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04

未再: 对对糊 61-完


61.  我不想你不快乐

  天气逐渐的热起来,这个城市也被娱乐节目催化得热起来。杨筱光忙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个会议室窜到那个训练室,再在公司里见到潘以伦,最亲密的动作不过是互相不露声色地捏一捏对方的手,表明存在感。他们连隐蔽的空间都找不到,苏比在喊:“小杨,开会。”
  杨筱光只得又下楼再进会议室。
  何之轩开始对服装秀的现场布置进行最后的跟踪安排,每个环节的负责人汇报工作进程,杨筱光把每一位模特的时间都安排的恰到好处,没有任何偏颇。看何之轩的神色,也是满意的。
  她想她能公事公办的很好。
  何之轩说:“他们之中,十三号进前三的概率比较大。”
  梅丽发言:“VCR拍好了,不要太感人,他拿冠军也不是没可能。”
  众人都笑:“那么我们得多签两支广告约下来。”
  杨筱光则想,如果他拿第一,以后会更忙。她又不怎么高兴了。
  不过梅丽接下去一句话口气不乐观:“他这种家庭出身倒是能帮一个忙的,不过呢,总归是负担,以后曝光公众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杨筱光想要翻白眼,更加不爽。
  散会后,何之轩最末才走,杨筱光偏跟在他后头。何之轩说:“最近的工作不错,一部头头说你效率很高。”
  杨筱光对着领导谄媚地笑:“关键时刻,我每个环节绝不怠工。”
  “如果以后生活中有些事情不太顺利,希望能调节好。”
  “领导,你在隔靴搔痒?”
  何之轩笑笑:“关怀下属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回去好好看比赛,我们要在这次比赛后完成工作。”
  “一定会PERFECT。”
  杨筱光用力点头,让自己坚信。
  她用短信告诉潘以伦:“我相信你会赢。”
  潘以伦用短信告诉她:“当然。”
  杨筱光在五进三比赛的那个星期五起了大早,精神整顿得十分好。她买了早点,生煎、油条、大饼,还烧好了稀饭,让杨妈好一阵惊讶。
  她还用了亮红色口红,把嘴唇擦得艳光四射。
  杨妈瞅她半天,问她:“你咋了?”
  杨筱光撅着嘴唇吃油条:“今天是快乐星期五,我很哈皮。”
  杨妈是不明白的。
  她到了公司,许久不出现的菲利普竟然拿着85度C的蛋糕到处派,见她就叫:“来喝咖啡同埋三文治。”
  杨筱光来不及诧异,只好先幽默:“老总,三文治不是喝的。”
  菲利普笑得和蔼可亲,把一块三明治递给她:“老总请客,别客气。”
  杨筱光环顾四周,人人都有份,何之轩手里的是起司蛋糕。够油腻的。她拿好三明治道声谢,回到格子间,老陈正喝绿茶。
  她问老陈:“这是唱哪出?”
  老陈眯着眼睛哼了两声不着调的调子:“游园惊梦哉,天知道。”
  杨筱光还是不明白,不过不多管了,她把三明治吃掉,有火腿有蛋,口感就是没有正太做的好吃。她想,她得建议正太以后开一间86度C,生意一定好过85度C。
  菲利普还对大家说:“下午茶的清单开给苏比,我来付账。”
  有人叫:“老总我爱你。”
  这位素来严肃的香港佬竟也笑得合不拢嘴。
  吃午饭时,杨筱光才探听出,原来菲利普把苏州的几个大项目谈了个七七八八,销售额大约可以超过一千万。
  “小何搭了搭桥。”有人说。
  杨筱光扒饭,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这天手机一直很安静,潘以伦是没有空给她发消息的,反倒是她翻来覆去看手机。
  苏比问她:“小杨你是不是要换手机了?”
  最近国美的宣传单上,她看中的诺基亚新款要四千出头,哪里舍得买?不过小王的年糕机降到了两千不到,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可又想,自己的手机没病没灾,就此抛弃她,太不人道。
  她就说:“看看而已,我要节约。”
  余下的时间还是努力工作,晚上照例加了一会班。不过两位大领导走的早,菲利普没有在公司停留太久,就走了,连带他门口的邓凯丝都能趁早溜人。何之轩准点离席,他一走,老陈等收拾包袱也准备走。
  最后只留下了杨筱光。
  她不打算回家,回家不能好好看比赛的,杨妈会话多,杨爸会揣测。她就打开网络电视,在单位看。
  先前她一直在埋头做流程表,核对时间节点,并没有太多关注比赛。她知道正太会尽力。一直到最后的短信拉票热身环节,她听到主持人说:“紧张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杨筱光就抬起头来,她终于开始紧张。
  台上优胜劣汰下的五个男孩都气喘吁吁,不知道前面表演了什么项目。她都能看见潘以伦的额头的汗水,他甩甩头,竟然一脸稚气。
  杨筱光一黯,他果真年轻,生命的花才开始,谁知道将来绽放以后,向往怎样的阳光?
  她紧紧盯着他,盯着他也许从此要走上一条发光发亮的阳关大道。
  最后的VCR是五个选手最后的王牌,潘以伦的放在第三个播。这个秩序不大好,不上不下,如果拍的不好,大约只能做过场。尤其所有的选手都面貌精致,实力半斤八两,粉丝群体雄厚,目前口碑良好,胜负分起来不算明朗,就看这一次。
  VCR开始了。
  第一段是候选人一和小学老师的聚会,因为老师当年的一句鼓励——“你会成为明星”,所以候选人一发奋图强,有了今朝。老师的双鬓已斑白,面对如今的学生,非常惊讶于自己当初无意的鼓励被牢记至今。
  师恩永浩荡,画面很温馨。
  第二段是候选人二陪着车站卖报的老人一起兜售报纸。老人佝偻了背,却被生活所迫,每日清晨要往车站来回叫卖。候选人二和他的粉丝团打了爱心的标记,在一个小时里将老人的报纸全数售完。
  关怀弱势群体,是你我永远都感动的主题。
  第三段轮到潘以伦的了。
  他站在舞台的一侧,微微侧了头,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矜持而礼貌,仍然阳光。其实表情很空,他在完成他的任务。
  VCR出来了,背景音乐是《血染的风采》。
  杨筱光想,做得夸张了,煽情了。正太,会生气的。
  潘以伦微微蹙了眉,果真心里面是过不去的。
  VCR里是一段实地采访,有公安,有纠察,还有街道主任,他们轮流述说当年普通市民的英雄事迹。
  这是一段尘封的往事,就在街道上发生,被岁月掩盖,只留一面锦旗。如今被渐次揭开,又是用一段锦旗来证明。公安向镜头展示那面锦旗,像是血。
  然后是潘母,她很憔悴,素颜出镜。她说:“以伦有这样一个爸爸,并不是他的悲惨,他爸爸的精神永远活在他的心里,也在我们心里。”她对着镜头,“以伦,爸爸在看着,你要做到最好,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不能让他失望。”
  她的怀里是年轻的父亲的照片,她抱着她逝去的丈夫的相片,悄然落泪。
  杨筱光第一次看到潘以伦父亲的照片,原来潘以伦与他的父亲长的这么像,一双丹凤目,剑眉。只是他的父亲有一脸憨厚的笑,而他总是把笑容隐藏得很好。
  潘以伦仰头看着大屏幕,面目逐渐逐渐模糊了。他望着他母亲的眼泪,无动于衷。
  VCR里的人还在述说,述说照片里的憨厚男子是个好人。他一个人干三份工,早上送牛奶,白天做电工,晚上做保安。他很穷,但是他乐于助人。街道主任说,他经常为小区里的孤寡老人服务。公安补充,他牺牲的那天,上衣口袋里还有给孤寡老人缴好水电煤的回执。
  这是一个雷锋式的普通市民,做了很多好事,最后也是由于见义勇为而牺牲。因为他是选秀热门选手潘以伦的父亲,所以他的事迹如今被广而告之。
  杨筱光忽而眼睛湿润。
  主持人开始激动,女主持人甚至泪盈于睫,她对潘以伦说:“以伦,如今站在这个舞台,你有没有什么想对父亲说的话?”
  她将话筒放到了潘以伦的跟前。
  杨筱光闭上了眼睛。
  她突然想,这是残忍的,她不想看到潘以伦面对镜头的那张丝毫没有表情的面孔。
  她听见他的粉丝在有节奏地喊叫:“以伦,加油!以伦,加油!以伦,加油!”
  过了许久,她没有听见潘以伦说任何话。
  但潘以伦是砧板上的肉,终是不得不应付这样的场面。杨筱光闭着眼睛听清他终于开口说的话:“我不会再让我的爸爸失望。”
  场下的粉丝团体沸腾了。
  杨筱光在他们的欢呼声中,仰倒在自己的座位上,深深呼吸。她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像一团火,烧灼她的心。她立刻用手机给潘以伦发消息:“正太,我是来道歉的。我不想你不快乐。”


