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这一夜暗香浮动
这是杨筱光感觉呼吸受压迫的一晚。她想,这要怪潘以伦穿得这样正式,表情这样正式。
真要怪他过分美丽。
有人对他们侧目,是在看潘以伦。
他要man起来,也是压迫人的。可见何之轩式的气质并不少见,但他多俊美?简直熠熠生辉。
但压力就层层铺面朝杨筱光飞过来。
她得找些旁的事来缓解紧张的注意力,四下一探,方竹不知何时没了影子,只剩一个何之轩站在布菲台边上喝红酒。
看来两个人又死磕。
潘以伦轻轻叹:“你小时候是不是有多动症?考试的时候也会开小差?”
杨筱光大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但笑不语。
可真能猜,杨筱光腹诽。又想,舞曲快快结束,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温度那样高,几乎要灼烫了她。可又不想快快结束,那种又酥又麻的震颤,由那一个中心向四周慢慢扩散,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这是矛盾的。杨筱光讨厌矛盾,她一向玩不来迷宫。
有人来解救她,客户女经理哭丧着面孔,不管她正跳舞,凑过来说:“糟啦糟啦,我的小MIU MIU染了鲜奶油。”
这关她什么事?不过杨筱光立刻停下舞步,用慎重的口气说:“哦,小MIU MIU弄脏了?不行,你得去卫生间清理清理。”
转头看潘以伦,正太的面色不好看,看模糊些,她都觉得他带些不满在撇嘴。她想他白她一眼就好了,她就有台阶劝服自己了。可他放开她的手,好像懂她的意思,他说:“你去管闲事吧!”
这样的话让杨筱光小小皱皱眉,她又不情愿了。可女经理认真了,拽了她:“来帮我下。”她就只好跟着去当小仆女。
跑进厕所,女经理问她:“你真的和潘以伦没什么?”
她万把块的小MIU MIU都没能把她八卦的心给拴住,杨筱光拿了纸巾擦她腰后的鲜奶油,口里说:“还好是奶油,如果是红酒你就哭去吧!”
女经理不会哭,她接了一通电话,顿时笑靥如花:“如果今天被洒红酒我也认了,值回票价。”她甩甩裙子。
杨筱光诧异:“这么快就有艳遇?”
女经理但笑不语,一阵风般出去了。这一阵一阵,人生机运真奇妙。人家可以这么坦然又快乐地接受艳遇。
杨筱光在洗手台边洗个手,想要洗掉灼热的问题。凉爽的水拂过手掌,湿润的感觉不仅仅是在掌心。她抬头照镜子,扁扁嘴,真是欲哭无泪。然后扯了大筒的手纸溜进厕格。
天要下雨人要倒霉,大好礼服裙还是染上了触目的污渍。老天真会拣时间来亡她。
杨筱光一时在厕格里磨牙跺脚,平时不管去哪栋楼的厕所如厕总要等到天荒地老,如今这栋大楼厕所多,人迹少,连厕所干活的阿姨都没半个。典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在有手机,她一个一个拨公司女同事的号,先找那个穿MIU MIU的,人家不在服务区,不知道躲在哪里搞限制性活动。杨筱光磨牙。再找其他人,都无人接听。明星太多,她们太HIGH,无人留意她。而且竟然连方竹都没接手机。
杨筱光站起来,往身后看看,也不知道怎么就染到了那个位置,就算有卫生用品恐怕也出街不得。她怕是要在厕所里终老至死。
剩下能找的就是男人了,但男人中她能找的也只有一个。
一分钟以后,她鬼祟地拉开门,潘以伦正好走过来,问:“怎么了?”
她招招手:“把西装借给我。”
潘以伦先是奇怪,再狐疑,望住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好一阵,突然就明白过来,脸上一红,立刻脱了西装塞给她,自己退个好几步。
这西装长度刚刚够给杨筱光做遮掩,杨筱光套好以后还照照镜子。西装配礼服,滑稽又可笑,而且还暧昧。
不过没法,她安慰自己,我是不得已。
潘以伦还在外面等着她。
他似乎等了她好几次了,这次的形象是白衬衫美少年,临窗而立,手肘支在窗台上,可以赞他一句飘飘如谪仙。
杨筱光暗暗欣赏,不过就半刻,更多的是尴尬。这样令人面红耳赤的事情,比之上回关在摄影棚里闹肚子更难受百倍。
她急着回家遮羞。
“我走了。”
潘以伦走过来,那姿态摆明是想要送她的。她想,是不是拒绝?想一想,她说:“哎,会有记者哎!”
他就笑了一下,说:“送你到门口。”
杨筱光又多几分尴尬,怎么拒绝?如何拒绝?这种尴尬让她不能愉快。
他们一路走了出去,都没有说话,潘以伦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整栋大楼明亮但清冷,杨筱光尖细的鞋跟敲打在大理石砖面上,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声响。下楼梯时走到最后一级,她脚下微滑,被他拉住。她站稳以后,他又松了手。
杨筱光没说谢谢,只管低头看脚下的路,脚下发虚,心里也发虚。
出了大楼是一条大道,交通管制严厉,不能随地招车。
潘以伦说:“出租扬招站在马路的另一边。”
杨筱光就说:“行,我自己去,改天再把衣服还你。”
明月皎洁,树木茂盛,市中心绿化保护得好,还有暗香在浮动。本该是浪漫的气氛,活生生浪费掉,是有点可惜的。
潘以伦指了指路边的弄堂:“这里穿到对面近。”
她就跟着按照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弄堂桶长的,够黑。她在黑暗里没有回头,不过她想,他一定会目送到看不见她为止。
走到另一头,她回头,是真的看不到潘以伦了。他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的身上,忽然就感觉冷。
手机震了一下,她是立刻就接起来,可惜不是潘以伦是方竹。她的声音发着颤,不过竭力在冷静。她说:“阿光,我出了点事儿,你快来。”
42. 在这个寂寞夜晚
杨筱光接完方竹的电话,差点没有出一身冷汗。
不过方竹越说越冷静:“我先去了一趟警察局,现在在医院,马上要做个小手术。你给我买点吃的。”
杨筱光立刻说:“我马上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方竹在回家路上被不明人士跟踪,她以为是偷窃或者抢劫,在抵抗过程中受了伤。这是方竹的简单概括,直至杨筱光到了医院以后,才发觉方竹她在轻描淡写。
她的双手被刀片划伤,缝了十几针,身边还有警察陪同。
杨筱光找到方竹时,方竹精神不太好,正对警察说:“我把我最近做的报导整理一下,明天给你们。”
警察同志很严肃地说:“明天我们队里的同志会来帮你整理资料,不过记者小姐,遇到这样的事你应该第一时间去医院,你要对你的身体负责。”
方竹苦笑:“我想我的手伤的没这么重,谁知道小刀片力道这么大。”她抬头问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写字了?”
医生说:“你要恢复的好,这几个月不能用力,尤其不能碰水。”
方竹问:“以后能打字不?不能打字我可就要失业了。”
医生又提醒:“你要想能打字,这几个月洗头洗澡也得让人帮忙的啊!”
方竹冲杨筱光笑,自嘲:“要死,我回到了托儿所阶段了。”
杨筱光买了一塑料袋的食品,拿出一罐八宝粥说:“得,我来喂你。”
警察告辞,医生也去看顾别的病人了。方竹望望自己的双手,缠着白绷带,粗粗笨笨,忽然无力。她说:“拆了线以后,这双手就要变得恐怖了,大约和鬼丈夫的手有一拼。”
杨筱光问她:“你得罪谁了?”
方竹说:“我最近没做什么敏感新闻,就算有些敏感的,还不至于这样。”
杨筱光很担心:“看你写一些边缘新闻就头疼,你以为你的笔是刀?最后别人来砍你的手。”
“不是砍,是用刀片划的。我还以为是要抢我的包,结果是划我的手。”方竹大约觉得疼了,蹙眉撅嘴,“这种暗招,真不是人。疼死我了,比砍也好不了多少。”
“你啊!写东西要慎重,别老一腔热血。”
方竹保证:“我最近真没写什么值得别人来砍我的新闻,砍我的人也没告诉我原因啊!”
这是杨筱光怎么担心都没办法为她解决的,她只好先喂老友吃八宝粥,一边问:“这几天我住你家?你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做饭,还不得脏死饿死。”
方竹讲:“让你帮我洗澡我也不好意思的,而且你老加班,我不好影响你。”
杨筱光耸耸肩,似乎是有些不太合适,又提议:“找你们家以前那个保姆?”
方竹又摇头:“我爸生病了,她要照顾我爸爸的。”
杨筱光接口:“如果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要好很多了。不用一个人被人家这样欺负,他万一不是划你的手,是划你的脸,或者做别的流氓事怎么办?”
杨筱光讲起来一惊一乍,方竹望望她,心里不由也开始后怕了。
当时夜黑,事情来的突然,也就一霎那,那个人冲到她面前,她以为是要抢她的包,拿手去挡,结果银光一闪,等她反应过来,两只手钻心地痛。她还能坚持走到最近的派出所去报案,民警看到她两只手血淋嗒滴,立刻押着她来医院了。
经历时候没什么,现在再回想,不但手痛,连心口也开始砰砰猛跳。
杨筱光忍不住说她:“你就死撑。”
方竹下巴点点八宝粥:“饿,再让我吃点儿。今晚要在这儿吊一晚点滴,你穿成这样也不好陪我一夜,快喂饱了我回家去吧!”
杨筱光确实浑身上下不方便,不过她不忍心就这样丢下好友。方竹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说:“医院里人来人往,又有值班护士,你放心吧!”
杨筱光想,还是不行。她喂好了方竹,先问:“要么我给你请个保姆?”
方竹同意这个主意:“找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年纪再大点我也不好意思让她给我干活。我那里不好住人,你就帮我订一个每天来六小时的吧!”
杨筱光点头,记下来了,她把手边的塑料袋一股脑都放到方竹身边。方竹一看,八宝粥、布丁、酸奶、话梅都齐全了,呼一声:“有好朋友我此生足矣。”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绝对不够。”又说,“要么我回家换套衣服再过来。”
方竹仍旧不愿意,杨筱光也就没同她再坚持,她照料方竹吃好八宝粥才告别。
她走时,方竹看着她的背影,其实恋恋不舍。本来伤痛时候最希望有人在身边陪同安慰,可她又想,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
医院的夜晚又凉又阴,这一间点滴室里有七八个挂点滴的,大半是老人,有儿女陪着。可老人和儿女又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各自沉默,昏昏欲睡。
方竹的对面就有一对父女,他们也时不时说两句话,只是父亲和女儿的思路明显不在一条路上,各说各的,说完以后没有什么好说,女儿就把手搭在父亲的膝上打盹。
她看到那个老人用没有吊点滴的一只手轻轻拂了拂女儿的发。
方竹扭开头,她想还是闭上眼睛,快快熬过这一晚再说。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人走了进来,轻轻摩挲着她的头,气息中含着冷,可又感觉温暖,还那么熟悉。她喃喃叫了一声:“爸爸。”
这样一叫,她又醒过来,睁开眼睛。
何之轩手里拿了一条毯子,盖在她的身上,他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可以舒服地搁在他的肩窝。他说:“方竹,睡觉。”
43. 快活也是假快活
杨筱光回到家里,把潘以伦的西服好好抖了一抖,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不雅的痕迹,才挂到自己房间的衣架上。
坐在床沿远远看一看,发觉西服的线条很棒,难怪他穿着这么俊挺。
他的身材很好,她是知道的。想到这个,捏捏自己的小肚腩,短叹一声,大龄未婚的女青年,真的不好受色诱,绝对不堪一击。
“姐弟恋”三个字在她的心头转了三圈,落下来。
她没有拨电话给潘以伦,而是打给了莫北。她先把方竹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问:“明天你看不看她?”
莫北轻快地说:“看什么?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我们。”
她骂一句“没良心”,不过想,这倒是的。
莫北约她:“不如明晚我们吃饭。”
杨筱光想半刻,同意。她想她没有理由拒绝。何况莫北问:“吃软体动物,你敢不敢?”
杨筱光表示出要跃跃欲试的兴趣。
这样简单很多。只是生理上感觉很不好受,潮起潮落的,折腾得她大半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上班时候还哈欠连天,泡咖啡时,一群女同事在说八卦。她就听到苏比的声音压抑着无比的兴奋:“何副总昨天的西装没有换。”
有人接着说:“衬衫也没有换。”
杨筱光只想翻白眼,外面的人已经笑作一堆,就差没当场猜测何副总的内裤有没有换。
她探头看看办公室里的领导,头发有点儿凌乱,也是没睡好的模样,是个人看到都会想歪的。她不觉得奇怪,早上还问了一句:“竹子回家了吧?”
何之轩说:“回家睡觉了。”
这多好?她很满意。
杨筱光倒了水再挤出来,外面的人已转移了话题,老陈正在说话:“谈恋爱的时候那个头脑发昏,真的以为生活里除了每天谈情说爱就没有别的了。一不小心踏进爱的坟墓,生活的现实马上让你勒紧裤腰带了。”
原来邓凯丝领头要敲诈他买下午茶,听他这样说,就嗤笑:“你拿这个工资就不要埋汰阿拉了好不好?”
老陈给她一个‘你未婚你不了解’的眼神,他讲:“我女儿明年要上小学了,我嘛给找了个双语学校,万把块一年学费,这是要拼老命的。还要买车,晓得哇?人家《欢乐蹦蹦跳》的主持人问小朋友‘你们坐什么车来的’,结果一大半举手选家里的小汽车,主持人就问没举手的小朋友,结果人家小朋友哭了,她说,坐出租车。这怎么行啊?我坚决不能让我女儿在她坐家里小汽车的同学面前坐出租车,小朋友的自尊心会受挫的。”
这就是生活的压力,杨筱光看着他日渐秃顶的脑门,不由叹口气。
回到座位上,老陈又对杨筱光说:“我是很羡慕小何的,他在该奋斗的年纪奋斗到这个成绩,以后就轻松了。”
杨筱光吐舌头,肚子里说:“鬼。”
不过今天的何之轩绝对不奋斗,一到下班的时候就闪了人,杨筱光看看大领导都闪了,她也跟着闪。
莫北照例管接送,他介绍的餐厅也照例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一家就在闹市绿荫深深处的石库门里,好像是专门做面条的,连招牌上都画着面条。一般这样的店是成精的,杨筱光一进去看到水幕墙一大排,小桌子才三五张就知道调调了。
她问莫北:“不会很贵吧?”
莫北说:“不贵。”结果给她点了一碗乌参面,没给她看餐牌。
杨筱光就说:“算了算了,仗着你是靠山奢侈一把。”
结果面一上来,她看到这种滑滑的软体动物就不大敢下口了。
莫北笑她:“你还有不敢吃的?”
穿旗袍的美女服务生也笑:“什么都要尝试一下。”
杨筱光就挽起袖子,说:“好,我今天学习刘姥姥吃茄子。”
她想,真的什么都要试试。
莫北自己点了一壶茶,自斟自饮也挺适宜。他问她:“菲利普谢我给他们出的好主意,让你们昨晚出锋头呢!”
杨筱光咬着面抬起头。
“你好像没问过我背景音乐应该用什么吧?哪儿把德国爱乐乐团的慢板革命歌曲给选出来的?”
杨筱光吸了面喝了汤:“山人自有妙计。”
旗袍美女又走过来问莫北要吃什么,莫北笑笑,说不用。杨筱光也笑笑,看着美女眼角春色,她斜睨莫北打趣:“魅力无穷。”
莫北露一个“大喜”的表情:“可喜可贺,小姐终于发现鄙人最大优点。”
杨筱光喝了汤吃了面,才说:“你的优点多如天上恒星。”
莫北笑起来:“恒星就一个太阳,你就损我吧!”但眼神一正,看牢她,说,“你今天的表现充分让我想歪。”
这让杨筱光一下紧张了。莫北这种表情真不多见,顶真的模样,看人都是严厉的。她只好用旁门左道来应付,托起腮帮子说:“我得分析分析此事的可行性。”
莫北说:“好吧!二十五岁女人要谈恋爱,就像做一场学术报告。”
这个比喻可以得满分,杨筱光觉得莫北的言论很接近她的理论。
后来莫北怕她吃的不够饱,又叫了些海鲜刺身。在吃面的地方吃海鲜刺身,这是头一回,而且莫北叫的量又足,让她可以大快朵颐,好像十分快活。
只还有一点不算快活。她的手机一直很安静,潘以伦没有任何消息发来。杨筱光想到这个,就咬中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只冒酸水,看得莫北又笑又急。
吃过晚饭以后,莫北和她并肩走到停车场去拿车。这夜的景色也很美,老石库门群霓虹闪亮,该是晃人眼睛的,但就是看着夹生。
杨筱光说:“买下这里的人让这里没有灵魂,没有生活气息的石库门是死的。”
莫北说:“杨筱光,你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这话没有错,她承认。
莫北伸手过来,差点就要握住她的手。杨筱光把手一闪,揉眼睛。她说:“眼睛进沙子了。”
莫北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他说:“算我服气你。”
杨筱光放下手,问:“莫北你喜欢我吗?”
莫北认真答她:“我说是的,你相信吗?”
杨筱光歪一歪头:“可是——”
莫北叹了气:“你感觉听上去言不由衷,是吧?”
杨筱光斜斜唇角,感觉伤脑筋。她讲:“莫北,我一想起如果谈了恋爱,以后就可能要做一个篮子里的菜,一起烧一辈子,我就觉得,怎么说呢?”她开始想不通。
莫北拍拍她的后脑勺:“怕油多了太腻,油少了太干,又怕夹生又怕老。”
杨筱光想要膜拜他。
莫北说:“我坦率地说,我也还不能给你可以足以解答你疑惑的说法,还是送你回家吧!”
这一路回去,杨筱光心里冒了点儿愧疚,也少了话。到了家门口,她朝莫北半鞠躬:“谢谢你的晚餐。”
莫北哭笑不得:“别拿我当日剧男主角啊!”他摆摆手,开车走了。
杨筱光这回是目送他的车消失后才上的楼。
44. 行差踏错就踏错
杨筱光的头,是“轰轰”地痛。在开门之前,她在墨墨黑的走廊里发了会呆。她在叹息,也许自己真的错过了谈恋爱最好的年龄,将生活过得如此小心翼翼。
其实,不是不想潇洒一回的,要当机立断,那才豪迈。譬如老陈,虽然现今负担重,可当初在合适的时候谈合适的感情,这多好?烦恼留待日后烦恼。
可黑暗的走廊里怎么看也像有鬼影子,她有点儿怕,赶快开了门。门一开,那亮光扑面而来,她想,我真是一个胆小鬼。
杨妈和杨爸的表情奇妙,是喜不自胜又欲言又止的。杨妈拿了酸奶塞她手里,问:“我可是第二回看到那辆宝马车了。”
杨爸也用期待的目光瞅着她。
他们把她上报的绯闻忘记光,全都惦记着宝马车,拷问终是免不了。杨筱光绞尽脑汁解释,就是让他们打消她在谈恋爱的假想。
杨爸对杨妈说:“随她去。”
真能随她去吗?
杨筱光洗个脸,躲回房间沉思。
和莫北的约会总是静如水的,寻常日子过过,大致如此。可同潘以伦,他们没有约会过,但次次在一处都能发生戏剧化的事件。
杨筱光想,她过日子不能每天都像演舞台剧吧?
他才多大?二十二三,她是知道他年龄的,这是大学生刚毕业初出茅庐,一切该从零开始的年龄。他却一副世故老成的模样,沉静逸达得超乎他的年龄。
可她一直叫他“正太”、也叫过“弟弟”。这是习惯了的,怎么改?
她上网,又是处处看到他的照片。他的“轮胎”们就是喜欢贴他的照片。因为他忧郁,因为他笑起来迷人。她们会加上很多心情小语,句句都含着少女一颗恋慕的心。
杨筱光看着他的照片,那是越来越精致的潘以伦,看久了,都会感觉目眩神迷。她想,这个人被很多人爱着,她一个人不好同很多人站对立面的。
有个人在帖子里曝了料,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母亲还在生病中。这个回帖引起了普遍的同情。
杨筱光看好了,第二天打一个电话给梅丽,没说什么别的事情,就先问问网络销售功能开通以后,她手里有没有合适的广告投放渠道,绕来绕去就绕到潘以伦身上。
这是杨筱光头一回和梅丽打电话打这么长时间,不过没引起其他注意。她如愿知道了潘以伦的母亲住哪一家医院,原来正是老李当初住的那一家。难怪他会出现在那里。
这头挂了梅丽电话,那头费馨的电话就进来了,她是来催着结款的。晚宴项目里有几个特殊设备是菲利普改了设计,最后临时找了费馨来提供。因为数量太少,财务结款时倒是忽视了。
杨筱光便发了一封邮件催促财务部的核账结款速度。
这天最后一项工作是做潘以伦的平面广告拍摄计划和广告拍摄进程表。他在那段时间的所有行动将由她来掌握,他的行动在她的指掌之间,这多奇妙?
她正色了,她想,得认真工作啊!
第二天依旧是忙碌的一天,杨筱光大部分时间耗费在“云腾”的网络销售计划的制定和接电话上。有位客户来电话,她声称很满意“君远”做的慈善晚宴,现在手里有个明星云集的时尚夜项目需要进一步谈谈。
这是个大项目,杨筱光请示老陈,老陈再向上请示。他没进菲利普的办公室,进的是何之轩的办公室。
杨筱光头一回惊觉了老陈此举的特殊,她想,这真不妥。
老陈回来以后,说:“你写个项目报告,递给菲利普。”
这更奇怪,她侧头望望那头办公室里的何之轩。他这样大度?
杨筱光拨了一个电话慰问伤号方竹,但方竹不在家,她又拨她手机,响好久才接听。
“你在哪儿?”
方竹沉默一阵,才说:“你领导家。”
“啊!他新房没装修好呢!”
“他的酒店公寓。你们公司福利真好,一个月给他七八千在内环线旁边租房子。”
“我们这种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进来的香港人公司总归有一套留住人才的策略的嘛!恭喜你们又同居了。你们现在同居多好呀!领导有房有车,还住在内环线旁边,以后正式的新房子也在世纪公园小资金领区。房子大空气好,你们养了小囡直接送到浦东的双语托儿所,学学English,小朋友往你老爸面前‘Grandfather’一叫,你老爸什么气都能消了。”
方竹听得啼笑皆非:“你又瞎扯。不说了,我手不好拿手机,夹在脖子上怪酸的。”
杨筱光笑:“我不大方便来看你,不过我的心与你同在。”
“八卦精,晓得了。”
“八卦精”杨筱光挂好电话,又望望何之轩,他又在见客户,总是这样不停歇的。他的重点工作在广告摄制和营销整合方案的制作,才起步的业务,很多合作都是他亲力亲为在谈,也亲力亲为做提案。
想想内环线旁边月租金七八千的房子,也不是容易住的。
杨筱光想,真是人人都有压力。这样一想,她又有了奋发的劲道。这下效率奇好,下班时候所有计划都完成了,邮件发送给老陈以后就拎着包包闪人。
这间医院,她是第二回来了,还算能认得病房区在哪里。梅丽只是大致告诉了她潘以伦妈妈住肾脏病人的那个区。
她没有仔细问潘以伦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是住在这个区的,她也晓得是那种很棘手的病。
梅丽当时还叹了一句:“小潘他不容易,他妈妈还等着钱换肾呢!”
她的心头就“咯噔”一下,又酸又痛。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打这么多份工,而且件件都做的这么累,还有他的七年合约和他的明明不情愿还有不得已。
杨筱光想,同他相比,她真是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她怎么体会得了他的那种压力?
这里的病友真的挺多,大病房间间都是满的,她不晓得怎么样才能找到潘以伦的母亲,就这样东张张西望望。可不巧就碰到个人,还是个长得挺帅的男孩。杨筱光只觉得眼熟,又看多一眼。男孩满面倦容,虽然帅,那个神气太过惫赖,活像个吸毒男青年,哪有正太总是朝气蓬勃的。
她多看了两眼,男孩见有女孩盯着他看,就桃花眼一开,笑得很风流。杨筱光赶紧移开目光,想,真是面熟,奇怪了。
正此时,她又看见个熟人,却是老李夫妇的女儿李春妮。她坐在一间病房里,正好面对着外头,杨筱光一眼就看到她,她正乖乖地和面前病床上的病患说话。
那病患是个中年女人,杨筱光就想,会不会是潘以伦的妈妈?
这时,那个女人转过头来,杨筱光终于明白潘以伦的好卖相从何而来了。这位中年妇女,尖尖瘦瘦的瓜子脸,轮廓很是明晰,有漂亮的眉骨和一双水杏眼,同潘以伦有着五六分的相像。微微颔首时,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是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这个中年妇女的。可她的发一半都白了,皮肤很干,整个人弱似柳条。
杨筱光偷偷靠在门边,看着她。
她在同李春妮说话。
“以伦哥哥要红了,就会一步登天,不用再像现在这么辛苦了。”李春妮说得很孩子气。
潘妈妈只是微笑,对小女孩讲:“你要好好复习功课,别想这么多。”
女孩点头,潘妈妈又说:“人生一世,好不好坏不坏,都不要去对比。你呢,认真做事,好好做人,老天都能看的到,指不定就给你一个好运气。所以啊,什么一步登天的,别信这些个。”她说说还笑笑,笑起来眼睛似月牙,虽仍是苍白如洗,但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
李春妮又点点头,他们临床的病人咳嗽,她身边没家属。潘妈妈竟然掀开被子站起来,拿了痰盂照顾她吐痰。
杨筱光默默站了一阵,有病人家属进来,好事地问:“你找哪一位?”
杨筱光一侧头,避开李春妮的目光,她摇摇头,匆匆离开。
走出医院,她才重重喘一口气,这样沉这样重。她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似乎有迷茫了一些。这样难辨的情绪,令她的心微酸。
她觉得自己不该好奇来这里,看到他的母亲,了解他的生活,她是没有立场的。
杨筱光在十字路口把斑马线看成蜘蛛网,她想她是网中人。
还没有过这条马路,她裤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潘以伦发了两条短信。第一条说:“电视台的企宣在看网络小说,我看到一句话。”第二条就是那句话:
“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就那样,一直一直站在层层的稻田边,看得见青空坠长星,闻得到十里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一蓑烟雨,有风的时候见杨花飞雪,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我可以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茎脉络在阳光的温暖里变得轻盈,丰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样,自由的唱——”
这样一句话,杨筱光口里喃喃念着,走过了斑马线,走一步慢一步,走一步心头重一层。她招了车回家,回到家里脱了鞋子就冲进自己的房间,开电脑百度这句话。
然后,杨筱光用了三个小时把写着这句话的网络小说看完了。
这是一个男孩暗恋女孩而默默守护的故事,让杨筱光看得无比愤怒又无比惊心动魄。她又穿上了鞋,跑到楼下街心花园,一个电话就拨给了潘以伦。
电话响了很久,他应该睡了。这时候都要十一点了,而且那群选手是两人一间的标房,他是得避开他室友的。他接起电话时,声音还有几分含糊,就“喂”了一下。
杨筱光已经连珠炮砸过去:“潘以伦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恶?仗着长得帅欺负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脑神经,一会撩拨两句一会一个短信,你存心让我不好过是不是?”
他沉默。
“你知道我都二十五了,要浪漫也不可能有几回,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要说我俗。你二十出头大好人生在前面,无限风景也在前面,你仔细认真想好,姐姐我没有资本没有时间玩感情游戏!”
潘以伦开口了:“杨筱光,你是不是说真的?”
杨筱光惊愕。
这算什么?小混蛋就在等她的电话?
“我没有想和你玩感情游戏。我怕我再晚,你就要做柴米油盐的决定了。这几个月,你就在我的身边,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怎么能轻举妄动?我什么都没有,年纪还比你小。”
杨筱光几乎要哭丧出来:“是的是的,我都这把年纪了,没多少时间可以消耗。按照秩序,我知道我该怎么生活。可你,可你——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还这样!”
她此时想到的是,我真的好像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缓步爬,从不行差踏错,不可行差踏错。
潘以伦说:“是的,我争取,又后退,我怕我前进一步就再也退不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我想什么。这个时候,我不能做除了赚钱以外的事,我知道这个时间不对,可我不知道错过这个时间,你还在不在这里。”
杨筱光听得想要哭:“你干嘛这样说,太过分了!”
潘以伦说:“我现在在做什么以前做过什么,你一定都知道。我的底不干净,做过错事受过惩戒,当我要重新开始,我妈被查出得了尿毒症。我发觉我竟然没有一技之长可以用清白的钱治我妈的病。
“这样的我,来追求你,包括年龄,每一样都会让你犹豫。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生活。
“杨筱光,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就是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能死了这条心。可是――杨筱光,你是对我有感觉的。我怎么退?”
杨筱光“嗡”地一下,头大如斗。
这句话,是审判。
他最后的话根本不留情。是她的电话把这层窗户纸捅得通通透透。她举头望明月,再低头。
隔了很久,他说:“给你带来的困惑,我很抱歉。但我停不了。”
杨筱光的心里翻江倒海。他们隔着一条电话线,把两个世界扭到了一起。此间月光泄地,蔓延无边,一切都失控了。
挂电话之前,潘以伦说:“杨筱光,我说完了。可我还是要等你,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会努力的。”
45. 我想给你我的心
杨筱光彻底迷惘了,整个晚上,她从床头换到床尾睡,又从床尾换到床头。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还是睡不着。起来喝一口凉水拿着笔记本电脑看了半个小时书,还是那本关于暗恋关于守候的网络言情小说。这一次她心神不定,阅读草率,一目十行。
她挺恨作者,做什么用这样细腻而直指人心的文字来证明世界上就会有死心眼的男人专门感动女人。她只好一边看一边开小差,看了一半,也近半夜,竟然开始闹肚子。
这让她这一夜过得十分辛苦,也很痛苦,挨至清晨,几乎无力了。
杨妈起床买菜,见杨筱光病恹恹的模样蜷在床上,关心地问她:“都这样了,还去不去上班?”
杨筱光挣扎着爬起来:“去。”当然去,不然软在家里胡思乱想更难受。
她吃了点止泻的药,好好画了一个明艳的妆遮了憔悴才去上的班。
潘以伦在八九点时分发了一条短信给她,他说:“我可以等,只要你给我时间。”
杨筱光握着手机发呆。
他说他可以等。他承认他自她高考那天管闲事就开始喜欢她,时至今日,那都有多少年了?她看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这样?
这样反复思虑,她似乎是能够理解了,可片刻后又无法理解。
剪不断理还乱,感情是一团摸不到抓不着的乱麻。
杨筱光没有回潘以伦信息。
这天的办公室比较清净,菲利普同何之轩去苏州谈项目,听说要明天才回来。杨筱光就给方竹电话:“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方竹说没有问题,杨筱光熬到下班,到超市买了些熟菜之后,奔赴何之轩的公寓。
这里的地段果然好,紧邻最繁华的商业街,只是公寓小区十分小,这是没有办法的,这里寸土寸金,需要步步计算好。杨筱光想,工作上有成就真的挺好。
何之轩的公寓里除了方竹在,还有一个保姆,不到四十岁的本地阿姨,热情招呼了杨筱光。她看见杨筱光带的是熟菜,多嘴说:“你们这帮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学烧菜,天天买这些不能吃的,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哦!”
杨筱光嘻嘻一笑:“老公会烧菜就可以了呀!”
