远地区,穷,点不起名,耗不起时间的底层百姓吗?
说什么呢?
既然‘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可以让人那么镇定地陈述谎言,将追究真实称为吹毛求疵,那么正义地满足私欲,将对权力与声誉的追逐安然地披上为底层人民服务的金色外衣,而最终,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了别人的帮助之后,将那个情份践踏得鲜血淋漓,那么,她解释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认识过,也许她根本不了解人,从来就没了解过,也许她从来就不知道何为对错,何为善恶,从来就没知道过,也许她实在就是天下最愚蠢的白痴,所喜欢的所追求的,压根就是笑话一场,甚至连存在,都是一个错误。
那么,她可以消失吗?
“萌萌!”
远远地,有人叫她。声音夹杂在风声里,听不清楚。她皱了皱眉,想接着跑,却腿一软,跪了下来。
“真的是你啊萌萌!”过来的却是谢小禾,她快跑过来,蹲在叶春萌跟前,搂着她肩膀问,“这么大冷天的,你干什么? 这会跑出病来的!”
“小禾姐姐。”叶春萌的眼泪淌下来,把头靠在她肩上,“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到哪儿去,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怎么走到明天,去医院上班的明天啊!”
她说着,突然嚎哭起来,抓着谢小禾的肩膀,紧紧地搂着;她从前时常在谢小禾来找陈曦玩的时候见到她,也时常被陈曦带着跟她一起出去逛街吃饭,作为已经工作且收入不错的‘姐姐’,谢小禾没少被陈曦拽着叶春萌一起敲诈;她跟她很熟悉,但不能说无比亲密,然而此时,在这样的大风的夜里,在她已经脱力的现在,她只想抓着她痛哭。
谢小禾搂着她,任由她哭着,方才因为秦牧的病房只能一人陪护,她劝秦牧的妈妈和弟弟暂时回秦牧公司给他在北京租的房子去住,劝他们要好好休息,不要在医院熬坏身体,之后她得回去上班,白天还要靠妈妈照顾他;临到送他们出去,发现外面大风,比早上来的时候冷了许多,弟弟偏因为心里急躁早上便就穿着毛衣跑了来了,她便让他们暂时等一下,她去陈曦宿舍找她去找件厚的外衣。她推门的时候宿舍里三个人俱都扑过来,陈曦喊着‘萌萌回来了’,待到发现是她,三个人都有点失望,脸上都带着担心。她并没有太多心情跟她们打听萌萌去了哪里,找陈曦一起去男生宿舍借了衣服也就赶紧要赶回去了,陈曦几次想说什么,都没说出口,待到她转身要走,却突然从后面给了她一个拥抱。陈曦紧紧地抱着她说,“你要好好的。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你要好好的。”
从来三分无赖七分懒散的陈曦,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带着哭音地说过话,认识了十几年,更没有这样地抱过自己,谢小禾的心中一阵酸楚,却微笑着揉了揉陈曦的头发,对着眼睛通红的陈曦说道,“我当然会好好的,干嘛不好呢。”
陈曦嘴角扯了扯,眼泪几乎就要淌下来了,再又狠狠地抱了抱谢小禾,“无论如何,你别管我以前说什么,如果,如果我能帮忙……”
“我这不就来找你了。”谢小禾仰头对她笑着。
陈曦点头,这一整天下来,从秦牧的根本无法进行的手术,到院长副院长将三个病区的主管全部带走,全天排期手术暂停,到病区里突然充满了记者,到得知所有的一切来自叶春萌的姑夫一篇人大会的发言,到叶春萌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陈曦鼓足勇气给她姑姑家打电话询问,说她早出来了……陈曦忽然觉得,世界在自己的眼前,突然变了个样子。这个自己觉得很了解的,自己最近时常在心里嘲笑一下的世界,突然变得有些让自己害怕。
“我跟你一起出去。”陈曦说,“我叫上袁军一起沿路去找找萌萌。”
陈曦往男生宿舍去了,谢小禾准备穿过操场回到医院,却没想到,看见了陈曦要找的叶春萌。
“萌萌,来,先穿上外衣,别冻病了。”叶春萌哭了好一阵子之后,谢小禾连托带扶地把她拽起来,“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不过陈曦她们都在找你。来,赶紧回宿舍去,她们都急坏了。”
“我……我不敢回去。”叶春萌喃喃地说,“我怕见到她们。我姑姑,她们本来就很讨厌我姑姑,我没法子,帮她找大夫,我全没想到她居然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姑父在人大会上骂周大夫,骂我们医院,说他们没有医德。好多记者来。不是这样的,真的,完全不是。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谢小禾愣怔地听着,想起来下午时候,居然看见了两个自己社里的同事,奇怪他们跟自己也不是关系很好,照说不会上班时间过来探望,正想着,发现他们都带着采访的所有行头,是往手术室去了,自己也并没心思操心闲事,只想了想便回去守着秦牧陪他说话,早忘了这点疑惑,这时候听叶春萌一说,才又想了起来。
叶春萌抖得厉害,刚才跑出来的汗,此时冰冰凉地,似乎在脸和脖子上结了冰,她茫然地站着,只是摇头。
“萌萌你听我说,”谢小禾扳过她的脑袋,“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这些,但是,我得回去了,我要回去送我婆婆和弟弟走,然后陪我先生,他在等着我呢。但是回去之前我不能任你在这儿发疯。大家惦记着你,陈曦大晚上找男生一起要去沿路找你,你不能在这折磨自己。”
“啊!”叶春萌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是秦牧的手术,昨天还有想着跟陈曦一起过去看看谢小禾,或者可以帮她点忙,她忙抹了把眼泪,抓着谢小禾的手问,“秦牧的手术成功吧?他的手术应该是第一台,当时,周大夫还没有被叫走吧? 他怎么样?”
谢小禾低下头,半天,再抬起头时候,眼睛里全是眼泪,她轻轻拉着叶春萌的手,慢慢地说,“萌萌,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要爱惜自己,每个人都要,我也要。不要因为任何想不开的事情折磨自己,永远别。真的,没有什么不可以过去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可以改正的错误,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除了健康和生命。你听我话,穿暖和了,好好睡一觉,一切的一切,吃好了,睡好了,休息好,精神地去解决问题。”
第三节
这是陈曦第一次真正的彻夜失眠。
一整夜,她都盯着上铺的床板发呆。她甚至头一次停止了每天一封给谢南翔的信,因为实在不知道能写些什么。
陈曦觉得很怕。她对自己这种怕的感觉,不理解,也很陌生。却似乎因为陌生,而更加觉得不安和惶恐。
陈曦习惯对周围的一切撇撇嘴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哦,这没什么了不起,这我全都知道。’她从来不,或者说从来不允许自己多愁善感,尤其是进了医学院之后,无论是为实验献身的无辜可爱的小白老鼠,还是宣告不治的病人,无论这病人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支柱,还是才刚出生,生命如被暴风打折的含苞的花朵一样,还没打开便就凋零的新生儿,她就算心里再别扭难受,都不曾为她们掉一滴眼泪。她更从来不不为任何的不公平义愤填膺,她觉得自己从来了解,这个世界上黑暗龌龊无处不在,对于李棋的火爆,谢小禾的正义感,她像对叶春萌的多愁善感一样不以为然,并且归结为,她们都太天真了。她们实在不了解这个世界。
然而今天,自从周明那一声‘关腹’说出口,她忽然觉得恐惧。
她不理解。
这甚至并不是个太惊讶的结果,一次次的病区讨论全科讨论,秦牧的手术都是重点讨论内容,作为准医生的她,很冷静地知道即使手术成功,他也多半就是2年或者5年,从现实的角度,更兼他那可恶的错误,陈曦简直很不白衣天使地觉得,他早走,对谢小禾还更好一点,于是,她很认定,自己并不会为秦牧的手术而紧张。
然而,居然不是。当周明和韦天舒开始缝合的时候,她觉得眼前白茫茫的,呼吸都有些困难。第一次见秦牧和谢小禾手拉着手,第一次在秦牧的住处跟谢小禾一起唧唧咕咕,而他在一边画图;第一次听谢小禾无限憧憬地说到结婚,并且被她拽着逢婚纱摄影店必要在窗前流连;第一次……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第一次见到谢小禾的时候,那个个子不高的孩子头儿,扎着俩个冲天的小辫子,很认真地在调停两个哭着的小女孩间的纠纷。
陈曦看着他们缝合,很想流泪,但似乎又并不是为秦牧伤心,也不全是为谢小禾伤心,她只是害怕,心里前所未有地空荡荡地清冷。从手术室出来的路很短,她跟在轮床后面,看着那扇将手术室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的门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竟然想要逃跑。
……因此,我们只能放弃手术。
许多关于病情的解释之后,她听见李波说道。
什么叫放弃手术,什么叫放弃手术?!为什么放弃手术?!你们决定手术了,怎么又要放弃手术? 我查了很多资料的,肠癌的病人可以活很多年的,我哥哥还这么年轻!
秦牧的弟弟秦驰大声地问,抓着李波的袖子。
下面呢?! 下面是放疗还是化疗?
一连串的维语。秦牧听不懂汉语的妈妈急躁地用维语说着话。
“我们再想办法。我根本不相信他们这里。我立刻去办转院。我现在就联系专家。”
许菲嘶声地说,全没了曾经端庄典雅的雍容,拿出手机要打,却掉到了地下。
“小驰。”谢小禾把秦驰抓着李波袖子的手轻轻拉开,缓缓地说道,“你哥的情况比一般病人更差。之前,情况没有最后确定,你哥不想让你和妈妈提前难过,我回去跟你解释,你慢慢跟妈妈讲。让医生把你哥先送回病房去,我昨天去买了新的鸭绒枕头和被褥,已经在病房的床上收拾好了,让他躺得舒服一点。”
陈曦一直跟着轮床走着,直到跟李波和其他护工一起将秦牧过到病床上,连接好了检测仪器;谢小禾仔细问着他大概什么时候会醒来,是不是一点都不能喝水? 用热水擦擦脸和手该可以吧? 他应该还并不知道这个结果,横竖先不告诉他。
陈曦一直想跟谢小禾说句话,却并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直到一切仪器连接好,一切基本检查做完,该去准备下一台手术了,她略微结巴地对谢小禾说,
“我不在病区,就在宿舍。你找我,有事找我。”
谢小禾点头。
“反正,反正你找我。”陈曦想了想,却还只有这一句话,然后便匆匆追着李波出去,准备将下一台手术的病人送手术室去,才进了病房,就听见里面乱轰轰的,病人在不满地抱怨着,从昨天就开始禁食准备手术了,怎么说不做就不做?
主治医候宁在反复道歉,只说是因为突然有临时情况,原本主刀的大夫周明现在正在开会,李波站在一边,一样是一脸的不解。
“侯大夫,这怎么回事儿?”出了病房,李波不解地追问,“不会是哪里出了什么重大事故,要各医院间协作了吧?”
“啊呀,今天不是两会开幕么? 难不成今年保安工作没搞好,会场被袭击了? 代表被劫持了?”旁边护士小方乐呵呵地猜。
“代表被袭击了就好了!妈的,没死透送来也绝不救他。”平时以好脾气著称的侯宁突然一句莫名其妙的狠话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大家正琢磨他是不是昨晚又被强悍的妻子数落了心情太坏以致性情大变,便听他对李波说,“具体的还不清楚。听着是个在咱这儿受照顾了的代表,讲目前国内日趋紧张的医患关系时候,拿咱病区,周大夫为例子,论证目前医德败坏是医患关系恶化的关键所在。”
“吃了农药蔬菜整脑残了吧?”小方瞪大了眼睛大声喊出来,不能置信地瞪着侯宁“咱病区,周大夫? 医德败坏? ”
“到底是医德问题还是制度问题吵了好些年了,实实在在的国家医疗投入和民众需求差距在那摆着,”李波也一脸不解,“医德也是问题,可轮哪儿也不用拿咱病区当典型,抓谁也不能抓周大夫吧? ”
“真规矩差的医院他能去住么?”从来乐呵呵的候宁一脸愤慨,“医德差的大夫他能找着作手术。仗权势享受特权的多了,享受完他再替人民说话!”
“可是,光人大代表能有什么权势啊?”陈曦插了句嘴,她从小在中央直属机关大院长大,对于干部阶层及其权限颇清楚,委实地没把人民代表当个干部,“级别够的直接住北京医院,就算调其他系统内专家会诊也是从上面协调,压根不会跟咱这住吧?不够住北京医院级别的,跑咱医院作威作福的了么?还能拿权势压着咱们给他行特权了?有钱人拍钱行贿差不离,可是,周大夫?我不信。人大代表?…… 李波!”陈曦忽然大叫一声抓着李波袖子,“我的上帝,不会是萌……”陈曦猛地捂住嘴巴,一时间如石化般地站在当地,旁边小方和侯宁俱都愣愣地瞧着她,李波也如石化了一般,俩人互相瞪着对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可医德败坏,这,这跟医德败坏怎么能扯上呢?”李波摇着头,“不会,那台手术都是周大夫下了小夜班才加的。哪里影响别人了? 不可能啊。”
“她姑父是人大代表。”陈曦喃喃地说,“而且在脑外住着时候不就把什么咱们没有自动输液提醒装置,什么普外病人为何放脑外上纲上线到管理弊端地步?我们都烦这人什么都应当应分,可是,可是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陈曦说出恩将仇报四个字的时候,浑身竟然忍不住地发抖,愤怒,而心里还是不能相信。
恩将仇报。
这该不是个什么稀罕的词儿,尤其对于从小爱读历史,宫廷,更时常听在官场上的舅舅姨妈,叔叔阿姨闲话几句政治的陈曦而言。若是平时,她听见别人愤慨时候,总会幽默几句,言语里透着你这也莫名惊诧真是因为你没见过世面-----这,算什么啊?
可是现在,这个‘算什么啊’的,还没彻底证实的可能,竟然让她愤怒得惊诧得手发抖,全不能相信,这,就这样,在自己身边,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然而,它确实就是这样发生了。
当陈曦找到叶春萌的时候,她很想狠狠地抱一抱她,并不仅仅是安慰她,陈曦觉得,自己的寒冷,也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
从中午开始,越来越多的扛摄像机的记者进来,越来越多的病人和家属四处打听,所有主管大夫都在院办公室开会,所有的手术,除急诊外全部暂停,陈曦他们几次跑去院办公室的门口,那门一直紧闭着。
李波茫然地站在分诊台,手里拿着几份病历,却很久没有打开;陈曦望着他,李波是她的带教老师,俩人平时关系很亲,这时,竟然只是面对面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点钟,在陈曦满无目的地在病区里走来走去,跟其他无心工作的护士随便地扯闲时候,突然见周明程学文他们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一病区所有正在楼道里的大夫护士俱都站住,一时间,只是瞧着周明快步地走近,竟没有一个人动弹。
“这干什么?”周明终于走进病区,目光扫过混杂地站在楼道里的大夫,护士,学生,病人,记者。
没人说话。
“上班时间,赶集呢?”周明恼火地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护士台上,“手术暂停没让你们医患联欢。”
出来的病人互相打量着,小声滴咕着回去了,记者才要过来,周明皱眉说道,
“护士长,你该清楚谁有探视权,没探视权的,立刻叫保安撵出去。”
“咱们自己,”他目光缓缓扫过旁边的大夫护士学生,“具体什么事情自然会开会传达。现在,你们自己,该干嘛,就干嘛。天又没塌下来,别跟原子弹要炸北京城一样。都干活去! 李波,你先跟我去看看昨天新收的要手术的病人。”
周明说罢转身往一病房去了,陈曦呆立当地,很久,然后往护士台过去,把自己该带去作检查病人的病历,调了出来。
第四节
“萌萌,起床。”
陈曦伸手扯了扯上铺叶春萌的被子。
“我可是特地到学校对面买的小笼包子豆腐脑茶鸡蛋。”陈曦扒着叶春萌的床栏,“热腾腾的第一拨。”
叶春萌翻过身,从被子里露出脸,不知道昨晚哭了多久,眼睛肿得连双眼皮都没了,勉强地冲陈曦笑了笑。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想要抓着床栏起来,陈曦勾住她的手指,然后,握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了起来。
“陈曦。”叶春萌的声音完全地哑了,望着陈曦的时候,眼圈又红了。
“萌萌,拜托你件事。”
陈曦忽然很认真地说道。
“什么?”
“千万,千万,”陈曦盯着叶春萌,“不要做祥林嫂。不要说,我真傻,真的,我但只知道他们很讨厌,但是却不知道他们可以坏到这个地步。假如我当时听了你们的,现在就不会这样。”
叶春萌愣怔地盯着陈曦,对面床上李棋已经乐出声来。
“那个人。”陈曦指着李棋对叶春萌说,“昨天一天已经说了十几二十次的‘叶春萌就是不听我们的,如果……’我已经听得脑神经紧张,如果你今天继续来‘如果怎么怎么’这一套,我是真要崩溃了。”
叶春萌低下头,咬着嘴唇。
“其实说如果都是扯淡。”陈曦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抓起一个小笼包子塞进嘴里,边吃边挥着手说道,“我昨天思索了一夜,嗯,真的是一夜。我就反复地想,如果我是萌萌,或者说如果萌萌听我们的,就会这样这样,或者那样那样,那样那样,这样这样,后来我又想到小禾,又想假如我是她,又想现在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唉,真是想得一会儿激情澎湃,一会儿斗志昂扬,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扼腕叹息。”
“然后呢?”李棋探头问。
陈曦把第四个包子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地说,“然后就到了今天早上呗。一夜没睡着,头疼,恶心,眼前发花。”
“我是说你思索一夜,想出啥所以然啊?”李棋打了个哈欠坐起来。
“就这样啊,想了一夜的结果就是缺觉,搞不好今天犯困挨骂。”陈曦拿起第六个包子,“想出了无数可能性,但是也只是可能性而已,永远无法得以验证……”
“我靠,陈曦你住手!”李棋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陈曦手腕,从她手里抢下第七个包子,“你千载难逢天良发现地出去买一回早点,结果跟这儿边吃边忽悠人,我要再听你扯,就连个包子皮儿都吃不上了。”
李棋一边儿把抢下来的包子塞嘴里,一面儿招呼,“小语,萌萌,赶紧起来!再不抓紧,陈曦这若干年第一次的爱心早餐,可都进她自己的肚子里了。”
叶春萌瞧瞧陈曦,又瞧瞧李棋,垂下眼皮,慢慢地套上毛衣,从床上爬下来,拿了牙刷脸盆往外走。
“萌萌,”陈曦在她身后说道,“真的,我胡乱瞎捉摸一夜,除了缺觉头晕之外,没有任何结果。我无论如何都不是你,不是小禾,你也没法拿时光机器回到从前,再来一遍。”
叶春萌站了一会儿,回头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程学文才一走进楼门,就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回过头去,却是李波。
“这么早?”程学文站住,等着李波赶上来,一起往前走着,“才6点45。我当院总时候,从来抓紧每一秒钟睡觉。”
李波没有答话,跟程学文一起走进电梯,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李波叫了声‘程大夫’,又低下头去。
程学文回过头,瞧了他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
“程大夫,”李波抬起头来,“这次……这件事,咱们科里是让您主要负责,调查,和跟外面交代对吧?”
程学文抱住双臂,没有说话。
“程大夫,这次,这次人是我做主收进来的,我安排的住院,我插在脑外科病房。当时周大夫根本不知道,后来人进来了,手术,手术是余外时间加的,这真是我的问题……”李波说着有点急,这会儿电梯在7楼停下,电梯门打开,门口有病人家属站着,李波停住,直到跟着程学文一直走到三病区他的办公室门口,才又继续说道,“这跟周大夫真没什么关系……”
程学文低头开门,示意他进来,然后把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冲李波叹了口气,“李波,咱们这儿,有过出了事儿把下面丢出去顶的规矩么?”
李波愣了一愣,摇头道,“不是,这件事……”
程学文冲他摆了摆手,“其实到底怎么回事,咱们自己,谁不清楚?还需要你来跟我解释?至于对外,你是打算让周大夫对记者或者调查组说,这全是我手下院总李波瞒着我,偷偷地干的,我的责任很小?”
“可是这,我安排人进来时候确实……”
“李波。”程学文走过去轻轻按住他肩膀,叹了口气道,“你可不是糊涂人啊,这是真急了不会想了?这是医疗事故么?是责任纠纷么?需要,并且有人真的打算采证,调查,弄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真象,然后给公众一个交待么?”
他走到窗前,沉默地望着窗外。
昨天的会议室里,4个副院长一个院长,办公室主任,以及两个卫生部官员坐在会议室的一侧,李宗德,周明,韦天舒和他坐在另一侧。
“这是一个性质恶劣,影响极坏的事件,尤其是出在代表着我国最先进水平的重点医学院教学医院,出在一个业务上出色的青年专家身上!这对我们卫生系统的形象,在公众面前造成的损失,简直无法估量。这就正说明了,这些年来日趋严峻的医患矛盾,确实主要由于医务工作者医德的丧失!这也说明你们医院在提拔青年干部上存在的问题,只重业务不重医德这是无论如何要不得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是时刻要放在首位的!我们要从头到尾的彻查!周明大夫,你有什么可说的?”
“既然还没彻查清楚,”周明抬起头,“上面那些结论,您怎么就已经下来了?”
会议室里的空气,有一分钟的凝固,打破这凝固的空气的,是一声暴喝,“你自己看看代表的发言!”以及伴随着这句话的,活页夹子砸在办公桌上的一声响。那个装着人大代表发言纪录的活页夹子被掷到周明面前,力道太大,以至于它散了架,里面的纸页掉落出来,里面一段段用红笔重重画了下划线的文字,猩红的颜色,有些狰狞。
周明把那几页纸整理好,把被摔出来的铁条又装回夹子,将活页插回去,和上夹子,从桌面平推过去,“我不用看发言,如果说的是我,我自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他写成什么样或者就此发什么感慨和引申,那不是我的问题。”
“周明! 你这什么态度?”院长轻轻敲了下桌子,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给学生的家属加了台手术,没有收贿赂没有占用正常手术时间,我们科没有预留‘水分’病床以方便后门以及受贿,所以是安排在其他有空的科室的。就是这样。最开始已经交待过了。就这件事本身有什么处分,我接受处分,但是就这件事让我检讨医德败坏的问题,我做不到,让我因此承认这样的医德败坏是目前引起医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我不同意。让我保证今后这种人情在医院系统,或者说我所工作的病区杜绝,我觉得,根本没有可能。”
周明说罢,低下头,之后无论别人再说什么,愤怒凌厉或者语重心长,他都再也没吭一声。
之后,刘副院长的办公室,程学文一言不发地坐着。
“你把这件事情搞好,一定要方方面面周全了。”刘副院长轻轻地吹着杯子里的浮茶,“媒体那边一定要处理好,一件事怎么报出来,差别大了。人大过去了,到底还是什么样儿还是什么样儿。过两天人就忘了到底哪个医院到底什么事儿了,哦,搜集一下有没有什么先进感人的事迹,推上去!”
程学文点了点头。
“我早说过周明不行。”刘副院长脸上多多少少地带点幸灾乐祸,“老头子看重他这几年的临床业绩,昏头了。瞧瞧这回娄子捅的!再看看这脾气!这要是真做领导岗位,不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学文,你呀,就是太低调,就算业务上的综合实力,也不比周明差,去美国进修耽误了临床出成绩,可是这也是金字招牌。其实啊,最关键的,还是处理事情的能力。”
刘副院长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明那把刀子再利索,这里”刘副院长指指脑袋,“全是直的,愣的,缺拐弯。这哪儿行?”
“他不是不能拐弯,也不是不懂怎么拐弯,”程学文站起身来,“他就是不想拐弯。”
刘副院长愣了一愣,还没说话,程学文笑了笑,“反正,总得有人把这个弯拐了不是?我明白,这件事儿我会小心处理。”
他说罢转身往外走,刘副院长在他身后喊,“学文,前些日子有人给我送了一方砚台给我,我不懂得这些东西,给你爸留着呢!当年你爸院长办公室里面,从来不挂什么锦旗,一幅幅挂的都是字画,让病人进去一看,就不一样,特有气质……”
“你想不想休个假?”程学文终于在办公室等到了周明。
“停职察看?”
“当然不是。”程学文摇头,“不过,这几天卫生部还要成立专组调查你们病区,肯定记者来去,病人听见风言风语难免猜疑……”
“医院需要我消失一段来减小负面影响?。”周明闭上眼睛靠在椅子背上,“总之,如果医院做决定是给我停职还是开除,我都无话可说。如果没到这个地步,我希望从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查归查,让他们尽量别闹得那么急飞狗跳。”
程学文转过身来,看着李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不要多想了。这件事,知道的人自然明白;不知道的人,其实并不真的关心。真象或者细节甚至责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学文的嘴角极其少见地浮上一个嘲讽的笑,“时间,影响,以及,‘意义’。且不说你到底有多大错,你一个高年资住院医,不管错成什么地步,都没多大‘意义’。”
李波仰起头闭上眼睛,狠狠地捶了下墙,“这太不公平了。真是太不公平了。”
“好了,离查房时间也不远了。你好好踏踏实实回去。院总最辛苦,别想那么多让自己更累了。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让这点儿事真闹得翻天覆地了。”
“程大夫,还有。”李波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叶春萌,她,她还是个学生,她不懂这些利害关系,不能怪她。出了这样的事,她是最难受的。”
程学文笑了笑,没有说话。
9点半,程学文有一台肝癌的手术,他带着祁宇宙和叶春萌做,时间差不多了,祁宇宙已经换好衣服等在刷手室,却没见叶春萌;程学文微微皱眉,早查房时候,觉得她一切还算平静正常,做事也挺稳当,却为什么手术迟到?他往门口走过去,想问问叶春萌进来没有,还没走到登记台,就看叶春萌在那站着,手术室管手术服的二姐冷冷地对她说,“说没有手术服了就是没有了,你跟这儿站着就变出来了?”
程学文走过去,还没开口,二姐就正正经经对他说道,“程大夫,咱们手术服紧缺,不够轮换,影响效率,我看应该跟人大会议上说说,写篇文章,反应反应这个情况,赶紧把这个紧要问题,解决掉。”
叶春萌低声说了句,“那我出去了。”推开手术室的门,跑了出去。
第五节
陈曦走到急诊楼道的时候,刘志光正拦着个使劲想挤进手术室的老太太劝说。
“无菌手术室,家属不能进。进了,增加感染机会。”
“这怎么会是手术室?小伙子你可别唬我。邻居家小宝得了盲肠炎那是进了手术室的,我家亮亮就是手上烫了,没伤筋动骨,哪用进手术室?你让我进去瞧瞧,怎么这半天。”
“阑尾炎这样的,这样的开腹手术是楼上的手术室,外伤,那要清创处理的,也是叫手术。都是要无菌的,就是级别不同。不无菌就容易感染。您不懂那个无菌的规定,如果进去了,容易犯错误,污染……”
“我站那远远儿看着。这半天没出来了可不是有什么事儿? 我着急……”
“您看时间长,那因为您着急。我着急,着急时候,也老觉得时间特长。您不该在烫伤的地方抹牙膏,清理这些也费时间,关键是如果伤更严重还能加重伤势。”
“抹牙膏抹酱油,从我奶奶时候,烫着了就这么着。”
“那不对。没破口无碍,万一水泡破了就更糟,感染。您看,要不咱到旁边坐下,我跟您说烫着了该怎么办。”
这时陈曦走到门前,老太太立刻一副想随之溜进去的样子,却被刘志光牢牢挡住。陈曦忍不住有点想笑,然后,却又莫明其妙地有些感慨,叹了口气。抓住门把手,愣怔地站了一会儿。
现在,私下里,她们管刘志光叫做白衣社工。这源自袁军乐着给她们讲的: 某天晚上,急诊外伤特多,大家都忙得四角朝天,刘志光却帮不上忙,却又不肯走,便就去给个肠梗阻病人的家属买了俩包子安慰人家,正给才从楼上下来的周明撞见,冲口就问,那个学生是临床系还是社工系的?
