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口是心非
FROM:沈安若的BLOG
周末培训两天,要求写心得。完成作业,意犹未尽,继续写:
1、聪明的人不应该在同一件事情上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2、做人要有要有遭遇风险的警惕,要有抵制诱惑的勇气,要有承受打击的耐力。
3、偶尔的适度地放纵一下,是为了继续道貌岸然地生活。
4、沈安若,你最近太无聊了。
手机响的时候,已经下班几分钟,兼职的工会干事的孙爱丽正在沈安若的办公室里跟她磨叽。
程少臣。液晶屏里这个名字一闪一闪,晃得沈安若眼睛发花。
竟然没有将这个号码删除,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不过自那以后,这个名字就从来没再出现过就是。
以前贺秋雁曾经笑过她,这么一板一眼,就算不设定成“亲爱的”或者“老公”,至少也不该连铃声都与其他人的没区别,哪里像夫妻,根本就是合作伙伴。竟被她说中了。
沈安若只恍惚了一秒钟,意识到对面坐着的姐姐乃是来电者的粉丝,立即将手机扔进抽屉里。
孙经理兼孙干事想来并没有看清手机上的名字,意味深长地笑一下:“你不接?”
沈安若也笑笑:“打错了,一天打来好几次。”
“我刚才的提议,你何时给我答复?”
“孙姐姐,我们华奥貌美如花的女子如此多,为何偏偏盯上我。”
“沈助理却只有一个呀。你一出场,那就是我们华奥的形象大使,是我们华奥企业文化的旗帜。”
事件原因是,华奥山庄即将迎来三周年庆典,可以一边凝聚员工,一边拉拢客户,一边大作宣传,一举多得,多么难得的机会,几个部门抽调出人员成立专项组,忙得不亦乐乎。答谢晚宴之前有文艺演出,据说张总看了一眼演出名单,竟然没有中层以上的人员参加,深感主管人员们太缺乏参与精神,于是提议经理以上职位的女员工们来个集体舞,以体现华奥的企业文化风貌,多么别出心裁,多么匠心独具。沈安若作为目前职位最高的女性,于是被列入头号名单。
她想像了一下十来名平均年龄超过三十岁的老女人,抹得红红绿绿,装嫩成小姑娘卖弄着只剩下尾巴的青春载歌载舞的场景,机伶伶地打了个冷战,才刚说了一个“不”字,特别擅长做政治工作的孙干事已经一顶顶大帽子朝她压过来:不配合工作,不融入群众,摆官架,耍大牌……砸得沈安若头晕头涨,偏偏手机又响了,这次只响了两声,她立即按下通话键。
“你何时有空?一起吃顿饭吧。”程少臣的声音一惯地淡淡悠悠,带着磁性。
“为什么?”这回答好像很不对题,不过如今她腹背受敌,请原谅她思维混乱。
“你不妨当成老朋友聚会。我回来后,我们还没有正式地说句话吧。”那边的声音平静又和气。
沈安若看向孙爱丽,见她正看向别处,心虚的程度稍稍淡了些。她将行事历翻得哗哗响:“这整个周我都没空。”
“那就下周。你何时有空,我们就约在何时。”
这位媒体总是大吹大擂的年轻而优秀的实业家不应该这么闲吧。“下周开始我要参加庆典活动的排练,会一直没空。所以……谢谢你,再见。”沈安若赶在程少臣下一句话说出口之前,将电话挂了。
孙爱丽冲过来握住她的手:“沈安若同志,我代表人民群众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下周二晚上开始排练,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只要四五天就好。张总特别推荐你,说你当年在正洋曾经是文艺骨干来着。”
晕死,原来她被直属上司出卖。还有……她什么时候答应过要参加那个节目演出?刚才顺口那么一说,都忘了孙爱丽还没走。都怪程少臣刚才那通电话害她,真见鬼。
“爱丽姐,”沈安若在孙经理心满意足离开前喊住她,微笑着建议,“张总的歌唱得非常好。如果我们要以艺娱宾,不如请张总跟孙副总他们一起弄个革命歌曲小合唱,多么振奋人心。”对不起,张总,您不义在前。
“安若,你的建议太好了,我代表人民群众再次感谢你。”孙爱丽再次亲热地拍她的肩,“怪不得不答应与我弟见面,原来另有情况呐。一定是帅哥吧,只听那隐隐约约的声音都觉得很有型。咱们偶尔姿态也要软一点,可别把优秀男人们都吓跑了,出去吃个饭调剂下生活没什么嘛。加油!”
原来那通电话她都能听清楚,幸好程少臣什么也没多说,若让她知道那是她新晋偶像打来的,这位姐姐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沈安若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手机又响了。
其实她应该不接,因为程少臣打电话的极限永远都只是三个,再多一个都不会打,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
“明天晚上我去接你,你在单位等我还是先回家?”程少臣的声音还是那么和风霁月。
“我明天晚上有约。”
“与规划局的李处长?他明天应该会出差吧,下周才回来。所以你肯定有空对吧。”程少臣云淡风轻地说。
这次沈安若真的想吐血了,她五分钟前刚接到李处长的电话,致歉说接到临时任务,需要他与市里一个大项目的有关人员去出趟差,所以他们明晚的饭局不得不取消,现在她终于知道是哪个项目坏掉他们的计划了。
第二天沈安若一直到与程少臣会合时,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没有那铮铮的骨气斩钉截铁地拒绝掉他的邀请。大概自己并不愿意跟他将关系处得太僵硬,就算再做不成朋友,总也不该是仇人,她不擅长与人结仇。何况,现在程先生是华奥的重要客户,出于工作责任心,她也不该随便就得罪他。这第二个原因尤其重要。
她在约定的地点与他见面,程少臣却又带着她七扭八歪地拐进了老城区,他自己开车,车是以他以前常开的那一辆。
很隐密的饭店,就在居民区里,从外面看,店面极小,像普通的住家,进去后发现其实非常大,差不多占了整个一楼,大厅里设计得很童趣,像小型的田园,小桥流水,矮树丛花,到处散落着秋千架,木马摇椅,实木树墩的桌子,非常的质朴,宛如回到童年,甚至还挂着一些吊床,正有人躺在上面悠闲地荡来荡去。不太像饭店,倒像是休闲馆,因为摆设的物件全是儿时的各种最简单的玩具,绝版的小人书,以及那个年代的卡通人物的布偶,花仙子,蓝精灵,甚至黑猫警长,如今其实都很难在市面上觅到,而在这里,竟然琳琅满目,也不怕被顺手牵羊。他一直能找到这样奇怪的地方。
沈安若给一只跳跳鸡上了弦,看着它嗒嗒嗒地几乎要蹦到地上去。“我小时候也有很多这种玩具,还收藏了几百本小人书,后来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喜欢什么可以带走。”
“你是老板?”
“朋友开的,我入了点股。”
“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不会很赚吧?”
“本来只是自己玩的,后来他们觉得不如与同好者共享。赚钱在其次。”
“有钱人的奢侈游戏。”
程少臣笑笑,没再说话。他们坐到最里面的角落,服务员已经过来记菜单。菜谱也很特别,里面有许多小时候才有得吃的零食。
沈安若吃了很多,她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会一直吃。程少臣一惯地吃得少,吃相斯文,边吃边看她。
“你从来不节食,也不怎么挑食,为什么会一直不长肉?”
“我妈说这是因为我思考过多。”沈安若漫不经心地说。
程少臣轻笑,仿佛斟酌了一下字眼,小心翼翼地问:“伯……你的父亲,最近心脏好些了吗?”
沈安若顿了一顿,父亲的心脏有点小问题,是两个月前才发现的,不知他为何会知道。“没事了,只是小毛病。”
两人的对话不太多,因为找不到特别安全的话题,但气氛很友好,倒是与他们初识时一般。后来程少臣静静地喝他的温开水,沈安若拿了个魔方扭来转去,结果连一个整面都没有弄好。年龄渐长,人的智商果然趋于退化,她以前明明很擅长。在这种有着童趣与童忆的地方发现这样残酷的事实,真是够可悲。沈安若将魔方扔到一边,又去找第二件玩具,回来时,发现程少臣已经拼好了她只剩了一小块没拼好的那个面。
“你再拼一下蓝色的那面。”
程少臣在一分钟内又拼好了,沈安若觉得很郁闷:“那你能不能把六面都拼出来?”
他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又拼好,递给她检查。沈安若不甘心,但又不得不服气。有些人的聪明就是天生的。
“其实是有技巧的,像数学公式一样,记住了,就不难。”程少臣替她解围,“你想学吗?”
“不学,又不创造效益。”
“但可以预防大脑退化。”
“人胜不了天的,不如顺应自然,该退化时就退化,该健忘时就健忘。”
程少臣的脸上始终是一抹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意,此刻正凝视着她的脸,仿佛在审视什么。沈安若坦然地与他对视,良久,程少臣先垂下眼帘,只看得到他长长的睫毛。
他用勺子拨弄着自己面前的粥:“最近总会想起以前,连很久以来都记不得的人和事,突然都从记忆里跳出来,历历在目。以前爸对我说过,人若开始怀旧,就证明心已经老了,但我那时不明白。”
沈安若沉默着,直到他抬眼重新看她,才直视着他的眼睛,静静地说:“程少臣,我也是你的怀旧节目之一,对不对?”
沈安若如约跟一群年纪相差不太大的姐妹们去练那个叫作《XX狂想曲》的舞蹈,都毕业有五年以上,职位差得不大,经历也差不多,平时很熟,在一起嬉嬉闹闹,有很多的共同记忆,其实很开心。
这群难缠的大龄女“青年”,每跳上半小时,便要求休息十五分钟,其实都是在聊天。平日里都是工作话题,偶尔闲嗑几句,也没太多时间,如今时间终于充裕,可以尽情侃大山。第一天的话题是从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的爱情一直聊到为什么高仓健式的酷男人再也不流行,如今满眼都是男生女相,感慨啊感慨。
晚上沈安若开车回家,交通频道里放一首许冠杰的《双星情歌》,老歌的旋律总会令人柔肠百转惆怅万分。她望一眼车外流星般一掠而过的路灯与霓虹,心里都不免诧异,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啊,连柳树都还没发芽,怎么大家就莫名其妙地集体怀起旧来了。电台DJ还在不断地煽情,“那些曾经被我们遗忘的岁月啊,如今点点滴滴又涌上心头。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首已惘然……”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持词。
接下来是一首梅姐的《似水流年》,那本是安若最喜爱的老歌之一,但她啪地关掉了。
沈安若不由自主地想起跟程少臣上回的会面,其实也就是几天前,基本上又算是不欢而散。
他一直在忍她,她知道,连她丢出的那句无礼的话,都只作没听见。后来终于无话可讲,沉默的气氛太暖昧,于是沈安若说:“谢谢你送我的花,一直没机会当面道谢。”
“什么花?”程少臣迟疑了一下。
“郁金香,很多天前。”还装傻,真搞笑。
“哦,那一天。”程少臣恍然明白,“原来谈芬真的送了。”
竟然是这样。他顺口一句话,然后他的助理当作圣旨来执行。沈安若不再说话,没想到程少臣却耐心解释。“有一天看见一副荷兰风光的绒绣图,想起以前你绣图的样子,又记得我们曾在荷兰渡过假,于是打电话问谈芬花店里是否有卖白色郁金香。”
他不解释倒好,沈安若记得他最讨厌向别人解释事情,于是朝他柔软地笑:“据说成功人士都可以一心多用,看来果然如此。只不过,陪着美女逛街的时候,灵魂却在想着前妻,这也太怠慢佳人了吧。”
程少臣不动声色地盯了她几秒钟,连异样的表情都没有,沈安若几乎要疑心,其实那天他也看见她了。然后程少臣缓慢地开口,好像在边说边斟酌字眼:“这么巧,原来那天你也在。为什么不打招呼呢。”
“怕你身边的美丽女士误会。”
“当时我是跟……”程少臣轻蹙着眉想了想,“应该是莹莹,她是我同学的妹妹,从小就认识,也算是客户吧。”
“你没必要解释的,跟我没有关系。”沈安若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地说。
多么虚伪的场面,沈安若一边鄙视着程少臣又一边自我鄙弃地想,他竟然耐了性子每一件事都解释,换作以前他一定会先冷笑,然后再挖苦她一下。而她刚存了心要像个妒妇兼泼妇,明明在她还有立场的时候,这种话都懒得问出口,如今根本就是想惹得他失了耐性先翻脸,何苦呢,何苦,这么言不由心,不如保留一点气质。
大约也看出她在存心找碴,后来两人分别时,程少臣说:“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毕竟相识一场,也算有缘,做不成夫妻,总可以做朋友。”
这人站在朋友的立场说话时,还真是一惯的有气质有修养有风度,神色平静,眼神清澈,纯净又无辜。沈安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地戳一戳他的胳膊:“程先生,你知不知道作为朋友,相处的前提是什么?”
程少臣的眼神渐渐情绪不分明,沈安若继续说,声线冷冷清清:“我跟你说,是尊重,相互尊重。你连约我出来都要耍手段,现在竟然还跟我提‘朋友’这个字眼。你难道自己不觉得可笑?”
翻脸吧,快翻脸,然后她要回家。结果程少臣却笑了:“你找了我一晚上的麻烦,就为了这个?沈安若,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你觉得我至不至于为了约一个女人出来吃饭,大费周折地连政府官员都要利用上一回?”他明明在笑,又温和又有礼,但眼神分明又沉静下来,“李处长为安凯的项目出差是因为突然接到省里的通知,所以我才知道他原来与你们有约。我之所以挑明了,是不想给你编借口的机会而已。你在心里骂了我一晚上损公济私,损人利己吧,难道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就是那么龌龊?”
“再见,谢谢你的晚餐。”沈安若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就上了车。车载音响里,隐隐传来陈奕迅的歌声,《不如不见》。其实这歌还有国语版,歌名叫作《好久不见》,曲调配乐皆没变,意境却大不同。怪不得双版本的歌曲她总也听不惯那首国语版,原来是没有达到这种境界。
这一群天天晚上练两小时舞蹈已经快没有青春的老美女们休息时间的话题越来越火爆,昨天逼着每一个人回忆初吻在几岁发生,初恋是追人还是被追,谁不回答就要接受真心话大冒险的轮番轰炸。今天因为已经是最后一天,更是豁出去了,直接讨论大家身为女人的第一次是否一次就成功。
“唉,不好意思,当时我就是个大傻瓜,什么也不懂,稀里糊涂就被骗了,很多天后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切,你真丢脸啊,就算没看过A片,高H口袋书总不至于一本没看过吧。”
“别笑她了,当年我跟我老公,明明已经观摹了好几部A片,结果真做的时候,唉,好难啊。”
“哇。”
“好可怜。”
“你真不幸啊,丽姐。”
“闭嘴,这只说明一个问题,我老公是纯洁的。”
“得了吧,我第一个男朋友总吹嘘他经验丰富,结果……唉,算了,不说了,往事不堪回首。”
沈安若谨慎地闭紧嘴巴,结果就是有人不肯放过她:“安若,沈助理,沈女士,别以为不出声大家就忘了你。你的第一次,是第几回才成功的?感觉如何?快说快说!”
沈安若直到回家后都觉得脸还是热的,她实在没有跟人分享隐私话题的习惯,连与贺秋雁在一起时都不会提,结果刚才她差点就要被那群狼女们逼得描述华丽丽的船戏片段了,真是可怕。谚语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今天那场面简直就是一个正在加班工作的大型摄影棚。
晚上翻一些旧碟,不知为何就把《喜宴》放了进去。年轻时的赵文瑄大哥已经很有颠倒众生的极品相,西装笔挺时玉树临风,丰神如玉;居家时穿着条纹睡衣,酒窝忽隐忽现,一脸孩子气。
沈安若突然觉得碍眼。奇怪,应该是太久没看他的片子了,竟然找不到少女时代那种心动的感觉,演到一半便关掉。
晚上开始做梦,她已经很久无梦了。电影里的情节,结果主角却换成她与程少臣,热闹无比的婚宴现场,整人的戏码没完没了,还好他们的朋友总算都有修养,没有出特别令人难堪的恶俗节目,只设计他抱着她举着她一遍遍地倒酒,被蒙住眼睛背着她绕着大厅转圈,喝了无数整瓶的啤酒,又设计她用嘴喂他吃东西,满场的笑声和掌声。梦境太真实,历历在目,连那些宾客的面孔都熟悉。果真是在演电影,因为被这样折腾,他俩竟然还从头笑到尾,笑得脸上肌肉都僵了。程少臣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说:“再忍一下,只剩六桌了。”“我的脚快要断了。你还能喝吗?”“还撑得住。你的脚怎么会疼,今天有一半时间都是我在抱着你走,你的伴娘们实在太可怕了。”于是有人敲桌子:“新郎新娘不许说悄悄话!大声点,我们也要听!”
终于撑到这场戏散场。程少臣被灌了许多的酒,仍然神色镇定,挨到家后吐了两回,竟然还神志清醒。沈安若半跪半俯在他身边,帮他脱掉衣服,用温水洗过的毛巾帮他擦脸和身体。新郎倌半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害怕离婚,打死我都不想再这么折腾一回了。”
戏码竟然还没结束,一幕幕,一帧帧,有些画面是流动的,有些画面是静止的,蒙太奇一般,回闪,跳跃。限制级的剧情,十指紧扣,身体纠缠,呼吸凌乱……上一场戏分明还是温存缱绻,仿佛将她当作至宝,下一个分镜却转成凌辱的戏码,她挣扎,哭泣,在黑暗中虚软无力,灵魂都远离……多真实,明明是看客,怎么自己却入了戏,仿佛身临其境。再后来,她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似乎隐约地在喊着“妈妈”,结果前方却是迷雾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喊也喊不出声,就这样惊醒过来,一身冷汗,连身下的床单都湿透。
沈安若慢慢起身,口干舌燥,小腿果然又抽了筋。她喝了两大杯水,重新去冲了澡,出来时,发现窗外下着暴雨,闪电破天划过,雷声从远处闷闷地传来,这是这一年的第一声雷。
她突然有些记恨程少臣。她记得无论是那夜之后,还是离婚后,她都不曾恨过他,而如今,她想起这个名字,竟有磨牙的冲动。都怪他,明明可以离她远远的,让她一个人安静地生活,偏偏有心或无意地时时来惹她,害她的日子变得浑沌又浆糊,害她失了淡定自若的气质。
沈安若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很久,渐渐地意识到,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竟然不怕雷电与暴雨的黑夜了。
番外(恶搞)
据说匪我思存女士的新书《海上繁花》终于有眉目了,就是传说中那搁浅又搁浅,雪藏又雪藏的《佳期如梦》之二,已经又在写。沈安若忧心书中某角色的命运,一想起来就心头犯堵眼底泛酸,最后找了个在线测名算命软件。
雷宇峥,杜晓苏,姻缘速成指数:50%
靠!
雷宇峥,幸福指数:40%
TMD。
雷宇峥,XX指数……
雷宇峥……
太入神,竟没发现身后有人已经看了她很久。
“这人是谁?”
沈安若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警告过他多少回了,这么不长记性,竟然又这么吓唬她。真是$^@#$@$%@%@%$!!!
“你不会感兴趣的。”沈安若爱理不理,继续输入:雷宇峥,本年度遭遇小人指数……
“谁说的?我非常感兴趣。”
“一个男人。”
“是女人我还用问吗?”
真吵死人了。沈安若向后挥挥手,想像一下把他当苍蝇赶出去的样子。
多难过,竟然没有一个指标是好的。沈安若很郁闷地关了软件,继续看官网里的结局猜想。
“哟,‘匪我思存’?还‘匪我思且’呢。”
沈安若这下可被震住了,将电脑椅转了180度,面向他:“程少臣,原来你还读过《诗经》?看不出来啊。”她上下打量他几眼,这家伙哪里有半点文学男青年的样子,总吹嘘自己从没读过《红楼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才一句话你就这么震惊了?我若能整书背诵下来,你不得把我当偶像崇拜?”
“你就使劲吹吧,反正也不用纳税。”沈安若不屑一顾,正入神,身后姓程的文学青年已经字正腔圆地开始背。她从来没听他这么认真地念过东西,连读结婚誓词时都没这么认真过。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你还要检验哪一首?”
靠!不会吧。连那些生癖字都没背错,沈安若想撞墙。
“算了算了,我相信你。不用背了。”
这么笃定,想必成竹在胸。又不是学中文专业的,明明连唐诗宋词都不屑,竟然背这个。怎么会有人这么变态。
“其实是那年周安巧跟我打赌,说我若能用三天把《诗经》全背下来,就给我打一整学期的热水。所以我当然背啊,还可以偶尔拿出来吓唬人。谁知记忆力这样好,现在都不会忘。周安巧你还记得吧?”
她怎么会不记得,那个比他更变态的喜欢男扮女装的律师。
“匪我思存……我知道了,不就是那个挺有名的小言作家吗?你书架上有一堆她写的小破书。”
“什么小破书?你又没看过,哪里有发言权!出去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过?上周末你跟贺秋雁出去鬼混,我等了一下午也没等到你,实在无聊就把那些书全看了一遍,连杂志里的文都看了。”
“你一下午看十本书,一目二十行,这也算看啊。”
“反正我都看完了。不就是两男一女,两女一男,再复杂点就是两男两女,折腾上十几万字,最后谁也得不到。”
他这是公然的污辱与挑衅,忍啊忍,还是忍不住。沈安若正在努力地聚积词汇,打算损他一通,程少臣又发言了:
“就没有一个好结局,这女的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啊。怪不得你老跟我闹别扭,原来都是被这种书教坏的。以后别看这么没营养的东西了,影响身心健康,还是看金老爷子吧……不对,他的书里动刀动剑,有杀气,也不好。不如多看看《格林童话》和《洛夫童话》吧。”
沈安若:“……”
“我知道了,雷宇峥,就是那什么匪的新书角色吧。你还真无聊,什么时候对我也这么上心一下好不好。”
“哼,你管他是谁,反正比你强一百倍。你尽情地吃醋吧。”
“切,强一万倍也没用,我犯得着跟一个马上就要走噩运的虚构出来的倒霉家伙一般见识么?”
真是乌鸦嘴啊乌鸦嘴,气死她了。“你是大仙啊,你怎么知道我们家雷公子要走霉运啊?”
“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已经做了十来次后妈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转了性做亲妈。我看你家公子的结局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沈安若,你还是尽早忘了他,多做点有意义的正事吧。”
程少臣兴灾乐祸地走了,剩下沈安若在屋里咬牙切齿。
27. 怀旧的季节
沈安若从机关大楼出来时,江浩洋正从停车场的方向走来。那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所以当他约她一起晚餐时,沈安若爽快地答应了。
他们去新开的越南菜馆,在海边的美食城。餐厅很大,布置得极具亚热带风情,没有包间,只用草帘、矮的木质屏风与阔叶植物隔出相对独立的空间,但私密性很好,望不见其他人。他们选了最靠里的一张桌子。
她今天的事情办得顺利,所以胃口不错,蔗虾,软蟹,各种小点心,塞了一肚子。江浩洋只喝茶,每样东西动一点,安静地看着她吃。他们没喝酒。
“你为什么不吃?”
“我不饿。中午有饭局,很晚才散场。”
“你的爱好多奇怪,专程请人吃饭,只为看别人吃。”
“请你出来一次多难啊,难得正好碰上。最近有点烦乱,看见故人,心情就好多了。”
“真稀奇,莫非最近正流行怀旧病毒。”
“这句话有典故?”江浩洋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无视她刚才从鼻子里发出来的笑声。
“没什么,网络冷笑话。”沈安若见到江浩洋的眼睛里有几分揣度又几分了然的神色,突然有点意兴阑珊,“你这种吃饭时装深沉装风度的人最无趣了,害别人都没了好胃口。”
江浩洋神色平静看她一眼,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挟了一大筷子菜,又看她一眼,终于还是笑出来。
“安若,过了这么多年,你对我的态度总算恢复成正常的样子,不再阴阳怪气。”
沈安若其实正在反思刚才的言行,听他这样讲,不免更加懊恼:“江局长,我哪有阴阳怪气,我每次见你都敬畏有加。”
“是的,真敬畏,你可以不必培训直接去参加城市礼仪比赛。”
沈安若也笑了。
江浩洋去结帐的时候,沈安若在前厅等他。店里生意兴隆,很多客人没有座位,只能等。前厅有高大的阔叶常绿植物与人造瀑布,景致优美,她看得很投入,直到江浩洋喊她名字才回过神。
“这么久?”
“碰巧见到熟人,打了下招呼。”
“你今天尽碰巧遇见熟人。”
“大概是怀旧的季节到了,你刚才不是还这样说。”江浩洋又淡淡看她一眼,“时间还早,你接下来有安排吗?”
因为车子不允许直接开到海边,所以停车场离饭店有点远。沿途有意式冰淇淋店,沈安若买了两大盒,递给江浩洋一盒。
“现在天气还很凉,哪是吃这个的时候。你胃又不好,稍后胃痛别后悔。”
“怎么会后悔?凡事都要有代价。你想想,如果你突然兴起一个愿望,然后马上便能实现,即使日后需要付出一点代价,那也是值得的。”
“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多谬论。”江浩洋不认同地看着她,但并没阻止。
他说的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处得这样好,就像回到以前一样。之前偶尔的约会,也都冷淡疏离,客气到虚伪。那时江浩洋不以为意,她也无所谓。
不远处传来欢呼声,原来是新落成的激光音乐喷泉今天终于启动。无数白色的水练喷涌飞溅,乱花碎玉,激光在夜幕里投射出变幻莫测的诡异图形。广场上人很多,他们坐在离得很远的石椅上,也仍然能看得清楚。
她吃完一盒冰淇淋,见江浩洋手里那一盒完全没有动,都已经化了一半,于是顺手又拿过来。
“你的确跟以前不一样,我记得以前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外面吃东西。”
“那时候多年轻,要装淑女,免得嫁不出去。”
江浩洋笑。“安若,我们认识超过十年了吧。”
“十年多。竟然过了这么久。”
一时竟也无言,喷泉还在继续喷涌,《命运交响曲》,水柱一飞冲天,腾起一阵云雾,慢慢飘散下来。沈安若突然飞来一句:“你跟嘉敏何时分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过?”江浩洋被她毫无预兆的问话问住。
见沈安若一脸怀疑,江浩洋耐心解释:“一直是普通朋友而已。那时她要回国住半年,需要找个男人帮她挡住源源不断的相亲对象,而我也恰好缺个作伴的异性朋友,各取所需,就这样。现在我们关系也不错。”
这么现实的结论。沈安若静默了片刻,想起一些往事,微微抿起唇。“当时我一直以为我们要做亲戚了,世事可真难料……”
“的确是难料,我也从没想到你们会这样。”
“相处久了难免就会感到疲劳。”
“就跟长跑一样,总会有一段疲惫期,忍一忍,调整一下,就撑过去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大一那年体育测试,竟然中途退场,最后免不了还要重新跑一次,多受一次罪。何苦?”
“江学长,你没必要把我的糗事记得这么清楚。”那年的确很糗,她身体生病状态极差,跑到一半不得不退场,最后补考,遭他嘲笑。
又沉默了一阵子,沈安若自言自语般轻声说:“嘉敏是极好的女子,你错过她极可惜。而且,只怕她跟你想的不一样。”
“她当然是好女子,可惜现在已是别人的女友。”江浩洋表情淡然。
沈安若沉静地看着他。江浩洋对望过来,温和地说:“安若,人生就是这样,你错过的东西,等再想去寻找时,通常都已经来不及。既然已失去,那就不如想办法忘记。当然,也有时候你突然回头,它竟然还在原处,只不过那是极偶尔的时候,可遇不可求,没握住,机会便稍纵即逝。”
“好像要变天了,我们走吧。”她突然打断他的话。喷泉现在的配乐是《春之圆舞曲》,细细的水柱轻轻跳跃,仿佛在舞蹈,但气温却降了下来,风很冷,与那轻快的节奏甚是不搭。这样的天气,吃冰淇淋果真不明智,全身凉透。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支曲子?不要听完再走么?”
“不听了,我觉得冷。”
江浩洋脱了风衣递给她,她很不客气地披上,两人并行向停车场走去。沈安若低着头,但能察觉江浩洋在看她,有时她便抬眼回望过去,但他并不闪避,直直地视过来,那眼神里有探寻,但带着更多的了然,令她觉得不自在。
“你为什么一直提齐嘉敏?”
“上周我们通过电话,看见你突然想起她。”
“你是因为想提醒我这件事,所以才肯与我出来?”江浩洋一副了然的样子,然后缓缓地说,“那我们交换一下。也是上周,安凯上层跟我们局里几个人吃饭,每个人都喝得有点高,后来你那位永远处乱不惊的前夫竟然问了我一句话……”
“以前你说过我又愚蠢又任性,你是认真说的对不对?”沈安若突然打断他的话,“我还一直以为自己聪明又善解人意。”
“视角问题,要站在非常近并且非常特别的角度,才能发现你那不为人知的特性。可惜大多数人都没那机会,所以只看到你聪明又善解人意的一面。”江浩洋淡然地笑,“你自己没发觉?”
她在他面前一直像小孩子,无从反驳,于是又低头不说话。
“你不想知道他问我什么话吗?”
“江局长,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江浩洋弯起嘴角:“安若,你现在这副样子真的很令我怀念以前,可惜我错过了太久,对吗?”
“今晚你究竟想说什么?”
“本来是真的有话想说,不过看起来似乎是没必要了。”江浩洋神色平淡,“安若,我记得很久以前的一天,你问我,我们为何分手。”
“他问了你一句什么话?”
江浩洋笑:“你终于想知道了?”
沈安若抑住呼吸盯着他的唇。
“程少臣那天与我单独敬酒时,突然问我,你当年是怎么把我老婆弄丢的。”他看着她,“跟你很有默契吧,与你问我的话内容都一样。”
沈安若恍惚了几秒,抬眼看他:“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友好?”
“一直都还好吧。我记得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饭局就与他一起喝过酒,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从TZ的基层做起。是不是比你认识他更早许多?”
这生活有时候就是比戏剧更戏剧,荒谬至极。已经到了停车场,沈安若无言以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江浩洋每一句话都话里有话,仿佛含了无数层意思,有时试探,有时观望,有时看戏,她觉得累,只想快快散场,却听他不紧不慢地又说了一句:“你刚才真的没看见他?”
沈安若赫然抬头望向他,江浩洋露出很意味深长又略微讶然的笑容:“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你在装样子。”
“你说的熟人就是他?”
“对,他可是看见了你,估计这顿饭,程先生不会吃得太舒服吧。”
这人真是阴险,沈安若在心底长叹。“江浩洋,为什么我觉得你一晚上都在等着看好戏?”
“嗯,也许吧。”
沈安若顺着江浩洋的眼光看过去,真是太离谱,她看到一群熟人也在朝停车场走过来,每一个人她都认识。除了她那位前夫,还有大律师周安巧,程少臣的助理谈芬,以及秦紫嫣。
这果然是适合怀旧的好季节,尤其适合老同学聚会。
沈安若觉得内心有隐隐的焦灼感,明明刚才还觉得冷,如今后背却似乎泛起一层细细的汗。
那几个人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并没看向他们,而停车场这样大,她很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接走掉。但她才移了一步,江浩洋就拉住她的胳膊,低声说:“你不觉得太失礼?”
沈安若微微地叹气,她当然明白,就算她再怎么不想面对那些人,但总该在程少臣的友人面前,给大家都留些面子。横竖都是要让人看戏,倒不如演得漂亮些。但江浩洋想必并不知道那些人与她的渊源,不然他会体谅她想拔脚而逃的动机。
那些人起初是真没看见他们,一路还说着话,隐约听得周安巧笑骂:“靠,你今晚喝了五分酒都不到,还好意思装醉。”程少臣说:“早跟你说了,我中午喝的酒还没醒呢。”“得了得了,今天原谅你,改日再……”他的话在看见他们俩后戛然而止。多精彩的场面,每个人都有充足的尴尬理由,但每个人又都不动声色,并且在零点几秒钟内迅速转换成故友重逢的和善表情。
“这么巧,又见面了。”竟然是程少臣先开口,微微点头致意,表情与口气都得体得无可挑剔,并没有半分喝醉的样子。他说完这句话,淡淡地瞥向她,眼神平和而友善。
以前看娱乐新闻,某演员说,某某前辈是老戏骨,对戏时只消跟着他走,自然就入戏。她一直没弄明白,总以为对手演技越高超,那对方岂不是越有压力?现在她渐渐能体味这其中的奥妙。在场有两位可以掌控局面的高手,其他人只需积极配合就好,于是每个人都表现到位。
这段戏终于演的差不多该收场了,他们互相告辞,却发现连车子停的位置都十分的近,只隔了一排。这么说,程少臣来的时候,就可能已经知道她在附近,偏偏这样巧,又进了同一家餐厅,他当然记得住她的车牌号,她心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沈安若准备坐进驾驶位时,才记起自己身上还有江浩洋的外套,于是脱了过去递给他。有点小尴尬,那些人都还站在外面,但她尽量无视。她从反光镜里看到秦紫嫣上了周律师的车,开了车窗向外挥挥手,也向她的方向招手,她开了车窗回礼,又听见谈芬的声音:“你喝了不少,我来开车吧。”
“你的后遗症不是还没好?我慢点开就是了,上车吧。”
谈芬笑:“我拒乘喝过酒的人开的车,还是打电话让司机来接你。”
把车开出来并不是那么容易,沈安若小心翼翼地把车倒出来,停下,又听到江浩洋说:“不介意的话,我送你们一程。”原来这场群戏还没结束。
“谢谢,司机一会儿就到了。”程少臣的声音。
“那正好,谢谢。我突然记起,我应该11点以前回家与一个朋友联络。程董,你记得等司机,不要自己开车。”谈芬的声音。
“你干嘛麻烦江局长。”
“我以前没提过吗,我跟江局长住一个小区,完全是顺路。”
江浩洋笑:“是啊,我们几乎算是邻居。”
沈安若已经要将车子开出停车场,她车速极慢,从反光镜里看见谈芬果然扔下老同学兼顶头上司,自己坐上江浩洋的车扬长而去,而程少臣开了自己的车门,正坐进去,估计是不打算等司机的。
难为这些人耍了这么一大堆花样儿,她不配合一下,未免太不识趣。沈安若深呼吸几下,还是将自己的车子调了头,在程少臣没倒出车之前,开到他身边。“上车。”
那么难熬的场面都撑过去,当狭小空间只剩下两个人时,就轻松多了。
“你住在哪里?”
程少臣说的地点是一家饭店。沈安若有点疑惑地看他一眼,但没说话,他爱住哪儿不关她事。
“谈芬助理怎么了?”
“她前段时间出了小车祸。”
“没事吧?”