52.  平地又是风波起

  潘以伦第二天早晨才有空打电话给杨筱光,那时候杨筱光还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接到电话,听到他的颇显沙哑的声音,杨筱光猜想,他这一夜一定过得异常劳累。
  他说:“我没事。”
  杨筱光不想把问题反反复复纠缠到让潘以伦伤怀的问题上,她就开玩笑说:“改天给我十张签名照,等你红了我好卖周边。”
  潘以伦低低笑了一声:“行啊。”
  他突然问她:“杨筱光,你爸妈干嘛给你取这个名字?”
  这个问题自杨筱光念幼儿园之后,无数人问过她,是颇令她苦恼的一个问题。她说:“都怨我爸,我出生的时候,医院走廊里的日光灯电压不稳,闪来闪去,医生把我抱出来时,日光灯出毛病了,突然全灭,那天等在产房外的爸爸们就他没能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孩子,他抱怨日光灯,干脆就给我取了这个彪悍的名字。”
  潘以伦毫无意外地笑出声。
  杨筱光说:“我曾怂恿和暗示你把你爸的事情告诉他们。”
  “是我妈说出来的。”
  杨筱光住声,正太也住声了。他们都在思索这句话。过了一会,杨筱光才说:“你妈妈是想你赢的。”
  “我知道。”
  “正太,我知道你不想这样。”
  他却在说:“杨筱光,你就像我生命里偶然投进来的光。”
  杨筱光眼眶发热:“以后你要是出自传,必须要写一章,标题就叫我生命里的光。”
  “好主意。”他说,“我们还差一场真正的恋爱。”
  他那里突然变得嘈杂,有人叫他:“潘少,走不走?”
  他的身份开始慢慢转变了,杨筱光有一瞬的心慌意乱。她说:“你快去吧,我得洗洗上班了。”
  他们互相道别。杨筱光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争取用最佳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潘以伦来说,完完全全是锦上添花。
  “云腾”的发布会讯息在报纸杂志上如火如荼地进行宣传,宣布有神秘的选秀热门做现场秀表演,同时进行网络直播。门户网页开启的第一天,各路秀粉就来留言板做声势大战了。
  这个方式相当奏效,因为卖了一个关子,反倒让摇旗呐喊的粉丝把网页的点击率给炒了上去,将来销售频道一开通,就有现成的顾客群体据席以待。
  媒体也开始对“云腾”的历史进行刨根问底,李总做了五六个访谈的嘉宾,在何之轩的策划下,并没有对品牌被收购的那段过往多做介绍,而是直陈品牌发展的历史,和历经改革的艰难,引无数企业同人心有戚戚焉。
  潘以伦见报的概率也变高了,好的坏的参半。对杨筱光来说,最坏的就是他和那位影视圈新人小美女的新闻如今被爆炒,占足版面。所有的新闻虚虚实实,而老百姓对此类八卦一向接受度良好。
  两人的粉丝都不喜欢自家偶像事业没成功就受到感情的“困扰”,在论坛上爆发舌战,竟然还能探讨出一个深刻的话题——“感情到底是艺人事业的催化剂,还是绊脚石”,一下上了首页头条。
  双剑合璧,力量无穷大,这就是有效的绯闻。陆续有不少男士用品广告商找上了潘以伦,也有婚庆公司扬言出高价请他们拍一辑婚纱照。
  对方是个漂亮姑娘,潘以伦是个帅小伙,两人的合照怎么看都是一个世界里的俪影。这是大家的共感。
  杨筱光会看看自己和潘以伦的合影。自己打扮的再漂亮,也抵不上人家娱乐圈美女美艳的一个零头。她发短信给潘以伦:“不可以和别的女人拍婚纱照。”
  可是又想,现在不允许他和其他女人拍婚纱照,以后是不是也要不允许他和其他女人在戏里接吻?
  想想真累。
  杨筱光看看论坛,翻翻报纸,打个哈欠,发条消息给方竹:“人生真是烦恼多。”
  方竹的短信来了,她说:“且当潇洒走一回。”
  还真押韵,方竹是个体贴的好友。她又加复了一条消息:“原则上我不能赞同你的选择,情感上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阿光,你要想好了。我明天就和爸爸一起去外地,有什么事情你得随时和我联系。”
  她想好了吗?她应该想好了,但气被什么阻着,丝丝拉拉的透不出来。好像她并不擅长的八百米之后,气在肝胆郁结,不知名的部位没有着落。
  是夜,杨筱光趴在床上,用致使呼吸不畅的姿势,对着笔记本电脑,艰涩地把那本《稻草人》又看了一遍。女主角最终没有辜负一直等她的男主角。
  辜负,在等待面前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女孩最后还是爱上了男孩。这才是好结局。
  回到单位的杨筱光,参与了“云腾”广告片的剪辑工作,老陈发问:“民国戏有点儿意思,十里洋场,风花雪月。”
  何之轩说:“后来青年上了抗日战场,牺牲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被镇住,难以表达情绪。
  杨筱光就问:“他的爱人呢?”
  “等了一辈子。”
  画面上是潘以伦清瘦瘦削的身影,坚毅地倚靠在老弄堂的墙壁上。冷硬的石头,温柔的毛衣色泽,他的面庞上是寂寂的在等待的神色。
  老陈缓解气氛,说:“故事感人,十里洋场的概念就对口消费者怀旧的心。”
  有人还是忍不住轻叹:“唉,这就是人生啊!”
  老陈连连摇头,做深刻状:“这就是告诉我们,有花勘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大家又笑闹起来。
  有人进来汇报:“把三个帅哥时间定好了,明天去现场彩排。”
  杨筱光心头还是喜悦的,这么多天了,终于能见到他。
  时装秀定在苏州河边废弃的仓库里进行,由河上接驳浮船,绵延至仓库内。仓库内的秀台仿造石库门弄堂,一路的青石板,颇显老上海风情。
  又是苏州河,又是石库门,对施工要求就提高了,杨筱光提前几天,现场督导,直到潘以伦他们来彩排,有部分背景板还没做好。
  几个选秀模特是被前呼后拥进来的,他们如今依旧在影视基地集训,一般不好随便出来,要避免被记者拍了不该拍的照片。就算出来,身边的企宣和保安也一大堆。
  潘以伦在人群里,向杨筱光遥遥一望,杨筱光朝他打一个V手势。两人相视而笑,只是杨筱光的笑,不大自然。
  她同他的恋爱,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竟然得这样隐蔽。
  可真是好多天没看到他,今天乍见,发觉他又有些不一样了。他的头发挑染过了,在额头上多一条阴影,可是星味日盛,他还戴了粗框眼镜。
  一个人,一下多了好几道屏障。她都觉得她在屏障以外,重重叠叠,无法看不清他。
  但潘以伦在练习了两遍台步以后,就找机会想要靠近杨筱光,他望望杨筱光的背影,她从指挥工做到搬运工,背景板上的射灯到了,工人来不及搬运,她就在帮忙。这个人,总能过分热心。
  潘以伦扫一眼周围的人,另外两个选手刚才没有弄懂导演的要求,现在正听讲解,企宣和娱乐公司市场部的人同何之轩等人在寒暄。他想向她走过去,不过这时有个工人模样的人在他跟前快速嘀咕几句,他皱着眉头听好,等工人走后,就转了一个方向走出去了。
  杨筱光转一身,就看见潘以伦要撇下他的同伴和团队要过来。她就等着,反正他与她之间,一直是她在原地,他主动走过来。
  但他转了一个身,往背景板后头的盲区走出去。
  杨筱光好奇,那个方向的尽头通着仓库的后弄堂,厕所并不在那个方位,且还堆放着大堆的建材和装饰品,刚才送来的射灯也丢在那儿。
  她不是存心要跟过去,她只是奇怪而已。
  在那一片杂乱的区域里,外头的幕布一拉,连灯光都透不进来,暗戳戳一片。
  杨筱光看不清楚任何人和物,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伦子,上回跟你说的事你当心着,好好想对策,别亏在这里。”
  “你不应该来这里。”
  “谁让你这做兄弟的连个手机号都不给我。”
  “我今天身上只带了五百块,这里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两千块钱。”
  “还是你够哥们儿,那群王八羔子都他妈的不是东西!一犯事儿只管自己躲的远远的,要我做炮灰。”
  “翟鸣,你好自为之。”
  “你也好自为之。”
  杨筱光听的惊骇,什么都来不及分辨,就有人从黑暗里窜了出来。微弱的光照过来,也够和来人打照面的杨筱光看个清楚。
  她被人用力推倒在地上,推倒她的人瞬间就从另一边的角门又窜了出去。杨筱光撮着手就爬起来,她本能就往那个方向追,但是手被人拉住了。
  潘以伦叫她:“阿光。”
  他的脸色镇定,神色平静。
  杨筱光狠狠瞪他:“那人就是划伤竹子的嫌疑人。”
  潘以伦没有放手。
  “你想保护你兄弟?”
  “你追过去会伤了你自己。”
  杨筱光立刻就拿手机出来:“那我报警。”
  潘以伦没有做声,但杨筱光想,报警?该怎么说?随便怎么说都会把潘以伦牵涉进来。这让她犹豫不决。
  “到了公安局,我什么都不会说。”
  “你——”杨筱光气结,“他犯法的。”
  潘以伦静默不语。
  杨筱光跺脚:“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在少教所的时候,他帮我照顾过我妈。”潘以伦说完,外面已经有人翻天覆地在找他,他就应了一声,寻过去。
  他是忐忑不安的,杨筱光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都能刷白刷白。她的心理底线会在哪里,他一直都知道。在这样一个关节,他无法不去触碰。
  他要走入光亮之前,转头看一眼呆如木鸡的杨筱光。
  “对不起,阿光。有些事情我做的不对,但我得这样做。”


53.  这么近又这么远

  之后就是中规中矩的彩排,杨筱光没有再和潘以伦讲话。她的心绪不宁,无法让自己平静。
  秀台的潘以伦,在追光灯下镇定自若,经过训练走出来的台步,型款俱佳。
  他怎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
  杨筱光撑着额,在乱麻之中挣扎。
  老陈以为她不舒服,问:“怎么了?”
  她瓮声瓮气答:“头疼。”
  老陈就说:“吆,下班时间到了,准你先走。”
  这次杨筱光没有客气和推辞,她真的拿了包先走了。她不可以再看到他的脸,他只有让她更混乱。
  她先去了上一回和方竹录口供的警局,在门外徘徊了两圈,终究是没有走进去。再折一个方向,去了潘母在的医院。
  她挺恨此刻的犹豫,犹豫在于她压根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可为什么正太面对所有的事情都能比她镇定,比她更清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她想发消息说:“如果不报警,我们就此算数。”
  这句话终究说不出来,她不舍得。
  舍得,是有舍才会有得,她全部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在舍得之间磨砺。为什么伤害方竹的人偏偏就会和潘以伦认识,为什么潘以伦偏偏就要这样袒护他?
  这样一两刻之间发生的事,几乎就是在摇撼她的决定。她所不断坚定的东西在流逝。
  她进了医院,医院门口的车水马龙依然,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一如既往,好像一切未变。
  潘母见了杨筱光很高兴,一个劲儿问她,在电视上的表现好不好。杨筱光点头说很好,很多人都被感动了。
  但潘母近乎哀伤地讲了一句:“他爸爸未必高兴。”
  她问杨筱光:“你会不会觉得阿姨急功近利?”
  杨筱光忙说“没有”。
  “他爸是有骨气的,但要托孩子一把,只有——不能事事都固执。”
  杨筱光坐在潘母对面,说:“阿姨,你是对潘以伦好。”
  潘母微笑,突然说:“你也对以伦很好。”
  杨筱光惊愕,脸面熊熊烧起来。
  潘母慈爱地说:“一般同事哪里有这样好?而且你还是别的公司的。”她拍着她的手,“真是个好姑娘。”
  杨筱光不晓得该怎么答,然后听到潘母继续说:“我们以伦,真配不上你。”
  气氛涩滞了,杨筱光用愕然又尴尬的表情望住潘母。
  “他年纪比你小,学历也没你高,身上负累又多。你这样的年纪,这一两年是要成家的。我们以伦做了这么复杂的工作,将来怎么样都不好说。让女孩子不安定,这样是不好的。”
  杨筱光垂下了头,句句温柔,句句刺耳,句句闹心。
  “你爸爸妈妈也不会愿意有以伦这样的女婿,没有好工作,没有房子。现在房价这样贵,对不对?他还要在那种圈子里混。”
  杨筱光的眼里浮起雾。
  “阿姨,你说的也许对,但是――”
  但是什么?她都没有想好该但是什么。
  潘母想好了,又说:“以伦是挺招人的男孩子,长的又好。他还小,经常冲动,不为女孩子着想。如果我们家什么都好,以伦找了你这样的姑娘做女朋友,我高兴都来不及。但我的孩子负担不了什么,我得为你负责。做人,不能不负责任。”
  护工进来了,潘母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杨筱光看着护工为潘母擦身,翻身,换衣,倒了尿盆,再换新的。
  潘母由着被人照顾,还在对杨筱光说:“他爸爸要是还在就好了。”她还是温柔地望着杨筱光,面容沉静如海。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杨筱光猝不及防,却也处处都照拂着她。
  杨筱光只想今天天光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还是想扳回什么,她对潘母说:“阿姨,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做到我们想要的目标吗?”
  潘母只是对她说:“杨小姐,你的爸爸妈妈是很疼爱你的,你这么好,生活单纯,工作稳定,为人又和善,你不能让他们失望。他们会看不起以伦,以伦要站起来,很难。”
  是的,潘以伦是这么努力争取要站起来的人。她突然就很想念他,可是下午之后,他既没有来电话,也没有来短信。
  老李来陪护了,看见了她,笑着打了一个招呼,正好让她寻到借口离开。
  潘母笑着对她摇手:“杨小姐,再会。”
  杨筱光想,潘母是不是想与她再会?
  外边的太阳一下山,这座城市就变成了黑幕下的盲城。她愈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回到家里,被接回家休养的杨爸精神正旺盛,在床上铺了报纸用扑克牌通关。他算来算去只算杨筱光的“桃花运”。
  “怎么还不通?你就是不上心不努力。”他口里熟络着。
  又是杨筱光的错,杨筱光就叫到杨爸跟前准备接受念叨。
  有人接着杨筱光进腿的后脚来敲门,是杨爸的老领导老同事们探病。他们受到杨筱光的热烈欢迎,也将她拯救出来。
  杨妈和杨爸赛过祥林嫂,说到最后就是“留女留成愁”的忧患意识。杨筱光干脆下楼拿晚报,楼外的路灯渐次亮起来,天上的星星也渐次热闹起来,晚报的娱乐版更热闹。她又看到了潘以伦和他那些选秀赛友人的绯闻和新闻,关于他的无非是他受到广告商亲睐,还有电视剧导演通过他的绯闻小女友接触他。
  杨筱光嗤笑一声,这么假的新闻还有人相信。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方竹,告诉她,她看到了伤她的那个人。
  方竹给她打电话,杨筱光问她:“你到了哪里了?”
  “才到这边的镇上。”
  “你去祭拜领导的爸妈?”
  “明天就去。”
  “竹子,如果重新给你一个机会,你会不会做当年的选择?”
  “阿光,我很清楚我爱他,爱让人充满勇气又会极端懦弱。有时候,沟通真的重要。我来到这里第一天,听说离这里三十公里的坝上草原只有一座小学,那里有两百多个孩子。小学造在离小镇稍近的地方,坝上的孩子要念书,就要踩着自行车,走蜿蜒的山路。山路旁边就是悬崖,孩子们等于冒着生命危险每天去上学。何之轩的亲生母亲曾经在这里教书,是这里唯一城里来的语文老师。而我以前都不知道。我们想象不到别人的艰难,以为自己是最困难的,但我们都错了。如果我花一点时间去和他沟通,我早就能知道这些,不是吗?我就可以理解他的后母。”
  “你说的对。”杨筱光良久不语,挂电话前,她说:“我明天去报警,等你回来再说。”
  方竹说:“好的,晚上我会给何之轩打电话。”
  杨筱光想,真好,什么事情有人商量,总是能分摊负担的。
  杨筱光卷了卷晚报回家,准备了一些重点线索的资料,又找出当初公安局的警察留的名片,就把电话打了过去。
  她把情况详细描述了一遍,略过了潘以伦的部分。
  警察问她:“明天有没有空过来做笔录?”
  杨筱光说“有”。
  第二天请假时,她向何之轩做了一个汇报,何之轩蹙眉:“方竹昨天电话告诉我了。”
  杨筱光还是把潘以伦与这件事情相关的部分给瞒了下来,何之轩想出不对劲的地方:“那个人为什么会在仓库出现?”
  杨筱光只好耸肩,由何之轩陪同一起去公安局录了口供。警察说:“我们已经查到嫌疑人在物流公司做了两天零时工,正把与他共事过的工人找来问话。”
  杨筱光心里就“咯噔”一下变成失重状态。
  回公司的路上,何之轩一直若有所思,她也若有所思。考虑半晌,决定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
  何之轩听后,果真也觉得棘手了,不过他说:“这个事情不单是我们的责任,电视台方面也会介入。应该不会旁生其他枝节。”
  “但愿如此。”杨筱光只好这样说。
  此后的两天,一直风平浪静。选秀到了最后的决赛阶段,拉票激烈。“云腾”的发布会就要在这个周末举行,也是在决赛前一个周末,要赶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方便电视台和商家的双方造势。
  杨筱光在此期间没有再去潘母那边探病,也没有收到潘以伦的任何讯息。
  他,看来是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了。但,就算解释又能解释什么呢?
  发布会当天,她忙得似陀螺,流程和工程就够她一个头两个大。就算这样忙,她都近乎呆怔地看着潘以伦穿那样妥帖的一身民国中山装从苏州河的驳船上走来,到了石库门的T台上,投影灯乱闪。他们消失在石库门内,再次出来,已换了行头,这样一套套开始展示蓄势已久的产品。
  现场镁光灯乱闪,光影之中,她看见他坚毅的样貌一如当初。时光如何流动,总是不变的。她就坐在台下,近乎痴迷于他在台上这种坚定的表情。其他的人欢声雷动,与她无关。
  她望着他再次消失在石库门内,那间暗格,是通向化妆间的通道。她的腿脚就是这么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里头阴暗很多。一下场的表演是另一个选手来完成,潘以伦可以稍事休息。
  他站在这条暗黑的通道里,等待杨筱光。他想,她应该是会来的。这些天,他都在想她,刚才站在台上看到忙得脸颊通红的杨筱光,他知道她也在想他。
  这样的直觉让他幸福,让他不知如何去守护。看着她小心翼翼走过来,他小声唤她:“杨筱光。”
  “正太,我在。”
  他抓紧了她的手臂,揽她入怀,吻就密密地下来了。
  她透不过气,也呼不出气。他浑身沾满了梧桐树叶的味道,那样清新,让她思念。她在他的唇舌之间,学会了他的技巧,上下翻飞。
  他们有多少不同,她已经全然忘记。
  而后,他说:“我十五岁就认识了翟鸣,十六岁进了少教所以后,那时候的朋友只有翟鸣会去看我妈,帮她做些家务,陪她去看病。”
  她说:“他对你很义气。”
  他说:“有的人能走出来,有的人不能,总之我不能做亲手送他进监狱的人。”
  “他还贩毒。”
  “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
  杨筱光觉出他的悲伤。她想起那句话――“要站起来很困难,这么多困难”。
  但是她只是趴在他的怀里,只有这一刻,就什么都别多想了。他还有下一场秀。
  有人在唤他了,他们暂时分开,这时杨筱光的手机响起来,她听了以后,在黑暗里望住潘以伦:“正太,我之前报警了,公安局来电话,翟鸣在沪青平高架上被捉回来。”
  潘以伦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警察说希望你能去录一份口供。”
  潘以伦向后退了一步,他说:“我知道了,等表演结束再说。”