医学院并没有社工系,至少他们医学院没有;在如此情景之下的如此的问话,无疑就是个刻薄的讽刺。
对此,叶春萌曾经愤怒地说,“真是刻薄人什么刻薄话都能想出来说出来。就缺德吧!”
陈曦当时没敢当着叶春萌笑得太欢乐,并且赞同她‘刻薄人说刻薄话’的说法,并且,身体力行地以行动为这句话做了名证。
陈曦当然是刻薄人。于是延着刻薄人周明的灵感,立刻发扬光大,给刘志光起出了‘白衣社工’的称号来,这个称号迅速被全班除叶春萌王东等极少数厚道人之外的所有人叫开,并且,当着面也没太避讳。
并没有人知道,刘志光会不会因此愤怒委屈难堪,或者说,没有人在意刘志光是否愤怒委屈难堪。反正刘志光愤怒了也不会骂回来,委屈了也不会哭出来,难堪了---难堪了他大概也就是低头盯着地面,或者张开俩手,脸上带着从嘴角角度而言应该属于‘笑’这个分类,却与其他人的笑不太一样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这个,这个是因为……”
没人会在意倒底要说什么,于是之后,他便就连解释也不解释了。至于被她们所嘲讽的‘社工’这个活儿,无论他心里如何感觉,却是一直地做了下来。
如今刘志光已经可以基本完成缝合,拆线,清创这样的基本操作,虽然,做的依然是最慢的,时常需要把没打得规矩的结拆了重来,所以在急诊,还只被允许去缝合病人看不见医生操作的后脑的伤口,而无论谁在急诊值一线班,无论外面多忙,也是断然不敢放他一个人单独处理的。于是,刘志光虽然执着地几乎每天都来急诊,真正自己动手做的时候远远少于观摩,而观摩,在忙的时候,也经常被认为碍事;他执着地坚持来,且来的比按规定来值班的同学还早,但是更多的,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意-----他都在做‘社工’。而就做‘社工’这件事而言,他的进步显然比做临床要显著。
就在几天前,陈曦被15床那个因为肝硬化失去蛋白质代谢功能,因而时常出现精神症状的老人的‘犯神经’折磨得崩溃,已经放弃了在这种‘异常状况’下给他做检查,准备丢给上级处理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老头,却肯听刘志光说话,能够被他安抚,能够跟他配合。
陈曦绝不是没有挫败感的。她一贯能说会道,固然更多的时候是刻薄别人,然若真想哄谁,从来本事一流。而今,非但使尽浑身解数而失败,更要命的是,居然自己最看不上的刘志光,圆满完成自己努力去做,却完成不了的任务。
也许只因为,这老头非正常。陈曦用‘王八看绿豆对眼了’来安慰自己,然而,在那之后,却忍不住地对以前尽量忽略的,跟自己同在一病区的他多了点注意。她惊讶地发现,这一病区的病人或者家属,竟然几乎都知道‘小刘大夫’,甚至,对这‘小刘大夫’,特别信任。
5床那个对儿女女婿媳妇医生护士都看不顺眼,整日哭哭啼啼或者骂骂咧咧的老太太,有天嫌女儿来晚了半小时,跟女儿呕气不吃饭让女儿滚出去,谁都劝不了,偏就肯听刘志光说话,拉着他的手哭诉了好一阵之后,不知道刘志光到底怎么劝慰的,老太太总算是抽噎着吃了饭,之后,女儿再进来,没言声儿地往边儿上挪了挪,示意女儿坐在身边。
13床的肝血管瘤患者,一个不想让家人砸锅卖铁外带借钱给他治病的郊县农民,家人不在的功夫就想溜走甚至自杀,不晓得刘志光那个晚上跟他4个多小时的聊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只是之后所有主治甚至主任跟他交代的病情,他都要去问问刘志光是不是真的这样,然后才踏实。到手术前,他问了好几遍,小刘大夫你会跟着我进手术室吧?待到手术成功,临到康复出院,给主刀的李宗德又鞠躬又道谢,对刘志光,却是紧紧地握着手泪水横流,半晌说出一句,小兄弟,我忘不了你。
7床那个事儿特多,什么都保持警惕保持怀疑的阿姨,某次护士给她扎点滴时候一下没扎准血管扎了三次流了血,她坚持地认为小姑娘是报复头天晚上她对于护士和医生在病房时间太少,解释病情不彻底不耐心的投诉;护士长和主治医生都解释了,告诉她这可以说是年轻护士技术还不精湛,且阿姨体胖找血管难度确实大,然后越紧张越难,但绝对不是存心报复,她却不肯相信,然差不多的话,后来被刘志光说出来----还带着他惯常的结巴,那阿姨虽然还对护士非常不满,火却是渐渐消了。
那阿姨还说了句让陈曦几乎喷血的话,如果医生都像小刘大夫你这样,就好了。
可是,便算是陈曦把全身鲜血都喷光,也改变不了刘志光一定能够当选‘全病区最受信任的好大夫’这个事实。甚至连‘周大夫的手术做得特别精致’,‘李主任是全国在这方面最出色的专家之一’,都不止一个病人,要跟刘志光证实了之后,才心里倍觉踏实。
陈曦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刘志光跟这些明明因为身体的病痛,心里的恐惧焦灼而比正常人要更难交流的病人说话时候,反倒比平时对着他们说话,利索很多。
不理解在口试时候,他急出汗却经常把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知识忘记,却能把并不要求掌握的或者是选修课上讲的,护理知识,疾病常识,甚至饮食调理,给病人讲得颇头头是道。
不理解就算他对病人说话相比于他对她们说话利索了很多,但总比不上她跟病人说话时候清楚明白,比上级大夫更‘不专业’的多,却能以一个小实习生的身份,得到向来看不起年轻大夫的病人的信任。
甚至那一天,谢小禾上班,秦驰和妈妈去办事,秦牧醒来,按了铃,待护士进来问他要什么,他却又摇头,低声说按错了;这会儿刘志光和陈曦正在门口,陈曦心里挣扎着要不要去关怀他一下,却又不晓得这样的状况面对面能够说句什么的当儿,刘志光却已经进去,把窗帘拉开了,又拉回去一点,留了个不大不小,恰好有阳光进来却不晒的空隙,然后在病房一边的一堆花篮,花束中找到两盆陈曦并不认识的,开着粉紫色的小花的花盆放到窗台下面,他能看见的地方。
陈曦这才想起,诸多的鲜花之中,唯独这两盆大约是谢小禾买回来的,原本一直在他床边不远处摆着,手术后推轮床进来的时候,因为挡道,挪到房间角落去了。
秦牧冲刘志光微笑,低声说,谢谢大夫。
刘志光帮他仔细地揶好方才滑落了些许的被子,转头看着那一线阳光,阳光下的花儿说,“全关着窗帘,休息好,可是,可是有点阳光心里舒服点,能看见花,就更舒服点,是不是?”
秦牧也望着那一线阳光,半晌才说,是,麻烦你了,谢谢。
之后,很久,他都望着那个方向,神色安宁而平静。
在这个时候,陈曦简直是从不理解变成了震惊。秦牧的世界,距离刘志光的世界未免太过遥远,连她都绝对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刘志光,反倒能呢?
这个震惊之下,陈曦忍不住主动问刘志光----这在她认识刘志光的四年当中恐怕是头一次----陈曦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想要一点阳光?还有那花,我都才想起来那两盆,是小禾抱来的。
“人躺着下不了床,就是,就是那个,挺想阳光。舒服。还有花。我不知道,不知道哪个花是谁买的,可是这俩盆,我觉得,病人看着,舒服。”
刘志光对她的说话再度严重结巴,而且紧张,望着她的时候,仿佛随时准备迎接她下一轮的挤兑。
而这次,陈曦只是愣了好久,什么也没说出来。
陈曦抓着急诊手术室的门把手,身后刘志光已经在跟老太太讲烫伤时候,正确的处理方法,不断地被老太太的各种问题打断,却不着急,继续略微结巴地回答老太太让人哭笑不得或者很想让人骂一句‘没文化’的提问。
陈曦摇头叹了口气,推开急诊手术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样就好了,以后要小心。记得按时换药。”
叶春萌已经处理好了12岁孩子手臂上的烫伤,正在嘱咐她注意事项。
小姑娘答应着,说了句谢谢姐姐就出去了。叶春萌看见陈曦,笑了笑,把手套摘了整理了一下口罩帽子,活动了活动肩背,
“找我么? 后面还几个病人?”
“还几个病人?”陈曦摇头,“今天晚上从7点到现在,”陈曦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
“12点15。据说你已经缝合了6个,清创了3个,送了不知道几个检查。”
叶春萌低下头,低声说,“已经,已经没有了么?”
“听着你还挺盼着病人多的。又不是刘志光,难道还想考前锻炼?”
“不是,我,”叶春萌抬起头,“我不是……”
“逗你哪,早知道你缝合得标准极了。”陈曦乐,然后走过去,在她耳边说,
“我也不瞒你,李波打电话叫我把你带回宿舍去,别在这儿玩儿命了。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叶春萌低着头,轻声说,“李波他……”
“他自己从来在你跟前不知道说什么,现在更不知道了。”陈曦耸耸肩膀,“但是,他还是想跟你说,出了你姑这事儿,谁都不舒服,可真不是你的错。谁也不想,谁也想不到,你不要这样,好像欠了他似的拼命帮他干活。连周大夫都没怪他,他又怎么会怪你。”
叶春萌盯着地面。
“唉,他跟我就这么说的,他说他就这意思,可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我想半天,也就是转述了。萌萌,我现在越来越不会说话了。你看你看,我想一路,蕴酿一路,还是只能跟你这么说,说完对你还是一点儿用没有。”
叶春萌缓缓抬起头,眼里充着泪,她望着陈曦轻轻地说,“我当然对不起他,对不起所有人。但是来干活,却不是为给他帮忙。这样的帮忙怎么够道歉的? 一点都不够,我不知道做什么能够道歉赎罪。但是我来,我来,”叶春萌的眼泪烫下来,“我只是特别想来做医生。我从来没想到,我这么想做医生,做医生份内的事情。做这些事情时候,好像就能忘记了其他的事。我前一段都怀疑自己不想做医生了,太多跟自己想像的不同的东西。可是,突然,手术室我进不去,在病区里,祈老师突然把该我拆线的病人自己做,客气地跟我说不用我了,等到他确实查清楚有没有明确规定实习医生的责任范围再给我安排活,否则心里不踏实;我想给病人量个血压,护士都说所有血压计都在用……我忽然好害怕,是不是,我再也不可能做个医生了?上面病房的几乎所有护士,大部分大夫,我觉得,他们已经永远不会把我当作医护人员中的一个了。我就想,趁急诊,急诊确实需要人手,而且急诊这边还不太,不太知道,我能再多做一天是一天,多做一点是一点。”
陈曦不能置信地瞪着叶春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抓着她手。
叶春萌慢慢地蹲下去,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膝盖中间,
“我忽然觉得都无所谓,以前特别生气的,病人错怪,护士长骂,连,连周大夫看不起,讽刺,都无所谓,都是多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怎么居然能为那些小事伤心生气还想着不做临床。不,我想做临床,特别想做。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做这些医生做的事情,即使一辈子都会有误解,都挨骂,都受累,都值夜班。但是还可能吗?我把李波和周大夫都害惨了,我根本没法弥补。受什么样惩罚都应该的,但是,我希望,这个惩罚不是,不是让我永远不能再做一个临床医生。我到今天才明白,我喜欢做一个临床医生。”
“萌萌。”
陈曦柔声叫。
叶春萌没有抬头,只是肩膀抽动。
“萌萌,会过去的。你这一段是太倒霉了。也许,”陈曦喃喃地道,自己却也没有任何信心,“也许,马上就要否极泰来,柳暗花明了吧。”
第十五章 冲动的后果
第一节
林念初并不能真的理解,带一个孩子,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样一塌糊涂,狼狈不堪。
其实这一次,冲动固然是冲动,但她并不曾盲目乐观,轻视困难。她当然知道,把小白菜抱回家,自己便相当于一个单亲妈妈,并且在认养他的父母出现之前,她都要将这单亲妈妈进行下去。决定作出之后,她便即以自己10余年儿科医生的经验,对1个婴儿所需要的各方面的照顾,有可能出现的各方面的问题,进行了客观科学的估计,并且认真地考虑了应对和解决这些所需要的精力,时间,和金钱;唯独就只差列一张大表出来, 细细地把每一个问题详细录入,且在旁边注明解决方法以及消耗时间以及金钱,将其加总,看看是否会超出自己的支付范围。
林念初觉得总不必如此夸张。
也没见哪对新爹妈列出了表来,也没见谁真的养不活孩子。无论如何,经济上能力上,自己不会低到全社会的平均水平以下去吧?
无非,她是一个人。
然而,从前的两个闺密都已为人母,在这件事上口径一致地抱怨,孩子的那个爹,若不起反面作用碍手碍脚,就已经谢天谢地。有不如无。
不过,说这话之后,她们又同样口径一致地叹息,“不过,念初,你家周明可是难得的能干。真等有了孩子,你就发现能干活比脾气好要紧。”
林念初并没有机会来验证她们的话。
是的,周明在家务活上,简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这既然并没有让他们二人世界的婚姻生活往美好的方向发展,他们两个也都没有勇气去试试,看一个孩子的到来,是会将生活变得和谐,还是更加糟糕。
她不是没有期待过一个孩子,他也不是。甚至曾经在一个一定是很温馨而美好的时刻里,他们想象过小孩。只是不幸的,这个美好的话题,在他们美好的想象中进行,进行的方向,却不知道为什么拐了弯,在憧憬到类似如何培养如何教育的时候,再次引爆了他俩无处不在的分歧,然后,争吵。之后,每当再听父母或者朋友说到类似“ 什么时候要孩子”这个话题,冲上林念初脑子的,都不是一个白白胖胖甜甜糯糯的可爱笑脸,而是她与周明,就许多跟这孩子有关的问题互不相让的争吵,也许,背景音乐是足以将人的听神经彻底摧垮的婴儿的啼哭嚎叫。
林念初从前就觉得,假如真有一个孩子的话,她一个人来带,跟身边有能干的周明相比,自己要做的活儿无疑是要多了两倍,但是生存环境,一定是会和平安定不止20倍。
在美国安静而寂寞的两年,她曾经有过荒谬的念头,有其是看见身边那些过得不错的单身妈妈们的时候,她有些遗憾临走前没有制造一个‘意外’。她不厌恶周明,一点也不,从来没有,即使是在争吵和哭泣的时候,那种情绪也与厌恶无关;离开,只是恐惧了跟他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生活。与争吵相比,寂寞孤单,还是要更容易经受一点。至于有没有人能给她没有争吵的和谐的不寂寞的生活?或者有,或者没有,无论有还是没有,都跟她毫无关系。便就是在最崩溃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假如我选择的是别人,现在会是怎样。
那一次,跟周明争吵之后的失眠,让她在难以入眠的折磨之下糊里糊涂地吃了过量的安定,以至于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傍晚。她醒来之后忍着头疼恶心,弄明白状况,吓得自己浑身发抖,找到手机,听见周明给她的手机留言,他说他夜班接诊了一个肝血管瘤破裂大出血休克,器官衰竭的病人,他是首诊和手术医生,今天晚上还是不会回来;他并不知道她没接电话的原因是因为她当时在昏睡,以为是她闹脾气不肯接听他的电话。于是,在她醒来的时候,并没有一个痛心疾首的丈夫守着她床前忏悔。那一次她觉得恐惧而绝望,真正想到了离婚。但是,只是离婚,离开他,远离这样的生活。便就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渴望任何其他人的温暖。
有周明的生活她承受不了,没有周明的生活些许孤单,然,她不需要别人来解决这个孤单,除非,除非是个孩子。在美国的那些孤单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地看着邻居的单身妈妈跟孩子在草地上玩耍,觉得这样的生活,对自己,恐怕也是不错。
只不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也知道荒谬,一闪即过即过之后,便对自己摇摇头。她并不知道是否每个女人都有一种潜在的强烈的母性,这种感觉又究竟是什么样,她只知道想象中跟周明的小孩并不曾真正让她强烈地向往做一个母亲,然而,当那个眼睛还紧闭着,脸上青紫未退的弃婴突然攥住她的手指的时候,她忽然间,有了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那种感觉既温暖又沉重,那种感觉让她忍不住眼眶潮湿,那种感觉让她什么都没想地就低头亲吻他的额头,那种感觉让她在心里对他说,“别怕,我一定会照顾你,孩子。”这种感觉,让她恍惚间便想要伸开自己的双臂,把他紧紧地护在胸前,替他挡住所有的伤害。
林念初不知道抱过多少小孩子,从出生不到5天到已经10多岁,她会记住几个名字,但是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在她的脑子里,这些孩子的名字远没有跟他们相关的疾病的状况鲜明清晰,提到这些孩子,他们通常都会以这样的方式交流:
“给我5病房痢疾那个的病历。”
“哪个痢疾?5病房3个痢疾。”
“重度脱水的。”
“跟检验科催一下7床的血菌浓度。高烧肺炎收上来那个。”
……
作为儿科医生,林念初会为他们的康复而有成就感也会在无能为力的时候觉得挫败,有时候为了那些小人儿的痛苦心疼,更为了种种理由的无可奈何的放弃悲哀,偶尔,她也因为一个期待之外的笑容一声娇嫩的‘谢谢阿姨’而心生甜蜜,一整天的心情愉快,但是,仅此而已,他们每一个都只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因工作而生的感情,无论是快乐还是伤感,都局限在工作之中。
对小白菜,真的不同。
或者因为,他的生命,因了给他生命的人的放弃,行将熄灭之际,因为她是医生,因为她是对那些执著地不肯放弃他生命的孩子讲授‘救死扶伤’的老师,于是,她不得不遵守职业道德,而这结果,却是她守护住了他微弱的生命。
或者因为,他虽然不是唯一一个她从死亡线上拉回到生的一边的孩子,却是这样孩子中,唯一一个孤零零地挣扎的孩子,如果她不给,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拥抱,一个亲吻。
或者因为,他在这个时候到来。她终于彻底放弃了曾经以为永远也不舍得放手的东西,不是疼痛,而是空落,一种有些茫然的,不知道边际在哪里的空落;她很想抓住什么,却对许多身边的东西心生疑惑和恐惧,这个时候,一个安静的夜里,不经意间,孤单的孩子的小手,攥住了孤单的她的手指。
无论原因是什么,无论她曾经以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主任游说院办甚至说服自己,林念初总之最终是做出了自己一生中第二个冲动的决定。之前的一个是10年之前,在拿到毕业证之后不到一个月,坐在周明自行车的横梁上,去民政局拿到了他们俩的结婚证。对此,俩人共同的好友韦天舒的反应是不解,
“着嘛急领证啊?先谈着呗!医院不支持住院医结婚,结婚了你们也得遵守24小时住院医制度得住宿舍,结婚了医院也九成不会照顾给你们个单间你们还得各住各的,想干点儿啥也得偷者摸着避人耳目。”
“婚姻是我能想得出的,给爱情唯一最好的承诺。”那天一向海量的周明不知道喝了多少,居然有点醉,说什么都傻笑,说这话的时候,搂着林念初的肩膀,倒是终于收住了傻笑。
“我靠!”韦天舒目瞪口呆地对着周明,半晌,再给他斟满,“继续,继续。我非看看你再高点儿你他妈还能说出什么来。”
第一个冲动,代价是10年的时光。
第二个冲动,代价……会不会是,一生?
这个问题,在这个冬日寒风凛冽的早上,在林念初的脑子里盘旋。
当她怀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白菜,终于栏到了一辆计程车,钻进去之后,才松口气,司机惊讶地打量着她说,“姑娘,这冷的天儿,你把孩子倒是包得严实,怎么自己连个外套也不穿?”她苦笑着摇头,并没有力气解释,昨晚得罪了阿姨,人家连夜撂挑子走了,她一夜哄着哭闹的孩子,只在天快亮的时候迷糊了,等到再起来,换尿布冲奶粉喂奶,拍咯的过程大概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因为她只有理论知识缺乏实践经验---在她手忙脚乱地终于把他和自己都裹严实,抱起来他之后,哗啦,他一口吐在了自己身上,从围巾到大衣。
已经要迟到了。
今天林念初尚需挑战主任和护士长的忍耐极限,厚颜无耻地利用职权把孩子暂且在新生儿室里放一天,绝对不能为了从储藏柜里众多的箱子之中的不知道哪个里面找出另一件大衣而在早查房的中间,抱着孩子冲进去。
她尚且缺乏忍受一小时乳臭乳酸的能力。
于是,只好飞快地给小白菜抹了把脸给他换了条小围巾之后,穿着毛衣就冲出了门去。
因为缺眠和没吃早点,林念初觉得一阵一阵些微的头晕恶心,她搂紧了小白菜,想要靠着车窗休息一下,就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肩膀一阵温热,紧接着是一股奶臭味道扑鼻而来。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想哭,但是没有哭出来,因为刚刚又吐了奶的,想必也十分不舒服的小白菜,已经呜哇哇哇地大哭了出来。
第二节
“之前大概就有点别扭。不过就是些小事。”林念初沮丧地往嘴里扒着饭,根本吃不出滋味,“老太太拿老法子带孩子。一个字,捂。不开窗户,又把电暖气也打开,孩子脚底下还垫着热水袋;屋里空气又闷又浊,我说一定要打开窗户透气,这样反而容易生病,怎么都不肯听,我回家打开窗户了,就嘀咕说我不能为孩子吃苦。”林念初眉头皱得更深,一脸无可奈何,“一哭就喂,我说了好些遍尽量定点儿。她答应着,从来不照做。我说多了,老太太不高兴,就说自己带大了3个儿子3个闺女5个孙子外孙,都好好儿的?”
林念初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饭盆推到一边儿去,饭盒里的饭菜还剩了一小半,她是实在是塞不进去了。
“林大夫,您这是说的保姆?”小方不能致信地眨巴着眼睛,“就说咱这不是旧社会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可是您这怎么也应该算雇主,她是雇员,您是上级,她是下级;您说这平时病人怎么处置,就算大家意见不同,最后还不得我听您的,您听主任的?”
护士长噗哧一声笑了,“老太太恐怕觉得带孩子上面儿,自己经验丰富,是主任级;林大夫是低年资,该是请教她。不过我说念初,你家这阿姨也确实过分了点儿。这毕竟不是她家孩子。”
“找的太急。”林念初支着额头揉着太阳穴,“这是朋友的婆婆,总是可靠。”
当时要在3天之内,收拾好空了两年的房子找着保姆,林念初实在没有太多选择的可能。收拾房子容易,大不过是别要挑剔,把大人孩子的床一股脑地买了运回去,再牟足干劲地大扫除。只不过到现在,林念初的一大半家当还都在储藏室的某个箱子里,眼见这个周末再不收拾,她便就没有换洗的衣服穿了。
保姆却真是个难题。朋友不是没有给推荐,但条件好有经验的,俱都是有人排队地等着请回家。人家是很挑雇主,先给列出许多条件,单就春节要休息回家,她就不行,任何节假日,哪有不需要在医院值班的时候?更别说人家要求晚上10点之后不带孩子了。她一周一个大夜班一个小夜班,总不能次次把孩子带到医院来。若是从保姆市场找个小姑娘回来吧,真把孩子就这么交给一个不知根知底的小丫头手上,又没有时间磨合观察,林念初想来想去是不能放心。
便就在跟闺密唠叨诉苦的时候,她婆婆主动说我帮你去带。老太太自闺密生了孩子,就从老家来,一直帮忙带大,今年孩子才上寄宿小学,老太太正觉得在家太闲,要出去找事做呢。当时这对林念初而言,已经是最好选择,关键是放心,老太太也真喜欢小孩,跟她也算熟。她当时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价钱,自然是按照有经验的保姆的标准给,更不知道说了多少谢谢。
只是过了两三天,林念初就明白,老太太带孩子的经验固然有,但是给人当保姆的经验,可是没有。老太太在家一贯做主,到了自己这里,虽然实际上变成了‘雇员’,在心里面,可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帮小辈儿的忙。林念初是家里老小儿,家境又好,一贯父母哥哥们宠着让着,结婚之后更没有过跟婆婆相处得经历,如何懂得跟老人说话的艺术?一来二去,老太太一心就觉得这个没生养过的年轻人又娇气,又自大,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胡乱指挥;对她总摆出儿科医生的身份指手画脚更是特别不满,而最让林念初不舒服的,还是老太太偶尔没遮掩住冒出来的暗示---你毕竟不是当妈的,也不知道怎么当妈,不过是捡回个孩子养几天,一时兴起瞎胡折腾罢了。
林念初心里窝火,老太太也一样委屈多多。直到昨天晚上,林念初进家门时候,老太太自己正吃饭,把孩子就放身边。孩子不知怎么哭闹起来,老太太就说着小乖也吃,嚼了块肉还是蛋的东西再从嘴里吐在手心上,又夹了几粒米就往孩子嘴里送。林念初在看见老太太咀嚼之后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手上的一瞬间胸口一阵憋闷反胃,当她眼瞅着那团东西再夹杂了几粒米即将被送进小白菜的嘴里时候,想也没想地以自己32年难得用到的高分贝大吼一声,“放下!”然后冲到跟前一把把小白菜抱起来,冲老太太喝道,“不许这么喂!”
这一个‘不许’让老太太的尊严和权威受到了最大的挑战,立时大着嗓门跟林念初吵了起来;老太太说你别看不起人,我儿子闺女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是这么着喂大的,各个健康壮实;还牛奶不能喝得冲那什么配方奶,还得什么消毒奶瓶,我养大的孩子都是我的奶加上米糊糕干粉,我嘴对嘴地喂饭,几百年当妈的就是这么喂孩子,当妈的才懂;就你们这没生过孩子下不来奶的有这些个臭事儿;林念初固然被她说得手直抖,但也觉得自己一时激动,跟个农村老太太大吼大叫地有点儿过了,努力压着情绪压下恶心挤出个笑脸儿解释说,嘴对嘴的也就罢了,关键是孩子还小,没到加辅食的时候,就算加,也得极谨慎小心地加,尤其是蛋,容易过敏,过敏是个大事儿;孩子还不能嚼,这米粒喂进去,消化不了事小,关键是他正哭着您就要往嘴里塞,孩子吞咽功能不完善,气管保护性反射不健全,蛋渣米粒万一呛到气管下到支气管,那轻则是得麻醉了用支气管镜下去取,更可怕是当时没发现,异物在支气管里会引起肺部感染,前不久我们科一个2岁的小病人就是……
林念初一边儿抱着小白菜拍着哄着安抚他被大人吵架吓出来的号啕大哭,一边儿运用理论知识给老太太进行不当喂养方法的潜在危害的科普,正当要举出实际例子来结合理论的时候,老太太大吼一声,“我不干了!没法给你这种人干活!我带大多少孩子都没老往医院跑过,那整天跑医院的,都是你们这种穷讲究乱折腾的人弄出来的孩子!”
