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08

zhuzhu6p: 长大 10-12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第一节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谢小禾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办公桌上,对着自己的列得密密麻麻的工作计划发愣。那张单子上,很多内容后面都标注了1月15这个日子。
  1月15。
  两周前,秦牧说,他在D市的工程,1月14号一期验收,不出意外的话,15号他就回来北京了,会有大约1周的轻松时间。当时他搂着她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新年夜没法陪你,咱们把新年拖后两周过好不好? 到时候随你支配。”
  她立刻点头,“没问题。我没那么多特殊日子的讲究,你什么时候在就什么时候过节好了。”
  秦牧把她一把揽到怀里来,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儿,“你怎么这么好。”
  “啊? 怎么啦?”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瞧着他,没心没肺地乐着道,“怎么好啦,快说快说,省得我老觉得,你瞧上我是丘比特小同学射箭时候手一抖准头偏差,箭戳错人了。经常担心他查出来,重新射过。”
  “瞎说。”他瞧着她,浓眉微蹙,竟带着点儿伤感,“你别后悔就好了。我跟你说过,我以前很胡闹过……”
  “不后悔不后悔!”她赶紧说,“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嘛,你现在简直就是勤奋工作,品行优良的五好青年。不过如果你怕我反悔,赶紧签下终身契约嘛!”她转着眼珠子瞧着他。
  他愣了一下,低头笑道,“不是没想过。只是现在的条件委屈了你。不过也差不多了,弟弟去年毕业,现在工作很好,我已经不用再担心他;等把D市这个工程完成,如果一切顺利,老总满意,他会照之前就跟我提过的,以最低价给我一个他在北京H区物业的单元。到时候我自己做装修,什么风格你来选。”
  “也不必非得有房子啊!”她勾着他脖子,“都可以‘签约’以后慢慢来。”她说着,突然脸红了,打了他一拳,“哎呀真可恨,好像我多着急把自己推销出去似的,买家还推三阻四呢!”
  他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很长的吻,然后,只紧紧地搂着她,却不再说话。她靠在他怀里,倒是也不好意思再追着问,只是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心里的喜欢几乎就要满溢出来了,一会儿亲一下脸颊,一会儿又亲一下下巴。
  “我1月15号之后,一定好好陪你一周。你说怎么就怎么。”
  “真的?”她几乎欢呼起来,“白痴电影也陪我看? 言情的?”
  “好啊。”
  “给我买冰淇淋和爆米花,大份的!”
  “没问题。”
  “我还想在家拼迷你家具模型和船模,就咱俩个人,电视里放日本动画片! 我收集了好些经典老片,兰精灵,聪明的一休……”
  “成啊。”
  “可是我水平很低,都是小孩儿的玩艺儿,不是那种真正复杂高水平的模型了。你肯定看不上。”她想起来他在艺术上的造诣,有点脸红有点沮丧,“你肯定看什么都不顺眼啦。”
  他微笑,揉弄她才烫得蓬蓬软软的头发,“我小时候,特喜欢那些小模型,只是全幼儿园也才一两套最简陋的,都碰不到。当圆一下小时候的梦,怎么会拿出现在工作上的挑剔。”
  “真的啊?”她乐得再狠狠地亲了他一下,“我每次逛街就爱逛玩具店,搬回家好些,都没怎么拆封呢! 去年生日,我弟还从美国买了一套高级点的积木寄给我。”
  “都好。”
  “太幸福了!”谢小禾闭上眼睛,仰面躺在床上。
  “就这些?”
  “嗯,我还要褒汤给你喝,养养胃。我水平可不高,你不许骂我。”
  “还有呢?”
  “足够啦!”她闭着眼叹息,“能有你陪着我干这么多快乐的无聊事儿,还能怎么幸福啊?”
  “傻妞。”他低声地说。
  她裂开嘴乐,才要说我确实智商不高,你以后不许仗着自己智商比我高欺负我,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他吻住,从来没有过如此久长的吻,更没有过如此的异样,她晕晕糊糊地,配合着他,被他解开了衣领,感觉到他手心微凉的温度,她有点怕,但是很快就开始依恋这样的抚摸;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傻呼呼地把头埋在他胸前,搂着他的脖子,心里的渴望和幸福,远远地超过了那一丝羞涩和担心。
  他不断地轻轻地叫她傻妞,她就傻呼呼地笑,直到那一阵刺痛到来,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但是很快,用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当所有的激动高亢刺痛欢愉过去,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吃吃地笑,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问,“怪我么?”
  “什么年代啦?”她啃了下他的肩膀。
  “总是觉得,嗯,你很天真,很……规矩。”
  “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性感哪?”她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瞧着他问。
  “你说什么?”他在这个时刻,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
  “夕雾她们几个经常话里话外讽刺我未经人事。”她已经说得认真,这会儿脸却也红了,“我就想她们怎么会知道? 我又没有说过。难道我没有女性魅力几个字印在了天灵盖上? 啊,那你说,你说,”她的脸变得更红,“之后她们难道会瞧出来我经了人事?”
  秦牧转过身来,呆望着她通红的脸,傻呼呼的笑,烫得有几分俏皮的发梢儿在雪白单薄的肩膀上轻轻颤动;他再次叫了声‘傻妞’,把她狠狠地搂在怀里,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竟然见他满脸的眼泪。
  “怎么?”她伸手去摸他的脸,有些迷糊。
  “傻妞,不等那么久了。”他望着天花板说道,“工程一期检验之后我就去开证明,如果你家里人没有问题,我们就尽快把那张纸……领回来。”
  “先不告诉他们都行!”她趴在他身上,拿手背给他抹脸上的泪,“不过,你不会是想着要娶我,委屈难过得掉眼泪了吧?”
  秦牧再也没有说话,只是再度吻了下去。那个晚上,谢小禾仿佛拥有了另外一个世界。
  秦牧第二天就回去了D市,而谢小禾第二天就将所有的工作一一列出,下定决心,1月15之前无论如何要做完所有1月份工作;秦牧从来有谱,他说‘不出意外’的话1月15之后能回来陪她一周,一定是已经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然而,意外就是在生活中无处不在。
  她没有想到,他会圣诞夜赶回来看她,虽然第二天早上就要返回;他把作为圣诞礼物的,刻了她名字的心型项链给她戴上的时候,她看着他更加苍白消瘦了的脸,感动他的体贴,却更心疼他来回奔波的辛苦,不想鼓励,却绝对舍不得埋怨。她正想着先好好吃顿晚饭然后尽量让他休息好再说,他却被一通‘工作电话’叫走,一脸的紧张-----她知道他认真,但是更知道他从来笃定,从未见过他这样几乎慌了神的凝重,让她都跟着担心,是否工程出了大问题。
  她没有想到,会如此巧合地在陈曦实习的医院,赶上一场连大夫们都说是少见的大型车祸,想不到自己在等着陈曦的当儿,看见匆忙往里赶的秦牧的秘书小刘,没想到她先是说自己家里人出了事,而谢小禾主动要帮忙时候,她支吾了一阵终于告诉她,其实是秦牧出了车祸,没有生命危险,不告诉她是不想她担心;她没想到六神无主地赶到急救室时候他已经被送去手术;没想到他麻醉醒来之后看见她,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蹭的时候,他居然皱了眉头;她没想到他坚持要她立刻回家,甚至发了脾气;她以为他是因为不舒服而难得任性,只是陪着小心地哄着,保证自己一点也不累,给他拿冰块擦着干裂的嘴唇;她没想到几个小时前曾经见过一面,且这一面见得不太愉快的采访对象周明会从病房门口走进来,白大衣上还带着血迹,他看见她有点意外,但是很快看见躺着的秦牧,核对了一下病床的名牌,走过来说道,
  “秦牧是吧?”
  秦牧嗯了一声,问,我还有什么问题?
  周明笑了笑,“见着大夫并不总是有了更多问题----我就是答应你太太来查一下,确定你没事。也是告诉你一声,她们母子平安。孩子虽然早产了10多天,但是一切正常。”
  太太。
  母子平安?!
  在所有的没想到之上,这似乎已经不能再用没想到来形容。这或许是弄错了,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被认错人之后的惊讶,吹故侨缡椭馗喊愕兀灾苊魉盗松恍弧?
  这是玩笑?
  还是梦境?
  直到现在,谢小禾依旧在等着这场荒诞的梦醒来,然后狠狠地咬秦牧一口,跟他撒娇,怪他在梦里如此地吓唬自己。
  或者是自己看无聊的言情小说看得多了,会有这种无稽的幻觉? 比如夕雾的小说中,十有五六有类似的情节,当然之后是女主角的痛定思痛发奋图强,成了商界女强人,奋斗路上冷冷地利用与戏耍其他的男性……
  她等着幻觉的过去,梦境的醒来,然而只是秦牧闭上眼,跟她说了句,你回家休息吧。甚至,没有半句解释,也没有痛不欲生的抱歉。
  这会不会是她一生最大的荒谬,最离奇的梦境?
  谢小禾呆看着自己在1月15那里画了粗粗红线的工作安排。
  小安跟她说过话,夕雾跟她说过话,头儿数落了她这几天没头没脑,她听着,凭本能地反应着,也隐约觉得她们在开她玩笑,说她肯定是接到了求婚,进入幸福的恍惚阶段。
  求婚?
  太太。
  母子平安。
  这个梦太过惊惧,让她竟然没有勇气再回去查对究竟,甚至只想躲着,也许哪天,也许就是1月15号,秦牧就来到她跟前了,什么都没发生过,梦就醒了。那么,她肯定不去追问。
  小安在喊她下班一起走,可以让她搭她男朋友的顺风车,她才应着,电话就响了,不认识的号码;她让它响了好一会儿再接起来,那边是有些许犹豫的声音。
  “是谢小禾?”
  她答应。
  “我是第一医院普通外科的周明。我们说过几句话。”
  她皱皱眉头,想起来自己确实需要采访他,但是现在却没有半分工作的热情。
  “是这样。我这里有个病人,秦牧,他给的联系人现在不在北京,但是在记录上,有你填写的自己的信息……”
  谢小禾茫然地应了一声,“是的,我等他手术时候,办的手续。”
  周明似乎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说道,“昨天我过去会诊,认为他的腹痛和便血跟这次的意外无关,初步检查之后,我认为他需要进一步做详细检查;但是病人今天坚持要出院,拒绝检查;原则上他签字之后我们没有权力强迫,不过他的情况可能很严重,出于对患者和家属负责的考虑,我想我们还是尽量联系到所有可能联系的家属,询问意见。”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谢小禾在积雪尚存,寒风凛冽的北京街头,双手插着兜,大衣敞着扣,脸上带着个不可思议的古怪笑容行走。
  路上她买了10串冰糖葫芦,吃完一串随手将签子扔到身后,长到25岁,第一次做如此有伤公德的事情。
  第十串冰糖葫芦吃完之后,她已经隐约看到了第一医院的牌子,她在那里站住,并没有太多地感觉到脚掌的疼痛,虽然脚已经被这3个半小时的长途行走磨出了泡,泡又破了,血水将袜子黏住。
  我是他的家属?
  她对自己微微笑了笑,将最后一根签子以一个弧度向身后抛了出去,走进了第一医院。


  第二节

  区民政局。
  周明和林念初一起站在科长办公桌后面,等着张科长在属于他们各自的离婚证盖上有法律效力的戳子。
  张科长才盖了一个戳的时候,油墨已经淡得模糊了,他翻抽屉拉柜子地找油墨盒,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一到年根儿底下这什么都乱套,找啥都找不着!说着抬起头来冲他们俩道,“我到隔壁找找去。先等着啊!”
  说着他推门出去,摸出钥匙开隔壁办理结婚手续那屋的门,这会儿一对儿正在楼门口张望的年轻男女赶紧跑过来,男的穿得西装革履,女的羊绒大衣里面是丝绒旗袍,脸上的妆化得很精致。
  “请问您,办结婚证的同志到哪儿去了?我们跟这儿等了10多分钟了。”男的挺客气地拉着张科长问。
  张科长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噢,你俩先坐等会儿。等我给他们俩盖完了戳,再回来给你们盖。”说着打开了门进去,在写字台抽屉里翻出了油墨。
  准备结婚的男女对望一眼,这才发现张科长是从挂着离婚办理处的屋子里出来的,半开着的门里面站着一对男女,离开着有一米的距离背对门站着。
  “这俩手续怎么这还让一个人办?”准新娘不高兴地皱眉,心里特别别扭,原本赶着这天结婚,是按着俩人的生日星座加上洋的土的讲究,属相的配合,算准了就得这天下午办,一准百年好和富富贵贵。今儿领了证就赶明天元月初一大办喜事,图得就是个吉利。没想到一来就见个锁着的门,来回找了10多分钟不见人,准新娘利马担心起来,生怕这些官僚的政府工作人员提前回家了今天办不了,已经在埋怨准新郎考虑不周,没把办事人员提前回家的可能性打进去,这要误了今天下午可怎么办?好容易看见人来了,准新郎如见救星,准新娘却是眼看着他从离婚那屋出来,还上来一句‘给他们盖完就给你们盖’,满心的不痛快,觉得未来美满幸福的生活一下儿就给蒙上了一层阴影。
  张科长已经拿着油墨盒出来,听见这话,翻了准新娘一眼,“一个人办咋的了? 不耽误给你办不就结了?”
  “一个人办结婚离婚就是不像话!”准新娘脸更沉了,“结婚这么大事儿谁不图喜庆啊? 这跟个离婚的后面算怎么回事儿?中国这办事的就是这么没有人性人情,半点不考虑人的感受,我在英国的时候……”
  准新郎使劲儿在后面扯准新娘的袖子,小声说,“别扯这个。”
  准新娘猛地一甩袖子,“什么这个那个,你还不许我说话了?”
  “今天就这一个人办,你把人惹火了……”准新郎尽量压低声音赔笑着说,然声调里已经带了些不耐。
  “我结个婚我还求着别人啦?!”新娘声音提高了八度,“什么叫把人惹火了?我符合一切手续申请结婚领证凭什么不给我办?不给我办我告他!你瞧你那怂窝囊相,什么时候都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这个时候,张科长已经把俩份离婚证都盖好了章,又拿起来左右瞧瞧,递给他们俩个,林念初伸手接的时候呼机响起来,是她手下的住院医生,先是说前俩天学生从菜市场抱来的那小孩的生命指征基本稳定住了,血氧饱和度已经上去,心电图也完全正常,胸片出来,明显的大叶性肺炎,其他感染还不能确定,已经存在败血症;但是孩子的父母始终没有找到,今天主任来过了,说照制度,我们已经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后面,这种无监护人出现的孩子,要转院,报公安部门,先送福利院,由他们负责处理;院办的人也来过了,说已经联系了福利院,让今天下午就把孩子接走。
  “现在不行。”林念初冲口而出,“现在他绝对禁不住来回折腾。”
  “我就跟他们这么说的! 现在转,不如一把捂死他干净!”住院医总算听见上级说了话,不由得跟着发泄满心的恼火和委屈,“呼吸窘迫综合征的孩子能救过来根本就是奇迹,可后续还有多少问题得解决呢,谁都明白福利院的定点医院根本没有这个水平,院办这帮人,就是怕麻烦,什么正经事儿没见干过,就挑临床上的毛病来得积极主动……”
  林念初吸了口气,边听着属下控诉,边冲张科长抱歉地笑笑,走出门外,低声说,
  “他们有他们考虑的问题。你别跟院办冲突,没有必要,我马上回去,一个小时就到,我回去跟他们讲。”
  她和上手机想放回包里时候,才想起来包和大衣还在屋里,一转身,周明也已经出来,手里拿着她的衣服和包,她说了声多谢接过来,就要往外赶,周明跟在她身边说,“你别着急,也不在这一分钟两分钟的。现在虽然堵车,不过南四环几条小道儿插过去还凑合,我走过几次。”
  “你不是下夜班不用回医院了么? ”她瞧了他一眼,“不用送我,我打车回去。”
  “这时间打车也不好打,再说那帮实习学生要包饺子联欢,叫我也过去。”
  “哟,真有人请你啊?”林念初挑着眉毛瞧他,“我怎么听说你这教学主任当的几年多了不少外号,都是类似夜叉之类的?”
  “大概主要想请韦天舒和程学文,他们俩从来人缘好。”周明有点儿尴尬地托了托眼镜,“也不好意思真就单不叫我。我就过去转一圈儿就走,不给他们过节添堵。”
  林念初扑哧乐了出来,“哪至于的。我话没说完,你带的学生,当你学生时候管你叫夜叉魔王,过后赞美你的可也最多,最肉麻的说什么,周老师严如父兄,也亲如父兄。”
  周明听了这句夸赞,却越发尴尬得脸都发红,张着手摇头,“这帮毛小子就会胡扯。”
  林念初微笑。
  周明还是周明,10年前的,15年前的。认真的,较真的,总是沉默的,但是偶尔狂放得让人惊讶,偶尔嚣张得让人窝火的,被骂了损了批了全不在乎,被夸了赞了却会脸红害羞的-----大孩子。
  他或者从来没有改变过,不断改变的只是他在她心里的样子。她曾经不问缘由的热恋,再又难讲原委的怨恨,如今才突然开始了解。她和他,只是在某个地方都很脆弱,都需要抚慰和依赖,自己却曾经也不甚明白,都拿霸道和强势来遮掩那重渴望的傻孩子。
  他们俩说着话一起走出去,经过楼道里等着的那对准备结婚的准新婚夫妇时候,那个准新郎正在张着双手说,“你怎么脾气这么大,不就等会儿吗?”他看了眼正走出去的林念初和周明,“这不是马上就好了。”
  “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新娘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是你不好好计划。我早说过早点儿来早点儿来,你非磨蹭到这会儿。连这么大的事情你都这么肉!又不是不知道中国这破事儿,这些官僚机关,你看,办结婚离婚的一个人,跟在离婚的后面领结婚证,简直晦气到了家! 如果早点儿呢?! 你要早听我的呢?”
  从离婚办理室踱出来的张科长站在结婚办理处的门口,伸着脖子问,“怎么着,结不结啊?”
  新分来的办事员小赵正巧影印文件经过,听着那俩吵的,再看见正往出走的林念初一边穿大衣一边低头一个个地播电话,旁边周明帮她拿着包,把大衣袖子拽上去,压住的头发顺好;小赵走到老张身边伸伸舌头,小声儿滴咕,那对是离了的,这对是要结的?
  老张一拍他脑袋,嘿嘿一笑,“嫩了吧你?能这么着当着人吵的,嘿,也算我老头给他们说句切实的吉祥话---还真一般都能走到老。嘿,我说那二位同志,你们到底领不领证啊?来,大过年的图个吉利,你们不给我发糖,我这俩块上对结婚留下的喜糖。别吵啦,吃糖!”


  第三节

  天使之心。
  普通外科教研室的墙壁上,挂着鲜红的锦旗,锦旗上这四个字金灿灿的,跟在后面没多远,就绣着同样金灿灿的三个字---白晓菁。
  如今这名字的主人,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距离它不到一米的地方,抬头盯着那几个字,眼神儿狠霸霸的。
  终于,她低下了头,回身抽了把椅子,蹭地登上去,一把把这面锦旗扯了下来,卷了卷,夹在胳膊下面,一阵风儿似的推开教研室的门,往同层的医院办公室冲了过去。高跟鞋的鞋跟,敲打着水泥地面,哒哒哒哒地响了一路。
  院办公室里,儿科主任谢启明,护士长杨莲,主治医生林念初坐在一边儿,院办公室主任葛伟和副主任坐在另外一边儿,儿科主任撮着双手,脸上带着苦笑面对着葛伟说,“葛主任,您说的一切都没错,都是制度,但是现在我们真是想请求一个例外,哪怕只多给我们1周的时间,一面儿继续加紧找孩子的亲人,另外一面儿,再尽力让孩子的状况更稳定一些。欠费方面,希望医院根据相关条例做部分减免,不能减免的,我们会发起一个募捐来解决。”
  说完这番话,老头子摸了摸已经秃得发亮的脑门,深长地叹了口气。
  原本,半个小时前,林念初推开他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他是坚决以及坚定地对她说,“小林,你不用跟我多说了,你不是新实习生住院医,感情用事也有个尺度。这个菜市场抱来的孩子,欠费就不必说了,他到底有妈没妈,那个妈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跳出来,这里会有多少潜在的纠纷官司,我想你是很明白。院办已经说了,明天就跟福利院联系,送过去,路上你跟一下,不要出问题。”
  林念初站在他对面,半天没有说话,在他又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抬起头,叫了一声谢老师。
  听到老师这俩字,谢启明愣了一下。
  自从他10年前做了儿科主任之后,已经不负责教学工作,新住院医生和学生,都自然而然地叫他主任,相熟的老下属亲昵地叫声头儿,进修医生管他叫谢大夫,只有个别当年他还负责教学工作的时候带过的学生,又留在儿科工作的,会循以往的称呼,叫他谢老师。
  林念初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是他真正‘带’过的最后一拨实习生,也是他亲自面试留下的住院医。她才工作的时候一直叫他老师,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跟了旁人一样,叫他主任了。
  谢启明偶尔有点儿失落-----虽然自己马上就会觉得这失落压根是莫名其妙,没事撑的。然而这失落还是会在他听见学生喊其他负责教学的大夫‘老师’的时候,忽然冒上来。主任只是个职称,或者带着尊重,但更有着生疏,而老师,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我当然都明白。”林念初笑了笑说道,“其实当时学生跑来求援时候,我马上想到的就是欠费,官司,纠纷,立刻电话产科,因为不知道婴儿究竟有没有到28天,该归儿科还是归产科新生儿管。我们照惯例的背条文扯皮,只是学生在那眼巴巴地瞧着我们推搡,她喊我们老师,跟我们说那孩子已经呼吸停止了,她的同学在坚持给他做人工呼吸……”林念初停下来,低头看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她叫我老师。于是我想起来,我的老师教给我,我教给我的学生,所有的所有,都是救死扶伤。当时,我没有时间再给她解释,其实,医学教材是该把中国国情,官司纠纷,成本核算,都写进去的。”
  谢启明半张着嘴说不出话,过了几秒钟,有些恼火和更多烦躁地拍了下桌子,“小林,你这是干什么?”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没有公平。中国每天都许多的弃婴,他们根本不被发现地就消失了。也有许多送到医院的,还有机会但是家属放弃治疗的孩子,我为这个孩子提出特殊的要求,对其他的孩子是不公平的。但是谢老师,”林念初的眼圈儿微微红了, “这孩子碰上了那几个天真热情的学生,这是他的命运,那几个学生在医生生涯尚未开始的最初,‘捡’到了这个孩子,头一次主动地努力尽到医生的职责。我还记得当初我还是专科实习生,儿科一个心肌炎危殆孩子经过三天三夜抢救过来了,虽然我只是一直守在那里,技术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是之后,家属来感谢,院里表扬,您和许多其他老师,都把荣誉放到了我身上。后来我知道,这是老师们的规矩。您们觉得,这样阳光灿烂的开始,会让新人在以后那些充满委屈无奈的路上,多一点信心和希望。谢老师,您一定明白,这个孩子的生命和以后的幸福,对他们几个如何走上医生之路的影响,远远超过那些表扬,奖励,和荣誉。”
  “你……”谢启明指着林念初摇头,抱着双臂在办公室里度步,走到第三圈时候,再长长叹了口气,回转到她身边,拍了拍林念初的肩膀,“你去把那孩子的检查结果,病历拿上,咱们去医院办公室,”
  “谢谢老师。”林念初低声说。
  林念初并不知道她前脚走进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李棋后脚就跟带教老师请了10分钟的假,跑到了外科,在一分区找到了陈曦,又抓着陈曦从三分区找到了白晓菁。
  “就是你们抱回来那小孩儿!”李棋喘着粗气儿说,“到底找得着父母找不到呢? 明儿可能就要送福利院,我看真送去凶多吉少。在这儿完全康复的可能还大点儿,去了那边,不死九成也得留后遗症。”
  “凭什么啊?”白晓菁冒火儿的道,“我不说了么,医院不能减免的医疗费我出,这孩子我抱回来的,我负责到底。”
  “你负责个头。”陈曦白了她一眼,“除了纠纷你就是医院一分子,不能作为家属方;再说什么你负责到底,你一没权力在重大医疗决策时候给他签字,二没有收养权,就算钱咱们全都垫上了,出了问题还是医院责任,现在就都是人林老师担着。弃婴又不他一个,你各个负责?”
  “那你说怎么着,扔回菜市场?”白晓菁冷冷地道,“弃婴有多少我不管,这孩子是咱们的孩子。”
  “咱们的?!”陈曦听见这仨字才想挤兑俩句,但是话出口的一秒钟,那孩子依偎在自己怀里,自己抱着他亡命狂奔时候的那种心情,突然间回来了;她拍了一下额头,“待会下班,我再去找。菜市场是找不到了,我想到附近小诊所一一查,尤其给低收入人员的低收费产科医院。没准能查到生他的记录。”
  “找他妈?!”白晓菁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儿似的瞪着陈曦问,“你是说那个把他扔了的女人? 她配作主么?”
  “她不配可她有权力!”陈曦没好气儿地道,“至少,知道个线索,咱得先确定这孩子不是人贩子拐的! 而且咱们一直找着人,所以不送福利院,也算给院办个交代,你硬顶,还不是让人林老师给收拾烂摊子么。你们当时没看见,我去找人时候,可是内科急诊,妇产科急诊,儿科都在推。最后儿科林老师做这个决定,不是好作的。”
  白晓菁皱着眉头不说话,李棋说我告诉你们了啊,我赶紧回去了,就请了10分钟假;临往回跑,又回头说,其实我觉得主任也心软,当时过来看孩子时候使劲唉声叹气,就是院办那边,难说;陈曦冲白晓菁摆摆手,说我下班去查附近诊所,再发动城里医院实习的同学查查有没有27天之前出生的孩子记录,说罢转身走了;白晓菁站在当地好久没动,到陈曦已经没影了,她突然一跺脚,朝普通外科教研室跑了过去。