阿姨说:“也对也对。你们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会赚钱又会烧菜。”说完拿着食品去厨房忙碌了。
杨筱光问方竹:“领导还天天烧菜啊?”
方竹笑笑:“第一天来的时候做的,后来请了阿姨。”
杨筱光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讲:“才一室一厅就要七八千,欺负老百姓嘛!”又东看看西看看,发现房间里不过一排大橱一张床,客厅里一座沙发一座茶几。家具颜色都是木材的原色,连台电视机都没有,真是单调简单得过了分。
她不禁问:“领导怎么办公的?”
方竹指指茶几,那下头塞了插座和笔记本电脑。
这真是当宾馆在住了,可见不做长久打算。
杨筱光望望床,那是单人床,问:“你来了,他睡哪儿?”她又看看沙发,又窄又短,领导人高,窝在沙发上是委屈了点儿。
方竹指指地板。
杨筱光看她双手缠着纱布,只能平摊放在膝盖上,可衣服头发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人也算精神,就说:“他真的挺会照顾人的。”
方竹点头,表示同意。
杨筱光坐到她的身边,问:“竹子,这里虽然没有家的环境,可是有家的气氛。”
方竹斜斜靠在沙发靠肩上,她说:“他一直比我会打理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这点我拍马都追不上。”她仔细看杨筱光,发觉她面色不大好,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杨筱光长叹一声:“以前你和何之轩吵架闹别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为我不了解谈恋爱原来这么麻烦。”
方竹审视地看住她,她看出杨筱光面上的妆容都掩不住的愁眉不展,这可不像杨筱光。她问:“找到令你膝盖发软的人了?”
杨筱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歪在沙发的另一边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敲沙发靠垫。
她问方竹:“竹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竹把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才回答:“你是个认真又没野心的人。”
杨筱光吁口气:“是啊,是不是挺惨?做什么事情都累,可又不上进。我昨天看到一句话,你听听像不像我。”她回忆片刻,开始复述,“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站在稻田边看星星,闻得到稻花香,下雨时候披烟雨,有风时候看杨花,我还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自己越来越轻盈丰盛。我就想做这样一个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方竹把她的话喃喃又复述了一遍,笑:“确实挺形象。记得你以前念书,花十分力学习,考试倒是随便应付。后来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对升职要求倒是无所谓的。”
“我妈一直说我没出息。”
“我现在能懂你的膝盖发软论了。”
杨筱光抱住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们相处十多年才有这样的了解,一个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人,都能这么了解你,会不会让你感觉恐怖?”
方竹点头:“确实。”
杨筱光又问他:“你觉得你能看的透领导他吗?”
方竹这一次想的多了点儿,才说:“他从来不和我说心事,他都是直接告诉我结果。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爱情的情状就是这样千百种,种种都不同。杨筱光又开始烦恼。
阿姨做好了饭菜,摆好桌子,问方竹:“何太太,我今晚家里有点事,可以先走哇?”眼光是看向杨筱光的。
杨筱光就说:“好的好的,我来照顾何太太。”她说着笑嘻嘻看向方竹。
方竹无奈,应承了阿姨。
“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总不好说不是,阿姨一听会想歪的,以后就会瞎三话四,不大好。”
方竹的手还是没办法动,杨筱光便喂她吃饭。她发现阿姨煮的是鱼片皮蛋粥、清炖的鸽子、还有萝卜小排汤,都是清爽的,说:“菜单也是领导开的?”
方竹点头。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项全能选手。你欢喜他是有道理的。”
方竹说:“他家务一向做的好,以前生煤炉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烧菜还差一点,不过也比我强多了。”
她想,以前何之轩只要提前下班,就会先做饭。最早时候他们的小亭子间没安煤气,只能在天井里生煤炉,他在大热天穿一件白背心,放煤饼生火,火候控制得相当好,一忽儿就能烧水做饭了。看得隔壁好婆都夸:“这样好的女婿你怎么找来的?没见过比本地男人还能做的人。”
何母不比本地好婆,她看见何之轩下班后在公用灶庇间洗菜,身边的其他人都是女人。在吃饭时就撮着筷子说:“我们那时候可是苦,哪里还等男人回家做饭给自己吃?男人干了一天的活就够累的,这种事情怎么做的出来。”
方竹扒拉两口饭到口里,不是滋味。
晚上何母在招待所待的气闷,来串门又看见何之轩在公用卫生间洗衣服,扭干的是一条粉色女用内裤,那脸色立刻变得比冻僵的茄子都难看。
原本方竹同何之轩是约定你干一三五,我干二四六。可生煤炉她手法怎么学都学不好,力气又没男人大。又一碰水手上就会发疹子过敏,这两个活儿就都被何之轩揽下了。
让何之轩洗内裤,她也是不好意思的。何之轩笑着吻她:“你害羞?认识你这么久,原来你字典里还有‘害羞’两个字?”
他吻到她的耳垂,让她又痒又热,便什么都说不下了。
她也发奋过努力过,学习收拾房间,拖地板擦家具,买菜烧小菜。她想只要给她足够时间,她可以做好。只是一切都没有步入正轨,就蘧然划到终点。
杨筱光陪方竹吃完了饭,洗好了碗筷才走,走之前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过夜没事?”
方竹用手肘碰她:“我又不是真伤残了,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睡觉,我还做不好?”
杨筱光这才笑笑,提了包为她关好了门。
这几天,她晚上都能睡的十分安稳,不再做梦,也不会失眠。
其实是从那晚开始的,她在何之轩的肩头睡了分开这段时间后最美满的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光亮了。
何之轩说:“你一个人回家不行,去我那边。”
方竹要反对,他的眼神有点冷:“这种时候你别多废话。”
她还是怕他的,最早认识他开始,他的眼神一发冷,她就怕他。就像最早的相遇,他让她话都差点说不出来。
到了这里,他又开车去她的亭子间把她洗漱用品和衣服全部拿了来,连内衣都不少一件。
她当时脸孔都微微发烫,毕竟分开这么多年了,他拿着她这么隐私贴身的衣物,她总有点不自在。可他丝毫不以为意,还替她全部塞进了空抽屉里。
这间房子真是他临时住的,他的衣服往橱里一挂,洗漱用品在卫生间一放,就这样生活了。简单清洁得她看着心里微微酸。
她不知道这些年他怎么过来的,是不是把每个住的地方都只当做驿站。
晚上睡觉时,他在客厅打地铺,又多买了一套铺盖。她躺在床上,占了他的床。他们好像又回到最初的那段岁月。
方竹忽然不怕现在这样面对他,她甚至是用怀念的心来过这几天。这些天他天天都准时下班,回了家先同阿姨商量做什么菜,然后吃饭。他没有喂她吃饭,都是阿姨动手的,阿姨被他请了来就是做照顾她的事情。这让她至少少了一些生活上的尴尬。
吃完饭以后,他用公司的笔记本工作。他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机,就用笔记本放片子给她看。
何之轩问她看什么,方竹想,总不好说随便的。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但凡他带她约会,讨论到吃什么玩什么,她一说随便,他就皱眉头。他是个做事情目标性很强的人。
她就只好说看《我的野蛮奶奶》。这部TVB电视剧最近正当红,不难下载。他对这种片子一向少有研究,不过还是为她下载好了。
晚上她坐在床上看电视剧,这是说婆媳矛盾的轻喜剧,她看了以后发觉真不该看。昨天晚上看到大结局,婆婆和媳妇握手言和,戏里戏外都应该开心的,她看出了眼泪。手又不方便,笨拙地往脸上蹭蹭。
何之轩在客厅对着另一台笔记本工作,忽然就抬了头,看见她没有及时擦干净的脸。他去卫生间绞了热毛巾为她擦脸,问:“是悲剧?那么下一部《Friends》看好了。”
方竹只是摇头。
他说:“我明天出差,后天早上回来。”
才这么十几个小时而已,方竹就开始觉得想他。这些年,她想了他太久。她望望自己的手,早晨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情况不错,也许可以提早拆绷带。
他照顾得她这么好,怎么可能恢复得不好。
自从她把他追到手,真的一直是他在照顾她。
方竹觉得自己睡不着,她又拖着被子回到沙发上,这里靠着门近一点。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再度有醒过来感觉的时候,是额头有了温柔的触感。
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了何之轩。
他的面孔背着光,她想她看不清楚他,那样正好。她伸出手,抱住他,主动吻到他的唇上。他的唇很冰,不过一会儿就热了。
何之轩用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让这个吻变得缠绵而深入。他的手也在上下需索,掀开她的睡衣,覆到了她的腰上,婉转而上。他的手很热,一直握到她热烈跳动的心房。他停留在那里,缓慢地抚摸,粗糙的拇指停留在她敏感的中心。
他们唇舌交缠,相濡以沫,似乎再也分不开。何之轩把她紧紧嵌入自己的怀抱之中。
这么些年,他们第一次离对方的距离这么近。方竹只觉得还不够,她还想再近一点,稍稍仰起了上身,这样整颗心都是能给他的。
可是何之轩停住了,他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打横抱起她,回到房间里放她到床上,还替她拉好被子,说:“以后别睡沙发,要是感冒了,伤口好得更慢。”
46. 往事难以成云烟
方竹坐在床上,仰头看何之轩。他一夜没睡的样子,眼睛里都有血丝,可头发还很服帖,整个人也是。刚才的激情,似乎丝毫没有带给他任何影响。
这令方竹感觉面颊发热而且难堪。他刚才这样抚摸过她,转头就及时抽身,她却把这副情态摆在面孔上,无端端就弱了。
方竹把头蒙进被子里,她说:“我晓得了,你去上班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感觉身边的床榻微微下陷,他好像坐了下来。他的双手应当撑在她身体两边,他应当是在看她。
方竹把被子拉下来。
“何之轩,如果你有女朋友,我有男朋友,那该多好?”
何之轩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望住她问:“你为什么不找男朋友?”
这叫她怎么答?她被激怒,赌气答:“我是想找的,这个要看缘分。”
何之轩摸摸她的头,好像在拍小孩子。他说:“嗯,那也得先把伤养好。”
说完起身,让方竹身上的压力顿失,就像跌进了棉花里。
方竹就这样直勾勾看他去了卫生间,他开始洗脸刷牙,刮了胡子。
她想,她真傻,做什么要说煞风景的话,平和安稳,各自存着心事,未尝不美。又会猜测,如果抱着他不放,他们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可他什么都不说,她又是没有把握的。方竹想,自己从来没有猜透他的心事。他总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她却总不能确定,在这样一刻,是否真正能够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化为过眼云烟。
何之轩开始为她烧早饭了,他问她:“吃什么?”
方竹答的干脆:“泡饭吧!”
这是他们新婚时期常吃的,可以把隔夜饭消耗完毕,减少浪费。他原本不习惯吃本地人的泡饭,跟着她吃了几回,渐渐也能习惯了,后来发现烧起来便当,他学会以后,竟还能触类旁通,学会了怎么做菜泡饭。
何之轩做好了饭,会等着阿姨来替班,帮她洗漱和吃饭的工作由阿姨来做。方竹闭上眼睛,想想睡一会算了,等他走了,等阿姨来了再起床。
厨房的排风机开着,有人忙碌着。后来电话铃响起来,她可以听见何之轩接电话。她住进来的这几天,每天早晨都会有一通或好几通电话,她都习以为常了。而他常常工作到三更半夜,看来工作是真的忙。
他答电话的声音很低,低得她几乎听不见,不过也能偶尔听到一两句。
“情况不错……没什么大问题了……我在查。”
他挂上电话,阿姨就到了,简单的交接以后,他回房间换衣服。他的衣服还是挂在房间的大橱里,他穿的款式不多,都是商务型的西服衬衫,有登喜路这样的大牌,也有价位较平的G2000。
她头一回看到他拉开橱柜,里面竟然会有G2000,不是不惊讶的。
以前他们没钱,他换工作去了广告公司,需要天天一身套装上班。她就用自己打工的钱买了一套G2000给他,他自己也买了一套,替换着穿。他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开始攒钱,想,一定要买一套登喜路给他。现在他三十岁了,已经不需要她买任何东西给他。
何之轩从橱柜里挑了一套西服出来,然后抽了一条领带,转过身就看到怔怔望住他的方竹。他手里的领带是黑底带斜条纹的,配黑色西服颜色太沉,方竹说:“换一条蓝色的吧。”
何之轩就真的换了。
此时此刻的他们,似足真正夫妻。
阿姨笑着端了泡饭上桌,说:“何太太眼光老对的,听老婆的话才会发财。”
何之轩系好领带,拿了公文包,笑一笑,好像在默认这句话,又叮嘱阿姨几句才离开。
阿姨对方竹说:“这样的老公,好福气,在家里不工作都可以了。你们在浦东的房子要装修好了吧?上一次看到何先生和装修队的人打电话说要漆房间,还要从美院里请人来油漆。乖乖,装修房子还要画画啊!”
方竹并没有仔细听阿姨说的话,她又半坐起身,问阿姨要了电话来,报了号码,阿姨帮她拨电话。她现在手指还动不了,生活处处受阻,才明白了残疾人的痛苦。她前几天向主编提议,残奥会以后做一期残疾人士生活的专题。
主编只是要她好好休息,还说:“方竹,你男朋友给你请了三个月假,你放心大胆地休息吧!”
她想,何之轩想要做什么,这一下全天下都以为她和他有一腿了,他们明明离婚都好几年了。总是这样,当她全然要放弃,他又会给她一个希望,让她无法放弃。
相识至今,她全凭一副蛮勇去爱他,却从没摸准过他的思路。爱情的失败之处,即在于此。
她想,杨筱光如她一样,一开始就将爱情想的简单了,这样会误入歧途。但杨筱光比她好,她会想的多一点,如果想的多一点,步调缓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方竹叹息,只恨一切无法由头来过。
她今天打电话给主编是问派出所调查的情况,主编答她:“你今年做的报导我都整理好给公安了,这是我们社里今年最恶劣的一次事件,上面的领导很重视,我们会配合公安局一查到底。”
方竹说:“我今年没有做过曝光性质的新闻,几个经济大案和工商查处有关的新闻也没碰过,比较敏感的新闻只有一两条。”
这些天,除了琢磨何之轩,她也琢磨自己受伤的始末。
莫北打电话关怀她,她问:“我前两年做过一些报导,比今年的厉害得多,怎么从没出过事?”
莫北答得很太极也很不太像太极,他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方竹话头醒尾,融会贯通之后,有了醍醐灌顶的自觉。
真是三分汗颜三分心酸和三分惆怅。她想,她真的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了。
主编还是那样说:“你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
方竹放下电话,阿姨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她就暂时把电话机搁在自己的膝头,一下无聊,就开始翻已拨已接电话。大多是他公司里的,她熟悉杨筱光的公司电话,还有一些号码她不认得,只是在一堆号码里,有一个号码特别熟悉。
方竹看一眼,先是奇怪,再翻前天的记录,仍然有这样一个号码,她试着拨过去,没有人接。
她想,也该是没有人接,这个时间是周阿姨在医院里照顾父亲的时间。方竹望望电话,正巧有录音功能,她承认她是存心地按下那个键。
47. 恋爱未爱烦恼多
恋爱未爱,将始未始。杨筱光生活烦恼的重心从工作转到了感情上,和方竹聊过以后,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她平生第一次了解感情之烦恼,乃人生大烦恼之一。
连带办公室里的风起云涌在她眼里也不过成了身外物,或者她想,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和做领导的有着天差地别。把方竹接回家照顾的何之轩依旧那么淡定自若,好像生活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竟还能在组织财务部配合香港审计公司的年度财报同时按时下班。
杨筱光知道他的生活也开始发生变化,可外人看不出来,她想,这就是道行。
她可做不到。
好几个下午,她都是恍恍惚惚地开小差,老陈以为她晚上游戏打多了才犯困,提醒了好几回。
选秀的决赛就要到了,“云腾”的秋冬新款及物流系统也全部准备好。决赛一过,就可以借决赛锋头做一个声势浩大的发布会,然后网络和平面媒体全线出动,要打一个翻身仗。
还有其他大事件。
老陈通知同事们,“君远”就要并购“天明”,正式开设广告拍摄业务。这事情杨筱光并不知道内情,待她知道,老陈已经做好了部门架构的提报。
“这是战略改组第一步,‘天明’内部结构混乱,私营体制,广告摄制和艺人经济两大业务分工不明确,现在去芜存青,收编他们的广告拍摄制作团队。这盘生意绝对OK。”
何之轩同梅丽同“天明”走这样近,原来还为这个。
“我们公司会有项目小组去跟进和完善流程。”
然后,就会有人高升了。
杨筱光瞅了老陈一眼,他到大功告成才透了风。这堵墙很严实。
有同事带了酸劲:“老陈,这下能给你女儿买小汽车了吧?”
老陈貌似傻呵呵地笑,并不争辩,也不回应。
杨筱光只是惊讶于何之轩的速度,在菲利普还在想着拓展现有业务时,他已经大胆地开始动资源整合的脑筋了。这个项目由香港总部直接批示,同菲利普没有丝毫干系。
消息传出来以后,每个人都态度都有些变化。
梅丽同她打电话时,笑着说:“以后就是同事了。” 连邓凯丝难得都同企划部的同事们聊天了,还一道喝下午茶,端的是其乐融融。
杨筱光突然发觉自己谁都不认识。
随着公司里行政和经营结构悄无声息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网络上的形势也是一日三变。
事情是这样闹起来,最近一个礼拜的短信投票,潘以伦的票数本来应该得最高,可十号突然就追了上来。于是潘以伦的“轮胎”们坐不住了,大喊有内幕,并在几个人气很高的论坛上发了帖子。
其中一张帖子下面有人跟帖,不咸不淡地说:“你们在贼喊抓贼。”
那人摆事实讲道理,说出潘以伦也是有后台的内幕。证据之一就是同杨筱光看演唱会的照片,那个人说照片里可不是潘以伦的女朋友,是他身后经济公司的工作人员,还说他已经拍过广告,是内定的前三甲。
这个帖子跟帖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人声称知道内幕,不断有其他的料被曝光出来。潘以伦的粉丝们心急护主,回帖言辞犀利的立刻同别人吵成一堆。
梅丽开始着急,请示何之轩:“粉丝真是好心办坏事,要不要找人删帖?”
何之轩说:“不做回复就是最好的回复,先静观其变吧!”
老陈也赞同:“网络上的各种丑闻,其实也是炒作契机,真正内幕如何,全部口说无凭,就当增加曝光率。”
不过何之轩还是和潘以伦拍过广告的饮料公司协商,希望他们的广告投放能放在决赛之后,对方也认为决赛之后效果会更好,便答应了。
只有菲利普显得同梅丽一样着急,他收到几个媒体的来电询问,就直接下令客服部,要他们同梅丽拉拢关系,红包送出去,希望能够封口。倒是很积极。
老陈明着赞了一句:“老菲这样做,还是很有风度的。”
这个风波牵扯最多的就是潘以伦,如果他拿了名次,正合了喧嚣尘上的黑幕说,如果他拿不了名次,他是“云腾”项目最主要代言人的地位就会有所变动,他们已经开始做广告脚本。
脚本是她的构思,就是从他那天走秀时候拿着烟头的一霎那得来的灵感。杨筱光不情愿别人用了她的灵感去。
她平白地就为他担心。
不过潘以伦本人的精神状态倒是不错,他同别的选手来“君远”试最后一次衣服,试完之后,他走进他们的办公室。
杨筱光远远看过去,如今的他愈发风流倜傥,全身打理得有声有色,明星样子出来了。一进来就光芒四射似的,把人都吸到身边去。
“趋炎附势的人。”杨筱光低咒。
潘以伦先同梅丽和何之轩谈了一会,再走出来,径直就走到杨筱光身边,居高临下地俯望她。
他竟然有了气势,看得她鼻尖冒汗。包装果然使人进步,她想。
“你要是再看下去,明天又得被曝光。”
“曝光就曝光。”
“得不了冠军,然后会被电视台雪藏。”
他不语,她又说:“别傻,你需要赢。”
潘以伦靠在她的办公桌前,这样长手长脚的,大家都以为他们在闲聊,其实他的手伸过来,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无汗,干净又温暖。反而是杨筱光自己,紧张得好像全身都要冒汗。
她叹一口气:“正太,我们才认识多久?”
“够久了。”潘以伦说。
“正太,你有没有恋爱过?”她低声问他。
潘以伦很坦白,说:“念中专的时候和女孩约会过。”
“嗯,我要同你说的是,我活了二十五年,没有谈过恋爱。”
潘以伦在沉默。
“我很平凡,也很普通。也许你将来是天皇巨星,衬得我黯淡失色——”
她没有说完,他反问她:“你是在说服你自己还是在说服我?”
杨筱光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抽不出来,她说:“我已经过了可以浪漫恋爱的年龄。”大大叹气,“你想让我想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女人一样问你,你是不是将来会娶我?”
潘以伦说:“杨筱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杨筱光仰头看他,这样显得她矮了一截,看他也看得吃力。但他的眼睛清亮,声音低沉,但也是清晰的,他小声的,对她一个人讲:“你太诚实了,什么都放在一张面孔上。让我总得到鼓励。杨筱光,我有时候想,你如果决断一点,或许我就死心。”他捏一捏她的手,几乎是用一种耍赖的表情说,“我越来越不想放手。”
杨筱光死死靠在椅子背上,整个人都要陷进去,这样是没有后路的,可她仍旧嬉皮笑脸:“正太,太了解我的人,我会惧怕,说不定会干掉你!”
潘以伦另一只手伸过来,竟然扳住她的脸:“杨筱光,我不会认输。”
这样的动作太危险了,周围还有同事,杨筱光的小心肝噗通噗通乱跳。她要挣脱开,又隐隐不愿挣脱开。
他说:“小姐姐,你让我见到前所未见的光明。”
“正太,我――”
潘以伦退了一步,放开她。他说:“我得先走了。”
那头有人叫他,他转身前看她一眼,目光相触又相离。他最后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濡湿。他笑起来,明媚又爽朗,让她的心也跟着云开雾散。
潘以伦说:“杨筱光,给我时间。”
48. 心似网中千千结
从来打完游戏沾床就睡的杨筱光也学会失眠,整夜的辗转,感叹人生如乱麻。
她应该给潘以伦怎样的答复?
杨筱光并不百分百清楚,她瞪着黑魆魆的夜,辨不出方向。
曾经幻想的恋爱,应该是美好而水到渠成的。彼此相爱,说起来这样简单。但如今每幻想一步都要探头张望现实,走得太过小心翼翼。
杨筱光想,她何时变得这样谨慎小心?
自从杨爸揭发了潘以伦的往事,杨妈对比赛也不关注了,在比赛时段存心转频道去看电视剧。
杨筱光多少有点心虚,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上网。打开公众论坛,总有他的帖子。他的忧郁他的乖他的阳光他的沉默都被人们广泛认知并热切地去喜欢。
要红起来多么快?他这么合大众眼缘,连上一回的风波都瞬间成云烟,人们丝毫不在乎。
这个周末的比赛,他们演了小短剧,照搬某经典电影片段,有女主角搭戏。人人的戏份都有亲吻,电视台在比赛里掺一点荤腥,观众更兴奋。
潘以伦演的那个角色失恋了,痛苦蜷缩在桥边,声声呼唤心上人的名字,幻想之中,女主角窈窕走来,他猛地站起来,就是一个热烈的长吻。
他问:“你为什么不等我?”
那情态,痛苦得入木三分。
杨筱光看不下去,要站起来活动筋骨,转个头,杨妈正在她房门口探头,说:“今天和这个香嘴巴,明天和那个香嘴巴,哪能受的了哦!”
杨筱光翻白眼,她承认,母亲的这句话活生生在刺激她。
再转回头,潘以伦演的投入,简直入木三分,就是一个失恋男子,心中有万分的苦痛。她看着看着,又不忍心了。
屏幕里的他,像是离开她八丈远。她和他,到底怎么牵到了一处去的?
看中潘以伦演出的还有上一次拍广告的导演,他亲自发邮件询问何之轩,是否可以提前来试镜头,他的创作灵感如泉涌。
这样就催促杨筱光赶着交剧本。剧本是按她的构思请了人来写的,而她的构思是从方竹那边讨了来的。
最近几天的上午,方竹没事就会和她通通电话。她明白,那是老友养病寂寞,她很乐意同老友闲侃一阵,顺便报告领导动向。
当然,杨筱光不认为这是打小报告。是方竹先问的她:“你们新广告准备怎么拍?”
杨筱光短短说了一下上回的情景构想。
方竹说:“我有一个故事。
“三十年代战火纷飞的上海滩,唱戏的女孩遇到做记者的男孩,相遇之后是相爱。后来男孩参军,女孩等他,等了一辈子,他没有回来。时光飞逝,来到七十年后的上海,繁华的上海街头,穿着时尚的女孩在十字路口,惊鸿一瞥,看见男孩的身影。”
杨筱光摇头:“这么老土的剧情。”
方竹说:“这是真人真事。人生就是一出戏,你别嫌弃它老土。你的情景构思刚刚好符合这个剧情,三十年代的时尚,跨越战争,跨越岁月,如今还能流行,就像那个年代的感情。我们不需要阿达派的JUST DO IT。”
杨筱光灵机一动:“广告可以叫‘我一直在这里’,哇,怀旧的。”
“没错,有年代就有文化。当年的上海相对如今要摩登百倍,拍得色彩浓烈缤纷,比暗黄老照片更有效果。”
“竹子,你应该做广告。”
方竹笑:“我不抢你们饭碗。”
杨筱光来了干劲:“我得把构思整理一下,交给人编剧去。这条广告好,说明咱们的品牌也有历史感。”她朝何之轩办公室探探头,“今天领导下午要开一个项目沟通会,大约六点可以下班了,你安心在家等吃晚饭吧!”
方竹嗔她:“八卦精”。
挂上电话,她活动活动手指。昨天拆了线,现在可以做些轻微的小动作,她试着用筷子吃饭,倒也无妨的。这样生活就轻松很多,处处依靠别人,的确不好受。
昨晚她对何之轩说,等她的手可以碰水了就能搬回去,何之轩答她:“再说。”
她是赌气的,又怯场。什么叫再说?他的回答这样不明确。念大学的时候,她追他,他一直不明着拒绝,她的舍友说这样就是有问题的。
如今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方竹用手臂推好门,她开了电话录音。里头有很多段对话,她一条一条听下去,有一段是周阿姨同何之轩的。
周阿姨说:“这两天你不用过来了,工作又忙又要照顾小竹。”
他说:“好。”
然后是周阿姨絮絮说着她的生活习性,提醒何之轩注意这个注意那个。
他说:“我都知道。”
周阿姨笑了笑:“瞧我这记性,你们好坏做过夫妻,她的习惯你总归知道的。这回全靠了你,这父女两个病的病,伤的伤,我就怕忙不过来,只好求你。你能这样不计前嫌——”
何之轩打断了她,说:“你放心,她现在恢复的情况不错,可以拆线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方竹一直对着电话机发呆。直到窗外夕阳西斜,阿姨敲门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才回了神。她说想吃芹菜,又说想跟阿姨一起去买小菜。
其实不过是想走一走,心头乱的很,走一走会好一点。
外头的阳光很好,空气湿热,气候渐渐转入热烈的夏季,走两步就会冒汗,一切都变得浮躁了。
走到菜场门口,阿姨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话。方竹就往菜场门口的书报亭转悠了下,卖晚报的老头孤零零坐在报亭前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啊!”
他的膝头撂着一摞晚报,一阵晚风吹过,“哗哗”作响,画面颇凄凉。方竹就多事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头低着头数报纸,说:“报纸卖不掉,太阳要落山了,晚饭来不及吃了。”
或许是孤寡老人,被子女逼迫在此卖报。这样的情形方竹遇见过不少,向来能激得她同情心泛滥,问:“还剩多少份?”
老头说:“五六百张哪!”
方竹把钱包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手翻一翻,一共有两张百元现金一张五十元现金,全部拿出来给了老头:“报纸都给我吧,老伯伯你快点回家吃晚饭。”
老头茫然地把报纸递给她,那样重,她不好拿,正犯愁,想找阿姨来帮忙,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跑了来,叫:“小姐,钱你拿回去!”她从老头手里抢钱,老头还不肯给,两人僵持。
方竹说:“我买报啊!”
中年妇女哭笑不得,说:“买什么报啊!这些是直送后面小区订户的。”
方竹傻了。
“对不住啊!我爷爷有点老年痴呆,让你误会了。”
原来如此,方竹失笑。
中年妇女终于从老头手里抢出了钱,原封不动还给方竹,还连连道了几个歉。那头阿姨通好电话,走到她身边见到这情景,讲:“哦吆,何太太,你良心太好来。以后要问问清楚再给钱哦!这个老头坐在这里老是搞得别人以为他们家虐待老人。”
这话说得方竹面红。她是真武断,不问青红皂白。这样实在不好,她得自省。
阿姨说:“何先生说晚上要请客,何太太你说买点什么小菜好呢?”
方竹在想,他请客做什么要请回家里来?不过还是用心想,说:“总是要有鱼有汤的,这个要现做,其他菜来不及做的话,去马路对面的馆子里买了就是了。”
阿姨应承,按着方竹的意思在菜场里挑好老母鸡,又买了一条大黄鱼。方竹站在她后头,也相帮说说价。这几年她有空的时候,也会去小菜场买小菜给自己改善伙食,学会挑选菜肴,还有讨价还价。
走出菜场时,她手机响了,是何之轩。他说:“‘云腾’的李总今晚要来家里。”
他说“来家里”,这样的话让方竹心生快跃,她说:“好啊,我和阿姨一道买小菜。”
何之轩在那头简短沉默,似乎轻笑了一声:“好,你注意伤口。”
方竹的声音温柔,心也在软和:“我晓得的,何之轩,你放心好来。”
跟着何之轩一起回来的只有李总一个人。他看见方竹,自然先是很惊讶的,然后就笑开了,打趣何之轩:“我说小何啊,难怪方小姐这么帮我写稿子,把我们‘云腾’左夸右夸,原来是你开了后门。连红包都没要。”
方竹的笑容很大方,态度也很合适,且一点都不拘束。她说:“李总,不要这么说,我是为了工作,你这样说,我要犯错误的。”
何之轩脱了西服,把衬衫袖口挽起来,一转头,正见方竹瞧着他,她想要接过他的西装帮他挂起来,但他顾忌她的手,仍自己动手挂好。
李总看到方竹手上缠着纱布,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我连累的吧?”
方竹催促阿姨上菜,一边说:“老外是守法公民,怎么会干这种事?”
何之轩问她:“你记得是谁?”
方竹摇摇头:“也许见到会想起来。”
李总说:“要是抓出来是谁,我找虹口扛把子抽死他丫的。”见方竹欲笑不笑的,又解释,“我粗人,不好和你家小何比,见谅见谅。”
方竹瞅着何之轩进厨房同阿姨说话,她问:“李总早就认识何之轩?”