老太太说罢收拾自己带来的简单衣物洗漱用品,林念初目瞪口呆地瞧着,一时没想明白该不该赶紧好言挽留―――自尊心和原则性上也不允许她立刻笑嘻嘻地服软―――就在这犹豫之间,一声重重的砸门声之后是小白菜刺痛耳膜的尖声哭叫,此时,林念初别无选择,只有先对付这制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噪音能量的小东西。又抱又颠又拍又哄又亲的同时,心里忽然又打了个突儿,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掏出来给闺蜜打电话。在小白菜的哭叫声中硬着头皮飞快地说我跟老人家闹了点儿意见老人家气跑了,我现在得管着孩子,实在不好意思,你们出来往这个方向迎迎?我回头再跟你们赔不是先哄孩子我挂断了。
林念初说得面红耳赤。无法想象闺蜜此时的神情。好在,倒是也没多工夫琢磨,此时的要务,还是哄好这个制造令人崩溃的噪音的小东西。
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这小东西大约是能量耗尽真的累了,哭声越来越低,渐渐过渡成断断续续的吭吭,再之后逐渐只余偶然吧唧嘴巴的响动,小家伙终于是趴在林念初的肩膀上,一只小手还牢牢地揪着她的一缕头发,睡着了,当林念初把他轻轻地放回小床上的时候,他眼睛还没睁,小脸儿已经是一皱,眼见是又要放声,林念初临近崩溃之时,他皱着脸儿小手胡乱巴拉,却抓到了林念初的手指,于是,牢牢攥住,抓到胸前,另只小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小脸就又平复了下来,再哼哼了两声吧唧吧唧嘴,就躺在小床上,攥着林念初的手指头继续睡了。
林念初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只手给他抓着,不敢动弹。
小白菜脸蛋斑斓得像个花脸猫,小鼻子旁边,还残存着鼻涕泡的痕迹,睡容却是甜美安稳,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便就仿佛抛却了一切惊恐不安,这样笃定踏实。
从科学上,林念初不太确定,不到三个月的婴儿,究竟有没有,或者有怎样的思维,对周遭的人,周遭的世界,到底有没有某种认知。林念初只知道,每当小白菜抓住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手指,头发,耳垂,甚至是鼻子嘴唇……的时候,总是能就安静下来。她不知道将此称之为小东西对她完全的信任和依赖,是否又会被大部分理智科学的同行笑为“过于感性的自作多情”,所以她从来不对人说,然而心里,却总是相信,在小家伙的脑袋里,自己便就是那个完全可以放心交托的人。
于是,他会在才恢复呼吸心跳的时候,抓住自己的手指,尚自青紫的小嘴儿动了动撮了撮,脸颊隐隐有个酒窝,像是在笑。
于是,他会在每天她一推开家门的时候,无论做什么,睡觉还是吃奶还是傻乎乎地正盯着房顶发呆,但叫门声一响,就立刻小手挥舞,啊啊地叫,仿佛是努力地引她注意,表达他的等了一天的想念,要一个亲亲,要一个抱抱。
于是,他会在半夜警醒啼哭的时候,老太太怎么哄也不行,却一定要她抱着走两圈,捏住她的耳垂,便就肯乖乖睡觉。
于是,他受了惊吓或者烦躁大闹狂哭,小手挥舞着在空中乱抓,但凡只要是碰触到她,任何属于她的一部分,哪怕就是一缕头发,小东西都会逐渐地安静下来。
于是,她就是他的依靠。便就是明天会万千烦恼事接踵而来,纷繁杂芜,她还没半点儿解决的办法的此时,她也会先放开其他,让他攥着自己的手,将那些惊慌委屈烦躁恐惧统统地通过这抓住的手指交托给她,安稳地睡着,睡熟,偶尔脸上动一动,嘴角抽一抽,带出个有点儿滑稽的表情来;于是即使在此时,她瞧着他,还是不知不觉地,一个笑容,挂上了嘴角。
然而问题,毕竟是要面对解决。小白菜可以安心地把自己交付给她,她却只能把自己和他一起,都交付给自己。已经是八点半电视剧场的时间, 外间隐约飘荡着最近极为流行的一个台湾电视剧的主题歌“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林念初极小心地轻轻抽出手,给小白菜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退出去,把门带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拨了闺蜜的电话。
还好,老太太已经安全到家,林念初长长出了口气。才又说了句“真是对不住”就听闺蜜在那边儿说了句‘等会儿’然后是关门的声儿,然后就听见闺蜜压低着声音说道,“对不住什么?我还说对不住你呢!当初我其实就想拦,她自己那么自告奋勇,她儿子又在旁边儿都不拦,我一下子不好说什么。你现在算知道了吧,我这日子过得容易不容易?老把自己当大功臣带我闺女跟我欠了她多大恩惠似的!这倒也让我们家那口子看看,平时倒老话里话外说我脾气不好,得,你是公认的温柔斯文的,受得了他妈么?不到俩礼拜就整这样儿了。我……”
林念初愣怔地握着手机听着。
从站到坐,手机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活动脖子,活动肩膀,直到听见滴滴的电池即将没电的提示。
“霈霈,”林念初叫闺蜜的名字想要打断她。然大概声音太低或者她说得太激动,并没有理会,继续这也许是憋了10年之久的抱怨。
“……你看,那时候小媛抱怨她婆婆不来给她带孩子妈妈也管她哥不管她说自己命苦,我就说过,不来那才阿弥陀佛呢,你们俩还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老人在那当爹的就也没法儿偷懒,这倒好,我们家这个,他妈在他就什么都不干,老太太把她儿子的份儿干了就跟我欠了她天大的恩德太上皇似的指手画脚……”
“霈霈我手机马上没电了。”林念初苦笑着提高点儿声音说,“无论如何,也是我不对,哎,你就算为我,别跟老太太说什么了,再把你们家搅和乱了,我可真没脸见你了。我还得赶紧想想明儿到底怎么办。总之总之,真是不好意思,对不起。”
和上手机充上电,林念初抱着双臂,走到窗边,将额头,压在冰凉的带着霜的窗户上。
窗外,是已经逐渐安静下来的夜,街灯延伸至所能见的无限远处。行人已经很少,过往的车,偶尔有一两声喇叭响。周围的居民楼甚多,高高低低的,无数的窗,各色不同的窗帘,将室内的人,与外面隔绝开来。外面的,大都是干净利索,精神抖擞,面带微笑,彬彬有礼;里面的呢?
林念初垂下眼皮,把整张脸,都贴在玻璃上。
霈霈以前有跟她抱怨过婆婆么?大约,大约是有?是的,是有。
那时候,她们俩先后生了孩子,小媛总是一脸的疲累,说着说着就能红了眼眶,说我妈妈重男轻女,给哥哥带孩子不管我,婆婆呢,却心疼闺女,觉得跟媳妇生分;小媛说自从生了孩子苦巴巴地带,工作上又是要劲儿的时候,简直一下老了10年。
霈霈说,我宁可跟老公分担家务自己带孩子,不跟老人住一起是多大的福气?我倒是羡慕你呢。我们家那个本来就懒,老太太一来,越发懒得理直气壮……
是的,关于有老人在身边是好还是不好,简直是聊天时候,除去孩子的教育之外,她们俩永恒的主题。
可是,她却没太听到心里去。至少这一次,并没有想起来。
或者是因为才走了两年,这两年跟闺蜜的联系也不是太多?或者,或者只是,在她心里,她们的这点问题,与她跟周明的问题比起来,就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她跟周明之间的不和,争执,观念上的分歧,感情上的伤痕,才锥心刺骨,让人摧折。
到底是霈霈说得对,还是小媛?她从前没仔细想过,如今,依然,说不清楚。
跟老人不好相处,至少,至少以自己的脾气,林念初已经领教。
然而……即便是现在,即便是大家的经济条件都大大地比7年前好,请阿姨已经不止是高级干部人家的特权的现在,大可以花钱请保姆的现在,林念初,却还是把并不好相处的老太太,请了回来。
也许是,时间紧,也许是,找的急,也许是……
林念初摇了摇头。
胃里丝丝拉拉地疼起来,她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吃晚饭。
不是太有胃口,但是,一定要吃。煮面,白水蛋,两片火腿,白水煮青菜。最简单的让人毫无胃口的但是足够营养。她以前可以因为愤怒或者伤心虐待自己的胃,如今,定然不可,努力加餐饭,善待胃,天气冷燥,保证足量饮水;流感似乎又要来了,加两包板蓝根冲剂预防。不能生病,被小白菜攥住了手指的自己,千千万万,不要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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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初啊,”护士长把小毛帽子举到林念初眼前,“对称吧?”
“什么?”林念初茫然地抬起眼,赶紧看过去,“好看,真好看。这颜色挺好。”
护士长摇头笑,“我是问你,对称不?”
“啊!”林念初不好意思地低头,才要说话,护士长已经把那毛活又放下来,瞧着她笑道,“真是辛苦你了。老人有时候是这样儿,那么多年习惯了,难改。不瞒你说,我妈,给我带囡囡时候,我也没少跟她置气。最后怎么着,”护士长一乐,“好些事儿,真是谁带谁做主,你也不能整天盯着不是?”
“我明白。”林念初点头,又笑笑,“我昨儿想了整整一晚上。怎办呢?从头儿想一遍,还是着急找人,还是请不来朋友推荐的‘专业’带小孩的,还是不放心外面小姑娘也没段时间在家慢慢教……也别管谁对谁错,我,”林念初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打算今天下班之后,买上老太太爱吃的点心水果,抽屉里还两盒病人家属送我的脑白金。我去登门道歉,最好能把老太太请回来。”
“道歉?”小方一口水咽了一半儿另一半儿喷了出来,一边儿赶紧抓过旁边儿的纸巾来擦,一边儿咳嗽着道,“林大夫,您这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就放新生儿那儿,白天咱们轮班儿,晚上抱回家,一人看一天,慢慢儿找合适保姆也不能让您丢这个人啊!”
“那哪儿行呢?”林念初轻轻摇头,“小东西在病房里多难受,他害怕,他还是喜欢家里。瞧瞧早上 来给放病床上我走了时候哭的。慢慢儿找……我当初找老太太时候觉得各方面很满意呢,怎么知道新找的就一定比她好。要说,至少,老太太还真挺疼孩子。”
小方愣愣地瞧着林念初,半天才又皱眉带点不甘心地嘟囔,“明明就是没文化老太太瞎指挥。这要咱当医生得都这么妥协,还给新生儿家长开展什么科学喂养教育啊?”
“科普教育归科普教育,这也不是说就不能跟老太太慢慢讲科学喂养了。这跟低个头是两回事。”护士长瞧了眼小方 ,“就是你们年轻小丫头,威风志气的,轮着看一人一天,亏你想得出,三天孩子就病了。”转身又拍了拍林念初的手背,接着说道,“老太太能回来是最好,不能的话,也不用轮流,你赶紧再找着,孩子就我先抱回家让我妈帮忙看几天接个短。再咬牙坚持坚持,咱们不是一直找着领养呢么,妇科那儿,一对不孕症,做第三次试管失败了的,可能有意,条件倒真是挺好呢。”
林念初听着护士长的说话却是愣了,不知怎么,只觉得心里蓦地一紧,然后空荡荡的,怔怔地望着护士长,半晌才道,“有人……有人想要,想要把他带走了?”
“还没准谱。就是女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再做试管了,妇科的高大夫劝他们考虑领养。他们说起要领也想要越小越好, 不懂事儿的时候。福利院那边手续规矩多,等排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了。高大夫就提了一句小白菜的事儿,说他们真听进去了,打听半天。”护士长正说着,李棋和她带教老师小王大声说着话推门进来,声音不小,愤愤的,俩人都是一脸的光火。
“你们俩还真对脾气。”护士长没好气儿地抬头瞧瞧这俩,“火炮筒带炸药包。这又怎么啦?”
“那帮记者把外科折腾一鸡飞狗跳不算完,插空还跑咱这儿来了。”小王满脸通红,又忘了被护士长数落过多次的说话声太大脚步太重,扯着嗓门儿道,“真有创意,为混进病房去了解点儿‘内幕’,50块钱贿赂管15床16床和17床的护工,自己替她,结果把中午的病号饭彻底给领乱套了。15床肝硬化要低蛋白,16床先心要低钠,17床I型糖尿病要无糖,给弄混了!正好15床今天跟消化科普外科会诊人孩子妈请假提前来了,一看摆那儿的鸡蛋炒肉片就急了。这可不是么,这孩子要吃下去还不得肝昏迷?闹腾起来叫了李棋,李棋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把我叫过去再跟护士核对才发现护工换人了。再一追,居然这么一出。现在副主任跟家属解释跟护工负责那边交涉呢。”
“这群猪!”李棋愤愤地道,“前几天跟普外门诊出了装肚子疼背阑尾炎症状考验普外和消化科大夫,这没体征但坚持主诉当然得开检查排除了,他们就得意洋洋跟发现新大陆似的讥诮所谓三甲教学医院的诊断水平和医德,‘赚黑心钱,给健康人开大检查’。谁知道还有这种照着古狗搜索来的症状装病的神经病?这跟儿科这儿没法装病,来这套。这真要出了事儿,闹不清楚还得批评咱们护工问题管理混乱。靠,背书实习也就罢了,合着还得当侦探,当警察是怎么的?严防谨守自以为是天才的猪。”
“得了得了。”护士长脸也沉了,看了眼墙上挂表,“你们也都明白,不管别人怎么折腾,真出事儿就是咱们的事儿。他们无论如何是‘好的出发点’,责任是咱们的。快到点儿该上班了。知道现在这样儿,你们就都更小心点儿,包括自己这张嘴。”
护士长说着把毛活儿卷卷收起来,收拾着饭盒站起身,小王和李棋俱都还一脸愤怒,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在会议桌那边坐下来,查对自己管的病人的检查结果;林念初一直支着额头发呆,琢磨着晚上跟老太太道歉的措辞,一定要语重心长推心置腹,一会儿护士长说的,有人对领养有意的话又窜上脑子,却非但没有让她松口气的感觉反而心里烦乱。
林念初并不知道普外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印象里外科的人本来跟媒体关系就最差,她记得从前有次某个专门做医疗卫生方面的报纸,写一系列花团锦簇赞美白衣天使的文章,其中周明的部分为形容他勤勤恳恳鞠躬尽瘁,说‘为了一个来自农村的甲状腺瘤病人,周大夫在手术室中奋战10小时,水米未进’。这样的形容本是这类文章的模板,其他人看看也就罢了,偏生韦天舒恰好看见报道大笑,拿着报纸去找周明说你最近面的利害,一个甲状腺瘤做10多个小时,还‘水米未进’,你确实没出去抽根儿烟?确实没有?整的跟白求恩同志似的那么伟大高尚。
原本是个玩笑,周明那根筋却轴上了,严肃地跟写文的记者讨论甲状腺瘤手术的问题,并且上升到人家不实事求是,浮夸,以至于应该反省职业道德的高度。写文的是个才毕业不久的小记者,本来对这个传说中手术作得最规范的大夫特别崇拜,没想到被兜头一顿批评指责,还因此被上司数落了,又羞又怒,不久就从这家报纸调走去做经济类新闻了。这件他们一时拿来当笑谈的乐事,也曾经是让林念初跟周明大吵一架的原因。林念初觉得周明过分了,说人家的主题不过就是赞颂医生刻苦敬业,起到个正面宣传作用,人家也并不清楚你10多个小时到底是一直在做一个甲状腺手术还是第一个手术之后,中间出来抽了几次烟,喝了几次水,接着做了许多1小时一个的手术,人家不过就是知道你一直在手术室里而已;又不是带学生,隔行如隔山,你干嘛跟人家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太没风度了。我都替你丢人。周明却说这不是风度的问题,医生有医生的职业精神,难道记者作新闻报道,就不用遵从职业精神了?不应该深入调查,实事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可以问可以学,我不是跟她较劲,事儿不大,但是真的是他们新闻行业现在的一个典型问题;小姑娘,小姑娘刚入行才应该特别严谨,长个教训,以后记住就知道要落笔之前多做调查了。林念初冷笑,原来你不是斤斤计较,是有社会责任感;长教训,让你这么暴风骤雨一通,事实是人家小姑娘受打击太大,都不敢做医疗这方面了;周明答得理直气壮,那就是她心理承受力太差,这样差的心理承受力,去做经济新闻就没事了?她就算作娱乐新闻狗仔队,也免不了挨骂。话说到此,彻底勾起来林念初的怒火,认定他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这一次本来与他们自己并不太相关的争论,如同万有引力之下,溪流一定会汇入大海一样,终于又回归到他们两个经年争吵的主题上去。
林念初因为学生的议论,与周明的旧事突然回到脑子之中,却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此时所说的关于被媒体炒作了的,普外科的医患矛盾的问题,周明会是那个矛盾中心----而且是医德败坏的矛头所指。即使是最愤恨周明的时候,林念初也从来没质疑过他是个好大夫,而且比她所认识的大多数同行都更敬业这个事实。
某次韦天舒因为病人的处置问题跟消化科主任赌气,人家叫会诊时候,他在手术室里跟护士们插科打诨就是不肯过去,人家一状告到李宗德处,李宗德痛心疾首地骂他,说咱们科跟消化科有矛盾,矛盾归矛盾,不应该把这种矛盾扩大化,尤其是涉及处置病人;你看看周明,虽然跟他们也经常意见不和,但是这种事上该怎么就怎么,做大夫得有做大夫的基本素质;韦天舒嬉皮笑脸胡搅蛮缠地答,您不能把周明仅仅作为具备‘基本素质’的大夫的标准,如果拿他当这个标准,那眼前至少1/2的大夫应该下岗,1/4的大夫应该坐牢,大约还有一些真应该枪毙的,剩下的,就是跟周明一样,脑沟回跟正常人不太一样的稀有品种。问题是,下岗的下岗了,坐牢的坐牢了,人民群众也吓怕了,会有人前赴后继地补充吗?本来只是累得半死的稀有品种也就死透了,那人民群众不是更没人看病了?您看,现实就是现实,人民群众骂骂咧咧可也得接受现实,咱也一样。
周明怎么可能成为丧失医德的典型?林念初连想都没想到他头上去。至于究竟是谁,出了怎么样的事情,究竟谁是谁非,她也没有关心。林念初没太听进去她们说的话。这两年医患关系的矛盾越来越大,医生病人都委屈多多,牢骚满腹,病人对所遇到的职业道德有缺的医生推而广之,一棒子把所有穿白大衣的都打成白狼,医生对一次次出现倒打一耙的刁蛮病人胆战心惊,全行业地越来越流行自保第一,救人第二的说法。从前,林年初也不是没有义愤填膺地抱怨过,不管是对外界不公正的评价,还是对一些自己看不过眼的同行。然而,眼前,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儿,别人怎么议论纷纷,但只还没涉及到她的病人查到她的头上,那么便是天塌下来一半,她也一定先抱着小白菜躲到那一半还没塌下来的天下面去,没有半分议论的气力了。
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第一节
外科主任办公室里,李宗德跟程学文面对面地坐着,俩人之间的桌面上散着不少报纸稿件材料。李宗德一脸的阴郁,用拳头轻轻地锤着桌面,手背上两条青筋清晰,程学文靠在椅背上,拿一份全国消化外科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安排,沉吟半晌,终于轻轻咳嗽一声,笑了笑,欠身把那份安排大纲递到李宗德跟前。
“主任,继续教育这个,二院,三院讲课教师的教案大纲基本都传过来了,跟咱们科几个一起,具体课程安排,我参考去年周明做的,微创那部分再多加了些新内容,手术直播示教,安排一台腹腔镜切除胆囊的,一台胃癌根治术的,还是韦天舒和周明分别作,我跟他们也都说了,时间上协调好……”
“周明示教?”李宗德眉毛抖了抖,“合适么?”
“周明的手术操作是最规范的。咱们科给学生的教学录像资料带也有不少是他的。去年和前年的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和消化外科新进展交流,手术直播的大夫中也都有他。”程学文面带微笑,认真将一个其实不需要讲的,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事实再在主任面前讲一遍,仿佛真是为了这个安排陈述一条条理由。
“手术规范等于为人师表么?仅仅手术做得好,能作为重点医科大学的学生,全国各地基层医院的青年外科医师学习的楷模,前进道路上的标准么?如今医患矛盾的根源在哪儿?还不是临床医生的医德缺失?临床医生医德缺失的根子在哪儿?还不是教学医院的领导,重才轻德,从教育上就造成了这种恶果?”
李宗德也不看程学文,沉着脸,如背书般地重复前几天,某中央大报记者社论式的质问。
这样不再克制的讥讽的怨愤,实在很难跟平时大家所习惯的李主任联系在一起。
程学文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皱眉盯着桌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试图劝解,任由老头子将这多日来的怨气,终于发泄出来。
作为矛盾中心的普外科的第一把手,58岁的李宗德也真的承受忍耐到了一个限度,在这个时候,对着自己,痛快地骂几句,倒倒心里的埋怨窝囊,程学文想,也许,算是件好事。
快两周了。自打人大会第一天,那篇由本届人大代表,叶春萌的姑父以讲述亲身经历从而引出当今医疗存在的问题的发言起,一石惊起千层浪,普外科至今尚无一日安宁。卫生部调查组,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电视台,中央报社,城市主流报纸,各个小报,流水般的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审查核实人大代表文章所陈列的种种问题之余,自然对外科各项管理,从门诊到病房到手术安排到大病历手术记录到见习实习课程教案……一一抽查。
代表发言的核心是,一个首都著名三甲教学医院的重点科室,优秀病区,原本应该代表了我国医疗先进水平与发展方向,事实上,竟然存在着严重的不正之风:后门风炽烈,管理混乱,最具体体现在主管主任为收取红包拖延手术,病床‘满负荷’存在水分上面。
四方哗然。传得沸沸扬扬却没有具体证据的,白衣世界的丑恶,一下子现实化了。
卫生部和医学院不能小视。
在开始调查的第一天,已经由卫生部调查组和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分别跟相关人叶春萌问话,再又联系了当事人叶姑姑,算是清楚明白地得出了第一个简单结论。
周明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索取或者收受贿赂。
代表本人,未能联系到。
代表夫人叶姑姑平淡地说,确实送过,是手术后通过我侄女退回来的,我爱人只知道送,退回时候,他不在。
这次没有。纵向追溯,横向调查,查至今日,还是没有,固然说没有在这次查出来,并不能就下了结论说没有,医学院与卫生部方面从这个‘没有结果’中下了不能算科学严谨的结论---不存在收受贿赂的问题,报社电视台的同志们还是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怀疑着;只是,关于周明或者他管辖下的一分区索取或者收受贿赂的焦点关注,已经转移。
‘后门风’的受益者叶姑姑说了,红包问题不是重点,红包只是造成病人享有的就医权力不公平的途径中的一种,关键是这个不公平的本身。
同样的手术,门诊挂号,排队点名,要等1-3个月。
事实上,却是一周之后,就由这方面手术做得顶尖的专家做了。
这中间是一个怎样的问题?
医生的手术,有多大的弹性?
病床的负载,有多大的弹性?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弹性?这样的弹性为什么创造了温床?
这些,才是问题的关键。纠缠于究竟有没有收红包,就过于死板,想得太浅了。
……
调查继续。
普外科确实没有空床。
所有有能力作微创手术的大夫,确实在一个月之内,手术安排已满。
这一台额外照顾了的手术,委实是加在了周明的工作时间之外。
这些由卫生部调查组和医学院自己的调查组一一列出的结果,却已经甚少报纸的记者,愿意真正再往下继续了。
热情停留在这个看点上----
普通病人需要等1-3个月。
关系户可以随时点最好的专家手术。
这中间存在的一切可能,被无限量地想象,描述,推测,议论,感慨,嵌入至如今越来越尖锐的医患矛盾的焦点中去。
一时之间,院办公室接受到的投诉增了近10倍,其中多半来自外科系统。
为何我要挂专家号没挂到,只挂到了普通号,浪费我时间?
为何我只是小病,想挂普通号,今天却说没有,某专家有空,价钱贵了好多,坑钱?
为何我手术安排在当天第三台,邻床却是第一台?
为何我肚子疼,医生不许我用止疼药,真的是什么所谓疼痛本身反映身体的问题,不能在‘情况未明’的状况下让‘身体闭嘴’么?是不是因为我没送红包,大夫故意整我?
李宗德不得不立刻成立了一个临时小组,专门处理这些问题,应答这些质疑。他自己的手术与门诊停了一小半,主要负责协调的程学文,这一周除了查房值班照旧之外,基本都在与院办和病人沟通。
至于周明,前三天暂停所有临床工作接受检查,之后,基本上每天有1/3的时间在接受各种检查和问话。而一分区的所有护士,算是经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彻查,院方自己也不能太清楚把‘接受贿赂’的底线定在什么地方。收钱才算?还是一支口红 ,一张音乐会的票也算?还是一个果篮,一箱饮料,也算?是只有事前给,算,还是事后给,也算?那么半年之后老病号结婚了,来看望当年的护士们,送了两盒巧克力,算还是不算?
护士长问院办主任葛伟,那么丝绸锦线制作的锦旗,到底算是不算?
于是全体护士都递交了不算检查的检查,反省交待问题之外,表决心。
第一医院确实从来不曾如此地被暴露于这么多媒体的监督审视关心之下。如果有,也从来都是优秀典型优秀专家科研成果最新术式或者抢救成功的濒危病人。
如今,第一医院自己,也并不知道该把这彻查,放在一个什么标准。
便算是卫生部的检查组,对此,也有些模糊和茫然。
两个卫生系统自己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如果放在任何一个临床医院里说出来,大约百分之百的大夫会认为,这简直与任何不正之风,毫无关系。这样的照顾,是人之常情。然而人之常情,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实在也与铁定的规矩,有着一条条的裂隙。
病床确实全满,没有故意预留水分空床,然,每一个人都能在病床满的情况下,被协调到其他病床空的科室么?专家确实是以工作外时间做的手术,然,每一个病人都能得到专家工作外时间的特殊照顾么?手术室护士的时间呢?
无论如何,普通外科的这件天使的白衣,是不能纤尘不染,有着天使该有的颜色了。至于这污点,原本是尚在可接受可容忍的一点两点,却远远地没看清楚,甲告诉乙,乙告诉丙,丁听见了,再拿个喇叭讲出去时候,已经变成满身皆污,让人义愤填膺……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毕竟,假如这件白衣真的洁白无瑕,或者,也没有被讲成满身皆污的机会吧?