  第四节

  当白晓菁离医院办公室已经只有3,4米距离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她不耐烦地刷地转头,一句‘干嘛’已经出口,才见是程学文。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语调平和地问了一句,“上班时间离开科室,你向带教老师交代了么?”
  “我,”白晓菁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这句话若由任何其他人,不管是带教老师还是外科大主任,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出来的话,她肯定理都不理,扭头就走,随着心中那一股不平怒火,做自己要做的事儿去。
  可这个人偏偏是程学文。
  他一如平时的温和,然这句话一出口,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尴尬惭愧。
  她咬了咬嘴唇,将头扭到一边去,“我办完了事儿,回去给您做检查。”
  程学文皱了皱眉,握住她夹在腋下,卷得乱七八糟的锦旗,“这是做什么去?”
  白晓菁的眉毛挑了挑,将下巴扬着, “这跟您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之后,我擅自离岗,您怎么处置都行。大不了给我个处分。”
  “如果因为你擅离岗位没打招呼,造成该交代给护士的医嘱没有交代,该查看的化验单没有查看,耽误了病人治疗甚至出了医疗事故,是一个处分能解决所有问题么? ”
  他说完这话,便静静瞧着她,白晓菁开始只是梗着脖子僵着,然而那股充斥了全身的,方才被愤怒所激起来的充足的底气却是在他的目光之下渐渐泄了,她不知不觉将昂着的头低了下来,眼睛瞧着别处,脸上依旧带着执拗,“如果院办那帮人非逼着把那个孩子送走,我就把他们办公室里,由他们手接下来,送到不同科的那些什么天使什么全心全意治病救人的破旗子,全烧了去。别挂着丢人现眼,瞧着扇自个儿嘴巴。”
  “回去,继续给你的病人换药。你昨天的手术记录还没有交。”程学文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说话似的,从她手里将那面锦旗抽出来。
  “程老师,您,”白晓菁一脸的不服气,却没说话,闷闷地用脚尖踢着地面。
  “做医生不是作英雄。”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更加不是凭冲动做一次两次英雄。也不是说你今天想对病人尽职,就突然能有这份能力。”他说罢,再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回去,把你手头的工作做完,在你管床病人随时能找到你的地方,一直到下班。”
  白晓菁瞪着他,嘴唇动了好几次,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终于还是转身大步朝普通外科的方向走了。
  待到她已经拐弯下楼,程学文却笑了,低头看了看那面锦旗,笑容更深,拿出手机给三区院总打了个电话,交待道,“刚刚手术完的病人,你去跟急重症病房联系,确定跟他们那边管床大夫把所有结果都过一遍;后天要手术那个,单子你再去检验科催,家属来了立刻呼我。另外,白晓菁管床病人的换药拆线,清洁瘘口,谁也不许再替她。你们管不了她的话,我也管不了你们,过几天就做工作总结,我跟周大夫申请,把你们一起轮转到他一分区重新转科考核,考她操作基本功,练你们带教基本功。”
  他说罢合上电话,对着那面锦旗瞧了一会儿,卷起来,朝前面的医院办公室走了过去。
  办公室主任葛伟已经对着林念初递到面前的病例,检查结果看了足足10分钟而没有说话。
  他看不懂这些东西,并且从心里,觉得林念初他们,是拿他不懂的东西来压他,暗示他,你是外行,你听我们安排。
  他们说这孩子目前不能转院,转了院,一定会让状况恶化。到时候,有了官司,未见得就一定不会扯上咱们医院。
  可是他们却谁也不能保证,这孩子在这里,就可以康复,甚至无法保证,这孩子留在这里,就可以活下来。
  既然都是未知数,何不按照最简单的办法进行? 既然规定是我们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之后,这样的特殊病人,有特殊的处理方式,怎么就不能按规定送福利院了? 怎么你们临床科室总是问题多多,就不能够做足条文规定来免除纠纷?
  他敲着桌子问。
  林念初的脸略微胀红,一时忘记了主任反复叮嘱的,不要跟院办闹僵,闹僵了台阶不好下,冲口而出道,“ 如今根本是国家的医疗法不健全,保险制度不健全,才有如此多的纠纷,这些纠纷不是我们‘制造’出来的。”
  她才要继续说‘再说院办公室难道不是有职责做临床工作以外的麻烦事? 难道您们的工作就只是传达中央精神,鼓舞临床士气,和查我们有没有漏带胸牌,着装不整么?’,话没出口,听见谢启明咳嗽了两声,便咽了回去,压下不满和委屈,强笑着道,“我们确实并不太懂得临床以外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院办公室的同志协调。”
  葛伟一时没有说话。
  那个小孩儿,他看见了。就在今天上午。
  儿科楼道跟其他科不同,虽然是病房,却有着过节的气氛。用粉蓝粉紫相间的纸剪成花体的‘欢欢喜喜过新年’,被贴在墙壁上。
  粉红色成串的汽球挂出来了,电光纸皱纹纸做的拉花拉起来了,宣传墙报的色调更加花花绿绿,一棵前几年由一个病人家属赠送的圣诞树,更是被护士长收藏好,每年从圣诞节便摆出来,拉起彩灯,挂上些小玩具。
  葛伟走进去的一路,碰见了几个出院或者申请暂时离开医院回家过年的孩子,脱下了病号服,换上崭新的漂亮衣裳,着了这鲜亮的色彩,立刻去了不少病恹恹的神色,精神漂亮可爱;每个都被父母,爷爷奶奶,甚至大姑小姨簇拥着,手里拿着新玩具。
  他们从他身边经过,走远,然后,他走到了儿科急重症病房,透过玻璃,看见了那个浑身被检测仪器的连线连接着的小孩。
  他心里不是没有怜惜的。
  只是,这怜惜,遭遇那迎头而来的欠费,潜在的无穷无尽的麻烦时候,就开始无奈的淡化。这么大的医院,这绝对不是唯一的一个例外;若此时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又是否照办? 那么既然有福利院可送,葛伟宁愿让自己相信,他们的所有解释,都是说辞,也许就是搞临床的看见个疑难病例就舍不得放,生怕别人抢走,甚或,他们就是想出这个风头,不顾及医院的实际。
  到时孩子治好,他们是功臣,孩子有事,烂摊子一堆,他却得跟他们一起分摊。他最恨他们说的一句话,请您尊重我们的临床判断。带着高级知识分子的高高在上。
  想到这儿,葛伟的恼火又再升腾起来,拿过大茶缸子灌了几口,清清嗓子,就想对谢启明和林念初说,不能开了这个先例,否则院办的工作根本没法做下去。
  就在这会儿,有人敲门,他皱眉喊了声进来,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程学文。
  程学文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自己拉过椅子坐下,见大家都瞧着自己,便将手里的锦旗放到桌上,展开。
  “程大夫,您这是?”葛伟不明所以。程学文是他少数不算太反感的临床医生,平时,间或还是有几句说笑的。
  “那个学生。锦旗上绣了她名字的这个。”他冲葛伟笑着开口,“院办通报表扬,这孩子一下劲头儿上去了。平时的表现嘛,不算突出,可是自这之后,一直就心心念念当个称职的好医生。”
  “好事。这就是通报表扬的意义,不止在这个人,我们是给更多学生立个榜样,比学赶帮超的榜样。”葛伟点头,心里有点奇怪,怎么当时他对通报表扬的态度并不积极,此时却特意来说这话了?
  “您说的对。”程学文瞧着这面锦旗,“其实虽然是上完了二年半临床课,见习了一年的准医生了,他们也都还很孩子气。经常可以因为一句夸赞立志,而且就为了这份志气不明所以地就坚持了下去。这个学生,白晓菁,我不敢说她在被表扬,拿锦旗的时候,是否真的有足够做医生的责任感,但是之后,我想她一定是有,否则那么个怕麻烦,懒,也不算太关心别人的孩子,不会把个窒息的,脏呼呼的小孩,从菜市场抱了回来。”
  葛伟愣怔地瞧着他。
  “对,就是那个被您通报表扬的学生,作主抱回来的孩子。我还开了她句玩笑,说她果然是当的起’天使之心’的赞誉,她跟我说,因为她在那里,对别人讲了,她是医生。我想这孩子能这么做,是真正开始理解自己的职业了。”
  葛伟皱起眉头,终于明白他的来意,一时间没有说话。
  “学生管咱们都叫老师,您虽然不是临床大夫,但绝对是他们的老师。我们教给他们临床技能,但是他们入院,穿上白大衣,念‘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医学生誓言时候,是院办的老师们主持的仪式。正就如您跟她一起拿这面锦旗留影,并且因为她在爱心上的突出表现而作为优秀实习生通报表扬,您也教她怎么做一个医生。我们教得够不够好,还无从得知,从她身上,您这重教学,是作得相当好了。”
  葛伟拿起茶缸又喝了几口,皱眉撮着双手。半晌才道,“得了,程大夫,您也别拿这高帽挤兑我,咱们说实话,这个例子难开,开了,后面的事情没法办。”
  “我也不是给您扣高帽。”程学文略微有些感慨,“我是真的拿不准,这个学生,被这面锦旗,这个表扬,也或者就是那天晚上跟那个孩子的相处,改变了多少。也许那就只是让我们看到了这孩子的潜质,也或者是对她的一个转折。我只是希望这个转折所带来的影响,再到这次这个婴儿身上,能继续地让她带着积极的信心走得更远一点。”
  “葛主任,咱们是教学医院。”林念初接口,“咱们这次不为这孩子破例,但是可以为了‘教学’而循例。咱们从前都有一些没有钱将治疗进行下去的病人,因为疾病有教学意义,而作为教学资源,免除医疗费用。您不太忙的时候,咱们都可以往前查记录,我上学的时候就有,90年代也一直有。这次这个孩子,虽然在临床教学上没有那么举足轻重的意义,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几个学生如接力一样地主动承担救助无父无母的婴孩的职责,您说,什么条文,什么口号,能比咱们当老师的,肯定他们的行为,帮助他们将这场生命的接力棒传递下去,更能让他们理解做医生的意义呢。”
  “小林的文学功底好。讲事情很能动人啊。”谢启明摸着秃脑门呵呵地笑,讲身子欠向葛伟,拍着他肩膀,“我跟你保证,我到你这儿之前,本来是下命令让她明儿就把孩子送走的。可是小林会讲话,居然让我老头子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才来跟她一起,跟你这儿求个情。说真的老葛,说这些学生像跑接力一样把这孩子护送到了儿科,不为过,如今这接力棒交到他们老师手里啦,你说,咱真跟他们讲,后面路途坎坷,危险性大,老师拒绝跑下去,这个,这老脸,真是放不下啊。”
  “葛主任,咱们可以尝试一起把这场接力的最后一棒跑下去。包括碎石铺路。”程学文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拿出几张名片,“这是几个做法律工作的熟人,我可以去咨询他们,像此类状况,在中国现有阶段,抛弃婴儿的罪责立法不明的情况下,如何避免孩子母亲再度出现对我们无理勒索;这里有全市收低收入甚至是三无母亲的产科医院的电话,咱们可以去调查,有没有孩子身世的线索;另外我也会找以前认识的同学朋友在公安局工作的,调查一下,最近有没有婴儿被拐带案。”程学文一一的把这些东西递到葛伟面前,“学生是带着冲动的热情,咱们这最后一棒,还真得一起处理好他们热情的副产品。等这场接力跑完,咱们自然该教给他们,热情之外,尚还需要做些什么。”
  葛伟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胡乱翻着那个写了许多电话号码的本子,不说话。
  “我们也只是希望宽限一下,咱们再找找孩子妈,也再让孩子病情稳定一下。”谢启明瞧着葛伟,“这也说得过去啊,欠费那边,一定不让医院为难。”
  “学生已经凑差不多了。”程学文笑,“儿科的病人,参与抢救的可全是我外科的学生。一分区有个有才的,昨儿连夜把宣传办报擅自换了这孩子的专版,今天中午挨门儿募捐。今天别说病区的大夫护士不少都看了办报捐了款,连病人,家属,都跑去看宣传栏,四处打听这孩子到底怎样了。您说,他们闹得这么轰轰烈烈,咱们万一推到福利院,那边医院确实医疗水平不高,再说咱们这边管了两天了,从零心律没呼吸救过来的,不说本身的水平,就说对孩子情况的熟悉,别的任何医院的任何医生也比不了。放在咱们这儿,没法说最后后果,但是胜算大些;也无论后果如何,让学生,也让那些得知了此事的病人知道咱们尽心尽力了,这不也是您说的,改善医患关系的核心在于医生通过自身努力让病人信任嘛?”
  葛伟咕嘟咕嘟把茶缸里的水喝完,无可奈何的冲他们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你们念的书多,各个能说,我脑袋都让你们搅和晕了。”
  “我们多念几本书,”程学文乐着,“可您可是参加过多少实战演习,立过功的。您要是心里真想把他推走,就您这意志,我们能改变? 咱们临床和事务科室本来就是一家人,就是一起解决问题嘛。您得帮着我们,可这次我们给您惹得麻烦,翻回头,咱们也再跟您一起解决掉。”
  葛伟把手一挥,“程大夫你也别将我了。这事儿不再罗嗦,就先照谢主任说的,缓一周再说。他娘的,福利院这地方,相关医院水平咋的,我对你们说的半信半疑;不过孩子真到进去,再领养出来得交一大笔钱,怕是更难再找家了,我老战友想领个姑娘遭遇过这事儿,后来倒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便宜,这事儿闹的你们说。这孩儿的妈我瞧是不打算要他了,就希望他福大命大,病能好,今后还能找个好人家。”


  第五节

  自从当了医生,周明很少有一个新年夜像今年一样,不用值班,没有急诊电话,完成了所有要交的自己的科研论文以及给学生进修医的教学计划,医院里并不需要他,而家里,也 已经没有了患渐进式阿尔海默症,时而把他当作他的父亲,时而又觉得他还在12岁的奶奶可以去照顾陪伴,更从今天开始,永远不再需要去努力压制自己的脾气,硬着头皮去劝委屈伤心的妻子回家。他很少有过这样清闲的一个晚上,也并不知道,‘清闲’可以是这样难捱。
  前一天是他的大夜班,一夜平安,连需要缝合伤口的外伤都没有一个,今天早查房之后,他就已经下班了。从民政局再回到医院,只是为了送她回来,他并不打算去参加学生的新年联欢,他不想影响任何人的情绪,也没有能力在他人跟前,拿出适应节日气氛的欢乐心情。
  今天,他从所有的意义上,都成了个再也无可牵挂的人。
  林念初说,他们的婚姻,是一场多年的实验,多年后的结果,推翻了最初的假设,于是,无论已经付出了多少精力时间,只能接受失败,并且善后。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平静得让他陌生。她从来是个情绪化的,纤细而敏感的女人,可以为了电视里一对情侣的分手而惆怅好久,时常因为一个无救的病人大哭一场,情绪低落许多天,然而说到这一场15年前相识相恋,10年夫妻的婚姻,否定得如此坚决,只掺了那么一点点带着自嘲的伤感。
  他低下头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没有让她看见,桌面下面,他抓着自己膝盖的,不断颤抖的手,更不会让她知道,在这一刻,他的心里,如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时候一样,恐惧茫然,却又无可奈何。
  20多年前,他八岁,煤窑塌陷,他被挤在那许多呼喊着亲人名字的人群之中,希望从那些陆续抬出来的,尚且活着的人中,找到父亲,他也想喊父亲的名字,想喊父亲回来,但是却喊不出声音。
  不过半年之后,他跟堂叔到了新疆,见着了已经别了多年的母亲,她抱着他亲吻了无数次之后,央求堂叔将他送回北京的奶奶身边去。他们说话的时候关上了门,不知道他后背紧紧贴着墙站在外面。他听不大清楚母亲究竟在说什么,然而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他们也许觉得9岁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但是其实,他已经从母亲憔悴得吓人的脸上,带着无尽的哀伤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那天堂叔带着他坐着牛车颠簸着离开,母亲站在那里向他们挥手,他一直张望着那个方向,每一秒钟都想跳下车去,向母亲飞奔而去,扑入她的怀里,对她说,妈妈,我要跟你一起,决不离开。但是他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出来。后来堂叔跟奶奶说,还好,小明还小,不懂事呢,又跟他妈分开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哭闹,大概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妈了。
  半年前,连接着奶奶的身体的检测仪上,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那双拉着他走了多年后又被他扶持了很久的手渐渐地变凉了,他很想将头埋在那张盖着她的白布单里,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然而他只是亲手拆除了所有监护仪器,仔细地给她最后一次整理了容颜,穿上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一针一线绣制的,跟70年前出嫁时候式样半分不差的旗袍,将她藏了多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打上了狰狞的红叉子的年轻黄埔上校军官的照片放在她胸前。负责抢救的心内科主任站在他身边,拍着他肩膀说‘老人家87高寿,走的也这样安详,是福气,你要节哀’,韦天舒特地从家里赶来,一直站在门口,想要跟他说几句什么话,却一直没有开口;他对他们笑笑,平静地说道,“奶奶最后的一年阿尔海默式病恶化,其实很幸福,她忘记了后半生发生的许多撕心裂肺的悲伤,记忆回到了等着远征的丈夫回家的年代。她每天都带着希望在等,把我当成了7,8岁时候的父亲。现在,我想,她就是跟爷爷重逢了吧。等了50多年,太久了。”
  后来心内科主任跟别人讲,小周真是难得地看得开。
  他们一个个地走了,放开他的手,每一次的放手,他都没有任何的机会挽留。
  而今,终于,曾经以为真正可以一生都不必放手的人,也要走了。
  他很想霸道地一把抓着她的手,就好像15年前的一个过了熄灯时间的晚上,那天她的民族舞在区里得了奖,一伙人出去庆祝,回得晚了,因为喝了酒,不敢叫门,几个男孩子在铁门下面守着,几个女孩子战战兢兢地爬上铁门再哆哆嗦嗦地从另外一端爬下,唯有她,总算在大家的鼓励下爬上去了,却怎么也转不过身,不敢往下跳,挂在门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低声鼓励她,不敢高声怕吵醒了楼长,声音淹没在北京冬天的5级风中;他本来并不属于陪着她出去庆功的人之一,却是溜出去到小酒馆看足球跟他们遇到了,一同回校,当时已经冷得跺脚,只盼女同学赶紧回了宿舍,可以回去蒙上被子暖和地睡觉,全没想着她挂在门上不上不下,将所有人都滞留在寒风之中无奈地哆嗦。
  “小姐,你抓着铁栏杆转个身---倒退着就下去了,那么多人刚刚实践了,没有人摔死不是?”他在下面敲着铁栏杆冲她说。
  她只是哭着摇头。
  他皱了皱眉头,蹭蹭爬了上去,一手抓着铁栏杆,一手握住她手腕,“你只管闭眼,转个身。”
  她还是死命地摇头。
  他不耐烦地踹了一脚铁门,“我拽着你呢,不会摔下去的!我跟你说,我数三下,你再不动,我可把你推下去了。”
  说着抓紧她的手,又往她身边凑近了一点。
  她大概是真的被吓到了,没有愤怒地骂他的粗鲁,居然任由他抓着手,且抖抖索索地准备转个身,只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冒;他忽然觉得好笑,看着平日最斯文优雅,才在舞台上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矜持高贵地一次次谢幕的女孩子,挂在铁门上,脸花得如同一只猫,他笑出声来,一面小心地扶着她,一面说道,“你放心,绝对摔不到你。这样,你看这点儿高度横竖掉下去也摔不死―――如果你真那么倒霉能掉下去摔残了,我就养你一辈子。”
  他这话音才落,她就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地坠下去;他脑子里完全没及细想,只是一手奋力地抓着她的手往上提,另一手及时地抓住了她另一只胳膊,几乎将她抱在了怀里,而同时,自己也被她带着跌了下去。
  她毫发未伤,他却扭伤了脚,被她栽到身上,居然压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她逃了课去校医院看他。
  她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如果伤没完全好利索,留下残疾,要不要我养你一辈子?
  她说完将一片橘子塞在他嘴里,托着下巴冲他微笑。
  那是他长到那么大,头一次注意到女孩子的美丽,也是头一次觉得在女孩子面前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这句说话,居然冲口而出道,“你这不引诱我自己想法子把腿敲断,无论如何留个残疾吗?”
  她的脸一下儿红了,居然很久都不再说话,却低着头,剥完橘子削苹果,削完苹果再一块块切下来放在盘子里,再又去给他打了开水,然后,站在他跟前抓着衣角瞧着他。
  他有几分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该跟她讲些什么好,于是只是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吃她剥好的橘子,切好的苹果,直到好几个他同宿舍的兄弟从外面涌了进来。
  她低声说了句,“你明儿要不能上课,我帮你抄笔记”,便跑了出去。
  一帮男孩子在她关上门的一霎那,向他扑了过去,没有去碰他的伤脚和肋骨,却按住他脑袋,卡住他脖子,笑骂道,“你丫太阴险了,平日里一幅对女生没半点兴趣的样子,一出手,居然出此苦肉计的高招,击败情敌无数,套住了‘神仙姐姐’。请客,为平民愤,你以后得每周请客,天天负责宿舍卫生,打水,给大家洗袜子!”
  他被他们卡得喘不上气儿,咳嗽着骂,滚蛋滚蛋,心里有着模模糊糊的不安。
  第二天,她真的拿着笔记去找他,不是借给他看,而是工工整整地,抄了一分给他,她跟他一起过老师讲过的内容,纤长的手指,划过本子上娟秀的字迹。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所有的同学,都把他们看成了一对,在某一次众人的起哄玩笑之中,她有点恼了,涨红了脸,瞧着他,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她的手,搂着她肩膀冲那帮臭小子说,“谁再欺负我们家念初,拿白干灌死你们。”
  从此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他成了被校内校外,上下三级的男生羡慕的人。只是他自己的心里,依然有些糊涂,真正跟她单独相对,不知所措更多于模糊的欢喜。只是随着时日,他开始习惯了和她一起上自习,打饭,去小书店淘他们各自喜欢的书的生活。
  她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并不太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怎么’爱上她的。
  于这个关键问题的不清不楚,让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伤心地哭了,冷淡了他两周之久。