54.  就怕跌进谷底里

  整场秀在观众和媒体眼里,无疑极为精彩绝伦,水光潋滟,曼转年华,这一支老牌子,经过时间的洗礼,又回到这个城市。最后设计师和李总出场,全场灯亮,下头鼓掌的还有同在民营企业奋斗的老总们。
  这也是何之轩的策划,把主题升华。“云腾”的新产品上市,意义不仅于此,传递的信号是“国货当自强”。记者们有了噱头好写,围着老总们七嘴八舌采访起来,倒是把几个模特给晾在一边。
  杨筱光眼瞅着潘以伦在他目前的经纪人身边说了几句话,经纪人遽然变色。他紧急去找何之轩,何之轩朝杨筱光招了招手。
  潘以伦说:“我们走吧。”
  他们从后门离开,何之轩没有跟着去,就杨筱光、潘以伦和他的经纪人,还有电视台的一个企宣。他的经纪人面色铁青,是圈子里出了名的脸酸心硬人物,一路拿着手机打电话。杨筱光听着,他在向他的上级汇报。
  问题是严重了,本来塑造好的烈士孤儿,结果和黑社会的人有了干系,就怕会功亏一篑。
  经纪人不动声色,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杨筱光几下,看得杨筱光颇不自在,但到底是没说什么。杨筱光想,他一定会逼问潘以伦,她同他的关系。
  而身边的潘以伦,一直默默坐着,仿佛与她之间有条若隐若现的沟痕。他低垂了眼皮,拉低帽子,让她无法看清他的神态,以及他的想法。
  杨筱光泄气,她心中对错的天平在挣扎。她挣扎不要倾斜,如果她不报警,会怎样?她开始惶惑,扭头望着窗外的街景,可车窗里倒映出的是他的侧影。她就望住他的倒影,很想伸手握住他的手。
  到了公安局,上回接待的警察正在,他先请杨筱光认人。杨筱光回头看一眼潘以伦,他还是把头垂得低低的,并没有关注她的样子。他被警察单独带到一间办公室里问话。这是经济人要求的。
  杨筱光认了人,办了手续,签了字,潘以伦还没有出来,她在外面略略站了一会。经纪人走过来对她说:“杨筱光,要不你先回去吧?”眼底分明就是送客的意思。
  那么杨筱光就不好再赖着了,等到潘以伦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她只好先回家睡觉。
  临睡前,她仍能感到胸口跳得很重。这是一个沉重的星期五,不知道过了这个周末,一切将会如何。
  但这个不愉快的周末,就是预示着还有更多不愉快的事件发生。
  就在星期六的清晨,杨妈暴力地掀开了杨筱光身上的毯子,把一件不明物体丢在她的枕头边上。
  杨筱光神志尚未清醒,她听到杨妈尖着喉咙叫:“要死快了,你怎么还和那个小男人搂搂抱抱?照片又登报纸上?”
  行动不便的杨爸洪亮的声音从那头的房间里传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光你搞什么?”
  杨妈继续咆哮:“你脑子是不是搭住了?”
  这下,杨筱光彻底醒了,她第一个动作是捞来报纸。标题刺目,让她的脑袋被啄木鸟狠狠啄了一下。
  “选手背景内幕重重,疑似幕后公司操作”
  杨筱光仔细看着这行标题。
  很好,很强大。她的脑袋被啄木鸟啄开。
  因为她同潘以伦深情KISS的照片华丽地占据了四分之一版面,另外六分之一是公安局的门头照,下面还有公司的名字。
  她先看第一部分,内容苗头并没有对着电视台,而是对住潘以伦等三位模特和“君远”的瓜葛,尤其针对潘以伦,直指他的上位是由公关公司操作,他的背景,他和她关系,他昨晚进了公安局,都让他成为这篇报导的众矢之的。
  当她看到报导还写了他当年因故意伤人进了少教所,也曾在西区非法娱乐场所兼职的这一部分,彻底忍不住了,她猛地下了床,手机随即响起来,一看屏幕,是何之轩。
  何之轩的声音相当沉着,且言简意赅。
  “公司大会议室开会。”
  平地起了三尺浪,又要麻烦领导了。杨筱光叹口气,恭敬说声好。
  杨妈跟着杨筱光的屁股后头转到卫生间,喋喋不休问:“你和那个小男人是不是真的?”
  杨筱光刷牙,口齿不清说:“老妈,他二十二岁了,不小了。”
  “跟你比比还不小?你是发了什么神经病,前几天还传他和演电视剧的好,今天怎么好到你头上了?”
  杨爸也在那头沉声说:“这种事情不能不清不楚,你已经第二次上报了,别人会以为我家的女儿跳槽去了娱乐圈。”
  杨筱光放了水到面盆里,把脸冰在水里。她不想此刻与父母多争执什么,只是想,正太,怎么我们谈个恋爱这么难?
  她再一鼓作气抬起脸,绞干毛巾,狠狠擦干。她得把她捅的篓子给补好。
  杨筱光到达公司,先在大会议室门外徘徊了一阵,里面林落坐了几人,“君远”的、“天明”的,还有电视台的。都是局内的人,个个面若寒霜等着她。
  统一战线被她一小卒子破坏,恐怕都等着将她生吞活剥。
  杨筱光一进门,就看见邓凯丝酸不啦叽的一张脸。邓凯丝说:“小杨,你可以跳槽去电视台了。”
  怎么和杨爸早上说的差不多?杨筱光不怒反笑:“好的好的,我会好好考虑的。”邓凯丝顿时面孔抽筋。
  梅丽也在,忍不住也要教训了:“你晓得人家公司老清老早电话打过来把我训一顿,说我们没有交接清爽,没把这种绯闻报备,搞得结果很恶劣。”
  杨筱光自认不该理亏:“这不是绯闻。”
  在座几位同事听她这样说,都惊讶地望住她。
  梅丽说:“可是私事直接影响公事,这怎么说?”
  这也是错,杨筱光推卸不了。她想她不应该昨晚把潘以伦带去公安局,太不警觉了,她更不应该情不自禁和潘以伦在那种地方打KISS。
  门又开了,何之轩走出来。领导正头疼,眉头都锁着。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牵涉三方的合作,还有领导张罗的人际关系网。
  “我们来讨论一个可行的方案。”
  杨筱光问:“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老陈也开口了:“对我们影响更大,好好一个发布会变成了幕后交易的物证,李总急得跳脚了。”
  杨筱光惭愧地闭嘴。
  何之轩说:“谣言止不住,电视台找不到合适的处理方式,谁拿第一名都一样了,关键时候,他们会弃车保帅。”
  杨筱光几乎叫出来:“不可以的!那不就是没奖金拿了?”
  梅丽“哼”一声:“何止,‘云腾’也不能请他做代言人了。”
  杨筱光对住何之轩求助:“领导。”
  何之轩摊开手里的计划书:“我们来讨论一下,需要做一些危机公关。”
  杨筱光无力地坐下来,这才发觉周围的人都齐刷刷看着她,不可谓不暧昧,且还有玩味,更多是气恼。她是破坏正常工作的罪魁祸首。
  显然他们已经讨论了一些时候,何之轩在白板上已经写了多条方案,最下面一条用圆圈画出来四个大字――“转移视线”。
  这是他们目前讨论的重点,不断有人提议发言,为了撇清和电视台瓜葛的,为了安抚现有客户的。没有人是为了当事人,或者当事人此时不过是事件中的一项损坏项目。
  杨筱光想,他们可以帮助到潘以伦的未来,或者推他入天堂或者令他坐冷板凳。他需要钱,治他母亲的病,这是他的责任。也——可以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他需要钱,这才关键。她得帮他,她的脑子飞快转动。在所有人沉默在发言的间隙时,她清了清喉咙。
  “我们可以要求电视台在决赛时再拍一段VCR。”
  大家都狐疑地看着她,有人嗤笑。
  “他进了少教所以后的生活,他努力学习,还救过人。他救的孩子的家长在外面帮忙照顾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得了尿毒症,他要赚钱给他妈妈换肾。这个是上一次VCR里没有拍到的。他到处打工,他和以前日子划清界限,他——”杨筱光微微闭一闭眼,“他还大义灭亲,指证仍旧在贩毒的朋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筱光的声音都要颤抖了。她想,正太会不会恨她?一直在想。
  立刻就有人附和她,是老陈:“这确实是最佳主意,这样我们公司给予他机会,就有一个正面的说法了。他是报案的,比公安局找他问话更主动。我们可以采访少教所的教官、那个孩子家长、还有他的妈妈。没有什么会比‘浪子回头金不换’更赚同情票。他毕竟要赚钱给他妈妈看病。而且他还是烈士的孩子,也只有潘以伦的这个素材能帮我们扳回这一局。”
  杨筱光痛苦地垂下头。昨晚正太一直垂着头,她想她能明白这种沮丧和不安。刚才她还撒了谎。
  何之轩应允了,当机立断说了一声:“各就各位,各自行动。”
  接近正午的阳光很好,杨筱光记得曾经站在这里的男孩一脸阳光又忧郁的笑容。他说:“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也并不是能做到这样非黑即白。
  何之轩没有离开,他拍拍她的肩:“你回家休息吧!”
  杨筱光的脸垮下来:“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呢?”
  “有人给那家报社线索,那家报社同电视台向来无交情。线索给对了人。”
  处处都有暗礁。
  杨筱光说:“对不起。”
  何之轩笑了一笑,说:“你别放在心上,这不是你的错。”
  “VCR的部分,不全是真实的。”
  “我知道。昨晚我和公安局的人通过电话,他什么也没说。但有时候要做好一件事,需要适当的调整。”
  适当?杨筱光不能想象这样的适当潘以伦是否接受,要他去承担这个“适当的调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接受。
  何之轩说:“不要多想,一切都会过去。做好你的工作。”
  杨筱光望着领导走出会议室,世间只剩她一人。
  别人都能很冷静,迅捷处理问题去了,唯独她不行。她趴在会议桌上,背后有凉凉的风吹进脖子里,这里是高层,哪里能吹进风?人生难免无辜被意外惊吓,她很累。但她坚持去拨了潘以伦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
  他知道不知道她已经将他的底亮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杨筱光惴惴。他会怎么做呢?
  杨筱光摇头。她知道,抑或她不知道。她根本无法想象。她只知道他们的恋爱正走在钢丝上,异常辛苦,每一个环节都危机重重,困难重重。
  她只能收拾了包,回家。在电梯里,她仍低着头,盯着屏幕上他的号码。
  有人向她打招呼:“小杨,周末还加班?”
  杨筱光抬头,看到菲利普笑容可掬的脸。
  “老总好。”她想,怎么菲利普都会在?
  他最近是三五天不出现的,完全是半离职状态,但此时的面容上竟有淡淡的倦意。杨筱光奇怪,他离开了繁琐的事务,反倒显老了。
  同事们都开始讨论他能坚持到几时。
  杨筱光想想,他也许是心累,不由说:“老总,您要注意身体。”
  菲利普笑笑,笑得莫名惆怅:“我真的要退休了。”
  杨筱光摇头,说:“您不要这么说。”
  菲利普说:“年轻人有冲劲真是好,一往无前,有点挫折,才知道有些成功来之不易。我在这个市场打拼,经历无数挫折,不是你们能懂的。”
  杨筱光听着,电梯一层层下,就如人生。人生走了下坡路,刹车都失控。她觉得自己的感情跟着菲利普的话和电梯一起DOWN到谷底。