既然污点已经不可否认地存在,争无可争辩无可辨,普外科只能想办法,把它---漂白。
李宗德跟程学文以及院办商量了很久,决定第一,安排混乱这件事,原则上确实与周明无关,安排住院是院总的职责,这件事情,李波负全责。于是科里给医院,医院给卫生部的交代,就可以是一个住院总大夫的个人违规行为,而非全病区乃至全科的管理混乱;与周明这个科里正准备破格提拔的青年专家无关;第二,安排跟医院一向关系很好,从前写过不少系列报道的主流报纸,专门作一个周明的专题,如何特殊照顾贫苦病人,如何热心基层医院的规范化培训,写一个无论专业性如何,能引起大多数患者以至大众扭转印象的报道。
李波完全同意这个决定。
李宗德跟程学文,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了郊县一个因小肠肿瘤,周明没有收点名费,却在工作外时间加了手术的农民,准备接受采访,好好做这个节目。
原本以为一切算是找到个勉强可以缓解问题的法子,李宗德却全然没有想到,关于李波的处理意见,递到周明手里时候,他看也没看,以极准确地抛物线,丢进了3米外的纸篓。
“李波是我病区的院总。加病人,不确信我一定不追究的话,他不敢。”
周明在丢了李波的检讨之后,只有这一句话。
李宗德足足有5分钟没有说出来话。一瞬间想揪住他领子大骂你小子混蛋,然后诉说自己这一段的难为,到临头,又克制住,只因他猛然想到,这个这几年来全科认定的最出色的青年专家,自己的接班人,可非但不是自己带出来的博士生硕士生,连住院医培训,住院总轮转,都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周明,根本不是‘自己人’。
当年,周明的导师徐某,著名医学世家出身,被认为是医学界的奇葩,研究与临床两方面俱都惊才绝艳,40多岁便已经做了大外科的主任。徐某一贯对一板一眼的李宗德不屑,那份嚣张明晃晃地顶在头上,意见不同时候,连面子功夫都从来不做,对他不加掩饰的打压排挤。直到竞选院长时候,徐某因为做人过于跋扈,树敌太多而失败,偏偏在竞选失败后不久,在一个颇有争议的手术中,病人在手术台上死亡,固然最后并没判定为医疗事故,他却再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带全家移民加拿大了。当时外科很有一阵子的人心惶惶,几个学术临床都出色的主任医师级别的副主任实力水平相当,各有特长,其中,李宗德临床上功夫不弱之外,在基础研究上特别突出。只是,实力很强的李宗德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当上第一把手。
李宗德并非从这所医学院毕业,这在大外科,简直是珍惜品种。他家里穷,高考时候,固然成绩足够北京上海的任何一所名牌大学,却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就在离家最近的城市上了相对普通的医学院,之后工作的几年中成绩特别突出,年年获奖,到北京进修时候,就被当时的普外科主任张志祥想办法留下了。
身处门户之见深入人心的此地,李宗德从来没抱过太多出人头地的想头,本着谨言慎行,低调刻苦,多卖力气,少争功劳,远离人事纷争的原则,只想做个技术上出色的好大夫,却没想到,徐某一走,张志祥力排众议,抛开门户之见,打破二十年来默认的惯例,以李宗德临床功底扎实,作风严谨,为人敦厚,原则性强,更难得是并非这所医学院出身,学术研究特色与管理特色上,可以取长补短,弥补以往本科存在的不足,力主他做了这个主任。
李宗德自问,自己自上任以来,从来没有变了从前老老实实做人的态度,对待所有同事属下,一贯公平公正,用人唯才。他对于在临床上堪称天才,在作风上让人头疼得韦天舒,向来容忍,对曾经特别刻薄自己的徐某留下的‘徐家军’班底,也没有区别看待,尤其是徐某的小弟子周明,行事作风,老爷子张志祥喜欢,自己也是真心赞赏,于是从来不曾因为徐某的关系而薄待了他。这多年来,他们一直合作甚好,甚至因为惜才,连带对许多自己原本不太接受的,周明作出的不太循常规的教学改革的尝试,也都包容支持。久而久之,李宗德实在觉得他是自己很亲近很得力的属下,接班人,心中非常倚重。
直到今日,此时,周明的态度,让李宗德蓦然间想起来他那位导师。自己突然清醒,周明自然不会把自己当作正儿八经的老师,以往的合作良好,他只是遵守自己的原则。对于顶头上司的尊重信赖,究竟能有多少,实在难说。所以,才会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宗德很愤怒,但是却又知道,自己并不能拿出对待‘自己人’的方式,一拍桌子,噼里啪啦地把心里话说出来,然后,命令他去做。
自己没法让这位接班人说出他心里到底打算着什么。
便算是真的拉下老脸,将如今的苦楚再次陈述,动之以情,他也大可继续他的骄傲,显示他对下属不计一切代价的保护。况且,如今的苦楚,还用自己来说?他不体谅,自就是不想体谅。
李宗德如同石化般站着,方才一瞬间绛红的脸色,渐渐青白,
“先不说这个,这个处理不急。”程学文暗自拽了拽李宗德的袖子,对周明道,“先说今天下午的采访。”他简短地将计划说了一遍,正准备再跟周明嘱咐几句细节,便听他说道,
“要审查我,我不能不接受,采访?我不去。”
“周明。”程学文愣了一愣,随即,叹了口气,劝道,“我明白你本来就不爱作秀,尤其在这种时候,的确是为难你,不过这也是……”
“不是作秀的问题。”周明面无表情地仰头瞧着天花板。嘴唇动了动,又摇了摇头,眼睛里居然带着某种空洞的茫然。
“什么?”
周明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不接受采访。我不同意李波的检查以及科里给他处分以及医院通报批评。”然后,冲李宗德道,“主任,一台肝血管瘤,不能再多拖了,我今天下午做。再有要找我问话的,下班时间再来。”
说罢,便就推门走了。
李宗德和程学文站了许久。
“这算什么?”半晌,李宗德狠狠地锤了下桌子,”李宗德抱着双臂来回来去的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圈,呼吸越来越急,手都抖了,“这个时候,谁还有资格赌气?轮到谁逞英雄?”
程学文没有答话,望着半开的门。脑子里有许多东西,忽而清楚忽而糊涂,一时间,也不大理的清头绪,只好停了一会儿,勉强对李宗德笑道,“您先别着急。周明从来不是不体谅的人,这不知道是哪根筋拧上了没顺过来,等到这个手术完了,我再去慢慢跟他说。采访,也不着急非得在今天不是?”
第二节
程学文才一进三病区的楼道口,就听见当班护士的高声埋怨,“说了多少次了?开检查单子送血检的,4点之前送过来,别赶着这会儿送!又不是什么紧急的!怎么就光想你们方便从来不考虑护士这边儿呢?随口就支使?跑堂的啊?”
并没出程学文意料地,低头垂手站在护士台跟前的是叶春萌。
来回过往的病人都好奇地往叶春萌身上打量,一个做完手术第5天,由女儿扶着下床活动的老太太低声跟女儿说,“那个小大夫可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长那么秀气,可其实是个蠢的,天天都挨骂,谁都骂她。多亏管我的不是她,12床,分她手下的,都愁死了,什么都得自己盯紧。”
“赶上一二五眼,是得愁。”老太太的女儿同情地摇头,“12床今天找侯大夫说呢,昨天这个小大夫给换完药,今天觉得伤口疼。”
这母女低声说着话从程学文身边经过,经过的时候站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程大夫,然后又把跟早上查房时候已经问过的问题几乎相同的疑问再问了一遍,听到了程学文与早上主治医杨清说的基本相同的回答之后,略微放心地继续往前走了,程学文站住,那边护士还在数落叶春萌,已经追溯到了她刚进科时候量完血压没把血压计立刻还回护士台这码事儿上。
叶春萌的带教老师祁宇宙就在护士台另外一边,翻看病历,连头都没往这边转一下。
程学文往护士台走过去,直到他走到跟前,当班护士才停了嘴,抬头瞧了程学文一眼,语带双关地恨恨地道,“程大夫,您说说,这学生难免丢三落四干事儿不牢靠,可是像她这么能惹事的也难得。这谁能跟她一块儿干活啊?拖累到死!这样儿的我看就不该让她毕业当大夫!”
叶春萌本来一直都一动不动地低头听着,听到最后,背脊陡地僵直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抬头,依旧盯着地面,直到听见程学文说“你到我办公室等我。”,才抬起头来,看看他,又迅速地垂下眼皮,转身走了。
程学文站在护士台旁边,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当班护士瞧了他几眼,低头整理手头的化验单,低声唠叨,“最近人仰马翻的。本来就事儿够多的,凭空来这么一档子,查,查,查,调查组不算还有媒体来‘暗查’,谁受得了啊?好些本来就事儿多的家属,现在好,同样的药新的批次换了小包装了,都跟盯贼似的问千八百遍怎么回事儿。这简直没法干了! ”
程学文等到周围没病人经过了,招手让祁宇宙也过来,笑了笑说道,“最近是事儿多点。尤其护士,本来就特别辛苦,现在出这样的事儿,护士是每天都得对着住院病人没办公室没手术室没门诊轮换的,最不容易。病人那边,往身上扎的针往嘴里吃的药,心里多担心一点儿过了点儿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怕死啊!前些日子报道说有的油条是掺了洗衣粉还是怎么,我这都1个多月,别说胡同口的,连国营店的油条都不吃了,别说油条,连油饼,带油条的煎饼,也都省了,现在天天早上腐乳加馒头。吃的我啊,这一上午心情都不是太好。”说到这儿,护士噗哧乐了,祁宇宙也笑了,程学文停了停,又接着说道,“祁宇宙你也跟其他住院医都说一下,尽量方便护士的工作,明天早查房时候,我也跟病区全体大夫讲一讲,大家开医嘱,化验单时候,不影响诊断治疗的情况下,多考虑护士的时间安排,咱们对病人,尽量理解,尽量解释,学生做得不好的时候,批评是应当的,”程学文瞧了护士一眼,“但是咱们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不要自己不小心再制造不必要的猜疑,所以,尽可能地,不当着病人为非原则性的问题批评学生。”
当班护士看了看他,想说什么,终于还撇了撇嘴,没说出来。
祁宇宙的脸却略微红了,低声道,“其实怪我,这事儿该我提醒她,我没说。”
“还是这句话,大家都不容易。特殊时期,咱们互相体谅些,也算是,”程学文笑却并没有追问这件事情的原委,只是笑着叹了口气,“也算是共渡难关了。”
叶春萌站在程学文的办公室正当中,仰头呆呆地瞧着天花板。
她不清楚程学文会跟她说什么。最近全病区的护士已经把骂她当成了每日必修课,理由五花八门,从一张不知道是谁放错的化验单到说不清是谁没扣好的血压计,可以是因为一时没找到帽子口罩不敢进治疗室给病人伤口清理晚了,也可以是因为病人催得紧擅自没带口罩进了治疗室拿东西。
当挨骂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叶春萌发现,自己对被骂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反应。也或许,人的感情,喜怒哀乐的反应,都是个定数,爆发之后就会超支,然后,难以为继。
当那一天,在姑姑家里,姑姑一边扒拉着茶碗里的浮茶,一边兹油淡定地说话时候,她终于体味到绝望的滋味。绝望之后,难道还会失望么?所有的失望,盖因期待太高而已。
不要对别人的宽容与体谅期待太高。既然连接受了自己的帮助的血缘之亲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叛耍弄了自己,怎么可能再对自己不情愿,但确实不同程度地伤害到了的,跟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再有任何期待。
只是,当从前会在病人面前替她承担责任,会跟护士,替她分辨解释的带教老师和主管主治医生,如今对她礼貌冷淡得好象对待最难缠,最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一幅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架势,连该给她的指导都懒怠多说一个字,而是尽可能地让她少做事,只等着她转科结束,离开此地的时候,她觉得有着窒息般的难受。
很不可理喻地,在此时,她居然每每去回味进科第一天,走进手术室之前,周明对她的讽刺式的呵斥。她曾经觉得,那简直是她一生中所经受得最大的羞辱。
之后,他对她写的病程纪录,手术纪录的夸赞,对她基本操作的肯定,她都觉得那都是虚伪的表演。
如今,这些简直就是她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一切。
唯独,在她因与病人交流不当造成误解和矛盾,被院办通报批评之后,周明在全科查房之后所说的那句话,如今在她的脑子里,分外地鲜明。
一个医生,只要对自己的专业技能不断学习精益求精,对病人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抢救他的生命,就已经尽到职责。医生没法控制生死,但是 只要尽职,你们就不需要后悔,也不用 对任何人抱歉。
不敢奢望。唯独,他说的那句话,却记住了。
只要尽职,你就不需要后悔,也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歉。
真的么?
她不敢相信。这句话也许只是属于并不现实的理想。然而,在护士的指责和数落中,在老师的冷淡和拒绝中,在病人的猜疑和埋怨中,她尚且还是拼着最后的努力,去尽职,也确实,只有在清创,缝合,打结,拆线,问诊,记录,推断病因,察看检查结果……这些至简单的过程中,她可以忘记了其他的一切,然后,那种‘尽职’了的感觉,很好。
门声响动,叶春萌回过头,看见程学文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带上了门,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叶春萌的心里突然发紧。他会跟她说什么?最近他纠缠在这件麻烦当中,连病区都来得少了,这些天来,并没有跟她面对面地说过一句话。今天,在护士连珠炮地指责之后,他让她独自到办公室来,究竟要说什么呢?
她忽然无比地害怕。
不,她并不只是怕当着他丢脸。从前,她希望他看见自己最好的一面,尽可能地表现,觉得她聪明,能干,可爱……那点子小心思,那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如今,再想起来,简直是某种奢侈,奢侈地喜悦忧愁和哀伤的时候,距离现在,在时间上,几乎就是昨日,但是,突然想起来,却过于遥远和陌生。
站在他的面前,害怕担心,已经完全无关他对她这个人的看法,只是担心他对她作为一个医生的能力的肯定或者否定。
似乎如今,程学文是唯一一个有可能给她肯定的评价,且又说话有所分量的人了。
在从前,程学文从来都说她在实习生中,表现出类拔萃,不仅是这一届,便算是跟上几届的学生比,也都算得上优秀,那么,现在,也许,他不会因为这一件事,跟其他人一样,将她做医生的能力,全盘否定了吧?如果……他因为所有其他人对她的否定,而也否定了她呢?
心里如窒息般地绞紧,然后,在那一瞬间,叶春萌决心为自己解释,为自己做医生的能力分辩,为自己的坚持做努力,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抓着自己的白大衣,深深吸了口气,望着程学文说道,“程老师,今天下午……”
程学文摆了摆手,摇头打断她,“不必说了。”
叶春萌望着他,揪着白大衣的手,抑制不住地抖。
“这段时间,你想必受了不少委屈。我虽然没有具体了解,不过可以想象。”程学文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瞧着她的目光是温和的。
叶春萌的鼻子一酸,多日来似乎在责骂和冷淡中已经失去工作能力的泪腺,突然间似乎有复苏的迹象。她低了下头又仰起脸,毕竟还是把眼泪克制了回去。
“我想大部分时候你是被冤枉了吧?比如今天?”程学文看着叶春萌。
“我……”叶春萌抬起头,方才想要解释的话,却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很不公平。原则上,我应该说几句话,替你主持这个公道。”程学文皱眉叹了口气,“但是我没有,以后也不会。”
叶春萌呆呆地望着她,半天才道,“是我的错。大家生气是应该的。”
“你的错?”程学文摇了摇头,“这件事其实没有谁绝对的错了,但是结果,对很多人都不公平。对有些人格外不公平一点。人么,谁能没有情绪?到了这时候,发泄起来,也就难想到是不是公平合理了。”
“没关系。”叶春萌低声说,低头瞧着地面,半晌,才继续说道,“只是程老师,我很想,我非常想,”她喉头哽咽,似乎说话格外艰难,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想做个临床医生。我很多不好的地方,我会改,会尽最大的努力,做个好医生。”她说完,迅速地低下头去,用手背在眼角胡乱抹了一把,低声继续说道,“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别不教我,别不让我做医生。”
“不让你做医生?怎么会。”程学文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呵呵,其实我本来想,让你这两周提前去转门诊,躲远点能好一点,不过既然这样,”程学文站起来,“你这么想的话,还是就在病区。护士说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总会说烦了,没有事儿永远过不去;老师不主动教你,你可以问,问一句答半句你就问两句,问一次没有给你讲清楚你可以问两次三次,你要知道,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真的决定让你做什么不做什么。”
3
窗外天色渐暗,韦天舒把俩脚架到办公桌上,抱着饭盒啃猪蹄。老婆亲手做的辣腐乳猪蹄,湖南家乡菜,味道口感都刚刚好。老婆最近对烹饪的热情高涨,其实应该说是‘对他好’的热情高涨。那点儿家家都有,千古传承的婆媳矛盾,在韦天舒正确巧妙的引导下,起到了它本身蕴含,却被绝大多数人忽略的正面作用,成了一个巨大动力,激发他老娘和他老婆俩人不知不觉地鼓足干劲,让自己成为‘更爱他’‘对他更好’的那个。
猪蹄很香。韦天舒啃完最后一块,正意尤未尽地仔细舔着手指头,电话响了,院总请示,说有三个病人明天都可以出院了,空出来的床,是把没住进来排着队的收进来呢,还是您先把一病区三病区压着的该轮到手术的病人做了?
韦天舒眉头一皱,“一病区三病区压着的病人干嘛我做?压着病人这事赖我么?”
院总嗫诺着道,“那天开会,程大夫不是说……”
“程大夫说?”韦天舒心里的火苗腾就窜上来了。心中暗想以前没觉得这小子这么没有眉眼高低,然后,立马醒悟过来他住院医时候是程学文带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程大夫暂时负责调查小组事宜,有说暂代周大夫的一切职务么?这是哪天开会宣布的,怎么没通知我?如果暂代科副主任,那手术是不是也都暂代过去,干嘛安排给我作?”
那边静了有一分钟,然后小心地道,“那我,安排新病人进来。”
韦天舒冷冷地道:“进什么进?这现在乱哄哄的。又不是说没查咱们病区。指不定明儿就查出谁什么地方有问题要审查呢。收进来也是压着,压着就挑毛病。”
韦天舒说罢,也不再等那边说话就把电话撂了,没好气地把啃剩下的碎骨头丢到垃圾筐里,看看表,刚好也到了下班时间了,把白大衣脱下来换了衣服,才拉开门走了两步,就见程学文迎面走了过来。
韦天舒翻了翻眼睛,抱着双臂靠在门上,心里打定主意,调病人和换点名手术的事儿,就不答应,如果他居然敢摆出代理副主任的架子跟自己多罗嗦,那可就要痛痛快快地挖苦挤兑一番,别他妈的猪鼻子插俩跟葱,就装象了。
“耽误你5分钟。”程学文看了看表,“进屋说?”
“就这儿说吧,什么指示?”韦天舒笑嘻嘻地瞧着程学文,“耽误我没事儿。你最近才是真忙。咱尽量快点儿,长话短说。哦,如果是为调手术安排,那不用说了,最近太乱,我怕出娄子,自己定下来的手术都想尽量地压,这能力有限,实在难以再加负了啊!”
程学文就也在门口站住,点头道,“你觉得不能再加就不要加。你说的对。这段时间大家求稳为主,不要好心惹麻烦。我病区也是除了急诊收上来的,尽量不收新病人。”
韦天舒听了一时愣住,程学文继续说道,“哦,你是说,我上次说到2病区可不可以接过来一部分手术的事儿?是这样,当时周明想把几个暂时做不了,他担心万一这拨事情拖太长,中间会有变化的病人,或者是外地病人又家里实在困难,拖不起的先调配一下。我本来答应接过来两个,没想到上面让我协调这件事连原本我病区的手术都压下来了,所以才问问你。”他说着笑笑,又叹了口气,“这当口我绝对不会加班做。病人如果急,只能讲清状况联系转院,转不了,也就只能如此。经济困难也没办法,现实情况如此,咱们无能为力。”
韦天舒瞪着程学文,眨巴了几下眼睛,转身推开门往里走,坐在办公桌上,程学文跟着进去,带上了门。
韦天舒冷着脸不说话,程学文拉过一把椅子靠墙坐下来,说道,“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我不算太了解周明,我现在不太清楚,他究竟想怎么样,是真就想这么硬顶下去?也不是不可以。这事早晚会过去,两会一结束,媒体会有其他的关注点。归根到底周明也没有什么原则上的错误,最后不过不了了之。只不过,现在如果快点解决了,咱们少被折腾一段时间,住院病人,更安心点进手术室和尽快出院,对周明自己的今后,显然也可以减小影响。”
“还是你识大体啊!”韦天舒挑起眉毛讥诮地瞧着他,“你这不挺清楚么,哪有不清楚?”
“你觉得周明不识大体吗?”程学文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瞧着韦天舒。
“什么意思?”
“这些周明不会不明白。只不过他或者自有他的理由。”程学文淡淡地道,“让他觉得,尽快结束这个混乱,大家早点安生,他以后往上走的前途都够不重要。我跟他确实没这个交情聊聊心里话,所以问问你。”
“想得可真周到。”韦天舒啧啧称赞。
“这事儿轮到我手里了,不周到成么?”程学文似笑非笑地瞧着韦天舒,“是这样,事情已经出了,愤怒也没用委屈也没用,对所有人完美的法子,我想不出来,但是尽可能地对各方面减少影响的法子,还是有的。他愿意配合,是个做法,他如果确实因为什么其他缘故,对这些全不在乎,那是硬着头皮拖冷了的做法。我也没想一定要说服他照我们安排好的配合,但是想知道周明的意思,少做点无用功。”
韦天舒垂下眼皮,扯过一张白纸,随手撕出了一个类似京剧脸谱的形状,接着,又是一张。脸上讥讽的笑容渐渐隐去,却并不答话。
程学文也不着急,拿出手机来查短信留言。
“避免纠纷和抢救病人,对你,哪个重要?”韦天舒终于把手里几张撕出来的脸谱揉成一团丢进纸篓,盯着程学文问道。
“都重要。”程学文微微皱眉,“能一致最好,不能一致……”他沉吟了一下,坦白地答道,“我不会为了一个病人,打破现有规则。第一位当然是保护自己,第二,我从理念上也不支持为了一个病人破坏规则。任何现有规则,都是保持现有平衡的需要,为了更大多数人制定的。没有任何规则可以做到对百分之百的人适用和公平,可以从教训里改进,不该由任何人因为个例因为感情而打破。你说呢?”
“嘿,什么他妈应该不应该的,我没想过这么多,保护自己当然最重要。把手术做漂亮利索了是我自个儿的乐儿。救死扶伤高于一切? 那是美好愿望,是理论。实际还不就是 尽量,能救就救,不能救也犯不上跟自己过不去。就算年轻时候过不去,现在也不较劲了。人就是人, 不是说穿上件白衣服就变成天使了,就算别人这么忽悠你,你也得赶紧俩嘴巴把自己打醒。可是,周明……他就认真觉得什么也不能放在救死扶伤前面。他这么多年都这样,机会不错天资又好,尽心竭力,别人计较的好些事儿,他又真不计较,这么多年,我想他也觉得自己算求仁得仁?好,现在,铺天盖地,就为个屁大点儿的人情,就把个一直以天使标准要求自己的人贴上魔鬼标签,突然间他就成了没有医德的代言人,就是引起医患矛盾的根源了。”
韦天舒一撑桌面跳下来,叉着腰在屋子里兜了两圈,在程学文跟前站定,“解决问题解决问题,”韦天舒冷笑,脸上居然带上了从所未有的悲愤神色,张开双手,仰头望着天花板,声音有些发涩,“对你对主任对上级领导同志,平息纠纷减少损失挽回声誉就是解决问题,但是对他,真是靠公关手段挽回名誉甚至推卸责任给下属了,就能把他的问题解决了么? 他的问题,真就是名声和能不能当上全系统最年轻的大外科主任,以后能不能做副院长院长外科协会挂个什么荣誉称号吗?”
程学文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没有说话。
韦天舒大步走到窗边儿,背对着程学文继续说道,“谁都想往上走,但是都有轻重。在我,往上走就没有抽功夫打牌陪老婆孩子甚至做人不用那么圆滑说话不用那么顾忌重,在周明,往上走,就他妈的没他脑子里那点儿坚持重。我也不知道他是经过这事儿总算给洗了脑,还是接着偏执到底。可是说实话。我以前老挤兑他,可这会儿,我也说不上来,”韦天舒长长地吸了口气,自嘲地笑笑,“我突然有点儿怕周明跟以前不一样了。”
程学文站起来,低头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再和韦天舒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招呼,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儿科大办公室,林念初一手抱着小白菜,一手拿着自己的论文草稿看,小白菜时而揪住她头发往外扯,时而咿咿啊啊地喊叫几声。每当他扯得实在狠了或者喊得声音实在大了,林念初就站起来,颠着他走两圈儿,嘴里宝贝乖乖地哄着,手里却还拿着稿子,目光也还在稿子上。小白菜或许是发现揪头发捏耳朵拍打她脸以及叫喊都不能引起她全部的注意,终于对她的敷衍忍无可忍,嗷地一声使足气力哭叫出来,林念初一个机灵,手里的稿子掉到地上,双手抱紧他,赶紧脑门顶脑门地亲着,嘴里念叨,“怎么了怎么了,宝贝儿怎么了? 饿了啊? 要吃吃是不是?”心里正琢磨是不是到新生儿那边要点儿配方奶来先对付了小祖宗,办公室门被推开,程学文走进来,边走边说,“临时有点儿事。小子饿了?”
林念初也顾不上回答他,尽着哄小白菜,到得小家伙的鼻涕眼泪涂了她一脸,哭声终于小了,林念初闭上眼睛吐了口气,回身对程学文抱歉地道,“他就是得让我俩眼睛好好地都盯着他。”
“小时候可不都这样。”程学文笑着从门后面帮她把大衣拿了过来,“走吧,我把你们送回家,然后去霈霈家把老太太接来。”
“这样真的合适么?”林念初犹豫地瞧了他一眼, “还是我自己去吧。唉,真是,你中午约我晚饭,我就一时没过脑子又都倒给你了。”
“我去准没问题。”程学文笑,“你忘了当年霈霈她老公追她还是我托你给传信? 我们俩发小儿,住特近,我爸妈一赶一天值班我就去他家混吃喝,还一点儿不客气,他妈特高兴,说吃饭好的孩子脾气好! 干脆后来做什么好的都叫我去。”
林念初扑哧乐了,又叹了口气,“又为难你。”
“为难什么啊?”程学文一副惊讶样子,“我刚打电话,老太太直说,哪天来家吃饭! 我还记得你爱吃啥呢!”瞥了她一眼,微笑道,“我跟她解释了几句,跟她说,我们当大夫的,就是职业病。老太太昨儿一晚上其实气儿也消了,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关键是,”他故意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想想霈霈那脾气? 老太太就是一时火头儿忘了。回去对着就想起来,怎么跟你那边也还有钱赚,又真喜欢孩子,还躲开媳妇了,也等着台阶呢。我啊,这是好差事,跟你们俩边讨好了。一边儿欠我一顿饭。”
林念初上下打量他,他只是笑呵呵的,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笑了,
“好,周末你就到家来,我们一起请你吃饭好了。”
上车还没3分钟,小白菜就把脑袋搭林念初肩膀上睡着了,程学文问了两句要不要把暖气开大点没听见她应声,从后视镜看过去,才见她脸贴着小白菜脑门,也睡着了;他把音响的声音调低,暖气开大了一点。还在高峰时段,路上很堵,烦躁的司机们互相按着喇叭发泄,他倒是不着急,堵在路上,方才韦天舒说周明的那些话,突然不自觉地钻进脑子里。“伤于苦执?”他低声自言自语,然后,不自觉地再从后视镜看着自己车后座上,林念初抱着小白菜熟睡得很踏实的样子,忽然,心中有瞬间甜美而饱满的幸福。
“伤于苦执?”他再度略微茫然地轻轻自言自语,随即,又自嘲地轻笑,摇头,再从后视镜看过去,心中那种甜美的幸福依然那么饱满。一定是‘苦’执么? 又谁言是‘伤’? 若真的全都是苦,谁还会执着到受伤呢?
外面拥堵嘈杂依旧,他忽然觉得心里特别平静安然。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跟等在外面的家属交代完,就径直去小卖部买了两包烟揣在兜里往医院楼后面过去,在花圃的水泥台坐下来,点烟。
一根吸完,再准备点第二根时候,听见有人叫,“周老师。”
周明看循声看过去,刘志光站在不远处。
“什么事儿?”周明把烟掐灭。
刘志光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仰着头看着他,犹豫着道,“他们让我,让我来找您,让您别抽烟了,回去,回去一起吃饭。”
周明皱眉,才要说话,刘志光又说,“我看着您已经抽完一根儿了。刚才没来打扰您。您别抽太,太多。”
“你……”周明心里烦躁,想着怎么把他打发了,朝他看过去,却发现他满脸坦然的真诚。
“周老师,真的。烟不能当饭吃啊。”刘志光认真地说。
一病区护士台,方才跟周明上手术的主治刘远,李波,陈曦都没走。
“你觉得刘志光真能把周大夫叫回来?”李波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
“那你说,是你能还是我能?”陈曦耸肩膀。
“这……”
“你我现在都不大敢跟他说话。”陈曦撇嘴,“让个与众不同的去,没准还行。我瞧周老师就算火了都不好意思跟他发,就算发了,他也不见得觉得难受,兴许发过了脾气就还有点歉疚,就跟他回来了。”
李波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曦,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抬头,却见楼道门打开,刘志光跟周明一起走过来了。
第四节
周明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同事?下属? 朋友? 甚至……战友?