  第六节

  周明绝对不止一次地认真反思过,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他从来不觉得林念初可以被归到会经常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分类中去,尤其在面对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的时候,她简直是温婉斯文的典范。每一次周明确实觉得林念初‘确实’不对,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她越发愤怒,达到他所认定的‘不可理喻’的标准而俩人由热战转为冷战之后,周明都很沮丧。
  周明十分肯定自己是喜欢跟林念初的共处的---当然,是不愤怒也不伤心的林念初。
  其实,他也并不怕她的愤怒,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头脑清楚,情绪平稳地解释,陈述自己的观点,并不会跟着她一起愤怒。然而,她伤心的时候远远多于愤怒的时候,流眼泪不说话的林念初,才让他手足无措。更糟的还是她之后的冷淡,她眼神里流露的心灰意懒的绝望,真正让他痛苦甚至恐惧。不幸的是,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日长,她伤心继而冷淡的时候,使越来越多了。
  周明自认自己在面对问题时候,并不会选择逃避,遇见挫折,也并不会放弃。但是每每面对林念初心灰意冷的目光,他就从心底里想要逃跑。曾经,某个在跟林念初冷战的夜晚,他挣扎在去劝她回家或者再鸵鸟一天,期盼她自己消气的矛盾之中,绕着住院部的大楼如丧家之犬似的溜达,恰好碰见值大夜班的韦天舒趁着没病人到后院活动筋骨。
  韦天舒才一见他,立刻问道,“咋的,又把人家惹了?”
  周明没吭声,闷声不响地掏烟。
  “我说你真是毛病。”韦天舒龇牙咧嘴地,“好好一个大美人,不让她乐呵呵地造福他人幸福自己美化环境,非得三天两头制造矛盾。”
  “我没有制造矛盾,”周明说到这里忽然气结,猛抽了几口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你说,”周明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瞧着韦天舒,“我这人,是不是特有毛病?你跟我说实话,跟我一起,特痛苦?”
  韦天舒噗的一声笑了,过去拍了下周明的后脑勺,“你特有毛病那是一定的,你一坚持起真理―――括弧自己认定的――那简直六亲不认,连老头子的面子都不给留,这是够毛病了。”
  ‘老头子’指的是韦天舒的导师张老头,前任大外科主任,曾是全国外科协会副主席,普外科肝胆方面全国泰斗级的人物。
  但凡每二周一次中心医院普外科的全科病例大讨论,所有退休返聘的老专家都会参加,其中最瞩目的就是张老头,每当这时候,别说最小字辈儿的总住院和住院医完全只听不说,把偶尔的疑惑留在肚子里留后消化,年资尚轻的主治们只汇报与回答上级提出的问题,便算是几个非病区主管的副主任医师,也是听多说少,甚至,类似韦天舒这样向来不大记得住病人检查数据的病区主任,每到张老爷子主持的全科大讨论时候,都要掐准时间迟到1,2分钟,混到后排的住院医堆儿里坐,如果不被点着名儿地问他病区病人的情况,通常会开到一半儿就睡过去了。
  唯独周明自打6年前还在做总住院的时候,就为了一个病人的处理方式跟当时的院长兼大外科主任张老爷子争执了10多分钟,进而不顾尊卑地挤到前面,执着地把该病人的所有血生化数据期里夸啦地一个个列到大黑板上,把兄弟医院所做类似病例的各种片子数据也一一列出,跟老头子争论病人的处置方法;当时新进科的几个住院医生和进修医都纷纷摇头,私下议论觉得这小伙子是故意借个机会出风头显示,实在是毛头小子天真的心机,其实还不谙世事的轻浮,怕是自毁了自己的前途。唯张老爷子虽被他不依不饶的劲头儿搞得很下不来台,脑门儿都冒了汗,但是却没怒,只是苦笑,散了会拿病历夹子往他肩膀上狠狠一敲,说我一大把岁数了,你小子倒是给我喘口气儿回头儿想想的功夫,治疗方案还没付诸实施,这不就是讨论呢吗?你急什么急?就差掐着我老头儿的脖子逼我改错儿了。
  周明不好意思地乐了,说那不是您现在乱七八糟的行政工作太忙,俩周才来一次,不赶这时候跟您说清楚了,我到哪找您去啊?万一您拍板儿定案了,那我们心里就算有怀疑也都不敢轻易推翻,可不现在趁早儿跟您扯明白了,我想错了心里也早踏实,回去能睡安稳觉不用做梦还梦见。
  张老爷子再狠狠地拍了下他后脑勺笑骂混帐小子,长本事了你。随后正经是板起脸来把自己从第一医院一手带过来的博士生韦天舒叫进办公室拍桌子一顿好骂。
  老头儿说,你看看人家脑子里装什么你再看看你,一到大查房之前,护士都知道了,你一准儿跟大学考试压题复习似的抱着病历猛扫突击,一糊涂,你就在会上胡扯八道。你还能面不改色做贼你倒不心虚,把我都能糊弄过去,上回你愣把17床和27床一个20岁姑娘和一70岁老头儿给记混了名字,还讲得理直气壮。你说你这天资是真好,你给我再多上点儿心以后一准是能有大成就的,你怎么就老这么差不离就得呢? 浪费得我都心疼。
  老头子说着带满了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和气愤,固然自己这个学生带了这些年,早就知道说也没用说完他有更多的话等着,但是这番感慨在被周明死较了那久的真儿之后实在忍不住再次做一回毫无作用的发泄。
  逐渐地,外科的人都习惯了周明的较真,他并不总对,错的时候,大庭广众之下被挑出来了思维疏忽,也决不尴尬,反倒是醍醐灌顶似的开心,经常就下班后拽着人家喝酒吃烤鸭去。后来他专业上越发出类拔萃地精进,从前对他的较真摇头苦笑称他‘较真到了毛病’的前辈和学生,对这‘毛病’却越来越多褒扬。称之为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以及不迷信权威的实事求是。
  周明望着韦天舒发愣,韦天舒来了尽头,打了个电话回去集诊确定没事儿,抓着他在远处篮球架子下面坐下,也点了根烟,眯着眼睛说,“你说你这脑袋究竟是什么做的,为啥有时候那么聪明,有时候又傻到这个地步呢?”
  “你别光议论和批评感慨,说具体的。”周明闷声说,“就事论事。”
  “举个例子。”韦天舒把腿一盘,开始训诫,“你说你,跟咱泰斗或者主任或者咱们一是一二是二,半点儿马虎眼不打,这可以往好听了,也就是‘敬业’上解释,但是跟美女老婆一样一是一二是二,不懂得跟女人说话,尤其是对待老婆,应该绝对遵守半真半假,五虚一实的纲领,非要像做研究报告一样实事求是,这就绝对是强迫症症状了。”
  周明听着发了会儿呆,忍不住跟他讲起来这次让林年初发火的原委。
  几天前,林年初跟一帮人一起起哄烫了个卷毛狗一样的头发,周明乍一看吓了一跳,她追问他好看不好看的时候,他还自以为幽默地开了个玩笑,说可以跟卷毛狗比美了。他等着她乐,等来的是她的愤怒。她说他自以为与众不同,完全缺乏对他人的尊重
  周明忍不住说对韦天舒说,我虽然觉得这是自由,剃秃了都是自由,可是我先是忍不住笑,然后表达我真实的认为不好看的想法,这也是我对她的坦诚和尊重啊,我就不明白了,为啥事实摆在眼前,她就能信那个吹捧她的假话呢?再说就算真的别人觉得好看她也觉得好看,那也可以是我审美不同,她怎么就能上升到我对她挖苦讽刺,不够尊重,甚至不够爱她的这个地步了呢?
  韦天舒一拍大腿骂道,蠢货,你够爱她当然是看她怎么都好看,每一个改变都是新奇的,由衷地赞美;别说林念初确实是美女,她就算是头母猪,你已经把母猪娶回家的话,也要面对这个事实,而练就对着母猪说出赞美她与众不同的气质而面不改色的本领。对于美女,这个任务更加重要,人家在外面听得都是赞美,别人恐怕都在说,林念初当然怎么都好看,再奇怪的发型,再奇怪的装饰,在普通人身上那是奇怪,在美女身上那就是更加凸显了美丽,人家在外面已经穿上了皇帝的新衣,回家就被你嘲笑赤身裸体,那不跟你急才怪。再说这又不是抢救病人,错了俩毫升的药就要死人,你就不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眉开眼笑地说老婆真是怎么都好看,换了个好看法儿啊?
  周明不服,说你这是无赖的逻辑,韦天舒说跟女人,尤其跟老婆,那根本就不该讲逻辑,然后他趴到周明耳边说道,要讲爱,尤其要让她们相信,你跟她不讲理,只讲爱。
  周明目瞪口呆了良久,倒是认真仔细地琢磨了韦天舒的提点,并且本着反省的精神好好做了自我批评,譬如说一个卷毛狗的头发确实跟抢救病人不一样,虽然看在眼里别扭,但是如果因为痛快表达了自己的别扭,而影响了老婆的心情甚至把她气哭了,那么确实似乎对老婆不够爱惜,而且那个卷毛狗的头发,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就如同现在很多长相奇怪的猫猫狗狗,扁脸塌鼻梁的,大肚子小短腿的,都尤其被人们喜欢,称之为‘可爱’,周明认真地想了想,决定对林念初赞为可爱也还不能算违背自己尊重事实的底线,于是韦天舒接着传呼会去上班之后,他又原地坐了小半夜。决定第二天去超市买一只毛绒玩具赔礼道歉。
  周明没想到,还没等这个歉道了,又惹来了林念初更大的愤怒。那天林念初在病人那里受了委屈,一个血胆红素严重超标的孩子,必须住院治疗,而其父母祖父祖母却因为当时医院没有单间陪住的条件,觉得孩子在这里受罪,而坚决拒绝住院,却又不肯签字,林念初费尽了口舌终于让四人中唯一肯尊重科学的孩子爸爸明白了住院治疗比把孩子抱在怀里更加重要,准备去办住院手续,没想其余三人依旧坚决反对,而尚处于产后不久的新妈妈甚至怀疑自己丈夫是受了这漂亮女医生的蛊惑,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来。林念初当时立刻火了,说但凡你们签字,大可出院,然后就列举了有可能出现的脏器损伤,脑损伤等等恶性后果,这却让新妈妈和爷爷奶奶越发恼火,认为她诅咒孩子,几乎要冲上来抓住她扭打,这会儿儿科主任经过,赶紧解围;儿科主任白发苍苍,符合病人心中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形象,也或许是工作了几十年,知道不同病人以及家属的心理,又或者是他们已经对林念初列举的恶性后果心中忐忑,此时就正好下了台阶,相同的道理让他亲自一讲,他们竟就立刻同意了住院,并且顺道告状说林念初工作态度恶劣。
  主任一边送他们去办住院手续,一边说这个我会好好处理,我们的医生是关心病人,但是工作方式方法还要注意,谢谢你们的意见。林念初听见这话委屈得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这虽然貌似给她解围,岂不是指责她不注意方式方法?是她不注意方式方法还是病人家属过于无知,过于不讲道理?
  那天周明陪着一脸小心的微笑回家的时候,林念初已经在更大的委屈之下忘记了昨日的公案,看见周明回来自然是见着了亲人,越发地将委屈发泄了十足,后来就搂着周明的脖子痛哭得肝肠寸断。
  周明听着,尤其是本着赔礼道歉的心思,开始还在安慰林念初,说我们实习时候就知道嘛,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总是有的,更何况他们大概真的没有医学常识,讲起来特别费劲,如此的话说了一些之后,林念初却还是收不住眼泪,并且越发委屈,到后来,靠在周明怀里说,我们科小宋在申请出国,我也动心了,我们申请出国吧,中国体制不健全,愚民又太多,这临床医生实在是没法干了。
  林念初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正靠在周明怀里随手地用手指卷着她的领子,至于出国的话,其实离真正的实现还有着太长远的举例。
  而这时周明却说道,“其实你也不能这么说。就说今天这个事情,虽然病人家属难缠是事实,可是你记得不记得,咱们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我们永远不能怪病人听不懂医学道理,他们又不是医学生,也许就是我们的说话不够大众,或者是因为着急,或者是因为观念差异,着眼点不同,老师不是说,我们应该把每一个病情解释,都做到让自己没文化的外婆奶奶都可以听得明白才是成功。”周明说的时候并没注意林念初的脸色,接着说道,“对呀,年初要不这样,以后你跟我奶奶来练习解释病情。其实我奶奶虽然岁数大了,还毕竟是知识分子,假如她都听不明白,那就确实是你的问题了。”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找着了一个绝妙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一脸得意的去看林念初,而本来靠在他怀里的林念初一下站起身来,脸上阴晴不定地,咬着嘴唇问,“你是觉得其实是我的问题了?”
  “不一定啊。”周明老实地说,
  “所以我说我们看看嘛。你把你如何跟他们解释的,等周末,哦不,其实现在就可以去,给我奶奶解释一遍,看看她能否明白。假如真的有你解释欠缺的呢? 那么下回可以注意。当然也许根本就是他们的问题,但即使是他们的问题,你也不能因此就想出国啊。出国不是坏事,可是因为逃避这里的困难就跑去美国英国,我还真不相信他们那里的制度就比我们一定健全许多,或者说就一定没有问题。假如你去了美国,又发现了难以忍受的问题,难道还有火星可给你去吗?”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诚恳,但是听在林念初耳朵里确实莫大的讽刺,那天林念初没说一句话的摔门而出,之后在单身宿舍足足住了俩个礼拜。而这一次无论韦天舒再说什么教导,周明都坚持自己并没有错。周明说这分明就是小医生必经的困难和委屈,又不是她一个人受的,她想得不对我当然要给她说明白,这个不是卷头发还是秃顶的问题,是原则问题,没有让步。
  他们的婚姻,就在无数类似于此的磕绊较真儿之中,千疮百孔地勉强支持下去。每况愈下,逾下而俞况。
  “周明,对不起。”林念初纤长的手指握紧了茶杯,苦笑着望着窗外,“当年年纪小,并不懂事,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给的是什么,给得起的又是什么。自己一门心思地跟着也许是错觉的感觉稀里糊涂地走下去,偏偏还要求太多。”
  “不是你要求太多,是我,”他一直没有抬头,只盯着桌面,“是我的问题。太蠢,我好像总是理解错,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甚至傻到……”他说到这里突然又摇了摇头,拿起茶杯沉默地喝茶。
  他几乎就跟她说,我甚至傻到在这分开的两年里,努力去想自己究竟做错了哪里,以为自己明白了一些,傻到以为你也跟我一样的心思,傻到以为以前年轻气盛,安静了这两年,恰恰这些日子以来,也经历了一些事,也许就对彼此有了新的理解……傻到,我们一起合作小曼的治疗,我以为因此,因为共同的努力和最后美好的结果,而让你我的关系有了转机,我竟然傻到以为我变了些,你也变了些,而我们的改变,是在向着对方走去。
  我傻到一个人去逛商场,买了一只花纹精巧的钻戒,10年前我没有给你买过戒指,10年后,你再回来,让我们重新开始。
  却原来,你只是已经彻底灰心失望,将这多年,看成了一场浪费时间和精力,最终结果推翻了最初理论推测的实验。
  “周明,可否尽快签了文件?”她温和地问他。
  “周明,31号我们可以一起去民政局领证。”
  她并不知道,这前后的两句话,于他,就如先后插在胸口的利刃,真切地感受到了物理学的疼痛。
  只是,人总是有忍痛的本能,而他,更没有呻吟的习惯,他压制下去那一重痛楚,干脆地答,“没有问题。”
  于是,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他跟她再无关系,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他可以去惦记的亲人。周明拿到黑色的离婚证时候对自己说,不可记挂,无从想念,然而该如何忘却积累了15年的记忆?
  学生时代热恋的时候,曾经一次跟随老师下乡,车子抛锚在半路又赶上下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家都多少地有些恐惧,这会儿林念初低声跟他说,说人的阴阳两界之中有个奈何桥,桥上有个孟婆,专给过桥的人卖汤药,那汤,人喝了,就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她搂着他脖子说,万一出事,咱们可说好了,谁也不许喝那个汤药。
  当时周明有着瞬间的感动,几乎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然而理智却跟自己说,情况并没那么糟糕,实在不能渲染这种情绪,使之蔓延,那么下一分钟就得有其他女同学哭出来了,就算真的联系不上当地医院,也还有的是可以自救的方法,决不能够在这里发这样凄凉柔情的感叹。
  于是他开玩笑逗她,说从医学角度上来说,这种汤药完全不可能存在,然后抓着老师和其他同学讨论,大家纷纷从专业角度分析,乐得热火朝天。
  林念初沉默不语,直到后来天快亮了,当地医院的人来接应他们了,大家纷纷欢呼,他拉着她手下车,她甩开他的手,低声问道,“是不是经常,你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我的话,我的情绪,我所有的感情。”
  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作笑话,或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记住了那个孟婆汤的故事。在拿到离婚证的那一霎那,胸口如利刃插入般的刺痛。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冒出了这样奇怪的想法,若是此时,有人给他一碗孟婆汤,他到底是喝,还是不喝呢?


  第七节

  这一年最后一天的深夜四点。
  不,科学地来说,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的早晨四点。
  风刮得紧,雪花飘飞,亿万人民蒙头昏睡的此刻,陈曦却拉严了床帘,亮着床头的小灯,趴在枕头上奋笔疾书,脸上没有半点倦意。
  不不,陈曦并没有在新的一年拿出新的气象来,准备改头换面地作个勤奋刻苦的好医生,她当然不是在写病历或者手术记录。
  稿纸的开头,毫无新意的是谢南翔的名字。
  不不不,陈曦并没有 ‘在对爱人的倾诉与思念中度过新年夜’的浪漫心思,准确地说,此时收信人谢南翔的具体功能基本等同一个树洞,但凡此时叶春萌没有被大姑召唤走,李棋没有睡得人事不醒,陈曦都不想写字而更想说话。
  然而叶春萌的床空着,李棋轻微的鼾声均匀地传过来,没有人可以在此时容忍陈曦来大发感慨或者碎嘴罗嗦,她又实在没有给任何一个谢南翔之外的朋友写信的习惯。
  所以只好是谢南翔。
  但是陈曦想,也许这封信,写完之后,她并不该发出去,谢南翔离得再远,嘴巴再严,谢小禾也还是他的姐姐。
  ‘南翔,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写到这里,陈曦把笔丢到一旁,趴在枕头上,茫然地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拿起笔,继续写道,南翔,我忽然觉得害怕,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并不在自己的手里,我以前会分析会嘲笑会鄙视会斥责,但是现在,我觉得害怕。
  陈曦再度停下来,翻身躺下,瞪着上铺的床板,啃着自己的手背。
  写得密密麻麻的4页稿纸,平铺在她的枕头边上,字迹很重,很多笔划,划破了纸背。
  南翔,很晚了,我睡不着,很难得,我真希望,考试之前突击的时候,我也有这么好的精神,而不是和瞌睡做殊死斗争。
  16号-----对,就是那个我和白骨精从菜市场抱回来的小孩,我们现在叫他16号。病房里,每个病床上都该有张卡片,上面有床号和病人的名字,在儿科,上面还有孩子母亲的名字,唯独这个没有,卡片上面只有这个床号,16。儿科的老师有些迷信地,选择了6这个代表顺利的尾数。
  16号每天都在恢复,今天菌血浓度又下去了一点,呼吸功能也恢复了许多,院办还在催促将他送走,但是儿科参与救治他的老师和护士都已经舍不得了,他们都说,这也是缘分,婴儿呼吸窘迫综合征本来就很难,而他,最初由学生们手忙脚乱地抢救,居然从零呼吸零心律过来了,生命力又这样顽强,恢复得这么好这么快,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儿科的林大夫说服了主任,他们不知怎么奋斗地,居然能从院办又为他争取了一周的时间。
  我和萌萌,白骨精一起下了班就又跑去菜市场,果然,那个所谓的妈妈再也没有出现,猪肉铺的大妈说有些零碎东西在铺子后面的板床上,是他妈妈留下来的,让我们拿走。白骨精立刻说烧掉,把那个女人留下的脏东西烧掉。
  白骨精拒绝称那个女人为16号的妈妈,每次我们提到小孩妈妈,她都立刻纠正----在逃犯,弃婴在逃犯,谋杀罪嫌疑人。
  多亏萌萌心细,坚持要检查一下那些东西,然后,就发现了那张住院单。
  区妇儿医院开的住院单,时间是12月22日,高烧,怀疑肺炎,建议住院。那张单子被叠成个小方块,塞在一个药盒里,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上天帮帮我这孩子,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养不活他,上天有好生之德,保佑他吧。
  我们三个目瞪口呆了好久,嘿,上天保佑。
  我想,那个生他的女人,最后留给这孩子的,就是这句写在住院单背后的祝福了。
  萌萌说,也许真有上天,可怜这没娘的娃娃,如果真有上天,保佑我们可以把他留到完全康复,保佑我们可以帮他找一个家。
  白骨精只管翻眼睛冷笑。
  我很奇怪我当时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也没有心情来言语讨伐那个女人。
  我跟你说过,医院的儿科,总会有弃婴,每当谈论起弃婴,他们的父母,尤其是先被某个男人抛弃,之后又再抛弃了自己与这男人的骨肉的女人,我从来不会有任何同情或者感慨,而是发表很多被李棋她们称为‘精辟’的批评。我想,我甚至可以就此,写出篇洋洋洒洒的檄文了。
  可是这一次,真的把这被抛弃的孩子抱在怀里了,我却没有任何批评的情绪,很奇怪,看着16号的时候,我居然很少想起那个女人,那个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又几乎将他送走的那个女人。我懒怠想那个女人,甚至没心情批判她或者恼火,我只希望16号康复成一个结实的小子。
  我没法跟萌萌一样,相信所谓的上天护佑,可是我希望他再坚持一点,我们也能再坚持一点,于是他能好起来。
  南翔,本来写到这里我已经准备结束,睡了,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不知道究竟是否该跟你说起秦牧。
  我看见了秦牧,在医院儿科楼道。我去看望了16号出来,见他正站在新生儿房的大玻璃窗外,望里面看,里面,小护士正把一个婴儿抱到玻璃跟前。
  南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秦牧怎么会穿着病号服打着石膏吊着胳膊地在我们医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住进来,不知道他怎么会跑来看新生儿,不知道护士抱的那小孩儿是谁,不知道小禾为什么居然没有告诉我,对,我当时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秦牧的神情让我问不出口。我觉得不安,我不敢问出口。
  我跟他打了招呼,他跟我打了招呼,然后他说,我回骨科病房了。
  那小护士跑出来跟我说话,倾情赞美秦牧的英俊和优雅,嗯,她说,很久没见过这么英俊这么优雅的男人了,尤其是目光,那种忧郁之中刻骨的温柔。
  南翔,我发誓这是她的原话,并非我即兴夸张。小护士看他的目光,就像粉丝追看电影明星一样。不知道是否秦牧走到哪里,都有许多这样追随的目光?
  那小护士继续跟我唠叨说这男人昨天夜里就来这里了,一动不动地往里看,但是又没像其他人那样恳求医生护士把自己的孩子抱出来,他就站在那儿看。终于今天我忍不住问他,哪个是他的孩子,他说没有,没有他的孩子,但是他又说,能不能麻烦你,把圣诞夜剖腹产出生的小孩,抱给我看看。他说,那是他很好朋友的孩子。
  小护士说的时候脸上带满了猜测,笑嘻嘻地说,这人跟人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有酒,眼神里也有酒,简直有催眠的力量,嘿,于是,我就没追问,巴巴地跑去把孩子抱给他看了。不过,别怪我八卦,他看那孩子的眼神,根本就是看自己宝贝的眼神,你说,这会不会是私生子啊?
  我说不出话来,脑子里面,小禾跟我提起秦牧时候的笑容,晃来晃去。
  南翔,今天是我们的新年晚会,我跟你唠叨过,今年的聚会几乎是我操办的,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却把所有的准备打乱,我们最终只好买了无数的素冻食品来充数。即使如此,我本来也觉得这会是一个还不错的聚会,假如不是之前碰到了秦牧的话。
  我想我应该会开开心心,尤其,当我们准备下素冻饺子之前,外科的师兄和老师们来了,带了面粉肉馅蔬菜火锅等等一应俱全的东西,这顿饭比从前任何一年都丰富,饺子的水平,跟 从前相比,更是高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韦老师嘲笑我们这种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方针,笑话我们说,最终别说一个面盆,连一个农村储水的缸都不够,问他是什么比例,他却说‘感觉’‘完全是感觉’,程老师包饺子橄皮的技术神乎其神,可是所有人都说,跟周老师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个档次。他们谈论周老师切菜的刀功,捏饺子的技术,说那绝对跟他的手术技能在同一个水平。
  不过周老师没来,我们并不惊讶他不来,说实话,请他只是因为不能不请,若他来了,萌萌恐怕这顿饺子吃下去,难免胃疼。
  大家都很开心,萌萌很多天没有笑得这么甜了,就连白骨精,都难得地冰山融化铁树开花,但是南翔,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忍不住地发呆,被李棋嘲笑‘每逢佳节倍思亲’‘一腔情思翻山越岭飘扬过海与郎共度’。惭愧,南翔,我并没有想你而发呆。
  饺子下锅,马上就要煮熟时候,萌萌却走了,呼机上面,她大姑10多个留言,说是急事,让她利马赶过去。
  李棋她们破口大骂,拦着萌萌不让她去,打赌说她大姑的急事也许就是发现天花板有了蜘蛛网,让她搬桌子架板凳地去扫房子。
  萌萌就是萌萌,千般万般地不愿意,依然还是走了,李棋怪我不去阻拦她,我一是知道拦不住,且当时的心思,并不在萌萌身上。我脑子里一直在斗争,究竟要不要给小禾打电话?
  我终于忍不住,溜出去,给小禾打电话。
  你家阿姨说她不在家,我就不停地打她手机,打了至少20多遍,越没有人接我越着急越忍不住拨下去,终于她接起来电话时候,我几乎要说感谢上帝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拿着电话张口结舌,连一句‘你在哪’都没想起来说,然后她忽然乐了,问我,
  “陈曦,不会那么凑巧,你看见秦牧了吧?”
  我再度张口结舌。
  小禾说,“也不能算太凑巧,嗯,一个医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你有没有再凑巧一点儿,碰见他和其他女人? 他和其他女人以及他们的小孩?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儿? 嗯,我很好奇,你看见了么?”
  我这时候终于想起来问她,究竟在哪里。
  她说让我放心,她没有去寻死,也没有去买醉,甚至吃了顿相当不错的晚饭。
  我坚持问她在哪里,她叹气说我罗嗦,然后给我保证,她绝对安全,我跟她讲,如果她再不说,我就打电话给你父母,或者,我狠下心来讲,我说,我这就押着秦牧去找她。
  小禾放声大笑,说我一如既往地狡猾,更一如既往地了解她的软肋,然后,她说,你真的请放心,我鬼使神差地跟你的变态老师,共进晚餐,现在一起在他家看欧洲杯经典录像,嗯,很多年没有碰见个人,喜欢同样的球队同样的球员憎恨同样的球队同样的球员,可以一起看球看得这么爽。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直到电话那边换了周老师说话。
  周老师第一句话就嘲讽地问我,
  “你不是跟她不熟么?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名字都一时想不起来?”
  我这时候才想起,早上查房之后,周老师曾经问我,那个我圣诞夜带来的记者,是否我的好朋友。
  唉,南翔,原谅我当时的不地道。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跟她也不太认识,只是她想采访我们医院的大夫,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我。
  我跟你讲过,你姐圣诞夜那天,一如既往地坚持原则,劈头盖脸地给了周老师一番教训,而周老师,也并没改变对新闻记者的歧视,反唇相讥,若不是那场车祸,我并不知道当时该如何收场。
  周老师问我的时候,我想,也许你姐再次找他想要采访,不晓得又说了什么让他忍无可忍的话,我自己已经一身的毛病,对周老师已经12分的畏惧,实在不想因为你姐被迁怒,再作为作为池鱼被殃及。
  我并不知道当时他是因为秦牧的家属联系人上,都是小禾的信息,他必须得找秦牧的家属谈他病情,可是他也实在不能确认,小禾究竟算不算得秦牧的‘家属’,所以才会想来问我 。
  我很懊恼,真的,特别懊恼。好像长到这么大,都没吃过这样的后悔药。我后悔冲口而出不地道的撒谎,后悔没有当时说小禾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后悔没有把这件事儿拦下来,后悔因此,她居然别无选择地要做跟别人生了孩子的,自己的未婚夫的家属,经历背叛的同时,为他的病担心。
  假如当时我说小禾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想周老师也许会跟我商量,那么,我一定坚决阻止他找小禾来劝秦牧继续接受检查和治疗;让那个忧郁而温柔的男人滚蛋去死,或者去找跟他生了孩子的女人,我希望小禾就当遭遇了一次感情欺骗,而不是如现在这样,为他的病情牵动心思,却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在他的身边。
  我希望小禾不知道他的病,因为我知道小禾对他的爱。南翔,我知道,秦牧本身,在她心里,非但超越了她自己,而且超越他们之间的爱情。
  我真切地后悔,后悔没有时光机器可以重来,于是,小禾就这样做了一个病人家属。
  南翔,我从前觉得这个世界需要聪明,但凡是聪明人,足够聪明的话,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把握;也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需要坦诚,只要真诚相对,堂正磊落,总是不会被亏待;如今,我想我不够聪明,而且自作聪明,所以犯错,那是活该;可是,难道小禾不够真诚不够磊落,又为什么是她呢?
  或者,就是这个世界,太过匪夷所思了,若是有个上帝的话,我们猜不透他,何时高兴了给我们一个美好的许诺,何时,又恶作剧地开一个玩笑,让你茫然不知所措。