55.  就算此刻是幻想

  杨筱光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随便逛了几圈,最后她去了“午后红茶”。她头一回发现,午后红茶的LOGO是个冒号,这就像是一个起点。她和潘以伦的起点,从这里开始。
  她走进店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服务生过来招待她,她认得正是当初带着潘以伦去面试的那个。但服务生没有认出她。
  杨筱光突然发觉,关于潘以伦的一切,她记得比想象中要牢靠。
  她再当初和他吃火锅的位置坐下,叫了一杯大麦茶,但是服务生说没有,原来那是潘以伦为她独制的。她只好叫热巧克力了。
  又坐在这里,面前已没了大屏幕,她心里想着当初他为她放的那场演唱会,格外沮丧。猝不及防的事,往往一矢中的。幻象退散,请客观面对现实。
  杨筱光用手指在桌面上画问号,她的答案是凌乱的句号。
  这是一场混乱的恋爱,在她的生活规划之外,所承受的也在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外。莫知莫觉,甚至没有冷战和争吵,她就能意识到,她做了会伤害他的事情。
  杨筱光坐在“午后红茶”里,手里握着一杯热巧克力,直到热巧克力变成凉巧克力。
  她是不是能够坚持?还是就此不得不放弃?她无法估量自己。
  这时候手机响了,她接起来,竟然是潘以伦。
  他说:“我很想见你。”
  她就说:“我就在午后红茶。”
  他说:“我只能晚上九点到。”
  这就是不得已。她理解,她说:“我回家整理些东西,晚上见。”
  杨筱光把巧克力喝完,口腔里直发凉,又腻又凉,她擦擦嘴,起身回家。
  回到家,会审势必还是免不了。杨妈叫了她进父母的大房间,可怜杨爸拖着初愈的身体,扳着面孔配合杨妈等她。
  杨筱光拉了把椅子坐下,她坦白从宽。
  “我和那个选秀的十三号,老爸的学生,进过少教所的那个在谈恋爱。
  “我们谈了三个月了。
  “我认真考虑过和他将来的发展。”
  “报纸没有骗人。”
  杨爸杨妈本来做好听杨筱光狡辩的准备的,此刻被她这样几句坦坦荡荡的话一下说愣了。他们咀嚼半天,才反应过来。
  杨妈决定,这个封建家长还是要做下去的:“他家里条件差,学历低,你和他在一起有啥好处?年纪又比你小三岁,臊不臊啊?别人怎么看你们?”
  杨筱光抿嘴,坚持不顶嘴。
  杨爸晓之以情:“这孩子是不错,但他将来诱惑多的是,阿光,老爸不想你将来吃后悔药。”
  杨筱光疲惫地问:“如果我真的要和他在一起,你们永远不同意?”
  杨妈马上尖叫:“你发昏?老妈生了你不是让你去过这种没保障的生活,我操心还不够?好好的莫北放着不要,人家有车有房有家世,这个小男人将来的八字都没一撇,谁知道是龙是虫?”
  杨筱光蹙眉:“将来怎么样,谁说的准?”
  “说不准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是清白人家小孩,经不得这种风浪。”
  杨筱光叹气:“老妈,从小到大,你把我保护得太好了。”
  杨妈说得动情,眼圈都红了。
  “爸妈养你二十六年,不是让你下半辈子跟着不靠谱的人受苦。那些人看看体面,不是今天和这个闹绯闻,就是明天和那个谈恋爱。万一红不了,一辈子出不得头,难不成靠老婆养?”
  杨筱光先是听得伤心,后来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
  杨爸见势不好,立刻阻止杨妈的哭诉,他语重心长:“和明星谈恋爱,时髦蛮时髦,但那是明星们干的事。你瞧,今天是你上报了,你还是个正牌的,前一阵不是和那演电视剧的打的火热?你确定你这小姐脾气次次受的了?”
  杨筱光没能把脾气发作出来。父母苦口婆心都是善意,她何来立场反驳?
  更何况杨妈硬的来好,也懂得软的。
  “乖,不要让妈妈着急,只有几个月的感情,趁着没闹出什么事,赶紧断了。你自己都要人照顾,哪能照顾好别人?”
  杨筱光站起来,她很无力,她无法扭转父母的想法,甚至她自己都无法给予自己的人生一个准备的交代。
  她说:“老妈,我晓得了,你们不要在说,我很烦的。”
  说完走出父母的房间,空荡荡的客厅里蔓延很好的午后阳光。她和潘以伦走过很好的阳光,她怀念和他一起走过阳光大路的那些天,她还有渴望以后能和他有光明正大的机会,再次走过阳光大路。
  阳光实在太好了,杨筱光往沙发上一躺,就在阳光底下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里并不痛快,自己在跑八百米,可跑道没有终点,她累得很,又停不下来。
  杨筱光在梦里说:“我怎么还是找不到边?”
  一怔就醒过来。
  天微黑了,杨妈在厨房摆开家什做晚饭,杨爸坐在厨房外边,披了单衣,两老絮絮说着话。
  “她倒好,一下睡过去,也不知把我的话听进去没有。”
  “随她吧!孩子大了管不住。”
  杨妈一丢铲子:“你管不住我管。”觑眼瞧见杨筱光醒了,气又上来,“就怕人拉你走你不走,鬼搀你走你直走。”把门一甩,独自在厨房生气。
  杨筱光望望杨爸,杨爸望望她。
  “阿光,你再想想。一辈子的事情不好开玩笑的,我们不干涉你,但是也不能见你稀里糊涂。”
  杨筱光问杨爸:“老爸,你当初选择老妈是为了什么?”
  杨爸沉吟了,半会,不答。
  杨筱光说:“爸,我知道你和老妈的意思。”
  杨家的晚饭在沉默里进行,三个人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吃,气氛压抑。杨筱光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了电视机,将声量扭的很小,漫无目的地看着新闻,一边看新闻一边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八点,她偷偷摸摸从房间里摸出来,小心关好门,逃下了楼。
  到了“午后红茶”,差不多是九点了。她推门进去,迎面就撞见了老板。老板老熟人似的同她打招呼,讲:“楼上有个包房。”
  她就明白了,可不大好意思,别扭地笑笑,算是客气地招呼。
  这老板也是奇人,什么都不问,随她上楼。
  进了包房,果不其然,潘以伦就在里面。他正侧头望着窗外,外面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车河停着,他的表情也停着。
  杨筱光走过去,看着他把头转过来,她的第一句话说:“我要向你道歉。”
  潘以伦伸出手,她把手交过去,他的手压住她的手,辗转在彼此的手心里。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湿湿的,都紧张,都彷徨,都不知前途该向何处。
  他说:“翟鸣会被送去戒毒所。”
  她说:“希望他会和你一样,重新开始。”
  潘以伦逐渐紧握住她的手,他的表情并不轻松,重重的心事,无法纾解。
  杨筱光叹口气:“今早的报纸。”
  “公司里说会找解决方式。”
  “这也是我的错。你已经快要成功了,不可以让你的努力白费。”
  他微微一笑:“现在的我,自己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前途。”
  杨筱光揉揉他的发:“七年,是很遥远的。”
  潘以伦的面容平静,在昏暗的夜光下,婉约而难测:“七年里,你要稳定的工作,要买房子,要结婚,还要生孩子。”
  杨筱光低低地说:“这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年龄里要做的正常事。”
  潘以伦深深望牢她,目光无辜,亦有难舍。
  杨筱光也深深看他。
  她对这个男孩的喜欢,能够达到何种程度?她自己都摸不透。未曾经历的感情,似乎是很了解他的,但他压抑着,她也一样。在现实面前,都亦步亦趋。
  感情这样复杂。
  他们之间,无法做到互相保护。就是如此无奈。
  潘以伦不知道自己的无奈,杨筱光会不会知道。在与她约会之前,他和潘母恳谈了三个小时。
  杨筱光一直去医院探望潘母,他是知道的。心里曾为此深深悸动,他可以看见她在回应着对他的爱。
  潘母说:“我还记得当年的杨老师呢,他们家的孩子是好孩子,踏实本分,而且清白。以伦,他们家和我们家,不一样。她的路和你以后的路不一样的。”
  潘以伦坐在母亲的床边,他的面前有新的广告合约,还有今早的报纸。机会和危机一起来到他的面前,而他,只有面对母亲的时候,会发觉,他真的走不掉,无法摆脱。“云腾”的秀和广告的预付款已经入帐,饮料广告的报酬也结清了,所有的钱可以支撑母亲做几个月的透析。
  潘母说:“房子的首付款你都付不起,不知道在这个圈子里还要做牛做马做多少年。”
  他想,做牛做马?还不至于,但他一直在低头,不断妥协又妥协。
  经纪人和他签合同时就告诫:“要懂得合适的炒作,有效的绯闻是提升人气的优选办法。”
  他的绯闻出来,杨筱光是不开心的。
  潘以伦拿着合同,其中还有一条条款:合同期内,需慎重安排私人感情。
  这么冷冰冰的一句话。
  潘母说:“等你买的起房子了,人家女孩子的青春也被耽误了。”
  他一直争取的最终结果,最怕得到的是这样的未来。他反而不确定了。
  潘以伦对母亲说:“有些东西我能掌握的,我会去做,妈妈,我知道什么最重要。”
  他是知道的,他和杨筱光之间的那道鸿沟是什么。
  这才可怕。因为他明明白白在害怕一些东西。争取了很多,结果必然还需要再去面对。
  潘母说:“你们面对困难根本都没有办法应付,你这次赢还是靠了爸爸。以伦,你是好孩子,一直这么拼命,可是你负担太重了,这是妈妈不好。在这个社会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你左不靠人右不靠人,可是最后还是要靠别人。真正的麻烦,你们怎么去解决呢?”
  潘以伦看着病房走廊里的灯一亮一暗,像比赛前舞台上的灯。在于他,都是未卜的。
  “千万别对女孩说,要她等你多少年。年轻人变数太多,你不能让人家姑娘女孩等。”母亲就伏在他的肩头说这样的话。她很累了,经年的家庭负担,还有病痛,让她在疼痛里比任何人都清醒,“你不可以欠人家这么多的情。”
  病房外的灯泡“啪”地一声灭了,立刻又检修工闻声赶来。只一会,灯又亮了。
  母亲交代说:“做男人,应该能担当。适时的担当,比盲目的担当更重要。”
  潘以伦眼前的杨筱光,仍然傻气地笑着。
  她犹豫了多久?挣扎了多久?她本就是简单的人,是他将她的生活造出那样多的烦恼。
  潘以伦看着她说不出话。
  杨筱光也对这种沉默不自在了,她嘻嘻一笑:“以伦,这里的老板对你真不错。”
  潘以伦微笑:“我教了他很多调制茶饮料的方法。”
  “你总是很能干的。”杨筱光依旧笑嘻嘻,她想,他们认识这几个月,她了解他多少呢?他很多故事,她是知道的,也被她出卖了。她想要让他赢,可是更怕他会不快乐。
  她苦恼地看着他:“不过一瞬间,已经翻天覆地。事情竟然这样复杂。”她用手背支撑着额头,额头凉凉的,手背也凉凉的,互相温暖不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了?”
  潘以伦坐到她的这边来,拥抱住她。她的气息有种苹果般的甜蜜,他不想放开。
  她问他:“以伦——”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口。她知道他有一种坚持,是他的骄傲,她就怕打破这种骄傲。
  她就在他的怀抱里,应是很近,忽而又很远。她与他,从来都是不明不暗,中间隔的东西太多,原来,现实这样容易让人折堕。
  杨筱光的心,揪成乱麻。她想,她是个气球,被针一戳,就泄气了。
  这个时间遇到这个人,不知道是错误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还是对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
  潘以伦就这样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他想,杨筱光这样的女孩,应该轻松地谈恋爱,轻松地组织家庭,不应该烦恼于未来,挣扎在一段前途未卜的感情世界里。
  他目前都看不到前途,遑论让她先去看。
  女孩等不起,他知道。
  他几乎自嘲,撇一撇唇。
  这就是现实。
  后来,杨筱光就仰躺在潘以伦的腿上,两个人望着窗外的星空。繁星点点,世间热闹。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不愿意多想了,又都在想什么。
  杨筱光想,一般小言里,女主角应当是遇到发达后的男主角,这样烦恼会比较少,有的也是作者洒的狗血。可是偏偏生活不这样演,小说照进现实,完全谢绝缠绵,一刻半刻,就要宣布现实残酷。
  他不是梁山伯,她也不是祝英台。他们只是芸芸众生里的男女,在脆弱的空间里,彼此挣扎。
  潘以伦俯身轻轻亲吻她。
  她说:“以伦,我要是做了让你不愿意做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孔,他说:“如果是这样,说明我做的不够好,才会让你为我担心。”
  他说:“杨筱光,我们以后就开一间面包房,或者奶茶铺。”
  “我愿意做个体户。”
  外头的路灯忽明忽暗,天色寸寸黯淡,杨筱光和潘以伦的脸也黯淡在夜色中。
  他们的心里都忐忑,可毕竟都把话留了一半。有这样的共识,承认起来,并不容易。
  杨筱光把话说出口,笑不由收了,鼻子一酸,眼睛立刻迷蒙。她别过头,只觉得此刻是在幻想。