这些人拽着他来吃饭喝酒,这些人。他以为他们会劝他什么,但是没有,他们只是嘻嘻哈哈地点菜,嘻嘻哈哈地讲那些精致或者粗俗的笑话,到现在,已经一斤白干儿,半箱啤酒下去了,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像是要劝他。
护士长从脖子红到耳根了,托着额头晃着杯子。她比他大了七八岁,从他实习时候就在一病区,当时已经是资深护士了,从来都是大姐派头。开始,他任何一点儿差错,遗漏是毫不客气的呵斥数落,到很快再难挑出毛病,对他过于较真过于认真忍不住的劝说,到发现某个砸锅卖铁来北京看病的病人的丈夫孩子居然在他办公室打地铺住下了,搞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一片狼藉时候的一声叹息。她没跟他说什么,却在那个病人终于出院的当天,他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把他的办公室清理得如前的干净。护士长这时候已经是他的下属,然而他从见习生实习生一路到病区主管科副主任,除了交代工作的时候,从来就不觉得她是下属。护士长儿子打了预防针之后来了,一一地叫人,他相当自然地就跟小孩说,叫舅舅。护士长翻了一眼,什么舅舅,叫哥。大家都狂笑,周明尴尬地摸头,然而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得特别柔软暖和。
许护士从前在聚会上很少喝酒,今儿却上来自己满上了一钟白的,朝周明举了举杯,几下子就干了,又满上。她从前说不喝,没人敢起哄劝,今儿可着灌,李波老江他们都有点儿惊诧,李波嘀咕了句许姐闹半天是海量,可也还是没人敢接着起哄。她是手术室护士里出名儿能干,脾气也是手术室众多泼辣脾气的护士中最泼辣的一个,现在还会因为韦天舒填手术室使用登记时候写错时间,揪着他耳朵敲他脑袋把纪录戳他眼前让他查。周明没有韦天舒那个跟人打交道的本事,对许护士这样脾性的人是当真心里发怵的。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求许护士‘破例’夜里开手术室时候,自己心里当真是没半分把握,论交情没有,论资历,自己也还刚刚破格提了副主任,当时尚还不是病区主管,他做足了准备她摆出规矩给他张冷脸丢给他俩字‘不成’。
那是个农民工,在北京拼命干了几年瓦工攒了些钱,原本打算带回家过点舒服日子,结果只能拿来治病。他不舍得,可是胆结石发作一次又一次已经快要了他命。他听说要手术时候,不自觉地把手搁怀里,紧紧地攥着他那包用旧绒布包着的辛苦钱,生怕被强盗抢去似的,一下儿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那就做,快做了……做了就彻底好……别疼一次也得打点滴花好些钱。
周明看了他良久,一时间竟然没法跟他解释病房的病床有多紧,手术的队又已经排得多长;他结石发作胆绞痛频繁,每次发作抗炎治疗药费治疗费对他而言也确实是个不小的数字。周明不知道跟他解释现实情况他懂不懂,但是无论懂不懂甚至理解不理解,现实就是,他没有任何公费医疗和保险,多耽误几天,就把他的辛苦血汗钱花得更多些。他说的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夹的方言,周明很熟悉,那是他小时候,父亲下放的地方的方言。父亲意外去世之后,堂叔还没把他送回北京的大半年里,有许多讲这样方言的人,把家里不多的干粮分给他一块,衣服分给他一件。他已经记不全所有人的名字,但是记得住那方言的调子。
周明终于还是没有解释,自己硬着头皮把他收进来住院,手术前却没安排进病房,检查期间就在急诊楼道加了个轮床,倒是把那几天的床位费都省了。然而拿着自己的手术安排带教安排门诊安排反复琢磨,除了夜里加一台,实在是插不进去了。他只能去求让他心里最发怵的许护士,说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心里着实 紧张,待将苦衷讲完,他手心里居然攥出了汗,抬起头见她的脸色并不算太冷,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当算给我个人情。
“给你?”她挑挑眉毛,仿佛有些嘲笑地瞧着他。
周明说不出话。
许护士撇了撇嘴,撂下句‘下不为例’,竟然一声抱怨都没讲,就转身去给他安排手术室了。
周明没有‘下不为例’,且每一个下一次,都还厚皮厚脸地去找脾气最大,说话最算数的许护士,从第二次开始就说是‘最后一次’,他说话的神情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到嘻皮笑脸谄媚奉承,她对着他从冷板着脸到皱眉埋怨到敲诈请全组护士吃饭到无可奈何地嘱咐他,做完太累了就跟休息室凑合睡一觉,别夜里眯眯登登地开车,也别老拿烟吊着。
周明很多次想正而重之地向许护士道个谢,但从前太生,尴尬,后来,再说多谢,倒真的怕她翻脸了。
老江量大。一杯杯地灌下去,脸还没变色。周明叫他江老师。只是,‘江老师’是公社社员举手表决代替高考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12分的勤勤恳恳拼搏努力,把回炉再教育撑下来了,但是却越来越难适应这些年医学技术飞速发展,对医生的越来越高的要求。
周明记不住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江看他的目光已经从和气的赞许变成了有些卑微的询问,称呼从开始的小周变成了周大夫,而他和老江之间,由老江教,变成了他从旁监督和指示。很多个已经下班的晚上,特地收了手术,他带着老江上,有时候累了,看见老江依旧迟疑畏惧的目光和不规范的操作,忍不住出声呵斥,而手术完,蓦然间看见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想到从前自己跟林念初吵架之后‘无家可归’孤魂一样地遛达,被老江领回家,吃上了他亲手做的喷香的排骨面,听他跟他媳妇一起劝解讲述‘家和’之道,就又觉得惭愧而心酸。
不久前,老江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考主治医生的机会中失败。李主任和周明都尽力跟院方协调,老江即将调到院办公室了,待遇不错福利保持,老江直劲儿地说谢谢,只是眼里深深的遗憾和失落,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前天,病区的同事凑份子买了电器城的礼物卡,只这告别不是‘高升’,大家不能热热闹闹吃饭喝酒地送,谁都觉得尴尬。护士长说她去,周明说还是我去,走到门口,看见老江正蹲在大办公室属于他的柜子前收拾东西,散乱的书籍堆在地上,老江手里拿着一个装了整套手术刀的布袋,反复摸索端详。
看见周明,老江站起身走过来,狠狠地拍了下他肩膀,瞧着他,眼睛有点红。
“你行!”老江说,“我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成,可想想周明也叫过我老师,我教的他基本无菌操作带手套穿手术服。心里,心里还挺得意,”他眼里充泪,声音梗住,停了好半天,再又使劲拍他周明的肩膀。
老江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把那个装了手术刀的布袋郑重地双手递到周明手里,“当年张教授说,他拿这套刀,做成功了他这辈子最难的一次手术。他送给我,说是幸运刀,鼓励我能赶上来。我辜负了。我送给你!你才是最最衬的一个人。你别理现在那些苍蝇瞎嗡嗡。你就是个好医生,咱病区,咱科,最好的一个。这苍蝇,蚊子,蟑螂总有,拍不完,但人还是得该怎么活就怎么活着。”
周明接过来那个布袋,说不出话,原本在心里酝酿良久的几句开导几句祝福变成了一声----‘江老师’。
周明知道,那也许是最后一次叫他老师,却是最虔诚最感激的一次,并且头一次,在叫他老师的同时,正重地给他鞠了一躬。
刘志光两杯啤酒下去,说话已经比平时越发结巴了。他结巴着,试图劝别人少喝酒,喝太多不好,自己却越来越晕呼。周明对他有许多遗憾。
理论操作基本功考试之后,周明拿着刘志光的成绩犹豫了许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因为他是刘志光,自己跟自己比,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进步,出于鼓励,手抬一抬,给个更好看些的成绩,算做给他这段努力的肯定和鼓励?
跟程学文韦天舒一起重新审成绩的时候,到刘志光这里,周明停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沉吟着道,按照我看,所有不规范都像我扣其他人那么扣分,他依然是不合格,但是他真的进步太多了。如果给出不合格的成绩,后面他可能就更没有信心,更糟糕;我想是不是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提到至少及格的水平? 想想他高考,考了三次终于考上了……
韦天舒立刻靠了一声,说没完了? 你还没完了?! 你手把手带过他没有? 你带教时候对他特殊照顾过没有?你还鼓励他? 他已经是个一门心思往前走的黄牛了,你还要把他变成犀牛? 然后看了眼周明满是犹豫的纠结的脸没好气儿地道,你对临床工作执着热爱我理解,你崇尚努力坚持我也理解,这轴人看轴人特别对眼,我也知道,问题是,你不能光看见他轴,就觉得他是你;你不能因为他轴,就忽略他跟你,跟其他又轴又能成个出色的大夫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得得得,我才无所谓呢,这分数又不真影响分配,就影响,你要照顾一块朽木,我也都给你面子,绝无异议。
程学文却笑了,说我也没有异议,本来操作打分扣分都有主观因素,按我的标准你打出来的分数都可以往上加,按我的标准他就过了。不过怎么都好,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稍微好看一点,让他以后努力的时候多点信心,也许会顺利些,如果坚持绝对的同样标准,也无不可,这个分数就是对他前一段努力的一个回馈,也许对于他以后的选择,有帮助。无论如何,是不是坚持做外科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肯定不会能留在我们教学医院,省级大医院也难,但是他的理论水平加上我们学校的牌子我们医院的转科经历,去外省基层医院外科,应该没问题。他如果非得这么做,然后一点一点地努力,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三十岁甚至四十岁时候就达到周明能给出优秀成绩的标准了。
“三十岁四十岁?”周明皱眉问。韦天舒放到明面儿上的挤兑他无所谓,然而程学文的这句话里有话的言语,却让他听得刺耳,加之这些日的烦躁,周明觉得头发根有点树,近乎想要翻脸。
周明跟程学文虽然从大学就是同班,但是性格上都说不上热情,工作中又主攻病种不同,先后出国进修的时间段也岔开,始终没有过过多接触,加之因为林念初的关系,周明固然不觉得自己跟林念初的问题有程学文的贡献在其中,然而旁人总是会议论,心里难免对程学文的长达十数年的温吞颇不以为然;对于周明而言,喜欢就是喜欢,当年回答不支持他立刻结婚的科领导‘你们还年轻,又分同一个医院了,着什么急非得结婚’的劝告,答了句‘婚姻是给爱情唯一算得上真诚的交代’,一时成为经典。他瞧不上程学文对念初的态度,若真喜欢,当年有的是机会摆明车马地把她抢过去,不至于大男人一个,喜欢了多年连句表白都没说出口过,搞得旁人都议论纷纷,林念初却愤然说旁人无聊庸俗不理解他们从小的纯洁友情,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这一点上周明绝对相信林念初的脑子单纯---鲜花下跪宿舍楼下弹琴的追求者太多,林念初的心里,大概情书一万字以下绝不能算追求,连喜欢都没说出口,怎么可以算喜欢? 可是既然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她已经嫁人,你程学文就不要再惦记,如此这般实在让人腻味。这就跟他跟处理工作时候的风格----从来没有鲜明的意见,一句话总是说7分留3分一样一样让人别扭。
程学文关于刘志光的这番说话,一如他对待任何其他要讨论的话题一样,真正是纯‘建议’,而在这个周明本来就烦躁的时间里,在这让周明确乎难以决断,没有绝对信心的事情上,实在让他觉得是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淡淡讥讽的推搪。
“不可能吗?”程学文淡淡笑着瞧着他。
“废话!三,四十达到合格……”周明是真有点火了。这一段日子,他亲眼看着刘志光的努力,手把手地带他,手术间隙,听他结结巴巴但是满怀尊敬地说起来当年魏大夫的一切,那样执着,那样向往,几乎是他十多年的带教中,从所未见;而这孩子执着的向往的,又偏偏就是他自己心里最宝贵最珍重的。
不是每个医生都能理解病人的心情,只有经历过病痛,或者经历过亲人因病痛而离开自己时候的彷惶绝望无可奈何的人,才能体会。刘志光经历过躺在床上的绝望所以对于治病救人如此执着;他经历过父亲重伤无救,母亲重病而去的绝望,所以执着。对这个执着的孩子不能放手的愿望,他怎么能够不呵护,不痛惜? 如何能容别人拿这样的语气来嘲笑?
“不是废话。”程学文收敛了一下笑容,“八股文似的文化考试要用三年的时间达到跟他现在的同学勉强拉齐步的水平,周明,你说,在生命科学这样严谨之外,尚需灵感的领域里,他需要多少年,才能达到你周明认为可以治病救人的水平?”
周明愣住,半晌皱眉说道,“你觉得他做不到,兜那么大圈子干嘛?”
“谁说他做不到?”程学文摇头笑,“但凡认真做一件事,他又不是傻子,作不到专家的水准,做个合格的外科医生,总能做到。他花三倍的时间高考成功,没人能说他不能花五倍的时间达到某个水平。至于值得不值得,不是你说我说,他说值得就值得,他说不值得就不值得。”程学文说到这里停住,瞧着周明,“有时候爱护不见得是替别人做决定和选择,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哪怕错了。这是---尊重。”
终于,周明还是没有抬这个手。
也许,坚持绝对的公平,不仅是给别人的公平,也是给他的真正的尊重。但是在给出考核成绩那天,周明竟然难以面对刘志光的眼睛。
第五节
拿到了考核成绩的那天,查房之后,刘志光要请一天假。周明立时觉得他这是在闹情绪,几乎冲口而出跟他说,男子汉,对自己的选择要有担当,无论如何,也要有始有终地把在外科的轮转完成,然而想起他一贯的努力,又替他难受,挥挥手,连理由都没问便就准了假。晚上夜班,周明被叫下去看个怀疑是胰腺炎的病人,却一如从前地看见了刘志光,他在耐心地在给不需要缝合的病人清创,开破伤风针,然后不厌其烦地嘱咐护理的注意事项;外面急救车风驰电掣地到了,门口分诊护士高声地喊人帮忙抬轮床,才给一个病人指点了去治疗室怎么走的刘志光,赶紧就往门口跑过去了。
急救车送来的病人不是外科的病人。周明却没有立刻上楼,站在楼梯口处,看着刘志光跟导医一起把病人从担架上过到轮床上,送进抢救室,在门口帮忙挡着想往里进的家属,给家属解释状况,待这一阵混乱过去,恰好一个病人拿着单子四处问急诊b超在哪儿,刘志光说了一通那人还是茫然,他便领着那病人一直走到楼道口,指着前面说往前走过了治疗室左拐第三个门就是,会有人排队,然后站在当地,看着那人往前走,到对的地方拐了,才回转身想往回走,一抬头看见周明在楼梯口站着,犹豫地叫了声,周老师。然后,心虚地低下头去,一脸惭愧地低声说,“我又作了没用的事。”
“什么?”
“不做大夫做社工。”刘志光头低得更低,声音也更低,“您说过我一次。”
“我说过你?”周明茫然地问。
刘志光低头瞧着地面不说话,仿佛在等待他的喝斥似的,过了半天没有等到,抬起头,望着周明说,“周老师,我……我也想干大夫的事儿,不过干不好,还给别人掺乱。您,侯老师,李老师都花好多时间教我,他们都说,这个功夫,10个病人都处理完了。”
周明摇头道,“不能这么说。谁都是从生到熟,教学医院,教学跟临床并重。”
“可是我,”刘志光犹豫着,停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好像真的做不大好,我说不出来,我在下面练习,很多次,拿猪皮,海绵缝,在床栏,桌子腿上打结,吃着饭也练,睡觉前也练,总是练,可是一到病人身上,就,”他抓抓头发,用了一个周明用的词,“就走样儿了。”
“你怎么就不能突破这个关口呢?”周明说得有点起急,“你说,这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按说,有了几次,就应该习惯这个感觉,要有自信,你没有自信你怎么都得走样儿。”
“我,”刘志光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下去。
“你说,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没有自信?是不是老师,尤其是我,脾气太不好?”周明拽着刘志光胳膊在转角背静处的楼梯上坐下,“你害怕?其实韦大夫比我会讲,不,要不我把你调到三病区程大夫那边试试?”
“不是!”刘志光使劲摇头,“我没有怕您!没有怕您骂。我知道您说我们是为我们好为病人好。”
“那你,怕什么?”
“我……”刘志光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半晌才道,“我怕病人疼。”
周明愣怔地瞧着他。
“我扎过很多针,真疼。”刘志光低声道,“我拿着针,碰着他们皮肉时候,就想起那些疼。忍不住就想起来。”
“疼,是为了治病。”
“我知道。”刘志光的头垂得更低,双手夹在两膝之间,“可是,我忍不住会想起来,手,就抖,就会让他们更疼。我做不好。”
“你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周明沉吟着说,心想,也许是该跟他解释一下考核的分数,正想着如何措辞,能够不打击他的信心,又实事求是,便听他继续说道,
“可是我,就是手笨反应慢。好些事儿也都是。别人练,练3次能练好了我就差不多得练10次。这个,这个根背考题不一样,多练一次,病人就多疼一次。我,我做20分钟,萌萌4,5分钟就做完,别人也都很短,病人就少疼。我想,他们都,做那么好,能让病人少疼,还是让他们做好了。”
刘志光神色间有些遗憾,有些难过,但是却带着很认真的坚持。
周明只觉得胸口仿佛堵着什么似的,一时间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只缓缓地把手搭在刘志光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可能我真的,”刘志光皱着眉头思索着,“应该做个社工。陈曦说,西方国家都有,香港也有。有社工,病人就踏实些,大夫也轻省些。”
“可是中国的医院,”周明苦笑,“并没有社工。”
“有松堂临终医院。”刘志光的眉宇间仿佛有了一点光辉,“那里的病人是,不会,不可能再康复的病人。可是也需要医生,那里的医生有点要做临床医生的事,可是也,有点像社工。”
“临终医院?”周明喃喃地重复,他知道松堂临终医院,但是从来在心里,并不觉得那可以称之为‘医院’。医院应该是为康复而战斗的地方,至少是为了这个目标和希望,一个在沉寂中等待死亡来临的地方,能够称之为‘医院’么?
“我考完试那天,我觉得,我还是做得不好,我很难过。我觉得我什么也做不好。”刘志光抬着头看着远处,“但是陈曦来找我,陈曦,她说11床肝硬化末期的大爷又不肯配合了,她说,我们都不行,你来试试吧,你行。然后我就去,然后我,陪大爷说了好久的话,慢慢就把常规检查都做了,把血也抽了。大爷也,也平静好些,他不是胡闹,不是故意难为咱们大夫,他病治不好了,害怕死,很怕,又没儿女。我跟他说完话,心里也没那么难过。我忽然想,我可能应该做这个。这个没有治好了病人那么有用,可是我能做。”
“临终关怀医生?”
“我也没有特别想好。”刘志光有点犹豫地瞧着周明,“可是我今天,大爷从我们这里转到松堂临终关怀医院。我答应他一定陪他过去,所以今天请假陪他过去。我看了那里,那里病人,跟大爷一样,永远不会康复出来了,可是还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我还跟那里的大夫聊天了。他们很需要人。”
“你今天,是去陪11床去松堂医院?”周明心里猛地一动,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只是拍着他肩膀。
“周老师,您会失望吧。您教我那么多。”刘志光惭愧地低声说,“还有魏大夫。我很想做像你们这样的大夫。让病人康复。可是我觉得我不成。很多别人都比我成。我笨,就做,做大家不想做的这个事。总也需要人做的。”
“失望?”周明摇头,再摇头,吸了口气,“刘志光,不管你以后终究作了什么,我都觉得,你学得很好,你学了我想教给你的,你学的,比我教给你的,要多。”
桌上已经杯盘狼藉。陈曦在教给刘志光玩‘小蜜蜂’划拳,刘志光似乎对这项从前没接触过的新鲜玩意儿来了极大的兴趣,很认真地手忙脚乱;陈曦乐得肩膀都颤了,显然是逗他,眼睛里却已经没有了从前时候对他的厌烦和轻视;许护士忍不住凑过去了,拍着刘志光肩膀道,“这小子真逗!来来,我跟你玩一盘。”护士长低声地跟老江说话,李波满了一杯啤酒,走到周明跟前。
李波拿的是一杯啤酒。
“今儿的最后一杯。”
李波朝周明举杯。
他的脸和脖子微红,显然还有很大余地,周明瞧了瞧那杯啤酒,笑了笑。
“你的量是多少?”
“上学时候,半斤白干之后,做数学竞赛题没问题,1斤之后大概开始说胡话唱歌了。”李波笑,“自从工作,没有喝超过三两。”
二十四小时住院医,即使不值班时候,也会随时因自己病人突发状况或者临时急诊人手不够被叫回医院,要时刻保持清醒。
这是周明做住院医时候,张志祥反复强调过,周明再又三令五申地讲给李波他们的要求。
李波初入临床开始穿上白大衣实习,作为‘医生’的最初,正是周明做‘老师’的开始,他是极少数周明真正手把手从实习生带到住院总大夫的学生,更是他所有带过的学生中,最最满意,简直称得上得意的一个。
李波的笑总是温和厚道,对同事,对病人。一直如此。不管多累的时候,多乏的时候,抢救病人之后被嘉奖的时候,还是因为不足被呵斥的时候,甚至,被错怪的时候。他一直比同年的住院医多管了近一倍的床,因为能干,严谨,让人放心,因为从不唠叨,毫无怨言。对周明放下去的安排,他从来都是带着温厚的笑抬头,俩字回答,‘好的’。
周明坦然地以更高的标准要求他,以更大的责任交付他,就如同从前张志祥对自己。他看着李波从生疏而至规范,由规范而初现行云流水气韵的手术操作;抢救中,从强做镇定到能够沉着淡定地指挥护士和低年住院医,学生协同合作,隐隐然有了大将风度;病例讨论会上,从羞涩地看着桌面不敢将自己的想法怀疑讲出来,到如今自然而然地陈述诊断理由----时常便有已经不直接管床的上级们想不到的方面…… 周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偶尔看着如今新进科实习生的慌张,新住院医的生涩,他们作错事被批评之后的失落灰心,周明或者其他高年资带教医生都会半鼓励半数落地说一句,
“急什么急慌什么慌? 都是练出来的。看你们李师兄现在,他当年可也…… ”
这时候,李波会从手头忙着的活儿里抬起头,一乐。
各个方面出类拔萃的李波,是小师弟师妹看得见努力方向的榜样。
如今,突然间,要为了大局,大局中包括了周明自己今后的前途,把这个在这些年里,给了他做‘老师’最大的满足与骄傲的学生,推出去,顶一项莫名其妙的处分。
周明并非不能了解这中间的‘轻重’,然而,究竟何为轻又何为重?外面的人,不懂得,不明白,可以推一个‘无关轻重’的住院总大夫出去,免得代表了医院上层的眼光,教学医院提拔干部标准的自己蒙辱;如此,给外界一个交代,给媒体一个交代,给那些拿着报纸看两眼,想起张三传给李四,李四传给王五的医院黑幕,拍着大腿惊讶而愤慨地骂几句的老百姓,一个混得过去的交代。
可是,给一直付出最多毫无怨言的李波,什么交代?
给一直把李波作为最优秀的住院医,满以为他就要提前考主治医生,满以为他就要申报系统优秀住院医生的同事,什么交代?
给那些习惯了一病区这个学习与工作环境的公平,那些相信了他周明说的话,‘作医学生,你只管治病救人,不要去想其他’的年轻人,什么交代?
不计屈辱,不计报酬,不计名利的奉献精神就算可以鼓励新人,难道真的可以拿来要求新人么? 如此的要求,便算是日日把白求恩又或者是后来安上了这个名头的医生的事迹一一陈列,让年轻的学生激动感动一时,当他们也面对家庭的经济,面对家人需要照顾,面对跟当年同学相比,人人都会有的虚荣,有几个能把这激动感动拿来要求自己,在自己一生的职业生涯中,遵循这样的要求? 这样的要求,便算是真有人能够一生遵循一生坚持,这样的极少数人,究竟足不足以撑起这个整个社会必不可缺,跟每个人息息相关的,压力和责任如此沉重的行业?
到底是对外给一个交代,维持一个形象更重要,还是给共同在病房,抢救室,手术台,值班室,并肩工作,互相扶持的同事,下属,那些管自己叫主任,叫头儿,叫老师的人,一个公正的解释,更重要? 若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今后,便算是自己职务比现在要高,更高,便算是脑袋上顶了再多头衔,自己还能否如前那样,坦然地说出,你做好本职,该有的自然会有? 还能否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病人状况尚未稳定时候,要求最了解情况的首诊医生不许离开?
李波将那杯啤酒干了,却没就走,低头,笑,再抬起头来,对周明说道,
“6年了,跟您说话,绝大部分时候是请示工作,再或者就是聊球,再极少数是对消化科,产科,院办讽刺挤兑发牢骚,都没怎么说过别的。”
“还能说什么啊?”周明抓过二锅头的瓶子对着灌了两口,敲敲瓶壁,“我没跟你挤兑过韦天舒? 他到处吹牛海量结果跟我拼了不到二斤就趴了。”
“后来他就到处吹牛说他跟您俩人把大内科一个科毙掉了。”李波笑着,“说联欢时候,他们拿小钟,他跟您都拿瓶子。”
“这孙子就该去当小报记者。”
李波乐了,许护士在那边也大笑,说哪能小报记者啊? 太屈才了,至少是人大代表,优秀代表。
一时间,空气如凝住了一般,没人说话,笑声止了,陈曦本来夹起来就要送进嘴里的一筷子鱼,缓缓地放了下来。
“周明。”老江已经满面通红,眼睛白都有了些红丝,他当地一声把手里的杯子顿在桌上,往周围看看,“还是我就倚老卖老说,这都是”他胳膊一挥,“也不止这个,不往多了说,我敢说咱一分区,谁都知道你。对这个混帐事儿你怎么应付,你还是你,大家还是知道你。”
护士长微笑地点了点头,许护士撇了撇嘴,扬起下巴道,“不行,只一样我不干。那老东西还得有次术后复查呢吧? 我看她准不甘心在普通门诊查。别的我不管,周明我跟你说,你要是再拿你那个什么‘但凡是来看病的都是病人’的臭毛病标准,照以往凡是你手术的病人你都自己做复查的话,你看你以后还想不想求我。得,别说求我,我以后都不认识你。”
周明摇头,
“那么多医院,那么多大夫。她哪会再回来?还不得心里怕我把她害死?”
“得了。心里没数,听风就是雨瞎猜忌的,那是傻的。给人垫背自己倒霉吃亏的。就好比你病区现在闹腾着转院转不了又不知道红包怎么送把自己吓半死的那些病人。”许护士冷笑,“代表夫妇可不傻。傻她也不能一下就找准你了。”
周明愣了一愣,还没答话,陈曦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回来复查也好。我脑子里不断想象,想象各种方法能不被发现地在她脑袋上纹上‘我是狗屎’,再不然,犯在心胸外科手里,我瞅个几会,在她心脏刻个‘狼’,在她肺叶刻个‘狗’……”
许护士大笑,老江原本颇正经严肃的脸色也缓了,摇头道,“真是小孩。”
李波冲陈曦笑道,“你就打岔,影响我要跟周老师抒一下情的情绪。我刚才使劲狠灌了半天酝酿……”
“什么抒情?”周明愣怔地瞧着李波,“你……跟我抒情?”