  第八节

  电视里面,意大利队和法国队依旧在鏖战。
  谢小禾的目光却已经从屏幕漂移开,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呆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花。
  周明将摆了一地的工具归回工具箱,提着一只靴子走过来,放在谢小禾身边,“凑合先对付上了,没有合适的钉儿,你走路轻点儿别乱踢乱踹,应该能坚持到修鞋老头儿重新开摊儿,或者过了新年商店开门买双新的。”
  谢小禾听见‘乱踢乱踹’几个字时候,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神色平淡,说这话的时候看不出特别的挤兑挖苦的意思;她并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她对着停车场的老槐树猛踹发泄,之后一个趔趄鞋跟卡在了下水道横条之间拔不出来,只好脱了鞋子跪在地上拿出拔萝卜的姿势。
  只是靴子是拽出来了,鞋跟却也已经跟鞋底基本分家,谢小禾一手拿着鞋跟一手拿着鞋子单脚站了好一会儿,在脚丫子开始冻得发疼时候,再又把断了根的靴子穿上,一脚高一脚低地绕到背风处,靠着辆车把另外一只靴子脱下来,她当时想,把断了的鞋跟装回去不行,把没断的鞋跟掰下来总可以吧?高跟变平跟,至少胜于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路。
  然而想徒手掰下来个鞋跟,显然也并不容易,谢小禾硌青了手指头也没有能撼动那鞋跟分毫,正当她决定再次利用那个下水道的横条盖子这个工具时候,周明走了过来。
  假如不是两脚的鞋子如今差着两寸半的高度,谢小禾一定掉头就跑。
  当然,她并不知道周明在瞧见她的第一眼就站住,打算等她发泄够了走人,却没想到她非但没走,反而靠在他车上徒劳地想掰断鞋跟。
  这是这一天里,周明第三次见到谢小禾。
  2个小时前,谢小禾敲开他办公室的门,跟他说,我叫谢小禾,我是秦牧的家属,您给我打过电话。我刚刚已经跟他商量过了,他留下来,做进一步检查。
  家属俩字儿谢小禾说得有点儿变音,周明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别处,尽量不去‘看见’她说话时候抽动的脸颊,止不住颤抖的肩膀,胳膊和手指。
  周明突然有些许惭愧,为了自己恪尽职守的一个电话。
  再不敏感,再对病人病情以外的八卦不感兴趣,他也明白谢小禾这个‘家属’一定不太寻常,纵然到现在,他也还并不清楚是如何个‘不寻常’法。
  几天前的圣诞夜,当他以为一个母子平安的消息可以给一个刚刚下了手术室的新爸爸莫大的喜悦和安慰的时候,那新爸爸脸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然后只是一句多谢,没有对妻子的询问,没有对孩子模样,体重,甚至是男是女的好奇,代之的竟然是一抹沉重的无奈。不解间,他才看见站在床边,手里还拿着给病人湿润嘴唇的棉签的女孩子----那个斥责他不该在无烟区吸烟的女记者。她方才的咄咄逼人霸道嚣张全然被震惊所替代,如同一个听到了天下间最可笑,最滑稽,最不可思议的笑话一般,她茫然地瞧着他,喃喃地问,“孩子? 太太? 母子平安?”
  她的目光在他们俩的脸上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由茫然到绝望,如同一个几乎就要没顶的溺水者,等着一根其实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浮木。
  那个可能给她答案的人只是垂着眼帘如石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在那一瞬间,周明几乎想仓皇地逃走--- 他无法面对她的目光,直如才做医生的时候,不知道在对病人家属宣布病人的肿瘤为恶性之后,该如何面对家属的眼睛。
  如果可能选择,他想他宁可被这自以为是的女记者再教训一顿,也胜于看见这样一张崩溃的茫然的脸。
  周明本以为,那一瞬间的尴尬,在那一天之后就如翻过的日历一样被揭过----至少对自己而言,世界上无可奈何的人比比皆是,任何人都需要具备忽略自己不想看到的黯淡,以及珍藏自己乐于欣赏的美好的能力。周明并没真的打算记得那个叫秦牧的病人以及跟他有关的一切家务事,但是,1天之后,他就被骨科叫会诊,会诊的病人是秦牧,他严重的腹痛便血,血色素远远低于正常值。排除了车祸中脏器伤,他跟病人谈进一步的检查,询问既往病史,然这病人却只有一句话,
  我签字出院。
  在血色素4。5,有可能是胃出血有可能是肠道肿瘤破溃出血有可能是恶性肿瘤甚至曾经一度因疼痛休克的病人,坚持要求出院,且毫不犹豫的准备签字。
  周明并不习惯做病人的思想工作,更不习惯跟病人促膝谈心,尤其不习惯提到病人任何病情以外的家事,但是那天,他忽然有些焦躁,想起来谢小禾震惊之后的绝望,想起来那个才刚刚出生的孩子,他努力地压制,尽量平和然而却掩饰不了言语中的不满,
  “您签字时候,是否考虑一下,一个小孩子,尚且在很长的年头里,需要父亲的照顾?”
  才刚从剧痛中缓过气儿来的病人抬头瞧着他---- 那真是个少见英俊的男子,纵然是在如此的憔悴狼狈之中。
  “我想您误会了。”他缓缓地说,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眼底却隐然有泪光,
  “谢谢您大夫,不过您大概搞错了。我没有太太,也没有孩子,我很想有个小孩,我也很乐意照顾,但是没有,确实没有。”
  他说罢,突然面孔抽搐了一下,没有受伤的手痉挛地抓着床单,伏在了床上,周明刚刚被搅晕的脑子旋即条件反射地清醒,进入工作状态,熟练地快速检查,吩咐护士打解痉剂镇痛剂。给他查体时候,秦牧突然抓着他的手说,
  “大夫,多谢你好心。可是那孩子已经被他妈妈安排了她认为很好的未来。她不允许任何人打乱和破坏。”
  一颗眼泪缓缓地淌下来,慢慢滑过他微笑着的脸。
  周明并没有任何好奇心想弄明白眼前这纠结得一塌糊涂的烂账。
  然而他需要说服这个思维与情绪都并不能算太正常的病人留下来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曾经,在周明还是新住院医生的时候,曾经跟着上级一起,用了30多个小时的时间,抢救一个因为生意失败输掉多年辛苦经营的店铺,妻子更在此时跟别人远走高飞而绝望自杀的人,而那人脱离了危险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想砸碎床头柜上的玻璃瓶,划自己的手腕。一场混乱之后,他有些气恼地说,这人活着也是痛苦,不如成全了他,何必呢? 既然他一心想死,咱们不如留着力气去救想活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当时将他招进来的科主任张老头正在翻看几个危重病人的检查单子,这时抬起头来,冲他说道,“医生的职责就是救人,少说废话。”
  他并没有顶撞,也明白牢骚归牢骚,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瞧着病人在眼皮底下自杀。只是心里,实在对于尽全力抢救一个自杀的病人的意义,有了莫大的质疑。
  那个病人在最初几天的严密观察之后,逐渐泄去了再次寻死的勇气,他们却一时不敢放松,生怕他会趁医生不备再次轻生,直到过了年余,周明已经忘记了这人,于某天在小卖部买烟时候听见有人叫自己大夫,他略微疑惑地看过去,给小铺送饮用水的中年送水工一脸憨厚的笑容。他将水桶安在饮水器上,抹了把额头的汗,对周明道,
  “大夫可是忘了我了。忘了倒好,没出息丢人,学娘们儿的玩意儿给大夫惹麻烦来的。”
  黝黑的脸发红,年前坚决寻死的人,这时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
  周明望着他,很久,没有说出话来,而心里面,却是某种难以言明的快乐。
  再之后,周明依旧总是会接到轻生的病人,有的及时抢救出院,有的永远失去了再重新来过的机会,周明开始带学生,总是有学生会感慨地或者不耐烦地发出类似他从前有过的感慨。某一天抢救过来了一个吃了200多片各种药片的大三女孩子,那女孩儿,因为在校期间跟男友发生性行为,怀孕,被学校知道,开除,男孩子家反而因为一样被学校开除而迁怒她,坚决让儿子跟她断绝来往;一个女学生感叹,到了这个地步,真的太苦,活过来,又如何面对呢? 我觉得咱们救她,可能也是无用功,反而延长她痛苦。
  这时已经是退休返聘的张老头拿病历夹子敲了敲学生的脑袋,呵呵笑着说,傻孩子,这个世界上啊,没有结束不了的痛苦,什么痛苦都有结束的时候,只要人还想追求幸福,自己想走出来。咱们当医生是干嘛呢? 咱们就是努力再给她个机会,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还是不行,也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就明白过来了,这个不是咱们的事儿,咱们只管尽力让她这个结束痛苦的方式,不是结束生命。
  那天周明抬着眉毛瞧着老头笑,一道儿下楼回家时候,他一面儿给老头儿递了颗烟,一面笑道,“您是越老越慈祥还是男生女生分别对待? 怎么这小女学生问跟我一样的问题,对人家您就循循善诱说话跟文人似的,对我您就粗鲁呵斥?”
  张老头儿斜了他一眼,叼上烟,示意他给个火儿,然后嘿嘿笑道,当老师你也学着点儿,因人施教。循循善诱,我给你循循善诱管事儿么? 你这个轴脑瓜子,是别人说点儿什么就听进去的?
  周明没再说什么,然而之后,不但对于寻死的病人,甚而所有因经济条件,因身体疼痛,因各种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以至没有兴趣知道的原因而想放弃治疗的病人,他都想,做了他们的医生,也许他能作也该做的,就是努力地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在这之后,他们是否能走出苦痛。
  于是,当秦牧在一切后果病人自行负责的单子上,每一栏都认真签字之后,他找到了那个曾经托他查看秦牧情况的新妈妈?
  她恢复得很好,已经转去高级单人病房,他进去的时候,病房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她身边在听她交代工作,他们毕恭毕敬地称她许总。
  见他进去,她冲那俩个下属摆了摆手,说道,“就这样。小陈你尽快去南疆将我婆婆接到C市,我过几天出院了,宝宝也一切正常的话,我们去那里会合。”
  那俩人出去之后,周明走到她跟前,他想她恢复的当算不错,应该可以讨论一下秦牧的状况,她抬起眉毛,“您不是带给我什么坏消息吧? 我以为我已经恢复了呢?”她优雅地笑,这样的笑容让周明一时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只觉得莫名的压迫,他摇头,
  “您没有问题,我是想跟你说一下秦牧……”
  “哦? 秦工啊?”她继续带着那个笑容,“唉,真该谢谢他,这时代心地这么好的人真是不多。我们俩虽然同属一个公司,又算是老乡,毕竟部门不同,都不算很熟。恰巧跟他同车出事,他居然能为了我一个孕妇自己受了更重的伤。我这孩子,您不知道,是遗腹子,真是让我活下去的命根子,他父亲是南疆公安部牺牲的英雄,一年前……”她轻轻用手背拭泪,垂下眼帘。
  周明站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她抬起头,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问,
  “那么可能您手术当中拜托我替您查看孩子父亲的情况,一定是您对亡夫思念过度,脑子糊涂了?”
  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个微笑,缓缓抬起头,停了好久,一字字地说道,
  “手术中的事儿? 我没有任何印象。不过也许您说得对,我只是对孩子的父亲,太惦记了吧。但是无论如何,他也已经离开我们了,我和儿子,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周明转身走出了病房。
  给谢小禾打电话的时候,周明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尽最大的努力,再给病人一个机会,该是他的职责所在。


  第九节

  谢小禾很想让自己相信,能够再度站到秦牧的面前,是因为自己善良;她一直试图跟自己说,任何一个朋友,哪怕是路人甲乙丙丁戊,病了,伤了,自己赶上了,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她在从报社走到医院的一路上,给自己打好了许多腹稿,该怎么礼貌而疏淡地,诚恳而保持距离地,有理有利有节地劝说他好好治病。譬如,他的事业,他的母亲,嗯,对,他的母亲。
  跟他的病无关而跟他的感情有关的一切,不问。
  如果他想说,不听。
  如果他对自己抱歉,忏悔,痛苦,难过……那么她要挥一挥手,跟他说,现代社会,恋爱自由,愿赌服输,承认眼光不好或者魅力有差,谁也不是倒霉的受害者,哪怕是……哪怕是不久前那场乍惊乍喜的带着疼痛的欢愉……她咬咬牙,假如他会为此而觉得亏欠了她,那么她会潇洒而调侃地说,现在最让人瞧不起的物种之一是处女,多么幸运,帮我‘开荤’的,是如此有情调的帅哥。
  谢小禾用了三个半小时在冷风中行走,希望这三个半小时的冷能够冻住自己所有汹涌的冲动,希望再面对他的时候,自己坚强洒脱到已经将那重伤痛丢在身后---至少,让他觉得,她已经将那重伤害,丢在了身后。
  然而理论和理想,始终跟实践有着距离。
  当谢小禾走到秦牧的病房门口时候,他背对着门,弯着身子,用没伤的那只手在笔记本电脑上画图,所有的神思,都集中在图上;她一时没有进去,呆站在门口,直到看见他肩背抽动了一下,身子蜷得更紧,目光却还在屏幕上,伸手在桌上胡乱地摸索。
  她飞快地冲过去,照他平时习惯的热水和冷水3:1的比例兑了杯水,从桌上一堆的药片当中找到止痛片,他抬头瞧着她,由着她把药塞到他嘴里,然后,喂他喝水,他顺从地由她,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看着她,那目光,让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在这一分钟里,他并不像个背叛了爱人的花心男子,根本十足是个走迷路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于是此时,谢小禾在脑子里为了面对一个花心的,伤害了自己的男人所准备的一切,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那些坚持,那些道理,被突然涌上心头的心酸委屈冲得七零八落,她仓皇地后退,用后退来克制自己居然想要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号啕大哭的冲动;她退了几步,退到了伸出手臂也不能碰到他的‘安全距离’,但是无论怎么仰头,睫毛也已经无法抗住眼泪的重量,第一滴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落,谢小禾双手蒙住脸,转过身去,哑着声音说,
  “秦牧,我不管你签了什么同意书,我不许你出院。我留下自己联系信息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不见得有资格做你的‘家属’,于是我填了,于是大夫找我。现在除非,除非你当着我跟大夫说,这个女人自作多情,她什么人也不是,你这样子去跟大夫替我撇清关系,否则,我做你的家属,我去跟大夫说,你留下治病。”
  她说罢,回头,眼泪婆娑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于是飞快地边擦眼泪边往门口跑,
  “那么你就是答应了。我去跟大夫说,你答应了好好治病。”
  从周明的办公室再回到秦牧的病房,她看见他依旧以跟方才同样的姿势坐着。她吸了口气,走过去,抓过把椅子,隔着半米的距离。她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尽量压制下去声音的颤抖而平静地说,
  “秦牧,刚才我跟医生讨论了一下……”
  “小禾,”他打断她,“我想,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跟你交代清楚。”
  谢小禾闭上眼睛摇头,“我现在不想听。我们先讨论你的检查和治疗方案。”
  秦牧伸出手去,轻轻地盖在她手背上,“小禾,我得跟你说,无论现在怎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我们把那张纸领回来的时候,我是真的把你当作我的妻子,唯一的。虽然当时已经,其实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我却还想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从前那些事,已经作为历史,过去了。”
  谢小禾怔怔地望着他,“你确实跟别人生了孩子。”
  秦牧的眉头抽动,闭上眼睛,点头。
  “是我不好? 还是只因为距离? 只因为你寂寞?”
  “是许菲。”他极低声地说道。
  谢小禾抬头,瞪视着他,摇头,再摇头,还是摇头。
  “是许菲。她从前叫阿一古力。”
  “这是很长的一段往事。”秦牧站起来,关上房门,再在她身边坐下,很平淡地,如同讲一件别人的往事一样地慢慢说道,“你只知道她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很能干,你特别佩服她,说这真是女人的偶像。你在同事的聚会中见过她,她说跟你一见如故,送给你的水晶耳坠,你特别喜欢,为了戴那副耳坠,你还特地穿了耳洞。她的维族血统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她告诉你她是北疆人,其实不是,她跟我一样生在南疆,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妈妈生她之后不久就去世,她父亲不久娶了我的姨母。就这样我们成了亲戚,她大我4岁,从小,我叫她姐姐。”
  “我爸爸是汉族,知青,那个很特殊的年代到的新疆,那个年代打破了一切,包括风俗,包括宗教,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如果不是那个年代,那里绝对不能允许维族自己的姑娘,嫁给异族人。但是在我长大之后,那场打乱一切的混乱过去了,一切又恢复了从前,包括,异族之间的婚姻。我父母因为这样的婚姻受尽了歧视,我和弟弟也一样,我们那里汉人极少,不能为维族人所容,原先有的,纷纷搬走回城,我父亲却因为娶了我母亲,又有了我们俩个,努力地想跟周围人融合,当他发现一个人根本不足以对抗积年的习俗和信仰的时候,终于,我母亲在父亲儿子和她的亲人之间,做了选择,她决定跟我父亲一起带着我们俩搬离从小没有离开过的家乡。可是,就在那时候,我父亲一病不起。”
  “父亲很快走了,母亲的家人也就逐渐原谅了她嫁给外族人的罪孽,但是我跟弟弟,带着父亲那一半血脉,永远不会被亲戚真正当作自己人。”
  “只有阿一对我们很好。她跟我们玩,拿家里最好的葡萄干和奶疙瘩,哈密瓜给我们,我弟弟羡慕她哥哥的羊角号,她偷来给弟弟玩,被哥哥发现了一顿打。那时候我父亲没了,家里很苦,母亲虽然尽了全力供我们上学,但是我对篆刻绘画的爱好,别说去跟老师上课,就真的连一张纸一支画图的铅笔都买不起了。她却赞我画得好,省了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铅笔;我12岁生日的时候,阿一拿自己所有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本画册,一盒铅笔做礼物。她跟我说,她觉得我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她17岁时,被文艺团挑中,到了乌鲁木齐演出,甚至到了北京,那一趟回来,她兴奋地拉我出去在海子边给我看她在北京,从乌鲁木齐照的照片。她跟我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外面的世界那么新奇,她说沙拉买提,你是有才华的,你要从这儿走出去,要有出息,要做大事业,才能照顾好自己,才能让妈妈和弟弟过上好日子,有出息有本事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那天我跟她说,我以后要努力,要有出息,照顾好妈妈,弟弟,和你。我跟她说,阿一,我喜欢你。她冲我笑,她说沙拉买提,我们一起出去,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阿爹和阿妈,阿爹喝多了酒就骂所有人,打阿妈,阿妈又会把气撒到我身上来。除了你,我不喜欢这儿的任何人。”
  “我从此更加努力读书,对我而言,出去,只有一条路,父亲生前经常跟我们念叨自己梦想的学校,他成绩很好,若不是高中时候赶上文革,他应该能上自己梦想的学校,那不仅是父亲留下的梦想,而且是我的所有的希望,希望里面,有阿一古力。”
  “阿一高中毕业被乌鲁木齐的文工团特招,她跟我说要考北京的音乐学院,鼓励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北京的学校,但是我考上清华的那年,是她最颓废的一年,第三次考音乐学院失败,而且她在的文工团不景气,就在我去了北京不久,她们文工团被解散,她被退回家乡,很快地,她嫁给了从公安大学毕业,已经在乌鲁木齐安家的西日阿洪。我寒假回家,她们夫妻也一起回家看父母,她少了很多从前飞扬的神气,她跟我说,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人都要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西日阿洪对她不错。”
  “阿一是很踏实地想做西日阿洪的好妻子,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最美丽最能干最体贴的妻子,西日很爱她,只是他脾气本暴躁,大男人气,好的时候对她极好,有时候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急了会给她一巴掌。阿一又太美,总有见过她的人想打她主意,西日就越发暴躁。一次西日阿洪刑警队的弟兄聚会,他的顶头上司喝醉失态,说如果能有机会跟西日的老婆睡一晚,这辈子都足以。西日也已经喝的高了,愤怒冲昏了脑子,居然拔出枪来,要宰了这色棍,虽然混乱之中并没有打中任何人,但是还是响了枪,那次事态恶劣,西日被记过降级,从此更加暴躁,打阿一成了家常便饭,越来越严重,她被他打折过肋骨,掰断过手指,我从弟弟那里听说这些事,从北京跑回乌鲁木齐,我跟她说离婚,跟我走,到北京去,我当时已经可以接设计的活赚些钱,我宁可辍学去工作,也不能让她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一起,重新来过,一定可以有未来。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她只让我安心读书,且对我讲,她不会堕落,他的打骂都不会摧毁她,身体上的痛根本不算什么,她当时已经自学了许多会计的课程,且一直在读书考试,她绝不需要我辍学,没有意义,她说她会凭自己到北京去。”
  “我回去了,却每天都记挂她,做梦都会梦见她被西日阿洪打得遍体鳞伤;那个学期我的成绩极差,连班主任都找我谈话;我想我必须再说服她,不能让她再面对那样的危险,我一定要说服她。然而,不久之后,得到西日阿洪因公牺牲的消息。”


  第十节

  “她成了寡妇。西日阿洪除了脾气暴躁,并非坏人,但是得知他出事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然后,然后是,解脱。我……我以为天可怜见,帮她,帮我,解决了一个问题。也许是上天看见了我的不善良,于是,决定惩罚我。阿一自由了,可这不是我所想象的新的开始----哈,是新的开始,一连串上天对我的惩罚,捉弄的开始。”秦牧缓缓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声音干涩,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嘴角挂着个奇怪的笑容。谢小禾忽然觉得害怕,背上掠过了一串寒颤,很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是到了此时,又实在不能甘心糊涂下去。
  她的心里忽然烦躁,这种烦躁和最初得知秦牧对她的欺骗时候的震惊崩溃完全不同,她似乎很想知道某个事实真相,可又怕知道,至于究竟是什么,她却又一时说不明白。
  谢小禾低下头,却见秦牧双手抓着床单,微微发抖。
  “西日的妈妈命苦,西日的父亲也是工伤,意外死亡,她30时候开始守寡,俩个孩子,西日的姐姐10岁上又得了脑炎没了。大家都纷纷说这是魔咒,从西日小时候就有人说,他凭拳头让别人闭嘴。他算是个很争气的孩子,考上公安大学时候,老太太流着泪说有指望了,凭表现终于进到省公安厅时候,老太太说真的是出头了,待到娶了阿一这样的媳妇,所有人都说,他家转了运,以后的日子,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是,你看,人永远捉摸不清楚上天的意思。终于,西日的死,大家又纷纷说,真是魔咒啊。老太太一病不起,阿一把她接到乌鲁木齐精心照顾。
  老太太病得很重,人老了,多少年没有看过病,可是身子已经好像一座危房,勉强支撑着,但是儿子的死讯,就好像一场暴雨下来,处处坍塌。很多人以为她就会随着儿子去了,但是阿一抓着她的手叫妈妈,说我不会让你走,你是我的亲人,现在唯一的亲人,我不会再让你走。你是我妈妈。
  那天,在医院的楼道里,我听见她对着老太太叫妈妈,自言自语地说话的时候,心里莫名地开始心慌。不,我不是不愿意照顾老太太,我请假跑去乌鲁木齐,就是想尽力帮她的忙。但是,我看见她说话的神情时候,我……很慌,我居然在那个时候,一定要追问她,为什么说唯一的亲人?老太太是唯一的亲人,是不是因为,她把西日当成她最亲的人了?比她父母都亲?那么,我呢?
  我想,我让她失望,事实上,我时常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回看那个画面,我自己无比的厌憎,对自己失望。
  她没有对我发脾气或者斥责我,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一次情绪失控。她温和地对我说,西日是她的丈夫,而他妈妈,对她一直如女儿一样,结婚那天把传家的玉镯子给她戴上,平时好吃的会舍不得吃留给她,有时候傻到等他们回家,东西已经坏了;她曾经莫名其妙地小产,老太太非但没有怪她怀不住孩子,还一直伺候她小月子,让她一点儿毛病都没留下。她的亲妈走得早,后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不该把她当做最亲的人吗?
  我……我竟然忍不住刻薄,那么他打你骂你,你全都忘记了?
  阿一沉默了许久,跟我说,你不懂,人会在最亲的人跟前最控制不住自己。西日并不是不想对我好,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是我的亲人。
  我再次追问,我呢?你心里,我是什么?
  阿一没有回答我,她很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用那种看小孩子的目光和口气跟我说,你累了,去休息吧,别闹了。”
  秦牧望着天花板苦笑,将脸埋在双掌之间,良久,继续说道,“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我想不明白,也许我本来就是那样尖酸计较,不体谅的人,虽然我努力想让自己成为另一个样子。所以她一直,一直都不能信任我,一直不能相信,我会是可以给她幸福的人。
  我在乌鲁木齐呆了27天,我帮了她一些忙,但是我想,其实我更多的是给她制造烦扰。
  她发誓要把老太太治好,不惜一切。花钱,托人,但是,一个小人物,一个被降职的警察的寡妻,她想给老太太找最好的专家,最好的药,谈何容易?送钱都需要找到合适安全的渠道,巧妙的方法,况且,她的所有,只是他们不多的积蓄和西日那笔抚恤金。她无可依赖,只能依靠西日的工作单位那条路来叩开门,另外一条路,就是她在文工团时侯,认识的那些看她跳舞的领导们。小禾,你不会明白,你是含着银勺出生的人,你不会明白那些。而我在当时,我也是个书呆子,一个相信读好书就能有出息的一无是处的书呆子。我无法忍受她默许那些用得上的人在她身上索取暧昧的回报---虽然只是暧昧的回报。我跟她吵架,不,不是吵架,是我追问她,质问她,她没有任何的解释和反击,按照她的法子去做,终于让老太太住进了乌鲁木齐最好的医院,找到了最好的大夫,治疗费基本公费,具体的状况,她并没有让我知道如何操作,只是老太太的情况可见的逐渐好转。那天晚上,她亲手做了手抓饭和手把骨让我来吃顿好的。她跟我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并非小时候想象的样子。她会努力过好,让她的关心的人也过好,她关心的人不多,我是其中的一个。她对我说,不管中间的过程如何,我们都要过得漂漂亮亮的,让人羡慕。
  我依旧追问她,究竟有没有想过未来,跟我的未来。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反复地说,我们都要过好,过得漂亮,让人羡慕。
  我想,也许她需要我证明给她看自己的能力,我跟她说,我是全级成绩最好的学生,可以保研,同时也一样有好几个单位,我从前做过设计的活的,愿意要我,报酬相当不错;我说我不上研究生,我先工作,你不是在修课么,我供你读书,等你念出来了,我再回去读书。或者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留学。
  她看着我微笑,然后说了句我当时不太明白的话。她说,你问我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其实我说不上。我总是记得你的,但是根记得亲人又不太一样。或者,你就是那个,让我忍不住还要做梦的人吧。做梦很开心,虽然是梦,但是做梦的时候,觉得是真的。
  我想我真的需要作出点什么让她放心。我以为我有了报酬优渥的工作,有了一定的地位,她就可以放心依靠我。我从乌鲁木齐回去,着了魔一样地接活,毕业论文之外,接了三个不同公司的设计图,每天只睡两个小时,靠咖啡和烟撑着。拿到学位,我得到了优秀毕业生和优秀毕业论文奖,顺利地进了设计院,也如期交了接的活,赚了在当时来说,让自己有点不能相信自己能拥有的小小财产。我不断地跟她汇报我的成绩,追问她自学的状况,当时北京不少高校的经济学院放宽了招生的年龄限制……她有足够的能力去参加考试,但是她需要一个本科的学位才能参加考试。在我为这个烦恼,很异想天开地准备把她得故事她的努力讲给经管学院的负责老师听,天真地想申请一个破格考试得资格的时候,她已经不知用什么方法,打通了关系,改了年龄,成了j大即将毕业的本科生,参加了研究生统招考试。
  当时她的分数才刚过线一点,作为不太名牌学校的外校生,按说不太有可能被招进来,但是很奇迹很幸运地进来了。我以为,我以为是冥冥之中,上天终于仁慈……后来我明白,上天对她从来不曾仁慈,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用尽心力放弃了许多东西,得来的。
  她到了北京,终于进去了我毕业的学校,我不知道多么开心,我觉得幸福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再走几步就到了……其实,不是,那幸福只是海市蜃楼,就象沙漠里行走的人看到的不远处的湖水一样的海市蜃楼。
  我不理解自己,我想到现在我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我相信自己无条件地爱她,却又总是想干涉她的选择,她的生活。我总想干涉,她听着,从来不跟我吵架,但是永远会坚持自己的做法。
  她上的是半自费研究生。她的所有积蓄,已经给婆婆治病近乎花光,老太太大病之后更是糊涂了,傻傻呆呆,需要个保姆随身照顾。我要给她交学费,她却不肯,她说我尚且供弟弟上学,她的事情她自己想办法。我说,我供得起,她那一次有些急了,她说,我好言好语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把那些兼职辞掉,你要明白什么重要什么次要。你得前途不在于现在赚些小钱。你怎么就不肯听?
  我听不进去她说的话,在我而言,那些所谓 辉煌的前途,完全不及跟她一起过一份稳定的生活。我觉得我足够有钱的话她就会有安全感,更疯狂地兼职。她没法改变我,我也没法改变她,她当时也出去打工,她才入经院,才来北京,当时汉语说得还都不够好,一时很难找到专业相关的工作,但是她什么也干,周末商场促销,平时下午给人送货,甚至,居然晚上找了份大楼里的清洁工作。那个大楼,就是……就是万式企业的主楼……她后来,终于从大楼的清洁工,坐进了第三大的办公室。
  她走着她计划好的路,我却还在傻头傻脑地继续蛮干,我那时候开始经常胃疼,有时候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没时间去看病,也不相信自己会生病,可是,有一天,我交了图之后在公司的洗手间吐了一池子血,被送到医院急救。
  我费劲努力想让她觉得安稳,想给她安全感,但是事实上只有让她担心费心,对我更加失望。那一次她对我细心照顾,对于很多问题都不肯回答,讲些轻松有趣的话来让我宽心,有一天她跟我认真地说,这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可以改变,只是需要取舍。唯独死亡不可逆转。我要你好好的,要让你看着我越来越好,要看着你越来越好。不要象那些离开我的亲人,我再努力,再成功,他们都看不见了。
  我再次缠她,我说嫁给我,我们一起走过那些不好走的路。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但是之后不久,我知道她取了汉名,同时,有了个在万氏大楼非常特殊的身份。
  再之后,我就那么过下去,那些兼职已经没有意义,我专心在自己的设计上。我为了不被她看不起,为了让她看见我越过越好,努力地拿了一个又一个的奖,可是我不明白那些奖究竟对我有多大意义。
  她开始介绍女朋友给我,她介绍的,我都见,有的谈一谈,有的玩一玩,除了她介绍的,我真不知道有过多少个女朋友,有的开间房之后就没见过,有的出去旅行过一两次。直到遇见你。”
  秦牧停了下来,扭过头去,背对着谢小禾轻轻地说,“我开始觉得你很可笑,天真得可笑,我故意逗你,然后在心里嘲笑你的当真。可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觉得跟你一起那么快乐,第一次握你的手的时候,第一次把你拥在怀里的时候,我跟自己说玩笑而已,可是……那种很久没有的激动,自己也无法骗自己。
  我听你说你的理想,我听你说你信任的你喜欢的你厌恶的你心里的一切,我才知道,我终于遇见了一个,有着我曾经有过的对感情,对未来的天真到傻的梦想和信任的傻丫头。我当时就想,我要让你永远信任,永远带着这样的梦想,我要让你,梦想成真。我要尽最大的努力,让你做个一辈子能生活在童话里面的姑娘,不管外面是个怎么样的世界。看着你这样的生活,那种满足,就是幸福。
  只是,幸福对我始终就是海市蜃楼……是个虚幻的影子。小禾,我是这样地想往幸福,我也想彻底从以前的一切当中走出来,尤其,你跟我说,以前的一切,你都不计较。可是当阿一跟我说她想要个孩子,作为她最终的归宿时候,我觉得,对不起她。我信誓旦旦地发誓要给她想要得幸福,我发誓她从前的一切在我心里什么都不算,我不会介意,她却说,真正在一起了,我就一定会介意,我会找个纯洁的姑娘,我的心里,热爱单纯的姑娘。
  她笑着跟我说,祝贺我终于找到了这个姑娘,她真为我开心时候,我觉得无法面对她;我怕面对她的目光,我答应她一定帮她把事情办好,她让我做的一切,我都会做好。她忽然笑起来,然后流泪了,她说,趁着心里疯狂,沙拉买提,我求你件事情,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你以后是别人的人了,我不会让你再作什么,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以后的你,跟我毫无关系,但是你要让我看着,越来越好。我现在只求你,留给我一点你爱过我的痕迹,沙拉买提,给我一个孩子。”