“人没受伤,但很长时间都不敢开车了。”
“哦。”
沉默令车内气氛太尴尬,但真是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讲。好半晌,沈安若又想起第二个话题。
“静雅他们在那边还好吗?”明明她自己就与她有联络。
“嗯,她很好,妈和大哥也都不错。”
“那就好。”
“阿愚让我替她向你问好。”
白开水一般的对话,淡而无味。那两大盒冰淇淋的副作用终于显现出来,她的胃开始隐隐作痛,而程少臣也轻轻地按着额头,微低着头,不说话,很不舒服的样子。沈安若递过去一瓶水。
“中午已经喝得有点多,晚上又被阿巧灌。”程少臣解释。
“都是熟人,可以少喝点的。”
“他心情不好,找几个同学出来陪他散散心。”
这个季节,原来每个人都有点烦,都有怀旧情结,真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病毒。
她将车停到路边。“我去买点东西。”几分钟后回来时,程少臣慵懒地倚着车座,将一只胳膊搭在已经开了的车窗上,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神情有点恍惚。见她回来,将手收回来,打开烟灰盒准备将烟熄灭。
“没关系,你抽吧。”
程少臣仍是将烟重重地按熄,那支烟一共也没抽几口。他或许记得她一向讨厌烟味,他一抽烟她就会将窗户全打开,所以平时他甚少在她面前抽烟。
沈安若刚才去买了速效胃药,用矿泉水送服了下去。程少臣扭头看向她,她勉强笑笑:“吃了点凉的东西。”
“水也是凉的。找家粥店去喝点热东西吧。”
“不用了,一会儿就好。”沈安若犹疑了一下,把另一盒药扔给他。
抗过敏药,刚才他接矿泉水时就看见,他手腕处又浅浅地泛起红肿,他只要把不同类型的酒混着喝多一些就会这样,先是手,再过半小时,连身上都会过敏,如果不吃药,就会睡得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再严重点会发烧,到了第二天早晨又完全没事。程少臣特别讨厌吃药,每次让他吃药,都像打一场战斗,连哄带骗威逼利诱,还常常无法完成任务。
程少臣低头观察自己的手,正着看,反着看,很仔细。
“你又混着酒喝了?”
“阿巧今晚总出游戏节目,谁输就要替赢家喝酒。我们四个人喝三种酒。”
“你输了很多回?”
“今晚状态不佳,何况他们联手对付我。”
他到底没吃那药,只是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沈安若没有再说话,专心开车。已近半夜,但因为是繁华路段,仍是车水马龙,对面的车灯远远地射过来,晃得她眼睛睁不开,突然后面有人违章超车,生生地擦近她,沈安若反射性地打了一下方向,随即意识到操作有些过度,却有人比她更快地一把替她稳住了方向盘。其实程少臣情急之中抓住的是她的右手,但险情过去后,他仍是没有放开,只是松了力道,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晚上的气温很低,沈安若的手冰冷,而他的手却是热的,灼烫着她的皮肤。他们很久都没有动,也没人说话,终于在停车换档时,沈安若要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瞬间抓紧了。她挣了两下,他终于松开。
“你把药吃了吧,两片就够。你如果过敏严重,晚上会发烧昏迷。”沈安若边说这话边在心里抽自己。
“不会那么严重,我今天喝的不算多。”虽然这样说着,程少臣还是很顺从地把药片取出来,放在手心里看了许久,终于大义凛然般地吞了下去,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
沈安若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直到发觉程少臣的注视,才知道自己在笑,又渐渐地敛了笑容。这是她今晚见到程少臣后第一次笑。
那时已经到了程少臣暂居的那家饭店,她将车直接开到正门口,立即有接应生过来打开了车门,而后面的车子停在几米外,正在等他们移开位置。程少臣迟疑了一下,下了车,两人短暂地对视,其实总是免不了最俗套的那几句分别词:
“谢谢你。”
“不客气。”
“再见。”
“晚安。”
儿童节特别番外 程少臣小朋友的暑假日记
X年X月X日 天气:晴
今天是放暑假的第二天,妈妈昨天就把外婆接到家里来监督我。
外婆说,睡懒觉是一种浪费生命的坏习惯,所以我只比平时多睡了半小时,就被外婆从床上敲起来。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今天终于不用上学校。
生活太美好了,我昨天想尽了形容词都无法描述我现在的心情。今天看电视上演电影《开国大典》,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1949年的感觉。
昨天我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那本暑假作业写完了。飘老师,我以名誉发誓是自己写的,没有抄任何人。你可以不表扬我,但是你不能再当班批评我。
以前外婆总说,出名要趁早。
其实完成作业也要趁早,这样剩下的每一天我都可以尽情地玩。
可惜飘老师还要布置额外的作业,让我们每周写两篇周记,返校时要检查,让我这个本该更加美好的暑假蒙上一层阴影。
老师,专家说了,为了儿童的身心健康发育,中小学生要减负。
我外公在世时也说,会玩的孩子将来才会赚钱。
飘老师,我不是在提意见,我只是在提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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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飘阿兮评语:程同学,你不要太嚣张。这一篇作废,你给我重写!
X年X月X日 天气:雨
今天本来是出去捉小青蛙的好天气,但是我昨天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被外婆关在家里罚多弹一个小时的钢琴。
我真讨厌弹钢琴,我宁可去弹棉花。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可以在外面玩,我却要在这里制造噪音。
科学家们说了,环境问题将是21世纪地球面临的最大问题。
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研究了一下怎样才能不弹琴的办法,基本上有两种:
1、把钢琴弄废了。上海一位小朋友为了不天天弹琴,用斧子把自己的琴给劈了。
2、把自己的手给废了。北京一位小朋友为了不天天弹琴,用刀子把自己的中指给刺伤了。
第一种办法不可行。因为老爸一定会胖揍我一顿,然后再给我买一架新钢琴。他打人真的很疼,我上回挨打虽然肉体的伤已经复原,但心灵的创伤仍未痊愈。
第二种办法也不可行。多疼呀,不能弹琴,但也不能做别的了,我还打算长大后参军做飞行员保卫祖国消灭万恶的帝国主义。
我的第一架钢琴是外公外婆送我的,外婆说会弹钢琴的男孩子有气质,将来如果我失业,至少还有一技之长,可以去卖艺。外公说,弹钢琴可以骗女孩子,当年他就是这样把外婆骗到手的。
我不是很明白他们说的话。弹钢琴跟弹棉花似的,还没有弹棉花的动作好看,哪有什么气质可言。至于说骗女孩子,唉,我每天都被缠着我的女孩子烦死了,我用得着去骗她们吗?我还不如说我有传染病,让她们离我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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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飘阿兮评语:虽然一惯地胡说八道乱七八糟,但是,日记里所表现出的纯朴的爱国情怀与擅于分析问题的理性思维,令老师很感动。程同学,加油!
X年X月X日 天气:晴
昨天温静雅拖着我陪她上山去抓蝴蝶,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我只好陪她去。
虽然大人们警告过,我们不可以随便去爬山,但是我总不能放她一个女孩子自己去爬山,多危险。
至于向大人们打小报告,我怎么能做那样卑鄙的事。
蝴蝶没抓到几只。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只,正准备抓,温静雅就突然扯住我的手:“少臣少臣,放过它吧,它好可怜,那边那一只跟它是一对呀,不要拆散它们。”再后来,我终于抓住一只了,温静雅眼泪汪汪:“求求你,放了它吧,它挣扎的那么厉害,会弄伤自己。”
真受不了这些女人,到底是谁要抓蝴蝶啊,最后弄得好像我才是大恶人。
再后来温静雅走不动了,脚磨出一个血泡,再再后来竟然扭了脚,疼得直掉泪。
我说:“你真是麻烦死了。我背你下山吧。”
温静雅大叫:“不行!你没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啊?”
假正经。刚才上山时她爬不动了拉着我的胳膊时,怎么不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我们走走停停,好像走了几个小时,终于看见一路找来的我哥。
温静雅见到我大哥就抱住他的脖子大哭起来,好像我欺负了她似的。然后大哥背着她,我们一起下山了。
这个没出息的,从山上就一直在我大哥背上睡啊睡,一直睡到天黑都没醒,吓着他们把医生都请到家里来了,猪啊,也不赶快清醒过来替我说句话,气死我了。
我又挨了一顿揍,不过不是很疼,大概我已经习惯了。我当然不能说是温静雅拖我去的,谁让我是男人,所以要多担待一些。
晚上我被罚不能看电视,要在屋子里面壁反思,还要写检查。还是大哥疼我,偷偷运给我一些小画书,让我打发过这个难熬的夜晚。第二天,温静雅总算良心发现,带了一大包好吃的来探望我,还模仿我的口气替我把检查写好了,然后我抄了一遍。
飘老师,您要发誓这作业不会被家长们看到,您可不能辜负我对您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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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飘阿兮评语:谢谢你如此的信任我。我发誓……我好想吐血。
X年X月X日 天气:阴
耶耶,完成这最后一篇日记,我的暑假作业就全写完了。
今天早晨我六点半起床,穿衣服,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吃早饭。
补充一下,刷牙时我用的是苹果味的牙膏,什么牌子我忘了。洗脸时我用柠檬味的香皂,洗完脸又用毛巾把脸擦干了。早饭是牛奶,煎鸡蛋,蛋糕,面包,生菜,甜酱和咸酱,火腿,我吃的很饱,真撑啊。
现在是早晨八点钟,我很努力地在写作业。可是今天才过去了这么一点时间,我真的没有什么可写的啊,外面天是阴的,可能要下雨了,大家出门记得带伞,没带伞的记得要躲雨,不然淋湿了会感冒,如果打雷了千万不要躲到大树底下啊。
凑字数啊凑字数,凑啊凑啊还是没凑够。
但是飘老师,看在我这么积极一大早就写作业的份上,字数不够也是可以原谅的。
教育专家说了,对于儿童,要多鼓励,少批评,要擅于发现孩子们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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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飘阿兮评语:程同学,看到评语后,请立即到我办公室来,我打算当面鼓励你。
28. 早春之夜
天气渐渐转暖,树木抽出新绿的嫩芽,枝头一夜间会突然绽放出花朵。
沈安若的行情突然变得非常好,周五的早晨,她的桌子上堆了鲜花。其实常常有人送她花,谁让单身女人是非多。但这日格外夸张,都是因为昨天的庆祝晚会。
昨天的三周年庆祝晚会是在山庄里的礼堂举行,也留了很多的位子给客人。节目很热闹,后来她们这群大龄女青年穿了七彩的长裙上场跳那排练了整整一周的吉普赛舞蹈,台下某个区域里,一群男士全拿出来小孩子们玩的小号跟小锣,又吹又敲,拼命折腾,还在结束时大叫:孙经理,你真棒!沈助理,我爱你!诸如此类,闹得全场笑得不行。她们定睛看,原来是林虎聪手下的那群工程部的年轻小伙子们。
接下来的环节,一位前阵子见义勇为而受伤的小保安受到了表彰,张总跟李副总两人为他颁奖,主持人问他今年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小伙子没见惯人多的大场面,磕磕绊绊地表了半天的决心。又问他今天有没有遗憾,这口才甚差的小子突然就灵光起来,说:“我最希望美丽的沈助理亲自为我颁奖。”
她跳舞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被请回了台上,还在一堆教唆与起哄下拥抱了那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半大孩子。台上的灯光太刺眼,她看不清台下,只听得到台下的哄笑声,心里苦笑一百声,然后保持着优雅得体的微笑弧度。这还不算,那外表仁厚其实是个老腹黑的李副总大约因为被她设计上台唱歌所以想要报复,于是接过话筒认真地对台下说:“我们美丽的沈助理现在是单身,有意向的各位快快排队领号等候考察。”沈安若觉得自己那一刻努力扬着的嘴角都要抽筋了,她就是昨晚最抢风头的娱乐人物。
这就是她桌上堆满了鲜花的原因,有了署了名,有的没署名,有花束花篮甚至还有一盆开得甚好的没有失根的兰花,这年头爱凑热闹以及爱玩恶作剧的人还真够多。后来有人送了一枝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桃花,惹得会议厅的孙经理朝她大笑:“安若,春天到了,桃花开了,你这桃花运来得也太旺了。”
“爱丽姐,桃花运偶尔来一次半次是调剂,多了那完全是劫难。”
真是晕死她,下回有机会喝酒,她非要把李副总灌醉不可。
桌上的鲜花里有一大捧最令她不安,插得异常的精致,三枝向日葵与十九枝黄玫瑰,卡片上没有字,只有亲笔签上的姓名缩写,T.S,不会有太多人知道,那是华奥施董事长的笔迹。后来查一下,向日葵的花语是爱慕,而黄玫瑰的花语则是道歉,于是她稍稍松口气。
庆祝活动一共有两天,除了他们自娱自乐的晚会与各种优惠,第二晚还有一场答谢宴,在豪华的宴会厅里,请到了无数的贵宾,皆是重要客户。
她穿一字领的黑色半礼服,只戴了一枚小巧雅致的钻石戒指,不过这一回,换到了中指上,重新化了妆,不算浓。那时她的头发已经长了许多,可以别到耳朵后面。这样的装扮不会特别招眼,也不会落俗,刚刚好。
在走廊上看见张总,笑眯眯地跟她说:“你这身衣服,还有你现在这种瘦法,倒是很像那部电影《蒂凡尼的早餐》里的人,再抱上一只猫,就更像了。”
“别提猫了,张总,上次您家那只猫快把我吓死。不过我的戒指正好是蒂凡尼呀。”
“那么怕小动物,真是没爱心的丫头。整天换戒指有什么用?不如找个男人交往看看。”
“张总,您竟然看爱情电影?”又来了,赶紧转移话题。
“陪你阿姨看呗,一边看一边还要递纸巾替她擦眼泪。对了,你阿姨让你下周到我家去吃饭。”
准定又是有所谓年轻的精英分子做主菜的鸿门宴,她都快成职业三陪了。恰好张总的手机响了,沈安若借机溜走。
宴会上遇见了很多的熟人。有她以前的顶头上司,一直待她关爱有加的正洋的倪董,见到她笑容详和亲切和善一如既往,她有些感慨也有些惭愧,唯有敬酒。还有送了她整整一周鲜花的孙老板,那天她值班,一时有闲帮了他一个小忙,结果被他天天邀请共餐,被婉拒了三回后,就开始天天送鲜花,以至于孙爱丽感慨地说,冬眠结束了,男人都饥饿了,笑得她肚子痛。孙老板其实很年轻,白手起家做了一份不小的事业,若不是这样的缠人她本会很敬重他。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可以保持着优雅得体的微笑与仪态甩脱他,然后她就见到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程少臣正与她的现任顶头上司施董事长站在一起,正望向她的方向,想必将她刚才的甩人的样子都看在眼里了。那两人皆有一副淡然的气质,只不过一个稍显清冷一个看似温暖,连身高都很相仿,倒真是绝配,沈安若在脑里冒出一个不纯洁的恶搞念头。
她的大老板正看着她,沈安若不敢装清高,只好硬着头皮款款地走过去,现出一点点合宜的笑意:“施董。”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转,终于还是转向程少臣:“您好,程董。”
“哦,那么不用我介绍了。”施董事长温文尔雅地笑,令她看不透。恰有侍者走过,他取下两杯红酒,正要去拿第三杯,程少臣却顺便取了一杯果汁,见施董笑着睨他,轻扬一下嘴角:“胃溃疡又犯了。”
“敬女士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趣。”施董将另一杯酒交到沈安若手里,“敬美丽的沈助理,谢谢你又替华奥接一笔生意。刚才东元的刘少东来诉苦。”
那个油舌刘少爷,刚才逗着沈安若连喝三杯酒,根本就是道貌岸然地公然调戏,所以后来沈安若抓住他的语病也陷了他一下。反正酒场上热热闹闹,谁也不可翻脸。
“施董,我不过尽职责而已。”她将那杯酒一干而尽。施董也干掉,只有程少臣轻轻抿了他的果汁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难测。
这样的场面真是累极,她记得以前陪程少臣参加时,总会尽可能躲在角落里,谁都不搭腔,但如今她却逃不掉,眼前的面孔走马灯一般换了又换,她陪笑陪聊陪酒,标准的三陪。
后来她瞥见程少臣到了倪董身边,替他去取吃的,神情恢复成他在长辈面前一如既往的温顺乖巧,不复刚才的犀利模样,再后来就又不见影子,他比她还讨厌这样的场合,她想他是终于忍不住离开了。
沈安若觉得脚痛得厉害,而脸上肌肉都笑得有几分僵,正想出去吹吹风,却意外地被一个温柔的声音拦住:“沈小姐,方便吗?”
她回头看,认出眼前的这位夫人是董事长夫人施太太,她曾见过她的照片,在施董的办公桌上。她并不比她年长太多,但是白皙圆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从容。
施夫人只是拖着她拉一些家常,没什么重点,多半是她在不动声色地发问,诸如沈安若喜欢哪部电影哪个作家哪个牌子的香水以及最想去哪个城市旅游,倒像是认识她许久,还亲切地拉住她的手,其实她们不过是第一回见面。沈安若被她那优雅从容的笑刺到心脏都发凉,亏得她与施董没什么,都在这边禁不住地心虚。终于这位夫人也走了,宴会已经接近了尾声,她沿着墙边溜了出去,绕过几重走廊,转到宴会厅背面的憩园里。水中的鸭子都睡着了,不再作怪,空气里弥漫着玉兰与丁香的香甜气息,有点暖昧,池塘的另一面有一对小情侣在唧唧我我。气温还凉,所以人不多,而她所在的位置更不会有人。算不上很隐蔽的地方,光线也不坏,但是因为几株长得太好的丁香树挡住了一段路,又要绕过一座假山,要到这边来不太容易。石质的凳子每天有人来清理三回,沈安若放心地坐下,将鞋子踢到一边,把脚搭到另一只石凳的边缘,揉一揉已经有点肿的脚踝。这里是个好位置,能够看得见大厅那边的灯火通明霓裳艳影,却将喧哗与吵闹都隔在了一墙之内。以前在这种场合里被郁闷到时,她便会溜出来半小时,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调整一下情绪,想像一下大厅不过是摄影棚,在外面如观众般观望一番,再回去,酒意也散了,精神又饱满了,可以信心十足地投入另一场戏。
突然手机响起来,她自己吓一跳,也惊散了那一对鸳鸯,小两口似乎有些懊恼地换地方了。
她看一眼手机,是施董打来的,想了想,在五秒钟内接了起来。
“没事吧?突然见不到你。”
“没关系,出来醒醒酒。”
“要紧吗?找个服务员帮你?”
“不用,谢谢。”
她不能确认这园子里没有其他人,所以不可以将对方的名字身份喊出来,但施董想来并不领情。
“小沈,刚才我太太没有跟你说不合宜的话吧?”
“怎么会?”
“……抱歉,给你困扰。”
“没有。其实我不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什么。”
沈安若盯着水边的那大簇丁香花。刚才施夫人状似不经意地提及到了七年之痒,直直望进沈安若的眼睛,跟她说,他们已是结婚的第七年。沈安若也看她,表情更坦然:“施董非常爱您。”
“我知道。”那位夫人柔和地笑了。
真好笑不是么,所谓幸福,是需要别人来认定的。她想起一些东西,自己笑一笑,又忍不住叹口气,却听到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多么坦荡的君子行径,他本来可以把她吓得再厉害一些。沈安若抬着头看一眼站在她几米外的程少臣,他掏出一支烟,点上,转头看她。
“你为什么跟踪我?还有,这里不许吸烟。”
“我来得比你早,你脱鞋子时我就在这儿了。”程少臣慢慢踱过来,懒散地倚着那张石桌,“你不怕有坏人?”
“这里至少有三个监视器。”沈安若又指指他的烟。
程少臣不动声色地又吸了一口,悠闲自得:“不听劝阻的吸烟者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一支烟罚款二百五,然后找保安把人请出去。”其实这儿并没有贴禁烟令的标签,不知道程少臣会不会被她唬住。
程少臣笑了笑,数出三张百元钞票放到她脚边。“你等我抽完烟再找保安来吧。”
“我没钱找,并且我们不收小费。”
程少臣又放上两张。“那我一会儿再抽一支。”
她都被他气笑了:“你这么有钱,干嘛不多做善事。去盖希望小学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盖过?”
切,真是无语。沈安若沉默。
但程少臣很快打破了沉默。
“你昨天晚上真是风光。”他似乎是笑了。
“你也在?”怎么可能?他从来不做这样无聊的事。沈安若几乎要从石凳下掉下来。
“我有个朋友,是你们的客人,昨天拍了一段视频传给我看。”
多么无聊的客人啊,沈安若又在心里叹气。
程少臣并没去点第二支烟,第一支也抽了几口就掐熄了,走了很远将烟蒂丢进垃圾筒里。
沈安若意识到自己的姿态不雅观,又重新将鞋穿上了,见他已经回来,站在一米之外,微微抿着唇,低头看她的脚与高跟鞋,又顺着向上看向她的腿,表情有点怪。
她极少穿裙子,而今天这裙子,坐下就显得有些短。沈安若还记得他最讨厌自己穿黑色。这一点倒令她今天很得意。
换作别人这样看,她会很恼,不过程少臣这样瞥她时,她倒无所谓,他眼神里一向什么情绪都有,但是从没有猥亵,这点她可以确定。
果然程少臣看了她的腿几秒钟后,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难道不冷?”
夜晚风有点凉,她的裙子又短。刚才匆匆地从闷热的屋里出来,心里很烦,凉风正好令她冷静,现在倒真的觉得冷,腿上都冒出一颗颗小疙瘩。
沈安若站起来,端庄地整了整自己的裙子:“谢谢你提醒,我要进去了,再见。”她扭头就走,才不看身后程少臣是什么表情。
她按原路返回。穿近三寸的高跟鞋爬假山是很危险的事情,她小心地踩上很高的一处台阶,正打算下去时,从后面被人轻轻地托住了胳膊,原来他一直在她身后,脚步轻得跟鬼一样,她竟然没发现。有他扶着,沈安若很顺利地到了平地,回头看他一眼,程少臣背着光,面孔隐在夜色里,只能看清他清峻的轮廓。他突然向她伸出手,摸向她的头发,沈安若急退一步,都忘记自己的鞋跟极高,而这里是圆石砌成的小路,差点摔倒,被他一把拉住,终于还是拂向她的头发,用手轻轻梳了一下便松开,原来他只是要拂去刚才落到她头发上的丁香花瓣。
离灯火通明的大厅已经那样近,如果有人向外看,会发现这边有一对男女形迹可疑。沈安若觉得尴尬,匆匆离开,等她进了大厅回头时,程少臣已经不见踪影。
她定了定神,回去继续用心扮演她的角色。有熟稔的客人要离席,她含笑一直送出很远,再回去时,便见着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正厅前的喷泉边上专注地玩水,那水不浅,理石台面又滑,保安去抱了他下来,刚放下地,他又立即冲过去,连她都看到紧张。走近了看,那小男孩三四岁模样,金发碧眼,唇红齿白,长得像一只SD娃娃,竟是国际友人。
“谁家的孩子?”
保安摇头。
她蹲下,试着用英文与那孩子交流。男孩只盯着她看,嘴巴闭得紧紧。
她最缺乏与儿童打交道的经验,费了半天时间,一个字也没问出来,那孩子大约不懂英文,只朝她天使般地笑。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可惜是只小小闷葫芦。
大概是里面客人带来的孩子,她一时也想不起都有谁,于是找服务生牵了男孩的手进大厅去找,小男孩一一摇头,憋着嘴,很不耐烦的样子,后来回到她身边,突然对她说:“Tommy”。原来这是他的名字。
工作人员去查住宿登记里是否有叫Tommy的男孩子,未果,沈安若有些头痛,她有点累,但不放心把这孩子随便交给谁。而那孩子跟她渐熟,竟开始与她说话。亏得她平时外国电影看得多,没学会几门外语,发音却辨得出,这孩子说的是德语。她突然想到今日的来宾里其实有人能够帮上忙,早知要利用他,刚才倒不该对他无礼。
服务生没找到人,于是她拨了电话给他。他那样讨厌这种场合,自己又没给他好气,估计早已离开,她不是很抱希望,但五分钟后,程少臣真的回来了,原来他没走。
她不得不服气,有些人天生有孩子缘。那个跟着她十五分钟后才肯说第一个词的小闷骚男,对程少臣十分友好热情,起初面对他们那戒备的眼神完全不见,一会儿就主动偎进他怀里,乖巧至极,还搂了他的脖子跟他说悄悄话,又不时回头张望她。程少臣对小孩子一向耐心,眼神温柔笑容灿烂,与他平时的样子太不一样。他一向是慢热的人,但是与小孩子相处极好。以前她每次见他与小孩子相处,邻居的孩子,朋友的孩子,也都会产生一种就如此刻一般很难描述的感觉。
后来程少臣拨了电话,大概是汤米小朋友的父母。
“联系上这孩子的长辈了吗?”
“嗯。”
“他们怎么会把一个孩子自己留在这里?”
程少臣没回答,直接说,“Tommy要去找他的爸爸,我顺路,可以送他去。”
“已经麻烦你很久了。把地址留下就好,饭店会送他回去。”
程少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直看得沈安若心虚,但仍坚持华奥必须对这个小孩子负责到底,应该是他们送他回父母身边。她观察了一秒钟程少臣的表情,觉得这一回他是铁了心地跟她拧上了。
跟他硬碰硬地谈判从来都不是明智的选择,沈安若聪明地改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会有工作人员开车跟着你走,确认这孩子真的到了父母身边。”
“沈助理,我长了一副拐卖儿童的模样是吧。”
有服务生在门外探头探脑,沈安若被他那副腔调弄得火大,却没法回嘴。很多员工都看见了那无主的孩子,连客人也有不少见到了,她如果随便把他交给一位客人带走,她怎么交待得过去,即使眼前这人绝不可能是人口贩子。他又不是没有脑子,当然想得明白她为什么坚持,他就是存心找她的麻烦,报复她今天给他脸色瞧,真是小气鬼。
他们俩僵持了一会,就那样互相看着不说话,汤米小朋友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沈安若决定认输:“我跟你一起去送这个孩子,不要拒绝。”她声音很低,仿佛在恳求,其实一直在盯着程少臣的眼睛看。他很镇定,说“好”的时候脸上表情丝毫未变,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有东西突然闪了一下,沈安若可以确定自己上了当,差一点就甩手而去,但忍了忍,还是找服务生替她去取了外套来。
程少臣自己开车,汤米小朋友主动地爬到副驾座上,所以程少臣很绅士地替她开了车的后门。她犹豫了一下,本要坚持自己开车走,却想起来车钥匙不在身上,只好上车。
车子停在时代广场,离华奥酒店不太远。这边是全市最集中最热闹的娱乐中心。沈安若怀疑地问:“他的父亲在这里潇洒,却把孩子丢了?”
“Tommy的爸爸在那边的国际会所里,要过一会儿才能出来。我们现在去吃饭,我饿了。”
“你是在变相批评华奥今夜提供的饮食很差吗?”沈安若怀疑地问。
“我吃消夜可不可以。”
沈安若不再说话,其实她也饿,晚上只喝了酒,没吃多少东西,现在胃难受。而这家店里的小点心软软糯糯,非常合她的口味。
汤米小朋友正在兴高采烈地吃冰淇淋,善良的程叔叔在一边帮他擦嘴角。那小孩子一边跟程少臣说话一边总是盯着沈安若笑,令她疑心他们其实是在讨论她。
“我觉得你有必要告诉这小孩子,不要轻信陌生人,不能跟陌生人说很多的话,绝不要吃陌生人买的东西。还有,晚上吃冰淇淋真是很坏的习惯。”
“你虽然怕小孩子,但对儿童教育竟然很在行。”程少臣本来正在喝水,说这话时用杯子挡住半边脸,好像在透过玻璃杯观察她。
这话勾起了她的心思。沈安若闭了嘴,不再说话。
这一对大小男人真是难缠,吃完东西他们又去了儿童娱乐场,沈安若想不透,明明已经快半夜了,这小孩子的精力还这么好,莫不是时差一直没有倒过来。他玩模拟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赛车与飞机游左,动作熟练,得分很高。程少臣也陪他玩了几场,完全就是没大没小,还盛情邀请沈安若加入。她脚痛得要命,坐在另一台机子的坐位上冷眼看着他们玩,想摆脸色给程少臣看,又怕被国际儿童看到,既伤害他幼小的心灵,又有损国人形象,只好微笑,温婉慈爱的笑。她想如果此刻给她拍张照片,大约可以直接做慈善杂志插页了。
那小孩子终于玩累了,搂着程少臣的脖子睡着了。沈安若总算可以换了脸色:“他的父母什么时候来?”
“十分钟以后。”
“你明明知道时间,我们为什么要出来这么早?”
程少臣看看表:“加上在路上的时间,到现在也一共过了不到一个小时而已,你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吗?你既然要负责,怕我拐卖儿童,就该再多些耐心。”
她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程少臣又说:“再说,你怎么忍心拒绝一个伤心孩子的愿望,他被妈妈批评所以逃家找父亲,还特别想吃冰淇淋。”
“这么小的孩子就离家出走,你竟然还纵容。”
“连你这么乖的人都曾经在小时候离家出走过,你又怎么能苛求淘气的男孩子。”
沈安若满脸疑惑,她什么时候给他讲过自己小时候的故事?程少臣被她的表情逗乐了:“你爸告诉我的,说你小时候是多么乖的孩子,连离家出走都安安静静。”
男人们真见鬼。
他们并排往停车场走,沈安若没来得及换衣服,只在黑色连衣短裙外套了长羊绒大衣,穿近三寸的高跟鞋,妆也没卸。如果站在路边,说不定会被人疑心是特种行业人员,沈安若斜睨一眼旁边的程少臣,愤愤地想。
那孩子枕着他的肩头,睡得极安静,程少臣早已经脱了外套裹住他,看向那孩子的表情非常柔和。他是真的喜欢小孩子,沈安若心里某个角落又抽搐了一下。
他们坐在车上等,将睡着的孩子放到后座。
“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头发也是到这里,妆比别人淡,不过那时你穿浅米色。”
沈安若没料到他会提及往事,怔了一下后轻轻地笑:“怎么可能还像那个时候,过了这么多年,人老心也老。”
“真是很多年了,我们都认识到第八个年头了。”
这令她很吃惊。“你记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
“我记得第一回见你时,911刚发生没几天。”
她就知道,他从来不是那种特意会去记日子的人,如果记住了,也是他的助理帮他记的。
几分钟后,孩子的父亲来了,稍稍发福的大帅哥,早年必是倾国倾城的角色,跟睡着了的SD娃娃长得很像,所以肯定不是假冒品。德国大帅哥跟程少臣握手,叽叽咕咕说一堆话,接过孩子后又亲热地拍他肩,跟他儿子一样与程少臣一见投缘。又冲她很热情很阳光地微笑,就像已经认识了她很多年一样,差点就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但因为怀里有小帅哥不方便,于是改成握手礼,非常用力地握,离去时还朝她抛飞吻。
这世界总算清静了,沈安若回到车上,突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眼泪都要流出来,找了纸擦掉,又胡乱擤几下鼻子。真是没形象了,还好没别人。
都怪那有妖魔气质的小鬼,那么爱玩水,程少臣找停车位时,他看到广场的喷泉就冲上前,她慌忙去拖他,自己被溅了一身。初时不介意,后来湿湿地贴着她的腿,把她冷得不行。
“你感冒了?”程少臣回头看她。
“没事,刚才身上溅了水。”
“你怎么不早说,这周围这么多服装店,去换一件就是。”
“没事了。”她刚说完这句话,便很不给自己赏脸地又打了几个喷嚏,真是狼狈,“送我回我们饭店吧。”
“这么晚了,你不回家?”
“我的钥匙在办公室里。”
“现在应该没人了吧?”
“有保安可以帮我开门。”
“等你回家天都要亮了。你若不介意住酒店,就在这附近找一家吧。你应该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她冷得很难受,连酒意都有点上涌了,她对酒的反应很慢,所以无论喝多少,总可以保持着气质退场,但是事后会非常难受。
所以她没有拒绝程少臣的好意,虽然这好意很值得怀疑。程少臣带她去上回她送他去的那一家饭店,因为离时代广场只有五分钟的路。
偏偏没有空房间,这么大的酒店。“最近有会议,全满了。”服务员满怀歉意地说,眼里藏不住对他们俩的打量。
“你若不介意的话,到我那边去凑合一晚。”
“我很介意。”
于是程少臣请服务台帮助询问周围还有哪家饭店有空房。答案完全不出乎她所料,全部客满。
明天她一定要去了解一下,他们华奥是不是最近生意也这么好。她有强烈的感觉,自己被设计了,就如很久以前,跟他在一起时总仿佛置身于肥皂剧拍摄现场,她被临时拉入,没有剧本,但剧情熟悉,不外乎就那种几种套路,偶尔可以即兴发挥。
但此刻,她实在不想跟自己过不去。她需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醒一下酒,洗个澡,不再虐待自己冷得发青的腿和正肿着的脚。所以明知这人大概正在酝酿阴谋,也不想再为了所谓骨气和清高去跟他拧,何况她身上又没带钱包。
他住最顶层的豪华套间,坐专用电梯上到几十层。室内温度很高,这部专用电梯升得很慢,她脱掉大衣,搭在手上,连鞋子也脱掉拎在手里,倚着电梯墙壁,因为她的脚快断掉了。程少臣安静地看她,不作评价。到三十层时电梯停下,有人上来了,是一对外国老夫妻,看了他们俩几眼,眼神里闪过了然的神色,然后正襟危站,目不斜视。沈安若终于想起刚才在她脑子里忽闪的是哪一部电影,《漂亮女人》,应召女茱丽亚.罗伯茨被有钱的富商带回高档酒店,打扮得一身风尘,公然在电梯里系着袜带,吓坏同乘之人,后来电梯门又开,一对表情庄严的夫妻直接拒上电梯。
她想到这个情节,突然就无声地笑了起来,将脸转向程少臣,果然见他正望向自己,眼神飘忽,表情若有所思。
沈安若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那间豪华套房,看起来至少有两间卧室的样子。她有些鼻塞,又不住地咳嗽,于是匆匆地去洗澡。
她在热水里淋了很久,心思百转,终于被热得要透不气来,终究还是要出去。
沈安若的假感冒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热水消了大半。浴室外面还连着一间,只这套间就要二十平米。烧包!沈安若在心里鄙视了他一句,发现衣架上挂了睡衣,浴袍,好几件,他喜欢的浅素色,样式不一,不像酒店提供的,倒像是程少臣自己的。她把自己的衣服扔到烘干机上,拿了他的衣服穿上,睡衣,睡裤,把袖子与裤脚都挽起来,外面罩上浴袍,紧紧地扎上带子,快要勒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回到客厅里时没见到程少臣。客厅角落里有矮几与一张看起来很软的躺椅,她坐上去,因为那边离沙发最远。落地窗没有拉窗帘,这里是整个城市最高的位置之一,又居于闹市之中,她坐的位置就在窗边,低头便可俯瞰万家灯火。因为太高,所以特别安静,道路上穿梭的车辆如一些小小的发光的昆虫,缓缓移动。她开了电视,这偌大的空间终于有了些声响。
房门铃声突然响起,她惊了一下,正不知该如何应对,程少臣已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去开门。他的头发也微湿着,大概在另外的房间洗了澡,但是没穿睡衣,而是换了新的衬衣和休闲的长裤。
原来是客房服务,送了东西进来,程少臣没让服务生进房,自己在门口接过盘子,一直端到她的跟前。“你把姜汤喝了,再吃点感冒药吧。”
沈安若道过谢,她一向不吃感冒药,只是一口口吞掉那大杯的姜汤,又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程少臣,见他神色自如,若无其事地从她手边取走电视遥控器,坐到离她有一段距离的沙发上,不断地换台。“你想看什么?”他侧脸问。
沈安若摇头,程少臣没有意外地将频道定格到CCTV,又把音量调小。他似乎也察觉到沈安若在看他,于是侧了身子看向她,沈安若早已垂下眼帘,专心致志地对付那杯非常难喝的姜汤。喝完了,无事可做,就低头看窗外的风景。
程少臣笑了笑:“你从那么高的地方向下看,不觉得晕吗?”