“不行我得来点白的。”李波叹了口气,从桌上抓过二锅头瓶子,倒在杯子里约莫1/4的样子,仰头又喝了,周明皱眉瞧着他,疑惑地问,“你到底要干吗? 你……不是要辞职吧?”他说完这话,心里真的一动,如今年轻住院医生流失甚多,有下药厂赚钱的,有出国改做基础公卫的,有攒几年经验去了外国人在南方开的私家医院的,李波,英语极好,转博考试中最难的英语部分拿了全部考生的第一,跟人开玩笑去考GRE,新东方的课一次没听不过是自己背单词作题,竟然就考了2250的高分……
“辞职?”李波发愣地瞪着周明,半晌,乐了,然后又收敛笑容,认真地道“不舍得。”然后偏头似乎又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还真不舍得。”
周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情悬吊然后又放下的这忽忽数秒,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李波这一句笃定的‘不舍得’让他突然觉得,其他的,全都无足轻重,难得地起了开玩笑的兴致,
“只要不是告别致词,抒吧,抒吧,尽情,随意。”周明坐下来,靠在椅背上舒服了,笑呵呵地看着李波,“长篇短篇?”
“谢谢你。”李波敛了笑容,很正经地说,“让我从来没起过想辞职走人的念头。一点儿都没有。从来没有。”
周明微微眯着眼睛抬头,“我?”
“在你手底下干活,累,但是心不累。”李波低声说,“我们背后都希望你当头,小道消息传出来系统要破格任命几个年轻副院长,咱们医院推荐你的时候,我们都特高兴。不光咱病区,就其他病区,哪怕有多少年跟咱打了多少年架的消化科,也都这么说。我们真不甘心,就因为这一次莫名其妙的破事横出来,就……”李波摇头笑,“真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时候就是没法周全,更何况这真是我该担的责任,说到底,一定要揪出错来,就是我错。如果你非要袒护,你就是循私。我不领情。”
周明沉默了好一阵子,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
“李波,我不服从主任安排,不光是为了你。不是循私。至于你们想我能做的,”周明摇头笑笑,“我不是逃避责任,但是……我想,可能我也真的做不来。”
第六节
关于长期持续支援地方基层医院的经验体会。
这行字标在一个文件活页夹的脊上。周明微微眯着眼睛对着这行字看了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仿佛下了个决心似的,把它从书架的角落里,抽了出来。
文件夹的表面,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尘。
最后一次动它,应该已经是近两年前的大年夜,当时周明才刚从北方某县城回来,他在当地对口医院协助指导外科住院医规范化培训,因为与该院新上任主持院务工作的屈副院长和外科梁主任观念上诸多的一致,他们全力的配合,使得那一次与从前许多次相对流于表面,名大于实的‘下基层’颇有不同,很多他在从前下乡支援基层医院所见所感,发现的问题,积累的经验,反复考量之后陆续敲在电脑文档上整理到了文件夹里去的设想,这一次,终于有机会真正切实地在培训中尝试。
原定为4周半的支援时间过得飞快,临近归期,周明瞧着才刚刚铺展开来的培训,竟然舍不得回去。他知道在进行过程中,会有许多事先想象不到的难题,当地医院临床技术水平与经验,教学力量有限,进行下去,‘规范’的程度,也就有限,如果他和另外那些从第一医院下来的外科医生能多留一段时间,一定大有帮助。他也知道,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考量,解决的经验和教训,对于以后他们在其他同级医院开展与改进培训计划大有意义,甚至,在这样县城二级医院的住院医培训和临床工作中遇到的问题,跟他们平时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有许多不同,对这样的不同的认识和研究,对他们自己的教学,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补充。
临行前一晚那顿告别晚饭,北方的大众家常菜,算不得精致,酒,便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青岛啤酒和二锅头,可是他们聊到了深夜。
说到太多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再有离去的人,名字和长相,并不能清晰地留在他们心里,然而那重由那些人带来的遗憾,却没有随他们的离开而消逝,那重遗憾在他们这些穿白衣,被喊一声‘大夫’的人的心中,积年地沉淀。
一个世界卫生报最新关于健康公平性的指标,191个国家当中,中国排在第188,这与如今中国医学科学各个分科的尖端水平在世界的地位,有着太过惊人的差距----当然,公平是相对的,世界上本没有绝对的公平,且这不公平,确实由于多种因素,历史,幅员,文化,尤其是这个国家这几十年发展的特殊性所导致,且不仅仅局限于医疗服务。然而作为跟每个人最根本的生存相关的医疗,这惊人的尴尬的差距所昭示的不公平,便就让人更难以淡漠地接受。
改变这种不公平,太难,越是身在其中且为此思考,努力过的人,便就越明白,这决非哪位当权者下定决心,说一声改变,就能改变了。屈副院长笑称,自己还是一个住院医时候,总觉得主任真是猪头,若是我做了主任,那么一切迎刃而解;后来做了副主任,对于院长,甚多不满,总觉得你为何要这样而非那样,如果你听我的,那么……然而,到了如今,固然对上面的方针政策颇多不认同的地方,却没有底气说卫生局长是个草包蠢货了,唯独只有,在职权范围内,谨慎地尝试自己所认同的路,并且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这条路未必行得通。
周明听着屈副院长时大笑时叹息地说,甚少插话,然对于他所说的一切,委实感同身受。
这重不公平,太沉重,改变起来非一朝一夕,更绝不可能一帆风顺,甚至也许会错,会走极大的弯路,这比疑难杂症的研究,比一个提高愈后状况的新术式,要复杂太多,且实际上,并不真正是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甚或是一个二级医院的副院长,所能负,应该负的责任。只是,笼罩在这重不公平下面的,那些面容各异的人,时刻地以呻吟与鲜血,骨肉分离来提醒他们,让他们难以忽视,让他们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做一些自己能够做的努力。
周明所有能做的努力,便就是作为‘上级专家’,不因为自己的科研课题而推掉下去的任务。然而下去得多了,实在觉得,这一年一度或者半年一度,再或者跟各种政治形势相结合的,上级医院大夫下乡来为当地人提供十天半个月的门诊,进行一台两台或者十台八台的手术,所起的作用真正有限,再碰上务虚的领队,当地务虚的领导,人员与时间安排不当,这一番轰轰烈烈的下乡,时常就是医院门口红幅挂出‘欢迎北京专家来我院指导工作’,于是,做几台如同‘作秀’‘表演’的手术,参观的,不都是该院真正的一线大夫,最需要学习的住院医生,而是已经基本不做临床的医院领导,甚至当地报纸电视台的记者,之后总结,发言,联欢,讨论的更多的不是技术细节,而是对下乡政策的感想和赞美体会,如此这般,抵不上因为下乡而停门诊停手术的损失,甚至一定程度会扰乱了当地医院正常的工作程序。
指望大城市大医院的医生下来给当地人‘门诊’‘手术’,对于接受了手术的个体,并非没有受益,但是这里多做一台,那边就少做一台,这样的下乡,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姿态。真正能够从根本上提高的,是要提高地方医院本身的水平。不必也不可能提高到能做复杂血管瘤或者移植的地步,但是强化无菌概念,规范手术操作,做到把澜尾炎,疝,切除坏死肠段做好,才是对于他们而言,真正的意义。
屈副院长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周明说,输血不如提高本身造血干细胞的机能,俩人说完各自干了满满一大杯。然后,周明笑了,叹息,那需要时间,那不是十天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两个月能做到的。
梁主任说,其实南方有医疗系统内部已经尝试开展,大城市三甲教学医院,选择小城镇上相对门诊量大,病源充足,拥有一定想进设备,能够开展一些先进技术和手术的二级医院,这样医院承担了当地主要的医疗卫生服务,但是水平和规范化程度与医学院附属教学医院相差甚多,由对口的上级医院高年资主治以上的医生像在自己医院一样门诊,查房,带教,带手术,跟术后处理,每批人至少工作4个月至半年,甚至一年,这一批人回去,下一批人跟上,有的医院已经开展了近两年,反应甚好。
周明点头,说我们系统其实大半年前就已经讨论这个计划,基本已经要从我们三个教学医院开始试行了,只是这样长期的进行下来,人手安排颇不容易,下来的如果不是骨干,作用起不到太大,但是科室骨干,一下下半年……周明摇头笑,很坦白地说,其他的还都好说,待遇上,医院也可以安排解决协调,只是教学医院,技术学术上的竞争本就激烈,如果说主要凭自愿,你下去别人不下去,一下离开了半年一年,也许就错过了正好在此时开展的课题,一步落下,步步落下;如果说是制度上强制,别的不说,如果下来的人自己并不接受这个理念,不心甘情愿,消极怠工的话,作用也就大打折扣了。
周明说着跟屈副院长和梁主任又干了一杯,说其实我已经打过报告申请第一批下来做这个尝试,但是并不知道上面如何安排,我不是没有顾虑,但是如果上面决定让我来开始作这个尝试,那么我一定尽全力。
周明在回到北京的当天,就找出来这四五年来陆续记录收集的一些资料,加上这一次下去的许多体验设想,整理补充修改了几个晚上,统统都收在了这个文件夹里,原本准备了发言,要等院方关于派副主任以上骨干专家长期指导下级医院住院医培训的尝试方案定下来,给各级主管大夫开会讨论的时候讲,但是过了年,系统就给几个教学医院的普通外科,下达了关于开展同种异体肝移植手术课题的任务。这是标志着他们系统在普外方面水平的标志,到了科室头上,是荣誉也是压力,到了具体医生,就意味着更多,无论从哪个方面,没有一个专攻肝胆方面的优秀医生,不向往自己是被选中到课题组中的那一个。周明当然也不例外。
接到通知,周明很快被派到美国侯斯顿移植中心学习3个月,回来之后,除了日常门诊手术教学之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课题上面,之前关于与对口医院长期进行指导培训的想法,便和那个文件夹一起,搁置了。
或者人生的路总是那么难以预测。周明在临床科研教学上毫无保留地努力,是兴趣也是本能,原本没有想到太多其他的东西,然而,它们居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来了。他痴迷拿手术刀的感觉,更为了能看着躺着进来的病人走着出去而有巨大的幸福感成就感,他当然希望顺利地过职称考试,希望有作主的权力,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度按照自己认同的方式工作,却并没想到,可以走得那么顺,那么远。
也许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他的最辉煌的发挥来得太是时候。那一次被卫生部通报表彰的巨大连环车祸的抢救中,他的表现被众多上级赞赏,并且被张志祥力主上报嘉奖之后不到两个月,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机会,就那么突兀地来了。
被上上下下最为看好的全才,跟周明师从同一导师的师兄凌远,原本是已经正式下了聘书任命的外科副主任。他当时正在德国进修,原定回来后就正式上任,谁也没有想到,他却自己在德国申请了卫生经济学的学位,30的年纪,放过通向似锦前程的最好的机会,打算作学生继续读书,让这边一众人等,大跌眼镜。
关于凌远为什么作了这个决定的猜测有种种,包括他跟李主任不和,为自己导师鸣不平,包括凌远传说中‘位高权重’的父亲在官场地位微妙,前途不明,包括……包括各种香艳或者浪漫的版本,确切版本无人得知,而凌远这个决定的后果,是这两年来表现实在抢眼的周明,被一些人非常看好而让另外一些人大大摇头地,接了本来给凌远的聘书。然后,就延着许多人认为是凌远会走的路,走了下来,直到今天,距离系统最年轻的外科主任,新成立的器官移植中心主任,还就只是一步之遥,许许多多可预测的头衔清晰可见的地方。
周明的嘴角有一丝苦笑。
想不想再往上走一步? 谁能说不想? 从任何角度,任何利益,任何说法,都不可能不想。然而,能力? 承担? 代价?
他真的能做么?
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倔强而又憨实的孩子刘志光。当他一次再一次准备高考,之后一次一次在床栏上练习打结的时候,想必要做个外科大夫的信念之坚定,简直不可能容任何其他的可能存在。
这孩子终于还是放弃了,有多少解脱,又有多少遗憾? 他并不清楚。他对于行将放手的‘前途’,并不曾有那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和执着,只是,这两年,有些习惯了,习惯那些压力和责任,习惯那些挑战和荣誉,习惯了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去。
其实,退一步,何尝没有其他选择? 或者那选择才是他最初原本要做,也最适合他做的。
周明打开窗户,深冬冷冽的风鼓起了淡蓝色的布窗帘,他站在风口,方才因为酒,因为过热的暖气而略微重滞的脑子,越发清明。他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在电脑跟前坐下来,打开文档,才打下一行字,就听见敲门声,他看了眼表,11点半------如果说是病人有突发状况,这敲门声也过于斯文了。总不成是他们再又要抓他一起吃夜宵?
打开门,周明对着门口的谢小禾有些发愣。随后请她进来,心里却不甚明白。
秦牧明天就转肿瘤医院做放化疗了,至于会有什么样的效果,是专业于此的医生跟她交流的范围,于他,所能做的,无论做得好做得坏,都已经做完;秦牧公司方面由律师提出的,质疑手术的调查还在进行,专家组结论尚未得出,但是已经不少家报纸把这个手术作为印证了人大代表发言的佐证。
堪怜堪叹? 是什么利益,趋势一个最应该尊重生命的白衣天使,一个顶尖医学院为人医,为人师的青年专家,以病人本以不久于人世的生命,进行一场冷血的手术实验?
几天前,当周明看见某都市主流报纸副版这醒目的几行黑字引文的时候,在办公室坐了许久。
秦牧的手术,是在这场混乱当中,他唯一不能毫不在乎地坦然乃至鄙视地忽略的遗憾,虽然遗憾,但是他心中坦荡,却太难给外行解释清楚----哪怕是同行,也各有不同意见甚至猜测。
他想解释,想表达,想得到对方的理解和认同的。然而,手术中关腹二字出口,他就明白,他当然会尽了一切可能实事求是的向专家组提供证据,维护自己的职业尊严和科室的荣誉,但是,他却失去了跟那个痴到了想用婚姻来多留爱情一段的傻姑娘解释的底气和勇气。
一切的解释,在这样的结果面前,都没有意义。何必,再为自己辩白?
“坐。”他拉过一把椅子到谢小禾面前,自己靠在办公桌上,心里并不确定,她究竟是来做什么,是临走前留下对他的指责,还是---再徒劳地问一次,秦牧的病情? 无论哪一样,在这样一个时候,都很考验他承担负荷的能力。
“我听陈曦说你还没走。”谢小禾抬头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喝了不少酒。我觉得不影响开车,不过,”周明笑,“有制度,还是遵守吧。”他说完这话,望向面前,那个曾为了维护制度而气势汹汹地呵斥他的女记者。真的是她么? 如今安静地坐在他跟前的----病人家属?
“我想了好几天,觉得怎么也还得自己来跟你说。”谢小禾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膝盖,手里拿的是一台袖珍的采访机,摆弄良久,她抬起头,望着周明,声音有些喑哑地说道,“周大夫,对不起。我们,我,很抱歉。”
“对不起?”周明呆愣地望着她,脑子有些混乱,一时之间不明白她的意思,难道是讽刺? 可是,分明又不像,她的眼睛里,有那么多苍凉的无奈。
谢小禾轻轻地笑了笑,拿起手里的采访机,按了播放钮。
一长段背景有些嘈杂的,不止一个记者在问关于秦牧手术的问题,谢小禾的解释,然后是中间一段空白,然后谢小禾说,他自己想要跟你们说几句,我本来不想让他担心和辛苦,但是他大约听说了这件事,一定要跟你们说几句,他很虚弱,就小安你一个人进来问,好不好?
几句寒喧。
然后,秦牧的声音。在采访机里听起来,有些缈远。
我不懂得医学的对错,那个学术和技术上的对错只能由做鉴定的专家来说。不是我,更不是你们。但是我百分之百地相信,周大夫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努力,以及最后的冒险尝试,都是为了不放弃我的生命。你们说的赌博和冒险,我想,是他拿自己的职业声誉来冒险,为了再给我的生命一次机会。
我很抱歉,给他带来了这么多麻烦。如果可能,请你们不要把这个麻烦继续放大下去。这个地方有许多跟我一样渴望不放掉最后一点点的机会活下去的人,这样的麻烦,只能是把这种渴望,变得更渺茫。
周明如石化般地,一动不动地靠着办公桌。
“这里面是我们自己报社,就我先生的手术问题,对我,对他的采访。这段采访本来应该见报,却因为种种原因,被剪掉,被放置,我们社决定不继续跟进这件事情。”谢小禾闭了闭眼睛,“但是他天天问我,是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主流媒体报过了,事实澄清了,这个麻烦,这个他带给本来最该说谢谢的人的麻烦,就可以解决了?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谢小禾眼圈微微发红,
“我其实当时就明白,这么一段采访,可能只是让他心里踏实一点,我也只是想让他心里不必再为了给你们带来的这重麻烦而负疚。”谢小禾摊开双手,吸了吸鼻子,“我,我没法跟他解释行业的种种规则,种种考量,更没法把,把,把主任私下里那句话说给他,”她深深地吸气,“说,如今的社会诸多不公平,人们太多怨气需要发泄,我们要引导发泄,我们,其他部门得罪不起,医院,还得罪不起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谢小禾摇了摇头,“既然不能澄清事实,我明白在这里跟你说一句抱歉,太软弱没有意义,解释,更没有意义,但是,我想我还是要让你知道,我们真的很抱歉。”
她说罢,站起身来,轻轻地朝他鞠了一躬,转身准备出去,听见周明在她身后说,
“等等。”
谢小禾站住。
“谢谢你们,谢谢你。”周明说,“谢谢你跟我解释。我从来没敢奢望你们可以这么理解。”周明说着,低下头去,竟然觉得眼眶微热,他望着地面,很久,“这可能,比报道出来,对我而言,更重要。”
周明抬起头,冲谢小禾笑,“其实我一贯对你们行业存有偏见。只是反而到现在,我忽然想,是否许多病人说‘丧德的医生’时候的心情,就好像我说,‘胡扯的记者’? ”
谢小禾猛地回头,愣然地望着周明。
“各个行业都有行业的理想,但是实际,总是跟理想有那么一段差距。”周明笑,
“这个差距,总是让行内人觉得挫败,但是又理解,却很难对外行解释得明白。”他抬起头,笑着叹气,“但是,除却这是养家糊口至少养活自己的一份职业之外,确实还是希望它更好一点,离理想更近一点。”
第十七章 就这样长大
第一节
啊呜呀呀……
小白菜张着小嘴兴奋地瞎叫着,嘴角和脸颊上都带着些口水,两只小手乱挥,努力想去抓住舒羽拿在手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逗他的小恐龙玩具。
舒羽满脸笑容,不断低声叫着“小宝”,围着他的小床转圈儿走着逗弄着他,他的一双眼睛就滴溜溜地跟着她转。
“她跟这孩子真是投缘。”
凌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侧头看了看卧室里全心神都放在小白菜身上的妻子,转过头对坐在对面的林念初说道。
“孩子也特别喜欢她。从第一次见面很快就肯让她抱。”林念初低头,十指轻轻交叉,放在膝盖上,“原本每天我离开,都要大哭,自打舒羽上上周末住到我家去跟他相处了才两天不到,我周一上班去,他就只吭吭了两声,舒羽把他抱起来,他就也没再像平时那样闹。”
凌岳瞧了瞧林念初,笑了笑,“这么小的孩子,还不真懂得认人,谁花了功夫陪他就高兴。”
“也得要是真的喜欢他,他也喜欢的人。”林念初掠了掠头发,抬起头来,努力地挂上一个笑容,想要说得平淡些,话出口,却走了音,“你们,决定了?”
“我们是想得很清楚了。”凌岳点头道,“也都做了准备,上户口的事情已经上下打点好,养孩子的书,头几年舒羽就不知道读了多少,现在孩子小,正好舒羽做设计可以在家工作,也能多陪孩子。我们是做好一切准备的,可是,决定权在你。”
凌岳望着林念初,“我们都知道,他虽然是个弃婴,但是现在,并不是个急于脱手出去的‘包袱’,他几乎可以说是,”他停了停,笑了笑,“你的孩子。”
林念初的眉毛跳了跳,深吸了几口气,把几乎就要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
“所以我们知道,只有你觉得他会受到更好的照顾,得到更好的爱护的时候,你才会考虑让他做别人的孩子。”凌岳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厚沓文件,“这个是舒羽在妇科主要病历的复印件,从12年前开始,就一直努力治疗不孕症,5年前我们几乎有一个孩子了,但是在5个月时候还是没有留住,之后做了两次试管,都失败,她身体损伤极大。然后,这个,是我的手术病历,我不能再让她拿命拼着要生孩子了,4个月前,我做了结扎手术,然后我跟她谈了,领养孩子。我们,尤其是舒羽,非常喜欢小孩,这么多年,一直盼望有自己的孩子。我们算是,有足够的诚意吧?我们也应当算可靠。”凌岳笑,“我弟弟以前是你们医院外科的医生,我父亲跟你们老院长,跟学文的父亲,都是世交,应该还算放心?”
“当然。还没接触,大家就都说,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林念初轻轻抿了抿嘴唇,“你们这么好的条件,我还一定要你们尝试跟孩子接触看看,大家都说,我是刁难了,谢谢你们不介意。”
“这本来就是绝对该慎重的事情。”凌岳微笑,“怎么会介意?我们很感动,他是个幸运的小孩,如果我们有幸做他父母,一定尽力让他更幸福。”
林念初双手抓着那沓资料,并没有去翻,这些情况,妇科的徐医生早就跟她说过多次,今天他们将这一切这么郑重地带来,更见诚意。
舒羽以一个一直养尊处优的太太,住进她小小的公寓,打地铺在孩子的小床旁边,对小白菜的一切亲力亲为,上手也极快,显见是对于带一个婴儿,早就作足功课;舒羽是真正想做这孩子的母亲的。
除去这一切,凌岳跟舒羽的恩爱,更是比他们优越的经济条件,比他们不可能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更重要十倍。一对恩爱的父母,才会给一个孩子,最温暖幸福的家。
只是,舍不得。
怎么舍得那个小小软软的身子,在自己身上的依偎?怎么舍得那张湿嗒嗒的小嘴,在脸上如同亲吻的碰触,如何舍得每天下班,一门心思往家里赶,推开门,就能闻见那一股淡淡的奶香?
当妇科徐大夫找到她,介绍凌岳夫妇的情况,表达了他们想领养这孩子的意愿的时候,她刚刚跟护士长絮絮叨叨地又乐又叹地说小白菜。
他真聪明,会笑了,咯咯的笑,见着我就笑!一亲就笑!
小坏蛋,还会假哭!多坏啊,我眼睛一离开他,哪怕嘴里还念叨着乖宝儿---不行!他就哭!干打雷不下雨!等我眼睛盯着他了,就又乐了,坏东西!
哎呀,这孩子以后可麻烦了。你猜他最喜欢什么玩具?小恐龙!天天抱着,又啃又蹭,晚上睡觉都抱着!曲大夫给我那个,她儿子玩过的。你说这小子喜欢什么不好他喜欢恐龙,还是别人玩剩下的!太不吉利了!
听徐大夫介绍凌岳夫妇,他们的可靠,他们的诚意,他们---他们如果真的收养小白菜,那真是他的福气!
她呆呆地听着,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不,找领养是那时候的事了,现在,他是我的孩子。他现在是我最亲的人。
然而,毕竟,是没有出口。
她一直在想破脑袋地想找到门路,给小白菜上户口。
他一天天长大,开始乱喊乱叫,几个月,就会到了叫爸爸的时候,再过一年,两年,就会到了问妈妈各种问题的年龄,她一直心里隐约地不安,如何,跟他解释呢?最最重要的是,如何给出一个让几岁的孩子不会受伤害的解释呢?
自从把他抱回家,她几乎就极少想过他被再领走的可能,想的都是那些养大他的种种困难和困扰,种种责任和负担,想得发愁,想得叹气,但是,从来没想过,把这些,推出去。
她有那么多担心,担心自己不能给他所有他需要的所有的爱,一个最好的家。
她只能尽自己的努力。
便算是上不了户口,便算是单亲家庭长大,总比在福利院长大要好吧?
可是,突然,就有了另外的可能。
林念初本能地就想拒绝,问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但只想找一点点不合乎条件的地方,但是,没有。终于她说,一定要相处试试。她私心里,是那么希望看见,那只是一对外在条件好,热血上头要领养孩子的夫妻。
舒羽来了,雍容而不高高在上,优雅而偏食人间烟火,她是那么渴望做个妈妈,她是那么爱那个孩子。她还有凌岳,那么成功,而又温和地温柔的对待妻子的丈夫,他简直一定是个好爸爸。
那孩子,喜欢他们。她看见小白菜欢乐地对着舒羽笑,抓住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在她把他抱起来时候,舒服地把脑袋靠在她怀里的时候,有点想哭。
林念初希望自己能够不管不顾地,冲动地说,这孩子是我的,我舍不得,我养他长大。
就好像当时,把他从医院里抱回家。
能再冲动一次么?