  第十一节

  “多谢,您手艺真好。”谢小禾穿上靴子来回走了几步,对周明说道,“我觉得比我们社楼下摆摊儿的老头儿钉的正,上回另外一双鞋根儿断了修完,穿着脚往外撇,还有一回,钉完一脚高一脚低。”
  “你鞋跟儿还经常断?别老踢墙踹树的,鞋坏了事儿小,扭了脚伤了趾骨麻烦了。恢复慢,又比伤别处更不方便。”周明本着职业精神冲口而出之后,自己立刻有点儿后悔,赶紧找补上一句,“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对,我是说……”
  “我真不想踹树。”听到了‘踢墙踹树’四个字,谢小禾霎那间全身得血液都涌上了脑子,一时间希望有处可以遁形,一时间又明白自己已经赤裸裸地无可掩饰。她骤然间明白,在周明跟前努力维护的平静潇洒其实可笑,这本身就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滑稽得可悲可怜。她吸了口气,十分认真地盯着周明说,“我想打人。周大夫,您从专业角度说说,他那身子骨还经得住我拳打脚踢一顿没事儿么?”
  “打……人?”周明半张着嘴结巴着,这一秒钟对于自己说话不经考虑后悔到了想撞墙的地步。他朝谢小禾走了两步,又尴尬地停下,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喝水么?我家里可能还有绿茶。”
  “我想打人,真的,我就那一瞬间忽然对以前特别痛恨的家庭暴力分子有了点儿理解,当你没法拿语言正确表达观点的时候,心里那个火儿呼啦冲上来,头一晕,就真想付诸暴力啊。”
  谢小禾微微皱着眉,说得极其诚恳, “我宁可他跟我说是一人在外,荷尔蒙作祟解决生理问题,我宁可他说是喝完应酬酒酒后乱性犯了错,我宁可他说我哪里不够好让他不满意于是偷偷到别人身上找满足……这些在从前,我都觉得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但是到现在才知道,什么都比有人给你讲他对另一个女人真心的爱,真心的疼,不管她做过什么都理解,不管她要求什么都尽力去做要来得好些。呵,原来爱人跟别的女人上了床不是最可怕的,甚至跟人家生了孩子也不是最可怕的,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最’可怕的事儿,但是我知道,一心准备结婚的人,跟他爱了几乎一辈子,也许根本就是现在还在爱着的女人生了孩子,然后真心诚意地跟我道歉,比那些都可怕。我没法破口大骂奸夫淫妇,也不能容许自己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发狂地想知道的,偏生不是别的,想问出口的其实是,你究竟是不是还在爱她?可是,心里却也很清楚,即便他说不是,只是亲情只是亏欠,我也不能让自己相信。我不想听对不起,当他反复地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真的有了暴力的冲动,假如他不是穿着病号服吊着绷带的话,我想我克制不到去停车场踹树。”
  谢小禾把下巴架在膝盖上,乱七八糟的碎发贴在脸上,双手拧着裤腿,手背的两条淡淡的静脉血管突出得有点狰狞。
  周明尴尬地低头。
  他觉得此时,自己该说几句什么表示自己在听,但是在于感情,他从来相信自己是个最巨大的失败者,实在没有任何信心给别人说一字一句的意见。
  谢小禾是个二百五的愣姑娘,这个印象从她理直气壮,充满自信地指责他不守公共道德开始便即已经在他脑子里扎根,随后眼见她遭遇骤变,眼见她再在自己的一通电话之后再站到那个把她从天堂打入地狱的人跟前,眼见她努力假装平静跟自己汇报劝说的结果,眼见她发泄地乱踢乱踹之后很滑稽地靠在自己车上拔鞋跟,眼见她忍不住跟毫不相干的自己把这满腔的抓狂讲出来……这个姑娘很二很愣的印象都丝毫没有变淡----假如不是加深了的话。然而,那种最初的,对二百五女记者的恼火反感,到了如今,已经变成了对这个傻头傻脑的愣孩子的同情。这孩子被别人一棒子打得晕头转向,却还要托着已经混乱的脑袋,硬着头皮为欺负了她的人操心,他感同身受地替她尴尬,难受,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点说不清楚的感动。
  “我特可笑是吧?您肯定觉得特可笑。”谢小禾侧过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在笑还是要哭,“您肯定没见过这样儿的人,巴巴儿地来给人家当‘家属’,想发火儿想骂人想哭想质问那俩人,你们好你们不好你们折腾你们自己的,凭啥要把我扯进来?可是啥也没说,拿出这辈子没有过的爱心耐心劝人家平复心情,然后自己出去,踹树踹折了鞋跟。您说,我脑门上有没有清晰地印着大白痴三个大字?”
  “不是,真不是。”周明走到谢小禾身边,“你听我说,不是。这,我不太会说话,尤其这种事情。我只是大夫,我希望让秦牧好好健康地走出去,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什么样的事情。除了治病之外,其它的事情跟我无关我不关心,说实话我也关心不来,更不会笑话,绝对不会。我只管治病,所以我特别感谢你肯配合,让我有了顺利把工作进行下去的机会,嗯,特别感谢。”周明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冒出的汗,余光瞥见谢小禾惶然而憔悴的脸,他再度想起她自信满满地为中国人的不遵守制度而愤慨的样子,再度想起来她努力‘平静’地跟他汇报秦牧已经答应好好配合治疗时候,那张让他不忍看的脸,突然间,那份仔细琢磨如何‘措辞’劝解别人的心思尽去,“你很了不起。肯来努力面对这些。我不会嘲笑。为什么要嘲笑?笑什么呢?你的善良吗?”
  “善良?”谢小禾喃喃地接口,然后摇头,怔怔地望着自己对面空荡荡的白墙,“不,不是因为善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善良,更不是人道主义精神,虽然我很希望是。我不能任由他为任何事糟蹋身体,所以我来,我听他说他多年来的情伤,恼恨他把一切地措揽在自己身上而人家无论怎么样,怎么伤了他,还是女神一座,我没有宽广的胸怀我更不能博爱,完全不能对他的痛苦的爱情感同身受,我嫉妒得发疯抓狂恼火想打人,可是,我还是心疼他,就是心疼他。我想,我想我,我还是爱着他的。”
  谢小禾越说声音越低,把脸深深埋在双膝之间,不再说话。
  周明也没有说话,习惯性地摸出根烟,才要点,又关上了火机,走到阳台门口,拉门走了出去,直到抽完了这支烟,才又回来,见谢小禾已经站起来,用袖子抹干了满脸的眼泪,她冲周明笑笑,“对不起周大夫,耽误了你这么久的功夫,还居然,”她笑着抬起一只脚,“让外科专家当了回鞋匠。我疯也疯过了,我保证,从今往后,在他治疗期间,我会做个最配合的家属。不会再让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干扰治疗。我得回去了,这几天干活没心思压了不少功课,过一段他的治疗我想还得花功夫,我要想按时完成任务,大约得放弃新年休假,从现在开始回办公室加班。”
  周明点头,“晚了。我送你回去。”
  谢小禾也不拒绝,跟着他往外走,下了楼打着了车子,谢小禾忽然认真说道,“其实我可以在路上就开始加班,周大夫,我工作计划里面有一个对您的采访,上次被打断了……”
  周明皱眉,“天雪路滑,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不要让司机分心。”
  谢小禾缩缩脖子,果然一路上不再说话,当车在报社大院门口停下,谢小禾说了声感谢,周大夫再见,拉开车门准备下车时候,周明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会越来越好。”
  “怎么叫越来越好?”谢小禾拉着车门停住,背对着周明低声问,“说实话现在我看不到任何可称之为‘好’的可能。”
  “会越来越好,你会越来越能看淡点痛苦和愤怒。也会越来越有本事看见那些让你愉快的东西。”周明平淡地说,“大多数时候,已经发生的事儿都没法改变,可是能改变自己。”


  第十一章 什么将会在明天发生

  第一节

  祁县医院。嘈杂混乱了大半天的急诊楼道终于安静下来,临时未能转院或者住进病房的伤员也已经都做过了处理,轮床被安排一张张挨墙列着,家属大多就在旁边陪护,两三个护士挨床在检查伤员的基本状况。
  一楼的电梯,门打开,副院长任卫东胳膊撑着电梯门,冲着里面儿的人说,“大家都差不离从下午3点干到现在夜里一点钟,肯定饿了,就在咱们食堂吃了晚饭---其实是夜宵了---休息一晚上明早再走。我们院长亲自把俩大厨从家叫来加班儿的,据说加了咱们祁县有名的野山菌烧兔子,说怎么也不能让各位来支援的同行再饿俩小时开回城里去。”
  急救中心的小刘接口,“那我们可不客气了,您一说我立刻觉得饿得前心贴后背----哎哟,头儿”他赶紧转头瞧向何副主任,“咱没打算客气吧?”
  一电梯的人都笑了,何副主任笑骂,“你怎么老这么二百五。”
  叶春萌背靠着电梯微笑着瞧着,离开急救中心下基层支援半年,工作的林县医院急诊科的大夫都把她当‘上级老师’,态度大多拘禁,让她经常怀念虽然紧张忙碌到了极点,但是同事间特别亲密,总有几个特别能胡扯让大家都开心的活宝的急救中心急诊一科。任副院长说到祁县特色野山菌烧兔子,她先是立刻觉得饥肠辘辘,然后又才想起来,自己连午饭,甚至早饭都没吃。一大早起来牢记张欢语的指示,洗澡之后将买早饭吃早饭的时间让给了涂脂抹粉拉直头发,心想如果话不投机就赶紧找地方吃饭,吃饭可以占住嘴巴少说几句然后吃完饭走人也算不太辜负大学好姐妹的良苦用心,却没想到这次跟相亲对象谈得甚来,到了1点才想起要吃饭,她还记得那位李先生也提到了此地特产野山菌烧兔子,还有烤羊腿,他说他曾经在此跟朋友吃过一次,非常地道,他说的时候脸上表情特别向往,让她在那一瞬间仿佛回到大学时代,上实验课一上到饭点儿,大家就开始过干瘾地讨论各种美食饥饿着却快乐着;她突然觉得这男人很有几分亲切可爱,那种种围绕在他头顶的光环,以及‘相亲’这种过于严肃也有些尴尬的形式所带来的抗拒感和距离感大大地消失,只是就在此时,呼机想了。
  医院的急呼就是她的相亲杀手。这不是第一次也绝对不仅仅是第二或者第三次在对相亲对象有所感觉的时候接着追命催魂call。
  不信命不行。她简直真的要怀疑,要想相亲成功,是确实要先辞职再说了。
  十年之后,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跟如今的同事一起碰见当年最严苛的老师,听上司和同事在从前的老师面前有点夸张地赞美自己的工作,有一点点属于小姑娘的骄傲又害羞,满足又欣慰,甚至因为这个老师恰恰是周明,更多一分难以言说的感慨。
  只是,当周明跟她随口交流了几句他们各自所知的她那届同学和住院医生的消息时候,叶春萌突然意识到,当年朋友同学,婚的婚了,一半还都有了娃娃,各别未婚人士---譬如王东,正广撒请柬地要十一大婚,袁军也有了亲密女友,唯独自己,却是连个交往超过2个月的男朋友也无。念及此,想起早上相处颇舒服的黄金王老五李先生,从来没有做灭绝师太的远大理想的叶春萌,不得不承认自己隐隐地惆怅。
  任副院长正抓着周明胳膊坚决不许他不吃饭现在就走,叶春萌笑着说任副院长您别拽着周老师---吃饭不重要,您赶快给他找两根烟吊命,任副院长哈哈大笑说周大夫你直说嘛咱们干外科的可不一大半都靠这个熬夜?周明连连摇头,冲叶春萌道,“真不是真不是,烟都戒了7年了。”转头又对任副院长苦笑,“真不是跟您客气。正好我老婆这几天也出差,俩小混蛋晚上还不太跟阿姨,不见着爸爸妈妈能每10分钟琢磨出一妖娥子折腾人,俩人儿轮流。我真得尽快赶在阿姨崩溃之前回去,我现在最怕得罪的就是阿姨。”
  “哎哟,可不是。”何副主任在旁边感同身受地接碴,“我们家那个头俩年没上学时候,我最谄媚奉迎的就是宝儿她们幼儿园老师。逢年过节就挖空心思琢磨怎么送礼。以为上学了总算好了,现在就怕听见班主任打电话说她又惹什么祸了。”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家的孩子就那么乖。”周明叹口气,但分明脸上带着笑。
  “看来同学聚会上传言周老师当了爹之后慈祥很多不是假话。”叶春萌挑起眉毛瞧着周明笑,“我们命苦,不像师弟师妹们赶上了好时候啊。”
  “这个,我以为是你们一届一届控诉得多了,年年都得着几个变态啊,魔鬼啊,狼啊的外号,”周明似乎颇认真地说道,“我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现在终于做了好人了呢。”
  叶春萌大笑,才要说话,忽然望着远处愣住,那是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跟另外一个穿休闲装的男人一起走过来,倒是医生护士却在对那个男人说谢谢,那个男人摆着手,“我并没有麻烦。反正也要等朋友,恰巧碰上,恰巧顺手帮忙而已。”
  那人居然是……李先生。
  瞧着自己的相亲对象走过来,听见他跟医生护士说话的时候,叶春萌并不敢确信,他说的那个‘朋友’就是自己。直到他很开心地向自己招手叫自己名字,才猛然意识到,这次的相亲也许气场强大,居然让她看见了一点点扛住了急救中心传呼这个克星的小小希望。
  跟李先生一起的医生和护士还在向他连连致谢,他刚刚义务地帮个受伤不轻,英语讲得相当不标准的法国旅客跟医生护士之间当了翻译,之后又帮忙打电话给他在法国的家人,一直忙到现在,那人伤情稳定,家人已经得到通知,领事馆被知会,联系了明天转到协和医院。
  不懂法语,又听不太懂这人法国口音的英语,并且说任何英文医学名词这人也听不明白的祁县医院医护人员,在这人急得大喊大叫自己也一头大汗时候,李先生神兵天降,帮忙到底,如今一切顺利解决,对这位难得的‘志愿者’,万分感激;李先生连连说我真不是学习雷锋做好事,我确实等朋友,闲着也是闲着,说着指着叶春萌道,尤其朋友既然也是来帮忙参加救援,我还有个小心眼,如果戳在这里等着被她瞧见,恐怕她觉得我碍事赶我走人呢。
  他笑着看叶春萌,看见她咬着嘴唇,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带着个让人看上去心情舒畅的笑容。
  张欢语跟他介绍的时候说,萌萌曾经是我们班最温柔细腻女孩脾气的姑娘,只不过实话实说,这些年让这磨人的临床工作整硬了愣了不少,不过你放心,回头如果看对眼,好好呵护最好劝她辞职,那个水姑娘准还能够回来。
  她变硬了变愣了?
  所以可以在前一分钟还在桃花林里低头轻轻笑着,偶尔略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声音温软柔和地跟他聊起来当年跟张欢语她们同宿舍时候,小姑娘之间欢乐而青涩的从前,后一分钟,就因为一个急救中心的急呼,在起伏的山地上跑了近3公里,脸上温柔的羞涩尽去,心思也似乎完全将他这个‘相亲对象’踢出了思想之外;可以在赶到之后迅速地进入状态,不容质疑地指挥已经不常经历这样急救场面,忙得晕头的当地医生,做最快的反应和判断。
  他远远地看着,她穿梭于鲜血和呻吟之间,一个一个重症病人地看过去,一句一句简单的医嘱交代下来,那份决断,竟然并不比哪个女总裁少了一点点的精明干练。
  精明的女人再美,也不可爱,干练跟上的往往就是一意孤行的霸道,人们如是说,于是张欢语反复强调的,萌萌,她从前可是个见着重伤病人会掉眼泪,自己难过很多天的水姑娘,她爱文学,喜欢的可不是鲁迅,是梁实秋是林语堂是沈从文是张爱玲,她本来是个纤细敏感温柔的水姑娘。
  张欢语的‘萌萌’,究竟曾否改变?
  李岩望着眼前的叶春萌。
  她的脸上淡妆略残,额头到脸颊有两道汗迹,长发已经挽到头顶,用一个塑料卡子利索地盘住;她身上白大衣的袖口,胸前和下摆都沾着些血迹和药水。但是她安静地抱着双臂微笑,他的心里,竟然比在十里桃花,微风拂面的桃花渡的时候还要舒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踏实。
  他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像很小时候,父母答应若是连续考了3个第一就给他一整套遥控赛车,他终于一个一个的第一拿下来,最喜欢的那套已遍寻不着,终于无限惆怅地放弃了,却偶然间在街角的橱窗里看见,于是他长久地站着,双手舰长地放在口袋里握拳,不敢就推门进去,生怕那已经不肯出售,或者因为任何的原因,仍然是场空欢喜。
  这时候他听见她对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医生说道,“头儿,看来我也不能跟你们一起吃饭了。”
  “不行!这都半年没见我们都想你了!”另外一个年轻大夫大声说,“除非你也有个儿子闺女的在家等妈。是不是,头儿?”
  “让你朋友跟我们一起嘛,这么晚了,也没别处吃饭。”何副主任上下打量对面中等身材,普通长相的男人。
  李岩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很觉得自己该周旋几句,却一下将平日跟同事下属客户们交流自如,举重若轻的说话本事丢了个一干二净。只带了些紧张地瞧着叶春萌。
  却见她忽然一边一个地挽住那俩医生的胳膊将他们拉近,凑上嘴去说了几句什么,那年轻的医生张大了嘴不能相信地瞧着她,然后瞧向李岩,年纪大些地只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终于她一推他们肩膀,朝自己走过来,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哦,好,好的。”他心跳加剧了一阵之后开始好奇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此时她低头看着地面笑,那笑容与其说羞涩倒不如说俏皮得意,就好像是刚刚成功戏弄了别人的淘气姑娘。
  李岩很有一种冲动想牵她的手,却终于还是把伸出的手插回自己的口袋,向她点头,正要转身出去,突然将目光定在周明身上,眼见他跟叶春萌扬了下手,又跟那几个大夫说了两句就准备离开,在他迈出了两步之后,李岩不自觉地赶过去几步到他跟前,
  “您是,周大夫。十年前第一医院的周大夫。”
  周明愣住,仔细地皱眉思索,然后又望向叶春萌,再抱歉地点头又,“是,不过您是……”
  “您肯定记不得我。10年前,您给我妈妈做过手术。您做得非常好,我们一家都一直感谢。可是后来很快您离开医院说是下乡,再后来我们就全家移民,一直心里记着。”
  “哦。”周明笑笑,如任何一次被人直接当面表扬感谢一样觉得不好意思。“这样。这也没什么可记得的。就是赶上我,赶上别人也一样。”
  叶春萌走过来拉李岩的袖子,笑着说道,“赶快放周老师走,你再罗嗦,等他回家接到阿姨愤怒辞职,恐怕也就在众多记得他,但是他不记得的病人家属里记住了你了。周老师您赶紧回去救火吧,哪天我要去看看能折磨您的那俩宝贝。”
  周明边往外走边回头说,“你要是不怕给吵死烦死,什么时候有机会到我家去玩。”他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叶春萌向身后的同事同行告别,跟李岩一起往停车场走,她偏头打量李岩,见他依旧望着周明离开的方向,脸上是无尽的感慨。
  叶春萌乐了,轻轻咳嗽一声,“你好像见着周老师,比见着我都还激动?”
  “哦,不。”李岩慌忙摇头,认真说道,“这,嗨,今天真是……呵呵,小叶,你不知道,周大夫对我而言,他并不仅仅是治好了我妈妈病的大夫,真的,不止于此。”
  “什么?”
  李岩摇摇头,低头走一阵,叶春萌也不追问,直到他打开车门,她坐了进去,他发动了车子开出医院,她都只望着窗外安静地坐着。
  “小叶,我不知到从什么说起。好像跟才见面的女孩子说这,有点过于严肃和别扭了。”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伸到车后座抓过包牛肉干递给她,“下午在医院外面小卖部买的,你先垫垫。待会儿有好吃的东西。”
  叶春萌接过来,也并不问他到哪里去,也并不问这么晚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慢慢地啃着一根牛肉条。
  过了好一阵子,李岩叹了口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出为什么。我觉得你,特别亲切。我觉得你会理解,也不会在心里耻笑。”
  “你说。”
  “十年前周大夫是我妈妈的医生。很多东西,真的很多东西,对我而言,从那时候改变。不能说都因为他,但是他是一个开始,之后,我肯去尝试信任,然后,”他慢慢说道,“也许一切都没变,但是我心里的世界,却和从前不是一个样子。”
  “他是我老师。”叶春萌似乎并没有为他说的话惊讶或者好奇,只是接口,“绝不仅仅是教会我许多临床技能,甚至职业精神的好老师,好多同学都觉得,我该感谢和歉疚一辈子的老师。可是我没跟他说过半句谢谢,更不要说抱歉。呵呵,十年前,如果你妈妈是十年前在第一医院做的手术,那么也许我们曾经碰见过,不过彼此没有印象。不过,我并不在周老师的病区。”
  “那个时期应该很特殊。”李岩皱着回忆,“当时外科很乱,每天都有很多记者出入,甚至听说卫生部专门派了调查组,而调查的就是周大夫,据说……”
  “据说他给人开了后门加了手术,收了红包,因此往后推迟了正常病人的手术。”叶春萌淡淡地道,“说他接受贿赂,区别对待病人,助长不正之风,病区管理混乱。那是在人大会期间,有代表以私访形式写了这篇文章,于是报纸云集,他是那个批判的焦点。”
  “对,看来你当时真的也在外科。”李岩的心里更对她多了份莫名的亲切,我能不能说,我们真是有缘分呢?会不会……有点肉麻?”
  “肉麻?因为说缘分吗?”叶春萌扑哧一笑,“我方才为了脱身,跟主任说,我这些年相亲,但凡有点意思的,总是会被医院的急呼破坏。总算天可怜见,竟然有个医院急呼,再又看了这一场抢救没给吓跑的人,必然是有点缘分,我若再不抓着,怕这辈子贡献给急诊事业了。”
  “嗯,我当年着急妈妈病情,否则,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注意这么漂亮的实习医生?”李岩心情大好,忍不住地真诚地开玩笑。
  “当年我灰头土脸,惶惶不可终日,躲避一切人的目光。”她却答得认真,“是我。我恰好就是那个给外科,给周老师带来所有那些麻烦和混乱的人。”