“恐高的人又不是我。”沈安若轻轻地撇了一下嘴。明明恐高,却要住在最高层,有病。不过这是他的地盘,客气点为好,于是软了一下腔调,“你为什么一直住酒店?”他一向洁癖,并且也不怎么喜欢铺张。她的确疑惑了很久。
“……最近大概神经过敏,一个人住,回家太晚的时候,开门时会心慌。”程少臣小心地斟酌着字句,含含糊糊地解释。
沈安若凝思了片刻:“你可以请个保姆或者管家。”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他仍然保持着侧身的姿势看着她,沈安若被他看得有点怯意,将杯子放到旁边的矮几上,随后站起来打算离开。不知是因为紧张,或者坐了很久,还是晚上受凉的缘故,她一站起来便有一股钻心的痛从右脚的脚底直到腿弯,她的习惯性抽筋偏偏在这时又发作。沈安若不想被程少臣察觉,于是慢慢地又坐回去,想等这股痛感自己消失,其实她脚趾都痛到扭曲,额上也冒了汗。
程少臣一直在看她,她的表情躲不过他的眼睛,下一秒他来到她身边,扶着她倚到躺椅上,自己坐在侧边,小心地替她将脚趾复位,又轻轻地捏她的脚掌。沈安若又痛又痒,挣扎了一下,被他牢牢地钳制住,顺着她的小腿一路按摩。他的手指很有力,下力时却很轻柔,渐渐施力。她的痉挛慢慢地消失,而他的手却还在继续沿着她的腿向上捏,隔着薄薄的睡裤,一直捏到她的大腿内侧。她脑海里零零散散地浮现着一些片段,突然便抓住他的手:“已经好了,谢谢你。”
程少臣一直望进她的眼睛里,停了片刻,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轻轻抽了出来,突然又用另一只手去抚她的额头,她刚才因为抽筋而疼痛,额上有细细的一层汗水。他替她抹去,顺势又抚向她的脖子,那里也是细细密密的汗。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有些心慌意乱地按住他将要滑进自己领口的那只手。于是他改变了原来的路线,沿着她前胸的曲线轻轻滑过,拨开了一颗扣子,固执地从衣襟处将手探入,捉住她胸前的那一团柔软,轻轻地揉捏。她的手仍覆在他手背上,倒像是她引导着他一般。
沈安若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憋气了很久,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但是徒劳无益,她的力气有点虚软,因为深呼吸导致胸口剧烈起伏,反而令他的眼睛里的颜色更深了几分。她暗暗地吞了一口口水,舔了舔有点干的唇,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时候,他已经解开自己的浴袍带子,将另一只手也滑进她的衣服里,四处游移,而她的体温在渐渐上升。他的眼睛里面藏着她很熟悉的情绪,有势在必得不容拒绝的坚定,也有孩子般的撒娇和无赖。
沈安若内心挣扎了几下,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程少臣。”
他的眼神变得更沉。
沈安若脑子里迅速地转过十几种句式的四五种不同内容的话,最后却说了最令她自我鄙视的那一句:“窗帘没有拉上。”
下一刻他将她从躺椅上拦腰抱起,一阵短暂的晕眩之后,待她回过神时,发现周围已然换了时空,她躺在大床之上,每一寸肌肤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限制住她一切逃脱的可能,抚遍她的全身,用力吮吸并啮咬她裸露的皮肤,他只用手指与唇舌便已经令她溃不成军,那些过于隐私的举止,甚至比他们以前更加亲密,令她全身战粟并低低抑抑地轻吟。她放弃了任何试着挣扎的念头,这从来都是他的领地,永远拥有绝对主导权,他比她自己更加了解她的身体,熟悉她最脆弱与最敏感的地方,她只能任他予取予求,觉得自己似乎就像一只菜青虫,在他的肆意撩拨下痉挛,全身都因为过度的刺激而收缩扭曲,然后在他的怀里舒张伸展,终于化茧成蝶。
他放开她,给她短暂的喘息空间,沈安若觉得眼角都有些微的湿润。他俯身看着她,眸黑如墨,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下巴刚毅,她好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观察他的五官,第一次发现他脸部线条原来很硬朗。她低声指控:“你有预谋。”
“对,因为你先诱惑我。”程少臣耳语一般地下了结论之后,将自己覆到她的身上,吻住她的唇,纠缠着她的舌头与牙齿,将她的双手固定住的同时,彻底攻陷了她。沈安若只能随着他载沉载浮,时而宛如陷入水深火热,时而又仿佛飘在云端。当他过于激烈的动作将她的承受力撑到极限时,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他。她像在暴风雨之夜被抛进大海深处的溺水者,而他是她唯一的救命浮木。
因为换了床,沈安若睡得不算沉,夜里试着翻了几次身,都因为有人从身后用双臂箍住她的腰,腿也牢牢地与她的缠在一起,令她动弹不得。天亮的时候,有铃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再次将她从朦胧睡意里吵醒。她想起那是她手机的闹铃声,每天早晨提醒她起床,正想爬起来去关掉,身后的人已经从床上起身,几秒钟后,屋内又恢复了安静。她准备继续睡,程少臣已经俯到她的耳边轻轻地问:“你今天要上班吗?”她闭着眼睛摇摇头,今天是周末,没有她什么事。
他再度躺回她身边,从背后搂住她,就像他们以前,手指也抚上她的胸口。
以前她总是习惯贴着床边睡,面朝向外边,他也是,两人睡着之前,总是隔着远远的距离,但她醒来时,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躺到床中间,而他搂着她,睡得很熟。她上班比他早,通常都轻手轻脚地移开他的手和脚,替他盖好被子,然后离开。因为怕吵醒他,她通常到另一个洗手间去洗脸刷牙。
她想着往事,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铃音,这一次,只响了短短一下便被人接起来,她隐约听到程少臣压得极低的声音:“好,我一小时后到。”他重新起身,她感觉到他绕到床的这一边低头看她,但她无法确认,因为她闭着眼睛,固执地装睡,最终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安若醒来时,屋里只有她一人。拿过手机看了下,已经快到中午。她洗澡时看到自己身上有几处浅浅淡淡的痕迹,于是对着镜子练习自嘲着微笑的表情。怎么就会那样没有抵抗力,好歹也该摆出一副贞烈的圣女姿态,替自己挽回几分面子。可是昨晚她明明已经在他的碰触下心跳失序,反应失常,他很清楚,那个时候她喊停,多么矫情,也太跟自己过不去。莫非真的欲求不满啊,她叹气。
不过也好,如果要玩一夜情,程少臣是多么好的对象,相貌身材皆上品,技巧也无可挑剔,并且知根知底,完全是她赚到了。
从浴室出来时发现客厅里放着全套的衣服,连内衣跟鞋子都有。米色外套,同色的短袖杉与裙子,她记得自己曾有一款类似的套装。桌上有一本酒店提供的服装目录。
她没有选择,总不能穿着来时的黑色短礼服回华奥,于是换上程少臣选的衣服,将原来的衣服扔进纸袋。她在镜中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其实她也记不得,七八年前的沈安若曾经是什么模样。镜前的桌上放了一张纸,是程少臣清峻挺拔的字迹,她一直觉得理工生写字好是很奇怪的事:“公司有事,等我回来。程”
纸下还有一张信用卡,尊贵的黑色。她翻过纸来看一下,纸角上写了一组密码。他知道自己没带钱包。
沈安若记得他昨天扔在憩园的那五百块似乎是装在自己短裙的侧袋里,因为当时她说要帮他捐给希望工程。她果然翻出那几张钞票,拿走一百,把剩下的四百元与那张卡一起放回原处。出于谨慎,她把写了密码的那一角撕了下来,又在他的字下面写了三个字“已阅。沈”,觉得很有恶作剧的快感,
沈安若打了车直接回华奥饭店去取她的包,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便是倒水吃药。刚才特意请出租车司机中途停下,然后到药店去买事后避孕药。她随意地翻着桌上的文件,等待着很快就会随着药性发作而来的晕眩感。以前吃过一回,知道自己对这药的反应甚大。
她昨晚意乱情迷,被折腾了大半夜,完全不能确定程少臣到底有没有很好地做防护措施这回事,她总不成现在打电话问他。这种会让她头晕又呕吐的药她一共只吞过两次,上一次是他们俩的第一次之后,那已经可以算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她从西餐厅出来准备回家时遇见客房部的崔经理。
“咦,今天不是你值班吧?”
“过来处理点事情。”
“你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啊。”
“有吗?”
“哦,因为衣服吧,很少见你穿成这样。我再看看……对了,你没化妆。这样看起来多清纯啊。”
唉,她忘了至少要抹一层口红。沈安若心虚的程度稍稍弱一些,她本以为“有奸情”几个字已经写在她的脸上。
“安若,我跟你说实话,你不化妆的样子比化了妆好看。”崔经理打量着她。
“不会吧,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妆化得很失败?”
“我是说你天生美丽,修饰一分都多余。”崔经理笑,她比沈安若大许多,爱跟她开玩笑,“你记得别墅区那一小片仙人掌花圃么?竟然全部开花了,特别漂亮。”
“集体开花?这还没到开花季呢。”
“所以才稀奇啊。要不要去看看?那花的花期短,开不了几天。”崔经理不由分说地拖了她走。
这时她的手机响起,她一见程少臣的名字在屏上跳,立即接起来。她要把他的名字改掉,换成什么都成,不然被同事们看到,尤其是他的几个潜在粉丝,真的很糟糕。
“你起来了吧,吃饭了吗?”
“吃了。我回公司拿东西。”
“我以为你还在那家饭店里。公司的事情还没处理完,我晚些时候再给你电话。”
“好,再见。”沈安若匆匆地把电话挂掉,抬头便见崔经理冲她笑。
“朋友。”她先下手为强地解释。
“男的?”
沈安若作出一副坦然的表情朝她笑,然后迅速转移动话题:“崔姐,最近客房那边入住率如何?满员吗?”
“怎么会?下个月才开始旺季。”
“是吗?听说万豪、东方和金都那边都是满员。”
“万豪这几天承接了会务,倒是有可能满员。但是东方跟金都怎么可能,它们的入住率不可能超过我们。”
“大概炒作吧。”沈安若笑笑。她就知道是程少臣在耍手腕,那家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果真如传说中一般会察颜观色见风识舵助纣为虐,她要建议人力部给华奥的服务员也增加培训科目。程少臣自己都承认有阴谋了,她还愿者上钩,真是可耻。
那片仙人掌开得真是好。很小的一块地,在别墅区的中心花园里,与周围风景并不是很搭,但因为这一小片仙人掌园很有纪念意义,就仔细地圈了地保护起来。仙人掌本来开花就不易,竟然集体提早开花,浅红、柔粉、嫩黄,摇曳多姿,甚是妖艳。因为是周末,有不少饭店的客人也在欣赏和拍照。她专注地看着一株开得特别嚣张的仙人球,乳白色的花,八九朵,全开到最盛,密密地挨着,突然有人扯她的裙子,她回头,见一个漂亮外国小孩子冲她笑,竟然就是昨晚那个逃家找爸爸的SD娃娃汤米。她瞬间想到一些东西,不想去承认,但顺着汤米的手指,果然在几米外又见到了旧友,那位德国大帅哥,还有一位与他姿态亲昵的金发女子,正拿着相机专心地给花拍照,见到她,冲她来个飞吻,又拍拍身边女子的肩,指指她,说几句话,于是金发女子也朝她友好地微笑招手。汤米用半生不熟地汉语跟她说:“爸爸,妈妈。”拖着她蹲下身来,自发地摆好POSE,那边他的帅哥老爸已经配合默契地按下快门,向儿子作OK手势状。
汤米临离去前在她脸上使劲啵了一口,沈安若觉得自己刚才笑得太入戏,肌肉都僵了,终于恢复原状,发现崔经理也有趣地看着她笑:“安若,都说你最近桃花旺,果然不假啊,这儿童跟国际友人都出来了。”
“崔姐,别消遣我了,没见人家太太在身边陪着呢。”沈安若状似不经心地提起,“那一家三口是我们的客人?就住我们饭店?”
“9号别墅的客人,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崔经理赞叹,“你认识那帅哥?前晚上我们开晚会时还问我,哪个是沈安若女士?这才几天就搭上线了?行动可真够快的。”
“他是朋友的朋友。”
“这样啊,怪不得。”崔经理在沈安若打算结束话题之前,又加了一句其实已经多余,但足以令沈安若恼火加三分的补充,“我想起来了,9号别墅一直是给安凯集团预留的,据说这老外是安凯新生产线的总工程师。他们一家三口搬进来那天,安凯的程董事长亲自来送的他们呢。”
端午节番外 两个人的端午节
2004年的端午节
程少臣捏着一只粽子前后左右翻来覆去地看。
沈安若:“你不吃粽子吗?”
“很多年没吃过了,宁可不吃也不想弄得一手粘粘的。”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自己剥过粽子?”
“嗯。”
“你要吃哪种口味的?我给你剥吧。”
沈安若耐心地剥了一只又一只,整齐地摆在盘子里。
+++++++++++++++我是新婚燕尔的分界线+++++++++++++++++
2005年的端午节
程少臣打来电话:“晚上有客户,不回家吃饭了。”
沈安若:“今天是端午节,你记得吃粽子。”
程少臣:“是吗?那我尽量早回家,你给我留一份宵夜。”
程少臣回家时,见妻子蜷在客厅的沙发里,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把她抱回卧室,但沈安若还是醒了,揉着眼睛去厨房替他热宵夜,把粽子一只只剥好,打着呵欠,坐在一边看着他吃。
+++++++++++++++我是审美疲劳的分界线+++++++++++++++++
2006年的端午节
沈安若打来电话:“晚上回家吃饭吗?”
程少臣:“有事,你自己吃吧。”
沈安若:“知道了。”
沈安若自己去肯德基吃饭,两支玉米棒、三只蛋挞和美禄,没有粽子,腻得快要反胃,然后买了瓶装绿茶一个人去看电影。回到家已近半夜,程少臣仍然未归。
+++++++++++++++我是劳燕分飞的分界线+++++++++++++++++
2007年的端午节
程妈妈萧贤淑打来电话:“少臣,最近还是那么忙吗?给你寄的包裹收到了吧?里面有一包粽子,你记得吃。”
程少臣:“为什么要寄粽子?”
“端午节啊,国外不容易买到吧?”
“哦,知道了。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到处都有中国人,什么买不到啊。”
“难道你会自己去买?”
程少臣找到那个连拆都没拆开的包裹,打开,看着那些粽子发呆。
沈妈妈林战云打来电话:“安若,最近过得怎么样?照顾好你自己。今天吃粽子了吗?”
沈安若:“又过端午节了么?我都忘记了。”
+++++++++++++++我是回头是岸的分界线+++++++++++++++++
2008年的端午节
程少臣一边小心翼翼地揭着粽子叶,生怕粘到手上东西,一边看着没精打彩的沈安若:“你今天怎么吃这么少?”
“心情不好,没有胃口。”
“总要吃一只粽子吧?”
“不吃。弄得满手粘粘的,吃完了还要去洗手。”
“你想吃哪种口味?我给你剥。”
29. 阴魂不散
沈安若在停车场定定地立了一会儿,还是有点头晕,决定打车回家。下午她该去哪儿呢?回家睡觉?她今天已经睡得够多了。
正在犹疑间,贺秋雁的求援电话到,那女人在精品街购物成疯,把现金花光,偏偏现在相中那件衣服的店又不能刷卡,问沈安若能否过去救她。于是沈安若打了车过去找她。
“你最近怎么比明星都忙?找你不是有培训就是有应酬。难道有新行情?快快通报!”贺秋雁一惯地碎碎念,又上下打量她一番,“你今天的样子很是不同,很久没打扮得这么像你自己过了。嗳,今天气色也比平时好些,看起来很有生气的样子。”
是啊,真是很有“生气”。想起这套衣服,沈安若又气闷,在一家店里从头到脚试了全套的新装,一边请店员帮忙把标签全剪掉,一边吩咐她们把自己原来的衣服包起来。
“搞什么啊,你弄成这样要参加狂欢派对啊,怎么这么经不起表扬?”贺秋雁一副“你不可理喻”的眼神。
“我郁闷,想换换心情。”
“亲爱的,哪个臭男人招惹你了?我替你拍死他。”
“你怎么知道是男人?”
“是女人的话你会生气吗?”
她们一直逛到傍晚,因为饿,早早地就在购物街的西餐厅吃饭。沈安若觉得牛排太老,面条太硬,披萨太腻,总之今天一切都不对劲,连塞满胃心情就好这个法宝都不灵了。她放下餐具正出神,手机又响起。沈安若盯着那个闪动着的名字一动不动,直到贺秋雁提醒她:“嗳,电话。”
“打错了,今天打错了好几回。”
过了一会儿,又打过来。她终于拿了手机出去接。
“你现在在哪儿?晚上一起吃个饭。”程少臣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你公司的事处理好了?”
“已经没事了。”
“我跟贺秋雁在一起,正在吃饭。”
“是吗?等你们吃完,我过去接你。”
“不用了,她晚上找我有事,我要到她那边去。”
程少臣停顿了几秒钟,试探的口气:“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连演戏都演不过他。沈安若决定认输,不再陪着他兜圈子浪费时间。她压低了声音:“程少臣,你怎么还没玩够啊?按照通关游戏规则,拿下一个目标后,就应该立即去寻找下一个,不要在原地打转浪费时间,明白不?”
他竟然很镇定:“你这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我是说,你在我身上使诡计,玩阴谋,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不觉得太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么?”沈安若暗暗地咬牙。
程少臣在电话那头笑了:“你想了一天才反应过来?昨天夜里我就很老实地承认了,你还记得不?”
他的笑声太暖昧,而凭她对他的足够了解,知道他那笑里明明还藏了另一句话:既然你昨夜都默许了我的阴谋,为何现在又要秋后算帐?
即使隔着电话,沈安若也又羞又窘,昨夜他承认阴谋论的那个时候,她怎么可能去推开他,她只觉得耳朵都发起烧来。
“你跟酒店服务生串通一气的事我不计较,但是你连那么小的孩子都要利用,深更半夜也不让他睡觉,把他带离母亲身边,你真够无耻。”辩论时她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还不如开门见山,只指要害。
程少臣果然顿了顿:“天,你的消息可真够快的,我以为总该过上几天你才会发现。”
他那副以无耻为荣的腔调可真是让她火冒三丈了,要努力克制才能保持冷静的语气:“你很得意啊你,用勾引未成年少女的手段来对付我这等明日黄花,堂堂的优秀青年企业家程先生你,不觉得有损你的高贵身份跟品味?”她在内心补充一句,XXX,最令人恼火的是,这么滥的手段,她竟然也会中招。
“沈安若,你比未成年少女有魅力多了,你可千万别自贬身价。”程少臣很明显又被她娱乐到了,“不过关于Tommy只是个巧合,你不要给我乱栽赃好吧。我本想去帮你的忙,恰好遇见熟识的小朋友,他又吵着要找爸爸。这么一举两得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傻到要跟自己的好运过不去呢?”
“你信用早破产了,我不相信你。”
“你不信我也改变不了事实啊。我们不要在电话里吵好吧,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接你。我当面向你赔罪好不好?”
“你去死吧。”沈安若说完最后一个字,立即将通话切断。
沈安若回去继续啃那个烤老了的牛排,贺秋雁在对面毫无掩饰地观察她,最后下了结论:“刚才又有人招惹你了。”用的肯定句。
“哪有的事?你以为你是大仙啊。”
“沈安若,我们认识快一辈子了吧?你什么情绪瞒得住我?”
沈安若决定放弃牛排,去盛沙拉。一层一层又一层,技术活儿,堆得老高,旁边跟她一起盛沙拉的小姑娘瞠目,直要向她讨教。
贺秋雁擅长自己找话题,八卦,时政,典故,随意穿插,只要不打断她,并且适时地回应一句,她就可以即兴发表精彩的演讲。终于她也无话可讲了,看着兴致缺缺的沈安若:“上周我见到你前夫了。”
沈安若抬头看她。
“嗳,我可没找他碴儿。事实上,他帮了我挺大一个忙。”
“哦。”
“我们去安凯工业园拍照,我还是第一回见他那副样子,套着工装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做安检。以前见多了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突然就被他那新形象给震撼了下,你那前夫还真是什么造型都挺有架势咧,可惜拒绝入镜,不然我们这期杂志销量会提高不少。”
“我们好不容易见回面,你少提杀风景的名字成不?我今晚到你那儿去睡,没问题吧。”
“当然好,我最近睡的不安稳,正想找人陪。咦,以前我骂程少臣,你哪次不替他说话来着,一再地强调离婚的主责在于你,他是多么的无辜。今儿你这态度转得很奇怪啊。”
“你不是从来都不待见他,怎么今儿也这么怪啊。”
“因为我突然很惭愧地发现,原来一直对他都挺有偏见的,这人其实不错,不会眼高于顶,也从不张扬。回头想想你们结婚那天我们几个那是往死里折腾他啊,他都一直笑,一点脾气都没有。对了,那天中午敬爱的程董还请我们去吃了顿大餐,我那女同事现在一提起他来还两眼冒红心。说起来,完全沾了你的光。”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提他成么?”
贺秋雁细细地看了她几眼,笑了:“哦,原来那个不识趣的骚扰者真是他啊。”
沈安若懊恼地瞪了她一眼,结果她笑得更厉害了,笑了半天才说:“安若,说真的,我一直觉得,如果一个男人肯那么耐心地对待其实非常不待见自己的你的朋友,那么肯定是因为他非常的尊重你。反正你晃来晃去也没找到更好的……”
沈安若阴阳怪气地打断她的话:“这位贺女士,你就为了一顿饭和一个忙,就打算把我卖了啊。咱俩认识快一辈子了吧,我今天好像也帮了你一个不小的忙,然后也正在请你吃饭是不?”
“亲爱的,别恼别恼,我们换话题,换话题。”贺秋雁见风使舵,不过刚正经了几分钟又开始自顾自地笑,“安若,我还真是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简直跟海市蜃楼一样罕见啊。”
沈安若第N+1次地确认自己遇人不淑,无论朋友,还是前夫。
晚上她到贺秋雁家去睡,前阵子贺秋雁病了,她也在那边住了几天陪她,连睡衣和内衣都在那边放了两套。其实她是害怕程少臣去家里找她,虽然她直觉那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他没再打电话,大概耐性已经被她磨光了。多好,这世界总算安静了。
她们俩无聊得很,吃着零食,抱着靠垫坐在地上看电视。贺秋雁边把频道换来换去边抱怨:“唉,为什么频道越多,我就越没节目可看。我们看碟吧,我最近买了好多。”她抱出大摞连包装都没拆的碟,沈安若翻了翻,禁不住笑:“呀,每一张都是。你这趣味可真够恶的,全是完整版?”
“不是完整版谁要看啊?还说我,你不看你怎么知道它们恶趣味,你就给我甲醇吧你。你想看哪一张?”
正说着,沈安若的手机又响了。她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假装没看见贺秋雁揶揄的笑,到阳台上接电话去了。
“你倒底想干什么啊,你让我清静点行么?“
“我们谈谈吧。”
“你想倾诉请找心理医生或者神父。”
“沈安若,你怎么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子。好吧是我错了,请你不要生气了。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很认真地谈一谈昨天的事情。”
她切了一声,存心让他听到:“程少臣,你不要这么搞笑好不好?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吧,我们都是成年人吧,不过是你情我愿事后再一拍两散的小事情而已,拜托你快忘掉吧。”
“我很认真地跟你说话,你态度能不能诚恳点。”
“嗯,你的态度可是足够诚恳,竟然还留黑卡给我。你大方过头了程先生。”
“你不要借题发挥。”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丁点的恼意。
“程少臣,你预期目标也实现了,你应该在新的起点上开始新的游戏了。看在我们交情不浅的份上,拜托你无视我好不好。”好吧,她真的很开心他终于发脾气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出来。”
“我跟你无话可谈。”
这种对话真的无聊又伤神,实在是浪费生命,再撑一分钟她就要现出颓势了。
其实根本没用上一分钟,程少臣下一句话就恢复了他最悠哉最镇定最从容的语气:“沈安若,我大概明白了一些。你昨天其实也在利用我对不对,结果发现事情不完全如你所料,所以现在有些恼羞成怒,想要过河拆桥。”
这个混蛋实在是气死她了,偏偏他说的话又正好戳中她的心事了。沈安若气极败坏地对着手机磨牙:“对,就是你说的那样。你拼命纠缠我倒底想干嘛?你既非未成年,又不是第一次,难道你还想让我为你负责?”
她断线时特别惋惜他给她打的不是固定电话,不然她至少可以使劲摔给他听以泄愤。
沈安若在贺秋雁的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想等气顺一点再进去,免得还要被这个有退化成“橙子”危险的死女人嘲笑。她顺手把程少臣的电话号码从她手机里删掉,转念一想,他名字才三个字,如果删掉的话,再打来时就是11位数字了,她本来就对数字过敏,反正换成数字也是代表他,那样只会让她烦上加烦,于是又把他的号码重新输了进去,写上“猪小二”,一会儿又换成“大浑蛋”,但横看竖看都像在打情骂俏的样子,于是她恨恨地又改成了他的名字。
如果手机系统只把他的所有来电都直接黑掉就好了。沈安若灵机一动,突然生出坏念头,她把他的来电号码专门设置了彩铃,用陈奕迅的那首歌,《海誓山盟》,这是引进版的名字,其实港版里这首歌的名字叫作《一夜销魂》。
沈安若记得程少臣最讨厌别人电话里设彩铃,每次他拨完电话时把听筒离了耳朵很远,她就知道准定又遇上让他烦的彩铃了。
“就算到明天你会统统不承认,至少现在你叫我很虔诚。”当时这一句歌词令她怅惘了很久,如今却欢喜得很,多么适合他,等他一给自己拨电话就听到这首歌,肯定会烦死他,烦着烦着估计他就不会再打来了。
沈安若终于稍稍解了气,神色平静地回到客厅,但一见贺秋雁看她时那无比暖昧的神情,她的血压又瞬间升高了。这贺秋雁平时虽然也爱招惹她,但她从来不会觉得讨厌,怎么一变身成“橙子”,就这么的碍眼。
“你去了好久啊。都谈开了?有话就是应该好好说嘛。等你半天了,你到底想看哪张碟啊?”贺秋雁已经把所有碟都拆了包装,在桌上铺满,像要卖似的。
沈安若恨恨地瞥了一眼桌子,吸一口气,再吸一口,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色.戒》。”
一连几天,程少臣都没怎么再骚扰她。基本上每天一个电话,她不接,他也不缠,不会打第二遍,想来真是被她的恶搞彩铃给闪着了。
第一天她没接电话,几分钟后他还发来一条短信:“我有事情跟你说。”她回一条:“见鬼去。”后来他就连短信也不发了。
其实小小的失落是有的,她准备了很多骂他的词都派不上用场,不过比起她恶作剧得逞的快感,那点失落完全可以忽略了。
工作中的沈安若助理仍然是光鲜亮丽,举止端庄,仪态优雅,是不少男员工倾慕与女员工模仿的对象。
华奥新进了几名管理层的员工,正在进行短期培训,她也是内训师之一,这日有她的任务。华奥有一座仿旧式庭院的建筑,因为环境清幽,经常被租用作培训基地与会议室,他们自己的会议与培训也常在这里举行。课程结束后散场,她提着笔记本电脑准备回办公室,正在院子里休息的学员们有人上前向她咨询问题,她一边回答,一边便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施董事长正陪同着客人走进来,正向客人指着正院内两株合抱的老槐树讲解。
院里有好几组人,她其实很想趁乱离开,只装作没看见,偏偏跟她同行的人力部的小伙子喊了一声:“施董!”于是她的行踪暴露了,只好也笑意盈盈上前打招呼,顺便也向那位竟然可以劳驾她们的董事长亲自带他参观并充任解说员的贵宾致礼,心里已经快要吐血了。
她硬着头皮跟施董寒喧了几句,诸如今日的培训内容,本批学员的基本情况,终于可以礼貌地说一句“不打扰你们了”然后火速离开,不想施董突然喊她:“小沈!”沈安若知道事情不妙了。
果然,施董事长以最亲善最和蔼的口气说:“你如果没有特别着急的事,就陪着程董转一转吧。这里你比我熟得多,很多东西我都解释不明白。”
“我也是业余水准而已,我请公关部的李部长来陪程董好了。”沈安若小心地陪着笑,“施董,二十分钟后有招商局的客人过来,我……”
“我刚才听说了,我这就打算过去,张总跟我一起,李部长也要在场介绍一下情况,所以你留在这儿替我们接待程董吧,有什么事需要你,我会给你打电话。”施董打断她的话,迅速地安排好一切,便向程少臣深深地道歉后离开。
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人非常像传说中叫作狼和狈的动物。本来她还觉得诧异,怎么会这样巧,华奥明明这么大,偏偏又遇上他,现在她明白,原来自己是被上司出卖了。还有施董前几天那为冒犯她未遂而诚恳的道歉,她疑惑了几天,现在也算明白是为什么了,原来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面子多么大。
她怎么会那么笨,偏偏把招商局搬出来作挡箭牌。沈安若一边暗暗地懊恼着,一边斜瞄了一眼程少臣,见他神色自若地抬头观赏那合抱的老槐树,满树白花晶莹剔透,开得正好。她四下里观察一下,院里还有别人,实在不能发作。人力部的小伙早就极有眼色地替她接走了她的手提电脑,而施董都要走出门口,突然回过头朝他们招招手,沈安若急忙把已经撤下的笑容重新挂回到脸上。
“这两棵树有一百年了吧?这缠在一起的形状真是奇特。”程少臣低头看树下的标牌,“百年好合”。
“我一直觉得它们是在打架。你看这形状其实很像两人在摔跤吧,但是被后人误解了。”沈安若冷冷淡淡地说。
程少臣哧地笑了一声,转身看她。她今天穿了制服,胸前挂着名牌,因为要见新员工和客人,她出来前每一处都修整仔细,连头发和妆容都精心地打理,可谓武装到牙齿,一丝不苟,她才不怕他。
“请问程董想参观什么地方?”
“你觉得哪些地方值得一看?”
“主建筑的28层顶楼,可以俯瞰半个城市的风景。”
“那就去那儿吧。”
真见鬼了,难道他的恐高症已经好了?
主楼离这边很远,他们一路溜达着,经过数处建筑。程少臣存了心地要烦她,东问西问,有时候还坚持要进去看一下,她的耐性都快被磨尽了。若不是看在此刻他的身份是贵客,她早想甩手走掉。平时她也不会走这样远,从一处到另一处,为了省时间与体力,经常都是开着车。
“走很久了,你的脚疼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在咖啡屋的门前,程少臣问。
她的鞋跟真是不低。“程董您客气了,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怎么会累?”沈安若笑语嫣然。
程少臣笑:“沈助理,你若去拍电影,极有可能走红。”
“安凯什么时候打算投资影视?请程董替我美言几句,提供我一个机会。”
“好像是件值得考虑的事。”程少臣看她,“你想演什么角色?”
她决定不陪他玩了。“程董,安凯最近是否正停产整顿?不然您怎会这么有闲,在上班时间出来观光?”
“你难道不知道,企业运行越好,老板越有闲。”程少臣抿着嘴笑,“不过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关心。”
她又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安若,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吧,你今天的鞋跟是不是太高了。我承认,我来这儿其他目的是其次,主要是希望能遇见你。”
“恭喜你如愿以偿了。不过请你搞明白,因为你现在的身份是华奥的客人,我才会在这里陪着你,所以请你不要做与客人身份不符的事情,不要说与客人身份无关的话。如果你是以别的身份来到这里,那么我也没义务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是不是?”
她色厉内茬的一通威胁竟也没惹怒程少臣,他笑一笑:“你不是说28楼的风景很好?如果你不累,我们去那儿吧。”
在主楼大厅里,他们绕过走廊时,突然有一个年轻男孩窜出来险些撞上她,她被程少臣一下子揽住,跌进他怀里,那男孩子撞到程少臣身上了。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男孩子见撞的是沈助理与客人模样的人,有些不好意思。
沈安若请程少臣回避一下,他走出大约五米远,沈安若问那穿了华奥制服的男孩子:“你来华奥多久了?”
“三个月。”
“员工守则第四条是什么?”
“举止端庄……”
“第二条。”
“仪表整洁。”
男孩子低头看一眼自己,带几分尴尬地把开了两个扣子的制服系好,见沈安若还在看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员工牌别到了胸上。
“回去把员工守则抄十遍,明天交到我的办公室。”沈安若看了一眼他的名牌,终于放他走。
专用电梯很慢,没有其他人,程少臣拼命地忍着笑,沈安若斜了他一眼,他终于笑出来:“我从来不知道,你工作的时候这么严肃。”
她不理他,电梯“叮”一下打开,她径自走了出去,又绕上一段旋转梯,上了天台。
今天天气非常好,碧空如洗,淡淡的几片云宛若飘絮。28楼不算高,但这里风景甚好,依山傍水,远眺大海,周围没有更高层的建筑,只见一列列红屋顶。程少臣站在离栏杆足足有两米远的地方,直朝她皱眉:“你有必要靠那栏杆那样近吗?”
她索性把整个身子都贴到栏杆上,程少臣终于上前去把她扯离围栏,害她差点扭到脚。
她推他:“请你注意影响,这顶楼有摄像头,直接连到警卫室。”
“你站在那边我紧张。”
“我站在那边关你什么事?你紧张又关我什么事?”