李总点头:“前年去买我们牌子那个五百强的香港大中华总部,谈来谈去要不回我们的‘云腾’,急得我差点没从维多利亚港跳海。恰巧碰到小何,他请我吃了一顿九记牛腩面,跟我说已经是脱底棺材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大不了重新来过!”他越说越动情,又讲,“没想到小何一言九鼎,说到做到。他这次回来亲自来找我做个项目。人人不看好我买回牌子,他帮我做了不少公关,还帮我搞定网销渠道。今天回城里就是要请他吃饭的,结果他说急着回家,原来是回来看太太。我这老头厚着脸皮跟过来,冒昧的很。”
方竹没有纠正他,或者根本不想纠正他。心态就是这样奇怪,明明知道是自欺欺人,还是宁愿欺下去,且这样享受欺骗时刻。就像阿姨唤她“何太太”,她也是应承的。
方竹承认自己的心态可鄙又可怜。
何之轩出来的时候,方竹正和李总聊的欢。他也不打断,坐在他们身边,给李总倒了酒,给方竹布好菜。她受伤期间好几天没开大荤,今天他特地嘱阿姨做了小炒肉和松鼠黄鱼,都是能开胃的。
李总遇到方竹这样能谈能倾听的,不由也说的多了,把创业经历一股脑都倒一通,说到后来,差点拍案:“现在不是工贸技,就是贸工技,全把技术丢一边。一开始政策刚开放,大家都在搞大生产,懂的少,以为卖给老外销售额上去了就是老大,哪里就知道着了洋人的道。我们不争出去,别人哪能看得起我们。路是要自己走的,不去走,哪里就知道走不通?”
这话是说的铿锵的,方竹细细地听,慢慢地想,悄悄地悟。都是血泪经验,只是太沉重,她往轻松里说:“最近听我的同事说,他们跟着工商局抽检国际名牌那条线。鲨鱼、都彭、雅格狮丹这几个牌子问题大的很,不是PH值不合格,就是耐汗渍色牢度比较差,都给罚款整顿了。其实质量做好了,牌子做好了,我们不一定比不过别人。”
李总倒了酒,敬方竹:“可不就是这句话?”
酒还是被何之轩截了去,李总笑笑:“上回小何代你的酒,我就该看出来的,是我老糊涂了。”他对住方竹很认真道,“丫头很豪爽的,小何虽然不爱说话,但看着就和你是一路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何之轩淡淡笑道:“老李,你喝多了。”
李总摇摇晃晃站起来,的确是喝多了,他说:“天也晚了,我也不能做电灯泡的,你们早点休息。”
阿姨收拾了餐具也正好告辞,便送李总出门。
房间里又剩下方竹同何之轩两人。方竹吃得委实饱了点,抱着肚子半躺在沙发上面。何之轩收拾房间,动作很利落,方竹就看着他擦了桌子扫了地,把垃圾清理了。
她说:“何之轩,你这样照顾我,我是很感激的。”
何之轩手里的活做完了,坐到她的脚边。
方竹说:“我承认的,你什么都比我强,成绩比我好,工作能力比我好,办事能力也比我好。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冲动的要跟你结婚,你的今天也许会更好,你妈妈说的对,真的是我把你给害死了。”
何之轩面色不大好看,看住她,说:“方竹,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方竹坐起来,望牢他:“何之轩,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拖累的你,我受什么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下去,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管我了,我的心理底线就要崩掉的。我情愿——”她想说“没有再遇到你”,可是说不出口,还在想,总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这样不好,于是继续说,“这样的我是不应该再麻烦你的,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作为老朋友的情份,你已经做的很到位了。”
何之轩似乎是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双手插到口袋里,这样俯望方竹:“方竹,你有这样的想法,让我说什么好呢?”他转一个身,“等你伤好了再说,这几天安心修养,算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39. 我令你一无所有
方竹又回到最初失眠的状态,她抱着枕头蜷缩在床上。她睡不着。
她想她是把话说的多了点,本来不应该说的话,她偏偏要说,把好好气氛破坏掉。何之轩回来了,他在她困难的时候留在她的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她如果抛开去猜测他的所思所想的心,才会让自己更快乐。
方竹望着窗外白月光,只觉得自己傻。事情装装傻,是可以糊弄过去,对大家都好。她就是这样不留缝隙给自己。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约莫朝阳初起,第一缕阳光洒落进房间时,她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方竹翻一个身,是何之轩。他穿戴很整齐,只有领带微斜,其余一概整齐得就像一夜未睡。方竹半坐起来,看着他坐在自己的床畔,眼中只得一个他,他的眼中也只有她。这样四目相映。
何之轩伸手过来,掠过她的发,他说:“方竹,我们复婚吧!”
方竹的唇动了动,她耳鸣,心跳也快,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的清晨,外间的万物都未醒,有人也会做糊涂的事。
她想要说话,被何之轩打断了:“你不用急着说话。我知道对于你来说,也许是很突然,不过这几年我们好像都已经不会再去爱别人,不是吗?你的心理底线应该不会崩掉,我不是要管你,或许——”他笑一笑,方竹不能辨他的深意,“我只习惯管着你。”
方竹惊讶低叫:“何之轩——”
何之轩收手正好领带:“我去上班。你好好想一想,不急。”
他起身,方竹抱住他的手,动作一块,压疼自己的手,她又收回自己的手。何之轩替她掖好被子,虽然天气逐渐热起来,但她天生怕寒凉,不到七八月绝不抛弃被褥。
这些习惯,他是记得如此清楚。
方竹忽然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何之轩最后说:“方竹,一切在你。”
他为她关好房门,等来了阿姨,交代好才出的门。
方竹一直维持半坐在床上的姿态。他最后说什么?怎么会说“一切在你”?她早已没了主动权,甚至连最初的勇气都丧失。
怎么可能在自己?
她虚软又无力,不辨微光,扭亮了台灯,拿手机过来拨号。那头的人接起来,她说:“阿光,何之轩说要和我复婚。”
杨筱光愣一愣,问她:“你不愿意?”
方竹不响。
杨筱光说:“难道你傻了吗?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想他吗?他肯提这个,不是挺好吗?”
方竹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不,不是的。”
杨筱光在疑惑:“竹子,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你明明知道自己爱他,为了他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帮他写新闻,帮他的广告想构思,几年前你打工就为了给他买西装啊!你为什么要想的这么复杂?难道不是单纯的爱吗?”
方竹叫:“是的,我爱他,我从来没有回避过。可是——”她抿紧唇,又松开,“这些都抵消不了我的错。”
杨筱光问她:“我不懂了,到底怎么回事?”
方竹捧着手机,手心微微地疼,往事令她心弦颤动,不忍回想,不愿回想,又不得不回想。
“我曾经对他犯过不可饶恕的错,甚至我都没有想过这辈子他会原谅我。”
“到底是什么啊?”杨筱光叫。
“那个时候,他的父母来看我们,我和他的妈妈闹不愉快。他的妈妈要找我爸理论,我怕给我爸丢脸,我逼他,我想要他的妈妈快回去,不要再给我们的生活添麻烦。我瞒着何之轩求他的爸爸,一切的事情等我们回东北再说。他的爸爸答应了我,当晚就买了火车票——”
方竹说不下去,她捏紧了手机,手在疼,也顾不上。杨筱光听得心惊胆战,她低声问:“然后呢?”
“他们回乡的大巴翻车了。何之轩失踪了两个礼拜,他不准我和他一起回老家办后事。我知道,他是晓得我做的事情的,我真的受不了他讨厌我甚至恨我。所以我提了离婚,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他当时对我说,他从没有失败的这么彻底。”
杨筱光听傻了,这前所未有的复杂和纠结的事情。她只好问:“那你怎么办呢?”
方竹说:“破镜重圆,说的容易,那个裂缝摆在那边,看一看都会觉得刺。我真怕看见他,他还是对我这么好,越对我好,我就越愧疚。他那样的脾气,什么都不会外露,我不知道他怎么渡过那段日子的,可是痛不欲生那是一定的,而我是罪魁祸首。我怎么去面对他?怎么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为我做的一切?”
杨筱光喃喃问:“可是他还爱你,你还爱他,不是吗?”
方竹闭上眼睛,狠狠咬自己的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我是没有脸再和他光明正大走在一起。”
这话,她忍耐太久,如今倒露出来,切开皮肉带着血,依旧痛苦万分。
我们都懦弱,我们都不想输,我们都怕受伤害。她想。
她从不知道爱情也会成为利刃,用自私的手变作锐利的凶器,把人生划得支离破碎。
同何之轩办离婚的那一天,他们去了办结婚证的同一个民政局。那所行政大楼,是一座尖顶的城市建筑,扎向天空,扎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她快快签字,只想逃离。何之轩不声不响,臂膀上的黑纱是她眼中的伤口。
如果说她的爱情开始得轰轰烈烈,那么这个结局是凄凄惨惨,还有两个不再完整的家庭。
她觉得对不起他,一路走来,她的冲动,她的莽撞造成了这个结果。而他,最终也是放弃了。
当时的方竹根本不敢回头看何之轩,只是疾步快走,脚步踉跄,跌下了台阶,脚扭了。没有人能扶持,她身后的他都没有赶过来。她眼里汪了一眶泪,一抬手,一辆出租车停下来。
“小姐去哪里?”
“黄浦江。”
司机同她一样茫然,最后她要求司机往南浦大桥上开,一路过去,天色暗下来,也无星辰也无月,只有路灯明明暗暗,像个无边的黑洞。
这也是她的选择。
江风猛烈,方竹扭开车窗吹了会,眼睛干了。
车子一路开到陆家嘴,大楼上的霓虹都关闭,一片漆黑。
司机问:“小姐,到底去哪条路?”
她答:“绕着滨江大道跑一圈。”
这个黑夜里,她看不清楚黄浦江的波涛,只是想起曾经她在这里听何之轩和他的同学意气风发地唱“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谁知道他们这段感情的结果,真的是他一无所有了。
方竹用手捂着脸,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就像蜿蜒又怯懦的心事。
司机带着她绕了两三圈,然后把计价器关了,说:“五十块了,小姐,我送你回家?”
这是个好司机,可是方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司机把她又带回浦西,她回了父亲那里。
这又是走错了一个方向。她的愤怒、委屈、彷徨全数爆发。现在想想,那也是错误的。
40. 山有虎向虎山行
杨筱光把电话挂了,人已到了公司。
在清晨的例会上,何之轩把她的广告构思拿出来讨论,基本无人反对,也就当下拍案。这个环节确定得快的离谱,杨筱光显然适应不良。
例会之后,她主动留下来。
何之轩问她:“是你写的?”
杨筱光诚实摇头,她说:“是竹子给的构思。”
何之轩在她的稿件上签好“阅”,说:“找编剧编脚本吧!”
杨筱光问:“领导,你和竹子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关系?”
何之轩把稿件推给她,他说:“只要她想,就可以。”
杨筱光微微笑起来,她说:“我不认为现在的你们会有任何障碍,我希望你们可以在一起。”
何之轩也微笑:“谢谢你。”
杨筱光走出来时,想,事情应当很简单,不应当复杂。如果人类可以少思考,该多多少欢乐?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方竹,说:“竹子,你需要的是不是思考,而是放开怀抱。”
她暂且放开了怀抱,先将广告脚本的事情安排下去。这一次依然是老搭档,最初的廉价学生编剧加资深的香港导演。不过他们的身份都已变,属“君远”聘任的外脑。
梅丽主要负责拍摄协调工作,她也有一些通天的本领,可以把正热门的几个选手一道请过来试镜头。
导演挨个的暗自观察,对身边其他工作人员说:“这个潘以伦,和其他两个比一比,就不大像能混的下娱乐圈的。”
杨筱光问:“为什么?”
导演讲:“主观能动性差,艺人要秀的出,他太收锋芒。”
潘以伦跟着另两个选手走过来,他看上去很疲惫,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沿压的很低,眼圈也青着,这些天的集训和比赛,还有他病重的母亲,都让他压力重如山。
杨筱光抬眼看他,对上了他的眼睛。
潘以伦第一个看的就是她,扬眉一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然后才同各人打招呼,笑容矜持又有礼貌。导演和梅丽还是适宜的。
导演同他们讲剧本,这个剧本在杨筱光的构思上还有所延伸,潘以伦要拍的是她构思的第一版,暂且叫做《烽火情缘》。
潘以伦听得认真,在许多情节和拍摄手法上问得很细致。导演见他对自己的说法有反馈,就比较喜欢同他交流。
梅丽是颇得意的,对杨筱光小声说:“还是我的慧眼。”自诩伯乐,言语之间,夸夸其谈,杨筱光烦不胜烦,听了几句就想找个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动,手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她扯不开。
潘以伦就坐在前面,她的右手原本搭在他的座椅旁,他的手也搭下来,这样似有若无地触碰,终于忍不住牵了上去,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扫过来扫过去,就好像无数只猫爪子在她心里抓上抓下。
杨筱光站不住了,不动声色想要用力抽开,无奈他握的死紧,她的动作又不可露相,实在辛苦。她能感觉他的手心沁出了汗意,却抓她抓得更紧。
两人握在一起,容易出汗。你的汗我的汗,到最后分不出到底是谁的。
杨筱光暗中长叹,这算不算职场性骚扰?她只得同梅丽继续胡侃下去。
潘以伦的拇指在她的手心若有若无地划着什么。她分辨不出,也无力分辨。他为什么要这样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心也被紧紧握住。这样的咫尺,好像近的密不透风。
忽然,她的手就被放开了。
他们要试两个镜头,请来女模特配戏,竟然又是当初和潘以伦拍饮料广告的那个女孩。女孩不认生,看见了潘以伦,笑如春花,潘以伦也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俊男美女,风景如画,还有前世姻缘般的剧情配合。杨筱光不能感到愉快。她觑一个空,溜回办公室办公。
莫北的电话是在下午时候来的,杨筱光正心烦意乱,她把方竹的事情大约说了。
莫北问她:“你想怎么做?”
杨筱光说:“我想看一个Happy Ending。”
莫北说:“方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谁都帮不了她。”
“莫北有时候你很冷血。”
“人不可以逃避一辈子,好在何之轩能回来,不然她画地为牢,还想过一辈子。”
“因为她内疚,她还爱着他。”
“她爸也爱着他。”
杨筱光敲脑门:“我怎么没猜到你压根就是一个‘内奸’?”
莫北笑了:“你以为世界上真有完全放弃自己孩子的父母?”
“你认为方竹做错了?”
莫北不答,只说:“她有一句话是说对的,就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虽然她负责的方式不对。”
杨筱光妥协:“只要给我一个大团圆结局,其他我不要想了。”
莫北又笑:“你真是平底锅,她也真是焖烧锅。”
这次对话稍有一些不投机,杨筱光站在好友立场看问题,誓死捍卫好友的思想。
晚上做面膜时,她还郁郁不乐。她仰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手机响起来,她闭着眼睛接,而且知道是谁。
“正太?”
“别叫我正太。”潘以伦说。
她听见电话的那头,有人在叫:“各位居民,请注意煤气,请关好门窗,临睡前要加强安全意识。”这声音从那头传到这头,离自己很近。
杨筱光察觉不对劲,手忙脚乱撕开面膜,跑到窗前一掀窗帘。
楼下的梧桐树下,潘以伦仰头站在那里。
她以为她和他离开很远,而此刻离得这么近。她能看清他的眼角眉梢,能看清他向她微笑,招手。
杨筱光有点激动,又小心谨慎,擦干净脸,背着父母跑出了门,一直到跑到梧桐树下,拽着他的手就跑到小区外的街心花园。
两人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说:“你晓得哇,我这把年纪……虽然……上大学的时候羡慕过……室友被男朋友用这种方式追……不过,现在……让我自己体验一次……很要命的……好哇?”
潘以伦皱眉,说:“杨筱光,你别老这把年纪这把年纪。”
杨筱光想,他真年轻,说话气都不喘。
“我都二十五六啦!你想,我三十的时候你二十七风华正茂,我四十的时候你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唉……”
潘以伦俯下身,就用亮得惊人的眼眸盯牢她:“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那时候正当年,挺好的。”
杨筱光想要掐他,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今天放工以后去看我妈妈了,然后就想来看看你。”
杨筱光不好动,因他钳制的力道刚刚好,让她不疼也动不了。这个曾经的不良少年宝刀未老,让她在月光底下大红脸。
潘以伦一动不动看着她,好像要一次看个够,看到杨筱光脸孔如火烧。
他说:“决赛结束以后,如果拿了名次,差不多也够二十万,我妈换肾的手术费就够了。”
杨筱光轻轻说:“可你卖了七年。”
潘以伦笑了,是很调皮的笑。是他稍有的调皮,杨筱光几乎贪婪地看。
“拍广告做电视剧小配角,不用太红,做三线,我想我可以在七年里存一笔钱,把书念完了先,以后可以做一些别的。”
是呵!七年以后,他才二十九,对男人来说,从头开始,未为晚也。而她三十多了,按照父母的安排,该做的是带孩子当家庭主妇。
杨筱光黯然了一点点。
他看出来,倾身抱紧她:“杨筱光,机会成本我也懂的。你总认为我年纪小,未来变数太多,你怕失去选择的机会是不是?”
杨筱光点头又摇头,她问:“正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只是想单纯地谈一次恋爱,做一些正常人该做的事,不用太头疼,可——”
他看牢她,眼神灼热,而拥抱又霸道。
杨筱光从未被异性的气息环绕的这样紧,仿佛世界上只剩两个人。
他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抬头,这一步就做错了。她迎上的就是他的吻,这个男孩身上有初夏青草的气味,让她一靠近就开始迷恋。
她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他的眉眼。
他演戏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在现实里直接来身体力行。他的舌头灵巧,用最原始的接触来袒露他的心迹。
杨筱光浑浑噩噩想,他为什么这样爱她?原来抵制也是个力气活儿,她太累,懒得动了。如果他真的这么爱她,那么就算山有虎,虎山也是能行的。
她懒得思考了,有个自己爱靠的胸膛靠一靠,世界多美好?如此一想,便依偎得更紧,只用唇舌与他沟通。
潘以伦了解的,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与她的默契,一直准得很灵异。
41. 谢谢你给我的爱
杨筱光仰着头,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潘以伦在夜空下,明眸皓齿不足以形容,还有他时常挂满身的萧索。
她是知道安慰的方式的,闭上眼睛,用舌尖与他触碰,接触的感觉这么美好。他不再战战兢兢,不再试探,而是探入她的口腔,将冷转成了热。
热的还有身体,他们拥抱得紧紧的,但他又是未敢逾越雷池的。
杨筱光气短,热得浑身受不了,她轻轻挣了一下,潘以伦就放开了她。
他们分开了。
她涨红面孔,说:“正太,我的初吻哎!”说完以后,脸更红,不免暗骂自己三八。
潘以伦竖了手掌,这样说的:“我只好发誓,以后我只吻这一张嘴。”
杨筱光不相信,问:“如果以后你演戏不得不吻呢?”
潘以伦也笑,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有种方式叫借位。不过――”他又凑近了,“我不想和你借位。”
这样又一个吻,让她溃退千里,全部的情绪显山露水。亲密接触以后,心会更明朗。是谁令她如此悸动?
潘以伦说:“你这个象牙塔里的乖宝宝”。她想,是呵,活了二十五年连接吻都不会。但他是熟练的。
分开时候,她细微不可闻地叫:“正太。”
他答:“我在。”
杨筱光躲无可躲,不能再躲。
她的年纪比他大,她的学历比他高,她的家境比他好,甚至她的未来都比他稳定……她,从来都比他幸福。他们是多么不一样,也多么不可能在一起。
她从没想过这么多无数的不可能能够变成可能。他们之间不再说话,只闻对方的呼吸声。这也是一种力量,这样排山倒海,是她无法抗拒的。
杨筱光又不做声了,她低下头,唇上还残留他的温度。她舔一舔,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并排坐到冰冷的石凳上。
杨筱光说:“我真是不明白,我真是很奇怪——”
潘以伦握紧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轻轻拂扫。
他的发,密密黑的,留长了就柔软了,可以在夜风下微微地飘动,会更美。她瞬间明白了长发美男为何会这样流行,忍不住伸手拂他的发。
这是什么感觉?发丝在指尖,这个男孩是她的。
想一刻,心里就有滚烫的东西在激荡。从未有过的感觉,呼吸都困难。
潘以伦握着她的手,紧了松,松了紧,他开始说话:“我的爸爸是知青,在安徽铜陵插队的时候娶了当地出身的妈妈。回城很艰难,好在全家都回来了,不过爸爸没有劳保,也找不到固定工作。”
他头一回说起他的事情,她也头一回听。她安静地坐着,听他说。
“爸爸给小区做保安,有一天遇到小偷,他尽忠职守地去追了。他们有三个人,他才一个,没有路人帮助他,对方人多势众,捅了他三刀。”
风冷了,这是杨筱光意料不到的故事,她怔怔地反握住潘以伦的手,也唯有握住他的手。
“区里给我们发了一个锦旗,是‘见义勇为好市民’,还有两万块钱的抚恤金。警察没有抓到小偷,这样的案子太多了,不少是破不了的。
“初三的时候我认识了区里的扛把子,他们说可以帮我捉到小偷,我就跟着他们,打架斗殴,贩卖盗版CD的事情都做过。我们这个区的人看中邻区地盘人气旺,卖碟子卖的动,就过界挑衅。我是个打前锋的小喽啰,可是我打听到捅死我爸爸的小偷就是他们那边的人,我就控制不了我自己。
“那天的前几天,我找到两个嫌疑人,偷袭了他们,一个人被我打断了肋骨,另外一个伤了眼睛,我只是被砍伤拇指。我爸爸是‘见义勇为好市民’,我不是。我在初三的时候就学会了以暴治暴。那天早晨,要不是你从车里出来多管闲事,恐怕我当天就被废了。”
他的声音轻轻飘在夜风里,杨筱光很艰涩地听着。她想,他的童年和少年,和她多么不一样?
潘以伦说:“你大概不知道,你爸爸是我初三时候的数学老师。我经常逃课去卖盗版CD,被他批评过很多次。”
杨筱光问他:“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我在少教所待了三年,我妈妈不来看我,她被我伤透了心,说权当没有生过我。我放出来以后,念了中专,考不上大学,只好早点工作。我被关进去时,那两个人也被刑事扣押了,杀我爸爸的那一个失踪了,我打伤的那两个只不过是望风的。他们伤的很重,我被罚了款。妈妈为了那些罚款,一天打两份工,那两年她过得很累。”
“正太。”
潘以伦也握紧杨筱光的手。
“如果我爸爸当年遇到像你这样能管闲事的,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天你一钻出车说话,我就认出了你。我初中对面就是你们学校,我看到过你扶老人过马路,有人骑自行车撞了你同学,你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没想过过了这些年还能再遇到你。呵!杨筱光,你怎么这些年都没怎么变过?老李受伤压根就不关你什么事。”
杨筱光难以呼吸顺畅,她几乎震惊了,定定看着潘以伦,听着这些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往事。
“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我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做你男朋友。”潘以伦无奈地望住她,“我比你小,你爸妈也不一定看的上我,但我管不住我自己。”
杨筱光任有潘以伦握紧她的手,将它安放在他的胸口,她很难厘清自己的思绪,很难开口再说些什么。
潘以伦说:“小姐姐,谢谢你。”
42. 爱你这些年以来
潘以伦送了杨筱光回家以后,又在她家楼下站了一会,看到她的房间灯亮起来,又看到她掀开了窗帘布。
杨筱光探出身子摆摆手,打了一个手势,在问他怎么回去。
她原本以为他大概是懂不了她复杂的手势的,但是他懂了,他也做了一个动作。
“翻墙。”
杨筱光笑起来。这时跑来一条小区邻居养的金毛,竟绕着潘以伦摇头摆尾,要好的不得了。连狗都是好色的,她撇嘴。
潘以伦拍拍金毛的脑袋,金毛乐的转一个圈,看见了站在窗口的杨筱光,不知道为什么就凶狠地叫起来。
这让杨筱光顿感失去了面子,金毛一点都不讲邻里情分。她怒,随手抓起电脑桌上的一叠报纸就朝金毛脑袋上砸去。金毛徒然长了大个子,其实底子弱,被报纸吓得夹起尾巴逃跑了。
杂志被潘以伦拣起来,他翻了一下,然后抬头冲她笑,又打一个手势,是个“八”。
好吧,杨筱光承认自己八卦,那是一份托同事从香港带回来的闻名遐迩的《苹果日报》,她还没看完呢!
潘以伦收了报纸,也冲她摆摆手,转身走了。
他抄了一条草坪间的小石子路走,这里周围花木茂盛,可以避开人群。他是顶熟悉这条道的,很久以前,他就走过这条小路,去杨筱光家里补课。
潘以伦记忆中的杨老师上课严谨负责,会主动给成绩退步的学生义务补课。初一下半学期,代数课难度增加,刚从安徽转学来的他学的有些吃力,杨老师就帮他补课。
他第一次去杨老师家,就看见客厅右边的房间里,有个穿米老鼠粉色棉布裙、扎一条马尾辫子的女孩挂着WALKMAN耳机在床上又蹦又跳,自娱自乐得浑然忘我。
他当时想,这丫头真够疯的。
杨老师听到声响,就进了女孩的房间训了她几句,女孩被做了规矩,乖乖开始做作业。杨老师对学生说:“我女儿不好好做功课,我就给她几个毛栗子。”
这话软中带了威胁的,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和老师。潘以伦正襟危坐,决定要好好学习。
再次看到杨筱光,是在他的校门口。她大约是来找她的爸爸,在校门口遇上一位过马路的老奶奶。老奶奶走的慢,才到路中间,绿灯就换成红灯。她明明是过了马路的,这时候又冲了回去,用手往要开驶的车前一挡。
司机打开车窗骂骂咧咧:“作死啊!赶着投胎呢?”
杨筱光一手扶住老奶奶,一边朝司机笑眯眯说:“尊老爱幼懂不?”
潘以伦想,这个女孩倒是遗传了杨老师的幽默细胞。
杨老师是个严厉的老师,会批评学习退步的学生,不过他是这样说的:“你们是男同学啊!怎么能像女同学一样对数学这么不敏感呢?我女儿的数学成绩就像坐过山车,能保证及格就不错了。这是我这个教学的失败,你们怎么好再让我失败一次?”
数学成绩不好的男同学们哈哈笑了,同时生了要学好数学的心。潘以伦微笑,想,他一定极宠爱自己的女儿,所以能容忍女儿数学学的不好。
其他老师也笑起来,说:“老杨,你不要老说你女儿,她最近不是在区里拿了奖吗?”
杨老师无奈摇头:“什么奖啊!就是一张‘学习雷锋好少年’的奖状,奖励她组织的那个去敬老院慰问的活动的。她也就只好拿拿这种奖。”
十四岁的潘以伦不大参加学校的公益活动,因为他要在放学以后去母亲的奶茶铺帮忙。
铺子租在学校对面的中学,杨筱光就在那里上学。那个学校是区重点中学,潘以伦念的学校只是一个普通初中。那时她正念高中,他念初中。她经常来买三明治垫饥,他经常在后面烤箱前做三明治。
林肯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那是不现实的。
他记得有天天很暗,响雷阵阵,要下雨的样子。学校里管租赁的负责人通知他们,这是租期的最后一天,他们付不出更高的租金,只好明天把房子转租给做盒饭的。
母亲千求万求,还是没用。他一声不吭,写了一张结业告示,贴到了铺子的窗户上。他的字写的很好,是父亲从小督促练出来的,店里所有的价目表都是他写的。他还做了一块小黑板,用粉笔画成漂亮的板报形式,很是吸引学生。
可是这些都不能帮助母亲把铺子继续租下来。潘以伦跟着父亲学过木工和电工,他在那个阴沉的下午动手改装设备变作餐车,明日开始他就要跟着母亲做流动小贩了。
杨筱光放学后跑来买三明治,要火腿生菜和七八分熟的鸡蛋。一个三明治是三块五,她给了五块钱,母亲心慌意乱,不小心找给她六块五。他们都没察觉,杨筱光拿了三明治一溜烟跑走,是要赶在下雨前回家的。
过了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避雨,不少拥在小铺子前。没想到最后的一天生意忽然因为天气爆棚了,潘以伦放下手里的活儿,帮着妈妈收钱算账,忙得团团转。
这时一个浑身湿淋淋女孩拼命挤开人群冲进来,她手里攥着湿淋淋的一张五块钱放到台面上,说:“刚才多找钱了。”
这是杨筱光第一次和他打照面,显然,如今的她不记得了。可潘以伦记得,他当时真觉得这个女孩傻,为了五块钱冒雨跑回来,淋得自己似足落汤鸡,怎么做人这样憨,这样一条筋?
过了几天他又去杨老师家补代数,女孩在房间里做作业,他听到她不停打喷嚏。杨老师的爱人一会端汤药一会送水果一会倒开水一会送酸奶,把她照顾得像个公主。不过该训的还是训了:“我看你脑子就是搭牢了,自讨苦吃。”
杨筱光瓮声瓮气说:“哎呀,你别说我了,那个铺子第二天就要搬了呀,我到时候上哪里找人家还钱啊!”
母亲的流动餐车没经营几天,父亲就出了意外。那对于他们家来说,几乎就是一个灭顶之灾。
潘以伦不再有心思念书,他每天在父亲出事的那条路上来回走,想要找到蛛丝马迹。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极乱的角落,小发廊,黄碟摊,录像厅,每一个都是万花筒世界里肮脏的一角。
他认识了一些人,提出自己的请求,然后被带进了那个世界。他们教给他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还有一些其他的旁门左道。他想的是,以后抓到凶手,可以给父亲报仇。
那一年他十五岁,开始逃杨老师的课,游荡在人员复杂的马路上兜售一些非法的东西,会在工商或城管突击时,飞快跑进临近的弄堂里,用最短的时间把自己装扮成无辜的学生。
他还会做一些更严重的事情,手里拿着片长的西瓜刀,跟着一大帮人,做只有香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古惑仔群殴的事。
他打伤过人,别人也打伤过他。整整一年,他在伤痛中渡过。不过他还是会回学校上课,杨老师看到他,就会问一下:“最近成绩又退步了,要不要补习一下?”