  第二节

  车子从医院开出来不到10分钟,就已经离开了县城中心,进入山区;平缓的柏油路接上了只有一半宽度的,道路中间时有松果石子的山路,偶尔颠簸。李岩放慢车速打开天窗,夜晚的山风钻进来,带着青草泥土和松果的味道。一切是如此安静,只除了风过树叶的声音和草间的虫鸣,叶春萌扬起头,枕在座位的靠枕上,透过打开的天窗,看着树影之间看见点缀着星星的夜空,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到醒来,自己的身上盖着李岩的外衣,车已经停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门外堆着柴草,屋顶码着玉米,大门两边是红色底的倒挂的福字。叶春萌长长地伸个懒腰
  侧头瞧着李岩,忽然笑了,
  “一觉回到10年前,学生时代的春游秋游。工作单位再组织出去玩,就没住过农家院儿了。”
  “今天不自己动手可吃不上饭了。”李岩笑道,叶春萌再伸了个懒腰,推开车门出去,狠狠地吸了两口山区夜间清冷的空气,一时间睡意和倦怠尽去,回过头,见李岩已经从后备箱里拎了两桶水,一个小小的工具箱,掏出钥匙朝小院走过去。
  “不用钻木取火的话,我还帮得上忙。”叶春萌跟在他身后。
  “打火机如果坏了,可真难说。”李岩打开院门,这是个很小的小院,正面两间房,两侧各一间,院子里有菜圃,种的是白菜,张开得像一朵朵绿色的花朵。李岩领着叶春萌推开侧面小屋的门进去,拉开灯,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两块小黑板,左边那块密密麻麻地依次记录着10几个名字,旁边都有日期,从4月份到前天;右边那个黑板上面写着:
  5月1日,刘小飞与朋友三人消灭光冰箱所有存货后补充储备,现有羊后腿肉一块,野兔一只,香肠若干,黄瓜5条,青椒2个,烧烤酱料两瓶。抽屉里所有调料齐全。
  李岩在左边小黑板写上5月3日李岩带朋友一人,然后回头对叶春萌说道,
  “尝尝麻辣兔肉?”
  “好啊,”叶春萌点头,站在小屋中间,向四周打量,这墙皮已经剥落的小小屋子,确是烤箱,冰箱,微波炉俱全,墙角还有只不小的煤油炉子,一只电火锅。她偏头瞧着那小黑板,问道,“这都是你的朋友?”
  “是,不过有的还没机会见面。”李岩已经开始取出兔子熟练地化冻图抹调料,
  “有的是同事有的是朋友,有的是网上认识的,也有朋友的朋友,大家都喜欢骑车爬山漂流野玩,2年前某天旺季来,没租上旅馆,敲这老乡家的门。这老乡儿子闺女都进城打工极少回来,旁边这屋就空下了,后来我们聊得投机,跟老乡说每年给他一笔钱算租这房子,我们谁偶尔来玩就在这儿歇脚,平时不在,他们会帮我们打扫打扫,定时清理冰箱。老俩口寂寞,还挺乐意见着年轻人,我们自然方便,这俩年下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把东西越制越全,跟老人关系也越来越熟络,我们照着记录过的人数分摊给钱,我们和老人也都从来没算计计较过,倒是互相帮忙得越来越多了。”
  李岩说着,已经把兔子腌好,切好青椒块,那边叶春萌把煤油炉子点起来,找出铁锅烧上开水,李岩在抽屉里挑拣着调料,对叶春萌笑道,“你休息会儿吧,忙了整天。等都好了我叫你。”
  叶春萌却望着铁锅里细小的水泡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很没头脑地说了句,
  “我们的生活时常就是这样的,我有时候觉得很累,更有时候觉得很烦,还有时候委屈不平,但是没想改变。嗯,没想。”
  李岩瞥了她一眼。
  叶春萌微微皱眉,颇认真地继续道,“我们都不小了,我觉得也没必要遮掩,尤其别误会。”
  “好,不遮掩。”李岩笑起来,手里熟练地削土豆皮,切土豆片,姜片,洋葱丁,
  “我收入不算低但是工作不轻松,一年出差的时间大概有三个月,时常周末经常加班,而且最关键的是,我做的波段,呃,有人说会影响精子活动力尤其是y染色体,所以很多同部门的同事生的都是闺女,对于重男轻女的女同志,这个……但是,我也不想改行。”
  叶春萌愣怔地瞧了他几秒钟,扑哧笑了。
  “大夫给说说,他们讲的是否谣言?不是的话我们要向老总申请劳动保护津贴,是的话,要辟谣,这太影响我们找媳妇了。”
  “好,我回去给你问问学遗传的同学。”叶春萌忍着笑。
  “谢谢,谢谢。”李岩打开窗户,打着放在窗台下的电炉,将倒了油的小平锅架上去,随即将兔子丁丢进去,烟雾随着滋的一声冲天冒起来,他抓着锅把有节奏地颠锅,之后再顺次地放入配料,薄薄的一层烟雾一时将他裹住,叶春萌眯着眼睛吸了口这油烟的味道,再睁开眼,他边翻炒着锅里的东西边侧头冲她微笑。她忽然觉得很倦,但是又舍不得闭上眼睛,只蜷着身子抱着双腿,将脸靠在膝盖上,那种软绵绵的疲倦由她心里蔓延开来,弥漫至全身,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垂下眼皮,低声说,
  “真好像是老熟人。”
  李岩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已经蜷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放轻动作,向锅里倒入开水,酱油,点了醋,把锅盖盖上,回过头来,很仔细地打量她。
  很好看的女人。很舒服的好看。相处起来,就更加舒服。
  这两年,随着他升任这个千多人的公司的技术总监,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委实不少,大家说,他条件太高,连父母都说,不要太挑了,没有十全十美这回事。他不想申辩,也没法申辩,任何的说法,都是‘这姑娘还不够他标准’的委婉理由。
  也许,看着舒服相处舒服,便就是个最高的标准,是他对自己生活质量要求得高。他从来没有独身主义的愿望,然,娶回家的那个人,必不能只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美妻贤妻,甚至两者都不是也无妨,但只要舒服。
  她不仅让他觉得舒服,而且亲切。踏实的亲切。可以卸下许多的戒备,可以放下许多的不安,不需要特别拿捏风度,不需要特别在乎言辞,相处的本身就是一种欢愉,就如同,已经相识了很久的朋友。
  在此时,33岁的李岩竟然如13岁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样,很想打电话跟好朋友罗嗦几句-----当然,33岁的时候便就只是想想,然后,忍不住去琢磨从前认为极玄乎的缘分二字,且认认真真地搜寻10年之前回忆的画面的每一个角落,究竟有没有个瓜子脸蛋的小姑娘医生。
  10年前的她该是什么样子?比如今更加甜美更加娇嫩?还有没有现今这份穿着白衣时候的决断精干与从容,脱下白大衣之后的温和沉静和灵透?
  水姑娘,她如今,给他的感觉,又何尝不是如水呢?
  李岩动作轻而快的翻搅锅里的兔肉青椒和土豆,陆续加些调料进去,香味溢出来,越来越浓,这时候他听见身后叶春萌的肚子里轻轻地响了一声,而她扭了扭脖子,嘴巴吧了两下,却并没睁眼。头在膝间埋得更深,鼻子被挤得轻轻地皱了起来。
  李岩石几乎想要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颊。
  10年前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10年前的第一医院,曾经有一段自己无论如何不可忘记的回忆,似乎,于她,也是,只是她却并没有再多说起。他忍不住再次仔细地回忆,她究竟是那许多穿着白大衣的人中的哪一个呢?
  只是,当年的记忆遥远而纷杂,无数的白大衣,弥漫的药水味道,自己不安而不满的情绪,一切都是那么烦躁,所有人的面孔俱都模糊,唯独始终清晰的是那个下午,楼道里乱轰轰的,大概是个年轻的医生跟个冒充家属的记者吵架,病房里面的病人和家属都各怀心事,没做手术的忧心忡忡,作了手术的四处探头打听,这个时候那个瘦高的大夫走进来给一个病人做检查,他就是周明,一切议论和传闻的焦点,也正正将是给他母亲做手术的主刀医生。
  妈妈跟他交换了个眼色,静静等他做完检查,转身出去时候跟上,快速地把一个装了张银行卡的信奉塞到他的兜里,然后转身想走,却被他从身后抓住手腕。
  当时他安静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拽着他的胳膊走进病房,他心中惶然,被他拉着在妈妈的病床旁边停住,听见他问当老师的妈妈,
  “您会因为哪个学生没给您送钱送礼,故意教错了他,让他考坏么?”
  妈妈半天才说,那哪能够,哪有往坏了教的。他们成绩那也是我们业绩啊。随即似乎明白了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夫,但是说实话,人之常情,那送礼的,总是会特殊照顾照顾。
  “那么我告诉您,手术台上没有特殊照顾,只有做好做坏。做好是大夫的脸面,大夫的成绩,做不好,是没这个能力,你便把金山搬来,也是没有用的。请你们,”他停下来,环顾周围,“请你们信任我。”


  第三节

  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而且复杂得莫明其妙,不可理喻。
  这几天陈曦话少了很多,尤其是以往常被大家称赞为‘精辟’,‘深刻’,甚至‘一针见血’的,对身边人和事的评论分析批评感慨。
  最近为了迎接重新审评首都文明校园,从校办到各学院办大动干戈,院办的老师带着突击队横扫所有宿舍,抄检出电炉,煤油炉,热电棒无数,扯掉的床帘,据说各院办公室都已经堆积不下;其中最尴尬的是某个住在了本科楼的研究生,个性大大咧咧邋邋塌塌,将避孕套随便放在床面上就赶去医院早查房了,恰逢当天抄检到她们屋的老师,是学生办的马老太,曾经在行政楼五层用相机连拍下来楼下接吻的一对学生小情侣,然后拿着照片寻人大开批斗会,强调公共场合不得勾肩搭背的校规,从而名声大噪,让所有情侣见之惊悚;话说抄检那天,马老太扯下床帘之后一眼看见包避孕套就在没叠的被子上放着,脸刷就青了,哆嗦着说,给我查,给我查,这到底是谁?!还知道不知道廉耻了?当时跟随的人等都为事主默哀。
  在校期间发生性行为是开除学籍的处分,情浓以至肉欲这种事儿其实在高校中并不少,但凡别闹得太大,一般没人认真追究,然而这倒霉鬼竟然犯到了老马手里,那真是绝无转寰余地。大家都在心底告诫自己,做贼没关系,关键得是切记要销赃彻底。
  好在,后来的结果是一场闹剧,那位姐姐年已33,已婚,坚韧地从某地职工医院考上了第一医院的研究生,为了追求事业夫妻分居两地,一年丈夫趁着节假日过来几天,同屋的小同学们大都知情识趣地躲出去让地方。这次被当作违反校规的女同学揪出来,固然很快澄清了,但是当时消息却还是迅速传开,什么版本都有,甚至也有说其实是她们宿舍一个本科小女生的,总之那个倒霉的姐姐很长一段时间都低头走路,甚至之后,传说她想来想去突然觉得这样追求理想的生活真是摧折,至此立定志向放弃临床,去了药厂卖药去了。
  当时同学们本来就已经为这场抄检怨声载道,只是插电炉挂床帘原本违反宿舍防火规定,怨起来就显见少了许多气势,而此事一出,大家抨击腐朽校规,痛斥突击检查的怨气就一下冲到了云霄之上;这次突击检查立刻被戏称为王夫人抄检大官园,而大家的愤恨,很快就由这种为了什么评比什么先进而搞的突击检查的‘务虚’,‘面子工程’,‘医学院特色的劳师动众的无用功’延伸拓展到了类似研究学问没出路,理想跟现实的碰撞中必定是理想头破血流,中国对知识的不重视……等等深刻层面的问题上去。
  但是这个话题在陈曦她们宿舍就没讨论起来,虽然她们宿舍一样被抄走了一个煤油炉两根电热棒和四个人的床帘。当邻宿舍的人抱着饭盆凑到她们宿舍里提起这段公案时候,张欢语一如既往地对所有人的观点都温和地点头‘是呀是呀可不是么?’然后继续翻看时尚杂志,学习那些新潮的搭配,并且在脑子里盘算着怎么能用小摊上那些廉价的衣服配出那种昂贵的美丽;李棋照例边吃边忿忿地赞同地骂一句‘有病有病,学生办那帮人都是猪脑子’,但是仅止于此,然后奋力地把话题拉回到那个弃婴16号身上,说最近大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白菜,真是苦命的小白菜啊,好不容易身体见好,大家敲锣打鼓地给他寻摸领养人,多亏是个男孩,很快一个护士的朋友的远房亲戚决定领养。这对亲戚在北京跑服装生意,如今生意做得不错,户口有了房子有了几套手下已经有了20来号工人,偏就是男方不育,看遍医院试尽偏方之后俩人都已近四十,遂动了领养个儿子继承香火的意思。
  原本他们对孩子年龄长相都很满意,立刻就决定领养,大家都觉得这小白菜这下有了幸福的希望,且想着那位夫人五个手指头上5个金玉翡翠的大戒指,先生脖子上小手指头粗的项链,笑称这小白菜这回歪打正着去了有钱人家,只别被晚来得子的爹娘惯得过于厉害,跟那个童话故事‘大林和小林’中去了富人家的大林一样,来日见着个营养过剩,呆头痴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胖少爷。
  然而,在幸福地即将成为有家的孩子的第三天,小白菜未来的父母突然气势汹汹推开了儿科办公室的门,进来就破口大骂,为什么做医生的要卸包袱,骗人?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明白,这其中一定有了误会,很难得地真正拿出上级要求的---医生对患者家属的无礼指责不但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发自内心地笑脸相迎,好几个人同时拉过椅子请他们坐,并且倒茶,坐下来慢慢说。
  孩子不会有后遗症,这从他的全身体检结果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菌血症已经控制,并且根本排除了脑炎;他的心肺发育正常,败血症只是细菌入血,跟白血病根本是两码事情,只要没有造成器官损害,他便跟任何一个健康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只是弱一点,需要更精心的呵护,他以后会是一个正常,聪明的孩子。
  林念初一边泡了碧螺春端到他们跟前,以微笑的脸迎接他们伴随着‘骗子’的指责喷出来的吐沫星子,一遍遍解释病情,甚至有几分低声下气,这让周围几个小大夫都有点吃惊,林念初从来温和,然而,一贯是骄傲地温和。
  林念初的耐心,低声下气,终于在听见对方说出,“那谁知道啊?谁知道他会不会比别的孩子傻?比别的孩子矮?”,“他弱,那我们多倒霉啊,还不是自个儿生的还得老带着看病”之后,彻底崩溃。她拉开了门,作出了个送客的姿势,在对方要投诉的坚持下把他们送到了院长办公室。
  小白菜再次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次院办公室下了硬指示,立刻把孩子送走,现在菌血症已经控制,孩子已经可以撤管,已经可以送到福利院了。
  “眼见就有家了,还是镜花水月一场,”李棋说着,眼圈儿都红了,“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难道还就最终还是个送到福利院当孤儿?要说,他妈的这爆发户就是爆发户,赚多少钱他还是农民思想,愚昧无知,一点儿都不接受科学道理……”
  偏巧隔壁宿舍的是农村生,本来一直听着,听到这儿可不乐意了,“关农民什么事儿啊?这怪也怪他亲妈,怪得着别人么?再说了,领个孩子你当跟领个狗似的一个善心就领回去了,再说真领个狗一般人都不乐意领个得过病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学医的明白啥有后遗症啥没有人家哪分得清?哪那么多高尚的人啊,你们高尚谁给领回家不得了?”
  李棋本来就是个暴脾气,脾气一上来通常就不讲理,这事儿最近又是心头大事,一听这个话,火噌的就起来了,饭碗一推站起来,
  “不乐意开始别他妈的说要领啊。这孩子本来就是在医院,第一眼看见时候就浑身插着管子呢,当时怎么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还不是重男轻女到处找不着送养男孩的又不乐意出黑市的价钱?这不定又哪听一耳朵说孩子有后疑症就又后悔了。真当是买个物件儿呢叭? ”
  “哎呀他们不好他们都不好,你们俩吵什么架啊?”张欢语急得猛拉李棋胳膊,冲邻宿舍的笑道,“她从来就这样,就那么一说,没针对的。”
  邻宿舍的也气得脸通红,丢下句莫名其妙走了,李棋恨恨地捶了下桌子,一转头儿看见陈曦专著地啃着排骨,努力的跟连在骨头上的一团软筋奋斗,啃得满脸油汪汪的,李棋气儿不打一处来,推了陈曦脑袋一下,
  “这排骨就这么好吃啊?”
  “可不?”陈曦含混地说,“咱食堂做得排骨那真叫不赖。”
  “你,小白菜这事儿,你就不关心了?”
  “继续找被。”陈曦终于把那团筋啃下来,“最后找不着也没法子。”
  “窝囊死了。”李棋颓然地坐下来。
  “窝囊事儿,多了。”陈曦耸耸肩膀。“最近还尤其多。”
  李棋皱眉瞧着她,从来一有个什么事儿,陈曦便会发表些有点儿刻薄有点儿搞笑又特别有意思的议论,听陈曦胡扯,那是她们宿舍的一大乐趣,然而这时,陈曦的世界里却似乎只有眼前那盆儿红烧排骨,所有其他的,全都进不去她的脑子里。
  李棋无奈地扒拉着饭盒里的菜,问道,“萌萌呢? 又有手术?”
  “李波带她找韦老师走后门去了。她大姑不是要做胆结石手术么。”陈曦无所谓地答道。
  “我靠。”李棋一拍脑门,整个人往后栽倒在身后的床上,“说半天,她怎么就非得管她大姑的破事儿啊?她大姑平时怎么对她,这一有事儿又来了,她就不能硬着点儿? 受气受成习惯了么? 那天说了半个晚上,和着,全白费了。”
  陈曦撇了撇嘴,没说话。
  这时国内腹腔镜切胆囊的技术也不过才刚刚开展不久,能做得出色的医院不多,第一医院是其中一个,而且算得是普外科的一大特色。当年老大夫们都并没有学习这个新技术,做得最好的就是韦天舒和周明两位,韦天舒更是专长于此。
  排队等做这个手术的病人,已经连点名都要排到一个多月以后,形式紧俏。半个月前,叶春萌的姑妈在单位体检时查出了胆囊结石,很担心一系列后果,尤其因为发作过一次,更加害怕这病突然发作,想着她自己所查的资料上那些虽然几率极低却一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便可怕无比的并发症,这块结石就成了时刻让她坐立不安的定时炸弹。
  她坚决要做创伤小的腹腔镜胆囊摘除,又不满1个半月的等待时间,更尤其她要在一个月后回老家看望她的妈妈叶春萌的奶奶,于是三天两头地催小五去帮她走后门,‘我知道医院的门道儿,花多少钱你打听下。’
  叶春萌本来就不算外向,跟韦天舒通共没说过几次话,唯独接触多的就因为圣诞节时候那场车祸,却还是‘言多语失’惹了场不大不小的祸,最近一直灰溜溜的,哪里有勇气张嘴求人?被大姑一日三次催得相当郁闷,却始拖着,只是自己唉声叹气。
  前天晚上,9点多钟,叶春萌的奶奶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足足教训了她半个小时,她使劲压抑着,还是哭红了眼睛。电话挂了之后,李棋探出头来跟她说,
  “萌萌你不能这么软弱,你越软弱他们越欺负你!”由此滔滔不绝地给她讲了1个多小时道理,反复举例跟她说,有些人,你永远不知道拒绝他,他不但不会感激,还会因此而觉得命令你就是一种必然。
  当时连不爱发表议论的张欢语都说了,“萌萌,你这大姑真讨厌,不要再给她使唤呢,她把你当作佣人了。”
  叶春萌只是掉眼泪,只是说,“她是我亲姑姑啊,我能怎么办呢?”
  “我呸。”李棋大怒,“她先有个亲姑姑样,你再当亲侄女好不好?我看她对你就是旧社会的地主对长工。啊不,地主对长工还给工钱呢。”
  叶春萌沉默良久,叹气说,“主要是,这边我不管,奶奶肯定给妈妈气受。”
  “你们家几十世纪啊我说?”李棋更火了,一拍床帮子,“你,你妈妈,欠的就是自己硬起来。你妈有工作有工资,又不是你奶奶养着的。没别的,孝顺老人没错,但是媳妇也不是给她虐待的吧?”
  叶春萌在黑暗中没有再说话,李棋热心地帮她分析她和她妈妈应该怎么对付她姑姑奶奶这邪恶的母女俩,她只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眼泪不断地顺着脸颊淌下来,幼小时候很多很多的画面如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滑过,奶奶对妈妈的数落,自己不忿的抱怨,妈妈又心疼又生气的呵止,以及妈妈从小跟她说的,你只有念好书,出息了,就是给妈妈给你自己争气呢。女孩子家怎么能跟老人争口舌?倒让别人说妈妈没教好你。你以后有出息了,看看你姑姑,走到那都体面,你奶奶自然风光。她说句话,在家里,就比儿子还管用呢。
  做著名大学的教授的姑姑,就是家里的骄傲。来自这个骄傲的一切要求,必然是正确的,甚至她跟妈妈爸爸有时抱怨,他们心疼,却也劝她,“大姑对你严格也都是为了你好,以后能向她那样,不比爹妈有出息?毕竟在北京就这一个亲人,你有事还得依靠她。”
  叶春萌并不能说服自己,大姑的一切教训,都是为了自己好,也并不敢想象自己有事,能依靠到姑姑身上,然而,姑姑的要求,奶奶的教训,父母的劝说,却不是能够轻易说不的。
  于是,固然她所在的三分区并不作此类手术,固然她打死也不可能去求那个变态,而跟韦天舒也很难开口,一晚上没睡之后,她只好找到了李波。
  找李波办事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叶春萌别扭出半年去,谁都知道李波喜欢她追她,谁都知道她曾经断然地说过绝无可能,甚至为了让他死心,她平时对他一直客气而冷淡,这时去主动求他帮忙,真真足以将她那份自尊心践踏到了泥土之中。
  好在,李波是个厚道人,当她艰难地说出此事,他倒是立刻答应下来,且笑着安慰她,“这么为难,当多大的事儿呢!咱们干这行的,这点方便总还是有,科里现在确实没床,不过既然是自己人,一切好说话,正好我现在是院总,你算找对了人,我看看哪个闲科有空位借个床,反正手术后不需要太多监控,不成咱们自己过去照看一眼就是。看那几个能做的大夫哪个有空也就是1个多小时的事儿嘛。”
  叶春萌万分感激,之后,又红着脸说,“我姑姑,我姑姑她非得要点专家,你能,能帮我问问韦大夫么?我不是说别的大夫不好,我知道,但是,但是你看他们病人……”
  “理解理解。”李波笑,“道理是一回事儿,真轮到自己身上谁都理解。告诉你个八卦,韦大夫自己前年阑尾炎做手术,你看咱们这些老师老说,阑尾是留给自己带的学生的,韦大夫他可也说过,结果到自己真要手术,狠狠抓着周大夫不放,说,你得给我做,我不放心他们毛手毛脚的,你给我做。然后为了怕被我们晃点了,坚持半麻,跟周大夫说,你给我从头盯到尾,缝皮也得你来缝。”
  叶春萌被逗得乐了,心里无限感激李波的宽厚和善解人意,十足惭愧自己曾经非常小人之心的为了别人的起哄倒是记恨了他好久。
  这一切陈曦都知道,只是她从头到尾的一个字也没说,连叶春萌都奇怪了,手术间隙在楼道里碰上,忍不住问她,“你居然没教育我,这回。”
  “我倒想呢。”陈曦瞥了她一眼,“有个屁用。”
  叶春萌的脸一下红了,低头说道,“我知道,你们看着都特生气。你是不是现在都懒得理我了?”
  “不是。”陈曦摇摇头,“最近我的人生观受到了有生以来的最大挑战。”
  “什么?”叶春萌愣怔地瞧着她,在心中判断她说这句话是认真,还是一个欲批评她而先贬低自己的类似欲扬先抑或者欲抑先扬的行文方法的开始。
  陈曦却史无前例的让对话在此便嘎然而止,叹了口气,去接下一个手术的病人了。
  叶春萌并不知道,自从陈曦亲眼看见全世界最黑白分明,最坚持原则,最宁折不弯的谢小禾,对待无论如何犯了不可饶恕的欺骗的罪行的秦牧,非但没义正词严的指责,没鄙视愤怒的痛骂,甚至没有立刻断绝关系,而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温柔对待的时候,开始质疑自己从前笃定的一切。
  好,她是个善良的姑娘,那么,那么,便就算她不站在那个受害者的立场上,以她一贯是非分明的性格,至少从理智上,也得承认一句,一边跟一个人谈着恋爱,一边跟另一个上床生了孩子,这就是欺骗吧?至少,就算她感情上还过不了这个关,她也得要求自己不能继续爱这么个品行有亏的骗子罢?
  然而没有,那一天陈曦看见她坐在睡着了的秦牧床边,仔细地看一本按摩的书,陈曦把她叫出来,她拿着那本书问,“陈曦,他现躺得太多,手臂的伤还没好,姿势别扭,腰背酸疼得厉害,你们医院能允许我找个按摩师来么?或者,这个手法其实我试试也就好了?”
  陈曦瞪了她足有2分钟,然后,抓起她的手腕,“谢小禾同学,谢谢您配合我们救死扶伤,不过,凡事有个限度,伤病面前,不计前嫌也有个限度------还是你准备告诉我,你,对秦牧的欺骗,准备不予追究了?”
  谢小禾低下头去,半晌,低声说,“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样。”她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他这究竟算不算欺骗。是的,我忘不了也没法忽视,呵呵,他也忘不了,甚至,我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爱没爱过我,还只是一场游戏而已。但是现在,我只是克制不了自己,人不在这儿,反正我也惦记他,倒是每天看见了,做事也还倒踏实。我现在除了让自己尽量不要影响正常工作,睡觉吃饭,不要自虐之外,想不了别的。”
  陈曦呆望着谢小禾,这个几乎从一记事起就认识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四节