56.  你叫我这么感动

  到了九月初上,这个城市的太阳仍旧热辣,太阳底下的人依旧忙碌,只是有的人精神不济。譬如杨筱光。
  她最近的状态不大好,话也少了许多,不过还是能好好把份内的工作做好。
  她提出的VCR情节最终被用在了危机公关上头,构思也得到电视台的首肯。
  何之轩把杨筱光叫进办公室:“你可以把相关联系人的联系方式给我。”
  杨筱光几乎要感激领导的体贴,她最近一直怕,怕和老李潘母联系的工作又掉到她的头上。自从上一次被潘母开诚布公的这样一说,无端端心里头起了一座大山,她忽然就没有勇气去翻越这座大山看后头的风景。
  她没有同潘以伦说这件事,这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心里没着落。她都要找不到北。
  “我亲自和他们联系。”何之轩说。
  杨筱光说:“领导谢谢你。”
  何之轩问她:“要不要安排年假给你?”
  杨筱光答:“领导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就安排,不过我接项目是没有问题的。”
  “‘云腾’会参加秋季的服装博览会。”
  “我知道了,我和李总联系做展台的事。”她对着何之轩微笑,也像对着自己微笑。
  何之轩笑笑,手机响起来,杨筱光退出去了。
  电话是方竹打过来的,这时正是阳光最好的午后,何之轩走到大扇的落地玻璃窗前,城市像一座铁铸的森林,被光照的很暖,一切都是能柔软的。
  他的声音也温柔,问电话那头的她:“又去哪里了?”
  “我和爸爸这两天住在坝上草原,青山连绵,天空很蓝,半山腰有成群的黑山羊白山羊,黑的像墨,白的像雪,但是山腰之间光秃秃,草木并不茂盛,我真怕它们没食物好吃。玉米地原来比我还高,我摘了一只玉米棒子,结果农民伯伯家里的狗叫了,他们人很好,把玉米送给了我。”
  方竹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对着他说话,不再期期艾艾。他可以想到她水样的面容,带着浅浅的笑,还有一星半点的羞涩,就像当初初见的模样。她跟在他的身后走,走错了方向,却并不害怕。
  “昨晚,爸爸和农民伯伯喝了农家自酿的高粱酒。他说很久以前在黑龙江当兵的时候喝过,这滋味几十年不变。他说你的酒量很好,惯能深藏不露,虽然喝的耳根红了,其实是不会醉的。何之轩,我竟然不知道。”
  何之轩还是笑着:“还有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没有错,何之轩,你能给我机会改过自新。”
  “方竹,你总把事情想象得这么严重。”
  “不,没有,何之轩,有些事情是我想错了。这些天陪着爸爸,我才发觉爸爸多么希望有我这个女儿在身边陪着喝酒、下棋、旅游、和老朋友老战友见面。我以前都不知道。前几天在北京,他看老战友的时候,那位伯伯说我长得像妈妈,他高兴得眼圈都有点儿红了。我现在除了被人家夸我长得像妈妈,实在乏善可陈。何之轩,我差你这么多。”
  何之轩把手张开,贴在温暖的玻璃上。这样从头到脚,都沐浴在阳光里,是一种睽违已久的温暖。好多年前,她在QQ上用直率的话,告诉他她的感情苦恼,他看着那些透出青涩的肉麻的语句,也有这种别样的温暖。
  “许多事情是我想的太过了,做的太过了。何之轩,我去看了爸爸妈妈的墓碑。我向他们忏悔,真的真的对不起他们。我感激他们,我这一辈子能做的,就是——”
  她在沉吟,也许是害羞的。何之轩唇角上扬,等着那个多年前一往无前的方竹,再次对他说同样的话。
  “就是,何之轩,我会好好爱你的。”
  他叫她:“方竹。”有低沉的余韵,可以叫到她的心里。他们都在回味。
  他说,“有空多和杨筱光通通电话。”
  方竹说:“请你多帮她。”
  这样一个人,连她的朋友都是可以关顾的,没有什么不能依靠的。方竹握着手机,仿佛就能握住他的心。
  此去经年,幸好一切未变。
  VCR在何之轩的主导下,很顺利地得到潘母和老李的认可,潘以伦的经纪人更加求之不得。再开沟通会议时,老陈问:“是不是需要告知潘以伦?”
  何之轩望一眼杨筱光,杨筱光说:“先拍吧。”
  大家都明白意思了,接下来的就是实际行动。凑巧的是电视台在周三多加了一期拉票特别节目,正好可以放这样一段VCR,让本来欲在总决赛上放的片子提前向公众展示。
  老李忐忑,不住追问杨筱光何之轩,会不会再出纰漏。潘母必然也是担心的,杨筱光只得通过老李安慰:“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一次一定不会出纰漏。”
  这回说话时候,老李的女儿李春妮也在,她在VCR里露了一个小脸,是何之轩的意思。她向她的同龄人们描述出一个关爱小辈的大哥哥形象的潘以伦,一定能感动小粉丝们。
  李春妮狐疑不定地打量着杨筱光,突然就对她说:“为什么你不对记者说你们根本没有谈恋爱呢?”
  老陈也看住杨筱光了,老李赶忙要女儿住嘴。
  杨筱光一愕,垂首,老陈后来找她嘀咕:“如果你开一个口,说记者诽谤,也会有不错的效果,毕竟目前没有人表示对这一系列事件负责。”
  杨筱光没有接翎子。
  何之轩正看好毛片,叫住老陈说:“这两段都不错,帮电视台那儿按原计划剪辑,今晚赶出来。”
  老陈叫苦不迭,杨筱光得以解放。
  她和潘以伦又恢复了每日的短信传书,依旧是关于衣食住行的琐碎事件,仿佛是要藉此忘却之前心里的障碍。他们绝口不提那天晚上彼此间快要坦陈出来的无奈。
  杨筱光对潘以伦说:“真的,我建议你以后开间点心铺子,现在性价比高的点心铺太受欢迎了。大众点评网里高级连锁餐饮店分数都要高。”
  潘以伦就答:“我听你的,你说铺子叫什么?”
  杨筱光说:“人家叫午后红茶,我要叫梦到内河。”
  “别人会以为是咖啡馆。”
  “有腔调吧!”
  他们晚上在各自的床头,听了那首《梦到内河》,第一句歌词叫“你叫我这么感动”,杨筱光反复吟哦,你叫我这么感动。
  她想,让她这么感动的潘以伦,看到周三的VCR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对住那一部分的虚假。他一直这么真实地面对她,她却编造了虚假的东西给他,虽然是帮助他的。但她竟能预期到他的反应。
  偶像在歌曲里头唱到“当初的温馨举动,拿来做分手的庆功,令我筋竭力穷,自那日遗下我,我早化做磷火,湖泊上伴你在发梦”。就怕一切都成梦境,他们之间的摇摇欲坠,也许就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缺口。
  杨筱光的胡思乱想,从未如此刻这样激烈。幸亏晚上有方竹和林暖暖两位好友给她讲电话解闷。
  她想,她们是风闻了些东西的,都体贴地不深问。林暖暖十月要结婚了,依旧磨着她做伴娘,方竹现今的身份,是当不了伴娘的。
  杨筱光打点精神说笑话,她说:“开玩笑哦,才一个月不到,我哪里能瘦到穿小礼服做一个窈窕伴娘。”
  林暖暖说:“不管不管,我有化妆师帮你。”
  这世界上总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
  她又致电远在东北坝上的方竹:“你再婚要不要我做伴娘?”
  方竹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就小弄弄了,不让同志们破费。”
  杨筱光叫:“这怎么行?你们第一次就没办酒,所以彩头不大好,第二次一定要办。算了算了,我牺牲,当你伴娘,你要给我红包啊!”
  方竹大约是脸红了。杨筱光歪在枕头上吃吃笑。
  此刻电视里放着他们拍好的VCR,少教所的教官、老李、老李的一对儿女、潘母全体出镜。这一次是说一个曾经误入歧途的少年后来改邪归正的往事,没有人回避他的错误,但是每个人都诉说他为了走入正途做出的努力。
  杨筱光握着电话,一边听着方竹说话,一边看电视。两边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恍惚。她才突然对方竹说:“竹子,我能理解你。”
  方竹吓了一跳。
  杨筱光说:“我能理解你,当初领导父母出事的时候,你的感受。”
  这时,电视里播到了公安局的画面,画外音是诉说这个改邪归正的少年,面对昔日歧途友人仍旧误入歧途的痛心,和他的深厚友谊。
  杨筱光突然说:“我觉得我真卑鄙,我这样和发死人财有什么两样!”
  方竹说:“阿光,你别吓我。”
  杨筱光说:“竹子,你说人生怎么就这么多处理不掉的问题呢?”