他说话时蹙紧眉头,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见不得他小小年纪,把衬衫拉到裤子外面,把外套拉链拉开。这是小流氓的腔调。
杨老师让他更加想念父亲,他羡慕杨筱光有这样一个爸爸,而他再也没有了。
他的父亲念高中时遇到上山下乡潮,从此便没有再念过书。潘以伦出生以后,他就对儿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潘以伦在安徽念的小学,书读的其实不错,又练过书法,还拿过“三好学生”。来到上海后,因为异地转学,不得不留了一级,可还是和这里的学习进度有出入,不过老师说,如果他想跳一跳,上重点高中是有希望的。
这个老师是杨老师。
父亲听了杨老师的话很高兴,就写了一个字条贴在他的床头勉励他,用的是毛主席的古老格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父亲说:“要重新站到人前,先要自强。”
他是能体会父亲写这句话的初衷的。回到上海后,他才知道父亲的家族人口多而底子薄,祖上的房子正遭遇拆迁分房,这样一块“肥肉”让几门亲戚闹的不可开交。人人都以为他们是来分一杯羹的,因此没有人欢迎他们的到来。
父亲不愿搅进复杂的家族房产风波,领着妻子儿子租了棚户区的小平房,找到几份没有劳保的临时工先干着。
父亲当时打两份工,早上给临近小区的物业公司做电工,晚上则做保安,收入可应付家庭支出,还可节余一些存着让他上大学。父亲工作认真,活又干得出色,物业公司有意聘他做正式工,薪水有的加不算,劳保都有了着落。
那天父亲很高兴,说回到家乡终于有正式落户的感觉。潘以伦炒了一盘花生米一盘韭菜炒鸡蛋给父亲下酒,他们爷俩坐在门口乘风凉,絮絮说着话。父亲要他“自强”,长叹自己蹉跎了好时光,才会像如今这样累。
满目都是遗憾。
父亲赞他人是聪明的,男孩子烧菜手艺都能这么好。潘以伦笑笑,他做菜的手艺确实不错。以前在安徽,父母下田干活,他就跟着邻居大妈学做饭烧菜,给父母留中饭。渐渐也就熟能生巧了。
他一直觉得以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不过父亲说,要上好的大学,就要回老家。他们就回到父亲的老家,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父亲出事的柏油路,如今开挖了地铁站,连路都找不到了。可那上面留下的暗红的血迹,永远涂在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父亲不会愿意他做那种堕落的选择,但他年轻,而且气盛。
在做小混混的那些日子里,他也遇到过杨筱光。
那时候他正发育,个子一个劲猛窜,但是还是有“兄弟”笑他长的太漂亮,有点娘娘腔。他们要带他去做男人。他第一次进了发廊。
发廊妹穿很短的吊带裙,涂了很红的劣质口红,一身的油耗味道,还喜欢用手指点点他的唇,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情欲。发廊妹问他是要“敲大背”还是“敲小背”。“兄弟们”要让他上全套,说这样才算是成长。
他进了一间窗口糊着报纸的小黑格子间,整个屋子散发着腐朽的霉变的气味。发廊妹的舌头像条蛇,狠狠缠住他的。他毕竟懵懂,年轻,莽撞,还不肯认输。
他的手第一次摸到女性的躯体,滑不溜手的,像蛇皮。他说不上什么感觉,任由女人也抚摸着他的身体。
慢慢的,他有了反应。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窗外有人说话。竟然是杨筱光的声音。她大约在买一张什么港版的打孔CD,正和盗版贩子讨价还价。
他已经忘记了她当时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她的声音让他顿时打消了全部念头。他推开发廊妹,躲在暗处,用手将年轻的欲望释放出来。那滋味又苦又涩,并没有什么快感可言。
后来他找到卖碟给她的人,知道她买的碟是张国荣和达明一派的。
她和他的过去,很多在他的回忆里,她并不知道。她当然更不知道,他当时像做小偷一样翻墙进她的校园。那是他原本想要考的学校,后来则成为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他知道她的教室在哪里。如果运气好,他还能看见她正坐在靠窗的一排。一般上语文课,她的精神头会很足,上数学课物理课她就打蔫,有时还会打瞌睡。
放学的时候,她陪着她的好朋友出校门,总有一个男生踩着自行车来接她的好朋友。她笑嘻嘻看着他们离开,他怎么看都觉得她在羡慕人家。
这个女孩在那种年纪,是有懵懂的情绪的。就像他一样。
潘以伦一直以为杨筱光和他,是云泥之别。在她高考的清晨管了他的闲事之后,她考去外地的大学,他进了高墙之内,也许就再无瓜葛了。可他没想到能再遇见她。
好几年过去了,他们都长大了。他在茶馆看到她相亲,只觉得好笑,好笑又羡慕,羡慕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可以和她相亲。
潘以伦忽然就觉得自己不可以再等。
她就像明媚的阳光横冲直撞,再度到了他的面前,他先想,我是否有资格来得到这束阳光。然后,他不愿意再想了。
潘以伦摊开了手里的报纸,上面大幅版面是TVB的胡杏儿和黄宗泽最近闹的姐弟恋,人人都说黄宗泽吃软饭。他看一遍标题,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胳膊下面。
今天的杨筱光,终于没有抗拒,让他亲吻让他拥抱。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43. 亦步亦趋亦彷徨
潘以伦并没有回影视基地,他又折回了医院。
在没有参加选秀比赛时,过了探视时段门卫是不会准他进病房的,后来他成了选秀的热门,医院里的小门户小护士都成了追星族,愿意给他开一开后门。
母亲今早也从普通病房转到了单人病房,他要去病房走的还是专用通道。这是电视台里的人关照的,不想自家未来的艺人等闲被人拍到。潘以伦想,他的选择也不算有错。
推开门,母亲睡着,月光匀匀洒下来。他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微不可闻地叹着气。
潘母慢慢翻一个身,她没有睡实,借着月色看到面前的儿子,她小声地说:“怎么又回来了?早点回去休息。”
潘以伦给母亲倒水,服侍母亲喝了下去。他说:“明天要做透析了,妈,你应该早点睡。”
潘母笑一笑:“我想想,你现在这样总比以前要好一点的。不过整天被人家指东指西的死做,也不比以前轻松多少。你爸是想你好好念个大学,出来做白领,怎么都想不到你最后吃这行的饭。”
潘以伦说:“哪一行做都是做。”
潘母半坐起身来:“是我害的你,早两年没有管好你。等你自己学好了,我又拖累你。”
潘以伦抱了抱母亲:“别想了,早点睡觉。”他替母亲掖好被子,潘母又说,“你不要和以前夜店的那群人来往了,现在你进的圈子也不大干净,你以前的底再被别人翻出来,可怎么好?”
潘以伦皱眉,他没有太听懂这句话。
潘母叹了气:“妈妈没有带好你,下去以后是对不起你爸爸的。”
潘以伦轻轻唤一声:“妈。”
潘母摇摇手:“你去吧,儿子。”
潘以伦轻轻锁好门。
母亲的病是在他被放出来以后查出来的。当时母亲很冷静地坐在他面前,说:“你肯定是想给我治病的,这样你会很辛苦,这是妈妈的身体对不起你。可是,儿子,你不可以再和以前的那群人混在一起。”
他就再也没有去,而是四处打零工,最忙的时候一天赶四个场子。他还去古北的夜店做服务生,他的卖相好,气质又冷,女经理看中他,是要他下海的。
他曾经陪过女客人喝酒,因为小费可以拿的多,能付母亲做透析的医疗费。
后来以前一道混的一个“兄弟”,叫翟鸣的,手头正紧,到处借钱,借到他的店里,他的手头也紧,是不好借的。女经理看中了这个翟鸣,就留了他下来。翟鸣卖相也好,有一双桃花眼,善于察言观色,挺受女客人欢迎。
那天杨筱光和她的记者朋友来喝酒,翟鸣靠在杨筱光身边,潘以伦瞟了他们好几眼。
翟鸣混这个圈子比他混的开,被女经理遣来劝过他接一个富婆的大单子。潘以伦把脸一板,去财务室把账结了。
后来翟鸣来了他妈妈住的医院,指着他妈妈住的那间混杂又脏乱的大病房讲:“你就这样做孝顺儿子?”
这话当时刺痛他。他不好偷不好抢,家无横财,哪里有财力给母亲换病房。
没想到就这么一次,就被母亲看到了。
潘以伦走出了医院,吁一口气。
这里的气味沉重,是他卸不了的担子。他摇摇头,即算如此,他还是不放弃追求杨筱光。可实际上,他除了给她一身负担,什么都给不了她。
这样叫人气馁和伤感。
有人在他身后轻声叫他。
“伦子。”
他把手攥一个拳头,才回的头。
翟鸣扭一扭头:“那边谈。”
潘以伦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花园深处。
翟鸣笑:“看你这戒备的样子,怕你红了,哥哥我敲你一笔?”
潘以伦也笑,摇头:“没有。”
翟鸣往树干上靠一靠:“我最近手头又紧了,不过不至于打兄弟的主意。以前我被隔壁马路大刘砍了三刀,还是你把我拖回你家,你妈给我包扎的。虽然她帮我清完伤口说了一句‘滚’,可这情分我记着。我就是来探探她老人家,上次来过了。这两天是来等你的,你的手机号我都没有。”
潘以伦皱一皱眉头:“出了什么事了?”
翟鸣说:“有人找店长买你的资料,店长在道上混过的,你什么底,她清清爽爽,就看最后谈什么价了。”
潘以伦的眉头越皱越紧,又慢慢放开,他说:“那些事情我是做过的。”
翟鸣“哧”地一笑:“你还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的话讲完了,可以走了。”
潘以伦叫住他:“别吸冰了。”
翟鸣耸肩:“有的人走的出这个圈子有的人走不出,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不过各走各路。”
潘以伦默默跟在他后头,和他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渐渐距离越来越大,翟鸣走远了。
但阴影仍在。他身处的另一个世界,分分钟都会来索要前债。潘以伦看着自己的影子,怎么转身都跟着自己。行差踏错,就需付出代价。
潘以伦不再挣扎。他走出医院,左右一望,准备叫车。
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回头。
那个人显然也一愣,她问:“十三号潘以伦?”
潘以伦认识她,杨筱光的好朋友,做记者的那个方竹。她为自己写过不少稿子,他是知道了,虽然奇怪,但想,这并不关他的事,他以为这个记者写稿子不过是因为杨筱光和他们公司安排的缘故,故此他并不深究。
潘以伦还没问,方竹就先澄清了:“我不是来盯你的梢。”
潘以伦笑:“方小姐,谢谢你。”有车停下来,他向方竹道个别,上了车。
方竹仍在街头左顾右盼。她想她是看见了那个人的,怎么就一转眼不见了?
她清楚记得伤她手的人的个头和块头,虽然对方用绒线帽子把脸遮着。那样的身手,又准又狠,不像生手。刚才从父亲住的那栋住院楼下来,她就隐隐约约看到这条熟悉的身影,一路追出来,竟然会遇见潘以伦。
方竹用手敲敲自己的额,想,不该是看错的。
她抬手看一下表,快九点了。今天何之轩加班,不到十一点不会回家。
自从那天他提出“复婚”的请求,她一直不知如何答他。他对她的照顾依旧一如既往,她的手已拆了大绷带,现在缠小纱布。再过一个月,大约只需要贴邦迪了。
伤口看似狰狞,可真要痊愈,速度这样快。
方竹在稍晚些的时候会去医院探父亲,她手上有伤,是干不了照顾人的活儿,只在门口稍稍站一站,看着父亲喝了汤,看了会儿报纸就睡觉了。
周阿姨说,父亲是一辈子硬朗身板,等闲不生病,这一生病就是如山倒,一个肺炎都缠绵了很久才有了好转的迹象。
周阿姨还说:“现在下面的人来汇报工作,他也有精神听了。其他没什么,就是想你,和你一样嘴硬不说罢了。”
方竹没有问周阿姨,怎么就去找了何之轩来照顾她。这样一问,就怕有自己心里不好接受的答案。
何之轩没有追着逼问她什么时候复婚,他最近忙得很,早出晚归,有时还把李总和香港的导演这干人带回家来讨论工作。
他们的计划似乎是要变,电视台方面不愿意在决赛以后把那几个当红的新人留给他们做广告。李总一叹再叹,说最后还得搬出的真金白银才能起决定性作用。
何之轩一直在做计划书,早晨起来都能看见他的眼睛熬得通红。
她是心疼的,杨筱光和她通电话时,告诉她何之轩以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做完稿的辉煌经历,她只觉得心在一阵一阵抽痛。
结婚的时候,她和何之轩的事业都才起步,都不愿意为家庭放弃自己的事业,也因为生活费而不能放弃事业。时至今日,她想,何之轩是真缺一个人好好的照顾他。他经常一顿饱两顿饥,杨筱光说他午饭有时还吃麦当劳,更不用说晚上可能还需在外面应酬饭局,不晓得会喝多少酒。
这几天他回来时,是事先漱了口的,可耳根通红。
这瞒不住方竹,他喝酒喝过量,耳根就会发红。她以前就知道,那时他刚进广告圈,应酬免不了,如今更是免不了。
方竹的手痊愈了点,再度去医院看了父亲后,便去药房抓了一些葛花。她记得小时候父亲也经常喝酒,母亲就在家中长期备着葛花,用来煎药汤,最能醒酒。
方竹第一次在阿姨的帮助下煎好了药,何之轩回来,看到桌上的中药,有些惊讶。
她说话竟然结巴了,讲:“你——老这样不行的,健康要注意。”
她看他喝了中药,想说一两句打趣的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说出口才觉得老土。
何之轩笑笑:“你倒是喝喝看?本钱这么好赚?”
他们之间可以说一些轻松俏皮的话,是一个好现象。方竹想,在他的屋檐下待着,总不能一直别扭下去。只是复婚的问题,她是不敢往下想。
那条伤口这么深,不像她手上的伤,忍一忍熬一熬治一治,就能好了。
杨筱光说她:“你在犹豫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重新办个证书呗!”
她是不能理解她心里的难的。原本好好的一面镜子,是她砸的四分五裂,她如今不敢再去看镜中人。她是对不起他的,就算他不计前嫌,她可怎么过的了自己这一关?
这些年午夜梦回,她也会梦到他的父母。他的那位慈祥的父亲,对她说:“孩子,你别为难。我们做长辈的自当体谅小辈。”
何父逼着何母一起走,何母的声音锋利而冰冷,就像划入她掌心的刀片。
“小丫头坏死了,撺掇了小的撺掇老的,咱们家早晚毁在她手里。”
方竹就会满身大汗地醒过来。
何母说的没有错,他们家就是毁在她的手里。
44. 心有灵犀一点通
方竹起来倒了茶,咕嘟咕嘟喝下去,才发觉客厅里空荡荡,何之轩还没有到家。
一看钟,十一点半了。
她坐到沙发上,另一头放着何之轩盖的被褥。他买的是白色太空棉,叠得方方正正摆在那边。方竹拉了被褥来,轻轻在脸颊磨蹭,似能体味到他的气息。
和他分开这些年,她不曾接触过他的任何物件。当初离婚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个人管个人。她发现她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留,可见走得多么狼狈,且没有什么准备,一如当初的结婚。
他们的合影不多,何之轩不是个爱照相的人,她死磨半天都未必肯。这是他的固执,直到他去南浦大桥做一个路况障碍采访,方竹跟在他后面学习采访流程。他教她采访的技巧,像老师多过男朋友。摄像师傅看得笑起来,说她交一个男朋友还能免费赚到实习指导。
她吐吐舌头,对何之轩说:“那好像是我讨便宜了。”
何之轩不是不会开玩笑的人,他说:“你也知道啊?准备怎么付指导费?”
这个方位凌空,下面是滔滔江水,四周有车有人,她想要惊险一次,抓住何之轩的手,死命往他唇上吻过去。何之轩没料到她胆子这么大,丝毫没准备,两人吻的角度不好,牙齿磕在一起,各自“哎呀”叫出来。
结果引来摄像师傅的注意,他建议,这个角度正好,要两个人合张影。照片洗了两张出来,她和何之轩一人一张。分手之后,她又走到黄浦江边,想,她与何之轩,在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见了。她怕睹物思人,怕软弱怕彷徨,怕得要死,她把照片撕掉,让碎片随着江水而逝。
怎么逝的了?
方竹扔了照片的刹那就后悔了,悔不当初。
她握紧被褥,就像抓皱了自己的心,一塌糊涂。她想,自己是糊涂的。
门“咔哒”响了一下,有人开门进来。
是何之轩,也许又喝醉了,往门边先靠了一靠。方竹在黑暗里看清他的动作。他靠了很久,想来今天是醉得狠了,然后弯腰脱鞋又脱了很久,才想起来锁门,再脱下外套,他想要开灯了。
整个顺序是混乱的,又尚留着一丝条理。
方竹乘他未开出亮灯,借这暗色,撑起这份胆量,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他的腰。她吻上去,把舌头探入他的口中,略一碰触,他就有了回应。
黑暗里的软玉温香,是想念已久的感觉,暌违已久的激情。
何之轩不能自持。方竹的手就搭在他的腰间,上上下下的抚摸,又痒又热。她这样磨人,磨到他全部情绪都能崩溃。
他从小性格冷静又内敛,一直是做班长和学生会主席的材料。他想他一向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上大学前,他对父母说:“爸妈不用为我的学费再操心,上海地方大机会多,我先自立。毕业后再辛苦几年,到我三十岁,不管是去上海还是留家乡,一定不会让两老失望。”
这是他对父母的承诺,后来成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实践的承诺。
大学四年,他始终不谈恋爱,谈恋爱会花时间花钱。直到遇到方竹,他才知道花时间花钱谈恋爱,其实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如果换做别人,也许他可以避掉这场爱。之前也有女生追求过他,他一冷,人家就失去了打持久战的兴趣。
可方竹不是,她就是义无反顾,一条道走到底,誓不言退。把自己的心整个的抛给他看。
她问他:“何之轩,我就是欢喜你,你欢喜不欢喜我?”问的时候战战兢兢,她是害怕的。这么骄傲的一个女孩子,在爱情面前变得这么卑微又倔强。
她为他把锦衣玉食的生活舍弃掉,跟着他吃方便面睡漏雨的亭子间。
那之前,她不能说要风得风,也差不多是走一条阳光大道了。他甚至知道她的父亲早已在电视台里给她安排好工作,就等着她毕业后走马上任。
这些她全部不要。这样一寸一寸,把他的防线磨掉。
爱情来的突如其来,他没有想过爱一个女孩,会爱到失去理智,把人生计划全部搅乱。
方竹问过他:“何之轩,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说:“我发现喜欢你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
方竹撅嘴:“抄袭奥斯丁。”
他笑笑,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发现熟悉,原来是奥斯丁写的,不过确实是他的感受。
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他跟着教授做助手时,看过她做的论文写的报告,许多角度和观点,都是他所赞同的。
在他们最初相识的那次比赛,两个人做的报告,于某种意义上也是契合的。评审的老师说:“选她的和选你的,没有大差别,意义都差不多,你们的表达方式也比较像。考虑下次合作做一个比赛项目,我对质量有信心。”
后来没等到这个下次,他就毕业了。他们没能真正合作上,一直到最近她为他做的那些报导。
她在暗里写的那些稿子,他都看过,角度和题材同他自己选媒体发的稿差不多。甚至她给杨筱光的广告建议,也正是他想到的广告策划之一。
他们的思维方式这样像,像到他不得不相信世上的这句话——心有灵犀一点通。
离婚时,他也仍相信这句话。
他想他是了解她的,也了解自己。一段感情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缝,不是有灵犀能抵过去。且正因这灵犀,他们几乎都在猜测对方的态度。
他和她都怕再下去,或许会相看两相厌,让洒脱少年人的日子蒙尘,过上狰狞而沮丧的人生,怕总有一天让对方嫌弃,抑或恨对方如同死敌,成为遗憾的怨偶。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退。
但,退一步,真的不是海阔天空。
最初的那段日子,公司要派员去香港总部深造,他表现好,能力强,当仁不让被选了去。这是一个机会,逃离过往,或许能够重生。
他错了,香港这座城市比上海更小,人口密度大,交往空间小,狭窄的房子,高强度的工作。人来人往,太匆匆,与他无关,他还是会想念她。
想她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起过欲望。成年男人一想起情感过往,就会在身体上真实反应出来。
他换了一份强度更大的工作,还是没有办法填满这样的空虚。
同事给他介绍女朋友,吃过一两次饭,兴味了了,他没有再继续的意思。
她们统统不像她,不如她固执,不如她主动,不如她黏人,不如她聪明,不如她和他有默契……这些人,都不是她。
一年两年,这样乏味地过去了。
回来以后,看到如今的她。她看他的眼神又愧又憾,想接近他又要远远躲着他。
她会一个人独居,关自己禁闭似的。
原来这些年不单单是他没有走出来。
何之轩不想如当初那样后退。她不敢进一步,他就等着。反正他们已经互相等了这么久。
方竹的身体在他的掌心柔软。回忆渐渐清晰,何之轩记得她的身体。
其实那天清晨的深吻和抚摸,已经把他不断平复的欲望再度唤醒。他会忽然沮丧,他所有的错乱和不理智都因她而起,便硬生生把感情压下去。
她当时的表情是迷惘的,后来还赌气了。她怕输的性格依旧没变。
这种性格像荆棘,刺痛的是两个人。
何之轩就是有点恨她这样,一忽儿远一忽儿近。
他的手劲慢慢重了,探到她的身下。柔弱的中心,在他的手指上渐渐湿润。他的粗糙划痛了她,方竹吃痛,可不想躲了,轻轻抬起了腿,勾住他的腰。
这一个动作,让所有的情绪崩堤,如水闸泄洪,谁都逃不掉。
他们重重倒在沙发上,何之轩摩挲着她,推高她的睡衣,拉下她的内裤。他带着被酒精催化的急切,吻热而且疼,细细咬着她的颈,吸吮她的乳房,手从抚摸转为揉捏,要深深贴近那思念已久的体温。
他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裤子,皮带紧紧扣着,几下都解不开。方竹伸手过去帮忙,被他推开。这时候他还记得她手上有伤。
很快,两个人身上所有的阻碍都被褪下,这样赤裸相对,终于又能坦陈。
他叫她:“方竹。”
她迷迷糊糊应着,他的吻又辗转回到她的胸口,深深的吻,细细的啃噬。他问:“方竹,你的心还在吗?”
他的吻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紧一松,让她全身的毛孔都要打开,浑身战栗,不能自己。
她嗫嚅,她喘息,她说:“何之轩……你醉了。”
何之轩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哂笑,又像无奈:“是你先开始的,这时候还有借口,不觉得特没意思吗?”
他不让她说话了,封住她的口,她多说一句,也许一切又要退回去,他不打算再退。他腾出一只手捉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在混乱下再伤了自己,身下深深一沉,就进去了。可还不够,何之轩又拉过被褥垫在她的身下,稍稍抽了出来,再自高而下,又重新深入。
这一下的冲击让方竹真的再也无法说话。而后的撞击一下重过一下,力道这么猛,让她无法招架。她扭动腰肢,想要逃,可是逃不了。
他在她的体内,灼热坚挺的侵入,不容她有片刻的迟疑。
方竹有点疼,但激情在疼痛中被点燃。
是的,是她先开始的,她怎么能逃?
他们的身体都有对方的记忆,熟悉的律动和亲吻,一旦再度纠缠,就不愿意再分开。
他的一只手一直牢牢握住她的左胸,想要重新握牢她的心。
方竹唯有打开自己的身体,承受他施予的一切。
45. 原来你还在这里
方竹在清晨醒来,翻一个身,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周身干净得像初生的婴儿。她身上的睡衣换过了,内裤似乎也换过了。手上的纱布也是重新包扎好的。
原来她一头睡死过去,什么都被人安排好。
外头有“踏踏”的脚步声,慢悠悠的,不像是何之轩。她叫一声,阿姨推门进来,见她醒了,问:“何太太你是喝粥还是吃面?”
方竹坐起来,发现连拖鞋都好好地安放在床边。
她胡乱说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是吃面还是喝粥。她走出去,客厅外的阳台上晾着大大的被套和沙发套子,遮去大半的阳光。阴凉的一角,还有她的内裤和睡衣,以及他的内裤。
阿姨纳罕:“一大早过来看见何先生洗东西,今朝阳光不好呀,洗什么沙发套子?”
方竹的脸“兀”地一红,想,幸亏她没提别的。她含含糊糊地刷了牙,洗好脸,坐在台子边喝粥时,重逢后头一回给何之轩打了电话。
响了两下,他接起来,知道是她,就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带着东北味儿的“儿”字音,绕到她的心里,甩都甩不掉。
方竹说:“睡不着。”
何之轩提醒她:“今天去医院要记得拿药膏,别忘了。
她是真忘了今天还要去医院。
她叫他:“何之轩。”
昨晚她叫了无数声“何之轩”,像要把这几年没有叫的都叫了。她呻吟,大汗淋漓,与他水乳交融。
她不太记得到底做了多少次,只是记得他将头埋在她的胸膛,紧紧扣住她,不让她稍稍远离。她挣扎起来,坐在他的身上,身体里最软弱的那一点被他一击即中,整个人几乎痉挛。
他绵密地吻她,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可她并不讨厌,努力回应他的吻。直到最后,她在他的耳边呐呐吐了一句无声的:“对不起。”
他正抵在她的深处,息息相连的那一处灼烫地似能烧炙到心头。她与他一起轻轻颤动,她吻住他的唇。再后来,她就意识模糊了。
他应当是没有全醉的,给她洗了澡,还洗了被套沙发套和衣服。一到早晨,一切恢复如初。
何之轩说:“嗯,换了药膏顺便问一下医生,右手无名指是不是可以戴戒指。”
她右手的伤口一直划到无名指下头,之前都不好牵动手指头,可她顾不上这些,她说:“何之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
何之轩打断她:“方竹,我们试试看。”
他说:“方竹,我们试试看。”
方竹忽然泪盈于睫。
阿姨走过来要收拾她的碗筷,她慌忙收拾好情绪,与他道个别挂上电话。
阿姨问她:“几点去医院?”
方竹说:“半个钟头之后吧!”又补充,“我自己去好了。”
阿姨看她有独自走走的意思,识趣,就没有要求陪她去。
方竹吃好早饭,带上皮夹子和手机出了门,先去医院换药,期间派出所打来一个电话,说最近有一些线索要她这两天抽空过去核实一下。
医生说:“伤口好的差不多了,症结也找到了,以后总归是好的。”
方竹问:“无名指好戴戒指吗?”
医生说:“还是会有点痛的,如果你觉得能忍一下,问题就不大,对神经没有影响。”
真是愈合的好快。
方竹出了医院,又去另一间医院。她突然就很想去那里看看也许醒着的父亲。
父亲果真醒着,房间里有人气,人还不少。方竹站在门外,要深呼吸三次,准备敲门,可她听见父亲说话。他说:“这个局你倒设的巧,年轻人心思慎密,比得我们老朽了。”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答:“是您谦让了,这盘棋乱了点儿,我下得太冲动,让您费神不少。还是别下了,您先休息。”
方竹缓缓放下了手,她静定地站在门外,开始发呆。
“你还缺着几步。”
“嗯,有些东西没买到,不过应该快了。”
“小张,给孙副台长那里挂一个电话。”
“不用了,我们的项目还算顺利。”
“小子,年少江湖飘,老江湖帮一把是一把,你推了一次又一次,兀地不尽人情。别学丫头片子惹我生气,她躲我躲得像避猫鼠,你们眼里都没有爹娘。”
“有些事是我们应该去做的,不能靠长辈。”
“算了,多说生气。下棋,看我解一解你这个乱局。”
然后又有小张的声音:“还要打电话给孙副台长吗?”
“让年轻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去。”
大家都笑了,还有阿姨的声音:“这大好的礼拜天,就缺一个小竹。”
方墨箫在问:“她的伤怎么样了?”
“快好了。”
“哼!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你们养了儿女,就真正晓得好歹了。”
这大好的礼拜天,天气并不十分好。
方竹又默默从医院里走出来,她腿脚酸软,就地坐在路边车站的侯车长椅上。她的对面有个活泼泼的小女孩,一个人对着人行道上的方砖跳房子,一下两下,离自己的父母越来越远。
女孩爸爸在叫:“跟你说了不能在这种地方乱动,再跳要跳马路上了,跌了你就知道痛了。”
小女孩年纪幼小,正是任性时候,转头嚷:“你们不陪我玩,我摔跤不要你们管。”
刚刚说好,她一脚落空,从人行道摔到马路上去。方竹一惊,要去扶她。她的爸爸说:“看到没有?跌痛了活该。”
口里这样说着,早已把女孩抱在了怀里,女孩使劲甩着双脚,不肯领情,一个劲儿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车来了,父亲夹着女儿上了车。方竹目送他们,嘴角一牵,是一朵她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
46. 方知爱情非自控
方竹没有直接回何之轩的家里,而是先回了趟自己的亭子间。
十分意外的是,亭子间里整洁一如当初,窗帘拉了起来,光线是昏暗的,可是能看清连胡乱堆放的报纸都收拾了个整齐,书整整齐齐排在书架上,一切物品都就绪。
桌台椅子上没有积灰,床铺上罩好床罩。
何之轩连这里都没有忘记。他是何等的慎密,她自愧不如。
她想,如果两个人的感情论出比赛胜负来,她才是真正输的那一个。
方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外头的阴云渐渐散了些,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对面的小男孩正趴在窗台上学习包书皮,他的妈妈手把手教他,一边说:“就要上学的人了,要自觉,不能混日子。”
是的,不能混日子了。
方竹重新关好窗,拉上窗帘。
杨筱光发来消息问她:“大好礼拜天,你没有被领导霸占吧?有没有空和老友喝茶去?”
又是一个说“大好礼拜天”的,方竹愉快地回复一个“OK”。
杨筱光约的地方是在她家附近的“午后红茶”,方竹过去也不远,两个人半个钟点以后就碰着了头。
方竹比杨筱光晚到,她已经喝掉了一杯西冷茶,正趴在桌上看暇眼,走神走的厉害。方竹直走到她的面前,她才猛地惊醒。
“难道你失恋了?”
杨筱光翕翕眼睫毛,很意外地没什么精神。不怪方竹看她的样子是失恋。可她不是,最近蜜运的很。
在蜜运之中,还优柔寡断,显得自己很琼瑶,那就做作了。
杨筱光想,自己就是做作的。交出初吻的那一晚,情思激荡,什么也不顾。正太做过什么?又说过什么?后来再回想,仿如做梦。
她竟然记得不算太清楚。回到家里安静下来,她头一个想的问题是“为什么”,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办”。
爱情不应该是相见,然后相知,最后相恋,结局跨入婚姻的坟墓。这条单线条怎么会让她的思想发生翻天覆地的挣扎。
是她怯懦了,回到家以后,杨爸听到她暗戳戳的动静,来问她:“刚才出去干什么了?”
她一下惊慌,拉了窗帘,趴到床上,说:“倒垃圾。我睡觉了。”
这个谎撒的实在没水准,垃圾还好好在垃圾桶里。
杨爸开始狐疑,她拉了被子盖脸上。杨爸说:“大晚上的瞎折腾,要是有对象了,赶紧带回来看看。”这话是带着玩笑口吻的,他老人家狐疑得很乐观。
乐观得杨筱光瞬间就悲观,想,如果把潘以伦带回来,爸妈会是什么反应?
她问方竹:“要父母同意你谈一个让他们不爽的男朋友,除了离家出走还有什么办法?”
方竹坐在她对面,研判地审视她。她说:“我只试过这种办法,结局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不要学习我。”
杨筱光唉声叹气。
她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愿意让一个男人吻你,是不是代表你爱他?”
方竹说:“人都是有洁癖的,在自愿的前提下,没有人愿意吻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的第三个问题是:“一个男孩暗恋了你很多年,你会怎么样?”
方竹惊讶,不过还是回答了:“如果你也爱他,那就嫁给他。”她忍不住了,问,“阿光,你什么意思?”
杨筱光像有好大忧愁,她说:“我最近看到一句句子,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我不知道爱情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方竹斟字酌句地问:“阿光,你是不是恋爱了?”又补问,“不是莫北?”
杨筱光托着下巴:“大概也许。总之,亲了抱了,我也不讨厌。可是——”
这就是她的怯懦,她一怯懦,这几天都不敢发消息给潘以伦。
她记得曾经对方竹说出的择偶标准,虽然是开玩笑的,可简简单单那一句——“只要让我膝盖发软就可以了”,这么浪漫又不实际,真到她面前,她就不那么自在了。
潘以伦何时走入她的世界?她是分不清的。当他表白时,她的心是软的。也许软了很久了。
那一刻的甜蜜和幸福太短暂,稍瞬即逝,她还不能明朗。而他,也太忙,最近也毫无音讯。她知道他在做集训,还要照顾他的妈妈。
两个人都没有足够时间来连续剧的下一集,她就多了胡思乱想的时间。
杨筱光长叹,她猜不到感情的开头,却在猜一个最悲观的结尾。
为什么她的心,如此容易摇摆?