  韦天舒是个大大咧咧的痛快人,通常,但凡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赶上他不讨厌的人趁着他心情不坏的时候求他,什么规矩都能通融。当李波跟他说起有个正在实习的学生的姑姑得了胆囊结石想用腔镜做,排到了1个半月之后,却要在一个月后回老家,问他能否行个方便的时候,他根本连到底是哪个学生都没问就说道,“你管床的。你有本事能给挤进来就行。”
  “咱们实在没床了,我已经给加在脑外的病房收进来了。”李波笑嘻嘻地答,“看您什么时候有功夫给做了。”
  “你们赶紧麻利儿地把检查都做了,哪天做完我就插一台。”韦天舒无所谓地说道,“你们自己到那边儿盯好术后护理,跟护士说好就得。”
  管床的住院总大夫将一切杂事打理好的情况下,加一台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手术,对韦天舒而言,压根就不算是个什么事儿,他答应了李波之后就溜达到急诊打算再看看2小时前收进来那个肠梗阻病人的情况,到底是继续保守还是需要手术。下去之后,那病人倒是一切稳定,他交待了几句正准备回病区继续吭哧老头子交待的关于微创新进展的材料,就听见诊室那边乱哄哄地像是打了起来。
  韦天舒过去一看,身材矮小的祁宇宙正被个高大健壮的老兄一手扯着脖领子,另外一手握拳距他的鼻子不过几厘米的距离,护士脸都白了,直劲儿地喊,“我告诉你保安马上来了啊,你别乱来!”
  韦天舒从后面过去,伸手捏住他肩胛骨处,乐呵呵地问,“您干嘛这是?瞧不惯咱们今天难得没外伤病人,想造一个出来让咱忙活忙活?”
  那人被他一捏手臂酸软,已经不由得放开了祁宇宙的衣领,正冒火地准备对韦天舒反击,却见他咧着一嘴白牙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一时间倒是愣住了。呆了几秒钟之后,大概明白了这来的是小大夫的上级,想了想,操着某地口音忿忿地道,“这啥大夫,不给看病!”
  韦天舒眉毛一挑,转头皱眉拿很相似的口音对祁宇宙说道,“你整啥子不给病人治病?”
  这话一出,那人更是愣了,如此亲切的家乡话,立刻将他心中那份被首都的傲慢大夫当乡巴佬欺负的屈辱和悲愤消了不少,那边儿祁宇宙的火儿也是让韦天舒的滑稽给消了一半,心里暗笑韦天舒学说各地方言的本事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这时整理好了被扯得七扭八歪的白大衣,跟他解释道,
  “他来给伤口换药。咱急诊手术室只处理清洁伤口,不能让他伤口污染了手术室吧?跟他说明天到门诊换药,就讲不通了。”
  “凭啥说我伤口脏?我天天包着纱布小心的咋能脏?”那老兄再次听见‘污染’二字,火又窜了起来,“我说半天了明天上午火车回去,那不赶不上来门诊换药吗?”
  韦天舒这回明白了,又乐了,“得得,就是小轴碰上大轴,谁也不听谁说。”转头又拿方才的方言对那人道,“我说兄弟,我们大夫没欺负你。急诊手术室只处理‘新鲜’伤口这确实是咱们的规矩,这样,你听我的,给我们大夫倒个歉,你这换药我帮你想办法,否则,我给你保证,你今天晚上就把北京城走遍了,也没有哪家医院会给你在急诊手术室换药的。”
  那人半信半疑地瞧着韦天舒,他笑呵呵的脸以及一口自己家乡的方言使得他说的话在自己心里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固然心中一百二十分地不甘心,但看看眼前形势,若真想换药,不顺着人家搭好的台阶下去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这老兄奋力地使用阿q精神,边在心里咒骂着“老子跟你说对不起,那是老子不跟龟儿计较”边对祁宇宙含混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发脾气不对。”
  韦天舒一乐,一推祁宇宙肩膀,“干你的活儿去吧。”然后扯着那人胳膊,“跟我上楼,今天正好不忙,我开病房的换药室给你换药就是。”
  韦天舒原本就是个极爱热闹的人,别人值班时候,都祈祷病人不要太多,可以喘口气儿,他却从当小大夫开始,就怕病人太少,反正也不能回家不能打牌,坐在值班室寂寞无聊还不如一边干活一边儿跟病人侃大山。10多年下来,原本就语言天赋极强的韦天舒能把10来个省的方言说得以假乱真,跟外地病人说家乡话半真半假地胡扯套磁也成了他一大乐趣,这一天,当他给这老兄换完药,已经很成功地让对方为自己在急诊由于无知而无理取闹羞愧万分,一张黑脸隐隐发红,真心诚意地连连道谢,且要去急诊给祁宇宙再道一次歉去。固然,他也并没有真正明白‘伤口分级’‘无菌操作’‘陈旧伤口’‘菌群’等等医学名词,也不算理解急诊手术室,门诊换药室,和普通楼道在无菌水平上的区别,并不明白为什么在急诊手术室给他换药就污染了无菌手术室,而随便在楼道里换,又很可能污染了他的伤口,但是韦天舒看起来就像他隔壁家从小一块儿长大肩并肩捧着饭碗蹲门口吃饭的狗拴兄弟,那说的话,还能是骗他吗?
  送走了这位老兄之后,韦天舒心情舒畅,得意洋洋,到护士台还钥匙被值班护士数落他凭什么把急诊病人带到病房换药室处理,便嬉皮笑脸地说道,“变通,变通,哪儿那么多死规矩呀?我有时候都觉得,那好多无菌规则也都是瞎扯,咱就这么学的就得照着做,其实吧,人免疫系统干吗吃的啊……”
  这会儿病房值班的陈其才晚查房完毕过来送病历,韦天舒情绪上来了,一屁股坐在护士台上,从小时候自己在村儿里捡完牛粪手都不擦拿着馍就啃,让剑麻划伤了手臂扑点儿香灰就完,照样身体倍儿棒开始扯,口末横飞侃侃而谈,周围围了好几个医生护士嘻嘻哈哈地听着,甚至两个即将出院的老病号也过来凑热闹,韦天舒也并不介意,全没发现不远处有个身穿病号服,60来岁的女病人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一脸审视的神情。
  “我小时候啊,本来叫三牛。韦三牛。咱是放牛娃嘛,大哥叫大牛,二姐叫梨花,现在这名字是老头子收我当关门弟子时候,我爹非得央各老头子改的,说三牛这名儿一听就不是知识分子。师傅就是半个爹,让老头子给我起个体面名儿。咱们村儿,到我上北京读书,才5户人家有电灯……我放牛放到9岁半,后来国家动员义务教育,爹娘一合计,送去念念书吧,有先生管着,兴许还能少捣点儿蛋,这就进了村小学。念了四年,咱们全小学唯一一个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的先生说我学得太快,学会就捣乱,干脆试试去考中学,当时听说县中学考上还管饭,为了省家里一份口粮,我赶紧就去考了,没想到考了第一名,糊里糊涂地念了五年,当时的中国也乱,大家还参加着这样那样的运动,确实也都没如今这样专心读书,嘿,可是告诉你们,就那会儿,我经常回家时候抓鸟摸蛋,回来卖给县城的人赚俩钱。到高考时候,志愿全是当时的老师填的,老师说,咱们这儿还没有能考到首都去的学生呢,三牛你给咱们中学争口气;我说,中!您说考哪就考哪儿!老师想来想去,见过的,最符合知识分子形象的是曾经下放到这儿的一个老大夫,恰好当年医学院在我们这招生,就给我填了一水儿的医学院”
  “我跟你们说啊,我觉得这什么都是命,多想也没用。”韦天舒将手一挥,“说到念书上进,爹妈管老师教,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但次要;这病好不好,人死不死,家属花钱,大夫尽力,最后还是阎王老爷说了最算数……”
  不远处那个女病人悄悄地转身走了,带着一脸愤怒的不满和鄙夷。
  第二天中午,叶春萌给她姑姑送饭的时候,她姑姑对她说,我经过自己掌握第一手资料的调查,认为这个韦天舒世界观不正,工作作风疲沓散漫,不具备一个白衣天使严谨认真兢兢业业的形象,我完全不能信任由这样一个所谓专家来给自己进行性命攸关的手术。
  叶春萌上午刚刚听李波跟她说已经一切安排好了,明天就可以手术,放下了心头一大块石头,这时听了她姑姑说话,只觉得脑袋一下空了,望着姑姑的坚定而自信的神色,便知道所有的事实----无论是韦天舒至今保持着全国做此类手术数量最多,失败率为零,术后并发症最低的记录,还是他曾经在一次世界微创外科年会上以入镜到出镜总时间7分钟,出血量一毫升的手术演示一度成为传奇,再或者是系统内外同行对他这个‘鬼才’的叹服……都无法说服姑姑,过了好半天,她才喃喃地问,“不让韦大夫做,您还打算找谁做?”
  “周明周大夫。”叶春萌的姑姑指示她把属于她的暖壶用记号笔写上标记,省得邻床一个几天家里没有人来探望的老头总是随手就倒她暖壶里的开水,“我在病人和家属中调查过了,周大夫手术做得不错,也仔细亲眼观察过,他的整体作风比较严谨,决定还是由他来给我做这个手术。好了,后面的你已经不用管了,你这办事能力,以后还真得多锻炼锻炼,一点小事都能拖拖拉拉到这个地步。今天早查房时候我已经亲自去找过周大夫,一个是跟他反映了这个韦天舒同志存在的问题,其次希望他尽快,最好是这几天,给我安排手术。这住在脑外科的病房也不像话嘛,不同分科,既然分了病房,自然就有分的道理,既然我是胆囊结石,怎么能住在脑外科病房?”
  叶春萌呆呆地望着她姑姑,脑子一阵一阵地眩晕,过了半晌,拿过记号笔,照她说的在她的暖壶上写下了叶岚英三个字,之后,放下笔,把旁边其他病人的空暖壶也都提出去打了水再放好,她姑姑又跟她说了什么,旁边其他人又跟她说了什么,她似乎是听见了,但是完全不想再说一个字,转身走出脑外17病房,回到了病区,到护士台找到自己管的病人的病历,查对生化检查结果。正核对着,程学文从外面走进来,对她说李波找你,在门口等着呢。叶春萌茫然地答应一声,放下病历夹子走出去,迎面看见李波,苦笑一下,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便接不下去。
  李波叹了口气,把个信封递给她,“周大夫让还给你姑姑。”
  叶春萌接过来,半天才涩然地说,“原来她是去行贿?也懂得递红包。我以为,我以为……”
  李波苦笑,“说韦大夫工作作风不严谨是当着别人讲的,红包是跟到办公室塞的,周大夫跟我说当时再跟她撕扯这个,太难看了,让我底下把红包还给她去。”
  叶春萌低头望着地面不说话。
  李波拍拍她肩膀,“你也别难受了,周大夫已经答应把这个手术这两天就做了,不能占任何排期或者其他点名手术的时间,不能在他正常工作时间做,只能晚上加一台,这个你得跟她说明白。我既然收了她进来,后面也会负责到底。周大夫说,你姑姑手术的事儿到此为止,交给我们就好了,你不要分心,踏实实习。说起来,小叶,马上就该第一次操作考核了,你们这拨我看除了王东就你最出色,要加油啊。”
  这个时候,韦天舒正气急败坏地在周明办公室里兜着圈子,周明终于忍不住皱眉说道,“你别跟我眼前晃了成不成?我本来今天就头大,你晃得我简直想吐。”
  “我操她大爷!”韦天舒梗着脖子骂了一句,然后在周明跟前坐下来,“他妈的当医院是她家后宫,做个手术跟翻牌子点人上床一样呢吧?让她滚,立刻滚,或者慢慢住着,按规定排期!赶上该谁做谁做。”
  “把她晾那儿那不光是寒碜她。”周明淡淡地道,“这都收进来了,还给插脑外那边儿去了,耗的时间越长,不定得出什么其它麻烦,护士天天得到那边去,也不是个事儿,如果落下个检查弄乱个纪录,都要命。”
  “你这意思还怕了她了?”
  “我怕她干嘛?”周明瞧他一眼,“问题是人是李波开的住院条插进的脑外病房,现在正好住院总考核该升主治了,他从来就是干得最好的,一人能顶别人一个半,别闹腾大了为这种事儿让院办抓辫子。再说毕竟是自己学生,这人在这儿丢人现眼,说到底是跟她有关的人尴尬。既然你本来也是看着自己学生的份儿上当本院的人给加了,横竖也不是冲她,现在还是冲着学生,赶紧做了得了。”
  韦天舒抱着双臂,在屋里又兜了几圈,“得,得,我今天就把丫做了,妈的,李波这蠢货小子,我回头不照他屁股踹几脚不能解气。这什么王八蛋,不看清楚了就收进来。”
  “我做吧。”周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说道,“这已经对你那么多成见,你做,我看她之后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肚子疼的,都得想着是你工作态度不严谨,以至手术过程不规范,给她做出毛病了。”
  “这和着还是被她降住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她反正也是病人。就算是杀人犯收她到这儿了,你好歹也得给她治病。”周明直起身来,拽过一个病历本,“不说这个了,我这儿有个病人,非常麻烦,我从昨天到今天,就琢摩这个病人,你看看你什么意见。”
  韦天舒接过来,快快地扫了一遍,皱眉说道,“这个八成是结肠腺癌啊,应该是中期,得手术中才能最后确定。”
  “是,应该尽快决定手术,可是你看看,”周明眉头拧得更深,“胃溃疡,现在还有轻微出血,贫血,血小板血红蛋白都严重地低,心脏有早搏,具体原因待查,还刚刚因为车祸外伤做了骨科手术。”
  “这28的人倒跟82差不多,怎么糟蹋能给糟蹋成这样儿,英雄!”韦天舒仔细瞧着秦牧的病历感慨,“这还真难办,要说现在手术,恐怕身体承受不了啊。这得跟病人和家属交待清楚了,最后还是得他们决定。要是决定做,你需要的话我给你做助手就是。”
  周明点点头,想起跟“病人以及家属”谈话,只觉得整个脑袋发胀。
  他讲不出原因,但是,当他昨天下午拿到第一批影像学和血生化结果时候,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该怎么跟秦牧的‘家属’解释这些一定比她预先假设得还要坏上不知道多少的结果。
  周明很莫名奇妙地觉得,跟谢小禾解释秦牧如今的病情,就犹如去个已经穷得家徒四壁的人家里去要债。是,当医生以来,跟重症病人谈话时候倒是也经常有这种感觉,但是,每当这时候,他最怕面对的反倒不是对方号啕大哭或者痛斥怒骂,而是努力平静地对他说,好,没问题,我再想办法,然后回身再努力地搜索自己可以拿出来的一切。
  再难以开口,作为医生,他还是需要将一切解释给病人和家属听得明白;这个下午,周明把谢小禾叫到办公室,开始一项一项跟她解释秦牧的情况,她听到‘腺癌’这俩个字的时候,不能相信地瞪着他,反复问了好几遍,周明不自觉地不断地喝水润嗓子,科学严谨地给她解释,真正的组织分型,确实是要打开之后,取了组织作病理才能真正确认,现在只是根据影像学和生化检查的推论,不是金标准;他不知道自己一贯不算出色的表达能力有没有清楚到让一个学文科的女孩子真正明白,只是,当她满怀着希望地瞧着他,反复问“那么,也可能不是癌症,对吗?”的时候,周明真希望自己可以暂时忘记医生的身份,充满美好希望地鼓励安慰她说,“当然,一定不是癌症!”
  只是,他的身份,只能是医生。
  “理论上也有可能,不过,”周明再喝了一口茶下去,“不过就算是癌症,如今手术方法改进,配合放射治疗和化疗,很多病人有很好的5年生存率甚至可以痊愈,可是,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他咬咬牙,继续说道,“现在的问题是,他的身体基本状况太差,有可能难以经受手术的打击,比如……”周明不再看她,低头翻着病历给她一条条解释。
  谢小禾茫然地听着那些陌生而恐怖的名词,抓着自己的衣角,“我能做什么呢?”她喃喃地问,突然,她抓住周明的袖子说,“你说他贫血是吗?我可以给他输血,我是O型,我身体很棒,输400CC没问题,也许800!周大夫,您别看我瘦小,可是我从小身体倍儿棒。我没问题的。您看,是不是我给他输血的话,就可以手术了,您说,手术,癌症做了手术,也是可以痊愈的。”
  谢小禾热切地望着周明。
  周明听到‘我给他输血’几个字的时候,一脸的错谔,简直想抄起一块砖头把自己砸晕,也就不必进行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他努力地解释了这许久,难道她以为‘输血’就可以解决贫血的问题,而贫血的问题解决了,秦牧就可以安全手术了? 更不要说秦牧血型是B,O型血并不是最佳的输血选择。当然,这个问题周明已经绝无信心再给她罗嗦,他欲哭无泪地咽了口口水润嗓子,心里郁闷地想,就算她是文科生,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不能够跟大妈大婶一个理解水平啊!
  然而,当他无可奈何地向她看过去,目光跟她相对,蓦然间,仿佛从她的脸上看懂了什么。
  那是一张带着绝望的渴望的脸。
  不是无知,不是愚蠢,也不是理解力低下。
  都不是。完全不是。
  周明呆站着,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谢小禾努力地仰着头看着他,“我真没问题的周大夫,我没问题。”她的浑身都在发抖,然而却努力地笑着,做出一幅强壮的模样。
  周明缓缓地把病历夹子和上,抬起手,竟然在一瞬间,有冲动想要轻轻地抚摸一下她的头发,跟她说,没关系,想哭就哭,想闹就闹,便算是想打人骂人,也比这样要好。
  终于,周明叹了口气,温声地对谢小禾说道,“好了,你好好回家休息一下,也……先不要跟病人谈。再给我半天的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再好好想一想怎么才是最佳的方案。”


  第十二章 冲动是魔鬼

  第一节

  冲动是魔鬼。
  林念初面容平静地将主任办公室的门在自己的身后关上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在盘旋着这句话,当李棋她们几个迅速迎上来望着她急切地问,“林大夫,怎么样?”的时候,这句话在脑子里更响了,简直震得她有些头晕,但是她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边往病房走边对住院医小方说,“后天我就给他办出院。你们回去做自己的事儿,一窝蜂似的聚在这儿,给主任看见了,不是又要挨骂?”
  “主任无论如何不给通融了?”小方一下泄了气,脸垮了下来,“后天福利院就接走了?”
  “他现在还弱呀。一般小孩刚送幼儿园还都爱得病呢,他这么弱送去福利院再来场病不得要了命!”李棋不满地嘟囔,“主任就这么狠心!”
  “狠心?”,林念初皱眉看了她一眼,“主任通融这么久不容易了。”
  李棋想想也是,可是心里实在不痛快,怪主任呢确实不公平,骂院办呢已经骂过了不知道几百遍,至于小孩他妈,她们‘人民内部’已经关于她是可怜还是可恨吵过几场了。李棋正准备更深刻地骂几句中国社会不完善不人性的制度的时候,听见林念初说道,“后天出院,不送福利院。我跟主任说了,我先把这孩子接走照顾。领养还是继续找吧,实在不行,反正,我照顾着好了。”
  小方,李棋和护士长同时站住,俱都目瞪口呆地瞪着她说不出话来,林念初笑了笑,“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我们还有许多其它病人。”说罢,她就朝病房走了过去,李棋俩眼还圆瞪着,护士长一拍她脑袋,低声说,“干活去”才赶紧跟上林念初,她很想大声说一句林老师我太爱你了,你真好,但是看见林念初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方才很温和却很‘上级’的教训,便把这话又憋了回去。
  林念初没有心情去品味她属下的赞美或者惊诧。她还有两个肺炎高烧的小病人,其中一个出现了几次早搏;一个轮状病毒腹泻的孩子,中度脱水可能存在电解质失衡。在今天下班之前,她要努力把跟小白菜有关的所有事情先放到脑后,而下班之后,就真正要面对冲动这个魔鬼给自己带来的所有实际的问题了。
  林念初忽然想起来周明曾经说的那句话------善良的意愿并不恒等于美好的结果,中间尚需善良的能力。
  这句话,跟许多他说过的话一样,曾经让她觉得是他不信任不尊重不支持她的明证,让她委屈愤怒伤心失望,而今,突然想起来,却是愣怔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吩咐小方去叫心内科会诊,去检验科催促那个轮状腹泻孩子的血钾单子,然后对李棋说道,“你跟我来,再给6床做一个心电图去。”
  无论她自己怎样不动声色力图淡化,林念初将小白菜暂时收养的消息还是在几小时之后就传到了有实习生存在的每个科室。李棋抓紧着中午30分钟吃饭的时间四处通报消息,只可惜她最想与之交流的陈曦在手术室跟着周明手术还没出来,叶春萌去脑外科病房给她姑姑送饭,这消息,就只能跟刘志光和白晓菁传达。
  白晓菁非常看不上李棋,对她这种咋咋呼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贯很不屑,与此同时,李棋也十分看不惯因为家里有几个钱而不可一世的白晓菁,自不愿意巴巴地跟她表述自己的惊讶快乐和感慨;于是,李棋院本满怀激情的足以讨论整整午休时间的激动人心的新闻,就只是变成了干巴巴的―――小白菜暂时有了着落,林老师后天就把他抱回家了。
  白晓菁挑着眉毛‘哦’了一声,继续低头持之以恒地在真正开始吃饭之前把鱼香肉丝中的姜丝和胡萝卜丝拣出去,而刘志光则塞着满嘴的馒头不停地说‘林大夫太善良了,太好了!’,李棋万分扫兴地将包子三口两口吃完,闷声地走了,而这个消息,却继续由刘志光和白晓菁分别传递了开去。
  白晓菁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究竟对小白菜有着怎么样的感情,李棋曾经很不满地唠叨过,白骨精会去把那孩子抱回来,根本就是一时搭错了神经,再没准就是想出风头,要不,怎么后来都没怎么再关心过他,连问都少问?对,她是在给小白菜医疗费的募捐中委实捐了不少钱―――但是,作为一个开丰田车上学的大学生,钱并不能说明什么吧?李棋唠叨这些话的时候,陈曦瞧了她一眼,保持着这段时间的沉默寡言,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继续背她的gre单词,而叶春萌,除了由衷地为小白菜庆幸,并且要将两套自己挑的婴儿衣服送去之外,似乎跟白晓菁之间的恩怨,早就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前尘往事了。
  并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白晓菁跟着程学文完成了两台手术,病人被白晓菁的代教老师推出手术室送回病房的时候,她并没有照例跟着一起出去,而是等在手术室里,走到了程学文身边。
  “找我有事?”程学文一边摘手套一边笑着问。
  白晓菁看看还在收拾器械的护士,没有说话。
  程学文笑道,“不会是考核在际,怕过不了关找我讨题?”
  白晓菁整张脸霎那间僵住,声音出来又干又涩,“您放心,我可能会不过关,但是不会来央求您的。”
  程学文本来是开玩笑,这时才发现她竟然是一幅认真受伤的神色,他怔了一怔,把手套丢进垃圾桶,等器械护士推着车出去了,才走到她跟前问,“究竟有什么事儿?”
  “林大夫要接下来那孩子。”白晓菁僵硬梗着脖子,“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领养人,大概她会收养那孩子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程学文仿佛并不意外,“付出了太多心血,毕竟就跟其他的弃婴不同。”
  “可是我觉得她一个人没法带那个孩子。太难了。”白晓菁的身子依旧一动不动的,嘴角却抽动了一下。
  程学文愣了一愣。
  “单身的话,都没法给小孩上户口。”白晓菁低头瞧着地面,“我想,她已经离婚了吧,否则不会还住在单身宿舍的。”
  程学文是真的惊讶了,第一次,在这个别人都觉得难以教化的,他却一直教化得游刃有余的学生面前,有些手足无措。
  “这个是林大夫的私事,”他压下心头隐约的不安,尽量温和而平淡地说道,“你还是关心得太多了吧?”
  “我才没兴趣关心别人的私事。”白晓菁扬起下巴,“只是想究竟谁能收养小白菜更好一点。如果别人不能给他个父母双全的家,那我就把他带回家去,至少有保姆照顾,我也自有办法让我爸给他上个户口。只不过,我觉得还是让他有个爹娘更好。”
  程学文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正沉吟着,又听她继续说道,“林大夫把他抱回去了,也是做了准备,想给他个家吧?只不过没有父亲的家,算什么呢?我想她也会觉得家还是完整一点好。”她的眉头跳了一跳,抬头望着程学文,一把把帽子拽下来揉成一团在手里拧着,咬了咬牙发说道,“你都等那么多年了,还等什么呢?你心里想跟她一起照顾这孩子,如果她真要给这孩子一个家,你想做这个孩子的父亲的。”
  程学文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抓着轮床的边缘,强笑道,“你胡说什么?”
  白晓菁低声说,“我倒是希望我胡说呢。可是自从那对夫妇又不要小白菜了,院办又下死命令必须送走了,你又是去咨询上户口,又是去打电话打听照顾小孩的保姆,连杂志上的儿童床那一页都折角了。我真希望你只是为了小白菜,不过,不过我想我了解你的想法,就象你了解,如果没有好归宿,林大夫一定不会把他送去福利院一样。”
  程学文微微皱眉,半晌才苦笑着说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挺心细的。”
  “关心的话,自然心细。”白晓菁如同说着一个已经被全世界认定的公理,“但凡不是刘志光那样的白痴,自己关心的喜欢的人的心思,怎么会弄不明白。”
  程学文先是如同石化地瞪着地面,随后,无奈地闭上眼睛。这个被他力图不动声色地淡化转移改变的事实,这么自然轻巧地从她嘴里说出来,在这个时间里,让他不知所措。
  “这是你们那代知识分子的特色吗?什么都不肯说清楚,即使谁都知道的大实话,也不许面对面地说出来。”白晓菁略微不懈地撇撇嘴,“想那么多弯弯绕其实多么虚伪。”
  程学文苦笑,此时已经完全无以应对。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跟林大夫在一起就很好,我真不明比你干嘛就非得没完没了地喜欢她。可是这是你想要的。既然你这么想要,既然现在机会这么合适,你真就想虚伪到底谁都别扭着呀?本来这也不关我的事情,可是小白菜这个倒霉孩子,如果因为他能圆了你的心事,能给他自己积点福呢。”
  白晓菁说完,大步往外走了出去。程学文一直站在手术室里,知道外面的天色完全沉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虚伪?”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抹近乎悲凉的神色,他吸了口气,拿起墙壁上挂的电话,拨了四位数字的内线号码,几声‘滴’之后,他听见了林念初的声音。
  “念初,我10分钟之后过去找你,我们出去走走。”他头一次没有等她答应或者拒绝,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节