57.  就在舍与得之间

  杨筱光挂了方竹的电话,仰面往床上一倒,对着天花板咕囔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切是为了他,他该明白。
  电视台开始播广告,不停的脑黄金,让人听了脑子钝掉。她关了电视机,脑子真的瞬间停顿。心里有一种訇然的响声。
  以伦就算因此赢了,也是不快乐的。
  她是始作俑者,他们都是被迫。
  明明是自由的年代,却这样身不由己。
  杨筱光把脸埋在被褥之中,憋着气,紫胀了脸,才深深吐了一口。
  她把手机关掉了。
  后来的三天,他的短信一直没有来。杨筱光也没有发短信给他,好像这样一个伤疤,说破了就不好了。她告诉方竹,伤她的那个人已经落网了。她去公安局做了登记,还预备出庭作证,公安局希望方竹回来后也能做证。她和方竹约定了时间。
  她还向方竹汇报何之轩的工作,短信投票都将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潘以伦的“轮胎”们真的打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人广告语,“云腾”的销售网络预备在名次揭晓后,再做一个盛大的开幕仪式。此时,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最后一个结果,是否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一切都和潘以伦是无关的。
  潘以伦在影视基地的三天,是完全封闭的三天。他看了VCR,回头给经纪人打了一个电话,要求去探望翟鸣,希望经纪人安排。
  经纪人严词拒绝。
  潘以伦说:“我想看他,必须。”
  经纪人不是真的想要软化,他只是发觉,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旦坚持,很难让别人违拗他。
  与翟鸣的见面只有五分钟,潘以伦买了一包中华去探监。翟鸣在戒毒所里,容颜十分肮脏。他以前爱漂亮,此刻此间,完全漂亮不起来了。
  翟鸣看到潘以伦,说:“给你找麻烦了。”
  潘以伦给他点了烟,戒毒所的警探看他们一眼,也就随他们去了。
  翟鸣说:“以后不会再麻烦了,听说他们一个个的都被拘留了。报应不爽这种话真是个大俗话,大真话。”
  潘以伦说:“你要好好的。”
  翟鸣瞅他笑:“你就瞧咱们不顺眼,可总也不说。你个小子!撇了个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就走阳关道了。兄弟被你踩着用一下,没啥!”
  潘以伦把递给他的中华烟又收了回来:“我给你留着,每次一支。”
  翟鸣问他:“是兄弟不?”
  潘以伦只是微笑。
  “小白脸,我当初就应该和你一样去娱乐圈混,窝在古北忒没出息。”
  “你也知道,知道就好。”
  警探进来叫“时间到了”,潘以伦就立起身,翟鸣说:“兄弟没卖硬货,这几年苦一苦,将来出去了要找你。”
  潘以伦说:“好,没有问题。”
  翟鸣朝他先竖一竖中指,再竖一竖大拇指。
  潘以伦走出来,经纪人和公司的车正等在外面,他们走的很迅速,就是怕有人拍了去。
  经济人在车上说:“今晚的决赛,为了吸引眼球,一定有评委问最近的事,记住,你的回答是‘报纸上报导的那件不好的事情是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因此受到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因为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予机会。’记住了吗?”
  潘以伦机械地点头。
  经纪人要他复述一遍,他说的大致不差,经纪人很满意,右手拿出一份合约:“还是有广告商看中你在‘云腾’那边的表现的,这一次总决赛上,你拿不到冠军问题也不大,只要这个问题再抛回观众,让他们感动,这份合约依旧是你的。”
  潘以伦要伸手拿过来看,经纪人顿一顿手,没有立刻给他,他说:“你妈换肾的首付款就有了,多好的机会,小潘,你要珍惜。不要再发生让大伙头疼的状况了。”
  这天的杨筱光,坐在电视机前,看到的潘以伦,就是穿一身银灰色的简单的夹克,很像他们初初认识的时候。他这么简单干净,朴素得似凡人。他站在很多人的中间,像汪洋里的孤岛。
  她听到他在当众认错,说:“报纸上报导的那件不好的事情是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因此受到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因为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予机会。”
  这么漂亮的认错词,立刻就赢得了大众的掌声。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在她看来,却没有一丝的温度。他说:“要从泥地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他说的似乎真的很困难,连主持人都动容了,女主持人擦拭眼角。
  杨筱光难过地关上电视,她想,也许潘以伦都不会再跟她联系了,他们就此成为无言的结局。他们沟通的时间这么少,障碍又这样多。这是一件麻烦事。
  林暖暖都在电话里豁翎子给她:“有时候合适不合适确实蛮讨厌的。对了,我结婚那天,亦寒他们中科院里的硕士博士来不少呢!”
  方竹说:“我后天回来了,带了很多特产,你和莫北请我吃饭啊!”
  都是好朋友,处处为她着想。
  杨筱光表面上笑嘻嘻答应下来,过了这样一个浑浑噩噩的周末。
  到了星期一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比赛的最终结果,不过决定去探望一下潘母。当然一切要低调,她就是想看一眼。
  潘母住的病房外变得热闹了,大束大束的康乃馨一处一处堆放,很多人都想起这个苦难的又伟大的母亲。医院的清洁工根本来不及整理这些充满爱心的花束,倒是有小义工帮忙将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扫干净。
  有个带头的,正指挥其他几个小女孩。
  “把花放在门外就好,不要打扰其他病人,不要给以伦哥哥带来不良影响。”
  俨然小经纪人的模样。杨筱光认出了她是老李的女儿李春妮。
  其他几个女孩都认真扫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有一个拿了一只玻璃瓶子给李春妮:“这里有一千个幸运星,麻烦你放在潘妈妈床头,她的病一定会好的。”
  李春妮接过玻璃瓶,点点头。女孩很高兴,又说:“今天我到QQ群里号召大家再为潘妈妈折一千个千纸鹤。”
  杨筱光想,真好,他是出头了,潘家的情况会得到改善。她在走廊里来回踱了几步,还是无法鼓起勇气。
  李春妮看见她,叫:“杨姐姐。”
  杨筱光不及回避,回头笑一笑。李春妮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走了过来。
  “杨姐姐,以伦哥哥最近很忙,他拿了亚军呢!他要去泰国拍广告了,你知道吗?”
  她是真的不知道呢,被李春妮一说,很惊愕。潘以伦没有告诉她。她一惊愕,小女孩就知道自己说到了七寸之上,颇有些得意。
  于是杨筱光对自己说,你要笑。她扯扯面皮,真的就笑了:“潘妈妈的病还好?”
  李春妮的脸兴奋地涨个通红,说:“以伦哥哥拿了亚军,她很开心。”又加多一句,“我也很开心。”这么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杨筱光没有在意,她点点头,也很开心。他拿了奖,有了粉丝,懂得为他善后。其实还有一点伤心,怎么就一点一点在疏离?
  她向女孩们道别,走出医院。
  有女孩在后面问:“她是不是潘以伦的绯闻女友?”
  “不是,那是记者乱写。”
  “嗯,她太平凡了,我不相信。”
  “我也相信是乱写。”
  杨筱光有点儿恍惚,这些天真的太不着调。她与潘以伦失去联系,整个世界都似乎蒙沌了。
  回头回到了公司,竟然还没有迟到,敲卡时,苏比问:“没睡好?”
  杨筱光从包里拿了镜子照照,眼睛有点肿,于是说:“昨晚游戏打太晚了。”
  怎么人的春风一过去,也就跟着萎靡了。恋爱也真是个势力的东西,你得意时锦上添花,失意时落井下石。
  这就是她的恋爱,两个人的压力两个人承担,还是大到她左右为难,他也许也在左右为难。这么糟糕的恋爱,就怕最后通不了关。
  杨筱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握拳,喃喃:“正太,加油。”
  也如当初,她不断对他说的话。她为他加油,可此时不知两个人是不是加的了油。
  或许城市艳遇,大多无疾而终,命定规律也该如此。是她没有学会该怎么样去爱,她觉得对不起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处理办法。
  他,会不会最终也是放弃了?
  她看着手机,他的短信没有来,自从VCR播出以后,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她的心也像断了线的风筝,就此丧失勇气,连多问一句都会怕,怕答案为“否”,更怕答案为“是”之后,她的何去何从。因,比赛已终结,他们之间再无可拖延的屏障。
  下午有媒体采访何之轩,问他是否已婚,他含笑说是。记者问他结婚几年,他说结婚好多年,以前太忙,最近准备办酒。这是怪异的回答,好在记者见惯各色怪异人等,能理解广告界人士的另类作风。
  只是众同事大惊失色。送走记者,邓凯丝酸不啦叽说:“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何之轩淡淡笑:“太匆促了,准备好了就给大家发请帖。”
  菲利普笑得很和善:“小何,你总是给人惊喜。”
  有人说:“副总太太是不是您钱包里照片上的那位?”
  马上有老油条要求观赏副总太太尊容,何之轩也不生气,就把钱包里的照片抽出来给他们看。菲利普拿过来看一看,眉头蹙了一蹙,马上放开,笑道:“哦,是方记者。”
  老陈乐呵道:“原来一家门。”
  杨筱光凑一凑热闹,但热闹始终是人家的,她还是很快远离人群了,离去之前,她想起了什么事,对何之轩说:“领导,你要买的音响,我知道一家小店里有,那间小店叫‘午后红茶’,不过他们肯不肯卖给你,我就不知道了。”
  何之轩道了声谢,认真记下“午后红茶”老板的电话。
  下班之前,杨筱光接到了方竹的电话,方竹问她:“我终于回来了,今晚聚会不?”
  这是当然要聚的。杨筱光说:“感谢您把时间从领导那里分给了朋友。”
  杨筱光说好,吸吸鼻子,莫名情绪先压下来。
  这晚就是纯粹的好友聚会了,地点定在最近走红的“代官山”。这里处处是光亮的玻璃,照得里头人山人海,繁华人世间,个人立刻变渺小。
  杨筱光是迟到大王,她到达时,方竹和林暖暖都等了半个小时。三个人都饿了,可是菜色并不理想,色拉太冷、牛肉丸太淡、猪扒饭太软、鸡翅最后没有上。
  杨筱光直接抱怨:“啧啧,竟然还能这么火,一堆败絮在其中。”
  林暖暖点了“黄山”,鲜黄的芒果冰沙垒成的山,方竹笑她:“你还吃甜品?不是一直在为婚礼节食?”
  林暖暖说:“哪里忍得住?这是口腹之欲。”
  杨筱光瞅瞅大幢的“黄山”看着就累,吃的更加无精打采。
  方竹说:“你的状态没有调整到正常频道。”
  杨筱光勉强挥舞银匙:“我在学习做个冰山美人。”
  “你又何必呢?让自己这么辛苦。”方竹对住她叹气。
  杨筱光埋头在“冰山”下,周围太嘈杂,她想装作听不清。有个成语叫作“一语中的”,杨筱光努力要在两位好事近的好友面前保持一向的喜庆气质,可是对着好友欲言又止的目光,她的眼睛就忍不住酸了。
  林暖暖递过来一张纸巾,让杨筱光捏成了一朵绢花,吸了泪,揉成团,像她自己湿润的心。
  杨筱光说:“我从没这样过,真的,怎么就这么难受呢?”
  方竹又要了一包餐巾纸,说:“别哭了,大庭广众之下,你知道自己多失礼。”
  杨筱光又胡乱擦了脸:“你们也知道这里的东西有多难吃嘛!你们的老公怎么就不给你们多一点花用,咱们好去金钱豹或者喜多屋吃海胆啊!你们都有人养了,不能带我去高级点的地方啊!”
  好吧!一出悲剧变喜剧。两个好友都没有忍住,林暖暖要捏她的脸,方竹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后来是好友们一致要先送她回家,在她的家门口,林暖暖说:“阿光,你是个痛快的人。”方竹说:“我想我之前不该和你说的多的,但是你真得放开一点,别把自己收太紧了,你不是为其他人活着。”
  杨筱光心里充满感激,拼命点头,与好友道别。她在小区里静静走了几圈,心中爽净了些,才回到家里。
  杨妈正在看娱乐新闻,她回来的当口,看见了电视里放到潘以伦的身影。杨妈来不及换台,见杨筱光迟疑又勉强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她也只好勉强说:“这孩子确实长得好。”
  电视里的潘以伦正在泰国赶拍那则广告,记者去探班,问他是不是会压力很大。他说,就想快点拍完,可以早点回医院照顾妈妈。
  杨妈再叹:“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她是看了那期VCR了的。
  杨筱光终是背着杨妈进了卫生间,用笑嘻嘻的声音道:“老妈我要吃水果。”
  等杨筱光梳洗完毕,杨妈将削好的梨摆在客厅的饭桌上。杨筱光信手捞了两片丢进嘴里,甜汁流到心里。杨爸杨妈锁起了房门,在里头窃窃私语。
  她不打搅父母隐私,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开电脑。
  最近她都不上公众论坛,就在小说网站乱晃,看一堆现代言情小说,感受一下让人七痨八伤的言情世界,把餐巾纸哭掉两大包,还无聊地搜索出作者的博客,匿名留言大叫“后妈无良,实在可恶”。