她在“午后红茶”喝掉两大杯西冷茶,本该是浓烈的茶,也让她觉得寡淡。
杨筱光说:“竹子,我胆子很小。”
她想,真是如此。那夜以后,除了回味甜蜜,她思考得更多。
潘以伦那种人生她无法体味和了解,她经历太简单太清洁,潘以伦说她是象牙塔里的宝宝。她从来不会缺钱,从来不接近社会边缘份子,她的少年是在校园里结交姐妹花,课余忙着追星,连夜复习考试。
单纯如白纸,连思维都简单。
才会胆小。
方竹说:“我能懂你的意思。我们往往会败给现实,也会权衡利弊。”
杨筱光说:“竹子,我有你一半勇敢,也就不用这么烦了。”
方竹摇头:“学我不一定好,可是阿光,你别怕爱上谁。这个没有办法控制。”
杨筱光苦笑。
方竹问她:“你和莫北?”
杨筱光说:“我要找他说,不好骗人家的。”
方竹有些遗憾:“你和莫北什么都合适,就是缺一点热度。如果是他,那该多好?”
杨筱光点头:“如果是他我就不用这么烦了。”
可是——心里又想,是有可是的,她虽然怕虽然乱,却更怕一样东西,一样她还想不明白的东西。
茶馆里的音响换了一张碟放,是她熟悉的音乐。
“情爱就好像一串梦
梦醒了一切亦空
或者是我天生多情
方给爱情戏弄
同你在追逐一个梦
梦境消失岁月中
唯有在爱中苏醒时
方知爱情非自控”
她又叫了一杯西冷茶,想要浓烈的口味再刺激刺激自己。
方竹也顺便叫住了服务生,问:“你们这儿的音响是FM Acoustic?”
服务生说:“小姐,您是内行?”
方竹笑笑,与杨筱光一起陷入沉思。
47. 叫我如何不想他
杨筱光和方竹分手时,她自言自语也像是同方竹在说:“一旦做了选择,就不能回头了。人经不起再三反复的。”
方竹和她拥抱:“我能懂你的意思。”
杨筱光没有全懂自己的意思,她只是下意识。
后面的一周持续忙碌,不过潘以伦和她的短信交流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杨筱光虽然认为自己还在做钟摆,可仍旧不舍得不回复他。
间隙,莫北来电话,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她想莫北真是好耐心,从不逼迫她,也许是因为不够爱。想到这个,她悚然一惊,忽然发觉出自己的可鄙,明明是自己的心在摇摆。
杨筱光是受不了良心的鞭笞的,她在要挂电话之前,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想有些话是不是挑明一点会更好一点?”
莫北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慵懒而轻松的:“你这样说真叫我伤心。”
杨筱光充满了抱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别说的我跟王老虎抢亲似的。”莫北笑,“你想好了?”
其实还没有,杨筱光摇头,莫北又看不见,她再说:“差不多了。我自己胡思乱想,也不好耽误别人的。”
莫北说:“杨筱光,你就是这时代过分善良的人种。”
杨筱光想想,自己的确纯良。
莫北问她:“还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
杨筱光“呵呵”地笑:“那当然,哥们儿!”
莫北也笑了:“是,哥们儿。”
他或许也觉得不对了,先自往后退一步,她的心没来由地松了。
这话题就此结束了,她想,她和莫北也大约算是结束了。还好没有事先和父母报备,不然真不会这么轻易简单无负担。
手机亮了,短信又来了,是潘以伦提醒她:“脚本我看完了,明天的拍摄你去不去现场?”
杨筱光回复他:“大约去的吧。”
次日清晨,杨筱光起一个大早,挑了当季新买的连衣裙穿在身上,画一个清淡的妆,平白就显得自己像大学生。一点都看不出比潘以伦年纪大。
她对着镜子转一圈,突然就鄙视自己。
到了摄影棚,何之轩和老陈看到这样的她,都摆出一点惊讶的表情。她故作姿态地讲:“天好热。”
何之轩笑笑,老陈经验老道,问她:“有蜜运?要约会?”
刚说完,潘以伦和女主角跟着导演和李总一起过来了。
他穿着做造型的蓝色毛衣,衬得面容更加清俊,走过来时,落地钢窗外的阳光一路倾泻进来。杨筱光就这样看着阳光底下的他,明媚而骄傲。
导演同何之轩分别对他们说工作要求,这支广告要在他们决赛前出炉,时装秀也会在决赛前做毕。潘以伦身后还跟着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像他经纪人的样子,他已经不再需要梅丽这样的角色陪着了。
那个人讲,决赛以前走一场问题不大,以后就不行了,要对其他商家交代。
杨筱光嘀咕,真是贪心。这几年就没见国内哪家电视台包装出一个成功的艺人,不过烧钱买花戴。
她心里一嘀咕,就会嘟嘴,潘以伦知道,侧头望住她,微笑。
在准备的间隙,潘以伦拉着她坐在一起。那是低低的台阶,他们都佝着腰。他的手偷偷摩挲着她的小腿,一下两下,她极痒,但并不自愿阻止他。
潘以伦说:“我和经纪人说了,比赛以后我也不想接电视剧,我演不好。广告片和走秀我可以接。”
“你会越来越好。”
“杨筱光,你做什么事都是实在心肠。”他并没有在看她,甚至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发觉自己的心微微起了波澜。
这感觉不好,仿佛自己知道症结在哪里,只能看着它发作。太知道更加不好。
杨筱光扭个头,苹果脸能笑得很灿烂:“我一直奉行雷老虎座右铭――以诚待人。”
可是看到了他的眼睛,阳光下如此明亮。她回避开:“你别这样看人。”
他轻轻地叹气:“你还在犹豫。”
杨筱光忽然想要哭,为什么他总能猜到她的心思。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看着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无人注意到他们。不过时间也不会长,潘以伦站起来,他也是想到这场合要避嫌的。
他的手伸到她的面前,她怕他心里不痛快就当众托起她的下巴,自己先抬了头,想要站起来。不过腿麻,还是潘以伦帮了一把。
她扶住他的肩头。他是真的瘦,肩骨嶙峋,很硬。她仰头看他时,就觉得他像陡峭小山坡。
万重山,千重山。
杨筱光一刻想,她的生活是乱了,如果没有遇到他,或许还能平稳的,只是遇见他以后,往她意料不到的方向乱了。
可是他说:“没关系,我等着。”
还是这样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女主角插到他们中间来,她已经画好了妆,穿的是旗袍,袅袅娜娜走到潘以伦身边。
女孩年龄不大,可能比潘以伦还要小几岁。白皙的肌肤,身材很好,裹在旗袍里,曲线优美。连她看的都可能会激动。
她贴在潘以伦身边:“小潘,导演说可以开始了。”
杨筱光不自在,扭头就走。远远听见潘以伦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女孩“咯咯”地笑。声音爽朗。
他们配合得很好,两个人都有点天赋,也肯努力。导演没少夸他们。
女孩把穿旗袍走路的镜头走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一遍,她走到镜头外的潘以伦身边,身体一歪,被潘以伦扶好。
漂亮女孩还很会做人,她的助理买了许多零食和点心回来。她给潘以伦的是福临门的虾饺皇,比别人手里的点心都要好。
他这样招女孩欢喜。
潘以伦隔着很多人看杨筱光。她悄悄躲在众人的后面,坐在椅子上假寐。可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把虾饺皇退给了漂亮女孩,他是做了三明治的,没几个,自己去拿了来,先给经纪人,然后是导演,接着是女孩。还有最后一个,他捧在手里,想要走到她的身边。
可何之轩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何之轩问杨筱光:“怎么?很累?”
杨筱光立马坐正了:“还好还好。”
何之轩说:“很累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要交发布会流程。”
杨筱光点头,她这状态,在这场合,那真的是不好再待下去的。她站起来,潘以伦就站在她的一米以外。两个人互相看看,谁也没有跨过去。
杨筱光用很慢的动作理好了包,冲他摆摆手:“拜拜。”
他牵一牵唇角,微笑,有点儿无奈,转过身,干脆不看她。
48. 叫我如何再想他
杨筱光步履沉重地走回家,她一切都没有思考好。感情一旦牵涉太多,就复杂了。她能清晰感受到这复杂,复杂得她不想再挣扎。
她觉得勇气会随着越来越复杂的思想斗争流逝,便又什么都不想再想下去了。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如果苦苦恋,仍然得无奈。
杨筱光唏嘘不已。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一开门就听见杨妈在叫:“你没事吧?你还好吧?能不能站起来?”
杨筱光闻言大惊,冲进房里,只见杨爸瘫坐在阳台上不住喘气,杨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杨筱光回来不免稍稍宽心,可还是着急:“你爸爸哮喘老毛病又犯了。”杨爸本就有宿疾,这回犯得狠了,不单蜷曲了身体,连意识都模糊不清。杨妈根本扶不动他,杨筱光上来帮忙,两个女人扶一个大男人还是觉得吃力。
杨筱光问:“打120没有?”
杨妈点头,还絮叨:“如果有个女婿,这些事情就有靠了,女儿不顶用的。”
杨筱光没吱声,咬着牙,托牢父亲扶到沙发上,看到杨爸紫胀了面皮,心里又急又愧。
不一会救护车来了,一家三口惶惶急急上了车。
杨爸这回病势来得重,做好相应检查以后,医生建议住院观察治疗一段时间。可又有了难题,这间社区医院里最近病患老多,没有床位。医生也无奈,只好建议在病房外加床。
但走廊人多嘈杂,病患家属进进出出,既不安静也不安全。杨爸又犯病气闷,睡都睡不实。杨妈更是急火攻心,团团乱转。
杨筱光无法,她先打电话找林暖暖,想央她做医生的爸爸给想想法子,偏她家里没有人接电话,手机也在关机状态。
她颇犹豫了一阵,只好打电话给莫北,说:“我爸哮喘犯了,在医院里。”
莫北是在十五分钟之后赶到医院的,他办好转院手续,还安排了车,对杨筱光说:“转去市里的医院会好些。”
到了这样的关口,杨筱光只得听莫北的安排。
一切都是由莫北办好的,杨爸被转去了军医大下属的医院,开了单间的病房,还有专门的故事来照料。
杨妈心头大石落地,仔细打量代她们办手续的莫北,忽然就问:“你是方竹给介绍的那位莫先生?”
莫北笑得很礼貌,说:“伯母,你好。”
杨妈虽然心里还挂记丈夫的病情,但这时见到莫北,脸上也忍不住笑开了怀,说:“谢谢谢谢,真是多亏你帮忙了。”转头又问杨筱光:“你开始谈朋友了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杨筱光嗫嚅:“不是。”
杨妈压根不相信,要不是顾着照顾杨爸,连莫北的祖宗十八代都要盘问一番。
回头,杨筱光送莫北的时候,抱歉道:“我妈高度过敏了点儿。”
莫北笑笑:“你现在比我刚认识你那会,不开心很多。”
杨筱光举头望明月,无语。
莫北拍拍她的肩膀,他说:“女孩子赌不起感情,就不要赌。会很累。”
“我大约是属耗子的。”杨筱光有点儿哭丧了脸。她心里在想,如果是莫北,有些烦恼就荡然无存了吧?可是又想,那样是不对的,不一样的人。
莫北同她道别,她说:“莫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请你吃饭吧!”
莫北笑道:“你真是半点也不肯欠别人的。”
这样还是生疏的,杨筱光知道。莫北独自去拿的车,她独自回了父亲的病房。
杨妈却对莫北极端感兴趣,同杨筱光一起陪夜的时不住地东扯西问,杨筱光烦不胜烦,顾左右而言他,过了一个极端烦躁的夜晚。
这一晚潘以伦没有发短信给她,也许一直在拍广告。
她第二天顶了两只黑眼圈去上的班,听同事说昨天潘以伦他们确实拍了一个通宵,连何之轩都陪到凌晨才走。
潘以伦的短信一直没有来,她是不可以怪他的,也没有立场怪他的。
这样一想,她又悚然,太亲近的思想了。
她赶忙与母亲通电话来转移思考方向。
杨爸早晨醒来以后,对身处五星级高等病房十分诧异,也对莫北起了莫大的兴趣。两人又轮番拷问了杨筱光一番,问得她几欲抓狂。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她唉声叹气,想的是什么叫做天不从人愿?
她连甜蜜都来不及安心享受,就已经开始承受摇摇欲坠的危险了。
这一晚她还得去陪夜。
她想明天自己铁定是扛不住的,女人的身体素质,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是不顶用。她干脆打电话向何之轩请假,可何之轩的手机没开机,她就把电话打给了方竹。
方竹告诉她,领导回来以后在补眠状态中。可不,连续工作三十六小时,连男人都是受不了的。
杨筱光想,生活的压力处处在。
她也许真是一个处理不好压力的人。只是给杨爸擦个身,就打翻了水盆,弄湿高级病房的地毯,又不好意思叫护工进来清洁,半自虐地蹲在地上擦了大半夜的地毯。
地毯是海蓝色的,澄澈无边,被弄湿的一块像纯洁的面上的一块污渍。
她想,事情本来是简单的,就是这样一个棘手之处,令她无法想透。她拼命擦擦擦,还是干不了。于是就不管了,瘫在沙发上,瞪着惨白的天花板发呆。
早晨醒来,两个黑眼圈照例还在。她一看地毯,已经干了。污渍了无痕,一切不过是她庸人自扰之。
杨爸的身体恢复了些,精神也好转了。早晨嚷着要吃小笼包,杨筱光好说歹说,才压下杨爸的馋虫。她心里又是心疼的,亲自去医院的饭堂买了白粥,又去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冰糖,调了一碗糖粥喂杨爸喝下。
但手脚是粗笨的,弄得杨爸嘴角衣领都弄了些残渍。
杨爸语重心长地说:“你做事情这样笨手笨脚,将来能照顾谁啊!”
杨筱光一激动,脸就容易红成苹果,这回真正羞愧了。她低头哈腰:“是是,我一定好好学习家务,争取天天向上。”
杨爸躺下,还是不放心,又说:“我这个女儿,跟活宝一样,就是照顾不好自己。真不知道要操心到几时。”
杨妈恰时推了门进来换班,杨筱光怕受到父母的双重夹击,脚底抹油就要溜。没想到被杨妈一把抓住,说:“快出去谢谢人家小莫,老清老早开了车送我过来。”
杨筱光“啊”了一下,只听杨妈继续说:“这么好的男小囡,要把把牢,你这样缺根筋的,人家对你这么好,你还想哪能?”
是的,她还想哪能?
她对杨妈说:“我又不好对每个对我好的人以身相许的喽!”
说完就溜,省的又被批。
莫北的车等在医院外,看到顶着两只黑眼圈出来的杨筱光,他“噗哧”一笑,为她开门:“我建议你最好修整一下状态再去上班。这样的仪容实在拿不出去。”
杨筱光上了车就掏出小镜子左照右照。左边的头发高起来像雄鹰展翅,右边的头发贴在后脑勺,黑眼圈的状态有所减轻,然而最严重的是她的面颊是一边红一边不红,严重不对称。
“昏死,我老妈竟然不提醒我,面对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她竟然放任自家的女鬼去吓人。”
杨筱光从包里掏了喷雾,又拿了小梳子,开始整顿仪容仪表。
莫北停着车,笑着说:“你妈对我真热情。”
杨筱光狠狠喷自己一脸的水雾:“我妈妈天生对人热情。”
“就像你一样?”
杨筱光闭着眼睛猛点头。
她听到莫北说:“杨筱光,错过你,我觉得挺可惜的。如果没那么个人,或许咱们能成。”
杨筱光仍旧闭着眼睛,知道眼皮子酸软,才又睁开了眼睛,她听到莫北说:“有些缘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哎!杨筱光,你真不是个会做多选题的人,诚实得过了分。”
杨筱光死仰八叉躺倒在座椅上,言其他:“我是老实人,如果老实人犯错误,你们要原谅的。”
莫北笑:“其实你挺精的。”
49. 让我诚实爱上你
莫北把她送到了办公楼下,摸摸她顺好的头发,说:“杨筱光,我挺高兴方竹让我认识你的。”
杨筱光呐呐无言,眨眨眼睛,说:“莫北,认识你我很幸运的。”
两人都笑起来。
莫北说:“你进去吧!”
杨筱光转个身,往写字楼走去。她听到莫北在她身后发动了车子,车子开走了,她怅怅地回头,什么都看不到。
她往前一步,前头是安全的装修精良的大楼前厅,一切都明亮而井然有序。前台小姐为来客做好登记,小心嘱咐,微笑服务。
这一次她没有迟到,赶在大家等电梯的高峰。她按规矩排好队,跟着前人的轨迹蜿蜒前行,挤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她呼吸都困难。好像困在一只小小笼子,快要窒息,可窒息之间,还有人与人挨紧的暖。
好不容易到了该去的楼层,杨筱光又重新获得呼吸的自由,但瞬间离开人群,又有一丝孤寂的冷。
就是这样矛盾。
潘以伦原来就在“君远”的会议室里,被一群人围着要签名。他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蓬勃的气息,热忱地给这些当初都不怎么搭理他的白领们签名。
他真的成了人人追逐的当红炸子鸡。
杨筱光却是急急撤走,此时此刻,不好多看他,看他多一眼,想法又要风起云涌。她的心态从来都平和,不曾如此上下起伏过。杨筱光是直觉要抵制的。
潘以伦是看到了杨筱光在会议室门口一闪而逝,她是迟疑了一下,他看到了,可他的眼神还没捕捉到她的,她就先逃走了。
他的下一个签名,笔锋稍稍歪了一下,写的不太好看,身前的人都不在意,还有人要合影。梅丽恰当的出现,说:“已经赚到了,还嫌不够?上班时间到了,领导看到要不高兴的。”
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地散伙。
梅丽对他说:“一个月以后的总决赛,我们要看你出足锋头的,这场秀你要好好走。”
潘以伦只是笑,掩盖的是无所谓的内心。
只是那样子也足够做到位了,梅丽很满意,抬腕看表,抱怨:“那几个还没红,就耍大牌迟到,不象话——”
潘以伦并不想同她谈这个话题,问她:“还是在楼上的训练室?我先过去,谁跟这个项目?”
梅丽如他愿地对前台苏比说:“找小杨带潘少上楼去,正好等下一道开会。”
“小潘”成了“潘少”,这样质的飞跃让苏比也没能接受下来,问:“谁?”但到底看惯人的眉眼,一下就懂了。
杨筱光接了电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了出来。苏比对她强调:“潘少哦。”
她看潘以伦一眼,说:“潘少,走。”
潘以伦就跟着她上了楼,走的是大厦员工通道,也要足够私密性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不说话,只在楼梯间留下“踏踏”的声响,声声脆的,像击打在心头的压力。
杨筱光走的快,像快些甩脱这个不好的不好的感觉,这感觉让她觉得真要命。
好在才一层楼,一忽儿就到了,打开训练室的门,室内大排镜子,橡木地板,空旷得像空中楼阁。
她这样清清楚楚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男孩。
他说:“我听说你爸爸病了。”
杨筱光点头。
他低了头。
杨筱光赶忙说:“年纪大的人总会有个三病五灾。”
潘以伦从她的身后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这是杨筱光一直防备着的,她一进到这里,就在防备。孤男寡女,空旷的空间,四周都是镜子。环境给予她犯错误的机会。
可他的手温暖又温柔,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不轻也不重。这样一触,她心底根本不愿意甩脱。
他是压抑的,珍惜的,她明白的。
他说:“对不起,杨筱光。”
杨筱光的心口跟着起伏了一下,换她自己低了头。她望见自己和他脚上的鞋,都是简单的运动鞋。刚才走了一阵楼梯,她的鞋带松了。
潘以伦也看见了,就单腿跪下来,为她系鞋带。
杨筱光抚住心口,呆怔。
他分明是用了力气,将她的鞋带系得很紧。再抬头,眼睛清亮逼人,有着她一直都知道的认真。
她说:“别瞎扯,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其实,在此时此刻,这样一个动作就够了,杨筱光忽然觉得他们什么都可以不用说的。
潘以伦撇一下唇,在笑她,可笑的是不明朗的。
门也在此刻“咔嗒”开了,梅丽杵在门口惊诧大叫:“天那,你们在干嘛?”她一说完就把门猛地一关。
潘以伦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说:“我在帮她系鞋带。”
梅丽八面玲珑,看一眼就猜到了关节,不由凶巴巴皱牢眉头,只觉得棘手,可问的到底合乎尺度:“你们?”及时打住,再说,“等一下何总要来开会的。”
“我知道的。”潘以伦说。
梅丽走前两步,望住杨筱光,她抿紧了唇,仿佛她是烫手山芋,可目光又是征询的,希冀她给一个合理有效的解释来撇清现下的情况。
这个暗示太表面,她还探询的叫了一声:“小杨。”
杨筱光的身后是大幅的落地玻璃窗,这里往下看,几乎可算万丈深渊。她的前头是不准备善罢甘休的梅丽,势必抽丝剥茧。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势必?
可她有她的不情愿。杨筱光只是说:“梅姐,音乐已经选好了,公放设备也没有问题,从‘云腾’运来的服装都在后面的化妆室,等一歇可以直接彩排。”
潘以伦侧过头望住她,她也望望他,两个人都有点面面相觑的傻样。原先一句话都没有,如今对着梅丽,像是把互相心底的千言万语都诉说了个干净。
这是一个奇怪的状态,他们有了这样奇怪的灵犀。
杨筱光瘪了瘪下唇。她很无奈,她很彷徨,她很挫败。她想,她的行动她的嘴巴远比她的心态要诚实。
50. 让一切皆有可能
该来彩排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门是不可以再关着做刨根问底的。潘以伦和杨筱光散开了,梅丽也先履行工作职责。
何之轩带着老陈以及几个形体老师上来,向选手们讲述活动流程。
潘以伦盘腿坐在最后,安静地听。杨筱光应当坐到前头的工作人员堆里,可她的手一不小心就被潘以伦偷偷握牢。
他不让她走。
梅丽在瞟他们,杨筱光低下了头。
他们十指紧扣,明明什么都没说,好像已经在交流。
杨筱光暗暗吁了一句:“我丢了工作咋办?”
潘以伦没有很文艺地说“没事我来养你”,他的眼眸动了一动,在思考。
但是互相紧握的手,传递的温度酥软人的心,一寸寸磨掉杨筱光的理智。她知道,甜头只有一点点,后面的麻烦一大堆,可就是无法抽回自己的手。
潘以伦说:“可你还在我的身边。”
是呵,她还在他的身边。
他继续低声说:“我先干好这个活儿。”微微侧了头,想要看她,但也知道这样的场合不合适,便抑制住了冲动,继续说,“以后——至少我比你勤快,只要你愿意。”
何之轩放了PPT做解说,灯全部灭掉,幻灯机出现延迟,没有及时亮起来。杨筱光两眼一抹黑,只剩下感觉。感觉到身边男孩身上青草的气息,这么近这么近。
她对这气息有本能的亲近。
前方的大屏幕光亮起来,照出何之轩的背影。今天的领导穿的依旧精神,身上的西服总不会掉价的,如杨筱光所知,和很多年前不一样。
潘以伦唱过的那首歌,说世界不停改变改变,时间不停走远走远。她想,何不如此?
只是一想,身后有人扯她的胳膊,拖她离开潘以伦的身边。
是梅丽觑个空拉了她出来,拖她进的是安全通道,还关好门。她搓着手,神色谨慎。这一位也是对工作热情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梅丽问她:“你们真在谈恋爱?”
杨筱光小心思在转,她想,怎么答?心里是纠缠不休的,不好承认,不方便承认,可是她脱口而出:“好像这是我的私事哎!梅姐,我觉得不大方便说。”
梅丽扯了嗓子着急,好在还有警醒,还是压低了声音:“管你方便不方便,你脑子拎拎清爽,别看见个长的好的小年轻就昏头。大好青年,大好前途,和不该谈恋爱的人谈恋爱,这是不道德的。”
杨筱光啼笑皆非。
她考虑过很多,就是没有考虑过道德这个层面的问题,她想梅丽是想太多了。于是就笑嘻嘻对梅丽说:“梅姐,你以前一定做大队长的对不对?”
梅丽直朝她瞪眼:“小杨,原来你也蛮会打太极拳的。”
杨筱光想,梅丽是不会再和她推心置腹废话了。她竟然直接报告到了何之轩那边去,报告完毕之后,跑来同她说:“小杨,我和你交流有代沟,只好让领导来劝劝你。”
杨筱光对梅丽翻一个白眼:“阿姐你好转部门去HR了。”
这是很要命的,她竟然会去知会刚刚开完会的领导还要来管下属的男女关系。杨筱光想,到底是她痴线还是梅丽痴线,竟然搞这么大阵仗,誓死要做打鸳鸯的棒子。
他们分明丝毫无关系,她自烦恼她的感情,怎么就同不相干的别人生出了这些干系?
杨筱光觉得梅丽的做法实在夸张的过了分。
在何之轩的办公室里,她终于知道梅丽为何这样夸张。
她指着杨筱光对何之轩说:“这个事情传出去,别人肯定会相信网上说的是真的,到时候电视台再转风向要毁约怎么办?”
原来是怕落实那些公司与电视台黑幕操作说的流言,影响和电视台的合作。
这点她是真的没想到,在她把和潘以伦这段事儿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上头去。如今被挑明,果然也是麻烦事儿一桩。
且这个理由的确会令领导头疼,何之轩对梅丽说:“我先和小杨谈谈。”
梅丽做完自己该做的事,余下麻烦留待领导处理,她退出去。倒是很职业的。
杨筱光站在一边,一路是听完她的指摘的,暗忖,梅丽知道这种事情影响她的项目,自然着急,可又不是公司嫡系,不便跟别人多说,除了何之轩,她的确别无选择。这样一想,她心里真不怪她了。
何之轩按一按太阳穴。
杨筱光低头做沉思状,想,他总不会做八婆做的事情,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可毕竟面前是男领导,要沟通这种事情,总归不好意思的。
她叹口气,说:“领导,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何之轩清一清喉咙,他说:“这是你的私事,对你个人,我没有置喙的权力。对于公司,梅丽顾虑得没有错,我得对下属企业同合作单位负责。”
杨筱光朝着领导笑一笑,继续恭听。
“怎么处理好这个事情,你做过公关,心里都明白,我不多说了。”何之轩顿一顿,问了一句,“不过,小杨,你想好了吗?”
你想好了吗?
杨筱光也在问自己。
但是她几乎是果决地反问了何之轩一句:“领导,你回来之前,想好了吗?”
何之轩是没有想到她会反问得这样犀利的,愣上一愣。
杨筱光想,何之轩回来之前,是否也如她这般有着翻江倒海的奔腾思绪?他们都是怎么处理这种矛盾的情绪的?她突然非常想知道,因此用又真诚又热忱的眼光望住了何之轩。
但是领导的回复立刻令她两眼发黑。
“Nothing is impossible.”
不带这样借鉴广告的,可这一次她切实相信何之轩确是新闻系毕业的高材生了。
领导最后总结陈词,说:“于公,我自然不希望发生影响合作进程的事,于私,我没有其他可以多说的。我尽力确保公司的利益不受到损失,相信你也能做到。”
于是,possible或者impossible又变成了杨筱光的个人问题。
51. 失心疯一般爱你
杨筱光出了办公室,楼上的排练早就散了。她拿出手机,果然有潘以伦的短信,他说先走了。但梅丽在等着她,就坐在她的办公桌旁和老陈唠嗑,撺掇着老陈买下午茶请客,三两下的挺见效果,老陈拿了钱包愿意给这个人情。
老陈一走,格子间里就剩下杨筱光和她两人。
梅丽说:“电视台通告很忙的,他先走了。”
杨筱光点头表示知道。
梅丽对着她用一种很真心的表情叹气,说:“如果这孩子一辈子半红不黑,你和他过过小日子没什么问题,可如今的形势是电视台那里组了娱乐公司要捧他们,也许会大红。这样一脚踏进来,步步都要负责,你顶不顶的牢?前些天香港的专栏作家写一个男艺人,老婆怀孕八个月被拍了照,都不敢对媒体说他们已经结婚。他老婆还是圈内的。”
梅丽还拉了她的手:“我刚才态度是不好,这事儿影响更不好啊!姑娘,你要想想,男人长得俏,又进了这个圈子,难免不会湿鞋子,现在说的花好稻好,谁知道往后咋样?他这个年纪当然能罗曼蒂克爱情至上一把,你这年纪要找的是安稳过日子的人,陪不得他耗!”
杨筱光闷闷地只说一句话:“您说话真像我妈。”
梅丽不以为忤,气量倒是大,拍拍她的手说:“你自己好好想想。”
怎么能想的好?杨筱光只觉得他们这些人扯着她的情感的天平在荡秋千,她要称不出自己感情的斤两了。
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在做完事,下班以后,杨筱光独自一人默默走出写字楼。转过一个街角,就是“炫我青春秀”摆在大马路上的路牌广告。潘以伦和其他的夺冠大热门被PS得完美无缺,站在云端,离开她很遥远的样子。
有一群女孩路过,一个对女伴说:“真想亲吻十三号。”
她被他吻过的,想起他的唇齿,他舌头的翻转。他好像有一些经验,她是没的。以后他正式入行,这样的圈子里,可能会积累更多经验。
杨筱光已经受不了这话了。
她低头回复潘以伦的短信:“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还想要写的更多,可是又是矛盾的。她停手,发送。
不一会潘以伦的短信来了:“我认识你已经有十年了。”
杨筱光握着手机,走到车站,车来车往,她始终没有上车。
十年,这么的长,像是手机屏幕里的魔法字,在她的心上挂了秤砣,重千斤,一直往下沉。
潘以伦又发了一条短信,他说:“能不能给我三年的时间?”
他问她,能不能。
杨筱光心里最虚弱的地方被小针扎一下,又酸又软。
不久之前,他跪在她的面前给她系鞋带,仰头看她的表情,又认真又无奈。
这个男孩这么战战兢兢爱着她。
三年,加上十年,正是他的号码——十三。
三年以后,她二十八岁,他二十五岁,差距也许会缩短。也许。杨筱光注视着短信,牵牵嘴角,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愁。不过从牵变作了扬,她决定还是笑一笑。
因为今天是不一样的日子。
她直接回的医院,杨妈在杨爸的病房里等着她。杨爸精神不错,和杨妈两个聊天聊得开心,看见杨筱光来了,杨妈就指了指一边床头柜上的纸盒子,说:“今年条件不好,只好聚你老爸的病房里,也没有大餐吃。”
杨筱光打开纸盒子,是三块鲜奶蛋糕,她笑嘻嘻摁一个猪鼻子脸,说:“是红宝石的鲜奶蛋糕啊!老妈,你跟上了三十年代老克勒的小资风了嘛!”
杨妈白她一眼:“我越活越时髦,你是越活年纪越大,别以为马屁一拍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杨爸问她:“莫先生呢?今晚没有节目?”
杨筱光装作没注意听到,她捧着蛋糕吃了两口,可本就没什么胃口,甜腻的奶油到了嘴里,也是淡的。
杨妈打一下她的手,非要她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说:“别人这么好,你不要三四不着调的样,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
杨筱光停了口,想,该怎么说才好?如果告诉老妈煮熟的鸭子确实飞了,后果会怎样?