“你们员工手册里难道没有一条‘对待客人有礼有节’?”
她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手册来,翻到其中一页给他看:“有这样一条:与客人保持合宜的距离。所以请你配合。”
程少臣叹气:“你不要那么别扭行吗?如果你还没消气,至少也提出可以让你消气的办法,这么僵着你都不难受?”
“办法很简单,请你离我远点,别来骚扰我。算我请求你程少臣,你就当行行好,留点我们之间的美好回忆行吗,你觉得我们当初闹得太平淡了,所以一定要弄得再难看一些是不是?”
“我很吃惊,你竟然会觉得我们之间的回忆还有美好的?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觉得每一桩往事都不堪回首。”程少臣的声音开始阴阳怪气起来,这是他要恼火的迹象。
恰好他的手机响了,他到一边去接电话,沈安若看到平台地上有一处石板有碎裂的痕迹,立即拨了电话给林虎聪:“你一会儿到主楼平台来看一下,从门口向东数第五块石板有问题。”
“我已经知道了,但那种石材目前配不上货。”
“随便你用什么方法,用胶填,用颜料补都行,总之不能像现在这样。”
“喳。”林虎聪在电话那头学公公们的样子应了一声,她是他的直接主管,“哎,你今天怎么跟慈禧似的。谁那么厉害,竟然把你惹恼了?你到天台去做什么?”
“少贫嘴,明天下班之前弄好。”她收线时,见程少臣盯着她,似乎在盘算什么,神色又恢复平静,看来是不打算计较她刚才的失礼了。
沈安若被他盯得有点发毛:“如果你对这里的景色不感兴趣,那我们走吧。”
电梯里,程少臣似乎想起什么,又笑。她用“你有病”的眼神瞥他。
“我今天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你工作的时候原来这么有趣。如果我发现我的哪位员工在口袋里放了员工守则并且时时拿出来警戒自己,我会感动到立即给他升职加薪。”
“你什么意思?你被员工炒了鱿鱼,所以打算挖脚?”
“你有兴趣吗?”
“天还大亮着呢,程董您这做的什么梦呢。”
她终于打发走了这一尊恶神,恨不得敲锣打鼓来庆贺。若不是程少臣临走前那句话让她心里不安,她就真的这么做了。
程少臣临走前说:“沈安若,我若真有心要纠缠你,你认为你躲得了吗?”
沈安若根本没来得及揣测程少臣那句状似恐吓的“你认为你躲得了吗”,就已经被一条消息炸得头昏脑涨。
此刻她坐在张总的办公桌对面,盯着两份文件。她已经看了两遍,都快要把那两页薄薄的纸看穿。股权转让协议,华奥最大的两家股东,共转让51%的股份,收购方是安凯集团。
结果不言而喻,偌大的华奥山庄,马上就会连姓都要改掉。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施氏一方有意减持股权,但并没有在意,她只是打工的而已,谁是老板不一样地做。只是没想到,华奥竟然花落这一家,她根本连想都没想到。怪她坐井观天,不晓得大企业的气派,她以为安凯明明正在全力以赴地应对他们的工业园项目,投资巨大,工程浩大,怎么会还有闲情到这边来插一脚,所以连程少臣的暗示都完全没听懂。怪不得他对她工作的样子突然感兴趣,偏偏又欲言又止不肯说破,大概一直没找到能观察她的好玩表情的最好时机与角度。
沈安若当然不会自恋地认为因为她在这里,所以安凯才把钱砸到这里,九位数,她可没这么值钱。不过,她终于可以再使劲地自嘲一把,程少臣三番两次地出现在华奥,不过是在洽工之余,顺便找点余兴节目,亏得她还自我陶醉地以为自己的魅力大到堂堂程少臣先生会专程来纠缠她。前两天她还认真地自我检讨,觉得自己在程少臣面前未免太有失气质,仗着他不跟她一般见识而无理取闹,如今她只后悔当时没踢他一脚,因为过几天等他的身份变了,她大概就没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了。
“反正就是我傻。”这句话在沈安若脑子里滑来滑去,总觉得熟,想了想,原来王佳芝说过。生活真是处处充满了黑色幽默。
“其实是这两天才确定的事,我也是今天才得到准确消息。”张总谨慎地观察她的表情。沈安若庆幸这消息是从张总这里得知而不是从程少臣那边,不然她可不能保证自己会如此刻一般镇定。
“安凯的计划或许从在我们这里举行开业酒会时就开始了吧。”
“不知道。程家二少做事够稳妥,不到事情有定度,都不会吐露半点风声。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程董对华奥一直有好感,我们的硬件软件皆合他意。”张总朝她摊摊手,笑。
“华奥赢利能力不错,国有股转给安凯很好理解,但施氏肯退让真是奇怪。”
“其实是几方角力的结果,施氏是外地企业,转移利润转嫁风险难免,去年更过了点,这你也知道。市政府非常不满,希望华奥由本地企业控股,安凯正好顺势推舟。按说施氏不会那么给市政府面子,不过他们与安凯有很大的业务往来,安凯出的价又好。”
“安凯竟然这么拍市政府的马屁,政府也一定不会让他们吃亏吧。”
“那当然。他们刚用极低的价格拿下了东郊海岸那400亩地。”张总被她的用词给逗乐了。
“房地产?”
“度假村。程先生对我们饭店的管理模式很有兴趣。”
“所以等运作渡假村项目时,他连选人用人的环节都能省事很多。”
“互利多赢,一举多得,多好的部署。”
“当然,程先生是优秀人才。”
沈安若低头玩自己的手指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再戴戒指。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大概从某一天程少臣盯着她的手指看,看到她不安,就再也没戴过。
张总看着她:“他特别请我跟你解释这一起纯商业行为,他觉得你大概没耐心听他说。”
沈安若觉得再不笑一笑真是对不起好多人:“张总,我请教个问题可以吗?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说什么话最得体?我怎么觉得这么无言以对。”
“咳咳,你年纪越长越耍小孩子脾气。安凯不打算干涉华奥目前的经营与管理模式,所以程少臣出现在华奥的次数应该非常有限,如果你不想,你不会有很多机会在这里见到他的。公归公私归私,别跟自己过不去,别犯傻,别胡思乱想,该干嘛干嘛去。”
沈安若只觉得累:“张总,前阵子我们计划到南方去考察,后来天气原因未能成行。最近时机又不错,费用也低。”
“你出去走走也好。几个人?想什么时候走?”
“四人,明天一早出发。”
张总啼笑皆非:“你这三十六计用得挺顺哪。枉我教了你那么多年,咱就这么点出息?你可真够丢脸啊。”
“不好意思啊张老师,改日我重修。”
沈安若出差七天,返程时赶上周末,又回父母家住了两天,再上班时,觉得信心与勇气又满满的了。
她一直有两部手机,另一部号码应急用的,只有她直接分管的几个部门负责人知道,大部分时间都关机,如今恰好派上用场,这趟差出得很清静,连张总都只给她来过一个电话,通知她几件大事,顺便又笑话她一顿。
其实有什么好怕的,横竖都要面对,而她竟然选择逃掉,真是败自己的威风啊,沈安若自我鄙视。程少臣如果知道她在这种关口以出差为借口逃跑了,不知道会有多么得意,连张总都被她大大地娱乐到了,何况程少臣。反正他一向能从她身上找到最有娱乐价值的元素。贺秋雁以前总笑她,虽然怯懦又别扭,但一向对自己有深刻的认识,且具有自我批评的意识,是她身上难得的优良品质,如今她自己也感触良深,不过这哪里是什么优点,完全是雪上加霜的性格缺陷。反正追根究底,都是程少臣不好,她明明过的云淡风轻舒爽怡人,他偏偏要来破坏,就是笼罩在她头顶上的一大片乌云一样的鬼影子,遮住她生活中好端端的阳光灿烂。
沈安若一边作着出差记录,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心事,写完了回头检查一下,竟然没有错字,语句也通顺,真难得。
上午她从洗手间出来时,对着洗梳台的镜子看一眼,唇膏都脱落了,大概因为一上午喝了太多的水,一会儿要记得再涂一遍,不然显得非常苍白。侧脸一看,孙爱丽也在对着镜子描唇,看见她,立即扬一扬手里的两支口红:“帮忙参考一下,哪一款颜色会显得端庄又不老气?”
她是客房部经理,极少出现在这一层。沈安若笑:“这么慎重?哪位即将被你接见的重要人士这么有面子。”
“我们新任的程少臣董事长啊,正在依次见所有部门以上的负责人。”
“他正在这一层楼?”沈安若惊慌失色地问完以后,才觉得这句话问得又弱智又缺乏镇定。
“废话。”孙爱丽果然扔给她一个“你是白痴”的眼神,“哎,不会吧,就算你正出差,这样的事情也总该通报给你知道。”
“哦,我知道那事。只是不晓得程董事长今日大驾光临而已,按说他应该很忙不是吗?”沈安若有气无力地说。
“是啊,你走运,刚出差回来就赶上。”正说着,崔经理也进来了,对着镜子拢自己的头发。
“如何?”孙经理立即凑上前问。看来程先生的“接客”顺序是按年龄排的,年长者优先。
“没什么事,简单了解一下情况,五分钟都不到。”崔经理继续理自己的头发,“不过很出乎我意料,非常年轻,有礼貌,很和气,我离开时竟然站起来送我,还朝我笑了笑,看得我脸都红了。”
“咱们程董笑起来的杀伤力是挺大的,像小孩子。”孙爱丽经理眼睛里泛着柔光,她母性又泛滥了。
崔经理这才看见沈安若也在旁边站着,立即过来捏她的胳膊:“可怜的孩子,出差很累吧,看看,又瘦又苍白。”
“没啊,今天粉底抹的厚了点而已,唇膏也脱了。”她看看还在看着两支口红下不定主意的的孙经理,“浅红色。”
“不会显得太不庄重吧。”
“仅供参考。”
“好,听你的。你的审美似乎跟程董比较一致。”
沈安若回到办公室,觉得头变得老大。她一个多周没回来,积了不少工作,但是连看文件都看得心烦。桌上电话响起时,她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人力部经理亲自通知她:“沈助理,10点20分,董事长办公室请。”
她看看时间,还有一刻钟,于是又去喝了一大杯水,差点把自己呛到,对着化妆镜重新抹了一层厚厚的唇膏,对着镜子练习了半分钟微笑的表情。然后她从电脑里调出出差前就已经写好的辞职报告,打印了一份,工工整整地折好,放进制服口袋里,突然就有了安心的感觉,仿佛那是她的护身符。
过一会儿如果有人让她觉得不痛快,她打算直接把辞职信摔过去。
30. 戏剧舞台
沈安若在那间办公室门口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抬手敲门。她没有立即听到诸如“请进”之类的应答,不知是里面的人存心跟她过不去,还是因为她敲得太轻以致于他没听到,正转念间,门突然开了。
程少臣亲自开了门,站在门口,侧身让她进去。
她镇定地走进去,从眼角余光里瞥见新任董事长抬手指了指会客区的方向,只当没看见,径自坐到办公桌前的靠背皮椅上。这里才是汇报工作的地方,下属坐到会客区域从来都不合规矩。何况,桌上有黑色文件夹,旁边还放了一支笔,他们的各类文件都有颜色标注,她从标签上就认得出那是干部履历表,很显然,刚才他一直是在办公桌前接见每一位华奥高级管理人员的。
程少臣在她对面坐下,隔了极宽的办公桌,然后翻开文件夹,低头看一眼档案,又抬头,微微抿唇地看着她,像是要核对一下档案照片与本人的相似度。
“姓名:沈安若,职务:总经理助理,所属部门:总经理办公室。”沈安若觉得他刚才的动作非常的具有娱乐性,仿佛演话剧一般,索性配合他,“程董,欢迎。”
程少臣似乎是笑了笑,她看得不太分明:“这是我从早晨到现在听过的最没创意的欢迎辞。”
沈安若也歉意地笑笑,不说话,她根本无话可讲。
尊敬的程董又低头看她的档案。她那乏味的人生其实只用几百字就可以概括,也不知他看什么看得那样起劲,沈安若又低头玩自己的手指。突然对面又有声音,吓了正在走神的她一大跳。
“我请张效礼先生向你解释过,这是一次很纯粹的商业并购行为。”程少臣终于开口,表情很正经。
“我明白。您没必要再解释一遍。”
他穿深灰色西装,白色暗条纹衬衣,浅灰底色的领带,整齐得连褶皱都看不见,样子有点陌生。沈安若回想一下,他除了周末大多时间都是这副衣冠楚楚状,只不过以前都只是见他穿戴整齐出去,或者穿戴得依然整齐回家,却基本上没见过他工作中的状态,严格地说上回在张总办公室里见到的那回算第一次,但那次她受惊过度,没顾得上打量。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感到困挠。”他仿佛在斟酌字句,又补充,“我出现在办公区的频率,一个月不会超过两次,你不会经常看到我。”
沈安若直视他,有点走神。他系的那条浅灰色变形虫领带,家里的衣物间里也有一条,他的领带特别多,以前解下来随手一扔,都是她在整理,离婚时他除了当时系的那一条,其他的都没带走。真怪癖,他宁可把没带走的那些东西再买一遍,也不肯找人去取他的东西。
她的一言不发大概令程少臣很困惑,片刻后他又说:“从我个人的角度……无论于公还是于私,我都希望你能留下来。”
“呃?”其实不是她故意捣乱,沈安若从小就有坏毛病,气氛紧张时她会神游四方。
程少臣大概只当她在跟他矫情,拿起桌上那支笔,夹在手指中,然后又放下,停了足足三秒钟继续往下说,“当然,如果你真的觉得当下的处境令你为难,那么,我会尽我所能,推荐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这句话的意思她可是切切实实地听清楚了。
她低头看了几眼自己的手,又抬头,态度谦恭,语气柔和:
“容我失礼地问一下,这是您今天所会见的所有人员的共同福利,或者只是我个人独享的权利?”
程少臣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眼神令人看不透。
他在故意制造紧张空气,沈安若决定立刻撤退,不再僵持下去,免得输得很难看。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我会认真考虑。”她突然站起来,欠身行礼,“打扰您这么久,我想我该走了。”
她故意混淆是非,擅自离开,程少臣没有很顺理成章地来一句“我还没让你走”,已经够有气度了,她总不成还指望他站起来微笑着欢送她,还是快快撤离这个危险地带的好,别管什么礼貌跟涵养。
沈安若都已经撤退到门口,将手放到了门把手上,听到身后大老板不轻不重地说:“请你认真考虑,我和张总都希望你能留下来。”
“是,我会的。”沈安若没回头。
沈安若回到办公室,把一直捏在手里已经有了汗印的辞职信撕成四片,扔进废纸篓里。
他表情莫测语气莫测,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实用意。如果他有心让她走,她才不会马上递交辞职信让他趁心如意;如果他不是这个意思,那么她扔辞职信的姿态会显得太无礼了,至少也会让她准备闪亮登场的帅气动作大打折扣。总之都是这个城府极深的家伙,装出一副悲天悯怀的救世主模样,结果害她发挥失常。
她打了几个电话处理了一下公务,又觉得渴,倒了一杯热水,扔进去一片维C泡腾片,这样就不会觉得水发苦了。她就喜欢看那硬币大小的药片在热水里嗤嗤地冒着气,翻滚挣扎,越变越小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一共才持续了不到三十秒,于是她又丢进去一片,结果这次味道太浓了,呛得她直咳嗽。
沈安若端着水站到窗边打算看一眼窗外的风景,结果却看到程少臣与张总并排地走出大楼,走向停车场的位置,张总一直把他送到他的车旁边,看来他是自己开车过来的。他对张总行了个礼,张总伸手拍拍他的肩,两人比较像晚辈对长辈,完全没有上司与下属的样子,不过张总极少会将人送出那样远的距离,至少他从没那样送过施总。
沈安若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就像儿童时代,明明跟自己最要好的小伙伴,却被别人突然抢走了。这种小娃娃心态,实在是没出息透顶了。
其实张总一直很欣赏程少臣,连后来他们离婚,他都曾骂她笨,不过那时他从来都是站在她娘家人的立场说话。但是现在……沈安若觉得十分郁闷,连这个大瘟神终于暂时滚蛋了这种值得她庆祝的事情,都令她高兴不起来。
周一的下午照旧是部门例会,张总,李副总,她,几个直属部门负责人,即使是股东大换血,会议内容跟往常也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只是沈安若觉得似乎总有些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她大多数时候低头装作不知,有时会直直地回望过去,直看得人家躲闪不及,只好朝她善意微笑。
会议结束时,张总突然说:“程少臣董事长今晚请我们大家一起吃个饭,各位回去将行程安排一下,尽量不要缺席。”
“知道了。”“没问题。”竟然没有一个人说“不去”。
沈安若觉得右眼与右太阳穴都在轻轻地跳,她要立即回去吃一片头痛药。她就知道,那个阴险的人根本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程少臣很意外地将聚餐地点定在一处僻静的高级会所,而没有理所当然地选在华奥的某处餐厅。虽然意外,但是大多数人很高兴,平日里的商务宴请总在华奥,对菜谱熟到一盘海瓜子里大致有多少颗都能算出来。何况,程少臣选的那一处是会员制的私家菜馆,平日里基本没什么机会来。
当然也有人不高兴,比如沈安若。她站在车边正伺机着怎样开溜,张总在她身后喊她:“安若,跟着我的车走吧,你喝了酒又不敢开车。”张总有专用司机。这下她想溜也溜不成了。
“我可不可以不用去?”沈安若在车上作出愁眉不展状,想搏取一点同情。
“你说呢?”张总睨她。
“就说我肠胃炎突然发作好不好,领导。”
“沈安若,你不怕今晚的行程直接改在医院?”
沈安若叹口气,倚回座椅上:“我有当年第一次面试的感觉。”
“你跟混混老大称兄道妹的胆量哪儿去了?”张总对她那回傻气孤勇强出头十分不满,时不时拿出来损一损她。
“大家是不是都知道了?”
“高管群里大概差不多都知道吧,这些天都有人特地跟我求证过。又不是干情报的,怕人做什么?你们当时虽然没张扬,但也没保密嘛,知情人总是有的,以前不说是因为没有什么牵扯。”
“哎。”沈安若觉得很无语。
“其实他们知道了也好。平日里都跟你熟口熟面的,如果不知情,又闹出笑话来,那肯定是要怪罪你欺瞒同事的。董事长他们又不敢得罪。”
“好严重啊。”
“不用担心。你也知道,那堆人平日里虽然闹得疯,但行事自有分寸,这事儿到谁那都是点到为止。至于基层员工,你又不怎么需要直接接触,你管他们知不知道。”
沈安若郁闷地咬手指,她私下里在张总面前一向很像小孩子。
“你这是越大越没出息了啊。我可提醒你,私下里你想对他打啊骂啊闹啊的那都是你的事,不过今天这场合就是工作,他是上司你是下属,你无论无何都得给他面子,不许任性。”
他见沈安若偷瞪他,又笑:“当然我这纯属废话,我们家安若一向最识大体了。”
竟然把她当低龄儿童,沈安若比五分钟前更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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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餐人员并不多,都是上午程董接见过的,除了张总,李副总和她,还有华奥直属部门的几位负责人,加了程少臣一共十人而已,难得是竟然全到齐了,大满贯,以前连尾牙的时候都没这么齐过。
“按说应该在我们自己的饭店里。不过今晚我以个人名义请各位坐一坐,换个环境会更自在一些。”端坐于主位的程董事长耐心地向大家解释为何不在华奥就餐的原因,“何况大家平时总在一个地方吃饭,应该有些审美疲劳了吧,适当换换环境,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与质量。”在座的各位极其赏脸地给了他善意的笑声。
他笑容浅淡和煦,声音优雅悦耳,简直令人如沐春风,清凉又温暖,沈安若脑子里浮出在座某人曾经对他的评价,顺便又配合当下场面多加了几个肉麻的形容词。如果此地是戏剧学院的考场而她是考官,她一定给程少臣同学打满分,并且让他免复试直接拿到准入证。
表现同样优秀的是他们这堆人,平时难得没有客人在场的私下聚会里,通常都是一刻钟不到就原型毕露,男的扯了领带,女的掳了袖子,没吃相没坐相,吆吆喝喝,互损互贬,互相拆台。结果现在都过了半小时了,大家还都端坐着,举止优雅从容,言谈得体幽默,俨然一桌子绅士淑女,人人都像礼仪大使。
程少臣话虽然不多,但是非常具有控制场面的能力,他轻描淡写地发起一个话题,然后静静地当听众,适时地插几个字,但永远不会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眼见话题讨论过深或无趣了,就不动声色地转入下一个。所以虽然大家都表现得极度端庄,但并不拘谨,场面甚至很轻松,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愉悦,甚至沈安若。反正她向来不用刻意伪装,都是一副温婉无害模样。
在自己不是主角的场合,沈安若向来是那种听得多说得少的人,今天这场面更当如此,恨不得别人都把她当隐形人。
但是她选错了位置。张总今天做副陪,最年长的李副总跟崔经理被拱到了大客与二客的位子上。本着尊重女士的原则,剩下的两位女士,孙经理与她就坐在张总旁边。
男士们今天大约都打算跟她保持最安全的距离,不复平时总半真半假地声称“我要陪沈小妹坐”争着抢她身边的位置。林虎聪被公事拖着最晚到,发现只有沈安若旁边还有空位。这样的坐次,她一抬头就见得到程少臣波澜不惊的面容,以及最爱逗她的老腹黑李副总、公关部跟总经办陈姓和刘姓的大滑头那三张怎么看都诡异的表情。偏偏最厚道的人,都坐在她的视线死角。
她不主动发言,大多时候适时地微笑,被点到名就应和一下。这里的菜品口味着实不错,酒也喝得不算太多,她才不会与自己过不去。但也免不了偶尔莫名中招。比如不知怎么谈到员工活动室里墙上那些有趣的漫画,刘主任说:“那全是员工自己画的,连张总都被逼着带头画了一幅图。”
“反正你们就是想看我出丑。”张总补充。
程董讶异地称赞:“有几幅非常好,我印象很深的是那副‘距离’,那工笔画的笔法都算得上专业了。”
“程董懂绘画?我们这些人都是外行,就只知道哪一副有趣。您刚才提的那一副,是沈助理画的。”
“是吗?”程少臣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垂下眼帘,“华奥有一个非常好的企业文化氛围。”然后把话题转开。
从沈安若的位置,看得到刘主任有一点点的失望,他没看成好戏。他总不成等着程少臣说“沈助理太有才了。”或者“我都不知道她还会画画。”
后来程少臣的手机响起,说一句“抱歉”就出去接电话。十五秒钟后,大老板的声音仍然没出现,大家推测到他去了不太近的地方,于是包间里的温度“轰”一下升了至少五摄氏度。
“小沈啊,你今天吃的有点少。胃口不好?”李腹黑先发话了。
“我正减肥呢,李大叔。”
噗几声,有人笑了。
“死丫头片子,见了啥就忘了啥,前些天还叫我李帅哥,今天竟然叫大叔。”李副总无比幽怨。
“就是就是,她那是有人撑腰了。”办公室的刘主任立即附合。
“咳咳,”公关部陈经理使劲咳嗽,“程夫人,小的我数次帮您出苦力替您瞪走登徒子们色眯眯的眼神,您可千万不能忘了,小的我以后可就跟您混了。”
“陈哥哥,麻烦你加个‘前’字。”
其实平日他们私下里就是这么以互相欺负当娱乐,谁撞枪口上算谁倒霉。沈安若恼不得躲不得,只好见招拆招。
这群忍了一晚上终于原型毕露的狼,总算找到新节目了,哪肯放过她。孙爱丽看不下去了:“看看这群烂男人们,集体欺负一个小女子,也不觉得无耻。”
“爱丽姐姐,你好不容易装了半晚上淑女了,千万继续装下去,别这么快破功啊。”陈腹黑捏着嗓子说。
“一边凉快去。”孙爱丽彻底撕了淑女面具。
这两人若是干上架,那大家整晚都不得安宁了。沈安若连忙劝架:“停,我们换话题。”
“不换。安若妹妹你以前整天看我们的好戏,风水轮流转啊今儿可算轮到你了,先喝三杯酒咱们再谈其他的。”
“哎,你再这么闹下去,我可要恼了啊,我真要恼了。”沈安若威胁他们,但语气柔柔的,哪有要恼的样子。
“嘿,我就爱看安若妹子恼的样子。”
“快恼快恼。”
“这些人里我还就没见她恼过呢。”
“别怕她,她狐假虎威,色厉内荏。”
“哎,适可而止啊同志们,你们把她气哭了可就没意思了哈。”最后一句话是林虎聪说的。
“哦,到底是你领导,你心疼得紧啊,小虎子,不过你这笨孩子也不察明一下今儿的形势……”李腹黑一没有外人在场就爱借酒装疯。
“老李,你个老不尊,老带着头儿欺负下属。”崔经理说。
“老崔你栽我的赃,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
真要命,这两人也决不能干上架,上司不像上司下属不像下属,太难看了。而且崔经理正义感很强,她大概是真的想替她出头。沈安若连忙微笑着插话:“崔姐,李总就喜欢逗人玩。火星人都知道在华奥我跟李总关系最好,是吧李大哥。”
“你这丫头居心不良啊,我都有家有口的人了,你可别诱惑我。明明是小虎子跟你最好。”
“其实我一直暗恋崔姐姐,当时就是为了接近她才进华奥的。”林虎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正在崔经理要拿餐巾纸摔他,大家都笑得东倒西歪时,门被轻敲了两下,程少臣捏着手机进来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听到了多少,大家多少都有些尴尬。
程少臣朝大家歉意地笑一下,回到座位上。刚才这群人又迅速地复原成绅士淑女状,有些人的大笑还凝固在脸上,正慢慢地收敛。
“在讲笑话?”程少臣不着痕迹地问一句。
“是啊,在讲我喝醉酒后的糗事呢。”李副总接话,“笑我一喝多了回家就要被罚睡地板,这还轻的呢,有时候直接挨拳头。”
一堆人配合着笑。
刘主任说:“李总,这可都往事了。现在你只要稍喝多一点,嫂子就一直在楼下等着你回家,见了我们还直埋怨不保护你。”
“哎呀,还不是安若鬼点子多,教了我一记损招。”
“共享一下嘛,我们也学着点。”
“咳咳,那天安若让我索性装得再醉一点,等你们嫂子一来扯我,就嚷嚷‘离我远点,我是有老婆的人’。结果哈哈,结果你们也见了。”
“从网络笑话上看来的。”沈安若对着一群轰笑的人解释。
“你看吧,安若平时气你归气你,一到关键时刻可就站在你这边。”
“得,她给她嫂子支的怎么整我的招儿更多。那一回还不是因为她把我忽悠得喝多了,觉得心里有愧,不然她才不帮着我们男人对付她同胞。”
“你不是一杯就晕但千杯不醉么,能把你灌多了也够厉害的。”
“是啊,很久没喝多了。就是上次跟规划局那回,这死丫头竟帮着别人整我。”
“你这可是冤枉她了,安若那天还替你喝了几杯呢。”张总发话。
“老张你干嘛拆我台啊。”
又是始料未及的场面。规划局是江浩洋主管的部门,那次的饭局恰好有他。纵使跟程少臣没什么关系,但在这样的场面下被人提及,总是尴尬。她抬头,果然程少臣也在看她,不知看她多久了,两人的视线短暂地对接了一下,又避开。
“该谁敬酒了?继续吧。”有人提议。
正好是轮到沈安若,她端了几乎全满的红酒杯子,也没多说话,一口气灌了下去。
“你这酒敬得没头没脑,师出无名,喝了也白喝啊。”李腹黑还不打算放过她。
“喝酒首先要诚心,形式在其次。这不是您教我的吗?”沈安若回敬他,自己又添满了杯子,向程少臣举一举:“敬程总。我干了,您随意。”这是今天每个人的固定项目。
今晚没有人好意思灌程少臣酒,他喝的并不多。此刻大概大家等了一晚终于等到可以提神的戏码,都睁大了眼睛准备看戏。
“女士不要喝那么多酒,点到为止就可以了。”程少臣淡淡地说完,看了看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其实他早先就强调过,女士可以不必喝酒,不过华奥一向最主张酒桌之上男女要平等,所以他的好心没有完全得到回应,但崔经理与孙经理在他的关照下,也没有喝太多。沈安若见他先喝下,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又用余光瞥见他正在看着她,倒不知道该如何喝了,全喝了固然不给他面子,喝一点也不好看。其实大家都在看她。
“喝一半吧,意思表达到就成。”张总替她作出选择。
其他人一脸失望,这好不容易等到的伪高潮戏码就这么偃旗息鼓。
—————我是奥斯卡最佳男配角的分割线————
再磨人的宴席也有散场的时候。沈安若站在庭院里,觉得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受程少臣的拜托,饭店招了出租车将喝了酒的客人们送回家,开车过来的也坚持请代驾司机替他们将车开回家。他们把醉意朦胧的酒友们先一一送走,张总也顺路带走了两个人,程少臣作为东道主,一直礼貌地陪着,没有先离开。后来只剩了沈安若与人事部的周经理。
程少臣在自己的车子开过来时很温和地说:“我往东走,有人跟我顺路吗?”
素来沉默寡言,一整晚都没怎么说话的周经理于是说了一句与他一向沉稳谨慎风格甚是不搭的话:“我跟沈助理都顺路,谢谢您。”并且主动地开了车门,坐到副驾位上。
司机还是小陈,见了沈安若十分高兴,看见还有外人,机灵地收回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声称呼,只冲她笑笑。路程并不远,但小陈开得非常慢,没有人说话。沈安若觉得此刻比之前来的路上,还有整场的宴席都令她更加烦闷双倍不止,将车窗开到最低,把胳膊搭上去,用手支着脸。
“把手拿下来,这样危险。”程少臣说。
这种场面倒是似曾相识,什么时候的呢?沈安若觉得头又开始隐隐地痛,不过眼下她不该关注这个。十多分钟前大家互相告别时,那群平时你谦我让的家伙们,都抢着先行一步,结果把她跟向来忠厚的周经理甩在后面。而忠厚的周经理,她记起来了,他今天明明是开着车过来的。
这一幕可真出乎她的意料,本来她以为这一晚终于要结束,她也该谢幕退场了,却在即将胜利的当口被朋友们集体出卖。不到最后一刻果然不该笑得太早。
沈安若无视程少臣的警告,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于是程少臣探过身去把她的胳膊扯了下来。她本想狠狠地甩开,看了看前排座,又忍住。她瘦,穿了短袖衫,他一只手就能把她那细细的小臂圈过来,但很快地松了手。
周经理上了车报过家门就靠着椅背似乎睡着,直到下车时还一副不清醒的样子,竟还记得跟沈安若挥手。“沈助理,我先走了啊,喝多了,不送了。不好意思啊程董,不胜酒力,让您见笑了。”
“怎么会。”程少臣客气地回答。
大家演技都这样高超,沈安若只能暗自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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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问:“少臣哥,去哪里?”看了一眼沈安若的脸色,立即改口,恭恭敬敬,“安若姐,您要去哪儿?”
“我回家。”沈安若根本就笑不出来了。
小陈又看了程少臣一眼,大概得到他的默许,发动了车子。
车子进了小区,经过服务中心,沈安若立即喊停车,拿了包就下车。程少臣随后跟了上去。
“我买东西。”
“我陪你去。”
小陈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下,觉得形势似乎不对,喊了一声:“这边不让停车,我到停车场去,少臣哥你给我电话。”立即溜了。
沈安若本来走得很快,突然回身,程少臣差点撞到她。
“我买卫生棉,你跟着我干嘛?”她气势汹汹地朝他嚷。
程少臣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淡淡地说:“你生理期还不到吧?”
他分明是要气死她。沈安若扭了头就走,他从后面拉住她的手,她使劲甩也没甩开,恨恨地说:“程董事长,你也要做借职务之便骚扰女下属这种没格调的事吗?”
程少臣被她逗笑了,但手劲一点也没松:“你不是要我把我的东西都搬走吗?”
“周末白天,我留钥匙给你。其他时间概不见客,尤其是你这种又卑鄙又下流的男客。”她被气到有点口不择言。
程少臣笑不可抑,终于松开她的手,她转身就想跑掉,连路都忘了看,差点一脚踩空,被他敏捷地拉了一把,正落进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地抱住。
“放手,别碰我!”沈安若开始叫,也顾不上这里可能会有人经过,程少臣迅速把她的头按在他胸口上,让她呜呜地再喊不出声音来。
不过她刚才那一声还是引起了注意,一个很苍老的声音远远地问:“那边什么事?”又一个声音问:“姑娘,要帮忙吗?”
她听出那声音是谁了,但是宁可他们没听见。那是跟她住同一楼的一对年愈古稀的老夫妻,每天晚上一起散三四小时的步,她跟这对老人还学了一阵子太极拳。
她挣扎着转了下头,突然被一道强光刺到眼睛,又被程少臣把头按了回去。那位老大爷竟然拿聚光手电筒照向他们这个方向:“小沈,是不是你啊?”这老人真胆大,传言他早年服役于特种部队,看来是真的。
“是赵老么?您二位还是这么精神瞿铄。”程少臣和气地发话了。
“是小程呀。好久没见你了。出国了?”
“嗯,出国了。”
“这是怎么了,斗气了?”