林念初轻轻闭上眼睛,把那一摞资料推到凌岳面前。
“不必看了,我想我都做过调查了。”
林念初缓缓站起身,“他的所有东西,平时吃的配方奶,用惯的尿片,舒羽都知道在哪里,他的所有东西,你们都搬走好么?我知道你们准备了更好的,但是也需,他需要个过渡。桌上有一摞资料,孩子什么时候该添加副食,什么时候该打什么疫苗……我可能是多事了,你们肯定知道,但是我,列好了,这三年的……做儿科医生,我总是更,更清楚些,你们……参考。如果有任何问题,你们都可以找我。”她仰起脸,背过身,“我的夜班,要走了。你们收拾好东西,就带他走吧。门,给我撞上,就好了。就这样,再见。”
林念初说完,抓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包和大衣,如逃也似的,冲向门口,她听见凌岳在她背后说谢谢,她听见……听见从卧室的方向传来小白菜的叫声,不是玩耍快乐的叫,是,是每天她推开家门要离开时候,舍不得的,不满意的叫----幻觉吧,可能只是幻觉而已。这个她爱过的孩子,从她的生命里,经过了,离开了,留下的只是心里永远柔软的一个角落,一个她从前不能相信,可以那么温软的角落。
小白菜,你以后不是小白菜了。林念初默默地想,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淌下来。
你以后是拥有许许多多的爱的孩子。
有你所能知道的,父母的爱,还有,你一生都不会得知的,许许多多别的孩子不曾拥有的爱。
孩子,你会带着这所有的爱幸福地长大。
第二节
“这个RBC是红细胞,Hb是血红蛋白。对对,后面是参考值没有错,您孙女这个值是升高不是降低。”
“那升高就是好事对了吧干嘛还要留观察还说留住院?升高那不就是血多么,血多怎么不好?我可知道,我们邻居老刘那就是红细胞少,那就是贫血。那是事儿!你说你们这个医院怎么这么黑啊,我孙女又拉又吐,那查大便不就对了?拉个肚子查什么血啊?还挨扎还花钱,现在还让我们留观察,还就在这味了八轰的楼道,这什么事儿啊? ”
“大妈,升高也不对劲哪!要不干嘛有个上限呢?它一下比正常值高这些个,是因为人又拉又吐,脱水了。脱水了她血液总体积就少了,这个数才高了。脱水她就容易电解质不平衡,挺危险的,所以得留下观察。”
“你这不是瞎说么? 怎么少了还高了? ”
“不是……”
刘志光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急诊塞满了人的楼道里,给病人解释化验单。
病人是消化科的病人,刘志光原本是在外科急诊跟正常班,这是准备下班回学校吃饭了,路过消化科急诊门口,听见老太太站在楼道里,孙女的输液轮床旁边大声嚷嚷,护士匆匆而过愤怒地喝斥一句也并不理,自己便就停下来,主动拿过老太太手里的化验单给她解释。
一个简单的数值,却涉及许多可能,许多基本概念,医学的,生物学的,还有,最基本的数学运算。老太太却连分子分母都搞不太明白。于是这解释,就变得任重而道远。
老太太火气冲天。方才消化科的杨大夫给开了单子,检查回来,扫了一眼就开输液,要求留观,老太太质疑一句,她就不耐烦地说‘要走的话给我签字,出了问题自己负责’,老太太气坏了,可再想理论,人家也不理了,已经在叫下一个病人。
老太太实在觉得这医生是为了赚钱吓唬人,若是自己生病,一定不管她胡扯什么,扭身就走了,但是心肝宝贝的孙女,让她一句‘出了问题自己负责’说得心里打鼓,带着满心的不高兴留下来,待到在这嘈杂而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气的楼道待了没有5分钟,火气就更加大了。
这时,同样穿白大衣的刘志光自己送上门来解释,一时又解释不太明白,老太太不由得把满肚子的恼火牢骚撒出来。
刘志光依旧有点结巴,却显然并不着急,还乐呵呵地,只管一点点地说,翻来覆去,掰开揉碎。
旁边其他输液的或者等号的病人家属,闲着没事,也都伸过了脑袋听听。
“大妈,我看这小伙子说得有理。您先别着急别生气。小伙子,你看我说得对不? 大妈,这么说,如果您有一杯糖水,本来是两勺糖溶到一杯水里,现在糖跑不掉,但是因为天气干,水分蒸发掉了一半,那剩下的一半就变得更甜,为啥?因为单位体积的糖份就变多了。这您明白不?”一个戴眼镜40来岁的阿姨,是个中学教师,陪着发烧腹泻的丈夫来看病的,听了有几分钟,大约地明白了,见刘志光努力地解释,给大妈气鼓鼓的不断打断却也不急躁,却解释得并不太够简单形象生动,忍不住地就拿出当老师的职业习惯来讲解。
“糖水? 这明白。这有啥关系?”老太太狐疑地等着眼镜阿姨。
“现在,您就想,全身的这个血液,就是溶液,就跟那糖水一个意思,这个血细胞RBC,血红蛋白Hb, 就是溶质,跟那糖一个意思。您看见的这个数,您仔细看,后面有个单位,有个/L,这就是说,您看见的这个升高的数值,它不是溶质的总数,它是单位数,是拿溶质除以溶液的,也就是红细胞除以血液,就跟两勺糖除以一杯水一样。它升高了,就或者是溶质增多,或者是溶液减少,那现在咱们说溶质是没有变,那就是溶液减少。这个红细胞血红蛋白总数没变,单位值升高,就告诉您,血液体积就减少了,减少是因为孩子上吐下泄,丢掉水分。脱水它很严重,所以得给孩子补充水分,把溶液总数长回去。小伙子,你说我说得对不?”老师回头看看靠在一边的自己丈夫,继续说道,“这我也明白了,待会儿他兴许也得做这检查。看看脱水没有。”
“脱水,还有其他指标,不全看这个。这个也说明可能脱水。”刘志光继续说,“还有,这不是,血液这不是溶液,血细胞它不是溶解在血液里,它是没有溶解。”
“哥哥。不是糖水对不对,好像乒乓球在水里。”一直躺在一边输液没说话的13岁小姑娘声音有点哑地问道,“乒乓球不变,水少了,每个单位水里的乒乓球就变多了。反过来说,看见每个单位的乒乓球变多,证明水少了---水少了,就不对,就得补充水,所以给我打点滴。”
“哎呀这孩子多聪明。”眼镜阿姨啧啧地称赞,“多大了? 学习好吧?”
“那是。”老太太终于展开眉头,无比骄傲地说,“那家伙,年年都是第一名。试验中学的!拿比赛奖呢。要说我们家祖坟都没有念书的蒿子,我们源源啥都靠自己,哪有那些知识分子家还给补课?我源源爹妈都去非洲出劳工了,这孩子还帮我干活,还老考第一!”
“奶奶。”小姑娘有点埋怨地用没有输液的手去拽老太太的袖子,害羞地把脸埋到枕头里不说话了。
“这个,也不是特科学,但是差不多就这回事。这些检查,看出来孩子脱水了。”刘志光继续跟老太太说,然后往周围看看,“这是乱,不过还是输液了,观察了再回家,安全。这脱水,电解质不平衡,可危险。血钾要是高了,那可挺要命的。还有别的。都很危险。那也可能在家躺着也不出危险,但是有出危险的可能啊,这不是怕万一么。”
“得了得了,以防万一。以防万一。你说也是,你们医院也不多弄点地方多建设点床,这病人就跟楼道里挤。还有你们屋里那个大夫啊,那张脸真难看,跟电影里那个阎婆锡似的。就不能好好说个话啊?”
刘志光乐呵呵解释,“老师大概觉得您就照做完了。后面还有人。着急,肯定不是故意凶您的。”
“中国就是人多。要么我支持这个计划生育政策呢!”旁边一个自己发烧等着看的中年人也接口,“资源少,人多。有什么辄。”
“这孩子一直父母不在身边儿就这么自觉?”眼镜老师想着自己班里一些父母不在身边的问题学生,对这个奶奶嘴里,自觉学习的乖孩子产生了很大兴趣,很想研究一下,都是父母不在身边,什么样的孩子就特别要强。
提到宝贝孙女的懂事,老太太一下就忘记了对消化科冷面大夫的不满,打开话匣子,开始跟这位老师从孩子几岁就知道买了冰棍先给奶奶吃第一口讲起。老师听得认真,不时地赞美一下感叹一下,旁边等的烦躁的几个病友,左右无事,干脆也都听着老太太夸奖孙女,方才一片烦躁的对这医院急诊不‘急’的抱怨,互相间为了踩了下脚而剑拔弩张你一句我一句的讽刺,一时间仿佛消失了,只听着老太太跟眼镜老师一个说一个赞的聊天。
刘志光乐呵呵地回头瞧了眼,不被所有人注意地往门外走,这时候陈曦从消化科诊室走出来,方才消化科叫外科会诊一个怀疑有外科指征的病人,祁宇宙正忙得焦头烂额,往上打电话,李波还在手术室,韦天舒问了问谁值班,一听杨雪容,立刻说,李莫愁(外科人叫杨雪容的外号)同志业务水平我放心,说要真是有严重外科问题,她还能判断不出来?她早一个电话打老子手机上了,还能叫你一线过去会诊? 九成她那边人太多了要先推咱们这边缓缓,你打发个学生过去先顶一下,忙活完手里的,再过去。妈的老子不能自己这就过去长她这个脸。这开了一叫会诊咱就上三线的例,她们以后更了不得了!
于是,陈曦被派去‘会诊’。
杨雪容看见陈曦倒是也没勃然大怒,只是拿眼角扫了下躺旁边床上的病人,自己就继续看当时在眼前的,老太太孙女的化验单了。陈曦老早把写着实习生三个字的胸牌倒扣了塞进上面兜里,面无表情地开始做触诊,耳朵里却听着杨雪容让输液,留观,老太太不满的抱怨,关于为啥拉肚子验血的询问,以及杨雪容完全好似她不存在一样的,叫下一个。
陈曦照例做全了检查之后,恭恭敬敬地跟杨雪容说认为没有外科问题,不过要等上级大夫,上级大夫忙,得等一阵。杨雪容依旧没太答理她,冷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怎么腹泻这么多,叫小张过来,得赶紧填流行病卡给流病科送去了。我觉得不对劲。
陈曦耸了耸肩膀出去了,心里却暗自想方才那个显然没文化的老太太,会不会一怒跟杨雪容撕扯,或者投诉?她九成不懂投诉,按说还是会撕扯。会不会有个好戏来看?她心里有着幸灾乐祸的期待。想象冷漠高傲的杨雪容会不会被老太太抓过来扇个耳光,那么,她是继续冷淡地翻翻眼睛,还是老羞成怒?
被杨雪容高高在上地忽视的陈曦,当然小心眼地并不在乎她是否被冤枉。而对于这些病人,自人大代表的发言之后,一病区的病人们,让陈曦又再回到了那种可以用英文单词cynical来形容的状态。
一病区仍旧还乱着,虽然最近记者们的兴趣好似越来越低,然而那些原本挤破头要等周明手术的病人和家属,却使尽八宝地四处打听,或者想要换人,或者打听‘价位’,或者赶紧联系自己认识的新闻工作者,前来‘监督’;有的比平日更加奉承,有的却极其趾高气扬,甚至把每一份化验单都要看上三遍,问题比平时多了10倍,甚至,三天前,居然有人偷走了自己的病历去自己找专家鉴定。
要理解病人。
所有的老师都那么说,不管是官面文章,还是真心。或者是,事到如今,当真更加不能出了岔子。
可是陈曦的心里有着散不去的不甘心。她说不清楚,可是她确实难以用无限的爱心去同情这些病人。她觉得如此无力,又如此不甘,当被一些病人鬼鬼祟祟地抓到一边,或者言语套问周明的种种,陈曦的心里都充满着说不出来的愤怒。
尤其,是前天得知,院方将撤回一切聘周明为下一任外科主任的材料,由程学文代理主任日常工作,而周明,即将替另一位副主任下基层半年,尝试长期驻基层医院培训住院医生。
如同下放。
大家都愤然地说。
愤怒,她却对每一个病人笑嘻嘻的,并不去像李波那样为此痛苦,并尝试解释,她的心里想看着他们自以为是的表演,会到哪一天,会到什么程度,会给他们自己,带来什么。
当陈曦满心以为老太太会闹事,等着一场好戏的上演,手插着兜带着笑容慢悠悠地踱步出去时候,她听见了一声笑。
方才愤怒的老太太,拍了下巴掌,看看眼镜老师,看看旁边其他人,满脸自豪的说,“可不是,我这孙女就是懂事,你看她都这样了----脱水,是吧?挺严重的大夫都说得打点滴,都说危险了,我说打车来,她还说不用,上公车,一个座,她非让我坐。”老太太本来笑着说,说到这里又抹了眼泪,小姑娘完全放弃了可以阻止奶奶的努力,只好背对着所有人对墙躺着,倒是已经睡得迷糊了。旁边的人啧啧感叹,这会儿屋里的病人出来,外面坐着的两个,一个等到号的,一个拿着片子回来的,同时站起来,却又同时让了下。
陈曦愣怔在那里。
哪一天,急诊的楼道,不是怨声载道?隔天上演病人骂医生冷血或者对骂十八代祖宗,护士高声呵斥?
怎么会是这样?这样的情形,真的在拥挤着病患的楼道里,发生了?
那个老太太? 真的是刚才那个老太太么?
陈曦揉了揉眼睛。
然后,她听见刘志光在不远处叫她,她应了一声,走过去,刘志光跟她说,刚刚周老师下来找你,让你得空上去一趟,拿推荐信。
陈曦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忍不住问,
“那个老太太,方才要跟杨大夫打架呢? 怎么在这儿吹上牛了?”
“啊?”刘志光呆了呆,摇头,“哪里要打架了,她不明白,不明白就问么,人多杨大夫没给解释,我给解释来的。她就明白了么”
“你给解释她就明白了?”陈曦嘴角挂着个不可置信的笑,不自禁地摇头,又再重复一遍,“你给解释,她就明白了?”
“也不全是。”刘志光不好意思了,“你知道我不会说,我说得乱七八糟的。那个阿姨帮忙,后来那个伯伯也帮忙,哎,那个小妹妹才帮忙。大家解释,她就明白了么。”
陈曦愣着。
那个阿姨帮忙。
那个伯伯帮忙。
那个小妹妹才帮忙。
这是事实,还是在开玩笑?
她对自己摇了摇头,冲刘志光笑了笑,“对了你想要的国外临终关怀方面的材料,我男朋友帮我发过来了,我打印出来,在宿舍。我就放宿舍桌上了。你要是着急现在去拿也可以,萌萌李棋她们可能都在。”
刘志光欢喜地说了声谢谢,刚要走又折回来,抓了抓脑袋对陈曦道,
“这真谢谢你。挺麻烦你的。”
陈曦摇头,“这能有多少事儿呢?”
“你们都特别帮我。”刘志光颇感动地对陈曦道,“周老师,李老师,萌萌,你。好多人。我这么笨,你们都帮忙我。还有那些病人,他们,他们好些人都鼓励我来的。”
“我?那些病人?”陈曦张了张嘴巴,忽然觉得眼眶温热,脸孔发红,迅速转身,“你去我宿舍找她们拿东西吧,满有意思,我去拿我的推荐信了。”
她说罢不再停留地钻进人群中,也不进电梯,朝楼梯跑过去,越跑越快,耳朵里似乎一直有人说,你们都对我这么好,眼前一直有刘志光一脸诚恳的感谢的的笑,然后,那老太太的愤怒的抱怨,那老太太之后满是皱纹的笑脸,那些一贯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怕走了后门先看到医生,居然也可以让一让的病人……
陈曦一口气地爬到了八楼,实在想把这一切纷乱的影响与声音抛在身后。
第三节
周明的办公室里少有的凌乱。
陈曦敲了门,听见‘进来’推门往里走的时候径直往里走,并没太注意脚底下,险些被个纸箱绊了个跟头,努力地保持住平衡的同时扫了眼周围---许多的书和笔记,文件散在地上,周明正在弯腰拾掇一地的零碎,头也没回地说,
“推荐信在桌子上,我写的张教授签的,给你签了4份。你小心点别踩着我东西。”
陈曦答应了,小心地避开满地的文件走到办公桌前把4个第一医院公文信封拿起来,往周围看看,这样的凌乱,和埋头在这凌乱的屋子里填箱子的周明,让她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您哪天走?”
陈曦捏着那些信封,低声问。
“后天。”周明把一摞书丢进箱子,瞧着陈曦笑了笑,“终于让你盼到了。怎么着,有没有送瘟神的感觉?你在外科剩下的几周可是好过了。听说你是跟病区所有住院医和低年主治,都混得称兄道弟了。”
“我。”陈曦的嘴唇动了动,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抬头瞧着他。那件白大衣显得很逛荡地挂在他身上,沾了不少浮沉,他少见地开了玩笑,少见地随和地笑着望着她,陈曦很想应景儿地胡扯,然而惯常最精于胡扯的陈曦,这时候,却觉得眼睛发酸。她拼命地想无所谓地笑,发现努力很难奏效的那个瞬间很想逃走,眼前却满是障碍物----这些障碍物让她眼睛的酸痛越发严重,终于,那种叫做眼泪的,陈曦在可存留的记忆中只与工体的水煮鱼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液体,在她的眼睛里打了个转,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也不至于喜极而泣吧?”周明愣了一下,随即加深了笑容,朝陈曦走过去。
陈曦顺手用手背抹了下眼角,舔了舔嘴唇,终于挂上个笑,“嗯! 您去哪家医院? 估计他们那儿的小大夫们,现在正后背一阵莫名寒凉,没来由地哆嗦呢。半年啊,真同情他们。”
周明哈哈大笑,“好,好,我对你们的最大贡献,就是,以后你甭管遇见什么样的老师或者上级,一准都觉得自己命特好,上司特慈祥特体贴。管保觉得生活真美好啊。”
“啊,是,真谢谢您。”陈曦咧嘴笑着,心里,却辗转着‘命特好’和‘生活真美好’几个字。命特好么?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没有觉得,我只觉得自己特别聪明。至于生活,不,它远称不上真美好,从前我以为自己完全地了解它,有诸多被别人称为
‘精辟’的言论,也让许多年长的人惊讶一个小孩子的‘通透’,而自从穿上了这件白大衣,我才知道自己的‘聪明’,是多么可笑。
“其实啊,我开始还真一直觉得,你是少见适合作外科的女孩子。”周明低头笑笑,
“后来听李波说,又听谢小禾提过,嗯,还真有点可惜。”
“我?”陈曦不能置信的猛地抬头。被呵斥习惯了,陈曦已经觉得自己差到了——至少是在他眼里差到了该被踹出医疗系统的地步,实在无法想象他能对自己有‘适合做手术科室的女孩’这种高度评价。谁都知道,周明由着对自己工作的热爱,从来毫不掩饰自己固有的行业偏见或者歧视,他不止一次地冲口而出,那谁谁,怎么让内科要去了呢? 绝对干外科的料子么!
仿佛一切的优秀人才,都该首选外科。
“适合做外科”,简直就是他嘴里,对学生最大的赞赏。
陈曦一时间忘记了方才属于感性的情绪,脑子飞转,考虑到周明绝对不太可能是因为自己要离开半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转走了,而说两句好听话留个好印象,不得不从另一个方向来看待这难得的赞誉。
“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缝合就觉得你是少有的适合做手术科室的女孩子,够果断,不犹豫,精力好,最最好的就是性格皮实,禁骂,受得了委屈。”
周明微笑着感叹。
陈曦完全不能理解地瞧着他,呆了好半天,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讽刺我脸皮比一般的女孩厚么?”
周明乐了,“你一次都没让我数落哭过,数落完了倒轮床上就着,下台手术还能精神抖擞地上,这脸皮儿是不薄。”
陈曦咽了口唾沫,才要说话,见周明敛了笑容,叹了口气,正色说,“你是真的不错。其实选择学医,能考上这个学校,又没半途就筛下去的这些孩子们,真不能吃苦的很少,真没责任心的也不多,可是受不了委屈的,太多。甭管受得了受不了的,等不是娃娃不是学生了,就总得受。皮实点,心别那么重,凡事能想开,即使是对工作,都绝对至关重要。”
陈曦怔怔地瞧着他,他出乎意料的夸赞,将她心里对于这件白大衣的不舍,又加深了几分,半晌才道,“那么,我也白挨骂了,您也白费心了。”
周明摇头,“你别觉得这俩年白费了。就算以后你到美国去,彻底改行,用不上这些知识这些技能,我相信你临床这段也不白费。到哪儿,做什么,都得吃苦都得有责任心甚至都得受得了委屈,只不过程度不同。而且,”他瞥了她一眼,竟然有一份孩子气的骄傲带在脸上,“做医生多好啊! 你以后一定不会后悔‘耽误’了这两年。”
做医生,好么?陈曦缓缓地抬头,望住周明,有些许的迷茫,她是真的不舍得。如果不是因为谢南翔,她一定坚持做下去。可是不舍得的原因,却讲不清楚。如果说离开的理由,痛恨的理由,却能列一大堆。尤其,现在。
周明就真的不在乎?就算他不计名利不在乎那个职位,那公平呢?他如此执着地要给李波一个公平,难道,就是要拿他自己的不公平来替换? 这是担待么?
几天前,秦牧出院时候,她去送,之后,跟谢小禾吃了顿午饭。她们拉拉杂杂地聊天,她提到,周明会被‘下放’到北方某基层医院,一待待半年。
“就是这么可笑。”她冷冷地说,“可系统我相信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比他更有医德的医生,但是居然因为‘医德’,马上就得到的提升变成如同处分的下放。”
谢小禾安静地听她说着,然后,淡淡地道,“应该是周大夫自己申请的吧。”
“那也是迫于形势。”陈曦狠狠地啃那块羌骨,“自己申请。他之前怎么没说自己申请啊。”
“我相信他安心下去的。”谢小禾颇笃定,”最近要重开之前中国基层医疗的选题。我跟他有约在先,他答应给我做采访,聊过几次,还给了我不少材料,显然很多年都在关心这个,花过满大的功夫。”
“关心是一回事。”陈曦努力把嘴里的肉塞下去,“这真这个节骨眼下去,耽误的不止半年,那是机会。正是李主任退休的节骨眼上,哎呀,这不仅是职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中国,行政职位保障了学术上的自由度,最前端的科研项目的选择。哼,程胖子代理主任。”陈曦忍不住迁怒一贯不是太喜欢的程学文,“他移植方面从来没太涉及,手术水平在外科也算不上,就算基础做得特别好,外科什么时候也没有不把临床放最大的时候。学科带头人跟行政主任不是一个人,这在我们医院少见了。”
谢小禾瞧瞧陈曦,摇头,“或者,他有更看重的。”
“更重要的?”陈曦再抓起一块骨头啃,“他就是不肯把李波推出去。其实真是死心眼,现在就算受个处分,以后怎么着,还不是他说了算。”
“不是的陈曦。”谢小禾沉吟了一会儿,你相信我,我觉得,周大夫,是个最不会背叛自己的心的人。否则,这个升职的结骨眼上,他怎么可能接秦牧的手术?再说这回萌萌姑姑的事儿,他若认真觉得完满地过去更重要,有的是其他的选择。他是一定要做自己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的人。他既然申请下去,我虽然并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但是,他是周大夫,我就信他一定是想下去,不是被迫,不是妥协。好多时候,真的,大多数人觉得理想太不现实,就现实一些吧,可是也有人觉得,即使自己的理想终归是个梦想,也是要照着它走得更近一点。自己对自己的认同,比别人的称赞,认同,来得重要。”
“你。”陈曦皱眉,“你才是理想主义者呢。从小就是。简直百折不挠。我佩服你是真的。”
谢小禾轻轻地笑了笑,喝完了碗里的汤。
“陈曦,人的选择,没有那么绝对。”她扬起下巴望着窗外,“像你说周大夫,他从前没有申请下去,如今申请下去了,你觉得他就是情势所迫,其实也未必。尤其不见得是背离了自己的初衷。陈曦,你觉得我绝对不会利用家里的关系,对不对?”
陈曦一愣,“哦,跟秦牧登记那个,不算。跟秦牧有关的,是你非正常状态。”她冲口而出之后,又很快后悔,不安地低下头,咳嗽了一声,“任何人,关于爱情的事儿,都是非正常状态。”
“不止那个。”谢小禾淡淡地说,“关于我刚才说得选题,原本社里绝不可能给我做了。两会我临时撩了挑子,犯了大忌讳,原则上这1,2年,不会再有重要的大选题给我。”
“然后?”陈曦狐疑地瞧着她。谢小禾生怕自己占了‘新闻世家’的便宜,一直努力跟家庭‘划清界限’,她是一贯知道的。别说主动走后门,甚至有可能的情况下,都要绕过她爷爷影响力大的单位去做,就为了中央台当时负责的人是她爷爷的老下属,从小叫伯伯,赖在身上要糖吃的,她甚至没有去面试。陈曦暗地里一直觉得她这也是沽名钓誉的一种,简直是到了偏执的地步。
“我想做这个课题,一定要做。我比别人更适合,更了解,更有体会,会做得更细致,更用心。我不想让它称为一个官样文章。而且这个论题很有意义,包含太多东西,跟太多人的生活密不可分。值得一直花功夫做下去。”谢小禾的神色比陈曦一贯熟悉的‘轴’仿佛又多了许多霸气,“我甚至为了做得更好,选了你们学校夜校的一个公共卫生政策方面的简单课程,接受周大夫的意见,记者做采访的时候,确实该认真学习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陈曦呆呆地听着。
“所以我求爷爷,不仅求爷爷,还打着爷爷的旗号去找好几个跟我们领导有关系的叔叔伯伯,甚至,”谢小禾笑了,“通过一个叔叔,搭上线,去挽着某个美女阿姨逛了半天街。这个美女,是我们采访部总监私生子的娘亲。”
我靠?!
陈曦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低低地靠了一声。
私生子的娘亲?抛开所有谢小禾心里的正义感,对公义,公平的执着之外,私生子的娘亲这种生物,难道不该是她心里最大的雷区么?
“总是有那么多取舍。或者不同的时候取舍不同。”谢小禾招手结帐,“但是舍的那个,一定是你自己觉得不够重要的。至少我自己会,我觉得周大夫,也是。”
谢小禾那天说得那些话,陈曦无从争论,然而,却也不能认同,私心中实在觉得,她是被秦牧刺激得太多,整个人处于非正常状态,至于非正常到哪个方向,很难测定----与平素不同,就对了。
然而如今站在周明行将搬出,堆了一地纸箱子和书的办公室里,听他轻松地开玩笑,看见他的笑容,是如此地坦然。
难道,身属周明最最看不上的,‘不靠谱的记者’且特别热爱这个‘不靠谱的工作’的谢小禾,才真正是他的知己么?
第四节
叶春萌绕着学校操场最大的圈,匀速地跑着。她已经跑了两圈,额头微微见汗,呼吸却并不散乱,步子也还轻盈。
这些日子以来,叶春萌惊讶地发现,自己爱上了长跑这项单调的,以前最没兴趣,最怕的必考项目,且随着心情和空闲调整跑的速度与长度。有时候,可以一晚上慢慢地跑上45分钟,有时候,会以短跑的速度跑400米,然后疾走,在疾走中平复下来凌乱的呼吸,急促的心跳。
激动的时候,跑仿佛是种发泄,可以缓和想要大叫大喊与人争辩的情绪,寒风中几千米跑下来,愤怒已经泄了一半;沉郁的时候,迎风跑着,就好像是奋力将快将自己压趴的负担甩在后面的过程,跑到精疲力尽,一身大汗,去痛快地洗个澡,人便已经昏昏欲睡,醒了,又是另外一天;委屈想哭的时候,跑,是最好回收眼泪的法子,边跑边跟自己说,不哭,不哭,不能哭给别人看,不能软弱给别人看。
不愤怒,也不软弱,在任何人的面前,不让看重她的人失望,不让心疼她的人难过,不让反感她的人对她更增轻视,不让践踏了她的人,再摆足身段儿地讥诮地笑。
妈妈从家来了,也没告诉她,打电话给她时候已经是晚上,已经到了大姑家。当她看见那大包小包的东西时候,都没法想象妈妈怎么一个人从车站,把这些运回来的。她知道,妈妈绝不舍得打车,妈妈舍得给她买她喜欢的精装书,高级的超过了他们家消费水平的漂亮裙子,但是不舍得在外边随便吃一顿饭,打一次车。
她到大姑家的时候妈妈正在拖地板,姑父不在,大姑在书房写教案,妈妈一见她眼圈儿就红了,说怎么不到一年这小脸儿又尖了?在学校吃不好吧?妈从家给你带好些你爱吃的东西……哎,一天下来忙吧?你先坐着歇会儿,妈妈拖完地就做饭去。
这会儿姑姑从书房出来,看了眼表,皱眉说,都几点了,出去吃吧。
妈妈握着拖把,说,大姐,我想给萌萌做个剁辣椒鱼头呢,她就爱吃这个。得咱家那里的剁辣椒才好,北京没有。大姐您不是也爱吃?哎,我就是觉得先收拾干净了干啥都踏实,没顾上时间,要不你们再等等?
大姑皱眉,瞥了眼妈妈,轻轻敲着沙发背说,干家务,说是个体力劳动,也得动脑子。不能傻干。我每次回去都就看见你忙里忙外,其实有那么多家务吗?还是效率问题。即使是家务这样的琐事,一样可以用到统筹学嘛,好比说,我烧水的时候就会同时洗菜切菜,炖排骨的时候顺便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我很忙,那么多文献要看,文章要写,怎么能让家务占了大部分时间?就是要安排合理。
叶春萌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血全上了头。
如此这般的说话,姑姑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仿佛真觉得统筹学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的家务,如何跟妈妈上照顾老,下照顾小,经常伺候一家十多口子亲戚吃饭的家务想比,更不要说,她除了做几顿比食堂都不如的饭,就连锅碗瓢盆,都经常一个星期堆在水池里,等自己来刷。最近自己不来,想必是堆得太多,家里太乱,爱整洁的妈妈看不过去了,先就开始清理屋子。
但是姑姑非常相信这忙得脚不沾地与‘闲亭信步’的区别,是在于智商和教育水平。
姑姑的嘴巴一张一和,让她脑子里寞然闪出来,之前那许许多多的话。每个字,每个字都如烙在了她心里似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地煎熬着她,让她会从噩梦惊醒,会觉得胸口憋闷,近乎窒息。
你姑父并不关心周大夫这个人到底是个好医生还是坏医生,他关心的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尤其关心的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他是要为人民说话,不是去评价一个医生一个医院的好坏!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也是意义非凡的。
他要为人民说话。
他要为人民说话!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
那些字字句句再度翻滚出来,烧灼得她想要冲上去,掐住姑姑的脖子,让她的嘴巴,无法再张开。
叶春萌往前踏了一步,终于,又停住,微微笑了笑,不看姑姑,笑着对妈妈说,
“妈,你猜我今天在急诊看见什么?”