她不管后果,决定暂时不讲为佳。
那头的杨爸吃不了鲜奶蛋糕,把自己那块推给了杨筱光,用凝重的口气讲:“阿光,二十六了,虚岁都好说有二十八了。”
杨爸在叹息,杨筱光也跟着叹了一声。
小时候高高兴兴过生日,大了却要一年愁过一年。
杨妈难得不再进逼,说:“好了好了,今朝你生日,阿拉不废话。吃好了你先回家去,我陪老头。”
“还是我来吧!”
“礼拜六你再过来,现在又要上班又要跑医院的,要是也病了,这不是苦了我?”说完顿一顿,眉眼又笑起来,“莫先生这么细心的人,万一约你怎么办?”
杨筱光假笑。
杨爸也说:“回去吧!一年一次生日,回家看看碟,顺便给我去淘宝买《亮剑》的全集回来,回家养病也有盼头。”
杨筱光笑得眼睛酸涩,想,真是生什么不能生病,好好的一个生日,一家三口在病房里过,味道总是感伤的。她想到了潘以伦的妈妈,有点累。父母一坚持,她也就听话地回了家。
家里一片黑暗,杨筱光踢了鞋子没开灯就仰面倒在床上。周围安静极了,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着墙上的挂钟一点一滴走。
手机响起来,潘以伦说:“生日快乐!”
杨筱光低呼:“正太,你怎么知道?”
潘以伦在电话的那头打了一个喷嚏,杨筱光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跑到窗前,掀起了窗帘。
年轻的男子,站在月光之下,英俊的面孔上有一种细腻的光华。她仔细看他,这么远,影影绰绰,明明人是到了,却不亮相。
她看不清楚他,忽然就会心疼:“你等等。”说着就冲出了门。
他站在那头等着她过来,还歪着头看她,她的长发散而且乱,他看得笑了,眉宇之间藏着拙:“你从来不太顾忌形象,瞧,真像稻草人!”
他想要抚摸她的发,拉住她的手,说:“跟我来。”
于是杨筱光跟着潘以伦去了“午后红茶”,而且里头没有半个人。
杨筱光对潘以伦皱眉:“你清场了啊?面子可真大。”
潘以伦冲她笑:“可不,面子很大。”
他领着她走进去,里面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正中间拉了一块投影幕下来。她惊讶:“原来这里还有这个设备。”
潘以伦走到吧台后头开了开关。
杨筱光问:“你做什么呢?”
投影幕上亮出了一簇红光。
潘以伦说:“来,我们看演唱会。”
音乐变得急促起来,音效很好,有强烈的现场感。杨筱光坐到沙发卡座上,抬头盯着投影幕一动也不动。
是的,她看到她熟悉的天使般的人升到了舞台中间,他在唱——
“当云漂浮半数公分,是梦中的一生。”
真的像是在做梦。
潘以伦问她:“想吃什么?”
一如当初,他在做服务生,问她类似的话。那时候她还不熟悉他,不知道与他的纠缠会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她摇头,是真的不知道。
潘以伦说:“我也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所以只好做火锅。”
他选了对着投影幕最好的一张圆桌子,进了厨房拿了很多作料和菜。大屏幕上的偶像正在唱一首快歌,叫做《不要爱他》。
杨筱光的眼睛望住这里的潘以伦,他买的是麻辣的锅底,还有许多羊肉牛肉和丸子,一卷一卷,一只一只,个个都是圆满的样子,丰富得她目不暇接。
他站在桌子旁边,袖子撸高了,臂膀坚实有力,神情也是坚毅的。他做了虾滑鱼滑,打得很浆,盛在银色的盆里。
杨筱光手忙脚乱要帮忙,抓了盆子就要统统倒进火锅,潘以伦适时阻止,用调羹将虾滑鱼滑舀出完整的形状,再丢入火锅里,几下起伏,也圆满了。
“正太,你真的比我勤劳。”
杨筱光站在火锅旁边,探着头,让热气蒸得自己一头一脸。
投影幕上的歌又换了,叫做《爱慕》。
潘以伦说:“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些东西里,总有你爱吃的。”
三滚三沸以后,什么都熟了。潘以伦一样一样捞起,一样一样放到她碗里。杨筱光饿得狠了,先狼吞虎咽秋风扫落叶,可突然发现潘以伦坐在一边几乎动也没有动过筷子。
他的表情模糊了,他问她:“现在唱的那首歌叫什么?”
杨筱光问他:“你哪里去搞来的碟?”
潘以伦说:“你偶像们的现场都比CD里好,不是谁都能当他们那样的实力派。”
杨筱光仰头看投影幕。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么奢侈地用投影仪看他的演唱会。”
潘以伦补充:“还是绝好的FM Acoustic,放出来的效果确实惊人。”
杨筱光扭头望住潘以伦,她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这首歌叫《侬本多情》。”
是的,侬本多情。他有多少情,她都能看的见。
此刻昏暗的灯下,投影幕里缭乱的光线也在他们之间蔓延,半转的光明。杨筱光和潘以伦隔着一张桌子,不然她可以亲亲他的唇,亲亲他的眉毛。
这样一想完,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她喃喃说:“你长的这么好,常常让我迷惑,到底是爱你的色相。”她顿了一顿,“还是爱你的人。”
杨筱光真的是这样想的。
啊,他这样了解她,了解她最真实的一面,也了解她的心。怎么会这样?可她是不是真的爱他?这种感觉是不是爱?
潘以伦说:“我不在乎别的,只有你能放的开。”他叹气,甚至是有些愤懑了,“杨筱光,我得多努力,才能让你相信我?”
光影闪动,他们又看不清彼此了。
话说完了,人还是站在原点。
杨筱光刚才吃的猛了,堵住了胃,一抽一抽的,头开始犯晕。火锅里的水沸腾到了顶点,“咕嘟咕嘟”的热气把空气都煮沸了。
她的声音埋没在投影幕上如雷的掌声和尖叫之中。
“正太,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我们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
潘以伦看着她,摇摇头:“没有准备好的那个是我,仓促上阵的那个也是我。杨筱光,对不起,我说过我没有办法。”
杨筱光问他:“正太,这样真的是恋爱吗?”
潘以伦点头,杨筱光摇头。
“可是不够,是我不够还是你不够?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你这样年轻,我们等待的时间是不平等的,我——”
潘以伦走到桌子的这一边来,抓住了她的手。
“正太,是你来追我的,是你让我不踏实的。”杨筱光隔着沸腾的热气,泪也将要沸腾。
那上面已从《侧面》唱到了《放荡》。原来感情这样迷乱。
潘以伦就在她的身边,他不愿意放开她的手。
“我认识你的时候,不能走进你的世界。我一步步小心地接近,你对我的接受让我意外,让我惊喜。我不想让你不踏实。”
站在杨筱光面前的潘以伦,眼眸明亮,在她看来,一如既往百折不挠。她都要叹息,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如此。他就这样等着,等着她给予的结果。
杨筱光眼前的火锅里翻滚的是未知的食物,眼前的人生是一段未知前途的选择。
她想,跟他去吧!然,将来可好把握?她不知。
不跟他去吧!可他的气息已经深深麻痹自己的思维。
“也许有一天你强大了,长大了,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喃喃地说,蜷了一蜷被他握住的手,可是无法退开。
潘以伦这么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我用了十年的时间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你,只好把我的将来全部给你。”
他的将来全部给她。
这是多美好的一个承诺?
杨筱光听见偶像天籁一样的歌声在唱:“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春风仿佛爱情在蕴酝。初春中的你,撩动我幻想,就像嫩绿草使春雨香。——”
眼前仍是有水雾的,热烘烘,就如生活,好像一张大手,把人给吞噬。她大了胆子用手扇一扇,眼前出现的就是潘以伦的面孔。
潘以伦伸手抱住了她,距离很近呼吸也很近。
他说:“刚来上海的那一年,爸爸给我过生日。他看见杨老师的爱人去淮海路的红宝石买了鲜奶蛋糕,以为那里的鲜奶蛋糕一定很好吃,也给我买了一块。”
杨筱光愣愣地看着他。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几乎是俏皮地说:“我想我没办法摆脱你,也许因为连我的生日都和你是同一天。”
杨筱光“呀”了一声,表情里有种无辜的内疚。
潘以伦揉着她的发。
“小姐姐,你给我一个方向,我朝这个方向努力。”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光洁得如他的心。此刻这样明了,失心疯一般的。
杨筱光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脖颈上,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气息干燥而温暖,她从来抗拒不了。她贪恋他的貌,还有他的吻,还有他的心。其他的所有,抛在脑后。
她无法再拒绝他。
在这个空荡荡的茶馆里,有杨筱光的偶像在唱:“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星点的火,猛然烧了起来,就再也没有办法扑灭。
52. 我不会一无所有
杨筱光第二天神清气爽,准时到了办公室,迎面碰上刚放好包,准备记考勤的苏比。
苏比惊呼:“小杨,你今天这么早?”
杨筱光笑眯眯:“我已经连着两个月没迟到了。”
苏比表扬她:“你的精神面貌得到了全面的改善。”
杨筱光瞅着何之轩手里提了公文包并一只纸拎袋正走进来打卡,适时拍一个小马屁:“领导的榜样功不可没。”
她想,谁叫何之轩扳着脸的时候,比冬至的寒冰还要骇人!她也是一号欺软怕硬的,老早收敛了些小闲散。人不是不能改变,而是看外力能不能让人改变。
何之轩朝她点点头,似乎对她的精神面貌的改善也挺满意。
杨筱光气定神闲坐下来,哼了支小曲子整理文件。
“云腾”的发布会定在青春秀总决赛前的一个月内举办,这个日期是何之轩费了些气力定了下来的。老陈分外重视,亲自紧跟这头的项目,菲利普派下来的给某百货公司办十周年的项目没心思去管了,一股脑全部丢给了杨筱光。
杨筱光倒也不抗拒,这时也觉得挺好,不用在工作上同潘以伦多交流是最好的。昨晚他用那样炽热的眼神望住她,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意乱情迷,若是再三五不时的看见他,保不准她在工作上不昏头。
她深深呼吸,也许这便叫做恋爱。
早晨潘以伦发短信给她,要她路上注意安全,不要赶着敲考勤卡横冲直撞。她心里热烘烘的,一颗心,不也许是两颗心,这样安定下来。
杨筱光想,她不要想的复杂,跟着感觉走,未必就是错。
从早晨忙到中午,阳光一直缤纷。生活忽然就变得美好了。
她和一群同事搭伙去白领食堂,路过茶水间,正见清洁阿姨用微波炉热饭盒。有人多嘴问一句:“谁带饭了?”
阿姨答:“何总。”
大伙惊讶,阿姨多嘴,笑嘻嘻地讲:“又是蹄筋又是焖肉,连水果都齐了,何总家里的人照顾的真好。”
午饭以后,杨筱光抽个空档给方竹打电话。方竹说正在写稿子,大约下个月可以回单位了。
杨筱光问:“你还回家不回?”
方竹没有及时答她。
杨筱光水磨着声音腻着她:“你就答应嘛好来,连煮饭婆都给人做了,再别扭下去就不像话了。”
方竹笑着扯开了话题:“你倒是有心思管我了,你自己可怎样了?”
杨筱光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讲:“我想好了,只要我想好了,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方竹说:“可不就结了?你难得开个窍,虽然是祖国幼苗,但质量不错,作为老友,我准你勇于尝试恋爱。”
杨筱光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苹果,狠狠咬一口:“可怜我二十多年都没开窍,一开窍就给我弄一道我自己都会思维混乱的分析说明题,我这辈子也许也就精彩这么一次!”
“学学当年林暖暖,勇敢向前冲。女人一生不轰烈爱一次,枉为人!”
“我是真的不如你同暖暖勇敢,我是表面功夫好,绣花枕头一包草。”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瞧,对方竹讲,“哎,我接个电话啊!先挂了。”
方竹最后骂她:“有异性无人性。”
被杨筱光反驳:“可不就像你当初那模样?”
当初那模样?方竹无奈地笑笑。
她当初同何之轩谈恋爱是抓着时间谈的,她在念书,而他工作忙,大清早她买了早点冲到他的亭子间给他送去,就怕他太忙来不及吃早饭。
好几回杨筱光林暖暖约她出去玩儿,就这样被耽搁掉。
现在何之轩依然有时候会忘记吃早饭,尤其最近这几天。有时李总和导演都会到他们家里,看那些拍好的广告片,看图纸,不到半夜不散会。
他本可以在公司办这些事儿,可自从那晚以后,他晚上一般都不晚归了。
当然也不喝酒。
之后的几天,他依旧睡沙发,她依旧睡床。但他清晨会到房间里换衣服,穿上西装,拉一拉衬衫领子,就瞧着她,她半坐起来,给他系好领带。
他离得她很近,气息拂在她的额头上。再近一些,她抬头就可以吻到他的下巴。可是这样的光天化日,夜晚的轻狂消失无踪。
她还是缺少一点胆子。
何之轩问她:“你什么时候有空?”
她天天都有空,故而只是望住他。
他说:“去看看你爸。”
方竹没有问他何时与父亲走的这样近,又怎么会走得这样近。只是心底一点一滴地安慰起来,可这安慰填不满心虚和怯懦。她几乎耍赖地咬着嘴唇。
何之轩摸摸她的发,领带已经系好了,他穿着正式,神情也正式,坐在她的身边,说:“方竹,别这样。你们毕竟是父女。”
方竹只是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这副傻样子,还是没有想通的。
何之轩把手按在她的小腹上,他说:“方竹,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爸爸会高兴的。”
他一说完,方竹茫然地抬头,猛然往后退了一退。他的手还覆在她的小腹上,温热的触觉,透到了皮肤上,能进入身体里,仿佛那里真的有了生命。
是的,她的一切,何之轩都记得,无法忘记。
回来之后,和旧时的舍友聚会,他们都记得她,曾经上铺的兄弟说:“方竹那丫头,当初对你是没得说了。”
最初恋爱的时候,早饭夜宵,她常常捎带了来,天冷天热,她都记得。一个女朋友能做的,她全部都做了,甚至把保姆该做的也做了。
他曾经想,两个人这样互相体谅,是能好好的过一辈子的。
结婚以后,他们也能好商好量来做事。他们说好先不要孩子,等过个三四年,两个人工作都稳定了,把家里也摆平了,再把这个事儿提上议程。
最初的最初,他们谁都没有想过真的和自己的家庭把意见闹到海枯石烂。
方竹认真算过安全期,只说给过他听一次。那时候他们都忙,一个是实习生,一个进新行业要卖力拼命干,好像都没怎么当真。
那晚,他抱着方竹在沙发上躺了很久,半夜爬起来给她擦了身子换了衣服,翻了一下日历。
第二天他就去了医院,对方墨箫恭敬地说:“我想十一的时候和方竹复婚,请求您的同意。”
方墨箫研判地注视了他很久,他说:“好的很。小子,到最后都是你比我有耐心,有手段。”
何之轩对方墨箫说:“因为您太宠爱您的女儿了。”
何之轩也不会忘记他在与方竹结婚以后,第一次单独见方墨箫的情形。方墨箫的态度简直可以用盛怒来形容,根本就不能听他的任何辩解和承诺。
他说:“你想同我说什么?釜底抽薪以后你以为还有什么好同我说?”
他是负气的,方竹的父亲,看他的时候是藐视和厌恶的态度。何之轩走出方家,那时想的是最好再也不用回去。
后来父亲来到上海,希望见一见方墨箫,他无法,带着父亲又去了一次方家。那一回是铁将军把门,父亲执意等着。
他说:“你把人家闺女不声不响娶了,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这是该的。”
大太阳底下,父亲脸上的皱纹如沟壑,他想起自己走出家乡时对父母最初的承诺,如今只剩无力感。那是他头一回后悔和方竹这段婚姻的仓促,只是方竹不肯认为自己错,他也不肯,两个人把生活绷成了一条直线,随时易断。
表面上还是好的,可他是知道方竹情绪时好时坏,尤其是父母来上海之后,她几乎天天都会为琐碎的事情抱怨。
她说:“我以为我已经做的很好了,怎么你妈还觉得我这不对那不对?”
他亦有同感,他认为他可以把很多事情做的很好了,为何方竹的父亲依旧会以为他娶了方竹是另有所图?
他陪着父亲在方家门口等了三天,买好了大礼的。这样的面子,方墨箫都不愿意给,最后是由方家的周阿姨出来说:“你们不要来了,师长不会见你们的。要来也把小竹给带回来再说。”
他回去同方竹商量,第四天方竹陪着他们又去了一次方家。等了两个小时,方墨箫仍旧没有开门。方竹扭转头就走。她说:“何之轩,我不要你们受这样的委屈。”
他亦是不想受这样的委屈。
方父就是这样的强硬,或许是强硬惯了的,绝不容许旁人忤逆自己半点。
他同方竹离婚的第二天,周阿姨就来找了他。他没有想到方家的大门第一次容许他进入是在他和方竹离婚以后。
他毅然决然地站在方墨箫的面前,方墨箫简直是咬牙切齿了,说:“小子,你好的很!”
何之轩青白着面,说:“伯父,您所看到的,一切如您所愿。”
“你还有脸给我说这句话?”方墨箫劈头就给他一巴掌。
他年纪大了,可他是军人,累年的训练,臂力不弱,打下来的力道是很重的,他的嘴角瞬间就流了血。
他在黄浦江边上坐了很久,他记得上大学时在这里唱过“为何我总是一无所有”,这个城市最后真的让他一无所有,亲人,爱情,还捎带了一些自尊。
后来他暂住在大学同学家里,开始办理离沪手续。上铺兄弟说:“今天在一个新品发布会上碰见了方竹,我没忍住去说了她两句,这姑娘脸刷的就白了。我想她大概会来看你吧!”
方竹并没有来看他,他按照和公司约定的时间,去了另一个海滨城市。
他在冷静之后,想,他和方竹都绝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都有底线。但也许有时候,那条底线摆的位置是错误的。
回来以后,他没有主动找过方竹,和她几次相逢,他才发现,底线崩塌以后,把她的信心全部抽走了。
以前她的精神总是很足,整天在他身前身后叫“何之轩何之轩”,她知道自己能赢得他的爱情,也知道自己能做很好的采访写很好的论文。
如今她依然对待工作认真,但那股冲劲没有了。她当年多好胜?初出茅庐,和他们大四生争一争锋头。现在她在报社里,走的是经管线,可从娱乐版到生活版,一切生冷不忌地做着。她也会写一些针砭时弊的稿子,这些稿子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好处,反而她的父亲为她做了不少善后工作。
别人应当也提点过她,但她好像是无所谓的,一个人蜗居在小亭子间里,就这样过一辈子的架势。
何之轩才知道,那一柄双刃剑,令方竹比他受伤更深。
那一夜的纠缠,她在他耳边轻轻一句“对不起”,令他颤抖。也许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但是他听的清楚。他有力的拥抱都无法驱散她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怯懦。
何之轩执意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的摩挲,方竹按住他的手,她说:“不会。”
他笑一笑:“我们说好三四年以后要孩子,现在时间刚好。”
他起身,把头天晚上方竹安排阿姨做好的午餐饭盒放到了纸拎袋里,他说:“以前丢掉的,我们一点点捡起来好了。方竹,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53. 爱要如何来表达
方竹放下了电话,阿姨正在卫生间洗衣服,窗外的阳光射进来,阿姨手上的肥皂泡都沾了些颜色。
她拿了钥匙,对阿姨交代了一声,独自出了门。
出门前阿姨问她:“晚上回来吃饭吗?”
她说:“包一点饺子,明天他也好带饭。”
阿姨笑起来,笑的她都不好意思了。
方竹想,她很久以前的习惯,正一点一滴在恢复。很奇特地,好像手掌上的伤疤。
何之轩是东北人的胃口和口味,吃的东西原本是不讲究的,可是她知道他中意的菜色,叮嘱了阿姨做好,口味还要做的重。水果和蔬菜一定是不可以少的,她以前怕他吃了重口味的东西口气重,他为她戒了蒜苗和大蒜。因为他吃了,她就不让他亲她。
何之轩是笑笑不多说的,但是不久以后她发现他几乎不碰这些东西了。
他们怎么就不能好好的过下去呢?
方竹坐在公车上,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
她又去了医院,这个时候,父亲大约是应当醒着的。他最近精神好,身体也恢复得好,听周阿姨说,快要出院了。
而她一直趁着早晚的时候去,还是不愿意碰一个照面。奇怪的是周阿姨也不催着她。
方竹站在病房的门口,鼓一鼓气,想要敲门。忽然身后就有人用洪亮的声音叫她:“小竹子!”
方竹吓了一跳,这样叫她的只有旧识的长辈。她回头,有点儿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哪一个。
父亲的声音从病房里传了出来:“方竹,电视台的周伯伯,你不认识了?越大越不懂礼貌。”
她几乎是得令后,就习惯性的微微鞠了一躬:“周伯伯好。”
她被推进了病房。父亲半躺在床上正看报,周阿姨不在,他面前的杯子里的水看似是冷着的。方竹第一个动作就是为父亲重新倒热水。可是瞧见杯子里有茶叶,便把茶叶倒入废纸篓,再倒了水。
那位周伯伯笑呵呵地说:“老方,还是养女儿好啊!女儿细心,瞧瞧多周到?”
方竹把水端给了方墨箫,方墨箫给周伯伯让座到沙发上头,又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对方竹说:“坐。”
方竹调整了一个方向,半面对周伯伯坐下。
方墨箫对周伯伯说:“哪里好?养的不知道自己的苦。哼!”一手重重搭在她的肩头。
方竹微微低头,她用眼角的余光细细打量身边的父亲。
她有多长日子没有见到他本人了?半年?还是八个月?应当很久了。先前在报社整理同事交回来的照片时,她细细辨过有无父亲。照片里的父亲,扁扁平平,不够真实,但神情万年不变,菱角分明的唇,总抿得那样紧。
他一辈子也不放松。
这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生硬的,压制性的。方竹习惯性想要摆脱,可就一侧头,看见父亲的鬓角竟已雪白,心中莫名一恸。
周伯伯笑哈哈:“你就吹毛求疵。我家两个小的都在新西兰留学,一年见不着两次面,换你这样你就知道苦恼了。”
方墨箫竟然没有多说什么,喝了一口热水,从怀里拿了表出来。方竹看得清楚,是同莫北一起买的那一块。父亲在表扣上系了一条银链子,方便携带。他“扣”一下打开表面,看一眼时间,再关好,放回怀里。
方竹的眼微微热起来。也许许久没有同父亲说过话,她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往父亲身边靠了一靠,下意识好让别人知道他们是一对亲密父女。
方墨箫说:“搁在身边的也是操不完的心。”
周伯伯指指方墨箫:“你啊,是太操心。明明小辈办的不错,还急三火四招我来,昨天上午提案就过了,娱乐公司那边都说没问题,都被那些个环节给震住了,向来只有顶级品牌才花这些功夫。我私下问了小何预算,他报了一个数,这小子有两把刷子,那些供应商肯卖他面子给云腾那儿赊账呢!”
方墨箫扯了报纸过来,说:“我这一病休息了一两个月,浑身不利索,你看去哪儿舒展舒展比较好?”指了报纸忽然就对方竹说,“术业不专攻,专业也算白念了。”
他手里的报纸上,正是方竹最近给副刊做的一个夏日彩妆专题,拿明星的街拍做照片,报导写的有几分轻佻。这是最近闲在家里,被主编磨着接来的工,没花多少心思,大有凑字数的嫌疑。此时被父亲拿来一说事儿,她颇面红,可是仍下意识就说:“人们有阅读需求,我们就做稿子罢了。”
方墨箫轻哼一声,口气是软的,口里说的话是硬的:“老骥伏枥,也行千里。人若停滞不前,与朽木何异?”
方竹抿抿唇,决定还是什么都不争辩为好。
一边的周伯伯插口笑道:“老方你想去哪儿?”
方墨箫说:“马尔代夫风景还是不错的。”
周伯伯笑他:“你就不怕海啸。”
方墨箫说:“那样倒好,眼不见为净,管他儿孙有没有福。”
方竹不由轻轻唤一声:“爸。”
方墨箫“嗯”一声,把杯子递给方竹,又径自同周伯伯谈了下去。
方竹待着无聊,又不方便同父亲说话,便悄悄出了病房,恰逢周阿姨过来。周阿姨见她这时段出现,十分惊喜,连连说:“太好了,你肯想通是最好的。”
方竹说:“爸爸有客人。”
周阿姨点点头,方竹又说:“周阿姨我们出去坐坐。”
周阿姨就跟着方竹去了医院的小花园,四周绿荫萌萌,应该能令人心旷神怡。
她问周阿姨:“何之轩什么时候找的爸爸?”
周阿姨长长叹一声,她说:“小竹,你错怪了你爸爸了。当初小何家里出事,你爸爸汇了一笔钱到他的帐户,你爸爸嘴上不说,心里是难过的。小何把钱还给你爸爸,又和你离了婚,你可知道一个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吗?”
方竹在想象当时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她低低地说:“如果他一开始就同意了,不就——”
周阿姨又叹了口气:“有哪个父亲乐意看到女儿大学没毕业就和男人同居到一起,你要理解当父亲的心理底线。”
“我们是同居,可我们没越轨。”方竹辩解。
“那时候我们都不了解小何,他家里的情况他个人的情况,你都没跟你爸提过半个字,突然有一天就和他扯了结婚证,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担心。后来看到小何连着三天带着父母上门,他的口风是松了。那天你扭头走了,他就让我拣个时间约一约小何的爸妈。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情!”
方竹只觉得胸口被一团乱麻压着,头脑发胀,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了。”
周阿姨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几个月前,小何回来找过我,他听说你爸病了,就帮我一起照顾了一阵,后来又照顾你。你爸嘴上不说,可我瞧着是有些后悔的,当初我们都不了解小何的为人。”
方竹在周阿姨离开以后,独自坐在小花园里沉默了很久。
周阿姨离开时候说:“傻丫头,小何能回头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好好过日子,别再和你爸较劲了。你,你爸,小何,都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你都不知道你爸这些年为你白了多少头发。”
她想,她是不知道,不知道所有情感该何从寄托。
方竹又回到了方墨箫的病房里,周伯伯已经走了,方墨箫在周阿姨的服侍下吃了晚餐,他的眼神依旧严厉,对方竹讲:“方竹,你也玩够了,人不可任性一辈子。”
方竹站定在父亲的面前,看着他稍稍闭了闭眼睛。他看上去似乎是累了,也许感到很多事情是自己利索不能及的。她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苍凉的萧索盘旋在父亲的心头,而她对住父亲眼神的那刹那,有一种轰然从头顶劈开。
她从没如此刻一般,觉得自己错到离谱。
于是,方竹握住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她哭了,这么多年以后,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把眼泪流得如此汹涌。
而那之前的一次,是母亲去世后,她隔着电话一边流泪一边对父亲吼叫:“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
父亲说的却是:“这是你同父亲讲话的口气?”
所以她用了全力来恨这个父亲,如此冷,如此硬。
方竹曾经问过母亲,缘何爱上父亲如此冷硬的男人。
母亲说:“你爸爸只是不懂得表达。”
不懂得表达的男人,没有见妻子最后一面。在她看来,是全然的失败,而今再看,她也有与父亲一样的失败。
父亲的手,轻轻揉她的发,她听到父亲无奈的声音:“傻女,哭个毛。”
54. 想要说声对不起
父亲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从未如今晚这样蔓延开来。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泪水倾泄而出,把年少的轻狂拂扫。
她对父亲几乎是撒娇地泣道:“爸,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
方墨箫的面孔还是板着的,却是无可奈何的:“你妈妈是个弱性子的人,我就怕她慈母多败儿,我管你管的少,不免就严厉了点儿,结果管出你一身的反骨。”
方竹捧着父亲的掌,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你这个不长进的,进了报社这几年,整天在基层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见写过多少好东西出来。当年你死了心要考新闻系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要学陶菊隐,可你现在是个啥?你现在都成了小报记者,我说出去都丢人。”
方竹抹掉泪痕,抬起脸来,仍是倔强的:“我起码做到身正意正,从不亵渎这个职业。”
方墨箫无奈摇头:“你就缺我鞭子抽,不求上进。”他捉住女儿的手,蹙紧眉头看那伤口,“还弄的一身伤。区公安局那块儿跟我说查出些眉目了,你不知哪回写的稿子得罪了那些不三不四不上台面的,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体。”
方竹笑一笑:“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方墨箫拿出了餐巾纸替她抹眼泪:“好了,给小何一个电话让他接你回去,我这儿有人看着,不需要你来做孝顺女儿。”
方竹不愿意走,她从床头柜的水果篮里找了一个苹果,又找来水果刀,坐在父亲身边削起了苹果。方墨箫也由着她,顾自看着报纸。
方竹说:“爸,你别太操劳了,应该好好休息的。”
方墨箫“哼”了一声:“你就巴不得我什么都不是,好让你配上那姓何的小子是不是?”
方竹小心削皮,她把声音压的低低的,说:“爸爸,是我不好。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他不好,一直都是我的错。我错了。”
“真是稀奇了,你打小就不带自己认错的。”方墨箫说着,口气已经放柔软了。他抖一抖报纸,正看到一则社会趣闻,不由脸上露出笑容,“姓何的小子说现在条件尚可,这架势可不是逼着我把女儿给了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强些,你偷鸡摸狗地来瞧我一眼就溜,他一来就大喇喇站到我面前,还给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个神气劲,你怎么就没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亲描述的这个情形,不禁也觉得有趣,她也“扑哧”笑出来。
方墨箫说:“年轻人,受一点苦是应该的。”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方竹削好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口口喂给父亲。方墨箫甘之如饴地受着,闭上眼睛,享受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天伦之乐。过了半刻,他才说:“小竹,最近歇一段假,我想四处走走。你陪着。”
方竹微微诧异,说:“爸爸,你想去哪里?马尔代夫?”
方墨箫笑着骂一句“胡扯”:“真以为我要去海啸刮过的地方受罪?”顿一顿,说,“去一次东北,小何的爸妈都葬在他们老家。”
方竹轻声答了一句:“好的。”
“你和小何说一声,他忙,不用陪着了。”
方竹再答:“是。”
走出医院,天已经擦黑了。方竹翻出手机来看,刚才在医院,她将手机转成了会议状态,竟有三个未接来电,全都是何之轩的。
她回拨过去。
何之轩问:“去你爸爸那儿了?”
她答:“是的,我和爸爸聊了一会儿。”
何之轩的声音充满赞同:“那好啊!”
方竹轻轻叫他:“何之轩。”
何之轩说:“我接你去?”