58.  终于识得爱滋味

  之后的半个月,杨筱光在公司里不停开会,大多属于庆功会。
  “云腾”的销售网站上线后,业绩一片飘红,项目组里人人拿项目费拿到眉开眼笑。各同事的身份也略有变动,老陈荣任创意总监,何之轩转正成为“君远”总经理,企划一部的头头变相升为项目经理,梅丽如愿以偿做了“君远”下级影视制作公司的艺员管理部经理。
  一切都挺好的。
  何之轩最近不太忙,经常早退,大家能理解他新婚急着装修房子。
  杨筱光问方竹:“你们领证了?”
  彼时方竹已经复职,专心调入社会版,她回答她:“还没有,等房子装修好。”
  杨筱光笑:“那我可以去你的新家了。”
  方竹说:“可不是,这一天真不容易。”
  可不是?真不容易。
  当年的方竹和何之轩结婚多艰难?一个小亭子间才九个平方米,朋友们来吃个火锅都能拥挤成一团。时间是时代变迁的最佳良药。
  最近朋友们常常伴着她逛街,林暖暖和方竹正向住家妇女靠拢,逛百货公司不是看男士用品就是看床上用品,看得杨筱光百无聊赖,只好用手机打俄罗斯方块。
  有一次在按摩器柜台旁,三个人竟然遇见了菲利普。杨筱光诧异,向这位又失踪许久的老总打招呼。他正在挑选合适的按摩椅,看见了她们,客气地笑笑,说:“你们看看哪一部比较好用,以后我有时间长用。”
  方竹也笑笑,大约是最近看多了这类家庭用品,倒还真说的出几分名堂,和菲利普简短交流了几句,推荐了几个牌子,菲利普笑:“我快要回香港了,恐怕吃不了你和何先生的喜酒了。”
  方竹说:“没关系,我们给您寄喜糖。”
  菲利普走后,杨筱光说:“领导把他们的关系处理得真漂亮。”
  她和方竹相视而笑,何之轩处理得漂亮的又何止只有这一层关系。
  方竹想要说什么,叫她一声“阿光”,后来想想,又不说了。
  菲利普是过了两天才回了一趟公司,这一次穿着绅士又体面,一套意大利的手工西服,怎么看都是利落的。他先去他的旧办公室收拾他的物件。一只大纸箱子里装了陈年旧物,要一同和他退出这里。
  然后又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向大家道别。每个人都客气又热络,仿佛十分难舍,但是待菲利普背影消失后,又迅速做回自己的事。
  老陈整理了物品,准备搬进何之轩原来的办公室,何之轩则迁入菲利普办公室。一切就是如此简单,又恢复了平静。
  杨筱光帮着老陈捧文件,老陈讲:“每个人都会跌倒,跌倒之后只有自己才能帮自己爬起来。老菲走的委屈,赚的可不委屈,另立一座好山头。”
  杨筱光一下融会贯通,把点点滴滴的讯息排列组合起来。
  “老总开公司了?”
  “算小何厚道,给他介绍了好生意,帮上头的董事会送走了他,公司省了一笔补偿金。”
  “他为公司服务多年,何至于此。”
  “时也势也。”老陈忽然压低了声音,“小姑娘,你的同情心真的别乱用。你以为你和潘以伦那点芝麻大的事是谁暗地里传给媒体?无巧不成书,他把稿子挂到何太太手里去。大家都说他为公司服务十几年,老东家易主要换将无可厚非,他临了做事不干净,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杨筱光冥想很久,才说:“每个人都有难处。”
  老陈拍拍她的肩,看起来憨头憨脑的老实样子,已稳稳当当坐进了总监办公室了。
  回家的路上,杨筱光觉得腿脚不够灵便,抬不起来似的。走过淮海路的路口,原本放金城武碧欧泉广告的大屏幕换了新片子。那也是她的工作成果之一,清晨的黄浦江边,运动的男生,飘逸的白衬衫。
  路人驻足在看,说:“帅。”
  她想,前途无量。
  这幅画面上有风平浪静的黄浦江面,她看一看,实际上她的心里波涛汹涌。
  红灯灭,绿灯亮,人群热热闹闹川流,她这边却寂冷。
  舍和得,犹如辩证题。
  他们都在舍,他们为了得。来来回回,并没有弄清楚,什么是“舍得”。
  明明是不舍得。
  她想,也许我们都懦弱,我们都怕受伤害。抬头走过城市里的钢筋水泥,发觉简直锐利得超乎想象,钢筋水泥下的感情,飘渺得近乎模糊。
  杨筱光的心里起了一点锐利的痛,向尖顶的城市建筑,扎向天空。
  她的生活就此渐渐一团糟,如果这样无言地分手,也许正是都市人感情的正确归宿。她太需要勇气了。
  杨筱光再一次去见了潘母,这一回是老李来诚意邀请的。他说:“以伦妈妈说要谢谢你的照顾,你们单位对以伦老好的。”
  杨筱光意识到些什么,她想她大约是要去面对的。
  潘母又迁到更安静和隐秘的病房里,有两个护工轮流照顾。听说医院对肾源正在积极联系中,颇有些眉目。
  这样很好,操劳的母亲需要妥善的照顾。
  杨筱光走进病房时,有点踌躇。但潘母已经看到了她,第一句话就是:“杨小姐,请你不要怪以伦。”
  杨筱光笑:“阿姨,您好。”
  潘母指挥着身边的护工给她泡了一杯菊花茶,菊花大约是杭白菊,又白又香。杨筱光就说:“好香。”
  “以前在家里自己晒的菊花,比外面买的干净些。”
  “阿姨你如果开茶馆,一定生意不错。”杨筱光笑着说。
  潘母也笑:“我以前做过小生意的,以伦放学以后也常常来帮忙。”
  乍一听到他的名字,杨筱光只是沉默不语。她擦着白瓷杯子,热的水气,凉的杯子,节奏不同,不合衬。
  潘母又说:“以伦做的不好。我希望以伦没有影响到你,他也不应该影响你。你什么都好,不该受到影响。”
  杨筱光喝了茶,热的,身体暖了点,随意地笑笑:“阿姨,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其实没有什么的。”
  潘母诚恳说道:“他以前不学好,念初中时就经常打架斗殴,还交了不好的朋友,在公安局没少留案底。这一次比赛有惊无险,是你们帮忙的。”
  杨筱光听到这样的话题,一阵黯然。
  “阿姨,以伦会越来越好,他懂得分寸,对朋友也好。好人有好报。”
  潘母就笑了:“是啊,得来赚钱快的工作费了他九牛二虎的气力。他最近忙,公司限制也多,没有以前自由,做什么都不容易。他现在自己心里也清楚了。人的力量才多大?处处给人限制罢了。人在屋檐下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头。”
  杨筱光暗叹,这位母亲这么自卑,生生划开一道鸿沟,她黯然说道:“我知道的。”
  回家的路上,杨筱光一直在忏悔,她人品积攒得不够好,谈个小恋爱竟然还有那么多不安定因素,赛过樱木花道的篮板球。
  她突然就害怕,害怕也许就此没了后来,一切就此终止,成为她人生的一个片段,她的廊桥遗梦。
  可是潘以伦怎么想的?他都没有短信。
  杨筱光回到家里,从衣架上翻出潘以伦很久以前给她披挂的那件西服。那晚很尴尬,他的西服遮盖了她的尴尬,她把西服一直留着,之前是忘记还给他,如今是睹物思人。
  她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条短信给潘以伦:“正太,你倒是给我个定讯儿。”