“是啊,惹到她了,正生我气呢。”
“快走快走,那么多事,破坏人家小两口亲热。”赵老夫人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她又想挣出来,被他继续按着,听赵老爷子临走前以极小极小但还是足以她听见的声音说:“年轻人,对付女人要哄啊,认真地哄,耐心地哄。”
程少臣的身子动了一下,估计向赵老做了个手势,她都能想像出他现在正窃笑的表情……
沈安若决定鄙视程少臣一辈子。他害她被同事集体笑话又背叛不算,现在还让她在邻居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赵老他们的脚步声渐远,而程少臣还是没有放手的打算,她一挣他就搂得更紧,于是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他。程少臣把西装外套留在车上,他的衬衣非常薄,她咬在他的肩膀上,一大口,越来越用力,不肯松口。他闷哼了一声,竟然不挣扎,只是把她死死地搂着。
沈安若有一颗小虎牙,她把力气都集中到那一颗尖尖的牙齿上,结果连她的牙都开始痛,他也不出声,沈安若觉得累,终于松开牙齿,感到他的肩膀湿了一大片,心里惊一下,以为自己真的咬伤了他,后来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那样多。
这个发现令她更加气恼,自己的面子跟里子都彻底地在他面前丢尽了。她还是被他抱得死紧,快要喘不过气来。她不再试着挣脱,就那样伏在他肩上呜呜咽咽地哭出声,边哭边趁机用指甲掐他的胳膊跟后背,使劲地掐,他一下都没躲。
沈安若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后来程少臣低了头去吻她的鬓角和脸颊,后来他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将唇凑在她耳边轻轻地喊:“安若,安若。”
他是第一次这样喊她的名字。于是沈安若在他怀里突然软软地失了力气。
31. 回头寻岸
FROM:沈安若的BLOG
“三草”定律:
兔子不吃窝边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些连好兔子跟好马都不如的人,当然也不可能是好人。
沈安若趴在床上,抱着枕头,把脸埋进去,第一百零一次地在心里默念“我是猪”。
这个姿势令她有点窒息,但她大概已经把脸哭肿了,而且再淡的妆被她那样闹,也一定会花得不能见人了,所以她死也不肯转身。她刚才哭得太起劲了,现在头痛得厉害,因为这个原因她平时哭得非常少,长这么大也没哭过几回,竟然差不多有一半的时候都被他看见了,这令沈安若头痛得更加厉害。
怎么会是这种结果呢?明明是她占了上风,又哭又闹又踢又咬,程少臣似乎没还手也没用强,最后竟然还是得逞了。总之就是她无智无勇无气节。
屋里很安静,只有极浅的呼吸与心跳声。程少臣用手指拢着她的头发,细细地梳理,替她全拨到耳后,然后顺着她的脖颈依次滑过她光裸的肩膀、脊背、腰肢……遇到肉多一点的地方还轻轻地捏几下。他把她从头摸到脚,又顺着路返回,她觉得他就像打猎归来的猎人正在验货。
此时他的手感一定不好,因为她满身是汗,哭闹已经把她的力气耗得差不多,刚才又那样折腾了一场,现在全身都湿漉漉,像刚被打捞出来的溺水者一样。而且她身上可供他蹂躏的有肉的地方实在不多,大多时候他都只能检查一下她的身体某处有没有少一根骨头而已。
但是她也不舒服,天气好像变热了,而他的手掌更烫,热乎乎地贴在她的身上。可偶尔有风吹进来时,她又觉得冷。
沈安若执意地趴在那里装死,程少臣却突然挠她的脚心,她痒得全身瑟缩了一下,几乎从床上弹起来。于是他将两只手都托到她的腋下,想将她翻过身来,沈安若死死地抱住枕头,抵死不从。他试了半天也没如愿,终于放弃,俯在她耳边轻轻说:“你要把鼻子挤歪了。”
“滚开。”沈安若在枕头里瓮声瓮气。
他松开手,紧挨着她躺下来,沈安若维持原来的姿势向外蠕动了几下,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她真的快要窒息了,而且这种姿势令她的胸和腰都疼得很,她侧过身,背对着程少臣,挪开枕头大口地吸气。
他的手又凑上来,一只从她腰下滑进去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去拭她的眼角,那里还留着最后几滴眼泪,然后他去捏她柔软的胸。沈安若将胳膊肘使劲撞向后面,心里想最好能把他撞出内伤来,但被他轻轻巧巧就托住了胳膊,她又朝后使劲地踢了一脚,这次他没躲,生生地挨了她一下,但沈安若踢得太用力,反而扭到自己的脚趾,痛到叫出声来,于是她的脚也落入了他的钳制。
“你要不要喝水?去洗个澡吧。”他一边替她捏被扭到的脚趾一边柔声地问。
沈安若的回答是用枕头蒙住头。
他拿她完全没办法,终于叹口气,放开了她。她能感觉到他下了床,有悉悉簌簌的穿衣声。然后他又一次试着抽走她的枕头,又遭到反抗,最后只能无奈地替她盖上薄被,隔着枕头拍了拍她的脑袋。
沈安若凝神细听开关门的声音与渐远的脚步声,终于扔开枕头自由地呼吸,然后下床去洗澡。屋里没开灯,月光透过纱帘泻进来。浴室就在主卧里,她多此一举地扯了床单包住自己,走路时脚步有点踉跄,险些被拖到地上的床单绊到。
镜子里的人果然苍白凌乱得比鬼更像鬼,连头发都揉成鸟窝状。怪不得程少臣一路抱她回来直到连哄带骗地跟她厮磨纠缠时都没敢开灯。
她在花洒下淋水时想程少臣被她气到哪儿去了呢?但是应该还没走,因为自己刚才完全不顾形象地哭闹时,趁机把鼻涕眼泪全都抹到了他的身上,他那么洁癖的人,总会洗过澡才离开。想了想他被她弄得满身很脏也没法发作的样子,沈安若就觉得得意,连头痛与头晕的症状都似乎减轻了。
正胡思乱想着,浴室门却被一下子拉开,程少臣就那样裸着上身光着脚走进来。她很没出息地惊叫了一声,其实门没开时就知道是他,但是无奈行动跟思维不同步。正想开口请他滚,却一眼看见他肩上被她弄出来一圈青紫的痕迹,看起来十分严重,于是有点心虚,没再作声,只是把身体转向墙面,不理他,自顾自地洗头发。
她弄了满头满脸的泡沫,不敢睁眼睛,转身去摸水流所在的位置,却碰到他的身体,她正要迅速把手收回来时,被他拖了过去,替她仔细地冲洗头发上的泡沫。她睁不开眼睛,只好任他摆布。气氛太诡异,空气又不流通,而他的手又开始不老实,沈安若推了他一把,被他反手压到了墙上。室内水气蒸腾,四目相望时,他的头发和脸上滴着水,眼睛里也似乎氤氲着水气,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沈安若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进入警戒状态,恨恨地瞪着他,小心防备着他的下一步行动。倘若他想在这里逼她就范,她一定要反抗到底,并且准备真的讨厌他一辈子。结果他并没有再碰她,只是双臂支住墙将她圈在里面,低声说:“我们……”
“闭嘴,我讨厌听到你的声音。”她踢他一脚,没用什么力气,但是趁机猫下腰,从他胳膊下面钻了出去。
浴室外面的空气好多了,她的呼吸终于顺畅,湿淋淋地到更衣室去翻出他以前的睡衣和内衣,一股脑地塞进衣物消毒柜里,又去找了新的牙刷。她正打算悄悄地把东西都放到浴室外面的隔间里,程少臣恰好擦着头发出来,于是她把还很热的睡衣朝他头上使劲扔过去,被他用很潇洒的动作接住了。
后来她到冰箱里去找冰袋敷了一会儿眼睛,免得明天肿到没法见人,回来时见程少臣已经躺在床上,似乎睡着的样子。沈安若爬到床上用脚掀他:“这是我的床,你到别的房间去睡。”
“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怎么还不解气啊。”程少臣含含糊糊地说,“精力真是好,闹这么久了也不累。早点休息吧,明天你还要上班。”
本来她真的快消气了,但“上班”这个字眼令她的火气腾地又冒了出来。“谁要去你的公司上班?我明天就辞职!”
“嗯,你辞职吧,我养你。”程少臣的声音还是有点迷糊。
“见你的鬼去。我宁可去做酒家女也不用你养。”
“好吧,我天天去捧你的场。”
她快被他气死了,使劲地推他:“讨厌,走开,你睡书房去。”
“我建议你别闹了啊。你再推我,后果自负。”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虽然闷了一肚子火,但好女不能吃眼前亏,沈安若立即乖乖地躺下,隔着他足足有半米的距离,还拿了个枕头扔在两个人中间:“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告你……私闯民宅。”她生生地把某个将要脱口而出的词吞了下去。
程少臣躺在那儿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表情很慵懒,但眼睛里又透出那种算计人的神情。后来他笑了笑,又重新闭上眼睛,真的没再去骚扰她,大概他累了,没多久就听到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声。
但是沈安若却睡不着,始终陷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哭过与喝过酒都会失眠,何况今天两种情况搅和在一起,头又开始痛,只好起身开了灯去找药吃。
灯光很柔和,她侧头看了一下,程少臣枕着一只胳膊半趴着俯在枕头上,睡得很好。他睡着的样子总是很乖巧,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嘴角也微微翘着,而且他睡觉非常安静,从来没有各种奇怪的声音,只是今天他不同寻常地俯睡,把脸挤成很可爱的形状。
她下床时替他将已经滑到腰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他睡觉总不穿上衣,又爱踢被子,然后就看清了他背上有好几处触目的伤痕,有被她哭闹时掐出来的,还有后来两人厮缠时她用指甲抓的。她可真是没手软,难为他竟然一声也没吭。沈安若突然疑心他趴着睡就是因为这些伤口在疼,所以后来她找头痛药吃时,莫名其妙地连治瘀伤的药膏都翻出来了。
她观察了一阵子,确定他睡得很沉,于是半跪在床上,小心地将透明又清凉的药膏一一地抹到那些伤痕上,边抹边在心里骂自己,还有他。“我怕他明天告我故意伤害,所以要消灭证据。”沈安若自欺欺人地想。
程少臣突然动了一下,她惊得背后发凉,结果他只是翻身换了个睡姿,舔了舔唇,似乎正在好梦中,根本没有醒。
沈安若摒气看了他很久,意识到自己竟吓到忘了喘气。她深呼吸了几下,把那盒药膏扔到床下的软垫上,重新躺下,过了很久仍然没睡意,脑子里还是乱哄哄。她想或许该再去吃两粒安眠药,然后发现原来床头灯也忘了关,都是因为他刚才吓唬她,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搭到她的身上,接着程少臣把脑袋也凑过来。他的样子有点迷迷糊糊,应该是被她吵醒了,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沈安若抓起他放到她肚子上的手,扔到一边去,把他的脑袋也从她腿上挪开,啪地关掉床头灯:“别说梦话,快睡觉。”
日子总要继续。第二天,沈安若助理如平时一样提前一刻钟就出现在办公大楼,妆容精致,衣着熨帖,与正在清扫的保洁人员和气地打招呼,微笑,她们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友好。
周经理他们给她打电话汇报或讨论工作,或者中午吃饭时遇见时,也谈笑如常。
昨夜仿佛就是大家集体参演了一出话剧,戏落幕了,演员们就迅速脱身,各自回归正常生活。
只有孙爱丽,沈安若对她有一点点的歉意,毕竟她与自己最熟,与程少臣之前算有交集,也曾一度谈到他的话题,虽然她无意欺骗戏耍,但到底瞒了事实,如果孙经理怪她,其实她也难辞其咎。但吃完饭时在楼梯上遇见时,孙爱丽不等她开口,就先搂了她的肩轻捏:“大家没恶意,只是喜欢你,所以逗你玩。别生气。”反倒令她不能成言。
下午办公室送来新的会议调整表与领导行程表,研究了一下,新任董事长每个月固定需要出现的华奥的时间,果然只有两个半天,而且其中只有一个半天是她躲不掉的。
事实上后来程少臣如果临时要到华奥有公事,都会先拨了电话给她:“今天我有事到那边去一下。”然后告诉她到达及可能停留的大概时间,令她不禁要无聊地猜,董事长大人究竟想让她速速回避,还是要她盛装到门口接驾。
但是工作之外的时间他就没这么有绅士风度,总是不请自来,自由自在地登堂入室宛如进出自己家门,虽然这里的确曾经是他的家。沈安若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明明没有答应过他任何条件,但他偏偏自动自发地把她的沉默视作默许。
都怪她多事。那天早晨沈安若起床时他睡得正熟,她存了心让他迟到,也不喊他,但她偏偏一时脑抽地替他找了出门要穿的西装与衬衣,还多此一举地替他都重新熨过,因为总不成要让他衣冠不整地从她的家门出去,那样没面子的人只会是她。
后来几天他就总有种种的借口在晚上出现在她面前,第一天是送钥匙给她,因为他出门时为了锁门顺手拿了备用钥匙,再后来有时为了取东西,有时是其他奇怪又不好拒绝的理由。沈安若对他通常爱理不理,或者存心找碴,搅尽脑汁想弄走他,但成功的时候不太多,反而常常被他拐到床上去。
他们刚刚结束一场耗神耗力的纠缠,程少臣的大半身子还俯在她的身上,将脸埋入她的胸口,很久都没动。
他弄得她呼吸困难。沈安若没把他推开,于是扯扯他的头发:“程少臣,你费尽了心思,柔软着身段,就为了把我这种没姿又没肉的女人骗到床上,你不觉得掉份儿吗?”
程少臣依然保持着那姿势。她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试着从他身下钻出来,结果他却突然抬起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他眼里有小小的火苗一闪而过,额角的头发还微湿。沈安若以为他要发作了,然后像小说里的男主角们那样愤怒起身,扬长而去,结果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沈安若,我教你一课,平时你怎么找碴挑衅都成,但千万不要在这种场合。”
他的声音足够冷静,但接下来的行动却十分的不冷静,结果吃大亏的还是她自己,以至于隔日一直睡到中午才爬起来,幸好第二天是周末。
果真是很难忘的教训。
很巧的那个周末的晚上她的例假比平时提前了几天到达,肯定是拜他近来对她身心俱虐所赐。
这一回她肚子痛得格外严重,整晚上躺在床上冒冷汗,吃药,抱着热水袋都不管用。最厉害的时候,她就用枕头捂着头呜呜地出声,其实没有泪,只是发泄一下。程少臣一靠近到她半米之内,她就叫他滚开。
程少臣有些无可奈何,搬了笔记本电脑坐在她半米外的地方,每过一会儿就起身看看她。
“我送你去医院吧?”他抹了一下她额头上的汗,面带忧色。
“神经病,走开,谁会为这种事情去医院?”
“你每次都会这样吗?以前我从来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结婚前,她每到这时候就拒绝与他见面。结婚后他们相处的时间反而不多,她不舒服的时候就会自己一个人睡,早早地躺下,他从不打扰。
后来她的痛减轻一些,于是又有了心情去找他的麻烦。瞥一眼他的电脑,原来以为他在上网,没想到竟然在玩游戏,而且是十分小儿科的系统自带游戏。
“程少臣,你快被安凯的董事局踢下台了吗?怎么会这么闲?”
“你也是做管理的,怎么会不知道,最优秀的老板总是很闲的。”程少臣连头都不抬。
“我这几天不方便,你不要过来了。”
这回他抬头了:“沈安若你没记性吗?你再多说一遍我可真翻脸了。”
“你尽管翻脸好了,正好还我清净。”
他合了电脑站起朝她走来,沈安若立即拉起被子蒙住了头。他不会要在这时候对她施暴吧,那也太没人性了。这人的反应怎么就跟正常人不一样,他应该摔门就走才对。
程少臣扯开她的被子,把手滑进她的衣服,坐在床沿替她轻轻地揉着小腹。他的手很热,手劲又恰到好处,其实比热水袋管用许多。
这样的气氛她倒不好意思再破坏,沈安若闭了眼睛,轻轻抓住他手,阻止他去碰不该碰的地方,听到程少臣说:“我就不翻脸,就不上你的当,气死你。”
第二个周末程少臣带了她出来,将车一直开到一处别墅前停下。
很复古的别墅,石砌的围墙上爬满黄色的蔷薇,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候他们。走进去,花园里各种植物错落有致,鸢尾花开得正盛。屋里明亮洁净,家具不太多,但似乎有人居住的痕迹。
“干嘛?你又要买房子?”沈安若问。
“你喜欢这里吗?”
“我鄙视这小区里的所有业主。”这里是全市最贵的地段,占据市中心,依山傍海,这样的嚣张,还要装作低调质朴。
“我已经买了,而且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切,竟然又用钱收买她,还变本加厉。沈安若白他一眼:“你征得我同意了吗?你从哪儿弄到的我的证件?你侵犯我人权。”
程少臣笑:“以前你总说住别墅不安全,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喜欢。”
“我本来就不喜欢。”
“你小时候写作文,不是说希望将来要有这样一座有围墙有花园石头砌成的房子么?”
大概又是她亲爱的老爸或者老妈出卖了她,她知道他们留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东西,作业本,试卷,奖状,她自己都极少去看,倒是不知道程少臣什么时候看到的。
“小时候的愿望难道作得了准啊?我那是在应付老师,凑字数。”沈安若坐在二楼的阳台栏杆上,程少臣一直抓住她的胳膊,怕她掉下去,“我小时候还希望自己将来能当奥斯卡影后,然后到阿拉伯某小国去当王妃呢。你觉得可能吗?”她漫不经心地说。
“去年最佳女主不是都六十多岁了,你若真想,还有大把的岁月为了小金人去奋斗。至于那第二个,那边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你受得了?”程少臣不紧不慢地说,他终于把她从栏杆上扯了下来。
“是我要嫁,又不是要你嫁,你瞎操心什么啊。”
原来程少臣已经在这边住了一段时间,又一直诱哄她也住过来,沈安若当然不顺从。其实他对她的耐性从来也不会太持久,除了最初几天缠她,后来他约她两回,她总会习惯性地拒一回,他也由着她去使性子,不过到了周末一般就会很努力地把她骗过来。
那位老管家总是站得笔直,表情庄严,不苟言笑,但是程少臣对他非常客气。沈安若拒绝与他一起出去吃,也拒绝做饭,所以总是请了厨师回来做。
“你若存心要摆谱,不如请英国管家,法国大厨。”沈安若讥笑他。
“任叔以前是特种兵,小时候教我很多东西。他没有其他家人,所以我请他来帮忙照看房子。”
后来沈安若再看见那位神似高仓健的老人,就油然而生一股敬意以及怯意,但是他朝她笑得很慈爱,虽然表情看起几乎没怎么变。
“陈姨也没有家人吧,你怎么不把她接过来,顺便照顾你?”
“陈姨不愿意离开家乡,宁可自己守着那大房子。”他们说话时已是深更半夜,正守着一盆已经长满花苞的昙花,任大管家说这花今晚一定会开。沈安若精神好得很,但程少臣已经哈欠连连了,“其实陈姨就是愿意过来,我都不敢让她来。”
那些花苞都开到一半了,沈安若目不转睛地看着,不再理程少臣,因为知道他后面不会有好话。
“陈姨一直把你当作温柔贤惠女子的标本,若是见到你现在这副恶形恶状,老人家要被刺激到崩溃了。”
“这就算恶形恶状了?我最厉害的你还没见识过呢。”沈安若抓起一个靠垫就朝他砸过去,“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崩溃啊?”
“我干嘛要崩溃?你现在这副耍泼撒野的样子真是令我感到无比的惊艳。”程少臣笑得酒窝都在跟他的肩膀一起发抖,气得沈安若又砸过去第二个靠垫。
32. 沟通不良
沈安若结结实实地闹腾了一阵子,除了破坏性地深入挖掘了一下自己的泼妇潜质,倒也没有更多的收获。而且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无论动口还是动手,就算程少臣有心要让着她,她也很难赢得过,而且到了后来,她越闹腾,他就越乐在其中。
擅于自我总结与自我批评是沈安若很大的一个优点。一旦发现她把自己累得够呛,却只娱乐了程少臣一个人,于是很快地收敛了虚张声势的爪子,基本上算是恢复了她往日的优雅娴静,他不惹她,她也不主动找碴,只是别扭依旧。
那幢别墅除了周末其他时候她根本就不去,也不愿意跟他出去吃饭,他的邀约基本上她会拒掉到50%以上,所以程少臣就常常回来住,大概因为有应酬,一般是吃过饭后再来,来之前会先打电话,也有时候他早早地过来,待了不足一小时,接到电话又走了。这样的相处有点偷偷摸摸的意味,令沈安若觉得十分的有意思,于是有一回笑着说,这算不算所谓的职场里龌龊的“潜规则”,程少臣竟然反问什么是“潜规则”。
真是太没有与时俱进的娱乐精神了,沈安若只好耐心地解释:比如说女部下如我,因为那种种可说不可说的原因,为董事长您提供工作之外的特别服务。
程少臣闷在枕头里窃窃地笑:“按这个定义,被潜规则的应该是我吧?提供服务的人难道不是我?”
沈安若又被他气到,把他蒙进被子里整整憋了两分钟,后来看他一动不动完全不挣扎,怕真把他闷坏了,才放他出来,结果程少臣边大口喘气边继续笑:“其实我还可以再憋一分钟。”
这样他们每周仍有大半的晚上是在一起的。自从沈安若不再努力找碴,他们也就没多少话可说,还是在一个屋檐下各做各的事情而已,相处得安静又默契,倒很像回到了结婚之前的那段日子。
晚上沈安若又缩在沙发里看半世纪前的老电影,程少臣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里,专心致志地在看一本厚厚的外文说明书,每翻几页就展开一大页图纸。他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因为她看清了书目,只看他的表情会以为他在看漫画书。
真是无聊。沈安若忆起他以前也会抱着外文大词典看得入神,却从来没见他读过什么小说。结果程少臣却在此时抬头看了一会儿她正在看的碟片,也撇了撇嘴:“真是无聊,这么大了还看这个。”
她正在看《茜茜公主》的第一部,年轻的公主邂逅了英俊的皇帝,心已经沦陷了才知道那本是她姐姐的未婚夫。那时的罗密.施耐德,只有十七岁,跟片中角色差不多的年纪,青春逼人,人生的上升期,灿烂的前景,未知的命运。
她斜他一眼:“你要工作就到楼上去。”
“我没碍着你吧?”
“你影响我看片的情绪。以前是谁说过,把工作带回家是多么蠢的行为。”
“我才没工作,我只是觉得看图纸非常有意思,像小时候看小人书一样。”果然如此,这人的娱乐方式可真是不一般的恶趣味。
程少臣又看了一会儿:“我记得我们有一年小学暑假夏令营,静雅就是为了看电视上播的这个片子,假装脚扭了,害得我因为送她回家错过了跟另一个班打群架的好戏。”
“我也为看这个片子逃课,不过那时候我故意吃了三支雪糕,最后肚子痛,就没办法去上暑期班的美术课了,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看电视。”他们许久没有正经聊天过,听到静雅的名字,沈安若觉得亲切。
“原来你从小就自作聪明。”程少臣越想越觉得好笑,“这么幼稚的剧情,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搞不懂你们。”
“这片子成就了每个女孩子心中的梦想,你们男人当然不懂。”
“梦想?历史上的这两个人其实根本……”他说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声音渐渐低下去,又低头看他的比漫画书更好看的图纸。
“梦想归梦想,现实是现实,谁会傻到要混作一谈呢。”沈安若无视他打住话题的意愿,又存心地补充了一句。
传说历史上这一对真的不是模范情侣,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另有所爱,最后那高贵的女子意外地早逝,连共白头都没等到。而电影却拍得这么美好,看起来这样的相爱,令年幼时的她们以为,这两个必定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沈安若觉得有点恍惚,连一直在闹洋相的波克上校又出场都觉得没那么好笑了。
片子的结尾是婚礼,富丽又典雅,隆重而盛大,女主角那长长的头纱需要一群孩子才托得住。仪式很机械,很制式,她并不喜欢这一段,低了头去挑下一张碟,耳边传来程少臣的声音:“我们再结一次婚吧?”
沈安若的手顿在原处停留了一秒钟,然后她慢慢地抬起头,看向程少臣。他的表情本来很闲适从容,虽然没笑,但脸上仍现出很深的酒窝,但是看到她的脸色,却渐渐地敛了笑涡,表情渐渐凝重。想来自己的脸色不太好看。
都怪她反应迟顿,她本可以马上说“你做梦!”或者“你说什么?”把场面搪塞过去,但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沈安若觉得自己必须说句话,不然场面似乎很冷。她想来想去,总算又想出一句话,于是勉强地笑一笑:“你为什么要想不开?我们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
程少臣盯着屏幕看得出神,电影其实已经演完了,只有一排排的字幕在滚动。
“既然我们仍然相处得很默契,为什么不试着继续我们的婚姻呢?”
沈安若垂下眼睛,她没有太多的勇气与他直视,“我记得结婚之前我们也处得不错,甚至比现在更友善。你难道不怕我们再重复当初的戏码?你有勇气再去彩排一遍,可我怀疑自己还有力气去参与。最近大概真的老了,没有力气再去折腾,不如就这么着吧。”
“你不觉得我们当初分得莫名其妙吗?我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们有什么必要走到这一步,当时明明我就没打算……”程少臣说到一半,似乎也被她疲累的状态感染,渐渐地停下来。
“我们当年从相识到结婚都是莫名其妙的,后来的那种结果,倒也可以算负负得正。”
程少臣被她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眼瞳深不见底。沈安若突然就生出怯意,几乎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我要去弄宵夜,你想吃什么?”她都忘记了她为了跟程少臣赌气,只要他来她就根本不下厨房,如果在家里吃一律叫外卖。
“什么都可以。”过了好几秒钟,她身后才传来程少臣闷闷的声音。
冰箱里东西不多,沈安若只简单地煮了西红柿鸡蛋面,其实也麻烦,热锅爆炒最后加水下挂面,煮得非常烂,快做好的时候意识到,这是他最爱吃的口味。如果换作她自己吃,只用速食泡面就可以应付。泡面是程少臣最讨厌的垃圾食品之一,以前她都没法当着他的面吃。莫非她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很过分所以想补偿?她努力排斥这个念头。
将面端出来时,程少臣已经坐在餐桌边。他小口小口地吃,一惯地斯文,但也吃出一头的汗,沈安若隔着餐桌沉默地给他递纸巾。这场景有些久违,连她自己都恍惚。
后来她去洗碗,擦干手出来时,见程少臣还坐在餐桌前,看向她的方向,不知坐在那里看了多久。沈安若立在厨房门口,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有些像在对峙,但表情淡然,气氛很微妙。
时间一秒秒地流过,程少臣终于打破沉默,静静地说:“一个人的时候才发觉,原来根本记不清分手的原因,却只记得你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所有的饭菜都没有你做的那种味道,还有……”他似乎在思索,很显然他非常不擅长这样讲话,停了很久又开口,“有些东西一旦形成习惯,想要改掉就非常的难。有时从很熟悉的场景中醒来,竟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没有什么习惯是改不掉的,如果你想改。”沈安若淡淡地说,“我也常常记得这小区里那位保洁工王大妈清扫楼梯的样子,去年年底她得病过世了,我难过了好几天。”
程少臣盯着餐桌上的一只铜烛台看得出神,那是一群小天使的造型。“你说的对,没有习惯改不掉,可能只是不想改,怕等习惯了改变,就真的什么都忘记了。”他叹气。
沈安若知道这样的对话让他累。很奇怪,她就是知道。
“也许是不甘心吧,不甘心你完美的人生出现瑕疵。你一向比我清醒又聪明,所以我们究竟怎样分开的,你当然比我更清楚。你这人大概一生中都没遭遇过什么挫败,而这一桩你觉得顺理成章不需要耗费什么心力的婚姻,却恰恰失败得很有损你的格调,令你希望能够修补,以免再过很多年后回头看时会觉得遗憾。”
程少臣注视着她的眼睛,眼神幽深:“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解读我的动机吗?”
沈安若张了张嘴想说话,又闭上,室内又是一片沉默。她知道既然他的话她没答,那么他就决不会主动再说下一句,所以即使艰难,沈安若还是再度开口:
“程少臣,你对我一向都很好,从过去到现在,或许还包括将来,我一直都知道。就像我从不排斥与你在一起,这你也知道。但是你难道不觉得,相处与婚姻,其实根本就是两回事?男人与女人只有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候,才会选择分手或者结婚。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有什么必要改变呢?”
程少臣的话很慢,似乎每个字都在嘴里咀嚼一番:“我记得有人说,婚姻是男人对女人最大的诚意与承诺。”
“关于这两样东西,你很久以前就给过我了。”
程少臣这次真的无言以对了。
过了半晌,沈安若又开口。她一直站在离程少臣一米之外的距离,那样的距离他伸手够不到,又站得比他高,令她觉得安全。
“程少臣,我从小就喜欢收集彩绘的木头玩偶,那时候我收集了很多,可以摆满一面墙的格子架,应有尽有。后来我弄丢了一组木头小猫其中的一只。其实那不是最贵最漂亮的,也不是我最喜欢的,可我就是念念不忘,即使我还有其他的那多么,甚至后来我又收集了更多的木头小猫,但我就是放不下,总觉得缺少了那一只,我的收藏再也不完整,我的快乐也打折扣。我牵挂了很久,后来我们家重新装修,收拾房子时,我终于找到它了。”
程少臣看着她,对于她突然开始讲故事,眼睛里困惑又了然。
“你不想问问我,现在它们哪儿去了吗?”
他不说话,于是沈安若自己说下去:“后来我对收藏木头玩偶不再感兴趣了,就把它们全都送给了我的邻居小姑娘,包括那一只我找了很多年的小木猫。你看,一旦我找回了我曾经怎么也放不下的东西,它就跟其它的东西再也没什么两样了。”
深夜万籁俱寂,空气一时都有些凝固。沈安若也觉得累,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在一起说过这样多的话,现在彼此应该都后悔得想快快退场了。与其把一切纠结摊到表面来,倒不如吵吵闹闹地粉饰太平,混一天算一天。
沈安若看着他的眼睛,不再说话。程少臣也看她,然后出乎意料地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沈安若,你还是继续别扭跟地找碴吧。你突然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讲故事,我都没法适应。”他的声音恢复成平时的冷冷清清。
“我也不适应你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因为这场毫无建树的失败的交流,后来他们好几天都不讲话,因为没有人愿意开头。他俩一直有语言交流障碍,从来就不能够讨论正经事。所幸除了语言,还有别的交流方式,比如身体。四肢纠缠,汗水淋漓,喘息平复后,一小时前还在僵持的关系总会缓解许多。
以前程少臣就在私下里逗她,说床是她别扭程度最轻的场所。沈安若也很不情愿地承认,这真是他们交流障碍最少的方式。因为此时此刻他通常专注而积极,不再隐藏情绪,而她也变得简单又直接。如果程少臣令她难堪又不舒服,她就抓他咬他让他也疼,但是如果他温存体贴,那么她也乐得柔软顺从如小白兔。
其实因为那一晚的对话沈安若自己心虚,毕竟程少臣真心实意地求婚,而她存心把局面给搅黄了,所以她连续几天都姿态柔顺,但程少臣并不领情,倒常常给她脸色瞧。
男人们果然宠不得让不得,给一点阳光他们就灿烂。沈安若越发觉得自己的抗拒虽然很不识好歹,但是完全是正确选择。她连那一点心虚的感觉都索性弃了。
比如这一晚,程少臣又在全神贯注地看他的图纸,大幅图纸摊满了沙发前的矮几。沈安若在厨房里将西瓜瓤一勺勺挖出来榨成汁,探出头来问:“西瓜汁你要冰的还是不冰的?”
半晌也没有动静。她再问一句还是无应答,于是只好又问,“那你要葡萄汁吗?”虽然葡萄汁比较难榨,如果他真要她会很费劲。结果仍是没有声响。
沈安若终于一肚子火气地走到他身边,推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喂!”
这次程少臣有回应了:“别碰我的头。”他很讨厌别人动他的头以及头发。
“耍什么大牌啊,心胸狭窄的小气鬼。”
“被拒绝的又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装大度。”程少臣头都不抬,继续研究图纸。
沈安若切一声:“你可真委屈啊,好像你这辈子从来没有遭过拒绝似的。”
“被拒当然是有的。但被一个人接二连三的拒这么多次,你还想让我兴奋地笑啊?”
“你若不平衡,也拒绝我好了。”
“做你自己的事去,别捣乱我,怎么这么无聊。”
“你到底喝西瓜汁还是葡萄汁?”
“都不喝。”
“你看,你也拒了我好几回了,我都不跟你计较。如何?心情舒畅多了吧。”
程少臣终于抬起头,斜了她一眼:“一点也没觉得。我现在被你闹得更郁闷了。”
沈安若的妈妈打来电话问她小长假是否回家,闲聊一番后突然问:“少臣回国也有不少日子了,你应该能常跟他见面吧?”
沈安若心虚了半秒钟:“妈,您提他作什么?”
“他们安凯最近收购的那家饭店,是不是你工作的那家啊。”林战云说完又很八卦地加了一句,“怎么就会那么巧呢?这孩子可真有心。”
“您什么时候改看财经新闻啦?您以为他为了我去收购我们公司呢。您又不是金母鸡,怎么可能生出那么值钱的女儿。”
安若妈呸了她一句:“阴阳怪气的臭孩子,你跟人家没关系了,就不许我关心一下他的消息?好歹也做过我的孩子。”又补充,“少臣可比你懂事多了,在国外的时候都会偶尔打电话问候一下我们,前阵子还问你爸等再过几个月退了休,愿不愿意到你们那儿去帮他朋友的忙。他朋友开船厂,想找造船监理。工作压力比你爸现在的工作小多了,出价非常高。”
“不累又高薪的工作,哪来这样的好事?爸好不容易退休了,就让他在家清闲嘛,你们又不缺钱。再说还有我呢。”这家伙,安的什么心。
“你爸那种人哪里闲得住,让他在家里没事做,会闷死他。再说,离你也近啊。多细心的孩子啊,就你不识好歹。”
沈安若从落地窗向外看,程少臣正在别墅的花园里与任叔说话,见她在看他,朝她招招手:“你下来看,这株花开得奇怪。”
真要命,尽管她迅速捂住手机,但耳聪目明的沈妈妈还是问:“刚才谁啊?那声音好像……”
“同事。今天我在公司值班。”沈安若迅速回答,又把话题小心地转移了。还好今天有风,那声音从风中传来,又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总是不真切。
过了几天沈妈妈又打电话告诉女儿不用回家了,因为她要跟安若爸一起出去旅游。这老两口什么时候这么浪漫有情调了?沈安若满腹疑惑,总觉得是程少臣在搞鬼,但又没找出什么破绽。
三天的假期,沈安若只好跟程少臣呆在一起。他们去了乡下,大片的金色麦田,一畦畦绿色玉米地,沿路有哨兵一般笔挺的白杨林与无数的梧桐树,开了满树浅紫色的花。他们白天出来玩,晚上住在村子里。非常幽静的小院落,两层楼,小巧精致,石砌的墙,有长长的回廊与落地窗,木地板,家具家电一应俱全,与她想像中的村子甚为不同。屋主是一对白发夫妻,慈祥又热情,对程少臣甚为谦恭。他们住的房间所有用具都像是崭新的,连窗帘都过于鲜艳像新装上的,弄得跟新房一样。
坐井观天的沈安若对所有东西都觉得稀奇,白天戴了宽宽的太阳帽在田边看收割机割麦子,一看就是半天。后来她看到麦田边斜长的麦子没有被割走,心疼得很,一直念,程少臣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镰刀给她,看着她笨手笨脚地费了半天劲只割好一小捧,只是笑,也不帮忙。那些麦子后来被她抱回去当瓶插,因为穿的短衣短裙,胳膊和腿上被庄稼划出一道道浅浅的白痕,人也有点中暑,睡了一下午。
所以第二天他们不再去晒太阳,而是开车去了山上的果园,这边荫凉多了。
红樱桃已经下季,黄色的水晶樱桃一串串晶莹欲滴地挂满枝头。偌大的樱桃园里,没有几个人,沈安若边摘边往嘴里塞,因为别人也是这样。程少臣看得直皱眉,捏着一瓶矿泉水,坚持要洗过才让她吃,龟毛得要命。她也往他嘴里塞,但他紧闭了唇抵死不从。这人既不摘也不吃,溜溜达达像在视察果树生长情况,就是来扫兴的,令别人的乐趣也打折。
他们又去苹果园,大多数水果已经套上袋子,不好看。还没套袋的几棵树,果子也小小的,青绿色。沈安若仰着头睁大眼睛想找摘几个漂亮的回去做纪念,突然听程少臣在她背后几米的距离细声细气地说:“别动,有蛇。”
她那一瞬间觉得呼吸停止血液凝固,也不敢回头,紧紧闭了眼,颤颤地问:“在哪一边?”她要吓哭了。
沈安若能感觉到程少臣慢慢走近她,她安心了不少,突然他拍她一下肩膀,沈安若尖叫一声,跳起来,转身扑进他的怀里,死死地搂着他的脖子,简直要勒死他。
程少臣乐得不行,一边轻轻拍她一边笑:“胆小鬼,逗你玩呢。”
沈安若又气又窘,并且惊魂未定,全身发软,仍死死地抱着他不松手,使劲捶了他很多下。程少臣只好打横抱起她往山下走,路上遇见果园的主人,朝他们豪爽地笑:“年轻人,真浪漫啊。这么热的天还抱那么紧,不怕中暑?”