方竹摇头:“何之轩我等你吃晚饭。”她顿一顿,“在学校的梧桐树那里。”再顿一顿,小心翼翼地,“如果你忙你就说,我们可以改天。”
何之轩说:“你待着,我就来。”
挂上电话,她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家里的阿姨,嘱咐晚饭如果做好就搁着,今晚他们不回家吃了。才说完,手机上出现一条短信,是杨筱光的。
“竹子,我爱你,不用加班了。”
方竹的唇角轻轻上扬,她回复杨筱光。
“阿光,我也爱你。”
她又回到当初的梧桐树旁。
这棵古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轰开吴淞口,把校园夷为平地,偏偏就幸存了这么一棵梧桐树。
当年谈恋爱时,他们也闹过别扭。一闹别扭她就来这里绕圈子,她想她在这里头一回向他表白,这棵树就好像被通了灵性,能知道她的爱情世界里的喜怒哀乐。
离婚以后,她没有来过,就怕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棵梧桐面前变得软弱可笑。
她极力回避着当初的一切,又极力想念。
方竹在梧桐边上绕了一圈,没有找到卖鸡蛋饼和盐酥鸡的小摊,这里的黑暗料理街老早被夷为平地,马路两遍统统是合法营业的大小餐厅。
她不由气弱,又转了两圈,还是找不到。
这样走来晃去,耽误了些时间,一会儿何之轩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她在哪里,她才气喘吁吁又跑回了梧桐树那头。
何之轩就站在树下,永远是整齐肃然的模样。
梧桐树高高耸立在他的身后,像一柄巨大的伞。他就像撑着一柄巨大的又坚固的伞在等着她。
方竹回到了他的身边,说:“小何哥哥,找不到卖鸡蛋饼和盐酥鸡的。”
何之轩往她的额头弹了一下手指,让她呼痛。
很久以前他们吵完了架,何之轩就用这样的手势来回敬她,而后一切都能烟消云散。
方竹但愿如此,她捂着额头望住他。
“那边的日本料理店不错,你的好朋友夸三文鱼新鲜。”
方竹摇头,何之轩就皱眉头了。
她说:“可我还是想吃鸡蛋饼和盐酥鸡。”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超级市场,何之轩买了香酥鸡腿的半成品,还有千层饼的半成品。回到家,阿姨已经下班了,两个人手忙脚乱在厨房折腾了一通。
方竹笑起来:“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行。”
何之轩不擅长用炒锅烹饪,香酥鸡腿一半是焦的。方竹做的千层饼倒是还可以吃,好在阿姨今晚做了咕唠肉,夹在千层饼里头,倒也不失为一顿合意美味的晚餐。
方竹吃的手指上都沾了些咕唠肉的番茄酱,一副邋遢的模样。何之轩却能吃的一丝不苟,半点残渍都没有沾到嘴上。
这也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了。
方竹瞪着自己的手指,不得不认清这一点。
何之轩握住了她的手指,拿餐巾纸一点一点擦干净。细意又认真。
方竹只觉得鼻子酸。
“何之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耐心?我做错了这么多事情,这不是对得起你对不起你的问题,而是我整个的影响到了你,让你这么辛苦——”
何之轩握着她的手指,逐渐收紧,不动,他手上的温度流转到她的手上。他不让她再说话。
“方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想工作以后面对的是空荡荡的一个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好日子,我是很想过的。除你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给我这种渴望。”
方竹勾住他的脖子,将一头一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中。
这几年,她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在他的面前,把眼泪流的这样肆意。
她说:“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我把太多东西从你的身边夺走。”
何之轩抚摩着她的发,他说:“方竹,你们家的教育就是不让别人欠你们,也不欠别人。你喜欢我,偏要我也喜欢你;你爸不见我爸妈,却又打了款子到我的户头上。和你们打交道,是挺吃苦头的。可你们自己更吃苦头,把什么都堵在心里,没意思。”
他说:“方竹,我们是能好好过下去的。你不肯不敢,可以,我来。”
55. 也许这就叫恋爱
杨筱光明显感到这两天领导的心情非常之好,不在明面上看出来,也在领导的举手投足间感觉出来。她以为是错觉,不过听到老陈向部门里几个小年轻说:“夫妻生活和谐是对工作情绪的一种促进。”
她倒是受教了。
她头一次知道契合的感情,可以对心情有这样大的影响,连精神面貌都会改善。
现在有这样一个人,每天发短信,通电话,一句话,一个呼吸,就是她所未知的那个情感世界。
她原本不知道这个感情世界的力量,如今终于了解。
连旁的人也能看出来,苏比送快递给她时,就说:“小杨,你最近――漂亮了很多。”
杨筱光抬起脸,露一个灿烂的笑容:“奔三了奔三了,我真惭愧啊!”
他才二十弱冠风华正茂,想想自己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她发短信给潘以伦:“我最近在看《魔女的条件》。”
潘以伦最近很忙,很久才回短信给她:“你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杨筱光还没来得及答,就看见何之轩站在办公室门外冲她招手,她屁颠屁颠去向领导报到。
何之轩安排她新工作:“比赛结束以后,潘以伦会正式转到电视台辖下的娱乐公司,‘天明’和我们公司的相关手续也会继续完善,老陈主要来协助我。云腾的发布会由你担任项目员。”
杨筱光眼睛瞪得比牛眼大:“领导,你意思是?”
何之轩说:“这个项目一开始你就跟着,各方面的环节你也清楚。”
杨筱光正色:“当然。”把这件事情往心里一转,发觉不对劲,觑一眼何之轩。
何之轩微笑,简直是淡定无私了:“我已经同一部说过,一部手里的项目正巧应季押后,可接手这个项目。你暂时配合一部的lead,老陈那儿答应借你去用。”
那就是直接得向菲利普做汇报了,杨筱光不解,狐疑地看向何之轩。
何之轩说:“小杨,你认真负责,无欲则刚。我想你适合只做事,我想把这件事做好。”
杨筱光皱皱眉毛:“那么我只好从命。”心里又是不太服帖的,忽然冒出一句,“如果你们复婚,我是不包红包的,不带和同一个人结婚两次要朋友送两次红包的吧!”
何之轩无奈地笑起来,只是对着她摇头。
出了办公室以后,她向老陈报了个备,一贯护犊的老陈答应得爽快,她下午就去一部那儿开了工程方面的会。一部的lead是这个行业里的老行尊,处处严谨细致,连舞台摆放的角度有一点偏差都要纠正,倒是不像有其他想法的人。
这样一来,倒是像杨筱光自己多了些想法,她决定做人还是简单一点比较轻松。
会议结束前,一部lead问:“今天云腾又出了几件新款送过来了,谁来加个班跟他们的司机送去影视基地?”
这也是一条策略,几个签约男艺人的服饰和造型被“云腾”包办,最近在时尚界和媒体面前屡获好评。潘以伦托这个福,穿的比以前体面多了。
有人嘀咕:“countryside哎!”
杨筱光在所有人都反复沉默之中,也不方便举手,只是抬眼睛瞧瞧lead,想这种跑腿的,大约会丢给她来做。果不其然,上面的领导看到她,说:“小杨,那儿你熟,要么你辛苦一趟,我找老陈给你开补钟单。”
还算是厚道,杨筱光心满意足地答应了。
杨筱光在天近黑的时候到了影视基地,她临出公司前画了一脸明媚的妆,此时垂头丧气在半黑的夜下,妆是无人看的清了。
她找了人领了货进去,司机师傅要等她一起回城,她说她要找人,让司机师傅先走。她自己个在影视基地的外围转了一转,却没办法走近潘以伦在的别墅区。那儿正灯火通明,大栅栏门前围了二十来号人,闪光灯一片,竟然是娱乐记者在加班。
杨筱光想,她来的真不是时候。正琢磨,要不要发条短信给潘以伦。突然就听到那里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听说潘以伦没有出道前,和你拍过电视剧拍过广告。”
有张美丽少女的面孔在人堆的中心,接受相机的膜拜。
“我们很早认识,大家都是新人,彼此帮助。”
“你会把潘以伦推荐给你现在的导演吗?”
“我的导演也看比赛,是不是有合适的人出现,要看他的需要了。”
“你的手里拿的是什么?”
少女抿嘴不说,谁都看出来是个保温壶,于是就有记者追问:“是爱心甜品?”
少女笑靥如花,闪光灯闪成一片。
杨筱光只想冒黑线。这个女孩,在拍摄广告现场曾同潘以伦亲近,与他在广告里演年纪相当样貌相当的情侣。如果她没记错,女孩最近正参加一部大红的武侠剧,演女配三,前途很好。可如今在这里玩探班。
但她确实是个美人,闪光灯下,那身段气质,无一不体现出上帝的厚爱。杨筱光再看一遍,瞬间就泄气。
她的眼光触及她脚上随意的耐克。她的脸上是化了妆,但是是仓促的,不够精致,身上是T恤,腿上是牛仔裤,外面披了件茄克,脑袋顶上照例是马尾。
她感觉自己两拳难敌四手,哪里能够挡住娱乐圈里这样多的花样美女?恍惚之间,所有勇气顿失,她踌躇是否该离去。
影视基地里有人出来,是几个当红的帅哥,闪光灯又被勾引了去。他们是准备到门房的超市买必须品,故作闲游的姿态,同门口的美女和娱记相遇。
几个帅哥都惊讶,除了一人,其他几个都知道不免沦为陪衬,修炼不到家的,神色就不自然,但也只一瞬,看见相机在眼前,又都笑容满面。
暗里波涛,明面如欢。
美女笑得就像春风一样美,她朝潘以伦摆手,说“HELLO”。潘以伦皱皱眉,再舒展,笑得极帅气,含蓄地接受了。
记者又跑来一条新闻,相当满足。
杨筱光扭开头就跑,她想她好似看了一场猢狲出排戏。这是浑水,她不要沾。
一路到车站,这是当初潘以伦送她来的车站,第二次她一个人狼狈跑了来,连原因都要气喘吁吁地去想,真真情何以堪。
车站无车,她落寞地坐在站台的椅子上,把腰弯得像虾米。酸的不止是腿,不止是腰。
杨筱光不住喘气。
有人在她头顶喘气。
“一声不响跑过来,都不打声招呼。”
她出口就是酸的:“不是有人招呼你吗?”
“喂,杨筱光,我是爬墙出来的唉!”
她不响。
“原来你短跑行,长跑根本不行。”
她仍不响。
失去耐心的人拖她起来,转几个弯,到了没有人在的地方。她一抬头,看见潘以伦嘴角含笑。
她讥讽他:“互相帮助哦,难得别人红了都晓得拉兄弟你一把。”
“嗯,还记得提携我,我明天要谢谢她。”
杨筱光往潘以伦脑门上敲了一记“毛栗子”,他不躲,如当初那样任她敲。
黑夜也有黑夜的好,月光很美,夜色很暗,让他可以看不清楚她发的过于彻底的怒气。
“好的,我没报备,是我错了。别人要把我们捆绑推销,可以有联动效应。”他摊手。
杨筱光嘟囔:“也不怕你的粉丝造反。”
潘以伦说:“有的人当了爸爸,都不见得粉丝造反。”
杨筱光反驳:“那是陈奕迅,怎么就不见刘德华结婚呢!你——做的了陈奕迅嘛!”
“我既做不了陈奕迅,也当不了刘德华。我没实力,也没二十年如一日的毅力在这个行业拿劳模奖。”
“胖子主持倒把你的口才练出来了。”
潘以伦双手扣紧她的脑勺,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被他严厉的口吻一激灵,瞪住他。
他的吻顷刻间就下来了。唇舌缠绵的,他进一步她退一步,直到她靠在墙上,退无可退。
杨筱光感觉挫败,但是不坏,就是呼吸更困难了,间隙不住喘气,一面推开他,说:“如果KISS让我进医院,多丢人?”
潘以伦深深看她,颇多无奈:“你总有本事把浪漫的事想象得不浪漫。”
他吻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她的唇,再往下,是锁骨,再下面,就不下去了。他的吻在她的脖颈之间留恋。
杨筱光手足酸软,先是沉醉的,根本抵挡不了他的攻势。她想,真要命,男色害死人,她竟然不想他停下来。这样一想,浑身都要烧起来。她感觉羞死人。
好在潘以伦自动自发自己停了,靠在她身上重重呼吸,还低低地笑:“杨筱光,我挺高兴的。”
杨筱光掐他的腰。
“我们不平等。我比不上别人为你介绍的人。”
杨筱光停住了手。
“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妈的病,我将来也许会混乱一阵的工作,你的家庭是不是能够全盘接受。”
潘以伦抬头,望住她:“你是不是做好了和我走在马路上,面对狗仔队的镜头面不改色的准备?”
杨筱光抚住他漂亮的面孔,眉骨俊挺,她用手指轻轻滑过去,她突然问他:“正太,你还在念夜校吗?”
“明年可以毕业了,如果不做这份工作,我也可以找其他的工作。”
“你签了七年。”
是啊!七年。
她明白他的情非得已。
“正太,你都准备好了吗?你走到我面前的那天,你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
他没有答她,只是又俯身吻住她。这回是绵密的,轻柔的,似乎还有初夏草垛的清香。
杨筱光又喘不过气。
末了,他的额抵住她的额,他喃喃:“没有,小姐姐,没有。”
这样诚实,杨筱光在心里又叹息又彷徨。
潘以伦说:“我们在一起,牺牲大的那个总是你,我明白的。你又是过惯平淡生活的人。”
杨筱光靠在他的身上:“正太,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几天我在想,大约我是在做梦,做一个很长的梦,醒了以后,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我只是假装当了一回小言女主角。”
“我只好勤勤恳恳向你证明,这不是一个梦。”他结结实实抱住她,轻轻吻到她的额头上,说,“我要回去上班了,这只是一份工作。请你相信我。”
此刻月下,半转光明。深情相拥,但愿此情不变。
杨筱光想,自己不太搭配这样的浪漫,她复又笑嘻嘻,说:“如果你做陈奕迅也挺好,找一个林金山写词,唱一些《十年》挣很多很多钱给老婆花,可惜你这么帅。”
潘以伦只好无奈:“这不关我的事。”
这又关谁的事?杨筱光想,恋爱是不关任何人的事。对的时机遇到错误的人,还是错误的时机遇到对的人?这些都没有办法控制。
她想自己的患得患失,真是恐怖,恋爱方始,烦恼丝已然生出许许多。
她问潘以伦:“我是不是很烦?”
潘以伦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他说:“一切等比赛以后再说。我得回去了。”
杨筱光非要他先转身走。
她看着他转身的时候,忽然方觉周身满满的都是他的年轻的气息。好像人海里的半个圆,突然遇到另一个相契合的,就合上了。
她开始眷恋他的背影。
也许这就叫恋爱。
56. 桃子以及小王子
也许恋爱足以令人智昏,杨筱光生平第一次处于晕乎乎的状态中不可自拔,略微影响了工作效率的同时,她对公司模模糊糊的剑拔弩张都毫无知觉。直到何之轩再次召集项目会议,她才发现菲利普没有列席。
老陈俨然以何之轩左膀右臂的身份出现,汇报电视台的进度。这周是六进五晋级赛,需要选手的家人拍VCR暖场,其他签约的选手都没有问题,只有潘以伦不甚配合。因为他的母亲重病。
会议结束前,何之轩和几位同事正说到这件事:“如果潘以伦的妈妈肯出镜,会对他比较有利。他不善于拉票,票数被别的选手咬的紧。”
杨筱光插嘴问:“中国人依旧讲究忠孝节义,孝子形象也适合品牌传达的意思是不是?”
何之轩没答,那就表示即是如此了。
杨筱光想,这个领导,如果一贯保持和方竹谈恋爱的状态有多好?
她想,他确实不一定会同意的。
老陈整理了讲义,走过来,笑呵呵的模样万年不变:“他进了前三甲,奖金少说也有十万。这坎子上不能犯傻。”
杨筱光回到自己的格子间,打开电脑,上银行网站查了一下自己的工资卡,又查了一下信用卡使用记录,头耷拉下来好一会,才又勉强支起脑袋。
她想她要努力工作,最好留下来加点班,最近何之轩勒令人事部调整岗位薪酬制度,加班也有了计时工资。赚多一点钱,于她,或说于他们有好处。
杨筱光把小算盘拨响,她已经不自觉开始未雨绸缪,为了存折上的数字更上一层楼。
下班以后,杨筱光鼓起勇气又去了一次潘母住的医院。她听说潘母换了病房,便假公济私托词让实习生打电话给电视台企宣问了出来。
这样迂回曲折,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贼,太不够光明正大了。
她心中忐忑地去了医院。
潘母的病房换到极安静的私间,但也没有戒备到不许人探病,杨筱光走到门口就瞧见了老李。
她想想感觉好笑,上回来遇见李春妮,这回又遇见了老李。她、潘家、老李家真可算是有缘分了。
老李正对着门口,看到杨筱光,很惊讶。杨筱光见左右躲不过,只好大大方方走进去。
她向潘母介绍自己,顺便扯了借口:“阿姨,您好,我是潘以伦的同事。”
老李先解了惑的,忙不迭为杨筱光解释:“潘嫂子,杨小姐单位很好的,上一回帮了我大忙。”
潘母那双漂亮的又饱经风霜的眼睛充满了疑惑:“杨小姐是电视台的吗?”
杨筱光忙摇手,说不是。还是老李给解释了:“杨小姐是给电视台拍广告的,小潘也给他们单位拍。”
潘母是半信半疑的,不过还是客气温柔地笑道:“真不敢当,要劳烦孩子的同事来看我。”
她且先热诚地抚慰潘母,说了几句客气话,又送了水果和补品,只说是代表公司的。潘母没有推让,也没有丝毫起疑的模样,又是“费心”、又是“感谢”,说得杨筱光万分惭愧。
三人聊了一阵,杨筱光把潘以伦最近的比赛情况简略地说了说,潘母听说儿子的表现一切良好,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来,她说:“以伦有压力,工作上面不尽心的,你们只管说他。”
杨筱光忙摆手:“他很努力的。”
潘母又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家长配合的,你们也要直说,这孩子性子拧,会让领导操心。”
杨筱光悚然一惊,一忖,方觉潘母这话带了些机巧。
潘母微笑,仿佛是不思其他的,她说:“这孩子运气好,出门遇到贵人。你们肯为我垫付医药费,还派代表探我的病,我们是很感激的。感谢电视台和领导给他这个机会,他应该用心工作。”
杨筱光想,梅丽做人还真的不赖,可以对潘以伦照顾到这个份上。
她为潘母掖了掖被子,垫了垫枕头。她最近照顾杨爸颇照顾出一些心得来,全副用到潘母身上,也很见成效。毕竟潘以伦是男孩子,老李又是邻居,有些地方确实想不周全。
只是闲聊的这两三刻,潘母看她的眼神愈加的温柔,好似有无限的感激似的。一直到护士查房,提醒探视时间要到了,潘母才催促她和老李快走。
临走前,老李和潘母短暂交换了一下眼神,杨筱光注意到了也只当没看到,还是微笑道别,很有礼貌。
出了病房,老李才说:“杨小姐,如果你们要拍什么片子说什么好话,找我也可以。”
杨筱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老李接着说:“我还有个儿子,现在仍关在里头。要不是小潘,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会死在里头的。”
然后,杨筱光听老李说了一段很简短的往事。
十六岁的潘以伦,因为故意伤人,被判进了少教所管制。他在少教所里遇到他打伤过的小偷,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青涩的毛还未褪去,说话都带着雌声,都因为年少的冲动受到惩罚。
潘以伦在少教所里比任何人都沉默,他认真地劳动或者学习。他的母亲并不来探视他,只是每个季度都会托人捎带一些吃穿用度的东西,但并不丰富,而且简朴得过分寒酸。
少年知道他的母亲要为另一个被打伤的同伴支付赔偿的医药费。他非常害怕,怕潘以伦再次为父报仇,他说一切不是他的错,他只是第一回跟着大哥放风,他说真正动刀子的大哥跑了,去甘肃或者内蒙古,总之没有了踪影。潘以伦只是冷冷看他一眼。
少教所里的潘以伦并不与人多来往,也不明的暗的加入到那些势力里去。少教所里有小大哥说潘以伦是条汉子,带一些钦佩口吻的。他们或多或少认为潘以伦这样为父报仇,身手又不错的少年很帅很上道。
潘以伦的学习好,数学学的尤其棒,在少教所的最后一两年甚至开始看高等数学了。这点也让其他不良少年佩服。后来少年才知道,他们卖潘以伦的账,还因为他们欺负不到他的头上去,他的身手好,不比年长他们的带头小大哥差劲的。
少年看到过潘以伦和其他少年掰手腕,他聪明,知道用巧劲,胜的次数挺多。
他和他们的关系愈加融洽,他就会愈加担心。他平时就是一个懒惰惫赖又胆小的人,涎着脸讨好少年,还把父母送来的吃的用的与他分享。可他全然不要。
某一日,他看见一个少年的家人送了一台新型的GAME BOY。教官允许他们每个礼拜玩一天。
这机器很精美,游戏也很刺激,但是轮不到少年来玩的,他心痒难熬,小偷的瘾头又犯了,偷着这个机器藏到了五楼窗户铁栅栏的上头。但是偷偷摸摸,难免心慌意乱,不巧有人跑进来,他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吊在铁栅栏上。这样五楼高的地方,摔下去也许被人当作越狱未遂。
闻声赶来的是先行上课的少年们,个个幸灾乐祸,说他贼性不改,活该摔死。有个小老大对潘以伦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部报销。”
他们都哄堂大笑,但是潘以伦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他吓得闭上眼睛,只是感觉到一只手把他拉出了这个危险的地方。那只手上有条深深的疤痕,是当初和他们缠斗的时候,被他们划伤的。
这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教官和老师很快赶来,他被关禁闭之前问潘以伦:“你为什么要救我?”
潘以伦仰头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鸽子在云间自由地翱翔。他专心望着,没有搭理他。
老李从儿子的口中知道了少教所里的事情,他的自责和内疚,让他无法释怀。在潘以伦被提前释放的那天,他领着妻子去了潘家,“噗通”一下跪在潘家母子面前。
潘以伦烧了水,家里没有茶叶,他就泡了两杯白开水,端到老李夫妻面前,他说:“叔叔,你们喝茶。”
潘母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让我怎么能怪你们呢?孩子,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老李说着,用手指往眼角印一印泪,他对杨筱光说:“小潘说,在里面也受过咱们送去的点心,就这样没骂咱夫妻也没打咱,更没要咱赔钱。倒是他们为了赔另一个人的医药费,潘嫂子累出这一身病。”
杨筱光走着走着,不由就停在了走廊的边上。她气闷,胸口起伏得凶,有一种情绪缓缓酝酿和激荡。
“小潘这孩子不容易,本来夜大念的好,考什么专升本都能做大学生的,他妈妈一病,就只好书也不念了,四处打工赚钱去。就这样我上回腿摔下来,他都能帮衬帮衬我媳妇。我家的房子还是他们介绍了租的,这么好的人,小潘不出头简直没天理。”
杨筱光抬头,这端看到远处,夕阳红染了半边的天,美妙又苍茫,阳光一寸寸收到云里去,她的心里慢慢地亮出来。
老李说:“杨小姐,你看我把这段说给电视台好不好?潘家嫂子没意见的。”
杨筱光摇摇头:“不好。”她严厉地说,“你们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他进过少教所。”
老李难得见她这样义正言辞的样子,倒一下被唬住了,说:“前两天有电视台的人看过潘嫂子,说是要咱们也拍个片子支持小潘。小潘知道以后不愿意,和他妈说了很久。我想潘家嫂子身子不好,我可以代劳出力。”
原来也是淳朴老实的心思。杨筱光微笑,想起刚才潘母的形色,她问:“阿姨是没有意见的是不是?”
老李只是叹:“小潘固执起来很吓人。”
她想,她是知道的,就点点头。与老李在住院大楼门口道别。
老李一瘸一拐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杨筱光看着唏嘘了很久,才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潘以伦。
她说:“你是风华正茂一花样美少年,我真的很有压力。”
潘以伦的电话两分钟后就打过来,他说:“杨筱光你又怎么了?”
杨筱光“嘿嘿”干笑两声,扯开话题:“礼拜六你唱歌可别走音了啊!上周表现不好,你怎么就没一次唱的比海选的时候好了呢?发挥太不稳定了。二号太风骚了,一上台就对着男人抛媚眼,尤其是对你,现在多少耽美狼看到俩男的合拍就拼命YY,菊花教还给酵母和韩少编了一本《上海绝恋》,你和个女的传绯闻也就算了,千万别和男的传。对了,他还跟你同屋,你得当心。”
潘以伦啼笑皆非,他呼:“杨筱光——”还是没能截住她的话痨。
杨筱光就是很想同他说俏皮话。
“你的粉丝又在网上发疯,说要为你去南京路拉票。你知道你有多少个粉丝群了吗?连江浙沪分舵,京津分舵,两广分舵,港澳台分舵都有了,那群小妞整天在群里乱叫‘我家小孩’身材怎么怎么,面孔怎么怎么样,恨不能扒光你的衣服把你从里到外全部看清楚才满意。”
潘以伦忍不住笑:“你在群里叫什么?”
“什么叫什么?”杨筱光这才发觉说漏嘴了。
潘以伦说:“小姐姐,你能不能少八卦一点?”
杨筱光偏要说:“不八卦不成活。”
潘以伦只是说:“别混在九零后堆里,他们都是孩子。”
杨筱光叹息:“我老了。”
“你又来了。”
杨筱光最后说:“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妈妈。”
潘以伦没插嘴,也许意外了,只是听她接着说。
“你妈妈,是很好的妈妈。”她想,她可真不会说话。
潘以伦说:“杨筱光,谢谢你。”
“正太,你别老谢我。仿佛你真欠我什么似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正太。”
杨筱光的眼里,不知怎地竟然会酝了点滴的泪,泪是带点刺痛的。就在这一刻,她心中某处似乎原本最坚实的东西訇然倒塌,她曾经向往过的某种感觉到达了这个位置。
她像老李一样,用手印去点滴的泪,唇角是上扬的,她说:“等你比赛好了,再吃三明治啊!”
潘以伦也许正笑着,他说:“说得这么不离不弃,我就当你是这个意思啊?”
“哎,别用这么缠绵的词,我不想被你的粉丝大卸八块。”
潘以伦无可奈何:“你还真能扯,败给你。”
杨筱光用正经的口气感触地说:“原来我以为谈恋爱是偶像剧,结果搞得像动画片。”
潘以伦“嗯”一声,说:“你是真够卡通的。”
杨筱光好笑地想,他们俩比作卡通片,那也是樱桃小丸子和青蛙王子,多怪异组合?她想想就笑得前俯后仰。
潘以伦直在那头说:“你的发散性思维又发散到哪里去了?”
杨筱光只是觉得恋爱的感觉太美好,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曾经她以为她会按部就班地完成她的人生,未必圆满,但很安全。如今她如今赞同方竹的态度,一个人一生不热烈爱一次,是很亏本的。
她也笑了个热烈,完了清了清喉咙,她说:“以伦,我积蓄貌似还成,领导也有给我加工资的可能性,所以――”
她没有说完,他那里仿佛已经洞悉了她的心,截断她的话头就说:“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我会向你报告。”
杨筱光轻轻叫他:“以伦。”扬扬唇角,笑着轻快地说,“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能让自己过舒服的日子。别顾忌我。”
潘以伦说:“嗯,我知道。”
杨筱光捧着手机,就如捧着自己一颗热乎乎的心,从未像今天这样迎风坦陈过。
她愉悦地把提包甩到身后,准备回家再好好奋战工作,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住了她:“阿光,你怎么在这?”
57. 我要衷心谢谢你
杨筱光回头,看见是方竹,方竹的模样比她惊讶。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下换成杨筱光比方竹更惊讶。
她差不多是惊呼了:“莫北,你的脸怎么了?”
莫北的左脸颊贴了纱布,眼镜是不好戴了,头发也有点儿乱,但胜在精神状态良好,竟然还是倜傥的派头,真难得。看见她就笑了:“人倒霉的时候处处被人撞见。”
方竹一副惋惜的样子:“律师在法庭上也得完整无缺啊!脸上多条疤,多可惜。”
杨筱光问:“怎么回事?”
原来莫北最近为一间家电公司做顾问,对方相中一块地皮要建厂房,那边尚留一间小学未拆迁,校长聚众闹事,这边派出所律师团出去两三个,做出的是要镇压的态度。
莫北笑称:“坏事做多了会倒霉。”
倒霉就倒到了他头上,那里四处都是拆迁危房,小朋友在危机四伏的操场上踢球打球,他当即就把校长训一顿。可一个小朋友脚下一快,把球踢到了门房屋檐上,莫北反应却不够快,上面的零碎砖瓦砸了下来。
杨筱光听了差点笑得抽筋,骂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
莫北回骂她没同情心。
方竹补充:“孩子的家长要赔钱给他。”
杨筱光立刻说:“你怎么可以要?”
莫北说:“当然没要。”
这头说好,他的目光飘向不远处,朝那个方向点一点头。杨筱光看过去,一个年轻的母亲,手里拉着六七岁大的小男孩。
杨筱光用手比一比小男孩的高度,直纳罕:“乖乖,这小孩有多大的力啊?”
“少儿足球队种子选手。”莫北讲。
方竹和杨筱光都笑起来。
莫北对方竹说:“行了,你陪你爸去。”
杨筱光惊喜地叫起来:“竹子,你和你爸和好了?”
方竹很释然地笑笑,杨筱光为她高兴。
方竹说:“我爸晚饭还没吃,正巧碰到莫北来看病我就陪了一阵,现在看这个病号也没什么大碍,我就先撤了。”
莫北说:“好了,别说的我跟一儿科病号似的。”
方竹瞅瞅杨筱光,又瞅瞅莫北。
莫北又说:“你别这样,我总归会送她回去的。”
这下杨筱光倒尴尬了,忙说:“哪能好意思啊?病号大人。”
莫北“哧”地一笑:“还同我客气。让我一病号开车回家,太没人道主义精神了吧?”
方竹听了只是笑,也不好说什么。
那杨筱光也只好跟在他屁股后头走了,边走边风趣道:“哪有哪有,小妹我一向有国际人道主义精神。”
他们同方竹道了别,杨筱光一路跟着莫北走到医院的停车场拿车,一路无话,杨筱光也想不出要说什么。
上了车,莫北没有及时发动车,他研判地看看她,她也研判地看看他。
莫北说:“你爸可不是住这里。”
杨筱光“啊”了一声,脸兀地红了。
莫北靠到了椅背上,问:“去医院?”
杨筱光“嗯”一声,心想沉默是金比较安全。
莫北半笑半正经,说:“我就这么被三振出局了。”
杨筱光见躲不过了,干脆叹气,直白:“你根本就没有上场好不好?哪有比赛比的啊!”
“这样倒算我活该了,没认真对待比赛。”
杨筱光看看他,她想是不是可以多说一点,最后决定多说这一点:“莫北你是个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姑娘。”
莫北撇嘴哈哈笑起来:“我的老天,曾经被你拒绝的我亲耳听到这样的话,约等于一个无比巨大的打击。”
杨筱光很正色:“莫北你不要漏油,话说我有拒绝过你吗?”
“国际原油价格都跌了,我也只好漏油了。”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中国石油价格死也不跌,储备起来,还能升值。”
把莫北笑得开不了车,直说:“你这个活宝,我绝对遗憾我的动作慢一拍。”发动起车子来,又说,“算了,请我吃饭吧!”