59.  让爱成全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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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筱光还是带好一脸的灿烂笑容回家,到了家里,杨妈惯例做了好菜招呼着。最近她像一只锯嘴的葫芦,不像其他日子那么叽叽喳喳。
  一家三口吃饭,难得沉默是金。
  晚饭结束,杨妈嗫嚅着想要说什么,被杨爸一把拉住了。
  杨筱光心里内疚,帮着杨妈收拾了碗筷,并洗了碗。杨妈站在一边瞅着,纳罕:“最近做家务手势不错啊?”
  杨筱光说:“那是,都奔三的人了,哪能自己照顾不好自己。”
  杨妈听了唏嘘,没有接口。
  做完了家务,一家三口围着电视机看特别正经的财经台。杨筱光说:“我们副总,不,我们老总上广告人谈话节目了。”
  杨妈问:“就是方竹以前那老公?”
  杨筱光点头,杨妈差点就说,别人运气怎么就这么好,被杨爸一个眼神给制止。
  杨筱光其实在想,竹子等了这几年,偶然皆为必然。
  上节目的何之轩收拾得自己山青水绿,一副都市精英的模样。他和煦而有度地回答主持人的问题,说到他的生活,他这样讲:“年轻的时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那不一定正确。人生是不断前进不断调整方向,如果你身边的人能够包容并且等待,总有一天你会选到正确的方向。婚姻也是如此。”
  主持人听了很动容,说:“那么何先生的太太一定选到最正确的方向。”
  何之轩含笑,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是对生活最佳的诠释。”
  杨筱光听了怅怅地,看着父母也是听住了样子。她悄悄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开了电脑,上论坛看帖子。论坛有人发短信给她。
  “潘以伦的专属论坛成立了,欢迎轮胎们捧场。”下面附了一个地址,原来是潘以伦的粉丝发来的。或许因为她顶过好几张关于潘以伦的帖子,资料就这样被筛出来。
  杨筱光点去了那个网站,门户上是用他的靓图做的flash,灵动的英俊男子,各种不同的角度。她贪看了够,才找到“enter”键。这个小论坛叫做“幸福摩天轮”,人还不多,她是第18个注册的,赶了个早。
  她想,太早,是幸运,但会不会是不幸?
  注册完毕,去报到帖子里还有礼物发,是做粉丝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跑去泰国私下拍的探班照。他披着外套,坐在沙滩的荒漠处,乘着短暂的间隙闭目养神。角度很好,阳光打下来,是他最英俊的侧面。
  杨筱光想,粉丝比自己有行动力,至少她不能追到泰国问他一个究竟。
  她保存好照片,又拿出自己同他的一次性成像的相片,对比一下,低呼:“原来正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比较丑。”
  人有许多面,杨筱光想,她还不够能完全了解他。
  她的手机上,依旧没有他的短讯,而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自己的心情了。
  但日子仍要过下去,让杨筱光稍微开心的一点的事情还是有的。她的工资单上面的数字有了调整,她揣好工资单,莫名想起一句话——“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这句话立刻被人证实,设计部小王打趣:“恭喜发财,存好嫁妆好嫁人。”
  她也立刻被得罪了,脸一沉:“男人嘴跟饭泡粥似的。”
  林暖暖的婚期定下来,方竹通知她晚上一同陪林暖暖挑婚纱。杨筱光问她:“你的新房子我也要看。”
  方竹说:“我自己还没去看过。”
  “简单,问领导拿钥匙呗!”
  她才说完,看见门口浩浩荡荡走进来一群人。被人围在中间的那一个,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一个。
  杨筱光有些恍惚,以为发了白日梦。
  潘以伦在很多人的中间,众星拱月似地走进来。他的外形经过打理,星味益重,有了雷厉风行的气势。以往的他,固然俊美,但眉宇之间的郁郁总是在的。男人得了事业,就会有些许改变。
  杨筱光仿佛不太认识他了。他就这样消失了这一个月,长得似乎有一年。结果又这样出其不意,丝毫没有预兆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气闷,还有委屈。狠狠瞪他。
  潘以伦看见了她,她还是以前的那副模样,不曾有丝毫改变。
  这一个月他就是忙,忙着拍广告,忙着和公司周旋。母亲的肾源有了着落,公司压着广告款没有一次下发。
  他处处被掣肘,母亲说:“你没有能力让人家女孩子安心,干脆就放手。”
  这一条路,他不可再退。
  她告发了翟鸣,对他这样内疚。他与她之间,隔着这么多的琐碎。
  母亲简单直接,说:“你们还是分手比较好。”
  他想她在她的父母那头,必然也是得到同样的压力。
  还未正式开始,他们之间,横亘着这么多的问题。他皱紧眉头。
  杨筱光隔着人群望着他,他原本待她这样赤诚,如今也是不一样的了。他们都在迟疑。这么些天,她该想明白的。他比她沉稳得多,可在她面前怎么就能丧失全部冷静?当他的冷静全部回来,原来她这么心不甘情不愿。
  想着,杨筱光低头,摸了苹果出来,咬一口。她知道潘以伦必然会走过来,她就抬头对她笑:“帅很多,朝万人迷方向发展了哈?”
  潘以伦抬一抬手,似要扣她脑门,又放低半寸,卷起食指,轻轻一弹,正中她的额。
  杨筱光吃痛,但不作声。两两相望,颇多无奈。潘以伦说:“我——”他想,怎么说呢?说“对不起”吗?他对她说过太多对不起和谢谢。
  那边他的新任小助理叫:“潘少,半小时后电视台节目紧急!”
  他应一声,又看她一眼,往前走,停下,再回头。正迎上她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的眼神。杨筱光是慌忙转开的,这么不合时宜的再相逢,千言万语也不好说。
  他们终究缺少时机。
  杨筱光食之无味,苹果也搁在一边了,直到锈了,才知不可吃,只好扔进废纸篓。起身去茶水间倒水,里面正有人说话。
  “那情形倒像是真谈过。”
  杨筱光驻足。
  “平时看着跟傻大姐似的,怎么就勾搭上了小帅哥?”
  “人家会看上她?给点甜头她就当真了吧!没见过世面的丫头。那圈子里哪里有好货色,怕保不准就失财失色。”
  杨筱光捧了杯子走进去:“水热了吗?”
  两人骇异,都是女人,杨筱光随和地笑笑,倒了热水,回到自己座位上。额头上还在痛,他的力道不大不小,但足以令她痛。
  那小子存心报复的,后劲绵长。
  潘以伦在她的手机上回复了消息,他说:“手机被他们留在国内,要用公司给的。我不想用公司的手机给你发消息。”
  过了一会儿,又来一条消息,潘以伦说:“我已经想好了,小姐姐。”
  至此无讯了,也许他在忙。他想好什么了?杨筱光想不通。
  晚上,杨筱光和方竹陪着林暖暖在婚纱店里,林暖暖把婚纱一换,幸福小女人如梦如幻。林暖暖的妈妈贺苹从澳大利亚回来,亲自陪同女儿试婚纱,脸上满足得也如梦如幻。
  汪亦寒换好了新郎西服,站在林暖暖身边。一对璧人,外加心满意足的母亲。
  方竹语塞:“这应该是妈妈最欣慰的时刻。”
  杨筱光捏捏她的手,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的妈妈也会欣慰的。”再一摊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像我,怎么也不能让我老妈欣慰。”
  这一下换方竹安慰她:“你最大缺点就是妄自菲薄。”又招呼林暖暖,“等等来我新家看看房子,我也是第一次去看,今晚陪我住一夜。”
  后来是汪亦寒送她们去了何之轩在世纪公园那头买的新房,何萍也说让她们小姐妹聚聚,自己不打搅了。结果就是三个人又像小时候手拉手上学一样,跑进小区,十分疯疯癫癫。
  这是杨筱光第一次进这间她闻名已久的“何副总的新房子”,三室两厅双阳台,采光良好,再无亭子间的阴暗。
  亮堂堂大客厅的一角,摆着一台落地大音响。一开门进去,方竹明显就愣了一愣。
  杨筱光捅捅她:“你都不认得自己家了?”
  方竹笔直走到那台音响前面,轻轻抚摸。
  林暖暖上前看一眼牌子,咂舌:“是FM Acoustic?"
  这是杨筱光知道的缘故,她望住方竹微笑。
  方竹失神片刻,把手轻轻搁在音箱上头,极像缅怀什么。
  她说:“以前结婚的时候,爸爸送了这台东西给我们。”
  林暖暖很直接地说:“那时候是伯伯在刺激你们。”
  “年轻的时候,常常自不量力,还会自以为是。”
  “好在领导把该找回来的东西,全部一样一样找回来了。”杨筱光弹一个响指,说,“这才是圆满的结局。”她往房间里一转,简单的装修,但处处都符合家庭的温馨气氛。想不到何之轩会有这样的心思。她走进一间房,里头还没有什么家具,就简单放了一只衣橱,但墙面上刷着熊猫吃竹子的图案,非常可爱。
  她说:“这图好眼熟。”
  林暖暖也跟着进来了,说:“刷的这么好玩儿,要当婴儿房吗?”
  方竹没有走进来,她在客厅的桌子上摆家什,准备开宴烧火锅。杨筱光纳罕:“刚才都没有去超市,你哪儿买的啊?”
  “冰箱里放着的。”
  “领导真是二十四孝老公。”
  方竹只是笑。今晚她的笑,让杨筱光格外羡慕。
  后来三个人好朋友就胡乱地吃了火锅,还开了几听啤酒,絮絮说着话。方竹和林暖暖说的最多的是规划好的婚后生活,都不是以前不着边际的随便幻想了,把生活具体到生活费怎么划分,父母怎么安排,未来的孩子怎么规划。
  杨筱光只是听着,她没有什么插口的地方。待她们两个人说了一阵,一致都看向平时话最多的她,她才说:“我很寂寞,因为你们都嫁了。我也很高兴,因为你们都嫁的很好。”
  林暖暖握过她的手:“你要相信是你的就是你的,总能等到。”
  等待是个深奥的难题,但朋友总是贴心的。杨筱光心里感激。
  这一晚三个人是睡在方竹和何之轩的新房里,又说了很久的话,好不容易林暖暖和方竹才陆续入睡。杨筱光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起来上厕所,发觉方竹也醒了。她走进了那间画了熊猫的房间里。杨筱光听到她在打电话。
  她说:“何之轩,我爱你。”
  很夜了,人都是微醺的,缠绵的睡意削减白天的烦恼,也露出真情。杨筱光听到方竹拿着手机说了很多肉麻的话,她的口气温婉,说出来也是缠绵的意思。不知道那头的何之轩听到是怎样的表情,可她听着都感觉幸福。
  这是她最近一直思考的一个词。
  她回到床上,林暖暖翻一个身,也醒了。
  杨筱光问她:“这个城市里怎么还有那么多剩女呢?”
  林暖暖说:“因为泰半女子都挑剔。”
  杨筱光撅嘴:“我不挑剔。”
  林暖暖“嗯”了一声:“阿光,你不挑剔,你是太认真。”
  这时候方竹也摸了过来,三个人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半梦半醒的,杨筱光感觉方竹似乎推了推自己,她的声音低低的,说:“我的同事昨天找到刚回来的潘以伦做专访。”
  杨筱光猛地醒过来,她的一点心事,还是被好朋友捅破。
  “他说只想踏实工作,认认真真多拍几支广告。同届其他几个,一直在找走穴机会,他在其间倒显得最淡定。也许淡定并非好词,他差一口气。”
  杨筱光听着。
  方竹说:“他的意思,并不是太想红。现在的娱乐圈,人气是浮云,过得这些年再无出挑作品,还是会沉下去。他开玩笑说,以后想开一间茶馆,做小本经营。阿光,我终于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他是一个淡定的孩子。”
  “是的。”方竹笑了。
  杨筱光也笑了,她的手机响了一下,为了不妨碍好友休息,她立刻接了起来。
  那边的潘以伦说:“杨筱光,现在可不可以出来?”
  杨筱光左看看右看看,四周一片黑暗。她说:“我睡觉了。”
  “杨筱光。”
  她叹气,说:“我就来。”
  方竹笑了一声:“帮我带好门。”
  杨筱光挺无奈的,穿好衣服,临出门前照一下镜子,似足一个女鬼。
  潘以伦是开着一辆QQ来到他们约定的路边,QQ还是绿色的,和他当初开的POLO一样滑稽。
  潘以伦将车门旋开,说:“上车。”
  杨筱光废话:“我的天,你真跌份。”还很夸张地做一个手势。
  “上车。”帅哥的脸沉下来,杨筱光素来欺软怕硬,夹着裙子就上了车。
  她是第一次坐潘以伦开的车,以前坐过莫北的,也坐过其他人的,如今才能坐上他的。车窗前挂了一只大嘴猴挂件,红彤彤的嘴唇,滑稽地对着他们,好像有很多话要脱口而出。
  杨筱光继续废话:“不错不错,一个月不见,有模有样了啊!”
  潘以伦的手指修长而有利,把着方向盘的姿势很好看。虽然这是一辆很不好看的QQ。他还是不说话,杨筱光有些闷,她无话找话,好过尴尬。
  “我同学的老公买过一辆QQ,这车虽然便宜,但是方向盘老掉下来,投诉无数。有一回他在外面吃饭,喝得有点醉,回到自己车里发现方向盘没有了,当下怒不可遏,致电客服质问,将人客服妹妹训到差点哭,才发现自己原来坐在车后座。”
  杨筱光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一声,可是潘以伦仍旧没有笑。
  然后沉默。
  车子缓缓开在大半夜的马路上,两边路灯荧荧,半明半寐,并看不出什么端倪。杨筱光的眼睛累了,她说:“正太,你倒是说话,不说我可困死了。”
  潘以伦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弹跳了几下,终于说话了。
  “这车不是我的。”
  “啊?”杨筱光张张嘴。
  潘以伦说:“我现在还没钱买车,两支广告的收入都付可医药费。公司安排了宿舍,房子问题暂且就此解决。之后会有两部不算太好的电视剧,演完以后可以付房贷的首期了。”
  杨筱光注视前方,听着他说着这些话,她也在想,只是空想,并不确切自己在想什么。
  “第一桶金,不算太难挖。”潘以伦微笑,这些日子的熏染,他能把自己的笑容调整到一个最佳的角度,令人目眩神迷,“只要不贪心,机会好,一切都很容易。”
  都很容易吗?杨筱光揉揉太阳穴,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潘以伦笑了,从眉角到唇角。真是要了人的命。他这样漂亮。
  “你自己说过的,你经不住男色。”他黑漆漆的眼就盯住她,“你是好色女,杨筱光。”
  他在说什么?
  杨筱光的脑神经打结,这算不算是在开玩笑?
  潘以伦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所以你很难嫁出去。”
  “你就刺激我吧!”她要指控。
  潘以伦还是倾了过来,他唇拂扫着她的唇。杨筱光很痒,一直躲,被他一把摁住。他说:“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可我最想的,是这样。”重重吻住她,每一个角度,由浅至深,倾泻的东西有很多,他根本不想放开她。
  杨筱光仍旧学不会如何接吻,不会换气,鼻子呼吸忙不过来,用手推搡他,但他稳固如磐石,还得寸进尺地抱牢她的腰。手指微凉,停在她的腰间。那么凉,直到她的心里。直到她憋得自己气喘吁吁。潘以伦不得已放开她,叹了气,说:“小姐姐,你怎么还这么拙?”
  “你明天又会有无效绯闻一桩。”杨筱光喘着气说。
  潘以伦不反驳,不争辩,只是说:“我从不管这些。”
  杨筱光深深望着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看过他了。他说她是“好色女”,她的确是,她这么贪看他的俊美容貌。可是看了之后,她仍会说:“正太,我答题一向很烂,要考虑很久,往往考试来不及,我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你的确是。”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恋爱运气这么差,因为没有实际对比和参照,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恋爱。”她问他,“正太,我只希望我做的一切不会影响你。”
  潘以伦又抱住她。
  杨筱光说:“我是个胆小鬼,真的,正太。”她低着头,他就在她的身边,重新进入她的生活,身体力行告诉她,他还在爱她。从他的手指到他的吻。
  她并非草木,亦有感应。然,说出口的却是:“我谈来谈去都是一场糟糕恋爱。”
  潘以伦这一次没有放手,他说:“那么就让它糟糕下去好了。”
  “正太,你也许经常会失踪。”
  “谢谢你没有放弃失踪的我。”
  杨筱光就反手抱住了他,瘫软在他的怀里,犯懒。
  她说:“如果没有你,也许这辈子我就混混噩噩过去了。人生要过起来很容易,但是带给我这样的经历和感觉的人,却只有你一个。”
  “我很荣幸。”
  “我们都不能预料到以后,但是,正太,我可不想过刚才过去的三十几天。我的学习力差,大约要用很久才能解对一道题。”
  潘以伦说:“杨筱光,我也想了很久。我怕我的莽撞会影响你,我的一部分,你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看牢她,“我在拍广告时,就觉得这只是一份工作,而你不一样。而我最怕的是——你不肯给我时间,我耽误你的时间。”
  杨筱光只是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也许会很忙,我们也许会像今天早上这样,见着面都不能手拉手光明正大。”
  杨筱光笑了:“但我们在谈恋爱。”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这么些日子,她在想,他也在想。最终,两条线还是交叉了。她终于明白,她要解的那道题的答案。
  也许他们能白头到老,也许也可能将来会分手。但那一切放在此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日子的折磨,令她明白,她在爱着这个男孩,超乎她自己的控制。
  所以,她说:“我们来好好谈一场恋爱。”她想,她的父母,他的母亲,她的工作,他的工作,她的年纪,他的年纪,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一切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她的二十六岁将有一场她如愿以偿的恋爱。
  潘以伦说:“我们去‘午后红茶’吃早点。”
  她说“好的。”
  如果一辈子能将红茶或咖啡喝个十个十年,才算是圆满的结局,但十对甜蜜或痛苦的伴侣,幸福或伤感的表演,其实其中九对不过就是这样过。
  珍惜此刻,杨筱光想,她已经找到了那个合适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