“她脚扭了。”程少臣镇定地说。
山上有一处峭壁,有十几米高,山下有水流过。程少臣抱了她站在离边缘不足一米的地方站住,作势要扔她下去,沈安若缩了一下。
“你怕什么?你不是不恐高?”
“但是你恐高不是?稍稍头晕眼花一下,我就要遭殃了。这高度大概死不了人,只能把人摔成傻子,更可怕。”
“那给你两个选择吧。回去后跟我去登记,不然我真的把你丢下去。十秒钟,快点决定。”
沈安若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快扔快扔,看看咱们俩是不是会一起掉下去。”
程少臣退后了几米,真的松了手,险些让她摔跤。沈安若揪住他的衣领才站稳,顺便踢了他一脚。
“你还真不是正常女人。按说哭着闹着要名分这种事情,应该由女人来做比较合理吧。”
“我是谁啊,我是聪明优秀的程先生打算娶两次的女人,你怎么能把我跟那些平凡普通的女人放在一起比较。”
“你拍马屁和自我吹嘘的水准都不怎么高,我听得一点也不舒服。”
晚上沈安若照例换了床睡不好,而另一侧的程少臣睡得安静又乖巧。
气温不算太高,开着窗,但是没有风,空气很闷。
他俩一直有一些很相似的习惯,比如不喜欢空调与风扇,不到热得受不了时,能不开就不开,这也算沟通障碍之外难得的一致。
她翻个身,碰到程少臣,觉得黏黏的,摸一下,他睡出一身汗,额头脖子都是湿的。反正也睡不着,沈安若爬起来,拿了枕边的扇子,借着月光替他扇着凉风。
“有时候你真像我外婆。”程少臣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嘟囔了一句。
沈安若觉得自己龟毛被捉现行,很无趣,丢开扇子重新躺下。
他甚少提家人,但她印象里对这位不曾谋面的外婆似乎甚为熟悉。她问了一句:“老人家何时过世的?”
“很久了,初中三年级。脑溢血,很突然,我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不会受很多苦,就一下子。”
“我爷爷也是这个病过世的,也是我初三的时候。”沈安若看天花板,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她有点感慨,“最近有好几个相熟的朋友都出事了,癌症,车祸,还有遇劫的。我上两周一共去了三趟医院探病。活着可真不容易。”
她都渐渐有了睡意,又听见程少臣说:“你师兄最近也住院了。你知道么?”
“谁?”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江浩洋。”
这名字每次从他嘴里说出来,感觉都极其怪异。沈安若停了一下说:“哦”。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的?要紧么?”
“没你其他的朋友严重。”他直接忽略她第一句话。
沈安若不再作声。
“你明天要不要早点回去看他?”
“好。”
“我们上午走。”
“你明天不是在这里还有事么?你按原计划留下吧,我可以自己回去。”沈安若翻身背向他,决定睡觉。
大概过了很久,沈安若半睡半醒,有点迷迷糊糊,听到程少臣不冷不淡的声音,似乎在自言自语,但低低地传进她的耳朵:“气焰嚣张。”
她本想装没听见,但睡意已经全无,索性回身蹬了他一脚:“你找碴啊。以前你跟某位紫烟小姐花前月下时,我说过什么没?”
“你乱栽赃,谁跟谁花前月下了?”
“哼。”沈安若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
程少臣坐起来:“我跟她只是朋友而已,我跟你说过了,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他半睡半醒的时候声音总是低低的沙哑,很令人舒服的声音,但最后他偏偏要再加一句,“比你跟你学长还单纯。”
沈安若也迅速地爬起来,一肚子气想发作,张了张口,还是忍住了。室内沉默的空气压下来,最后她说:“你那女同学去哪儿了?很久没她的消息了。”
“回法国了,长期定居。”
“哦,怪不得。”沈安若低声说,重新躺下。
“沈安若,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怪不得我很久都见不到她,以前我们经常会偶遇。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我又不聋,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快睡觉,我不要跟你吵架。”
这么一折腾,完全没了睡意。空气比刚才更闷了许多。沈安若闭着眼睛数自己的心跳,程少臣也翻了身,大约也没了睡意,语气比平时柔和又模糊:“我一直在想……沈安若,你当时坚持要离开,难道真的与秦紫烟有关吗?”
她其实想装睡,权当没听见,但终于发现原来装睡比回答问题更难。
“难道你觉得我们俩最后分开,是因为别人吗?我不曾真的怀疑过你们的关系,凭我对你的了解,还不至于分辨不出这个。如果说我有介意,大概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借口。”
“你要离开我的借口?你这借口找的可真……”
“你不也一样,明明知道我跟江浩洋根本没什么,但就是喜欢拿他当借口来消遣我。因为只要刺激到我,你自己就高兴。”
屋里的空气真的很压抑。他们俩就像在下棋一样,每说一句话都思忖半天。
“为什么要离开呢?我以为你过得自得其乐,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在乎,很乖巧,偶尔闹闹小别扭。我一直觉得那就是我们最正常的状态。”
“你那样想吗?可我觉得我们的婚姻越来越无趣,每一步像踩在棉花堆里,周围全是肥皂泡,真是梦幻又虚无的状态,还要彼此羁绊。纵使我对婚姻从来没有过幻想,也觉得不该像我们那样。我一度试着改变,后来觉得越要改变反而越糟,倒不如离开,成全你,也成全我自己。”
“你想成全什么?”
“成全我重新得到自由,不被一张纸束缚住。也成全你,可以再找一个能全心全意接受你的好意,把你当作生命全部的女人。”
“你可真善解人意到了极致。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你需要一个能乖乖地在家里等你的人,不用太美,不用很聪明,不吵不闹,不要让你费心就成。其实你想要居家感觉的时候,一个月里也不过就那么一两天,但为了你这心血来潮的一两天,你也一定要把这准备工作做得万全。”
“沈安若,你把我娶你的动机解构得可真够龌龊。”
“哪里龌龊,我明明是在夸你。你这个人,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在你的掌握之中,根本不能容忍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
“过奖了。其实意料之外倒也有,不多而已。”程少臣的声音根本听不出情绪来。
“比如说,大哥没娶秦紫烟。”半晌后沈安若说。
当室里安静下来时,便是沉寂,沈安若觉得压抑,只好用讲话来缓解。
“静雅跟你说这个?”程少臣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丁点的起伏。
“何必用她说,我有眼睛跟脑子。”
“……紫烟她家,跟我家有一些很复杂的关系,复杂到……爸妈不能容忍她进我家门。大哥一向比我听话得多,从不违逆他们的意思。那是他那么大做过的最叛逆的一件事,但最终还是屈从了。虽然……总之,紫烟到底是无辜的,我们一家都很亏欠她。”
“她喜欢的是你吧,至少曾经喜欢过。大哥可以不介意,爸妈他们却不能容忍,这才应该是他们要反对到底的原因。而你呢,大概拒过她,或者负过她,觉得有些对她不起,也替大哥不值,所以索性以她作借口跟家里闹翻,反正你本来就想自由,而且这样一来你心里就舒坦多了。你做每一件事情的背后总会有不止一个目的。”
“沈安若,你不去当编剧真可惜。”
“可我猜对了,是吗?”
“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又为什么要离开?”
“我跟你说过了,我们分开跟别人没有关系,你怎么总不明白呢?我介意的不是你跟谁谁的关系,而是你的态度。你是多厉害的人,就是有办法把别人的生活搅乱,然后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对你觉得是障碍的人,你可以像掸灰尘一样把他们轻易地甩掉。对我的方式,你也像在驯养宠物,想起来时就逗逗我,想不起来时就当我是隐形人。我闹一闹,你要么任着我自己去闹个够,反正闹累了我自己就消停了,要么就耐着性子安抚我几下,等我变乖了,你又把我甩一边。或许这就是你理解中的婚姻,但却从来不是我想要的。婚姻之于你,不过是可以拴住我不要乱跑的绳子而已。”黑夜可以很好的隐藏紧张,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程少臣听。有些东西,她并没有真正的在心里想过,或者不愿意想,仿佛只有一个小小的萌芽,但温度与水分合适,竟然就破土而出了。
“你不能换更好一点的事物来形容吗?比如风筝和线。我还以为我给了你足够的自由。”
“对,很自由,你对我一直很好,我从来没否认过。所以其实我们最终离婚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发酵质变。换作别人兴许就甘之如饴,但我当时就是存了心想让你也不痛快。”
这样的对话真是令人抓狂,沈安若十分后悔不该开这个头。而程少臣最擅长把气氛搞得更加压抑。他会一直默不作声,令人郁闷又紧张,等差不多觉得这话题该结束了,终于松口气,他却突然又出声。
“你心里一直有委屈吧,直到现在还有。你心里有气的时候,口才就会变得非常好。”
“我才没委屈,我好得很。而且我口才一直很好,你不知道而已。”
程少臣想去抱她,手已经碰到她,却又收回来,最后只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肘,她瘦,只一只手就能圈过来。他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说:
“我是真的觉得对你非常的抱歉,也对我们后来的结果遗憾,所以希望可以弥补。”他说的慢,一字字的斟酌,最近他说话常常这样,“我们……尤其是到了最后,是我任性和冲动了。我一直觉得婚姻里的女人偶尔任性冲动一下,算调剂,甚至很有趣,但男人一旦这样,就很容易造成严重后果。我明明那么清楚,甚至还去劝诫过别人,竟然还是犯了这种错误。……比如,强迫你做不喜欢做的事,还有,关于……那件事,不想去听你的解释,其实当时我就已经知道,你明明已经是准备要跟我说,我完全应该体谅,却偏偏要把本来可以扭转的事情搞僵。这两件事,后来我怎样为自己开脱也没有办法释怀。”
“你何必放不下,其实我都没介意。关于那一晚,我们已经做过那么多次,也不差那一次,除了失了点面子,你也没真的伤到我,我没必要记恨。虽然我一直矫情,但不至于要装到那种程度。至于后果,就当是我们失误了一回好了。至于后来……其实你没冤枉我,你见到的那张手术预约单又不是假的,我本来就打算瞒着你去做,只是因为身体状态不好没有做成而已,如果没有那么多意外,其实你根本没有机会知道这件事。”
程少臣又不说话,但他的呼吸有一点点沉,像在隐忍着什么。
“你实在没必要这么坦诚。”他终于开口,带出沉沉的呼吸。
“我只是想减轻你的负疚感。”
“那可真要谢谢你。”
“不客气。”
这场沟通会可算到了尾声了,其实应该松口气,但沈安若觉得累,而且不安,似乎他们之间的太平日子又要被她搅和到头了。出于职业习惯,她觉得这样结束话题好尴尬,索性再加一个结语:“你看,我们哪里有什么误会,完全是性格使然而已。你决不会为谁改变,我也从来都不想妥协。所以,你哪来的信心,我们只要重新开始就可以一切相安无事?”
“睡觉吧,我累了。”
“程少臣,我不是在试探拿乔,我说的每个字都很认真,纵使你会听得不舒服。”
“我知道。其实我宁可你在试探以及拿乔。”
她除了工作,其他时候都极少说这么多话,竟然真的累到有了困意。迷迷糊糊间觉得程少臣起身下床喝水,然后再无动静。她睁开眼看他坐在藤椅上,整个人浸在淡淡的月光里,似在想事情。她喃喃地说一句:“给我也倒杯水吧。你干嘛不睡?”
他把盛水的杯子放在她的床头:“太热,睡不着。我要再去洗个澡。”然后转身离开。
沈安若是被奇异的温度弄醒的。程少臣从背后搂了她,嘴唇灼烫着她的后颈与耳垂。但他分明洗了冷水澡,全身都是冰凉的,贴着她的身体,害得她在这炎夏里打冷颤。
“别闹了,我困。”沈安若用臂肘推他。
但程少臣不肯放过她,把她的两只手抓到一起握住,空着的另一只手执意地撩拨着她身体的每一处,不只是手,还有他的唇和身体。每到这时候她都恍惚觉得他有人格分裂,一边是专制地掌控全局的大男人,另一边则是撒娇依赖她怀抱的小男孩。前者她无力抵挡,后者她不忍推拒,总之结果都是她输,丢盔弃甲,屈从投降,完全居于下风。
他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占领她。一旦他得逞,小孩子的伪装就全然不见。此时他只是侵略者,强势霸道,占据着她全部的感观。就在几分钟前她竟然还对他心软,真是没记性极了。
早先那番对话一定令他极度不痛快,他在床上一向不怎么隐藏情绪。他从后面半抱她与她亲密地融成一体,并没压住她,但过于强势的动作还是让她觉得难以承受。沈安若试着挣扎,此刻这种奇怪的姿势令她全身没有着力点,好像被悬在崖边,他一松手他就会掉下去,令她害怕。但他牢牢地限制了她不让她有行动自由的可能,她只好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抓住点什么做支撑,胳膊又一次落入他手中,被他折到不会碍事的地方后,他探过身子,唇贴上来,一口咬住她的胸,好像要将她一口吃掉。他一路地吮咬,一直到她细嫩的脖子,她抽痛了一下,大概他在那里留下了记号,他的手也停在他们身体最亲密的地方,揉搓着她。他把她当作橡皮泥玩具,捏来折去,沈安若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很快她的呼叫声也被他吞入口中。
“我根本没说错吧,你就是容不得局面不受你控制,被猜中心思,于是恼羞成怒。”他终于肯放过她后,沈安若蜷在他的怀里,有气无力地指控。
“你存心把我们的关系搞得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在路上遇见我时当我是空气,连跟我出去吃饭都不肯。你是不是觉得这种非法的关系很刺激,比我们之前更有趣?”他把热气全吐到她耳朵里,害她又发颤。
“对,就是这样。你不觉得?”她存心要气死他。
“我只觉得你根本就是拿我当你的奸夫,不负责任地利用我。”
他在变相地骂她是淫妇,她再笨也听得出来。沈安若用蹬在他腿上的脚趾使劲挠他的小腿,因为她的手被他钳制了:“你装纯洁。难道你没利用我?你把我当你的攻坚项目,所以其实你自己也玩得有趣极了。现在装出这副委屈样子,不过是进度没有如你所愿,心理不平衡而已。”
“你别把你的工作术语搬到床上来。”
“结婚之于你就是一条可以锁住我的链子,让我跑不掉,然后你又可以安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这样整天费神费力地看住我。”沈安若一鼓作气地说完。
“好好,如你所愿,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好了。以后不要再提结婚这个话题了,我的头已经被你绕晕了。”程少臣被她噎了有足足半分钟,意兴阑珊地说。
33. 暗涌
男人的自尊,有时候比糯米纸更薄更脆,用口水沾几下,就会破。这么不结实,谁能够相信他们可以耐用一辈子。
——沈安若的BLOG
大概那天他们难得的交心谈判真的把程少臣晕得不轻,以至于他都减少出现在她面前的次数了,当然按程少臣的说法是他最近忙。
他出现也是半夜过来,带一点酒气,但是很清醒,有时候只是在她身边躺下,很快沉沉睡去,有时候则故意弄醒她。大概当她在他身下被他一点点耗到全无抵抗之力时,他便得到征服的快乐,那受损的男人自尊也得到很好的修复。这男人的心思如此不堪一击,经不得一点刺激,沈安若觉得非常的无语。
那天沈安若与贺秋雁一起去看的江浩洋,其实还是程少臣送她回来的。江浩洋没在医院,并且又换了一处地方住,很幽静的旧式小区,她们费了很大劲才找到。
“其实没什么大碍,我都是在当度假。”江浩洋脸色尚好,据说只是胃出血,每日有医护人员过来打点滴,保姆按时过来给他做饭。
他不怎么喜欢人来人去的混乱,甚至都没像其他人一样住在甚为方便的公务员小区里。生病期间躲在这里的确避得开许多的事非。
她们没坐多久就有门铃响。江浩洋自己去开门,她们在偏厅并没出去招呼。来人是年轻女性,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一共不到两分钟。
江浩洋回来时神色平淡。贺秋雁笑他:“师兄,你正走桃花运呢。”
“乱讲。”他将淡淡的笑意转向沈安若,沈安若垂下眼睛。
这屋子就是单身汉住的,所以不隔音,外面的对话屋里也听得清楚。
女子说:“你换洗的衣服,还有书,你要的最后那本我没找到。我煮汤时多煮了一些,手艺不怎么好而已。我记得上回你说王阿姨的汤太腻。”
“麻烦你,其实让我局里的人回去帮我拿就好。”
“顺路而已,不麻烦。我不久留了,我们领导召开临时会议,我得去公司。”
“你们现在应该很忙吧,别影响到你的工作。”
“没关系。我们上司说了,难得有这种与上级部门的领导正大光明接触的理由,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对待,力所能及地讨好,无时无刻不体现出我们的诚意,要当作最重要的工作来做。我领命行事而已,所以你不用客气。”
“原来他也会说这么长的句子。可是这话听起来怎么这样别扭。”江浩洋笑。
“你要理解他,他很不擅长向人诚挚地表露心迹,这算作他的极限了。”女子笑如银铃,然后离开。
地球真是小,竟然是程少臣的属下谈芬。她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可沈安若对谈芬的声音异常的熟,她有一副非常好听的声音。
江浩洋不经意看向她的神色总是非常有趣,沈安若转头看窗外。
“怎么会突然犯胃病?”贺秋雁问。
“跟省里的项目调研组一起吃饭时,酒喝得不有点不合适。”
“你这人民公仆当得称职,险些要因公殉职为国捐躯了。”沈安若轻叹。怪不得他藏起来程少臣都知道他病了,原来如此。
“才几天不见,这张嘴就刻薄成这个样子。”江浩洋也叹气。
后来贺秋雁去给江浩洋倒水,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你最近气色不错,比我上回见你时好许多。”
“因为天气暖和了。我冬天容易感冒,所以气色总是差。”
“这个季节穿婚纱比较合适,我记得上一回天气有点冷。”
沈安若看着他的眼睛笑了:“干嘛?你被美人计和迷魂汤诱惑了一下子,就打算帮人把我卖掉?”
“要卖也要赶在卖相最好的时候出货,等过了保鲜期就卖不到好价位了。”
沈安若低头,半晌后说:“一个人多么潇洒,几套房子可以轮流着住,饭友和玩伴可以经常的换,生病了可以找志愿者照顾。难道你不觉得?”
“你讽人的功力长进了可不止一点点。”江浩洋难抑笑意,“我是没计划要单身一辈子的,只是你或许从没有机会感受,单单是想碰上互相能看顺眼的人,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停顿了一下,“我的话你应该不愿意听……不过,男人的耐性总是有限,没必要非得触底吧。”
“他竟然连你都收买得动?”
“我明明是为你好,你现在就像咬吕洞宾的那只小动物。”江浩洋看了她一会,又微微笑起来:“好好,你就继续吊他吧。看着那种人吃憋,其实我暗爽得很。”
后来贺秋雁也说她:“你就尽情地玩,等有一天某人没了耐性突然要撤了,我可不借你肩膀哭。”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哭。男女交往可以当成游戏,合得聚不合则散,但婚姻却应该是一辈子的事情,要有多大的耐心去忍受对方几十年。若是游戏,本来就该有结束的一天,有什么好遗憾。我才没力气再去折腾一遍弄假成真的游戏。”
“你现在知道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了?那当时你又闹个什么劲,怎么就不肯忍耐一下。还有这姓程的,那时候发的是什么神经,害自己如今费这个劲,活该。”
“当时觉得,反正也挨不到最后,就不要强撑着,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早死早投胎。”
“神经病,两个。”
“你今年的相亲已经相到第几号了?”沈安若迅速转移话题。
“跟你说,我现在对婚姻半点兴趣都没。看着你们这些优秀典范,我都有心理障碍了。”
别人兀自在那边瞎操心干着急,其实他们俩处得尚好,并没有因为她揭他的短或者他给她脸色看就真崩了。他们互相之间不算太客气,但也称不上别扭,就那么松松垮垮地小心地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就像不倒翁,看似摇摇欲坠,其实却也倒不了。按贺秋雁的说法,别人都是不能在合适的时间碰到合适的人,而他们俩是打算拖到不合适的时间让彼此都变成不合适的人。其实贺秋雁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沈安若费了很大劲说服林虎聪去跟她相亲,因为林虎聪临时有事爽了约,后来贺秋雁就连放了他两回鸽子,分明把这事搅黄了,沈安若终于明白她这位同学的相亲路为何会比长征更艰苦又漫长。总而言之,大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自我娱乐以及自寻烦恼。
程少臣最近常常出差,频繁到连沈安若都忍不住问:“工作不顺利?怎会这样忙?”
“有个合作案,条件总是谈不拢,扯来扯去,浪费时间。”
“那一个,我也听说了。你们那合作的几方不是交情都还好?”
“就是这样才麻烦,拉帮结派,力气全用作内耗了。算了,别在家里提工作,已经够烦了。”
过了一会儿他却主动问:“你觉得,牺牲一点信誉来保全公司最大利益,以及用很大的代价去保全一点点可有可无的声誉,哪一种更可取?”
“不是不在家里谈工作吗?再说了,你自己心里早有定论,问我干嘛,我又左右不了你的决定。”
“沈安若,你不要总是伶牙利齿巧舌如簧。女人适当笨一点会显得可爱。”
“以前嫌我嘴笨,现在又嫌我说话伶俐,你可真难伺候。”沈安若打个呵欠,困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有,你难道不觉得,像我这样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这种傻,远比老实巴交的傻更得娱乐到你?”
“说的也是。”
夜间的图文电视台每天播一些非常冷门的外国电影,是港译,所以片名人名都稀奇古怪。今天这一部讲一对夫妻政治联姻,其实心中各有所爱,表面维系了恩爱平和,私下里各有各的生活。
“真是滥片。”程少臣兴致不高地说,“不过这样的生活,其实倒也不错。”沈安若向他投去一个鄙视的白眼,被他接收又反击回来,“斜我做什么?还不是被你闹的?”
他出差许多天。最初三四天沈安若觉得清净又轻松,空气中氧气浓度都升高。时间再久些,就觉得少了些什么,仿佛终于到出周五,突然接到周末培训或加班的通知,虽然属于正常工作,但总是不适应。她白天工作晚上应酬,所以她不给他电话,只等他打来。过了晚上十点钟电话未到,难免担心是否酒喝多了,或者有意外。坏习惯一旦养成果然很讨厌。
沈安若回忆他们以前结婚的那段日子,有一度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出差,最初她也牵挂,担心他醉酒无人照顾,担心他饮食不适应,但他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常常忘记打电话,她打过去也大半不接,早晨就回来了晚上她才知道,久而久之,她也不再介意,由着他去,每次他出差就只当自己放假。
饭店里新召一大批服务员,满眼都是生面孔。有一个女孩引起她注意,端整清秀,柔美纤细,眼神慧黠,但活却做得很不漂亮,有时在餐厅摆盘子,有时在客房做清理,手忙脚乱,很狼狈。沈安若走近了看她身上的临时员工牌,钟恋晨。那十指纤长白嫩,明明就是娇娇女。
“那钟恋晨相貌及风度气质都极好,为什么不让她在前台实习?”沈安若对周经理说。
“是董事长安排的,好像是合作方那边的人。大概是要写调查报告,在这儿体验生活呢,不会待很久。”周经理慢吞吞地说,于是沈安若不再多问。
果然是位大小姐,竟在这里扮演灰姑娘,她跟程少臣,都真够天才。
钟恋晨偶尔会遇上她,笑容明媚,称她“沈助理”,有时会请教问题,极虚心,但眼里藏不住对她好奇的打量。
程少臣回来后,他们在一家极幽静的会所度周末,在游泳池边遇上披了大毛巾全身湿淋淋的钟恋晨。
“少臣哥,安若姐。”钟恋晨巧笑嫣然,称呼改得也快。
“这是钟恋晨……我父亲好友的女儿。”程少臣在介绍她的时候,不容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安若姐,你不来游泳?”
“我是旱鸭,水深超过一米就晕。”
“那我自己玩去了啊。”
沈安若坐在阳伞下吸着果汁,程少臣和钟恋晨在不远处说话。他们没故意压低声音,泳池人极少,所以她听得清楚。
“小恋同学,你怎么还赖在这里?玩够了就快些回你爸那里去,别在这里添乱。”
“少臣老师,我在这里自力更生,没碍着你什么事呀。”
“你走到哪里麻烦就到哪里。你还是讨厌谁就去害谁吧。”
“你猜对了,我就是来害你的。”说毕一歪身子,以一个奇妙的姿势直挺挺地落入水中。
“她泳技很高。”沈安若后来对程少臣说。
“比你游得好的在你眼里都算泳技高,是个人就可以比你游得好。”程少臣根本不看泳池,“她现在每天在华奥那边,你见过她?”
“见过,很努力很认真。”
“你离她远点,她难缠得很。”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沈安若喝完果汁准备起身走了,突然定住身子,声音有点颤:“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很久没露出水面了。”
她话音还未落,程少臣已经跳下水去。
后来程少臣面无表情地拿了毛巾擦头发,全身湿透。钟恋晨在一边笑到全无形象:“我又没喊救命,这可是你自己要跳的。少臣哥,我太感动了,原来你这么关心我。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淹死。”
“闭嘴。”
“我还没恼呢,你恼什么。我今天差点就可以破自己的憋气纪录了,都怪你来破坏。”
“钟恋晨,我说话不许你顶嘴。”
中午他们三个一起吃饭,小恋同学不敢再造次,安静乖巧。程少臣出去接手机,她趁机与沈安若扯东扯西,没有重点。
“为什么要叫小恋?不是应该叫小晨?”
“别人都叫我小晨的。但少臣哥不喜欢我名字最后一个字与他的发音一样,只有他叫我小恋。”
过了几天某处有个商务酒会,沈安若也要代表华奥前往。程少臣打电话问她是否愿与自己同行,她当时正在为一堆工作上的烂摊子烦着,所以没好气:“前妻跟现任那个什么,你觉得我的哪种身份会更令你有光彩?”
“你真无聊。难道我找不到女伴?”
“快去快去,别打我主意。”
晚宴跟平常的也没什么区别。沈安若是和林虎聪一起去的。他们不是重要客人,只打算打过照面后就走。她并没看见程少臣,这人果然一到宴会上就失踪,但她见着了钟恋晨,粉粉嫩嫩娇滴滴,是程少臣素来喜欢的格调。
钟恋晨虽然打扮成一副淑女状,但一直东张西望找东西吃,又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本杂志猛扇着风,完全不顾形象。待到有人走近她时,却刹时间变成小天鹅的模样,高贵又柔顺。
“你盯着那女的看了半天了,你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吧?”林虎聪凉凉地说。
“你不觉得她很可爱?”
“我觉得女人只有‘不可爱’跟‘装可爱’之分。”他突然看见程少臣出现在钟恋晨的身边,低低地靠了一声,“沈安若,你存了心要害我哪。你早点跟我说董事长大人也会来这儿啊,至少我可以站得离你远点。”
“你心里没鬼,怕什么?”
“谁说我心里没鬼?鬼大着呢。”林虎聪皮笑肉不笑地扭头看她一眼,沈安若也回了林虎聪灿然一笑。
“你们真有玩兴,一对儿天才。”他闲闲地说,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小女子,就是在我们那儿实习的那个吧,我说这么眼熟。”
“只是‘眼熟’而已?只要是美女,你都能在几小时内把人家家谱都弄清楚了。”
“当然,你真了解我。这小妞背景不简单的。”他侧过身子在她耳边说了个名字。
沈安若讶异了一下,忍不住又转身看了那边一眼。
“她们家跟程家,交情甚深。”林虎聪又补充。
他们离开前,沈安若去洗手间。一楼人多,她到了二楼,出来时听到走廊尽头有人在讲电话。因为没有人,所以非常安静。
“我才不干,我还没玩够呢。什么?两家知根知底?少拿这个当借口,让我去做你们利益交换的牺牲品。他又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只当我是小妹妹呢。”
那是必经路,沈安若根本躲不开,走近了却见是钟恋晨,只能笑一笑,钟恋晨见到她,也笑得灿烂,只是似乎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回家早,洗漱完毕一身清爽地在卧室看电视,程少臣回来时看一眼她的藕荷色真丝睡裙:“你穿这一身睡衣去宴会也比你打扮成黑乌鸦的样子好看,都跟你说了,你穿黑色太苍白,而且瘦得厉害。”他不干涉她穿衣服,除了黑色,每每要找碴。
“满场的五彩缤纷,你身边佳人也粉粉嫩嫩,你干嘛要盯着我?”
“我盯着你,你都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了,我若不盯你,你还想做什么?”
沈安若抽出背后的枕头砸过去:“讨厌,你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他洗过澡,搂住她一起看电视。沈安若不舒服,抱了热水袋也难受。程少臣丢开热水袋,替她轻轻揉着肚子:“如果你怀孕了,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程少臣,你若敢算计我,我就咬死你。”沈安若掐他的手背。
“别总这么凶,老得快。我这次出差要走很久,你对我温柔点。”
图文台又在演拍得粗糙的不知名电影。男主要结婚了,对女主说,我要娶她,可我爱你。后来那男人毁了婚约,但女主跑掉了,数年后重逢。
“你最近看片品味越来越低俗。”程少臣说,“不过那男的真是可怜。”
“那男人明明是混蛋。”
“沈安若,你不许不打招呼就跑掉。”睡觉前程少臣突然说。
“我为什么要跑?”
“反正你就是一副随时都想跑掉的样子,让人觉得特别不踏实。”程少臣打了个呵欠,喃喃地说。
“谁让人不踏实了?你在说你自己呢。”
半天没回应,探身看去,他已经睡着了。
程少臣走了没几天,钟恋晨也向她告别,说要出去玩。沈安若对这比她小几岁的女子印象不坏,难得出身好又不矜娇恃宠,对自己又甚为客气礼貌,只是也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若你不确定一个男人是否真的喜欢你,可他对你不错,你会嫁吗?”临走时钟恋晨问她。
“结婚是一件很随缘的事,想多了反而下不定决心。”
“可是如果你很喜欢他呢?会不会很不甘心?”
“我不知道。”
程少臣这次出差的确很久,有天晚上打电话给她:“没有人烦你的日子,是不是格外的轻松自在心旷神怡?”
“没有那么好,但是也不坏。你现在在哪里?”
“今天刚到的杭州。”
“钟恋晨也在那里,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知道,我见到她了。”他在电话另一头叹气。
沈安若并不愿意多想,她一向随遇而安,可有时候都由不得她逃避。饭店里来了一位重要客人,张总甚至亲自接待。那日沈安若在顶楼专用餐厅里遇上他与助手,微笑致礼后,各自就餐。
一定是她最近人品出了问题,所以她总能偷听到别人说话。
“这家饭店现在已经在安凯名下了,钟小姐就是在这里玩了一阵子。”客人的助手说。
“少臣眼光一向准。程家的孩子都有出息,相比之下钟家的男孩子都要气死人。你看这次合作案,这差距真是明显。”
“钟先生对自己的孩子要求太高。都要成一家人了,钟小姐虽然嘴硬,我看她心里是愿意的。”
他们的声音虽然够低,没打算让别人听见,可她到底不是聋子。
程少臣这次出差的时间的确很长。但他在电话里依然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她也索性不去破坏气氛。这个人一向老神在在,凡事太笃定。她若想自己好过,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枉费脑筋。顺其自然,该怎样就怎样好了。
晚上继续看洒狗血的电影,情节老掉牙,她看到津津有味,戏里的男男女女,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莫名其妙地误会,匪夷所思地分手,此后一生都擦肩而过。看着剧中人抓狂添堵,她自己便有了置身事外的悠闲。现实若也是这样的一场戏,那么她要找了有利的位置做个好观众看热闹,才不呕心沥血地置身其中去争取更多的镜头。
不过她还是很想离得再远一点,换个地方,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虽然这一向是小说和电影里最恶俗的桥段,但此刻才发现,所谓恶俗,都是经过人民群众的智慧与实践检验出来的经典。
机会来得这样及时,有个历时十天的封闭式中高层培训,就在这个城市周边的岛上,车程加船程一共才三个多小时。培训内容非常实用,但辛苦。当人力部征求她的意见时,沈安若一口答应。
“天热,你体质又弱,那边交通不便利,条件也不会特别好。同类培训有很多,其实不必这种时候去。”在审批单上签字时,张总说。
“没关系,我很久都没学习充电。”
她懒得程少臣说,因为他若不同意,只一句话就能令她无法成行。其实她暂时离开一下,不干扰他的视线,倒是更有助于他去思考以及解决问题,不会令他因时时见她而为难。怀着这样高尚的目的,她对自己不告而别的计划很坦然。
她出发的时间恰能错开与程少臣打照面的机会,等到了目的地,再打电话告知他好了,她并没打算远走高飞销声匿迹,她可没那份骨气。其实她走得不远,当天都可以来回,若不是时间太久,根本算不上出差。
出发前一晚,沈安若简单收拾了行李,像往常一样到楼下去检查门窗,在厨房里热了牛奶。正小口地啜吸着牛奶,听到有人开锁的声音。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外面打不开,她只好自己去开锁,手里还捏着牛奶盒子。程少臣竟然提前回来了,他明明应该明天下午才返程,沈安若心虚气闷。
门一打开她就被一把抱住,程少臣故意哑着嗓子粗声粗气:“小妞儿,若想保住性命,就乖乖从了我吧。”
深更半夜的,他可真有兴致。沈安若在他怀里挣扎:“提前回来干嘛不说一声?”
“吓到你了?”