  “真是坏事传千里啊。”电梯在儿科病房停下,门打开,程学文才走出来,就见林念初已经换了便装,大衣还搭在臂弯上,微微笑地望着自己。
  “坏事?”
  林念初依旧微笑,“难道你不是得知消息,赶来帮忙‘救火’的?谁这么快就帮我去求援了? 主任? 护士长?”
  “念初。”面对着她的笑容,程学文只觉得方才突然充满了全身的那份激情开始消失,摇头说道,“你知道学生们都关心那个孩子。孩子暂时有了着落,不必送去福利院,她们都高兴,赶紧传开了。”
  林念初扑哧一笑,“你怎么这么老实?这就承认确实赶来救火。你怎么不说,只是想约我一起吃个晚饭?”
  程学文愣在当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茫然之中,那些东西,却更加明确。
  林念初收起笑容,“我不需要你来救火。不需要任何人来救火。照顾这孩子,无论是暂时还是永远,就算我是一时不经大脑的冲动,我也会努力为这个冲动负责。我本事的确不大,可是,你们未免将我瞧得太低了。”
  “我们?”程学文嘴角带着个让林念初太陌生的嘲讽的笑,“‘们’包括谁? 我怎么就跟别人并称‘们’了?”
  林念初猛地抬头,又垂下眼帘,嘴唇动了动,半天才说道,“总之谢谢你的好意。我要走了,和个朋友约了晚饭。”她说罢,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按了电梯的按钮,电梯门打开,她头也没回地进去。在电梯门将要合上的一瞬间,程学文撑了一下电梯门,走进来。
  “推掉好么。”电梯一层层地下降,当数字亮着‘1’的时候,程学文望着林念初说,
  “推掉跟你朋友的晚饭。我请你吃饭。”
  “霸道了吧?”林念初面无表情,“什么理由?”
  “理由就是20年的老同学老朋友,今天想跟你聊聊天。”
  电梯门在面前打开,林念初手指抠着大衣的扣子,没有往外走。电梯门开了又和,和了又开,她只是执拗地站着,甚至不理会门外过往的护士病人经过时候惊讶的目光。终于,外科的小秦推着器械车过来,停在电梯门口,半张着嘴,目光轮番地在他们俩个的身上打转,终于小心地问道,“程大夫,林大夫,您们这是要上去,还是要出来?”
  “对不起。”在这一秒钟,程学文的心里,不该存在却暂时停驻的激情彻底溃退,惯常的理智回来,程学文侧身给小秦让路,“我是要出来。林大夫或者是要上去。我们才刚对个病人有点不同意见。”他说罢,便就转身走了出去。电梯门关上,小秦眼观鼻鼻关心地一动不动,眼见过了儿科楼道林念初并没有按停,终于电梯在7楼的外科停下来,小秦忍不住再看了眼林念初,小声说,
  “林大夫,能不能麻烦您让让,让我出去。”
  林念初不言声儿地走出去,待小秦推着车子出来,走远了,才又慢慢回身,再又按了电梯的按钮,抱着大衣,无目的地抚摸那再次从1亮起来的,跳动的数字。
  门再次打开。
  程学文靠在电梯侧面。他瞧着她,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明白,20年下来,什么也不可能改变。我没有霸道的理由,不过我想送你一程,说几句话而已。”
  林念初站在门口没有动,程学文又笑了笑,“周明今天晚上要给个学生亲戚加手术,现在大概就在这层的办公室或者病房里。”
  林念初的脸上闪过一分恼火,然而却还是立即走进了电梯,直到电梯门关上,她的脸先是紧绷着,之后,渐渐地被疲累无奈替代,她瞧了瞧程学文,苦笑,“你也这么不信任我?就觉得我真照顾不了这一个孩子?呵呵,如果是我呢?我只想,且不说只是暂时的照顾,难道以如今的林念初,假如自己有个孩子的话,都还没有做个单身妈妈,把他养大成人的本事?”
  “你当然有。即使是他妈妈,真的努力也可以带着孩子,把日子过下去。我没有想劝你改变决定,不过,你现在把他带回家,不管养多久,是打算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对不对? 暂时做他的妈?”
  “那又怎么?”
  “我们快20年老朋友了,你把他领回家,我,”他停了一停,继续说道,“便就也尽一份做叔叔的心,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再或者给孩子送个礼物,行不行?”
  林念初低头不语,电梯再又在一楼停下来,林念初默默地边走边将大衣穿上,程学文跟在她身边。两人没说一句话地走到停车场,程学文给她打开车门,林念初坐进去,脑袋靠在靠背上,直到他在驾驶座上坐下了,要拧钥匙时候,她缓缓地开口,
  “学文,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这次请不要帮我忙,让我自己能跟自己说,自己可以完全地为自己的任何决定甚至冲动,承担所有责任。”
  “这有这么重要?”
  “是。可能就是我需要给自己点信心。”林念初把头靠在车窗上,笑容有些软弱
  “很多东西过去了,没法重来。对感情,对15年的日子,对他,”林念初闭了闭眼睛,“都已经放手,不会再纠结。但是我至少要把自己看清楚一点。”
  程学文轻轻打着了车子,打开音响,古筝的‘渔舟唱晚’起来,充满了这小小的空间,使得他和她之后长久的沉默,并没有那么冷清和尴尬。极熟悉的曲调,对他和她都一样,只是,程学文想,她的心思一定并不在此,并不知道,这里伴随了他这多年的所有的曲子,全都是她在中学大学若干年间的比赛或者演出的录音,被他偷偷地收集起来,转录成磁带,又刻录成光盘。
  ‘虚伪’也许是一种习惯,他确实有了丢掉这个恶劣的习惯的冲动,只是这种习惯一定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个造血干细胞里去。
  他无法将心里的话真正地对她说出来,于是,只好用她根本辨识不出来的,她自己弹奏的古筝音乐来阻挡住他心里如此想说的话。
  他真的想跟她说,感情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对与不对,只有喜欢不喜欢,接受不接受,他对你的不接受不认同,并不见得,就是你的‘不对’,便算真是不对了,你希望他温柔地包容,而不是逼着你改‘对’,你其实并不介意改,你只是介意他认为你‘ 不对’。
  你从前如此介意,只是因为你如此爱他,可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那么介意着他心里的对与不对?
  念初,我想帮你,却绝对不是因为看轻了你,不信任你,正因为信任你从来不会做出愚蠢的决定,所以,我愿意在你作了选择之后都支持你的选择。
  谁说你决定把小白菜抱回家来,只是一时脑筋短路的冲动?
  这样想的人,包括你自己,都一定没有看见,那一天,他才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恢复了自主呼吸和心律,眼睛还紧紧闭着,你用手指轻轻触摸他的手心,他突然用小手儿握住了你的手指时候,你脸上的那个感动,喜悦到了极致的笑容。
  那个笑容,带着至单纯的欢愉,真美。也许是因为你的外表夺目的漂亮,以致于时常地让许多人,包括了周明,竟然忽略了你这样笑容的美丽。
  那天,你轻轻地伏下身子,小心地扒开那些连接着仪器的线,亲吻他的面颊。我那时候就知道,你无论如何,不会再把这孩子送到福利院去了。
  我完全信任你。你有你的倔强。在他呼吸心跳都停止,大家都出于实际的考虑而推诿的时候,你终于对学生说,交给你,那么,你不把他治好,便绝不会轻易放手;如今,当他对你笑,会攥住你的手指,你终于不忍心让他孤零零地长大,把他抱在怀里了,那么之后,再辛苦,你也一定会坚持过来。
  我想帮你,并不是看清了你,不信任你坚持的能力。只是,我怕你坚持得太苦,我不舍得你辛苦。
  单纯和任性是一种奢侈的幸福,我很想给你这样的幸福。
  然而,你却只想从他那里得到这样的幸福,他不肯给,你便不再想要这样的幸福。从此,你就要对自己说,对这样的幸福的渴望,那就是错的。
  我永远不会跟你讲这些。小姑娘对我说,不说是因为虚伪。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虚伪,我只是觉得,让你知道我想要给你这些你并不想要的东西,只会让你有更多烦恼,更多负担。如果这是虚伪,就让我对你虚伪下去好了。
  车在昏黄的路灯下,在拥挤的车流中缓缓前行,如今的曲子已经是春江花月夜,林念初突然微微笑着说,
  “我好像也弹过这个曲子。太早之前了。”
  程学文没说话。
  周明不喜欢民乐,号称除了大小胖瘦不同之外,分不出古筝和古琴的区别,林念初发了顿脾气之后,对弹了9年的古筝,渐渐失去了兴趣。那些曲子,想必她自己,也真的是淡忘了。
  “就前面,聚味楼。”林念初直起身子,冲程学文笑了笑,“我自己小心眼了。唉,知道你想帮忙。我明白。不过,我真想一切自己来。”她说得带点歉意,带些感激,然后,仿佛是为了让他放心似的,接着说道“其实今天见的这个朋友,颇有找阿姨的经验,当年女儿出生,父母又都不能帮忙,换了不知道多少个。我取取经。至不行,也后天出院之后先把小白菜放她家里两天,我抖擞精神,把两年没拾掇过的空屋子收拾出来填上家具。这就是有动力就快,没动力就拖,你信不信,我能拖了俩月混在宿舍一根木头都没搬进去,也就能2天之内,把它弄出个能住人的样子来。”
  “信。”他笑了笑,“中学时候,有回是哪个歌星来到咱们市,就在学校不远的宾馆住下。大家正是追星最狂热的时候,一下课全跑了,你本来也想冲过去要签名,但是想起来第二天早上要查卫生。你就为了咱们班的流动红旗,一边儿哭一边儿打扫,自己从下午干到晚上,还是没丢了咱们班的流动红旗。”
  “我哭了?”林念初皱眉问,然后笑道,“肯定是你有良心,回来帮忙了。”
  “嗯。我去开班长会。”他点头,“回来看见你一个人干活。”
  车在聚味楼跟前停下来,林念初低声说了句多谢,推开车门时候,听见程学文在身后说,“念初,我知道不必须,但是跟小时候一样,如果你需要,做朋友的,随时可以帮手的。”


  第三节

  “你们这同学她姑懂人事儿不懂?”脑外科护士小常把陈曦递过来的‘SEE’巧克力糖,塞进嘴里,却依然压不住满腔的怒火,“本来就是关系人情儿,普外管我们借个床,我们就提供个地儿,她怎么着关我们什么事儿啊?叫人叫得比我们自己科的病人还勤。那要真是要紧事儿也就罢了,连床头灯灯泡蹩了也按好几次铃! ”
  “要说她就该住脑科。”陈曦再给她递上一块巧克力,跟着她一起愤慨,脸上却是笑呵呵的,“这分明脑子里的毛病比肚子里大,该好好跟你们科查查!”
  “那倒也是。”小常听着乐了,继续在盒子里挑带椰丝的巧克力,“不过看来他们这脑病还传染性的。你同学她姑父更重!昨儿晚上手术完了,今儿可是头次露了面,我靠,那哪儿是病人家属啊,那纯粹中央首长视察的架势。上来就先不满,说我爱人是胆囊的手术,怎么安排在脑外科啊?这不利于护理不合乎规范啊!妈的,为啥在这儿,您是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看李波面儿上懒怠理他,还来劲了,视察一圈儿之后给我们提一张单子的意见,其中一条儿,说我们给病人的点滴没有连接护士台的自动计时器,美国都有!这点非常不科学!真新鲜,我们还希望改进装备呢,那省我们多少事儿,就跟不用花钱似的。”
  “消消气儿。她明后天也就出院了,咱一起结束噩梦。”陈曦搂着小常肩膀道,“你爱吃椰丝的巧克力我宿舍还一整盒儿没动呢,明儿给你拿来。”
  “切,怕长胖就拿你男朋友给你的猪饲料毒害我呀你?”小常翻了陈曦一眼。
  “人跟人不一样啊。”陈曦笑嘻嘻地道,“你这身材吃大象饲料也不怕,全长该长的地方。不像我,一放纵就走型,真命苦。”
  这马屁拍到了小常心里,她忍不住翘起来嘴角儿,方才从脑外科直冲过来准备找普外的人讲理的冲天的怒气算是消了一大半,“也多亏她就一胆结石。各影人也就这三五天的事儿。”
  “唉,可不么。”陈曦叹了口气,“她住个院,快把萌萌折腾死了。我们本来中午都嫌回去打饭麻烦凑合吃医院食堂。她倒好,明明有病号饭,天天让萌萌回学2食堂给她打小炒,还要汤。住院4天让萌萌来回给她到家取了5回东西。”
  “那是她们家人她活该。我看她家脑病她也传上了点儿,要不又不是亲爹亲妈,干嘛赶着当奴才。整天就是副楚楚可怜的小样儿,事儿还不都她自己找的?”小常酸溜溜地哼了一声,“我瞧她其实长得也一般,尤其身材就是一平板。就内弱者感觉让男的喜欢。”
  陈曦没有接碴却也没有替叶春萌反击,只是心里好笑,怀着刻薄的心思偷偷地瞥了眼小常那跟曲线玲珑的身段儿极端不协调的,肆虐着青春痘的大饼脸,暗自感叹女人的嫉妒实在是无处不在,并且迅速在心里搜索各种蛛丝马迹----对李波有好感的护士不少,她以前倒是不知道还包括小常;再或者,脑外的哪位帅哥在这俩天跟萌萌献殷勤了给叶春萌招怨?
  陈曦心里转着这些心思,脸上却甜蜜蜜地冲小常笑着,咬着耳朵偷偷问她到底木瓜奶管用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喝木瓜奶长大才有这么好身材,俩人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会儿之后,小常算是彻底平了火儿,放弃了跟普外一病区的人好好算账的念头,拿着陈曦塞的巧克力回脑外科去了;陈曦呼了口气,庆幸今天恰好自己值病房班及时拦住了小常,没让她闹到普外的护士台去,否则叶春萌后四个月的日子就真是没法过了。
  陈曦心里暗骂叶春萌的大姑简直就是为了让叶春萌痛苦而存在的。
  自从叶春萌的姑妈折腾进医院,死活不肯信任这方面手术最出色的韦天舒,已经成为大家当作最大笑话的谈资,而每每提起,总是会在‘那个病人’后面跟上,‘叶春萌她们家的’;再后来她认准周明,5000块的红包在手术前死命地塞了一次又一次,大有一副周明不接她不敢上手术台的架势,最终周明接下了,昨儿个手术完才又让叶春萌还给她,叶春萌从周明手里接过信封时候,那张脸尴尬得陈曦都不忍心多看一眼。陈曦不知道叶春萌会不会觉得这是周明故意恶心她,根据叶春萌以往对周明的成见,她九成就是这么想的,然而,她如今却已经失去了痛斥周明的所有立场,陈曦以一贯的小人之心揣测,就单单想骂一个自己不待见的人而没法痛快淋漓的骂,这本身就是一件无比让人憋屈的事儿,就光这个,就足以让叶春萌郁闷得胸口疼了。
  况且,远不止于此。
  最明白就里的病人其实知道,做手术这事儿,贿赂不贿赂主刀大夫,其实基本对手术质量并没任何影响,不管多少钱的红包,就算大夫真的收了,起到的作用顶多是术后换药,由学生住院医生的级别提升到主刀大夫亲自动手,且多几个笑容;然而跟护士搞好关系却是住院阶段是否舒服的关键,固然想着去给护士送红包的病人几乎没有,但是表示尊重感谢的花篮果篮,对待护士比对待医生还要更热情谦恭的笑容,却是一定需要的。然而,叶春萌的姑姑眼里似乎只有主刀大夫周明一人,李波和刘志光两个直接管她的大夫也还就罢了,对护士,可就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比一般人家对待保姆又还多了三分怀疑的目光,短短4天已经让管她的护士怨声载道;只不过她是‘后门’进来的病人,这怨气,也就是都冲着叶春萌而去了。连叶春萌自己掏钱买了两箱水果两个果篮低声下气地送去时候,人家都冷冷地说一句‘不敢’,丢在旁边,碰都不碰。原本护士和实习学生就不是‘一家’,远远没有带教老师和学生,老护士和新护士的那种亲切,如今,叶春萌可就已经是全病区护士最不待见的‘公敌人物’了。
  陈曦满怀着对叶春萌的同情和对她姑姑的愤恨往办公室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自己的名字,不,应该说是叫自己的小名儿。她听见之后愣然地站住,没有回头,而是怀疑地揉了揉太阳穴想想自己是否方才为了对付小常用脑过度如今产生了幻听,然而身后叫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她茫然地回头,看见谢南翔背着她送的深蓝色旅行包笑着冲她走过来,而谢小禾,就在他身后。
  陈曦本能地迎着他跑了几步,俩人双手相握之后不到3秒,心里便狐疑起来,盯着谢南翔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你本来不是要暑假回来?你不是在给导师做实验么?”这段时间,陈曦对美好事物的信任度大打折扣,当打破常规的‘惊’从天而降,她绝难相信后面跟着的会是‘喜’,而是戒备着打击的突然来临。
  “就一天,明天下午就得回去。”谢南翔笑,“我没跟爸爸妈妈讲,你们千万不要泄密。”
  陈曦更是狐疑,仔细琢磨,今天绝对够不上边儿做他们俩的任何纪念日,再说他俩都没有把某个日子或者某件东西特别当事儿,看成爱情中伟大的标志的习惯,相隔遥远,机票不菲,假期更是有限,陈曦跟谢南翔从来都是非常实际地把每一分钱和每一分钟时间都尽量精打细算地延长每年的相聚,突然间跑回来不给她打招呼,这怎么都不像是他的作风。
  谢南翔冲谢小禾笑道,“姐,你确定真让我跟她说啊?”
  谢小禾竟然脸红了一下,低声说道,“不是说好了吗?”说罢,转身就往病房快步走了,陈曦皱眉仔细打量着谢南翔,看他笑得很坦然,并不像家里出了什么急事更不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儿;陈曦看了眼表,“你快说,还5分钟要晚查房了,今天周老师值四线,他经常跟晚查房,我可不敢迟到。”
  “兹事体大。5分钟不够,你查房之后再说。”
  “你确实不是在美国杀人越货了,潜逃回国吧?”陈曦皱眉瞧着他。
  “那你肯不肯跟我亡命天涯?”谢南翔依旧笑呵呵的。
  “我是非分明。”陈曦哼了一声,“决不会像你姐那样,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怪不得我姐不敢自己跟你讲,”谢南翔叹了口气,“这回你真是旗帜鲜明地愤恨我姐夫啊。”
  “姐夫?!谢南翔你疯了吧?”陈曦听见这俩字儿差点蹦起来给谢南翔一拳,一时间简直忘记了追问谢南翔突然回国的原因,恶狠狠地道,“和着最近脑病流行,您远在美国也给染上了。人家跟老情人儿子都生了,你姐情迷心窍也就罢了,你跟着巴巴上赶地叫什么姐夫?”
  “这不是我说了算啊。”谢南翔微笑摇头,然后收起笑容,认真地对着陈曦说道
  “我突然回来呢,是因为我姐跟秦牧前天已经领了结婚证,想要明天中午,秦牧的妈妈和弟弟赶过来,还有有几个朋友一起吃顿饭,算是他们的婚礼。你我,就算她的家人吧。到时我会跟秦牧的妈妈解释,就说我爸妈现在不在北京,而我姐和秦牧,又希望在他手术前把证领了,也图个吉利。等他大好了,再大办就是。”
  “不可能。你开什么玩笑?”陈曦摇头,“决不可能。”
  谢南翔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陈曦仔细地打量着谢南翔的脸,过了好一会儿,逐渐明白他绝对不可能巴巴地从美国跑回来跟自己开这么个一点儿也不有趣的玩笑,她瞪着谢南翔,一动不动,喃喃地说道,“她疯了。你没有阻止还跟着起哄,也是疯了。”
  谢南翔叹了口气,轻轻碰碰陈曦的手,“小曦,我知道你心疼我姐,我也一样。可是,可是那毕竟是她自己的事儿啊。痛苦快乐,只有她自己感觉最真实。”
  陈曦闭了闭眼,谢南翔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表,推推陈曦,“不得了,已经8钟了,你赶快回去查房,不要给你们‘变态’老师抓到才好。”


  第四节

  入夜。
  除了手术室门口一如既往地灯火通明着,永远有或多或少的等待的人或站或蹲或坐地盯着那两扇漆了‘肃静’大红字的门,其余的地方,都已经静得只能够听见鼾声和病人梦里的呻吟。
  楼梯转角处,陈曦趴在齐胸高的窗台上,往窗户上哈气,然后画一个又一个快乐或者忧郁或者滑稽或者悲伤的猪头。谢南翔坐在她身边的地上,抱着笔记本电脑修他的模拟电路,时而会说一句,
  “小曦帮个忙,帮我记住俩数儿。”
  陈曦不答,却还是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拿出原子笔,把他说的数,画符似的写在手上,然后,旁边继续画猪头,当她画到手心手背上再也没有地方的时候,突然蹲下来,伸手啪地把他的笔记本合上。
  谢南翔抬起头,陈曦在他跟前席地坐下,盯着他眼睛说,“问你个问题。”
  谢南翔点头。
  “第一个,”陈曦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撕去包装,在地上蹭了蹭,托在手里,放在谢南翔跟前,“你知道我爱吃巧克力,特别爱吃,目前只有脏了的这一块。不吃我特别痛苦,吃了我很开心,但是你同意不同意我把这块吃了会得病的巧克力吃下去。”
  “看情况。”谢南翔把那块巧克力拿过来,“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块这样的巧克力,你又已经琢磨着吃它琢磨了很久,满脑子里想象的都是它实际上有或者它实际上根本没有的美味,那我想我还是想办法把这点儿脏给弄掉了,给你吃好。要不,你今天没吃上这口巧克力,可能以后吃什么都不香,老想着它。但是你吃到了,也许以后你发现这其实也很普通,而且不幸得了场病,觉得自己真傻;也有可能,你后来吃过好多好东西,但是还是就喜欢这快巧克力的味道,你觉得多亏没有因为那点脏,把它就扔掉了。而且,”谢南翔笑,凑近陈曦,“你会听我的吗?我让你扔掉就扔掉?我让你吃你就吃?在可回忆的过去和可展望的将来,我从来不敢抱这样的奢望啊。”
  陈曦瞪了谢南翔足足一分钟,然后恼火地把那块巧克力抢过来,以一个抛物线丢进不愿处的垃圾桶去,站起身来,抱着胳膊走了几圈又坐下来。
  “如果不仅是拉肚子呢?”陈曦再度盯着谢南翔,“假如是肝炎?你知道会携带一辈子病毒,影响日后一辈子的生活?”
  “没可能知道啊。”谢南翔摊手,“陈医生,你有办法检查那是否带有肝炎或者其他严重病毒?检测出来带有,你确定吃下去就一定感染上?确定感染上,你确定不是能痊愈的那种?”
  “你,”陈曦一时答不上来,再又站起来,在离谢南翔至少有1米远的地方坐下来,冷笑道,“你是男人。大概这种事儿,你们男人就会觉得情有可原。”
  “不要株连啊!这跟我觉得可原不可原一点儿关系都没。”谢南翔挪到她身边,拉住她手,“你想想自打小时候起,我姐什么时候不是认准了的事儿,死也不回头的?”
  陈曦愣住,半晌,叹了口气,把下巴架在膝盖上,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终于把脸埋在膝盖里说道,“还有他这个病!他不是我管床,下周一才有讨论全科病例。可是我听我带教说,周老师甚至特地为这个去了趟老主任家,还找了第二医院他之前的师兄,以及心内科的朋友讨论。不是讨论怎么做,是讨论,”陈曦咬咬牙,
  “是讨论能不能做!做还有没有意义。我没有自己去问周老师,他从来原则鲜明,我问也不会告诉我。可是……”
  “可是我姐知道啊。”谢南翔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她告诉我的时候,已经在法律上是秦牧的妻子。只不过那在当时,便连秦牧自己也还并不知道。”
  “秦牧不知道?”陈曦惊得几乎喊出来,遂又慌忙降低声音,“怎么可能?”
  “他们俩个说好1月15号,秦牧的工程一期检验之后就把结婚证领了。但是很多东西没有准备好,想要在4,5月份再办婚礼。他俩早将该准备的材料准备齐全在我姐手里,便只等秦牧回来,知会了父母便去领证。只是,”谢南翔停了下来,半晌,苦笑道,“上大学,找工作,一切一切,我姐姐都没用过任何家里的关系,偏没想到,今生第一次走后门,第一次撒谎,是骗她生父生前的老战友,说未婚夫在外地暂时回不来,但是报社要分最后一批福利房子,能不能开个方便就把证给她办了?就这样,一个人拿到了结婚证。”
  陈曦目瞪口呆,脑袋咣当撞在墙上,双手蒙住脸,喃喃地道,“这可不真是疯掉了么?”
  周明的办公室里,铺满一办公桌的片子,血生化检查,手术草图之中,有一张十厘米见方的红色请柬。
  十天前,秦牧问他,大夫,如果我不做手术,靠药,能撑到5月份么?
  手术的话,有可能是2年,5年,甚至更多。他回答。那时候,更糟糕的结果,还没有出来。
  2年5年还是更多,都是折磨别人折磨自己。秦牧淡淡地答,但是5个月,够我把工程做完,我第一个自己真正能作主如何去做的工程。
  六天前,更多的结果出来,秦牧和谢小禾一起在他面前,他讲得犹豫,秦牧神情平静,却是在谢小禾急切地紧张地询问时候,他却伸手握着她的手,那神情绝不像谁在听自己恶劣的身体状况,倒是有抱歉,有心疼,有不忍心不舍得。在他们一起走出去时候,周明听见他对她说,“没事,没事。大夫总会把最严重的情况讲了,真的没事。”
  然而下午她赶回去上班,他却自己走进周明的办公室,对他说,签手术同意书的话,不要当着谢小禾的面,如果可以,他现在就签,完全自己来签。
  四天前,一份份结果出来,都比之前预想的更坏,连周明都已经惊讶一个不久前还在工地上的人,怎么可能身体有如此多的问题,而开始怀疑检查是否准确了,而这病人却又再次敲他的门,安静地打量他的神色,然后,笑了,“大夫,比您之前想的糟,是么?”
  周明尚未回答,秦牧便就继续问道,“会多糟呢?手术根本没有意义?”见周明尚在犹豫,他摇头道,“我知道医生会做善意的隐瞒,不过,真的,对我不需要。”
  周明叹了口气,坦白地告诉他,自己也不确定。如今的医学科学发展尚且有限,一切的影像学结果都只是推测,手术究竟会有多大的效果,在打开腹腔之前,都只是医生根据那些结果和自己的经验,作出一个大致的判断,并不精确。
  “我明白了。以您现在的判断,”秦牧微笑,“后面大概就是一场赌博。”
  “病人自己的信心也很重要。”周明诚恳地说,“求生的愿望。”
  秦牧的神情有些茫然,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两天前,他把所有跟同行和前辈请教,研究的结果跟他谈,他并无隐瞒地告诉他,大家意见并不相同,手术,只能说是尝试,但是有成功的可能;如果成功,有可能是2年,5年,但是如果失败,后面,他也许是躺在病床上过几个月,并不在有机会,回去完成他的工程。
  他需要将所有的可能告诉病人,病人有他选择的权力。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秦牧答得很坚决,他选择手术,只是再次要手术同意书,他说,他自己签字。
  晚上,他值班的时候,谢小禾站在他门口,他一直在查资料,在发现她之前,都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他招呼她进来,她走得很慢,终于走到他跟前,她把那张红色的请柬放在他办公桌上。
  周明吓了一跳,然在他说话之前,她微微地笑了,有些幸福,有些羞涩,也有更多的茫然。“周大夫,我没指望您去。您很忙。不过,也只是一顿饭而已。我们都很感谢您。非常感谢。”
  谢小禾轻轻躬身,给他鞠了个躬,转身出去。
  周明突然叫住她,拿着那张请柬,对她说道,“病人的信心和求生的愿望,也并不是全部。我必须跟你说……”
  “多一点儿,总比少一点儿好吧。”她低声说,“我这两天忽然理解了有人去买别人认为一看就能看出是骗子的手段的偏方,而有些人,求神拜佛,画符驱魔。”
  周明把那张请柬放到一边,再度埋头到那摊满了一办公桌的资料中去。
  单人病房里,谢小禾靠墙坐着,秦牧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抓着她的手。她弯下身子,将头和他靠在一起。
  枕头下面,是两份红色的结婚证书。
  她递给他的时候,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很害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痛苦,无奈和负担,虽然,当她凭着一股蛮勇做这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疯狂事时候,很明白地想给他一个牵挂一个负担。然而到了此时,她却这么害怕。
  “我也不算没征得你同意。”她低头勉强地笑着,“你虽然当时不在,所有的资料都在我手里,连照片都已经照了。你若告我,我也可以耍赖。”
  他没说话,她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吻下去,一个很深长的吻。
  我爱你。
  谢小禾听见了这三个字。眼泪漫出来。
  我爱你。
  他说的是爱,不是谢谢,不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