杨筱光哀号一声,不过答允得很爽快:“喜多屋?福临门?或者去穹六人间?据说那里抽象得男女厕所都找不到,是我麻烦你了,我要谢谢你,就让你狠狠宰我一顿好了。”
莫北本来想要弹她脑门,手微微一动,毕竟没有伸出去,他说:“得了得了,你找一间吃点心的好地方,小一点的,我现在这模样,去公共场所会吓坏小朋友。”
杨筱光弹手指:“莫北你总是这么体贴过人,帮我省钱。”
莫北在那头爽然一笑:“怎么听怎么像广告词。”
但是杨筱光真心想要感谢莫北的理解和帮助,她最后报的餐厅依旧是地处闹市的粤菜馆。莫北并没有拒绝,把车子掉一个头,就往那里开过去。
这是杨筱光真正轻松起来,只是在半路上,莫北接了一个电话,越听面色越凝重。
他转头告诉杨筱光:“小猪在医院里看见弄伤她的人了。”
杨筱光一惊,忙说:“你叫她别傻,别去跟踪嫌疑犯,赶快报警。”
58. 为你用尽我心机
莫北将杨筱光的话传了,还说:“你等等我,我们陪你去公安局。”
方竹说“好”,莫北便把车调了个头。
杨筱光赞他:“莫北你对朋友没说的。”
莫北回赞她:“彼此彼此。”
两个人回转到医院,方竹已回到父亲的病房里,服侍父亲用晚饭,奉汤端水,小心翼翼。手上的伤没有好利索,但一些活儿还是勉励在干。
方墨箫一边看报一边低喝:“放那儿,等阿姨来做。”
但方竹只是神色如常,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杨筱光低声对莫北说:“竹子到底是竹子。”
莫北和杨筱光没有进病房向长辈打招呼,杨筱光发了一条短信把方竹招了出来。
方竹先说:“莫北,你先别惊动我爸。”
莫北说:“我知道。”
杨筱光扯着方竹走远,边问:“你真的看清楚了?”
“我见过他两次。”方竹努力在回忆,“应该有四次。”
她问杨筱光:“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们在古北那儿叫的两个host?”
杨筱光没太多印象,只记得在那儿遇见了潘以伦。此刻被方竹一提,她回想一下,点头:“一个是念心理学的大学生,还有另外一个。”但她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
方竹说:“另外那个很可疑。”
莫北拍拍她俩:“我们先去公安局。”
到了公安局,莫北和方竹一起找到负责这案子的警察,对方没有怠慢,竟把副局找出来。来人一见方竹就问:“方师长最近身体怎么样了?”见了莫北又笑,“小莫,多久没见你了?神猴儿似的,见首不见尾。”
莫北与他握手,笑道:“这不就来了。最近跑检察院呢,有一阵没关注打架斗殴事件了,下回一定注意。”
副局笑说一句“瞎扯”。
原来这里的副局和方父的旧识,也是受了方父的托,万分关照这个案子。副局领着方竹去录了口供,并做了一个拼图辨认。杨筱光第一次看到罪犯肖像拼图,觉着有趣,待那肖像渐渐清晰,她也惊呼出来。
莫北问:“怎么了?”
杨筱光指着图片:“我也见过他,就在那个医院里。”
警方亦是有些线索。负责这案子的警察和副局都皱了眉头,副局严肃地告诉她们,这个嫌疑犯还涉嫌贩毒。这下问题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警察先生说:“我们盯着他有一阵,正等着收紧线索把他们一网打尽,方小姐的消息很及时,届时需要你们出面指认。”
方竹应允,她扯了扯莫北,莫北暗笑:“又把我扯来用。”
说着还是把副局拉到一旁说话,回来的时候对方竹说:“你惹到的人是惯犯,背后还有贩毒组织,比我想的要棘手。我原来以为你就是被曝光的单位打击报复。”
方竹说:“我原来也这样以为。主编前两天告诉我,因为我的报导被扫黄办注意到了,那间店就被封了。我以前写过的稿子也被相关部门注意过,连带对那些单位进行了查处,没出过什么事儿,我一般也不太注意。”
杨筱光问:“可他为什么好几次都在医院出现?”
莫北开玩笑:“也许去看病。”而后又对方竹正经说,“他也许没有注意到你,不然不会不回避,或者再报复。”
杨筱光马上说:“竹子,你最近还是待家里比较好,等警察抓了贼再说。”
方竹说:“下个礼拜我要陪爸爸去北方。”又问莫北,“你同他们说了没?”
莫北笑她:“你这心思绕了多少个弯了?怀疑我的智商?”
方竹微微垂下头,这时的这心思,让莫北好气又好笑。
副局走过来,对方竹说:“我们会密切注意这个人,你自己当心,别让你爸担心。”
方竹答应着,又礼貌寒暄几句,不会扫了自家父亲的面子。
走出公安局时,莫北见方竹还蹙着眉,就说:“你放心吧!我和他们都说好了,消息不会捅到你爸那儿,一切等你爸病好了再说。”
方竹虎一虎脸:“就知道会被你说。他们不会听我的,我也没办法。你想说我就说吧!”
莫北却说:“你现在挺好,我干什么说你?”
杨筱光举一反一:“要不要告诉领导?”
方竹要敲她的脑门,杨筱光翻手看一下表:“领导这时候还在加班,最近大BOSS经常离奇失踪,公司的大大小小事情全赖领导。”
莫北笑:“你爸现在挺待见他的。”
杨筱光啧啧叹:“有房有车,年薪百万,高学历,高素质,高个子,谁的爸爸都会待见。”
莫北听了瞧着她笑,笑到她不好意思,她想起要请莫北的饭局,就说:“来来来,今晚我请兄弟姐妹们去吃一顿。”
莫北不拒绝,方竹也笑起来,暂把阴霾扫落。但是方竹说:“要八点半了,他下班后会去医院陪爸爸,我得回去。”
杨筱光说:“她要抛弃我们。”
莫北讲:“走,哥哥带你去西区混。”
“西区夜生活好丰富。”杨筱光做惊呼状。
“王老五应该丰富夜生活。”
杨筱光反而放心,莫北生活这样精彩,一定会忘记在她这里的不愉快。方竹轻轻拍拍她的手,好友也知道她的心。
大家都笑得愉悦。
莫北把方竹又送回了医院,也不过是离开一个半小时的光景。
何之轩已经到了医院,正和方墨箫下棋。他们把一个残局下了三四天,每天半个钟点,时间长了方墨箫是吃不消的。
他说:“我老了,要服老。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方竹听了想要落泪。
周阿姨告诉她,何之轩来找父亲的那天,正碰上父亲的伤寒发作,一病就上吐下泻。阿姨叫了人,人还没到,何之轩先到了,全赖他一一收拾。
那天父亲免不了尴尬,他对何之轩说:“你不需要这样。”
何之轩说:“您是长辈。”
父亲就笑了,周阿姨形容这种笑,是一个父亲真正的放心和释然。周阿姨遗憾这一天来的太晚。
他们偷偷结婚那阵,正逢父亲的部队里上一个信息系统的大项目,上亿的投入,让他压力很重。等项目完了回到家,听到这消息,气不打一处来,在书房里摔碎一直用的骨瓷茶杯。
周阿姨说:“小何和你都是傲气人,因为小何和你谈恋爱的时候,你爸不见他,你们结婚了他也不来打招呼,你爸自然心里不爽快。我听小张说,有一回你爸在外头办事遇见小何,他正在面试,工作不稳定,你爸怎么能放心?他那天还存心等着小何上去和他说话,小何就说了一句‘伯父好’,没话了。”
方竹想象那刻的何之轩和父亲,都傲岸地站立,在各自的立场上不容让分毫。她亦然。
父亲也许下棋时间长了就头疼,把棋盘子一推,朝门外唤一声:“不见了这么久,做什么去了?”
方竹推门进去:“刚才莫北来了,陪他聊了会儿。”
何之轩收拾好棋盘,要放好棋子。
方墨箫伸手阻了他的动作:“刚才那个子儿我还没记好。”
何之轩微笑:“我记住了。”
方墨箫说:“嗯,我倒是忘了你这奥数冠军的脑袋瓜子好使。”
方竹惊异,父亲与何之轩的交流何时这样的多?她看看何之轩又望望父亲。
方墨箫斥她:“瞧什么瞧,你打小就没拿过一张登样的奖状回来。”对何之轩说,“将来我的外孙不能遗传她的脑瓜。”
“应该不会。”何之轩笑着说。
方竹涨红了脸,有点羞,但心底是暖的,就要透到心头。何之轩伸出手,握牢她的手,就当着她父亲的面。
方墨箫摆摆手:“小两口回去吧,十一前把证办了,把事了了,你们爱咋咋地。”
方竹轻微唤一声“爸”,看着父亲的眼皮渐渐重了,便先服侍他躺下。
小张来陪夜,看见了何之轩,笑着打了招呼,问何之轩:“要不要去走廊抽一支烟”。
何之轩看看方竹,他这样子想是烟瘾犯了的,她就点点头。
小张认真对她说过:“小竹,我觉得你当初是犯错误了。你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许多事情你不尝试就随便下结论,这是要不得的。”
小张说的很对。
方竹坐在静谧的走廊里,静思。最近她常常思考,仍旧会凄凉地想,她就是咎由自取的,把一条道走到黑,可转一个弯,光明是这么容易。
越想越内疚。
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转头,何之轩说:“饿不饿?”
方竹猛点头。
“我饿了,我们吃饭去。”
何之轩带她去了医院附近的川菜馆,这时已是九点过半了,这里的生意还是出人意料的好,东西也不贵。菜是何之轩点的,是方竹爱吃的鱼和牛蛙。
何之轩说:“这里的水煮鱼和水煮牛蛙不错。”
方竹闻到邻桌菜肴的诱人香味,不禁咽咽口水。她的手伤了以后,一直吃的清汤寡水,好久没有打牙祭了。这副模样在何之轩眼里,他忆起好多年前,在学校大食堂对着小炒算饭票的女大学生。
她当年为了给他买一套西装,从南区跑去北区做家教,回学校顿顿吃芹菜炒肉丝,偶尔看到炸猪排,眼睛都要冒绿光。
他原来是不知道的,后来与她的朋友一起出去玩,中午吃自助餐,那个嘴快的杨筱光就嚷:“哎呀,难民终于能吃肉了。”
方竹横了她的朋友一眼。
她以为他不知道,许许多多事情放在自己肚子里琢磨。其实他是知道的。这些年,她还是没怎么变,一琢磨事情就会皱着眉头发呆。
方竹琢磨半天,还是问他:“你公司里,是不是很麻烦?”
“还好。”何之轩给她倒了茶,半杯。又补充,“等眼下的项目结束了,会有一次人员调整。”
方竹抿一口茶。
何之轩说:“我拿一个假,我们去哪里拍婚纱照?”
方竹猝然抬头,差点被水噎到。
何之轩继续说:“方竹,我当初不应该答应离婚。你冲动,我也跟着冲动,这是不对的。”
方竹扭着桌布,绞在手指上。她缓缓平复自己的心,说:“你为我爸做了很多。”可是喃喃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继续表达。
“你爸也为你做了很多。”何之轩轻轻笑一笑,有点儿像自嘲,“方竹,从我们谈恋爱开始,我就有点儿嫉妒你。怎么说呢,你不知道你身边的人有多爱你。也许你习惯了,以为一切本该如此。”
方竹不能明白他的话。
“还记得给我们拍照的那个摄影师吗?你实习期结束以后,他恭喜我找了你这么个姑娘,他说你爸早给你在报社里打了招呼,做什么都是不用愁的。我就想,靠我的手,能不能接过你爸的班,保你一生无风浪。”
何之轩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但方竹听到了。
“我还是差了一点,在你家面前,我自负过头,其实是自卑。”
方竹立时说:“何之轩,你不要这样说。”
这时,水煮鱼上桌了,热辣的气熏住了她。她呛了两口。
何之轩隔着水煮鱼握住她的手。
方竹就说:“我下个礼拜要去你的家乡。”
她隔着热辣的气,看到他清亮的眼睛正专注看她。
“和我爸爸一起去。回来以后,我去报社复职,我申请调去跑政法线或财经线。何之轩,好不好?”
何之轩就说:“你想好了,就去好了。方竹,很多事情别想太多,你离原来的你,已经很远了。”
这一回是方竹放低了声音,用似乎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说:“找回来是累了点儿。”
何之轩给她布菜,他说:“方竹,你是自讨苦吃。”
她就答:“多谢你还找这个专门自讨苦吃的人。”
59. 但愿一切都简单
杨筱光带着莫北在市中心转了一圈,结果并没有找到她想去的那间粤菜馆。她吐吐舌头:“大约我看大众点评网看花眼了。”
莫北睨她一眼,最后把她带到了新近红起来的平价川菜馆。
杨筱光“吆吆”两声:“哎,大少爷节约了呀!”
莫北笑她:“帮你省钱还不好?”
但是杨筱光认为他在蓄意报复。这里是出了名的正宗四川辣,吃得两人俱都大汗淋漓又痛快。吃完以后,杨筱光只想学小狗吐舌头,一抬头,发现莫北也红了唇,原来都不经辣的。
杨筱光就笑:“原来大伙都逞英豪。”
回家时,莫北去车库拿车,她就等在饭店外面。面前的“东方书报亭”还开着,杨筱光买到一份时尚八卦周刊。里头给选秀比赛做了专栏,头一条新闻就是关于潘以伦和新红小花旦携手共进的情侣档照片。
她眯着眼睛在路灯下一字一句看着,直到有车喇叭响起来催她。
上了车,她看莫北,这么官仔骨骨的帅哥,又有身价,还坐在名车里。她再瞅瞅报纸,上面的美少年,笑容如春风化解正月冰冻。
她把报纸收起来,歪歪嘴,说:“TWINS拿影后,刘青云失影帝,这个娱乐圈还有什么不可能?”
莫北微笑,这里灯光不大亮,但是掩盖不住帅哥的风华。
杨筱光继续说:“我就说这时代绝对男色害人,人乖嘴甜模样俏,把女人都变花痴了。”
“你不如说女权解放之其一就是拥有男色时代。”莫北把车子开进了大马路。
“现在红的都是花样BOYS,少有实力派出现,我要说,不好不好。”
“你杞人忧天,多管闲事,少看八卦,有益身心。”
杨筱光用一种感激涕零的表情说:“感谢党组织的关怀。”
莫北哂笑:“客气客气。”
杨筱光突然严肃问他:“莫北,我看过一本言情小说,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如果那个人不出现,人生就是一场将就。莫北,你怎么就愿意让你的人生变成一场将就?
莫北熟练驾驶,似乎是心无旁骛的,他过了好一会,才说:“出来混的,早晚是要还的。过日子的,早晚是要将就的。”
杨筱光被他说怔了,呆半刻,才说:“莫北,做人不好太左哦!”
莫北说:“你倒不是个愿意将就的人,所以咱们的气场差了口气才能黏合。”
杨筱光叹息,拍拍莫北的肩:“如果不是我,还有后来人!”
车里安静,隔了很久,莫北猛地哈哈大笑,笑得杨筱光羞愧无比。
“承你吉言,我万分期待这个后来人。”
杨筱光决定要保持住仪态和礼貌,她依旧用严肃的表情说:“莫北你是好人。”
莫北把车开到杨爸的医院门口:“好人把你送到医院了。”
杨筱光蹦跳下车,甩甩头发,向莫北道别:“好人,拜拜!”
莫北从来是个好对象,可惜他们的气场确实差口气才能黏合。
将就,多可怕的一个词?
杨筱光一路飞快地跑去病房,暂将其忘却。
开门的是杨妈,劈头就问:“小莫送你来的?”
杨爸戴着老花眼镜半坐着看晚报,耸着眼睛探询地看她。
杨筱光想,如果她此刻把自己最近的蜜运全盘托出,似乎不妥。吞吞口水,而且不敢。但也不提莫北,盘着腿就往沙发上坐了。
这间病房的好处在于沙发对面还有电视机,杨妈没闲着,正在看娱乐新闻。此刻真巧,出现了潘以伦。他在街头为自己拉票,唱那首自己作词的《双城记忆》。
他们其实有着些重叠的记忆,不然不会黏合到一起。
杨筱光炯炯有神地看着电视。
但是杨妈转了频道,倒是杨爸反应过来:“看看吧,这孩子性格挺好,希望他走正路。”
杨筱光感激地望住父亲,问他:“老爸,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有毅力,也诚实。虽然走了弯路,如果他真的能改正,还是不错的。”
杨筱光说:“我也觉得这样的。”
杨妈凑合着发表观点:“看看这个孩子,感觉做事情蛮爽气。你看两次节目里让他演什么就演什么,老努力的,演不好也一点借口都不找,做的不好就是不好。”
“原来老妈一直偷偷看节目。”
杨妈瞪她一眼:“不过这种人就电视上看看好了。”
这句杨筱光装作没听见。她的手机震了,翻看消息,是潘以伦的。
他问她:“明天晚上能不能约会?”
她答:“你能翘班?”
他说:“嗯。”
“去哪里?”
“南京路。”
“要命,你想曝光?”
“怎么样?”
杨筱光想,在本城谈恋爱不去南京路,那还是不要谈的好。她又想,死就死吧,她要和这个美少年去南京路。于是就回复:“WHO怕WHO。”
潘以伦就是这样的。直接,爽气,当机立断。
她想想,不但意足,还很开心。她推着杨妈回家休息,自己去病房的盥洗室洗漱,一边还能含糊不清地唱歌:“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
穿好睡衣跑出来时,杨爸不紧不慢说了一句话:“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了争了是不是?”
杨筱光悚然一惊,随即笑嘻嘻油腔滑调讲:“我肥了吗我肥了吗?老爸。”
杨爸冲她摇摇头,看着她蒙头在沙发上睡下了。
杨筱光是幸福地入睡,幸福地醒来。虽然这一夜为了照看杨爸,她睡的不算太实,可清晨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哪个角度都容光焕发。
这天上班穿的又轻巧,一身的牛仔,背一个双肩包。进电梯时,有俩同为商务楼里办公的熟识老外对她多看了两眼,说她“like student”,说得她眉眼上头荡漾着春风。
大龄未婚女青年也是有谈一次青春恋爱的资格的,可以享受爱情赋予的好心情和好样貌。
下班前她又钻进女厕所,好好折腾了自己一番,跑出来吓老陈等一跳。老陈眼珠子都要弹出来:“小杨,难得见你如此活色生香。”
杨筱光决定在老陈悟出来之前赶紧溜之大吉,溜走之前,回他一句:“老陈,难得见你如此文质彬彬。”
潘以伦是在南京路隔壁的小弄堂里等她的。
这有点像地下党接头,他发短信告诉她具体方位,她循着去了,远远就看见他颀长的身影,还戴了眼镜加一顶棒球帽。
不乔一点妆简直不可能。她能理解。
潘以伦也老远就看见她,看她走过来,从眼底笑出来。
杨筱光要敲他的脑门:“想说我装嫩是不是?”
“你有装嫩的资本。”他还是笑,笑得她讪讪然收了手。
“走,我们逛街去。”
潘以伦把胳膊给她,她挽好。
杨筱光以前不认为谁能真正契合谁,如今,她觉得,那是可能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富有别样的意义。
她依偎在他的身边,享受做女朋友的感觉。
这是一条热闹的步行街,多少恋人在这里光明正大谈恋爱?他们是其中之一,步入人海,情愿化成人海之中的两滴水珠,快乐跳动。
霓虹闪烁之中,起头有雕像旁有游人欢跃地留影。“拍立得”小贩生意兴隆。
杨筱光凑过去问:“拍一张多少时间?”
小贩拍胸脯:“十五秒。”
杨筱光扭头看潘以伦,她想他是不是愿意光天化日和她一起拍张游人照?
潘以伦只是笑笑,拉着她站在僵硬的雕像前头。她就捱着他,他微微屈身,是顾着她的身高的,杨筱光不客气地在他脑袋上摆出两个V手势,他伸手环住他的腰。
他们做着万千人海中的任何一对情侣一般的姿势。
十五秒后照片出来,他们看着,互相笑笑。
小贩似有所觉,对住潘以伦叫了一声“哎”。潘以伦掏出钱塞给他,拉着杨筱光就跑。
杨筱光一边跑一边看照片:“哎呀,我站在你前面一点点,显得我脸很大哎!”
潘以伦揉她的发:“老是担心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者你拿一把尺直接量一量我们的脸谁的比较大。”
杨筱光斜眼:“我没有这么无聊好不好。”
她把相片好好塞进口袋里,珍而重之的认真模样,让潘以伦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他们手托着手,潘以伦给杨筱光买了蛋筒,让她吃得嘴角都是残渍,再用餐巾纸帮她擦干净。他们惬意地跟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
杨筱光说:“我们还没有正式逛过街,大约以后再逛街还要防着狗仔队。”
潘以伦听着她这样的话,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
霓虹灯像闪烁的山,山不过来,是他先走过去。过去的一片光明海,满心的欢悦。
他们开始拼凑彼此在此间的回忆。
“我以前十一在这里卖气球,不过我们几个同学面子薄,躲在弄堂里打了十个气球,结果还是不敢卖给游客,最后送小朋友了事。”杨筱光抬头笑得傻兮兮,“我们是不是很浪费?”
潘以伦说:“我以前在那条弄堂里销过打孔碟,躲过城管躲不过地痞。多学了两手,也不用再躲地痞,直接撂倒算数。”
许久之前的他们在一个世界做着两个世界的事。杨筱光就说:“正太,你以后再也不用干这种事了。”
“是的,再也不用做了。我保证做守法良民。”
杨筱光刮他的鼻子:“乖。”
他有些羞涩,想要避开,又舍不得避开,终于还是被她在鼻子上刮了一下。
“你的粉丝会不会因此追杀我?”
“你真八卦。”
她又问:“你的绯闻对象呢?她不会有意见吧?”
潘以伦笑:“你吃醋了?”
杨筱光撇嘴扭眉头:“原则上来说,是会的,我又不是圣人,你这么年轻漂亮,我多大压力啊!”
潘以伦想,这个问题多纠缠实在没意思,他随意指指一边的弄堂,:“以前这里有卖打孔CD,你喜欢和盗版碟贩子讲价。你还喜欢光顾这里的小食摊,不过更爱对着哈根达斯的海报研究。”
杨筱光握着他的手,生平第一次从手指开始颤栗,一直到心头。
她非用反驳来平复自己的心:“打孔CD本来就是暴利好不好?我维护消费者合法权益。哈根达斯甜到腻死,没有咱们的光明火炬好吃。”边说边挥一挥手里的冷饮。
潘以伦说:“我知道。”
是的,他知道,她竟然不知道他知道她这么多事情。她一定要学年轻的情侣,与他蜜糖般地靠在一起,摒弃不可名状的距离。
这里人如潮水,一直向前,到了尽头,是黄浦江。江面上倒映着万国建筑,星星点点的,模糊了江边人的心。
潘以伦双手搭在江堤的栏杆之上,杨筱光就在这一小小方寸间。
杨筱光对着黄浦江说话:“正太,如果我趟不牢,怎么办?”
潘以伦的吻像江风一样温柔,婉转在她的脖颈之间。
她转头看他,看清他眼底缠绵的情意。什么都不能多想,也不能再想。
他在她的耳边低喃:“杨筱光,你可不可以少想一点东西?”
杨筱光握住他的衣襟,他拥抱住她。
“你想的一多我就心慌。我要怎么做才好?”
她唤他:“正太。”她的心要跳到嗓子眼了,“怦怦怦”的,是慌也是愧。她略略推一推他,拉低了他,就往他的唇上深深吻上去。
他们只是平凡的一对江边谈恋爱的情侣,但愿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60. 两情若要久长时
杨筱光曾经是书本学生,书上说,你遇见的那个人,令你膝盖发软,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经过实践以后,她才能体味,膝盖发软说,未免罗曼蒂克,但恋爱本身,是可以忘记一切烦恼,肆意纵情。
恋爱令人小小疯狂,不能时时相见更使人相思成狂。
她每日与潘以伦积极地短信联络,连午饭吃什么都说的巨细靡遗。恋人之间的话题,从大到小,是事无巨细的。
这使得她的心思在公事上稍稍移开去了,吃午饭时,听到同事们私下嘀咕。
“老菲自从上次跟着小何一道去了趟苏州,都快要在工业园安家了,正与园区大小领导热乎着,项目拿的木牢牢。”
“那不是我们惨?累死累活,我只关心项目费。老菲用什么抽成方式?”
“至今没讯儿,公司里没人介入。”
杨筱光听了以后,思考一刻钟,往何之轩那头望望,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吃温暖牌便当,对面坐着IT小王。两人说了一阵话,小王出来。
众人问:“领导有何指教?”
“领导要买音响,找我咨询。”
众人又问:“什么牌子?”
“FM Acoustic。”
众人咋舌:“老价钿。”
小王摊手:“领导要找旧货。”
众人不解:“真稀奇。”
杨筱光想,这个牌子熟,仿佛哪里听到过。不过这不关她的事情,最近她只想着一个人,才享受甜蜜期,女人果然是恋爱大过天,其他一概懒得多问。
爱情真是使人自私。她看着他的粉丝把他的照片贴的满论坛都是,就会想,这个帅哥是我的,然后做出老巫婆才有的阴暗自得的笑。
潘以伦的上一条消息说:“我同意他们来给我妈妈拍VCR了。”
杨筱光回复:“弟弟乖”。她想他会脸红的,又想她也够肉麻的。
下班以后,她最近的重要事务除了把杨爸从医院接回家,就是隔一段时间就去探潘母一次。
她用的借口比较巧妙,说的是沟通拍摄事务。为这个还和娱乐公司的项目员知会了一声,对方当她工作负责,也乐得少干一点。
但潘母到底细致,几次三番如此,不免会生疑惑,有时暗暗观察她,但绝对不会发问。
这是一个活得小心翼翼的敏感女子,又这样倔强。潘以伦很像她。
杨筱光的长处是人乖嘴甜,很能安慰人。不管怎样,两三次下来,潘母已经对她熟稔,总能同她聊得很投契。
她和潘以伦的事情,现在还不好说。潘以伦说:“等比赛结束,我想同我妈妈说一说我们的事。”
这样一来,尘埃要落定。她听他的,不是不甜蜜的。
潘母对拍VCR的事情也着实关心,问:“拍好的片子什么时候放?”
杨筱光答:“下个礼拜五进三那场。”
“以伦现在很有名吧?我也能看看电视的,喜欢他的人很多,”
可惜就是不能常来看母亲。杨筱光问:“阿姨,潘以伦过一阵还会有机会来看你的。”
潘母点点头:“他进这个圈子不能算是好事情,做人做事的都要清白,都要谨慎,钱倒是在其次的。”
让她怎么说?她很想说,这一家人可以算得上高风亮节。她只有感佩。
“万事尽全力,做到无愧于心,已经算是成功。”
潘母看住她微笑。
“潘以伦很用心在做事,您只需要安心养病。”
潘母是苦笑的:“我可以减少他的负担就好了。”
“您别这样想,他很孝顺,再大的负担都可以解决的。”
潘母冥想一阵,杨筱光觉得她在思念儿子,不由眼眶微热。
潘母说:“能多见见面总是好的,如果不能见,也没办法。他是为了挣钱,也得遵守人家的规定。现在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护士进来为潘母擦身,杨筱光就帮忙去倒了茶过来,拿了杯子出来的手又拔瓶塞,再拿热水瓶倒水,手忙脚乱,不大顺遂。潘母正好侧头看到她这样,对她轻声说:“这孩子,在家里一定不常做家务。”
杨筱光下意识就面红耳赤,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心底是慌了的,她希望潘母能多喜欢自己一些。
潘母后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又说了一阵话,等到李妻来陪夜了,才道别。老李夫妻没有说的,对潘母的照顾做到十足十。
患难之交才珍贵。
杨筱光怅怅离开病房,天气逐渐热起来,外面的太阳下山下的晚。夕阳光也刺眼,杨筱光在夕阳底下微微心酸。
大太阳底下的确并非人人都幸福。潘以伦时而阳光时而忧郁,不至于毫无原因。
古人是卖身葬母,潘以伦这样算不算卖身?
杨筱光想起他的眉他的眼,他做得这样不乐意,但是依旧在坚持。
杨筱光低了头,太阳这么热,问题这么多,不仅仅是年龄。她还悄悄多了一份心痛,是平生第一次的无可抑制。
她冲动要发短信,对潘以伦说“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要做了”,但到底克制住。有时候不得不去向现实做妥协。
杨筱光走出病房,远远就看见了熟人。
何之轩拉着方竹的手,正往旁边的特殊病房区走。何之轩的脚步比较快,但走两步总能停缓一下,顾一下方竹。
他们之间那种无形的亲昵又回来了。杨筱光深深觉得此刻打搅是在做电灯泡,于是决定透明逃遁。
但方竹已经看见了她,她就不好装路人了。
方竹也有些面烧,这些日子是头一回被好友撞见她同何之轩的亲近,且杨筱光虽然是要逃避的模样,但面上还是带着好笑的神气的。
于是方竹先发制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上一次杨筱光轻巧回避了,这一回可回避不了,真不大好说。还是领导解围了:“潘以伦的妈妈没有问题?”
杨筱光习惯性回答:“没有问题,全部的问题都安排好了。”
领导满意地笑笑,公事公办说:“这样会给他带来很多同情票,赢面比较大。”
杨筱光再问方竹:“你不是要去外地?”
方竹望一眼何之轩,说:“买好车票了,今天接爸爸出院。”
杨筱光就有由头遁了:“好,好,你们忙,我走了。”
方竹疑惑地目送杨筱光,对何之轩说:“阿光是个好员工。”
何之轩说:“是的,做事情很用功。”
“她不应该瞒我的。”
何之轩拉着她往前走:“走吧,你爸该等急了。”
这些天方竹比较忙碌,报社开始催她上班,她得回小亭子间收拾旧家什和文件,以及退租。
何之轩陪她一起回去。回去那天,隔壁的阿姐刚从幼儿园接回儿子,看见多日不见的她身后跟着个男人,诧异万分。
何之轩对旁人介绍自己:“我是方竹的先生。”
她靠着他,就如靠上一棵大树。她并没有纠正他,让别人假猜测假客气说一句:“哎,出国了吗?这回小两口该团聚了。”她心里是这么舒畅。
回到亭子间,一切还是那样干净。
方竹问何之轩:“你常来打扫的?”
何之轩说:“叫阿姨来做的。”
她很想问“为什么”,不过那不重要。
他坐在她的小床上,问她:“你来说,我帮你整理。”
方竹指了行李箱在的地方,还有书籍、零碎的报纸、文件,衣服和吃的东西早被何之轩全部拿了走,也无需再整理了。不过两三刻钟,何之轩就把东西全部理好,塞了一个行李箱,一个纸箱子,手里还拿着一本剪报,一只大大的蝴蝶夹夹着的一叠报纸。
方竹紧张这叠报纸,说:“放到纸箱子里好了。”
何之轩一张一张在翻,他说:“没有想到你写过这么多选秀新闻。”
她就不避了,大方说:“我还能把史密夫气的跳脚。”
“他问行内人,是谁找的抢手。”他在不动声色,但眼底渐渐温柔。他是知道她为他写了稿子,可是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一张一张累积,拿在手里沉甸甸。
方竹不够自在,问何之轩:“你渴不渴?”
他没有答,只是说:“你的小冰箱已经空了。”
方竹要往外走:“我去买饮料。”但是手被何之轩拉住。
“还好这里不漏雨。”
“以前的那间石库门被拆了,现在是地铁站。”她说。
他的吻是盛夏的阳光,奔放而灼烫。她在他的身后,看见阳光洒进亭子间,窗外的梧桐枝桠漫展,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
后来他说:“你的书架太乱,文件放的散,回去还得整理。这么多年都没进步。”
她说:“我是不如你的,我承认的。不过我以后会改正的,小何哥哥,好不好?”
他在她的耳朵边上说:“你爸说的对,咱们的孩子还是遗传我比较好。”
方竹承认:“爸爸是对的,你也是对的。”她抱住他:“何之轩,我很想你,我一直一直很想你。”
何之轩说:“方竹,我不是回来了吗?”
“等一歇接爸爸回家。”
“你也应该回家了。”
“好的,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