“对,屋里藏着男人呢,你千万不要上楼。”沈安若推搡着他,但他越搂越紧,呼吸也渐沉。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刚才他突然袭击,她一受惊便捏紧了牛奶盒子,结果把牛奶溅了两人一身,现在正沿着她的睡衣领口向下滴淌着,前襟也濡湿了一片,贴着她的皮肤,勾出她前胸的形状。
程少臣低头去舔她裸露肌肤上的那几滴牛奶,她微微地颤了一下,低下身子从他怀里钻了出来:“你饿吗?我去煮面。”
“不饿,飞机上吃过了。”他把外套随意扔到沙发上,扯了领带,上楼去洗澡。走到楼梯中间时,回身见她还在原地站着,朝她笑一笑:“你要不要一起?”
“不,谢谢。”沈安若扯着睡衣前襟,尽量让它不贴身,心里有点乱。她是做事有计划的人,突发状况到来时,即便可以应付得很好,也总有点慌。
她把行李箱搬到自己的书房去,到另外的浴室简单地冲洗了一下,换下湿睡衣,然后便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先躺下装睡,还是声称不舒服换个房间睡,总之她觉得累,不想生出多余的事端。她的心思正百折千回着,浴室的门被拉开,她僵着身体没回头,仍被程少臣一把拉入怀中,整个后背贴着他赤裸温热的胸膛。他在她的耳朵和肩膀上留下唇印,低声问:“你想念过我没有?”
“没有。”沈安若躲闪着,被他的气息弄得很痒,但柔软的胸部与小腹都被他揉捏着,根本摆脱不掉他。她象征性地推拒了几下,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按到床上,睡衣被他轻易地褪下。她保持着趴卧的姿势,紧紧抱着枕头,不肯翻身。程少臣也不逼她,像小动物一样从她的耳垂和肩膀开始细细地啮咬,光滑的后背,纤细的腰肢,柔软的臀,直到她的脚趾。他力道轻柔,但每咬一下,她都忍不住微微颤抖,全身酥麻。这是个调情高手,她哪里是对手。沈安若觉得挫败,她明明内心想抵抗,身体却投降,脑里晕晕的,隐约有极重要的事情,没有头绪。她突然生气,都不清楚到底在气谁,用了极大的力气翻身起来,因动作过急甚至晕了一下,一把扯住没有防备的程少臣,把他使劲地压到自己的身下,用腿压住他的手,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程少臣大概被她突如其来的强悍震慑住,除了最初反射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反抗,由着她折腾,甚至还偶尔配合她一下,表情变幻,眼里情绪不明,因她挑起了他的欲望,也因他正受着她的折磨。她用牙齿,尖尖的小虎牙,啮咬,吮吸,不过没他那么温柔,而是真用了力气,令他全身颤栗。她得承认,有人在自己的身下发抖的感觉实在是很爽,怪不得程少臣以前总是那么喜欢逗弄她,把她一点点逼到失控边缘。他俩的这种关系,她从来都是掌控不了局面的那一个,也没什么机会主动,此刻动作既不优雅也不干练,更像在胡闹。
沈安若终于真正地占到了上风,她权当是自己的胜利,尽量忽略有人一直在让着她的事实,坐到他身上,把他的手用自己的睡衣缠到床头上。她其实绑得并不紧,但他很老实地并不挣脱。她的头发随着动作的起伏拂着程少臣的脸与胸膛,他突然抬起身来张口含住她的一只乳房,一大口,好像要吞下去,动作也激烈起来,不肯再按她的规矩来,害她惊慌了一下。沈安若挣扎着退开,重新把他压住,很得意地看着他有一点扭曲的表情,喘息着说:“程少臣,你感觉如何?事情不能完全在你掌控之中,这种滋味不是很好受吧。”
“偶尔体验一次半次,其实还不错。只要不总这样就好。”他的声音也支离破碎。
其实沈安若的上风也没占多久,她体力不支,早早地就失了力气,重新沦为他的猎物,还是要任他摆布,她气焰嚣张的结果就如同向一只精力旺盛的公牛抖着红布,最后只会令他更加疯狂和激烈而已。
在被暴风骤雨般的情潮席卷过后,沈安若有短暂的昏厥,神志清醒时发现正被他肆无忌惮地用手指检查着全身,见她睁开眼睛看他,便俯下身吻她,手滑了下去,又一次撩拨她最敏感的神经。他在再度攻陷她的间隙贴着她的耳垂轻声细语:“你真的想念我了,对吧。”
“你少自作多情。”她身体服软,嘴却不认输。
程少臣轻声地低笑,加快也加重了自己的动作,满意地看着她在他的身下辗转呻吟甚至轻声哀求。他在她濒临崩溃的前一刻贴着她的耳朵柔声地说:“可是我非常的想念你。”
他的声音连同她的全部感官,都在那极致的瞬间爆裂开,仿佛散作片片的星光。她的身体也正在液化,软成一汪水,在他怀里渐渐地流失,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夜晚会令人折寿,而且,他的确不能够容忍有人挑战他的权威。沈安若在陷入深眠前,脑子里浮现着这样的念头。
34. 终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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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正常上班日,沈安若被闹铃叫醒,挣扎着起床去洗漱。程少臣侧卧着,还在沉沉地睡着。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意识到昨晚错过了一个可以不动声色地兴师问罪的机会,但很快甩掉不安的念头。
他们俩的关系,每一次有进展,每一次转向,其实主动权从来不在她,她根本左右不了他,至多能死撑着自己的尊严而已。
程少臣翻了个身,似乎是醒了。沈安若问:“你要不要起床?已经不早了。”
“他们都以为我今天下午才回来。”他揉着眼睛,像小孩子一样嘟嘟囔囔,“你也不要去了,请一天假,好好休息。”
沈安若没听从他的建议,准时去了公司。按计划她应该十一点出发,先去汽车站,再乘车去船站,即使算上等候的时间,下午三点前也可以到达目的地。她将自己不在期间的工作一一安排好,正整理着办公室,张总亲自打了电话过来:“到董事长办公室去解释一下那份策划书。”她心中生出疲累的念头,看一眼时间,十点半。
策划书不会有问题的,她带的团队做出来的,她自己一字字地核准过。而且程少臣从不在这些事情上跟吹毛求疵,即使有问题,都只会通过张总传达。所以他找她,原因只有一个。只是没想到,他出长差归来,不去安凯总部,竟然先到了这里。
“你难道不觉得这份策划方案拖泥带水不够简约?为一个很单纯的目的要绕那么大的圈子。”言简意赅,多好的开场白。
“我们小组成员认为细节的适当繁琐会有更好的广告效应,毕竟我们要的是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而不是自娱自乐。”她观察一下他的表情,见他抿紧了嘴不说话,于是从文件夹里又抽出一份文件递过去,“我们还有一个备选方案,或许比较符合您要求的简约。”
他的目光直直地射过来,沈安若别开眼睛环顾四周,不去正视他的眼睛。这间办公室,他来得本来就少,她进来的次数更少。算起来,这是第二次。
程少臣把第二份策划书丢到桌子上,并不看,大概没料想到她还有这一招。他吸一口气,再吸一口,不冷不热地开口:“我刚才听张总说,你要出去培训很久?”
“是,十一点出发。十天,不算很久。”
“我怎么不知道?”
“这种事只需要张总审批通过就可以,程董难道忘记了?”
“沈安若!”程少臣的声音不再那么从容。
“哦,昨天我忘说了。”沈安若轻描淡写地回答。
隔了一米多的距离,他俩四目相对,各怀心思,偌大的空间被安静的沉闷塞得满满。
多有趣,这就是成年男女,几小时前拥抱着纠缠着仿佛全世界只剩了彼此,现在却可以把空气僵持成森冷的凝固。
沈安若看着落地钟的指针一秒秒地颤动着,决定先开口:“我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出发。”
程少臣又沉默了良久,手中的笔拿起又放下,然后再拿起,最后终于挤出一点勉强的笑意和几个字:“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沈安若直到上了船才觉得神经平缓了一些。海上有微风,吹来温润咸湿的气息,一直吹进嘴角。她抹了一下,竟然是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来。都怪这海风太潮湿,令她的眼睛不适应。
竟然让她遇上这种八点档与二流电影的俗滥剧情,而她连模仿片中女主角绝然离去的勇气与力量都没有。比起以折腾自己作代价成全一场悲壮的烈女之歌,她更贪求现世安稳,所以该怎样就怎样吧。
本想暂时离开,寻求一点清净,虽然算不得壮烈,至少也是从容优雅的。老天连这么小小的要求都不愿意满足她,偏偏让她被人拆穿,最后走的姿态都洒脱不起来。而且很显然,程少臣介意的不是她想要离开这个事实,而是她要离开,竟然不通知他。他的权威受到挑战,这才是他恼火的原因。
她才不是因为伤心难过而哭。她只是觉得,连这么戏剧化的事情到了自己她身上,都变得如此乏味,这无奈又无趣的人生,可真令人感慨。
沈安若到达培训基地报了道。这里环境很好,岛上没有高层建筑,每一个方向都看得到海,她的房间窗户向着正东方,若起得够早甚至可以看海上日出,开窗便可随时听到涛声。在视野辽阔的地方人心变得微不足道,她渐渐忘记自己郁闷的原因,又觉得困倦,因为昨晚根本没休息好,洗过澡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满天星斗。
手机里有两个未接来电,是程少臣,之前她睡觉时,将手机调到了震动,想来是睡得太沉,没听到。犹豫了一下,拨了回去,不想跟他玩拉锯游戏,她没力气折腾。
无非是问她是一路是否顺利,住宿和饮食是否能忍受,例行公事一般,很像上级对下属的关怀。他的声音没有情绪起伏,她也掩不住的疲累,连敷衍都觉得辛苦,一会儿便无话可说。
“为什么突然要走?”都准备挂电话了,程少臣突然问。
“正常工作而已。”
“沈安若,我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
“我想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最近气管不好。”
“沈安若,你有事躲着我。”半晌后,程少臣丢来这么一句。
“我累了,想休息。”
“你那么喜欢没事找事,整天闹别扭,打哑谜,你不累才怪。”
他成功地勾起她的火气。
“当然,别人永远都是错的,你才是真理,地球大概都跟着你姓。我挂了,再见。”她把手机扔到一边。
几秒钟后,程少臣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我跟你说过没,我最讨厌人家随便挂我电话。”
“那你先挂。”
他的声音也染上倦意:“沈安若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不愿结婚我就再也不提,你说我对你漠视所以我现在死缠着你。这一回你又闹的什么别扭,你能不能干干脆脆说明白了,好让我及时地反省检讨悔过?”
他再多说几句,他就该改名叫“情圣”了。沈安若咬着牙,想了又想,总算说出那几个字:“你的小恋妹妹还好吧?”
他在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你突然提她作什么?她从来就没有好的时候。”
“那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被你这样利用,她能好得了才怪。”
程少臣停顿了几秒钟。“沈安若你把话讲清楚,钟恋晨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沈安若觉得很无趣:“不是都要联姻了吗,竟然说跟你没关系,你真淡定呵。”
他“咦”了一下:“小恋会跟你讲这个?她回心转意了?”
沈安若的火气腾地又窜了起来:“这个问题你自己慢慢去研究。我累了,再见。”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念几遍清心咒了,她最近火气很旺盛。
“不许挂电话!”她正准备切断通话,听到程少臣的声音传过来,不大,但隐隐透着怒气,竟让她怯了一下。
他们在电话两端沉默,她几乎听得到程少臣在电话那边极力压抑着的呼吸声。时间一秒秒地溜走,他终于开口,恢复了惯常的镇定,但是冷冰冰:“沈安若,你不要跟我说,你以为要娶她的是我。你千万别承认。”
沈安若窒息了一下,立即意识到自己这次要认栽,但仍是一头雾水,她谨慎地选择闭紧嘴巴不说话。四周真是安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她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程少臣的呼吸声,听得那样清楚,仿佛他就在她身前。
“原来这才是你突然不声不响跑掉的原因。可是有人明确地对你说过,是我要娶钟恋晨吗?谁跟你说过这句话,你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他顿了顿,见沈安若不说话,又继续说,“你若不提小恋的名字,我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你这次为什么翻脸。你连向我求证这么简单的事都懒得做,就直接走掉。”
“我现在难道不是在向你求证?事情本来就很巧,我恰好被误导。”
“你这也算求证?你根本就是直接定了我的罪。我若不追问,还不知要含冤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你还能做出什么别的事来。”
她无话可说,只听得他的语气越来越平静,而她越来越紧张,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闷热潮湿,不同寻常的安宁,不知何时就要劈下雷电。
“沈安若,我有一个堂弟,你不记得他了吗?他可一直记得你,每次打电话时都会问起你。三月份的时候,他和小恋在筹备婚礼时闹翻了,婚礼取消,两边家长们一厢情愿地等着他俩回心转意。”
她可真的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程少融,程少臣那个在本市地位不凡的二叔的独子。他是一名年轻军官,常年在外,在她的印象里似乎只有他们结婚当天见过他。
原来如此。这么大一个乌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老天好像存了心要跟她作对。但总之是她理亏,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认错为好。她诚心道歉,程少臣却不依不饶。
“对不起?你莫名其妙地演了一出逃跑的戏码,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够了?沈安若,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你哪怕肯稍微用一下脑子,你觉得我至不至于做得出这种事情来?”他那副腔调不阴不阳,恨得人牙痒,又让人从心里发寒,“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而已,在你心中,我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卑劣的人,一边跟你纠缠不清,一边又去招惹别的女人,在向你求婚的同时又与别人有婚约,为了利益连自己都可以卖。怪不得你不肯嫁给我,总不肯相信我打算跟你过一辈子。原来你不相信的并不是婚姻本身,只是你信不过我而已。你不爱我,不想嫁我,都没有关系,但我们总算相识这么多年,做不成夫妻也算是朋友,你竟把我的人格贬损到这种程度,你真让我感到绝望。”
他罕见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一时间似乎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
“拜托你不要这么上纲上线。我没打算离乡背井隐姓埋名地跑掉,我只是出来培训而已,我现在的位置离你还不到300公里。就算我真的误会了什么,我也没做什么过激的事吧,我不过是老老实实地等着你亲自向我解释而已。”
“我宁可你哭闹着向我求证,跟我讨说法。你骂我负心和无耻,随便怎样,也胜过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闹至少还表明你很在乎,可是你从来都是气质修养比其他更重要,永远装得那么若无其事。怎么?你打定主意要把我送给别人吗?你是不是还觉得你自己的行为很神圣很崇高?其实根本原因就是你才不介意我打算娶谁,反正与你无关。你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就真的抛弃现有的一切出去流浪,我在你心中可从来就没那么重要过。至于就近跑到一个小岛上去躲几天,权当鄙视我的一种仪式。”
她真是不小心打开潘多拉的匣子了,没想到程少臣长篇大论的时候这么有文学男青年的风采,平时可真看不出来。真是风水轮流转,河东河西各三十年,就在不久前她也是这样振振有词地把程少臣说得哑口无言,令他郁闷了好几天,竟然转眼轮到她。
“沈安若,你坚持说我对你的态度像对待宠物。那你对我的态度呢?我在你身边时你并不怎么抗拒,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是心甘情愿,但我不在时,你也从没觉得少了什么吧,说不定还大大地松口气。其实我也一直很想知道,你又当我是什么呢?路人?嫖客?”
“程少臣你够了啊,不过是被冤枉了一下子而已,你至于这么夸张吗?”
“被诬陷的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说风凉话!”
“你又不是没……”沈安若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滑了回去,决定不继续招惹他,“是是,我真的错了。你无辜又纯洁得像天使,我就是嫉妒你太完美所以心灵阴暗扭曲总是伺机找你的碴。时间不早了,我去面壁思过痛改前非,您老洗洗睡吧。”
沈安若躺在床上又没了睡意,大概因为换了床,也因为她下午因体力不支睡了太多。睡不着很难受,心脏有一半犯着堵另一半空落落,事情明明解释清楚了,她却更闷了。程少臣也没怎么冤枉她,之前她的确气愤远大于伤心,恼火程少臣竟然也会玩这么低级的政治策略,更疑心他在试探她报复她,所以她才不让他看了笑话去,令他的虚荣心得逞。她强抑着不要去了解实情免得自虐,也不让自己去在意,依赖谁都不如依赖自己来得安全可靠。可是他们以前吵归吵,但吵得她这么理亏的时候却没有过。
程少臣今天真是气得不轻,说到最后声音都发抖。在她的记忆里,这算是他最生气的一回了,就连很久之前的那一回暴力行为,其实他都没有那么气,当时他只是喝得有点多,并且被她刺激到,而她又没像以往那样纵然不想配合也半推半就地顺从。
她看看时间,这个时候他通常还没睡,叹口气,把电话又拨了回去,但竟然遭到拒听。
培训课程安排得非常满,晚上常常都有活动,一天下来十分辛苦,回到饭店洗漱完毕倒头就睡。岛上手机信号不太好,时断时续,而程少臣竟真的不给她打电话,她也索性不给他打。这个男人,自尊心薄得像糯米纸。上一回她挖苦过他之后,他也很多天都对她爱理不理。这一回他占了理,当然就更加有气势。那么爱耍大牌,干脆让他自己去慢慢复原,她才不给他舔伤口。
也通过两回电话。一回是岛上起了暴风雨,险情不小,手机讯号都中断,他们回到饭店时,大堂经理说有人留话要她回电话。她用固定电话回过去,程少臣冷冷淡淡地说:“我只想确认你没被风刮走。”
沈安若不跟他计较,语气柔软地问他吃过晚饭没,因为他一个人时常常忘记吃饭。他说一句不用你管就挂了电话,沈安若对着电话无言以对。
另一回是培训结束的当天,她打电话给他说要在岛上多留一天去考察一下当地的渔家民俗小旅店。
明明是晚上,他却说在开会,声音都透着不耐烦。
“沈助理,你这算不算假公济私,公款旅游?”
“报告董事长,我请了五天的公休假,所以从明天起是我私人的假期。”
“那你爱玩多久就玩多久,告诉我做什么。如果你要延长假期就去向张总汇报。”
这个小气巴拉爱记仇的家伙,她气得一口气都提不上来,立即决定要在这里度完她的假期。
沈安若租了渔家的房子住,每日的大部分行程只是看海。没有工业的地方,海水与天空,都呈现出不同寻常的蓝,不染纤尘。她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在又健康,跟修行一般。五天加上周末两天,她可以在这儿整整住上一整个周。
不过这么清闲的日子还没过满两天,岛上就来了不速之客,竟是钟恋晨,见到她还做出一副惊讶状:啊安若姐怎么会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本来她住的那个渔家小院已经客满,但是钟小姐一来,她隔壁的客人立即搬走,那客人明明说了要住两个周。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离你近一点会有安全感。”
她声称自己是来观光旅游的,其实倒像是来监督沈安若的,总是不离她十米之外,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东聊西扯的时候不小心提及程少臣:
“少臣哥最近十分忙,谈芬姐说他晚上有时候住公司。”
“少臣哥胃病犯了,很严重的样子,但他不去医院也不吃药。”
“他心情不好,对我比以前更凶了。”
“他看起来瘦了。”
她每过一小时提一次程少臣的名字,沈安若被她搅到头痛。
第二天,她的头就更痛,因为程少融来了,风尘仆仆,行色匆匆,军装还穿在身上。
“嫂子。”他客气地喊沈安若,见她表情不自在,摸摸头讪讪地笑,“习惯了,改不过来。”他的五官与程少臣有几分相似,但一脸的正气凛然,可比程少臣那副正邪难辨变幻多端的模样忠厚英武得多。
钟恋晨见了他扭头便走,程少融去拉她的手便被她一把甩了:“滚开,别烦我。”
沈安若迅速回避。
那对冤家一聚头,她这清净的修行般的假期可算彻底泡了汤,一不小心就能欣赏到这对儿毁婚男女吵架的现场直播。
沈安若记得婚内有一段时间她与程少臣也是见面就吵架,最后为了不吵只好不见面,吵的内容是什么总也记不得了,无非鸡毛蒜皮的小事。当时无聊到想扔东西,现在想想竟觉得有趣。当然她还记得她出差到云南,那时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而他追了过去,如同现在的程少融。可如今不过相距200多公里,他们连话都懒得讲,他不给她台阶下,她不想也不愿回去。
“看在党和人民的份上,你也该对刚从四川回来的英雄客气点啊。”程少融忍辱负重,沈安若都看不下去了。
“我对他够手下留情了,若不是这个原因,他还想这么完整在留在岛上?”钟恋晨的话里透出浓浓杀气。
“少融看起来很忠厚很老实,出身在这种家庭他这种个性更难得。”
“是啊,他忠厚老实极了,睡着时念着前女友的名字,钱包里留着初恋情人的照片。男人们没一个好东西。”
沈安若忍着笑忍得很辛苦。
晚上她散步回来,恰好赶上这一对开战的尾声。
“要打要骂都随你,但我们回家去闹可以吗?你干嘛要当着我二嫂的面让我下不来台,你想害我以后没脸见她啊。”
“臭男人,你还有脸跟我谈条件。噢我都忘记了,你暗恋安若姐可不止一年两年了。”
“钟恋晨,你怎么含血喷人啊。”
“是谁当初很兴奋地跟我说,你二哥的新娘完全符合你心目中妻子的形象。”
“你还暗恋我二哥呢,你都暗恋了十年了,还哭着闹着坚持改这么一个暖昧的名字向他示好,别以为我不知道。可怜啊你,我二哥根本不领你的情。”
“程少融你快去投海自尽吧。”
然后是含含糊糊低闷的声音,不知是动了手还是动了口。
这儿绝对是个事非之地,沈安若决定还是快闪的好。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当天就向他们告别,胡乱编了个理由,免得他们多心,也免得他们通风报信。
假期还剩好几日,沈安若决定回家陪父母,连夜乘了火车。当地的小站只有慢班火车,一路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她在半梦半醒间总见到站台上明黄色的灯光,终于到达目的地时,才四点多,天刚蒙蒙亮。
沈安若本想吓父母一跳,并未提前告知,可是家里却没有人,那老两口大概又清早去爬山晨练,还好她总随身带着家中钥匙。她挨个房间溜达了一下,最后觉得累,趴到父母房间的大床上恍恍惚惚睡过去,醒来时天已大亮,翻身便看到侧面上的照片墙。父母大学毕业后一起来到这个城市,在本地并没有别的亲人,便把所有家人的照片一一挂到家中偏厅,占了一大面墙。沈安若抗议这种装饰风格令人大脑凌乱,所以他们就把照片墙整体挪到了自己的卧室,因为这里她极少有机会来。其实大多数都是她的照片,从百岁照直到上个月回家与他们的合照,还有好几幅她与程少臣的结婚照,竟然也一直没被他们撤下。
她走近了打量,她与程少臣都喜欢简约,墙上连画都挂得少,完全没有照片,所以这些照片,她自己也少见,每一幅都装模作样,他不笑,而她笑得制式,像装酷的杂志封面。其实并没有真的过很久,不过才一千多天,无论她,还是他,从照片上看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父母仍未回家,于是沈安若试着联系他们,一番盘问下,才惊然地得知父亲病了,今天正在医院等着手术。
她匆忙赶到医院。等电梯的人太多,电梯又慢,她干脆爬楼梯,一口气跑上六楼。她爬楼太急,呼吸失常,汗水湿透衣服,找到病房时见到父亲已经换好了手术服,立即掉下眼泪来。
“你从小就不爱哭,怎么现在反而跟水捏的似的。”安若爸慢声细语地安抚她,“只是个很小的手术而已,两三天就出院。你难得休个假出去玩,哪舍得打搅你。”
这句话让沈安若眼泪掉更多。她都不知道父亲有心脏病,若不是这样凑巧,父亲做手术时她还在度假消夏。
“咱家女儿那次掉泪不是为小事情,真若是大事她就哭不出来了。老沈你刚才用词不对啊,水怎么能捏?”安若妈说。
“老林,看在我身上马上要被开洞的份上你让着我一点成不?安若乖女儿啊,我错了还不行么,下次有什么事我一定及时向你汇报。不哭了啊,我的心都快被哭碎了。”安若爸被女儿哭得心慌意乱,拍着她的肩,摸着她的头发,手忙脚乱地哄劝,“唉,这些孩子们就爱大惊小怪,少臣那天也是,脸色那个白,害得小护士还以为他是病人咧。”
“谁?”沈安若愕然抬头。
“喔,那个……”
“你们搞错没?宁可让他知道都不告诉我?你们还当我是女儿啊。”她也顾不上哭了,愤然抗议,突然被母亲踩了一脚。
沈安若收到暗示,立即禁了声,知道大概有人来了,迅速抽了张面纸打算抹一下汗水和泪水再回头,却愕然听到妈妈说:“少臣你来了?不是说过不用过来吗?这么远的路,今天天气又不好。”
“没关系。我正好在这边有事情。”
她蓦地转身。真是见鬼,她竟然忘了自己此时脸上挂着泪,额头淌着汗,鬓角的头发都是湿的,样子很狼狈。不过他也不好看,一脸倦容,而且看起来真的瘦了一点。
他们两周没见了,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程少臣见到她也微微地诧异,两人都不说话。
安若妈站在她的后面,又暗暗地去掐她的腰,示意她开口打招呼。沈安若吃痛抖了一下,正落入程少臣的眼里。她扔给他一个白眼,他把眼别开。还好麻醉师跟手术助手们此时已经进来推安若的爸爸沈靖和,时间是八点整。
他们一起在手术室外等候,沈安若与妈妈坐在一起,程少臣安静地坐在对面椅子上,低着头,似在仔细地研究自己的手指。
“你爸突然觉得不舒服,我就陪他一起到医院来,结果主治医生正好是少臣的大学同学,参加过你们的……那,所以就认出了你爸,然后少臣知道了,当天就赶了过来,就是前天。那孩子担心得很,折腾了几个专家,最后连院长都惊动了。其实就需要一个小手术而已。喏,并不是我们主动告诉他。”
“哦。”
“你爸想等手术结束后再告诉你,免得你害怕。少臣说没个小辈在身边总是不好,所以他说他过来陪着我。”安若妈低声地解释,“你瞧他那样子,竟比我俩更紧张,大概想起了他父亲。程老最初也是你爸现在这毛病,因为没在意,所以后来恶化了。哎,可怜的孩子。”
沈安若抬头看一眼程少臣,面色苍白,刚才说话时嗓子也有些哑。这也难怪,他这个时间赶过来,凌晨三点多就需要出发。他最爱睡懒觉,从来不愿早起,而且医院是他讨厌的地方,他晕针晕药还晕消毒水的气味。
安若妈叹口气,“有些男人一辈子也不会说甜言蜜语,比如你爸。但如果他能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对待你的,不管你怀疑和担心什么,你都该相信他对你是认真的。”
“您以前说过,摔过跤的地方应该绕路走,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回的人是笨蛋。”
“我还教过你做人别任性,做事要三思,不许拿婚姻当儿戏呢,你都记住了?少臣比你理智的多,他回国不久就来探望过我们,坦诚说当时离婚太轻率,倘若还有弥补的机会,请我们不要阻拦。话说到这份上,我和你爸觉得,我们没理由拒绝他。”
沈安若愣了一愣,抬头看一眼坐在远处的程少臣,他仍低着头,似在想心事。“阴险。”她低声念一句。
“无药可救。”安若妈被女儿噎到,又拧了她的腰一把,“要说少臣这孩子不过是长得帅了点,钱多了点,唉,还有,脑子也过于聪明了点。除此之外,倒也真没什么别的大缺点了,你怎么就不惜福呢。”
“妈,您可越来越有幽默感了。”沈安若捂着腰直吸气,想来那里要被母亲掐出瘀青来了。
“跟你智商这么低的人真是没法交流啊。可怜的你爸,平时连打针都怕,这回遭这份罪,倒不如我进去替他,换他在外面担惊受怕。”安若妈念念有词地撇了女儿,到程少臣那边去坐下了。
安若爸的手术很顺利。程少臣在手术结束后就离开,快傍晚时又回来看望了一下安若爸,顺便告别,说要返回去。
他是自己开了车来的,几小时的车程,而外面下了极大的雨,不时还有雷电,高速路大概也封了,只能走乡间公路。安若妈以太过危险以及他没休息好为名,坚持不许程少臣独自回家。又看向沈安若:“是不是昨晚也没睡好?你一下午就没提起精神来。跟少臣一起回家歇着吧。”
“我在这里陪我爸。”
“你在这儿尽碍事,快走快走。晚上有专业看护,保姆会过来送饭,而且医院不许留很多人。”
沈安若还想坚持,母亲用“你不是我生的”的眼神瞪她。她又望向父亲,指望他流露挽留她的意思,却见父亲直接闭上眼睛装睡。她只好很没面子地走掉。
程少臣走得快,步子也大,她跟不上,索性在后面慢慢磨叽,一会儿就见不到他。等她蹭到一楼大厅,却在人群中见程少臣站在门口,大概是外面雨太大,而他没带伞。
从早晨到现在,他们就一直没说过话。因为手术结束后仍是稍稍混乱了一下,安若妈一忙,就顾不得监视他们俩。
程少臣接过伞撑了就走,不知是打算撇了她跑掉,还是打算把车开过来。为保险起见,沈安若小步跑到他身边,跟他一起挤到伞下面。风很大,雨是斜的,虽然有伞也仍是淋了两人一身,凉冰冰地贴着身体非常冷,她挨他更近一些。
“那个,谢谢。”她努力地放低姿态。
“我是关心我自己熟识的长辈,跟你无关,你犯不着感谢。”
她在火车上一晚上没睡好,又虚惊紧张了一场,白天也没休息,此时没力气生气,于是选择闭嘴。
她家那个小区并不好找,而且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但程少臣竟然很快就开到了楼下,停了车,定定地坐着,等她下车。
“你要去饭店还是想按计划返回?你若冒雨赶回去,会害我被我妈骂死。”
他斜了她一眼,不发一言地将车开到地下停车场,跟她一起下了车,并没如她所想的补一句“你挨骂关我什么事”。
进了家门,沈安若去找干的衣服,出来时不见他人影。她父母家的房子不小,她找了半天才在厨房找到他,见他从冰箱里翻出矿泉水拧了盖子就喝。
“胃病犯了干嘛还喝冰镇的水?”她递过去衣服和毛巾,把水顺手拿了回来。
“知道我犯胃病了你还在外面玩得兴高采烈也不回家,由着我自生自灭?”程少臣没好气。
“那么一大堆人捧着你,你自生自灭得了吗?再说难道不是你让我不要回家,在外面好好玩?”
“你什么时候突然变得那么听我的话了。我还跟你说过不许跑掉,以及跟我结婚这样的话,你怎么都不听啊。”真晕,他才跟母亲在一起坐了一会儿,现在说话的口气就跟她老人家一样了,沈安若周身冷了一下。
“程少臣你得理不饶人啊。以前你冤枉我的时候,我有你这么崩溃吗?你竟然还自虐,幼稚。”
“哼。”他从鼻子里发出声音回应她。
后来他吃饱了饭,心情似乎没再那么坏,甚至还在她洗碗的时候帮了点忙,因为她精神不好,不小心洒了一地水。
“你下午去哪儿了?你来不是真的为了洽公吧。”
“我找了一家饭店补眠,今天起太早,我觉得困。”他诚实地回答。
“你若不困是不是下午就走了?”
“你很希望我滚得越快越好吧。你多可怜,好不容易逃回家一次,竟然还是没甩掉我。”
“我都说了好几遍对不起了,你还没完没了啦。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脆弱,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你道歉的态度根本就不诚恳。”
“小气鬼,我才不稀罕你的原谅。”
沈安若不再跟他说话,专心地削水果。
“你打算在家里住几天?回去时我过来接你。”过了片刻,程少臣突然问起。
“你这是演戏给我爸妈看呢。我培训的地方离这一半的路都没有,也不见你去接我,还拆我的台,害我自己也不能回去。现在装的什么劲?”
“我才不会惯着你那个逃家的坏毛病。将来一不高兴就跑,越跑越远,那我的日子还有法过吗?”
他们俩坐在客厅里,安静地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角。程少臣没形象地瘫在沙发里,一边翻杂志,一边斜瞄着沈安若削苹果。她削得极熟练,薄薄的果皮细细长长地卷下来。程少臣看得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地等着那果皮断掉,结果一直削到最后也仍是完整的一条,于是他又低头翻杂志,突然很轻地靠了一声,把杂志扔到一边去,又斜脸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笑了一声,笑得沈安若感到诡异,抬眼看他,顺手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过去。
他突然冲她暖昧地笑了笑:“我突然记起你那天晚上的样子。我竟然认为你是因为想念我才变得那么热情。你那时是不是恨我恨得直咬牙,若是手里有刀子,说不定直接打算在我身上开口子了。”
他一提那晚,沈安若从头到脚都开始发烧。她一把抢过那本杂志,想看看他刚才看了什么内容,原来有一桩离奇的八卦轶事:一个远行很久即将归来的男人对一直在等他的女友说,自己已经爱上了别人,并且要娶那个女人。女友状似平静地答应分手,去赴他最后的约会,在他打算掏新女友照片给她看时用暗藏的刀刺穿他的心脏,其实那所谓照片不过是一面小镜子,根本没有别的女人。这么一个浪漫的玩笑,这么洒狗血地悲剧收场。
“你这是在后怕呢?放心好了,我那么胆小,哪做得来这么勇敢的事?”
“你若真的爱我到这种程度,我都可以死得心甘情愿了。”程少臣仿佛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沈安若斜他一眼,闭紧了嘴,停了片晌还是没忍住:“又不是儿童,讲话怎么那么无忌。”
“其实你心里还是在乎的吧。”
“反正横竖都是你的理。那天是谁冤天冤地的指控我从来就无视你的存在。”
“我那时候真的快要气死了,上一刻还觉得自己在天堂,转眼就掉进地狱,像做自由落体运动一样。换作是你难道不生气?”
她不予置评,程少臣又说:“这些天我倒也弄明白了一些事。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没安全感,不肯相信当初我是真心娶你,也不相信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一辈子,所以才不肯同意再嫁我吧。”他不等她回答,又接着说,“其实我跟你在一起才没安全感呢,你老是那么一副游离状态,什么事都无所谓,哪有打算真心要跟我过一辈子的样子?”
“你这些天都在进修文学素养呢,现在讲话都一串一串的了。”沈安若无力地说。
“总之,你的态度就是让我觉得,如果我太恋家无疑是自杀行为。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扯平了。”程少臣无视她的挖苦,一口气讲完。
某人诡辩的功力已经出神入化了,沈安若无语问苍天。
她干笑两声:“你看我以前没说错吧,我们当初能凑到一起去简直是奇迹,到底谁在祸害谁呢。”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缘份了,随便丢掉多可惜。所以再嫁我一回吧,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总不会比以前更糟不是?”