妈妈愣了愣,还没说话,叶春萌继续微笑着说道,
“有个的教授在家煮着面同时切菜,大概脑子里还琢磨着什么国计民生的大课题吧,一不留神,碰翻了锅烫伤了腿,偏偏那么寸,把菜刀掉脚面上正好刃儿朝下,把足背的静脉都给切断了。她来了急诊,我说,赶紧得给她处理烫伤缝合静脉呀,结果她刚一看见我挂着实习生的胸牌,就不干了,说你还不是医生呢,小丫头片子,一看还挺轻浮的,我不放心;于是单腿蹦到正给一急腹症病人查体的李师兄跟前儿,拽着他胳膊死活不走。李师兄查完急腹症病人本来该下班儿吃午饭了,看她也可怜,说,得了,就帮她缝了再走吧,要不跟这捣乱也真影响别人;结果呢,缝完了,给她开破伤风针,她问,说这是进口的吗?李师兄说不是,国产的现在已经质量不错了,再说您这是相对无污染的伤口,就用国产的吧;她说不行,我要进口的,李师兄说好吧,开进口的,她又说,进口的怎么这么贵呢?太不像话了,你拿回扣吧。她罗罗嗦唆纠缠着又问了好多好多问题之后,往门外一看,哎呀,人山人海的,她就对李师兄说,“你们真有这么多活吗?怎么不讲统筹安排呢?”
叶春萌说罢,也不看姑姑,拉着妈妈的胳膊说,“妈,我可想你了,我在学校招待所都交了钱定了房间了,咱娘俩晚上好好说说话。您赶紧收拾了自己东西,咱这就走,我明儿一早,还得上班呢。”
“萌萌! 你,你这什么意思?!”大姑愤怒地扳她肩膀,“你给我说清楚。”
叶春萌并不看她,把她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扒开,忽然伸开双臂,抱住妈妈,在妈妈耳边一字一字地说,“妈妈,今天你不要住在这里,跟我一起住到学校招待所去,好不好?”
妈妈愣怔着,叶春萌只是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腰,把头靠在妈妈肩膀上,她觉得妈妈的身子颤了颤,然后,听见妈妈叹了口气,赔笑地对姑姑说,
“大姐,您看这孩子,恋娘了。也是这么久没见,跟您这乱着,也不合适……”
“走走走!”大姑猛地转身往电话走过去,开始拨号,“我得跟我弟弟说,这可不是我不招待你! 是你们惯出来的孩子犯神经病。”
叶春萌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握着妈妈的手,望住妈妈的眼睛,缓缓说,“妈,收拾东西,咱们走。”
妈妈的东西,很简单,只一个提包,还没打开,连带另外两个,给叶春萌带的各种吃的东西的大包,叶春萌全都提起来,径直往外走,妈妈只好跟着追出去,一直到了车站,才长长叹了口气,摸着叶春萌的头发,
“萌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姑姑这人……”
“妈,”叶春萌淡淡的说,“委屈我,我都没关系。她不能再委屈你,委屈不该委屈的人。”
妈妈怔了怔,再叹气,眼圈红了,“萌,这次我也是气得够呛,还想着怎么也得跟她理论理论。她怎么着我也没关系,你姑从来也不懂人情事故,让她说还能说少了肉去?可是她在你们医院这么着揭露,你可怎么做人?就算那医生再坏,她也得顾及你是不是? 你人在屋檐下呢!”
“妈妈。”叶春萌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不要这么说。别的没关系,不要说‘那个医生’,坏。”
“啊,”妈妈愣了愣,似乎对这个医生到底好还是坏并不太在意,只忧心地说,
“这下子你也真是麻烦。不过萌啊,先在好些孩子都兴出国,你那个好朋友不就是要出国?你英文又从来都好。你姑姑倒是说,她有个学生,品学兼优的,在美国读博士呢,全讲学金,这次回来专门相亲的。我看了看照片,也不错,听着家里也好,你大姑学校,那不是全中国最好的学校?去美国说也是挺好的,你姑说让你周末看看呢,如果都对眼,不如就出国去念书。我想你姑姑这次这个介绍的真不错,肯定是这回你奶奶也说她了,她也有心……”
“妈妈。”叶春萌打断妈妈的话,许多想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笑笑说,“妈,没有像你们想的。医院没人给我小鞋穿,老师不会牵连的。我出科成绩是第一名呢。我喜欢作临床,很喜欢。你不是以前想我做医生么?”
“以前是觉得好。”妈妈再度叹气,“觉得家里有个学医的,踏实。可是,我这回琢磨琢磨,不是味儿。这一大家子人,你当医生,不谁都求你,把你还不累死? 要真能出国留洋,也挺好的。”
“车来了。”叶春萌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说话,上了车,只是娇憨地把头靠在妈妈肩膀上,一样一样地数自己爱吃的东西。
到了招待所,妈妈住下,叶春萌却立刻走了,只说夜班还得去,明天有个重要的观摩手术,要事先预习。从那里出来,却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回宿舍,只是在操场上,慢慢地跑。
明天,是周明走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
自从他要走半年的消息传开,所有人看她的目光,更加愤恨,如同看一只过街的老鼠。她默默地,努力地做能做的事情,不回应任何的目光或者话。
做自己能做的。
为自己想做的,尽最大的努力。
尽管这努力的过程中,有时候痛到了麻木。然而在所有的痛和麻木中,她始终记得,自己想做什么。也只有记住这一点,才能一天天的过去。
有一天,她梦见在许多人对她的冷眼中,有人对她笑了笑,说,不怪你。你是个好医生呢。
那是个模糊的脸,不知道是谁,但是笑容很温暖。
她哭了。虽然在醒着的时候,她再也不允许自己掉眼泪。
然而她知道,这就是个梦,不会有人跟她说,不怪她。怎么能,不怪她呢?怎么会有人真的觉得,不怪她呢?即使是李波,即使是程学文,他们不怪她,只是因为宽容,不忍心,心里真的会觉得,不怪她么?
生活就是要这样挨过去吧?
无所谓开心,但是要坚强地走下去,不管那个尽头,它在哪里。
第五节
“请进。”
林念初听见敲门,应声的当儿,把才打的文件存了,眼睛并没离开电脑屏幕,抓紧时间迅速地把方才的一段又看了一遍,改了两个单词。
“忙着呢?”程学文走到她对面拉把椅子坐下来。
“哦,不忙,”林念初把文档关上,抬起头,笑道,“今天晚上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我得空儿把论文修修。”
程学文仔细打量她,沉吟着还没说话,林念初已经笑了出来,“你这是来安慰我的吧? 嗯,他们今天就把小白菜带走了。你消息倒是灵通。”
程学文轻轻咳嗽一声,“舒羽在妇科看病,最开始还是我介绍徐大夫给她。”
“什么安慰,说吧。”林念初保住双臂,靠在椅背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程学文皱皱眉,低声道,“念初……”
“哦,其实,你给我买份对面竹轩的砂锅腌笃鲜当夜宵安慰我吧。我刚从家里出来时候,过分难过,忘了吃饭。刚才饿得不行了,就泡了碗面,真觉得还欠点儿。”
林念初挺认真地瞧着程学文,叹了口气道,“说实在的自从把这小破孩儿带回去,我是真有日子没好好吃过像样儿的饭了。为保证营养又节省时间,除了中午有时候护士长帮忙打饭,和偶尔你友情送外卖,基本顿顿啃生菜,西红柿,外加三片火腿,一片面包。今天我一边儿泡面一边儿就想,这小子不在我身边了,我,我一个月至少省两千块钱,打算花钱打通关节给他上户口,也免了。我,我给我自个儿雇个广东阿姨,天天吃好的……我,周末就去家具城下单,把我嫌贵那套床加卧室柜买了,好好享受。”她说到这儿,轻轻掩住嘴,眼圈儿却红了,低头沉默了半晌,吸了吸鼻子,摇头道,“学文,我不舍得是真。不过你放心,我……我高兴,松了口气也是真。这小家伙,真是个有福气的。”
程学文瞧着她,不说话,见她忍不住眼泪还是流下来,抽出纸巾擦了眼泪,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时候,才笑了笑说,“我其实是来跟你说,不出意外的话,凌远要回来了,大概是后半年,这样儿,咱们都大有机会还能知道小白菜的消息,甚至瞧得见他。”
“凌远要回来?”林念初惊讶地问,“他不是已经辞职了?”
程学文笑,“就算辞职,咱们医院就不能再高薪吸纳优秀人才回来啊?更别说,当年他没接聘书时候,虽然老爷子气得够呛,但是私下里却跟人事那边协调,一定要保留他档案,一直琢磨把他弄回来。不过周明这两年成绩实在是太出类拔萃,大概超过了老爷子的期望值,倒也没有合适位置,现在横生枝节,自然又再把这件事提出来,而且很动干戈,一边正式跟他谈学科带头人的事情,一边是老爷子私下里动用私交,让凌岳和凌老先生出面劝的。”
林念初愣了好半天,皱眉道,“他是有才,但是至于?难道……”林念初有几分不安地瞧了瞧程学文,想起来最近大家都议论说最终还是得‘走稳’的人上去,当年周明导师比李主任有才,性格太嚣张,终于四平八稳的李主任还是不温不火的上去了,如今周明比程学文出挑,可是太刚直,总归还是不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老祖宗说的话,还是特别有道理的。
林念初总算是将几乎冲出口的,‘难道你们大外科剩下的人就都选不出个能跟他差不离的’咽了回去,只是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天才试探着说,“据说凌远生父的背景,比凌老先生,还要了不得?”
程学文乐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其实不是来安慰你的,是来找安慰的。”
“我,”林念初颇有点不好意思,几次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终于认真地对他道,
“说实在的,很久很久以来,我都特希望也有机会帮你的忙,哪怕是听你发牢骚抱怨也好。可是你一直没给我这个机会。”
程学文笑着瞧着她。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不会。”林念初叹了口气,“你这么跟我说出来,一定自己心里,早都消化好了。”
程学文站起来,在大办公室里抱着双臂,缓缓地走了一圈,站在窗边,慢慢说道,
“念初,我也不瞒你,要说失落呢,是一定有的。但是,真心地气愤不平牢骚抱怨,那都只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的幸福。我不是讽刺,有时候,能真的没有自知之明,绝对是一种幸福。就可以把差距,坦然地归结到命不好和不公平上去。”
“学文,其实也真不能这么讲,”林念初诚恳地道,“看看重哪个角度。能力怎么衡量,也难讲,恐怕就在从前,单说手术,似乎凌远也还不如周明?但是基础研究上的成绩,他们便就都不如你。 ”
“临床医院,把临床技能放在评价的首位,是绝对合理的,尤其中国现阶段。其实,就说领导能力,”程学文望着窗外,良久,轻轻地说,“在不知道凌远答应他在德国的签约到期就回来之前,我其实很不安。上面都说周明不是做第一把手的料子,但是事实上,”程学文笑笑,“周明带出来的班底,我真的不大敢接。”
程学文说完,转头去看林念初,定定地瞧着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待,林念初心里不安,抓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两口,又缓缓放下,随手胡乱地整理面前的检查单子,论文参考,含糊地说,“学文,有些事情,不勉强也是好的,太勉强,太勉强,对谁都不好。你是豁达的人,该放下,肯定能放下,对吧。”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林念初不敢抬头,只盯着面前的文件。
“我明白。打自你认真考虑把孩子交给凌岳夫妇,我就彻底明白了。”程学文缓步往门外走去,“竹轩的砂锅腌笃鲜,我来之前就去订了,再过5分钟,他们也该送过来了。”
他说罢,拉开门走了出去。
林念初呆坐在屋里,直到值班护士叫她,说门外有送外卖的,她赶紧去接了,打开,却吃不下去。她拉开抽屉,里面是前几天小曼写给她的信,孩子自己画的卡,小曼和父母都以为她和周明还是夫妻,信和卡,都把他们名字写在一起。孩子恢复得非常好,这一年基本能正常上课,期末还考了年级第六名的成绩,那个作为奖品的小提琴形状的,底托刻了‘优秀学生奖’的笔插,孩子执拗地拿快递寄过来,要送给她和周明做纪念。
她这两天一直犹豫,要不要跟周明去提这个孩子天真而认真的惦记与感谢。或者他最近真的没有心情,可是会不会,这样一份小孩子的礼物,给他一点安慰?再或者,把这样份把他们俩的名字写在一起的礼物,其实殊多尴尬。
还是算了,她想,就如同程学文永远也不会唠叨抱怨一样,周明也永远不需要别人安慰。
就好像,她比谁都领教,他的倔强,所以,当所有人都不解他的绝不妥协的时候,她根本不奇怪,如果肯做让步做妥协,那还是周明吗?
只是,她总觉得该跟他说几句什么。就算,是15年的朋友,也该说一句祝福,几句嘱咐,对不对?毕竟是,如此大的一个改变。然,真的能如任何普通的朋友一样?她想,或者他也想,但是,都做不到。就如同他几日前打电话给她,客客气气地东拉西扯了半天,犹豫地说,听他们说你把一个弃婴抱回家了,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说完,又赶紧说,不过我知道,你能处理,嗯,帮你忙的朋友也很多。我想,我就是,我有个以前的同学,现在在市局工作,不知道能不能,你给小孩子上户口难的话,帮上忙。如果万一需要,你找我。
她没有告诉他,这时候,舒羽已经住进她家里,户口的问题,已经,不那么紧要了。她觉得如果要说的话,太多的话,都很想要说,又已经不可能对着他说出来了。她有些迷茫,面对这个人。回不去,却也并没有真地完全走出来,也就真的,只有在未能走出来的时候,躲开了吧?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于是她把所有对他的关心压了下去,于是她笑着说,谢谢你。
她把论文逐字逐句地修改了,打印出来,自己的outlook收信提示叫了一声,看看发信人地址,她愣了好一会儿。
无国界医生组织。
2年前,她最崩溃的时候,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环境,申请了许多可以暂时离职的program,包括无国界医生。她甚至向往最艰苦最贫穷的地方,野人的才好,甚至每天梦里yy着可以壮烈牺牲,也胜于这生活残忍的催折。
当时,无国界医生组织只是礼貌地感谢,回复说已经开始审核她的资料,之后,面试了几次,对方说非常满意,将她作为后备,她非常激情地说但凡需要,她随时准备开拔,那就是她的理想,但是进了后备队之后,就再无消息。
林念初喃喃地说,该不可能,我想着好好吃喝,买几样豪华家具享受的时候,让我去非洲吧?
她小心翼翼地点开了信件,一些客气的感谢之后,那上面写着,林医生,您的资历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也至今记得您的热切,在下一期派出人员中,我们有一位儿科医生突患急病不能成行,我们急需一位儿科医生,我们热诚地欢迎您成为我们的一员。
林念初盯着那封邮件,苦笑,忍不住地大笑,然后,打开那份外卖,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六节
“祁老师,我今天能跟手术么?”
早查房结束,大夫们纷纷从大办公室出来,叶春萌紧赶了几步,追上大步流星往治疗室走的祁宇宙。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周围好几个医生护士刷地都把头转向她,她却如同没注意到似的,只抬头对着祁宇宙说,
“咱们管的五个病人,出院的那个出院单我已经开好了今天一早夹在病历里;才收进来的,我昨天下午做完了全身体检,大病历昨天晚上写好了,您先看看;所有人 每天的基本检查,我今天早来都做过了,记录好了。要做腹部超声和腹部CT的,我昨天上午去跟检验科定了,今天下午我推他们去做。今天上午没有特别的事儿了,我能不能跟手术?”
祁宇宙先是愣了一下,心想最近手术室门口的二姐明着为难你,连程大夫让你上的手术,她都冷着脸说没有手术服没有口罩把你挡出去,除了夜里急诊缺人的时候,大白天的,你碰过不止一个钉子了吧?这是干嘛?
但见她一脸求恳,心里暗自嘀咕这个惹了天大麻烦的女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从前受一点儿委屈就眼圈儿发红,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惹事之后,一时之间对谁都惶恐,做什么都战战兢兢----就她那个样子,就让本来看着她生气,想踩上一脚的人越发想把这脚踩得更狠些;然而,却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异常沉默,难以看出心事,只是闷头干活。病历写得越发毫无可挑的错处,操作越发娴熟标准,在不久前的考核中,非但基本操作连平时苛刻挑剔得出了名的周明都给了近乎满分的成绩,更难得的是随机在门诊抽取的病人,她极其冷静沉着地判断,体检,排除,开检查,非但外科问题作出了所有该做的鉴别诊断,并没有忽略病人的腹痛有可能是相对少见的心内科问题,作出了鉴别和排除。在她一边微笑安慰病人不要紧张,一边做心脏扣诊,听诊,询问有无心脏病史,从前有无感觉突然心口疼痛,胸闷憋气的感觉的时候,几位监考老师,俱都露出些许惊讶而满意的笑容,纷纷点头。在外科的考试中,不忽略其他科的问题,在初入临床第一次考试的学生中,相当不容易。考核结束,所有的监考老师都给了她综合评分最高分的成绩。且是这三届所有被考核的学生中,拿到的扣分最少,额外加分最多的一个分数。
这成绩出来之后,关于她的议论却更多,大都是,就说这孩子有心计,平时也没见怎么着,倒是挺会一鸣惊人;有那么个‘聪明能干’的名校教授姑姑,想来这基因不错,就等着看她以后去坑谁。
祁宇宙原本不是太待见叶春萌,主要原因是 因为偶像兼铁哥们李波。他觉得这丫头不识抬举,要说论什么,李波也没有配不上她的地方,她虽说比普通女生好看几分,也没说好看到了绝顶美人儿的地步,至于这么狂吗?于是自打带教,就对她存了成见,心中暗想我可千万别对她太好,让她自作多情,一直就没有外科其他小带教老师跟学生的亲密。等到这次的是非一出,祁宇宙也就看着别人挤兑欺负她,毫无回护自己学生的心情,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但是到最近,他却开始不好意思了。不管自己怎么,她总是尽可能的把属于他们俩的活,尤其是琐碎活做得妥贴,有时明明是自己忘记提醒她开的检查,她或者淡淡地谦虚地请示,或者,忘记了,被病人骂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解释过什么,时候多了,祁宇宙 的脸上便开始挂不住,再她被人冤枉且沉默地接受,便就对自己的袖手旁观觉得羞愧了。虽然他怎么也不好这时再倒戈,站在大众的对立面去,但是暗地里,尽量安排她远离那些尴尬。
比如晚上多带她上手术,白天,尽量安排她写病例催化验单给病人查体,偷偷帮她把需要用的仪器,以及口罩帽子领了,免了她受羞辱。手术室的姑奶奶是最不好惹的,所有外科的小大夫全都知道,尤其这次叶教授害惨了周明的同时,可是没少折腾一病区的护士,实在让外科全体护士同仇敌忾。白天想去跟手术,这孩子今儿脑子是进了啥了?何况今天程学文上午给见习生上课,别说他祁宇宙从来惹不起手术室的姑奶奶们,便算想硬着头皮替她说话,谁买他一个第二年住院医生的帐哪?
“今天这台就是个腹股沟疝,你以前也看过几次了,不如晚上再……”祁宇宙努力劝说。
“祁老师,让我今天白天跟手术吧。”
叶春萌一瞬不瞬地盯着祁宇宙,咬着嘴唇,肩膀甚至轻轻发抖。
“你,你这?”祁宇宙不明所以,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不过今天周大夫有台复杂肝血管瘤,韦大夫难得地给作一助,好些人都想观摩呢。衣服肯定紧,不定能进去。”
“没有衣服了,我再出来。”叶春萌低头道。
祁宇宙暗自摇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点头道,“那走吧。”
“谢谢祁老师。”叶春萌低声说,跟在他身后,往手术室走过去。
这一路不过几十米,走过去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叶春萌的脑子里是至纷繁复杂的许多许多画面。
今天是周明下基层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他至少要走半年,等他回来,他们这批学生就已经转离外科,今天这台复杂肝血管瘤的手术,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亲眼观摩这位被公认为‘标准教科书’的老师的手术。
原本在一病区的陈曦跟刘志光自然去观摩,且陈曦,竟然5点半就爬起来,洗漱之后,只啃了几块饼干,把复印下来,昨天已经看了3个小时的资料,和教科书一起,安静地一点点地又过了一遍。
她问陈曦,这台手术几点开始?正常的开台时间么?
陈曦点头,自然是正常的开台时间,然后又想了想,说也许会晚点,这台手术很复杂,韦老师亲自给做一助,王东袁军他们也要来观摩。
我真羡慕你们。她低声说。我也想看这台手术,呵呵,其实,我还没有真正看过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一贯伶牙俐齿的陈曦愣着瞧着她,竟然连着叫了两声‘萌萌’,说不下去。
叶春萌抱着膝盖坐着,望着窗外。低声说, 我真想有机会,看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以前,其实有很多机会。
每次一病区二病区有代表性的手术,尤其周明的示教,程学文都会跟她和白晓菁说,如果想去看,可以调换一下安排,去观摩。
她从来没去过。她才不要去观摩那个变态的手术。变态又不是世界上作手术做得最好的医生,就算是,他也还是个粗鲁冷漠不体谅别人的沙猪,她不希罕去看。她自己,以后要做个比他还出色的大夫。
如今,这从天而降的意想不到,让她在愧悔之中,不得不放下了曾有的任性和固执,当那根深蒂固的成见倏然消失,从前他说过的,做过的一切,便就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放,而这一次的回放,所有的感受,竟然都与从前不同。
原来同样的事实,映射于心的感觉,真的可以大相径庭。
她如此渴望再重新作一次他的学生,再有机会叫他一声老师,不仅是因为抱歉或者懊悔,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个好大夫的愿望,知道这愿望有多少困难,知道自己会脆弱会茫然,这时候,她想跟自己说,我是周明带出来的学生。
因为幼稚的任性与狭隘,她再也没有机会在无影灯下,作他的学生,观摩他的示教,被他指点甚或是喝斥,然而,她却想再在同一个手术区,无论是同时走进刷手间的时候,还是各自走进自己的手术室的时候,作为医生的自己有机会再碰见作为医生,也是自己的老师的周明,然后,再叫一声老师。不说自己的忏悔,不说自己的抱歉,也不说自己心里的敬意,只是叫一声老师,他答应一声,如此,就够了。
手术室写着肃静的门,就在眼前,叶春萌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衣服不够,得紧着主要手术人员。
太熟悉的一个回答。
她点头,却没有回身走开,却对二姐说,“我能等一会儿么?也许,谁会取消手术出去,就能有多余的衣服。”
二姐恼火地瞪了她一眼,
“取消手术,亏你想得出来!脑子什么做的?跟正常人不一样吧?”
她站着一动不动,低声说 ,“我就等一会儿 ,在旁边站着,不碍别人的事儿。”
祁宇宙为难地瞧了眼二姐,再看看叶春萌一脸的执拗,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刺激受得大了?这到底是哪儿出?想了想,只好对二姐说,“您就让她在旁边等会儿,过了10点,该开始的也就都开始了,没有衣服,再让她回去。”
“爱当门神不嫌难看你等着。”二姐狠狠地说,心里暗想这女孩子果然脸皮厚,基因就是基因,有什么样的姑姑,就有什么样的侄女。
祁宇宙叹了口气,进去了。
叶春萌笔直地站在登记台旁边。陆续有手术大夫和学生进出,凡是给他们上过课的,经过她身边,她都叫一声老师,对方有的认识她,有的只是讲过大课,只应一声,然后过去,有人有点惊讶地打量下她,不大理解为何会登记台边站了个学生,然而,也不过惊讶一下,之后,往自己的目的而去。
手术室的门频繁地被推开再关上,叶春萌站在门边不碍事的地方,盯着门每一次的开和。
终于,她看见周明走进来,在登记台停下,领取衣服,她张了张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心里有些惶急,很怕这生平最死缠烂打争取来的机会,就这样消逝。
她再度努力张嘴,这时候,他转头看见了她,怔了怔,然后微微皱眉,“你站这儿干吗?怎么不抓紧换衣服去?”
“我,”她开口,心里慌张,固然昨天想好了一切,这时却脑子里一片混沌,在混乱中,望着周明,半晌,终于叫了一声周老师,然后,心里略微平静了些,对他说道,“手术服不够。我在这里等一等。假如有富裕……嗯,没有富裕,我去带我的病人去做检查。”
她说罢,转身往外走。
“你等下。”周明双手搭在登记台上,望着二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淡地说,“二姐,麻烦您给高压消毒那边,打个电话。他们肯定应该有消毒过的衣服,不过还在等下一批一起送过来,既然今天咱们这里紧,咱们自己去多取一次。高温消毒车间就三号楼后面,跑过去回来顶多10分钟。”
“周大夫,至于这么麻烦么?”二姐愣怔地望着周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想了想,声音低了些,“多少台手术我心里有谱,就是得保证主要手术大夫的。别人,”二姐瞥了叶春萌一眼,“也没什么紧要。说不准还裹乱。”
“咱们的学生,就是以后的医生,就是以后的主要手术人员,主要抢救人员。”周明对二姐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自信,然后,他转过头,对叶春萌说道,“你现在立刻去高温消毒那边取自己号码的衣服,跑着去,跑回来。既然你本来要上的手术不是必须要看,你回来之后,来我这台,你操作考核成绩很好,手法标准,这台手术,最后就你来关腹。”
“那是我,第一次,唯一的一次,看周老师的手术。我居然有机会,听见他郑重地说,我是他的学生,听他说我是以后的医生。那是我在我姑姑带来的混乱之后,第一次在白天,开台手术的时候,能够正常地观摩手术。”
10年之后,在桃花源旅游景区的一所农家房子里,叶春萌把最后一块兔子肉啃完,对给她做了这顿美味佳肴的相亲对象李岩说。
“那台手术,是我妈妈的手术。”
他望着她。
“原来你也是我妈妈的手术医生之一。”
叶春萌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微微湿润,脸上却有一个特别柔和的笑。
“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跟别人讲。”她轻声说,一缕发丝垂下来,她没有理,反而把头低的更低,“它们在我心里,不需要提起,就绝对不会忘记。今天……”
“真好。”李岩低声感叹。
“什么真好?”
她有点迷惑地问。
“张欢语真好,热心得真好,非得让我开这么老远的路来相亲。我自己真好,虽然一百个不心甘情愿,毕竟是兄弟的老婆,还是给了面子。于是,竟然能有 幸运 跟你分享,你心里的这一切。”李岩望着她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更多幸运,跟你分享更多的东西。”
叶春萌微笑,垂下眼睑,极低极低声音地说道,“只要你不在乎……分享的东西里面,脱不开今天这样突发的意外。”
“哦,如果太多的话,”李岩忽然微微皱眉,“我得说,我得承认,”
“什么?”叶春萌愣怔地抬起头。
“我得承认,”李岩咳嗽一声,“其实我只有这一样最拿手的菜,每次跟朋友会餐比试厨艺,就这一样震山之宝。若是时候多了,怕要露馅。不过,好在,北京城里的话,有24小时的外卖。”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她没有拿开,他便一点点地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说道,
“希望以后有机会跟你分享,包括意外,兔子肉,远足,和北京城里小店外卖的……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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