“我不要。程少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是真的不喜欢那一张纸,以及害怕那一种仪式。就像卖身契一样,盖上章,便完全失了自主权,之后的日子再由不得我掌控。而你,你就是由不得自己失了控制权,所以才这样执着。”
程少臣叹气:“你就是吃准了我拿你没办法,所以才敢这么强硬。”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却想开,“算了,反正我也想通,至少当初你没嫁别人而是嫁了我;如今你虽然不肯嫁我,但并不排斥与我在一起,甚至在我不在的时间里都没被别人骗走。对我而言,这就足够了。”
“我只不过没遇到更顺眼的而已,我才没等你呢。”沈安若正色道。
“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就是你最喜欢的男人。”程少臣笑了起来。
“你非要那么自我陶醉,我也没办法。”沈安若撇嘴。
他突然拦腰抱起了沈安若,将她放到自己腿上,松松地圈住了她。沈安若挣扎着退开,结果只是跪坐到他的腿上,这样就比他高了许多,程少臣需要仰头才看得到她的眼睛。
此刻他直视着她:“你是喜欢与我在一起的,是吗?”
沈安若低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神很坚决,等着她开口。他俩的视线纠结了很久,沈安若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是。”
程少臣似乎松了口气,把她放得低一些,将她完全掌握在他的怀里,这样他平视便看得见她,很显然仰视这种姿势他不习惯。
“我要的只是这样一句可以让我安心的话而已。只要你是在乎的,心里有我的存在,那么我就有勇气等,一直等到你不再恐惧婚姻,真心地要嫁给我。”
“无论多久你都等?”
“一辈子都可以。”
番外 我的父亲母亲
(一)醋坛子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温柔美丽的妈妈,大家都这样说。这些“大家”包括我外公,静雅伯母,恋婶婶,任爷爷,陈奶奶,白老师,李叔叔,陈叔叔,孙阿姨,张婶婶,还有所有见过我妈妈的小朋友们,等等等等,许许多多的人。
不过,不包括我爸爸。
因为有一回我跟爸爸说,我同学的爸爸夸我妈妈美丽温柔,爸爸说:“那些比你妈妈温柔的人没有她漂亮,比你妈妈漂亮的人没有她温柔,她就是加权平均数比较高而已,而且具有很深的隐藏性和欺骗性。”
爸爸老是欺负我比他念书少,跟我说一些绕口令和外语一样的话,我听不懂。但是有一件事我懂了,我爸在吃醋。
对了,我叫程珈铭,这名字是妈妈取的,也是爸爸取的。据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本书里有一个男的名字叫程家明,妈妈非常喜欢他,所以想让我也叫这个名字。本来爸爸也同意,虽然他觉得这个名字很俗气,但他很尊重妈妈的意见。可是后来爸爸一不小心知道了这个名字的由来,于是非常的气愤,一定要给我改名字。爸爸和妈妈谈判了好几个小时,所以最后我的名字就成这样了。
爸爸可真是醋坛子,虽然他常常装出一副根本不在乎的样子。
(二)大豆腐
昨天妈妈不理爸爸,爸爸也不理妈妈,都很有骨气。到了晚上,妈妈来我房间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爸爸也过来哄妈妈:“别生气了,算我错了不行吗?”
妈妈说:“什么叫算你错了?本来就是你错了。”
爸爸说:“是是,您说的对,确实是我错了。”
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在装睡。因为妈妈每次以为我睡着时,都会轻轻地摸我的鼻子、眼睛和头发,每当这时我都会感到非常的幸福快乐,所以我喜欢在妈妈哄我睡觉时装睡。
爸爸简直一点男人的立场都没有。这哪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根本就是大豆腐。
不过爸爸只在妈妈面前像大豆腐,他在别人面前都很像大丈夫,尤其是在我面前,每次训我时,都要等着我露出很害怕的样子时,才肯放过我。
爸爸不训我的时候,我还是很爱他的。
(三)榜样的力量
爸爸教育我,身为男孩子,很多事情是不能做的,比如说,不能打女生,不能动不动就哭,不能没有正当理由就不去幼儿园,不能挑食,不能说谎,更不能一见不到妈妈就到处找她。
可是……
周末爸爸趁我不在他眼前的时候打电话给正与秋雁阿姨逛街的妈妈:“你们都逛一天了,不累啊?晚上你们还要一起吃饭?改天再吃好了,今天早点回来吧,珈铭都找你一整天了。”555……我发誓我没有找妈妈一整天,我只找了她一次。明明是爸爸自己想找妈妈,竟然还说谎。
有一回我发现爸爸吃饭时把自己碗里的香菜、姜和肥肉都挑出来偷偷扔掉。
我也不喜欢这几样东西,而且我发现爸爸挑肥肉的动作非常帅,所以我也学习了一下。可妈妈却说:“珈铭小朋友,你若不吃这些就长不成高个子啦。”我不想惹妈妈生气,只好含着泪忍受那些难吃的东西。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是妈妈做饭,爸爸的碗里就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三样东西。哼哼哼……妈妈偏心。不过,爸爸已经够高,似乎用不着再长高了。
终于有一回……那天爸爸妈妈和我一起出去吃饭,面条里又有很多细细的小肥肉。正好妈妈到外面去了,我看爸爸开始动手挑肥肉,我也立即开始挑我自己的。爸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然后妈妈回来了,见我挑出的肥肉,轻轻说:“好孩子不可以挑食。”
我说:“可是爸爸也不喜欢吃肥肉。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所以我也不喜欢吃。”
妈妈说:“谁说的,你爸爸才不挑食。”然后歪着头看爸爸。
于是,我很高兴地看着我亲爱的爸爸,用一种吃全天下最苦的药的表情,当着我的面,把很多的小肥肉全塞到嘴里,连嚼都没嚼就吞下去了。
中场加映:业余幼齿狗仔队
我是“飘啊飘啊飘7+1卦小报”前方特派业余小记者,我的领导以及老师是聪明美丽高雅知性温柔贤惠的飘阿姨,我的主要任务是挖掘我爸和我妈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私给飘阿姨,这样飘阿姨就向我保证她决不会乱写剧本祸害我爸和我妈分手。不过飘阿姨对我的工作好像一直不是很满意……我很郁闷。
(A)
小小程:爸爸你为什么要跟妈妈结婚?
小小程爸:因为我很想和你妈妈结婚啊。
小小程:妈妈你为什么要跟爸爸结婚?
小小程妈:因为……我们要养珈铭小朋友啊。
小小程:(大人们说话好奇怪啊)
(B)
小小程:妈妈,如果我跟爸爸一起掉进海里,你先救谁呀?
小小程妈:我不会游泳……
小小程:爸爸,如果我跟妈妈一起掉进海里,你先救谁呀?
小小程爸:你不是已经学会游泳了?当然是我们一起去救你妈。
(C)
小小程:爸爸妈妈你们很相爱吧?
小小程妈:这问题去问你爸。
小小程爸:小孩子怎么可以问这么不健康的问题?
(D)
小小程:爸爸,你觉得妈妈很漂亮吗?
小小程爸:程珈铭同学,做男人不可以这么肤浅,看女人一定要看内在,你听懂了么?
小小程: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妈妈很漂亮吗?
小小程爸:呃,很漂亮。
小小程:(指指电视里刚当选的环球小姐)妈妈和这位阿姨谁更漂亮?
小小程爸:(%¥#@$%%)……在我眼里……当然是你妈。
小小程:妈妈,你觉得爸爸很帅吗?
小小程妈:我没怎么注意……应该……还好吧。
小小程:(指指电视里天字第一号YY国度力捧出来的据称美到惊天地泣鬼神赛过火星人全宇宙第一美人的整形男)爸爸跟他,谁更帅?
小小程妈:程珈铭,你不能这么污辱你爸。
(四)夫唱妇随
妈妈爱跟爸爸唱反调,我早就发现了。
比如妈妈会拿两盆她刚插好的花给爸爸看:“你书房里摆黄色的好看,还是白色的好看?”
爸爸说:“黄色。”
妈妈说:“可是我觉得白色好看。”所以最后爸爸的书房里摆的是白色的那盆。
爸爸真笨,连哄女生都不会。花是妈妈亲手插的,他应该说“都好看”。
有一天妈妈又拿了两盆花问爸爸,爸爸这次很聪明,立即说:“都好看。”
可是妈妈说:“这花有香气,你最近支气管不好,还是不要摆了。”那两盆花最后被放进洗手间了。
但如果跟爸爸唱反调的人是我,妈妈就立刻站到爸爸那边,一点也不帮着我。
有一天我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真的只是小错误,结果爸爸把我提进书房教育了我至少300秒钟,又要我回自己房间去面壁思过一小时,写一篇要超过300字的检讨,要去跟小阳承认错误,还不许我明天到小薇家玩。
我不敢吱声,垂着头出了书房,正好碰见妈妈,我立即抱住她哭:“妈妈,妈妈,爸爸又重罚我,明明是小阳的错误比较多。爸爸执法不公,你要为我主持公道。”
妈妈还没来得及说话,爸爸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再加两条,一星期不许吃巧克力和冰淇淋,不许玩电脑游戏。”我回头一看,爸爸什么时候站在书房门口了?他刚才还坐在屋里呢。
刚才我那是假哭,这下子我真的要哭出来了。爸爸为什么不学习小阳的爸爸,直接用棍子抽我一顿算了。
我眼泪汪汪地像可怜的小狗一样看着妈妈,心想妈妈你要替我说句话,让爸爸把最后两条惩罚收回去,实在不行把最后那一条收回去也行。
妈妈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脸,很温柔地说:“乖,听话,按你爸说的去做。”
(五)冷暴力
阿愚是我堂姐,正式的中国名字叫程浅语,总是仗着比我大三岁,在我面前装成熟,还给我起了个小名叫“阿笨”。我一抗议,她就说:“你是我最最亲爱的弟弟啊,既然我叫阿愚,你当然要叫阿笨。”得,她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爸爸说过,我们男生不能跟女生一般见识。
阿愚姐每次回国都要装模作样地给我上课。这一回她说:阿笨阿笨,大人吵架叫作“家庭冷暴力”,对我们少年儿童的身心成长十分不利。
按照她的说法,那我家也有很多“家庭冷暴力”的,可我一点也没觉得很冷很暴力呀。爸爸妈妈也吵架,不过都是在外公外婆没住在家里的时候吵,而且小心地躲着我。比如前一秒钟他们还在争论,一看见我来了,就朝我微笑,又互相假笑,装什么事都没有,爸爸还很温柔地去搂妈妈的肩膀。
电视上的叔叔阿姨都是很好很好的时候才抱在一起,可是爸爸一当着我的面抱妈妈,我就觉得,嗯,他俩肯定刚吵过架。
我挺喜欢他们吵架的。他们每次吵完架,就会两个人一起带我去游乐场,或者电影院,陪我玩很长时间。
平常他们不吵的时候,都是外公外婆带我出去玩。外公外婆也吵架,他们吵完后外婆就会去做我最爱吃的东西,外公带我出去买我喜欢的玩具,都比平时更宝贝我。我也很希望外公外婆经常吵架。
所以我觉得浅语姐说的不对,大人们要经常吵架才有利于儿童身心健康。
但是我第一次不小心看见爸妈吵架时很担心,我很怕他们像我的朋友小洁的父母一样离婚,都不要我了。后来我发现妈妈没睡在他们俩的房间里,而是自己睡在另一个房间,我又觉得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和妈妈一起睡了。妈妈又软又香,我睡在她旁边的时候,做的梦都是甜的。
我搂着妈妈正做着好梦的时候,爸爸突然出现了,提着我的领子把我丢回我自己房间的床上。他常常这样以大欺小,像我们小朋友抢玩具一样跟我抢妈妈,我又打不过他。而且妈妈还睡着,我怕吵醒她。
我从门缝里偷偷看爸爸想干嘛,看见爸爸把妈妈抱回他们原来的房间去了。妈妈一定还没醒,因为她没挣扎。
第二天早晨妈妈没出来吃早饭。我要去看妈妈,爸爸不让,说妈妈病了,会传染我,但他自己却去看妈妈,还把早饭给妈妈端进屋里去了。
妈妈肯定是被爸爸气病的,所以爸爸要去喂妈妈吃饭。可是他都从来都不喂我,不管我怎么耍赖他都让我自己吃饭,外公外婆要喂我他也不让,说要锻炼我自立。哼,重女轻男。
妈妈的病好得很快,脸色像红苹果一样好看,中午还亲自下厨为我做了我喜欢吃的鱼丸汤。吃饱了以后我想起一件事,妈妈可能不是为我做的,而是为爸爸做的,因为爸爸比我更爱吃鱼丸汤。
第二天爸爸妈妈带着我开车去了很远的地方爬山。那座山以前外公外婆带我爬过一回,我自己爬上去的。可是我想替妈妈出气,所以才爬了一点,就装作没有力气的样子,抱住爸爸的腿,不肯再自己走路。于是爸爸一直把我抱到山顶,后来又把我背下来。
山很高,天气很热,我把爸爸搂得很紧,爸爸后背的衣服都湿了。我有点不忍心,差一点就要开口说爸爸我可以自己走,但是我忍住了,谁让爸爸欺负妈妈呢?哼。
妈妈我爱你。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后记:下山后爸爸对妈妈说他的脖子和肩膀疼,所以我们回家时是妈妈开的车。到了晚上,妈妈一直在帮爸爸捏脖子,捶肩膀。爸爸可真娇气。唉,我明明是在惩罚爸爸,为什么又累到妈妈了呢?真是的。)
番外:贺秋雁
我是贺秋雁,JJYY杂志社传说中的拼命三娘,相亲女王,以及八卦小强。
话说那一天,我到一个不幸的家庭采访,刚出来,天上便泼起了大雨,我躲闪不及,一身湿透。正是下班时段,可怜的老娘我,竟连出租车都拦不到。本来也差点拦到一辆,但那车却越过了我,停在我五米之外另一位女士身旁。匆匆一瞥间,那女士其实比我更年老更色衰,可是她的衣领比我低裙子比我短。对不起,容我鄙弃地“靠”一声。
我正在凄雨冷风里被虐得楚楚可怜,脑中灵光一现,啊,这里离沈安若那死女人工作的地方不过十分钟的车程,现在她应该正在回家的路上。
不好意思啊各位,我知道我是罗嗦了点,但我做一回主角容易嘛我,不多浪费点胶卷实在对不起我的人生。
朋友就是要互相利用以及互相陷害的。一个电话,那女人在11分11秒后准时到达我身边。
车上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感动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事实上我是被雨淋感冒了。“亲耐滴,今晚到我那儿去陪我睡吧,你那奸夫不是又到外面去寻欢作乐了?你自己正独守空闺吧?”
沈安若见怪不怪地从车镜里看我一眼,随手扔给我一个袋子:“换下来吧,我刚买的衣服,还没穿过。”将车停在一个无人处。
我的鼻涕流得更肆虐:“安若,可惜我不是男的,而你又不是蕾丝边,白白让程少臣那家伙得了便宜去。”
她说:“淋得这么惨,还这么有娱乐精神。你是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学开车了?”
老娘我小时候遇过一次重大车祸,侥幸捡回一命,那时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学开车,免得去祸害别人。于是我郑重地说:“是。据我看小言得来的经验,不会开车的女人正常艳遇的机率通常更大一些。开车的女人大多碰上的是逃犯跟流浪汉。你今晚到底去我哪儿不去?”
沈安若斜睨了我一眼:“他今天就回来,现在应该快到家了。你晚上也到我家吃饭吧,我做鱼丸汤。”
我知道沈安若一直是美丽的,柔和清浅的美丽。可是刚才她睨我那一眼,竟然说不出的妩媚妖娆,连我都心跳加速了几拍,怨不得程少臣那强势的家伙竟然心甘情愿地吃回头草。
我说:“靠,你那眼神怎么那么勾人?自从上个月你从那小岛上培训归来,就成天这么一副春情荡漾的模样,刺激得我等大龄女青年没法活。我是不是也该请假到那里去修炼一下,指不定回来就有桃花了。”
沈安若不理我,专心地重新上路,我又说:“都这样了就赶紧去登记结婚呗,连咱们阿伟哥跟0姐都结了。”
“他们不是处了20年才结的嘛。”
对不起,容我再靠一声。沈安若这女的,从小就比我乖巧比我安静比我懂事比我理性比我保守比我……等等等等,这些我都认了,但是为什么她竟然同时可以比我先失身比我先结婚比我先离婚现在还可以这么时髦地跟前夫同居不结婚?而我还在充满了荆棘与泥泞的漫漫相亲路上步履蹒跚,迷惘彷徨,犹豫徘徊。相比之下,我的人生,那叫一个灰暗着的失败!
路上塞车严重,走走停停,交通频道的DJ如小学生念课文一般播报路况信息:某某路段车拥堵,某某路段畅行……放音乐。
“咦,这曲子这么耳熟。”我说。
“《布拉格之春》的插曲。”沈安若随口说,她记性也一向比我好,然后她仿佛自言自语:“竟然放这么不合时宜的曲子……”
她的手机恰在这时响起,沈安若低头看一眼,转头对我说:“麻烦你帮我接一下,说我一会儿会给他回过去。”她的确不敢接,此刻满路的车子正塞作一堆一点一点地挪,全神贯注都难免出状况。
我合了手机。“不用回了,只是跟你说一声,你奸夫有点事情,回家会晚一些,你自己吃饭吧。”
沈安若诧异:“是他打来的?刚才明明是……”
“不是他。那男的音色还不赖。奇怪,那声音怎么就那么熟呢?”
“不就是不幸被你放了两回鸽子的林虎聪同志嘛,这次他跟程少臣一起出差。”
“靠,怪不得。他以为我是你的时候,那么温柔有礼,一听到我的声音,立马儿就变了腔调。臭男人!”
“全是你自找的,怨得了人家吗?”
交通频道那声音腻得跟猪油似的小妞儿又开始出声:“40分钟前,从机场路通往市区的XXX隧道发生九车连环相撞事故,目前伤员已经全部送往医院抢救……”唉,这位DJ女同学,人家都死伤未明了,你还在这里发的什么嗲?真是受不了,伸手把广播关了,却见沈安若弹簧一般地拿起了手机。
她拨的是程少臣的电话,始终是关机。后来她终于想起来应该拨小气林的电话,终于拨通了,不停地问:“你们在哪儿?”
我隔了半米都能听见那男人在一遍遍地重复:“我们没事儿,真的。他手机没电了,他现在真的不方便接电话。哎,你得相信我,我们真没事儿,我若骗你我就是猪八戒,我们全家都是猪八戒。你在开车吗?你要过来?拜托你换辆出租车吧。”
我常常佩服沈安若的敏锐。虽然有时候未免有点神经质,可大多数时候都十分准确。我心惊肉跳地看着她把车开到医院,陪着她一路小跑地冲进急诊大楼。
医院里一团混乱,形色匆匆的医护人员,痛哭失声的家属,还有很多大盖帽。有手术车从我们身边推过,一路淌着血。我抓紧了沈安若的胳膊。
我们遇见了传说中的那一只林虎聪。他看了我一眼,轻轻点一下头,就只顾着跟沈安若说话了:“跟你说不要来了,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本来不想你知道。真的没事,他现在有点情况走不开而已。”
“他在哪儿?”
“手术室……哎,你不要紧张,做手术的不是他。”
那个看模样本该伶牙俐齿的林同学,偏偏就是解释不清这句话,哪里能怪沈安若纠缠不清呢?我倾向于他暗恋她,男人只有这时候才会反应如此迟钝。不过似乎也不能怪他,连我都没见过沈安若这么不镇静,我也搞不定她。
总之就是乱,具体细节我也记不得了。总之后来沈安若看到了一团被血浸透了的衣服,偏偏有个白痴小护士说那是程先生的。于是沈安若抓了林虎聪的衣襟开始哭:“你说过他没事的。”
“他真的没事啊,那不是他的血。”
混乱啊混乱,也不知混乱了多久,终于有一个听起来能够令人神清气爽一点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不是说了不要让她知道吗?”
我回头望见程少臣,一身洁白,脸色苍白,我第一次觉得他长得像天使。但他却露出惶恐的表情,作出失态的动作,我迅速扭头,沈安若那女人竟然晕倒了,还好没摔到,而是倒进林虎聪的怀里。也算上帝同情他的暗恋之苦,给他谋那么一丁点的福利,虽说很可能是饮鸠止渴。对了,林同学抱住沈安若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噢,错了,是痛苦的表情。后来才知道,原来林同学的胳膊本来就受伤了。得,看在他带伤救了我姐妹的这种英勇行为的份上,我对他就既往不咎了。
好了,趁沈安若那没出息的还晕着,我快速解释一下这事件。林虎聪啊,即使我对事情真相还不算太了解,也不至于弄得像你那么白痴的越描越黑。
首先这两个幸运的家伙真的没受伤,喔,没受重伤。姓林的笨蛋的胳膊伤了一下下。其一他们的车子在外围,其二他们的车子性能好。这一点说明,同等条件下,一般来说贵的车子比便宜的车子在关键时刻更能够保全性命,大家要切记啊切记。
其次程少臣那家伙身上的血的确是别人的,据说这家伙见义勇为了一回,在交警还没到的时候从一辆马上要起火的车子里拖出一名重伤员,结果染了自己一身的血。这一条说明,同学们,有时候眼见和耳闻的未必就是实的啊,一定要经过调查才有发言权。
再次程少臣这家伙血型很特殊,所以就很高尚地去给人献血了。谁能料到这看起来那么强势的家伙竟然晕血呢,救人时弄了自己一身血已经在强撑着,再从身体里抽走更多,于是很快他也需要被急救了。这一条说明,耶耶,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他总是有像纸老虎的时候。所以当我们遭遇挫折和失败时,我们要信心百倍地期待,总有一天,对手会比我们更挫折,更失败。
最后之所以他没亲自给沈安若打电话,第一是因为他手机真的没电了,第二他不想让沈安若知道担心。至于为什么后来事情败露了林虎聪也没让他出面说句话以安抚住沈安若呢?林虎聪不是说了吗,他在手术室。重症手术室怎么能随便进人随便讲电话呢?至于他为什么会在手术室,对不起,这个问题我没能力解答,请咨询医院,或者无聊的作者某。
(作者某:请大家要有小言精神,不要凡事追根究底,不然这戏还怎么继续往下唱啊?)
(林虎聪:大家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总是解释不明白了吧?我的智商是正常的,好歹大学时也得过一个半个诸如最佳辩手之类的小奖,但是我受到了无良作者的胁迫啊。)
楼上的二位闭嘴,抢镜头是很没有道德的行为你们知道吗?我当一回主角容易吗我?虽然只是一个区区番外的搞笑主角。诸位读者,不理他们俩,咱们继续,继续。
接下来的剧情大家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了吧。什么,你猜不到?这么程式化的桥段你都猜不出来难道你是第一次看小言啊?什么?读者就是上帝……呃,好吧,就当我前一句话没说。
沈安若这笨女人当然是怀孕了,所以才这么容易紧张这么容易激动这么容易晕倒(作者啊我谢谢你让她倒进林虎聪的怀里而没让她倒在地上你就是亲妈大亲妈我要收回之前几个月披着马甲对你进行的挑衅与谩骂)。以下省略本该记叙这历史性的一刻的前因后果复杂过程3000字以及描述程少臣那个笨男人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的一分钟内那副变幻莫测的白痴表情2000字,因为小气的作者说胶片有限让我省着点用免得我们搞不到结尾就得CUT。
后来当然沈安若醒了,知道了,低着头,一言不发,而程少臣的神经质有越发严重的趋势。沈安若坐起来他紧张兮兮地说“你躺着,千万不要乱动”,她咳嗽了几下他差点按了紧急呼救,在屋里走来走去,每过半分钟就要发布一条命令:
“明天我陪你到公司把事情安排一下,然后就不许再上班了。林经理你跟她作一下交接。”
“贺小姐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请几天假到家里来陪一陪她?”
“我后天就去把爸妈接过来,你觉得我们住在一起好,还是在我们附近另外准备一套房子?”
我看得出,沈安若一直处于一种隐忍的状态,在他打算发布下一条命令时终于很小声地开口:“我没说我要生。”
她声音非常的轻,但我们还是都听见了。我惊出了一头汗,看一眼林虎聪,他躲在最远最避嫌的角落里,与我面面相觑。
程少臣没发出声音,但站在我的方向,恰能看见他摆着口形,无声地对沈安若说了两个字:“你敢。”
呃,好怕怕。貌似我再继续看戏下去,马上就要成炮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见风识舵是英才,我立即去扯了林虎聪的胳膊,他丝丝地抽了口气,噢,我忘记这厮受伤了。
“你好你好,林虎聪先生是吗?久仰久仰,认识您我太高兴了。可否赏脸请我出去喝杯长岛冰茶?”
“不胜荣幸。”
我挽着林虎聪没受伤的那只手,优雅地向男女主角行了个礼,姗姗退下。
其实我们还没走出五米远,我立即甩了林虎聪的手,踮着脚尖回到那间病房门口,小心地将耳朵贴到门上。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是很清楚,但我是谁?我是贺秋雁,别人听不清的我也能听清。
我听得正起劲儿,林虎聪突然过来拍我肩,我做贼心虚,吓得差点就叫出声来,怒视着他,把一根手指狠狠地竖到我的嘴上,示意他不许添乱。我的眼神清楚地透露出一个讯息:挡老娘窃听者,死。
真是不好意思,后来我才发现,我用来做手势的那只手指,竟然是中指。
他们的声音太轻了,累得我耳朵疼。我听到的差不多就是下面这些内容:
沈安若好像又哭了:“程少臣,你算计我。”这女人,竟然这样没出息,让我说她什么好。
程少臣说:“我发誓我没有。你那天那样诱惑我,我哪里还顾得了别的。”哎呀,这一句少儿不宜,请无视,请无视。
沈安若又说:“你还狡辩,明明就是你趁我神智不清陷害我。”哦哦,这一句……奴家此刻脑海里浮想联翩。
滋滋啦啦……讯号中断……讯号继续……
程少臣:“明天我们就去登记。等妈和大哥静雅他们回来,我们再举行个仪式。……不会有很多人,我们只请家人。”
“我不结婚。”
“沈安若,你想让我的孩子成为私生子吗?”
好吧,我收回之前说了那么多沈安若比我强的话。以前从没发现她这么没出息这么爱哭,她竟然又哭了。
然后她的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程少臣好像一直在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见鬼了,我竟然一句也听不清了。再后来,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了。
真无聊,还是撤吧。没想到林虎聪一直在十米外等着我。
后来我问:“哎,你拍我做什么?看不惯啊?没见过工作状态中的狗仔队啊?”
“你千万别误会。当时我只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我去帮你借听诊器,那样好像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你怎么不早说?”可恶,那样的话,我可能真的能听清程少臣后来到底说了什么了,扼腕啊扼腕,那些话应该真的很关键,因为第二天他们真的去办了登记。
很久很久以后,林虎聪终于忍不住问我:“那天你倒底偷听到了什么?”
我朝他勾勾手指,他把头俯过来。我扯了嗓子对着他的耳朵叫:“打死我也不说!”
这个伪君子,竟想坐享其成,他想得美。
当然从此以后我嫉妒沈安若的事情又多了一条,奉子成婚,多么浪漫的人生。我没事就在心里碎碎念啊碎碎念,听得正开着车的林虎聪闲闲地说:“你想追上她的速度是有点难。不过功夫不怕有心人,你若从现在就开始努力付诸行动的话,估计也不需要多久就能实现目标。”
“你说什么?”
“非法同居啊,奉子成婚啊什么的,你刚才说的难道不是这个?”
不会吧,难道我竟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我连续朝他抛了数十个白眼:“你放下一百二十颗心吧,就算全世界男人都要死光了我也不打算找你合作的。”
“我不担心我自己,我只担心你。如果不考虑我,只怕你倒贴了你全部的家当也没人敢接手这份慈善事业,你的第一个计划还好说,但第二个应该是有时间限制的吧,再晚上几年,你可能再没什么机会实现了。机不再失时不再来啊贺女士。”
我……我……我提了几次气终于提上一口气:“停车!”
无良作者:CUT。贺秋雁,跟你说过不要罗里罗嗦的,你看,这下可真的没胶片了。
贺秋雁:飘导,你要想想办法啊,这故事若是卡在这儿,我会被读者和观众扔还没下锅的西红柿炒鸡蛋的。
无良作者:(内心嘀咕:你以为你谁啊?大家只关心程小二得逞了没,结果一出立即就换台了,谁管你的下场如何啊?但是迅速摆出一张亲切伪善的笑脸)
放心吧小贺我有办法让我来。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停车以后,林虎聪和贺秋雁会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欢迎大家参与无奖竞猜活动,请编写短信YY+相应的字母发送到250250250250。
A、贺秋雁愤然下车,与林虎聪就此绝交。
B、贺秋雁出手胖揍了林虎聪一顿。
C、他们把车正好停在大型超市门口,一起进去买生活必需品。
(一)安之若素
孕妇沈安若的日子近来过得很具有规律性,吃了吐,吐了再吃,睡了醒,醒来又睡,对其他事情几乎没了概念。
这种新生活模式她适应得很快,甚至能够自得其乐,但她的凄惨光景令某人甚为郁卒。
某日,安若面色苍白,程某人面色更苍白。
程某人:“怎么会吐的比吃的都多。”
沈安若:“没关系,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程某人:“你一天睡眠超过16小时难道都不会头晕?”
沈安若:“会,所以才要继续睡,睡着了就不晕了。”
程某人:“……”
(二)隐居食神
周末程少臣带沈安若到郊区海边的别墅去渡周末,因为那边空气清新又无人打扰。
沈安若近来闻不得油烟味,所以中午请了阿姨来做饭。
结果她才吃几口,就连早晨的饭一起吐光。
她见程少臣一副无可奈何状,觉得十分受用,摸摸他的头哄他继续吃,自己又摸到床头睡觉去了。
沈安若是饿醒。肚子咕咕叫时,她意识到自虐本无罪,但虐待胎儿很有愧,于是去厨房找东西吃。
厨房里有摆放整齐的清粥小菜,看起来赏心悦目,吃起来清淡爽口,她一口气吃了许多竟也没反胃。
她肚子填饱了便心情极好地洗碗,乒乒乓乓的声响把程少臣引出来。他说:“我来。”
口气与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吓到她。
贺秋雁的最新一期专栏上说,男人的记忆是具有强烈选择性的。果然如此。
以前她曾无数回抗议关于他喜欢从她背后突然冒出声音的恶习,从不见他记住过半回,如今可是记得牢。
程少臣洗碗的作动很高贵很优雅,像艺术家在创作,所谓气质天成。
沈安若打着呵欠,又换了个位置和角度继续欣赏。这种场景出现频率等同海市蜃楼,几年等一回。
“你换了做饭的阿姨?”
“你怎么知道?”
“中午那一位的水准离这一位差大了。把她请回家去给我们做几个月饭吧。”
“啊?”
“多付些费用应该可以吧,又不远,她可以天天回家。”
“让我想想……”
沈安若凝思了几秒钟。没办法,孕妇的反应总是迟顿的。
然后她半信半疑地开口:“你可别跟我说这饭是你做的。”
“……”
“程少臣你竟然会做饭!我认识你这么久,你连煤气开关都从来没碰过!”沈安若的声音接近惊声尖叫。
“有什么奇怪的。以前在德国读书时,德国人对美食太没研究,我只好自己做,不然会饿死。”
“那你还装出一副君子远疱厨的假清高状?”这是赤果果地欺骗欺诈加欺压。
“会做饭和讨厌厨房,这两件事又不矛盾。”
“你强词夺理!”
“你又没问过我会不会做饭。”程少臣面不改色。
“骗子!”
其实最令沈安若恼火的是,她认识这厮这么多年了只见他做了这一回饭,竟然就做得比她好吃又好看,几乎可媲美大厨。
她颜面何存?
(三)胎教A
这是传说中的胎教时间。
沈安若坐在钢琴旁边的一张软椅上,一边懒懒地翻着一本厚厚的乐谱,一边点菜一般懒懒地念:
“巴赫c小调前奏与赋格。”
“肖邦幻想即兴曲。”
“停,再换一首,贝多芬G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
程少臣(头上乌鸦飞):“你确定这些是胎教曲目?”
沈安若:“无所谓啊。你不是总说你孩子的天赋一定会别人高许多?”
程少臣:“也是你的。”
沈安若:“好吧。我的孩子天赋当然要比正常人高。”
程少臣:“我们的。”
沈安若:“……你找碴啊。”
半小时后……
沈安若:“这位同学,技巧非常好,指法很漂亮,但太欠缺熟练啦。”
程少臣:(额上冒黑线)“老师,我至少有十年没完整弹过一支曲子了,而且你挑的好像是十级曲目……”
沈安若:“所以才需要好好练一练么,荒废了太可惜。来,给‘我们的’孩子做个好榜样,继续继续,把《平湖秋月》再弹两遍。……不喜欢?要不弹《钟》?”
程少臣颓倒在钢琴上,趴着装死。(神啊,救救我吧)
沈安若伸脚用脚趾挠他的腰窝:“快起来,不许耍大牌。你都不知道你有多荣幸,我连朗朗和李云迪的钢琴演奏会都懒得去听,却在这里听你弹了一个多小时了。”
(四)胎教B
沈安若每天睡前认真朗读五分钟的童话故事。孙姐姐说,这样会令孩子头脑聪明,口齿伶俐,心气平和,并且有想像力。
这晚她正读着《狐狸列那》,程少臣从浴室里擦着头发走出来,躺到她身边,听了半分钟后说:“这故事不好,太现实。”
于是她改念《阿凡提》。
“这故事超龄了,他听不懂,等幼教的时候再念吧。”
“《小红帽》里的狼外婆会吓到他。”
“我不喜欢《拇指姑娘》。”
“《灰姑娘》这种故事多弱智。”
沈安若忍得辛苦:“你是胎儿啊。”
“你念得辛苦,当然多一个人听会效益比较高。”
“你想听什么?”沈安若咬着牙问。
“书里没这故事。”
“怎么这么教条?随便讲一讲就行啦,反正只是为了助眠。”
沈安若丢开童话书,把薄被全扯到自己这边,背朝着他躺下,躺下时恨恨说了句:“流氓!”
“我怎么流氓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程少臣大呼冤枉。
五秒钟后,程少臣终于明白了沈安若又羞又恼的原因。
“这么丰富的想像力,这么快的反应速度。我们俩到底谁更流氓啊。”
沈安若努力地装沉睡。
后面小程的那三首曲子的建议……表说《飞越彩虹》跟金三顺有啥关系,人家这曲子红了六七十年了。至于肖邦跟德彪西那曲子……唉,如果安若表现得跟其他女子一样,他哪有兴致去逗弄她。男人嘛男人,都是头文字J。